第 291 章
郭承恩隐瞒高云桐获胜的消息, 但瞒不了多久,毕竟,一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 很快会传遍天下, 让人们津津乐道,也给一直被战争颓势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南梁民众突然在情绪上一振,继而欢跃不已, 到处传颂“王师定中原, 靺鞨人要滚出去了!”
于是他也很快换了一副面孔,到节度使府凤杞身边笑吟吟道:“恭喜官家!贺喜官家!”
“喜从何来?”
郭承恩笑道:“上次磁州的消息叫臣忧心忡忡, 不过今日好消息已经传来了, 高将军扛住了靺鞨四太子的几轮攻击,而且反败为胜了!”
他一双光芒闪烁的小眼睛仔细观察着凤杞的神色,凤杞并无想象中的喜悦,眉梢一动,而后皱眉叹了一口气。
“官家这是怎么了?”郭承恩试探着问。
凤杞摇摇头:“没什么,这是好事。”
眉头却越发蹙紧了。
郭承恩四下里看看,见没人在边上, 就凑上去压低声音:“官家有些担心了,是么?”
凤杞这才说:“怎么能不担心呢?这下子倒叫他天下扬名了!”
郭承恩自然也嫉恨,不过皇帝肯跟他同仇敌忾,他心中又熨帖了些, 献策道:“他能赢了,也是官家的体面。不过要谨防着他起二心,不能不再剥一剥他的权柄。现在幹不思大军还未溃退, 想必十万人急攻磁州的只是前驱的骑兵,应当也就是几万人吧?后面尚有步军和签军, 虽则骑兵重创,步军签军也未可小觑。不妨下金字牌,命令高云桐回并州述旨,磁州群龙无首了,也就对抗不了。”
这样自毁长城的举动,凤杞点点头:“有道理。”
“那官家下旨吧。”
凤杞道:“这旨意怎么写呢?”
又道:“嗐,泰山不正是太尉兼枢密院副使?本就是掌控军戎事务的重臣,中书门下又无得力的大臣,不妨由泰山大人先拟旨给朕过目,然后朕用印签发就是了。”
此言甚合郭承恩的意思,推脱两句“臣职权未免太大”,也就欣然接受了。很快由他府下参事官草拟了一份圣旨来,还催着凤杞道:“官家不妨立刻用印。”
凤杞揉了揉肚子:“等一等,今天吃了冷糕,好像有些闹肚子。”
拿着郭承恩拟下的圣旨,到了里间,似乎上茅厕去了。
郭承恩有些着急,在前堂参议政事的椅子上也坐不住了。
纠结了很久,直觉告诉他哪里不对劲,正欲转身离开,凤杞倒又出来了,揉着肚子,手中空空如也。
郭承恩眯着他那双小眼睛,笑着问道:“咦,圣旨呢?官家不是要用印的吗?”
凤杞一拍脑袋:“啊呀!看我这记性!泰山稍等。”
转身又进了里面。
郭承恩笑容瞬间就消失了,缓缓退到门口,对候在外面的内侍说:“中贵人,麻烦回禀官家一声,刚刚枢密院说有急报要奏到,臣得赶回去看一眼,再来回禀官家。若官家用好了印,还烦请中贵人按朝廷一向的规矩,将圣旨发至枢密院,臣会交代西府(枢密院)立刻安排递铺发金字牌旨意。”
程序上无懈可击,但他匆匆离开,到节度使府旁作为“枢密院”的一进宅子里,狐疑地抚着自己的虎口,思忖了一会儿说:“叫夫人过来。”
郭夫人很快前来,看到丈夫这副模样,心里也一惊,问道:“怎么了?”
郭承恩说:“总觉得凤杞那厮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郭夫人笑道:“他能有什么不对劲?无非是又听了人吹了什么风,墙头草一般左摇右摆、心思不专罢了。我都听说了高云桐的胜局,天下都传遍了,他纵然是关在府里的皇帝,总归耳朵里也会飘到他那些替他买菜做饭的女使、中侍,到底不是真正皇宫里的规矩宫人,消息乱传也是有的这些以后再慢慢清理,现今只消好好吓唬他,让他知道高云桐越能耐,他就越得倚仗着官人你。”
郭承恩说:“嗯,他身边我确实要清理了。名义上的中书省是王枢在管理,不过王枢在洛阳,八竿子打不着,中书省的事务是他身边的近侍也不知是哪一个在管,要叫娴娘打听打听,她也不能整日懵懵懂懂的,只在后宅厮混,也该当管一管她夫婿前朝的事务,做好为父的眼线。”
郭夫人说:“你怪你女儿做什么?她也得一步步学嘛。行,我晓得了,我今日中午给她送些吃的,顺便把你的意思教给她。”
“能不能再早一点?”
“你虚什么?”郭夫人自信地嗔怪道,“你拟的圣旨,就得赶这一个时辰发出去么?你等这一天都等了多少年了,好容易机会来了,还不得稳扎稳打的?”
郭承恩承认妻子说得有道理,只能再三嘱咐道:“虽也不急于一时,但也不能耽搁了。”
“省得!”郭夫人有些不耐烦了,点点头转身准备送进节度使府的提盒去了。
而郭娴午间听了母亲半日的谆谆教导,脸色却不大好看,半晌说:“爹爹自我小时候起,就是南征北战到处跑,这些政局什么的,他何时教过我?如今却都要我一件件做。娘你不知道,那个狗屁官家有多么讨厌!整日死了一张脸,笑都是假笑,说话都是敷衍……”
她抹一把眼泪,泪水却越抹越多似的,心里越发委屈:她要不被父亲当作棋子,嫁给一个她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她的人,何至于过这样冷暖自知的日子?
郭夫人忙劝她:“娴娘,你也知道你爹爹南征北战的辛苦,无非是为了郭家,为了你们这些儿女能过好日子。如今你哥哥在云州,又是个不能干的,也唯剩了你可以给爹爹分忧。这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现在的委屈、忧虑、苦痛,都是可以忍的。等你爹爹的权力掌握实在了,你就在宫里横着走也没问题。”
又说:“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英俊的小侍卫,我已经安插进节度使府了,等这一遭你爹爹坐稳了太尉的位置,找个机会拉了你夫君夤夜谈一回,助你们俩成事儿,怀上孩子,就你那不中用的夫君也不敢说什么自打嘴巴,生下来就是太子了。”
郭娴脸面微红,摇摇手说:“谈不到这个……”
郭夫人道:“对,今日还谈不到这个。说实话,今天你的任务重要,务必看好了你夫君,别让他又被其他人牵了鼻子走,把顺利的事弄得不顺了。”
郭娴给母亲一番教导,心情略好了些。捡点母亲带来的东西,说:“他爱喝茶,还穷讲究,点茶的技法繁琐,我也不大会,带着茶饼去,让他自己点。”
郭夫人笑着说:“那让他伺候你,也挺有趣致。茶是你爹爹带来的好茶,你们一道吃茶去。”
说罢,亲自检点了女儿的妆容,给她挑了一根金凤的发簪,一条红锦缎的披帛,又抚了抚她身上春水碧的长裙,笑道:“我儿如今越发.漂亮了。”
郭娴苦笑了一下,掠了掠鬓,提着团茶饼和一盒茶点去了皇帝在节度使府中作为处理政务的正堂东侧屋。
但她到门口就被拦住了,拦她的小宦官客客气气说:“圣人请留步,官家在忙。”
郭娴想:他有什么好忙?日常大大小小事务不都是我爹爹在操心么?
于是道:“我知道官家在忙,但再忙也需要休息啊。我给官家带来了好茶饼和好点心,让官家休息一下,才有精力再忙。”
偏身想要进去。
但那个不知趣的小宦官仍是一伸手挡住了,笑归笑,也不觉得对皇后有特别的敬重:“圣人,官家真的在忙,不让人进去打扰。”
“我也不让进?”郭娴不由狐疑:他在背着忙什么?
突然,听见女子娇俏的声音:“哎呀,我的水丹青给你碰坏了!”
随后是凤杞笑融融的道歉声:“那妹妹说怎么办呢?”
郭娴突然觉得酸气冲头。
凤杞一直对她相敬如“冰”的,她从来没听见他这样亲昵的声音,还“妹妹”,他哪里找了个好妹妹在这里卿卿我我?!
她一阵狂怒,北地将军家女儿的霸气也迸出来了,以往装出来的贤淑也荡然无存了,一把推开小宦官,压低声音说:“你敢出声儿提醒里面,我出来就割了你的舌头!”
小宦官瞠目,眼睁睁看着郭娴把披帛一甩,裙子一提,旋风似的进了屋子,一脚把门踹开,而后大声喊:“好啊!你倒在这里快活!”
她带着的陪嫁来的丫鬟婆子,也一色是将军家人的凶悍气,揎臂捋袖,跟在后面叫叫嚷嚷、骂骂咧咧,增长了不少气势。
郭娴看着里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凤杞家常白绸宽袖衫,玉簪簪发也不戴冠,轻松愉悦的笑容一时还没收下去;一旁女子是紫罗圆领衫,戴女官的纱帽,袖子挽在手腕上,露出里面雪白的里子,和一截皓腕,一脸惊诧也没有收下去。
这女官打扮的小娘子面容昳丽,目光里似乎还带着三分挑衅,手里捧着一盏茶,惊诧了片刻后淡然说道:“官家,这位是……圣人?”
凤杞道:“啊,是呢。”
小娘子轻轻离开凤杞身边,捧着兔毫盏盈盈一个下拜:“圣人万安,妾在为官家点茶做水丹青,官家平素别无爱好,就喜欢品盏茶。”
郭娴手中的提盒里也有好茶饼。
但她想来讨好的男人已经有别的女人给点茶了。
她不爱凤杞,但也不愿意他心有别属,顿时气怒至极,几步上前。
捧着茶盏的小娘子抬眸,目光毫无怯色是对她的挑衅罢?
郭娴抬手把她手里的兔毫盏一掀,那茶水泼在她脸上、肩上,她轻轻叫了一声,肩膀上腾起水汽。
郭娴戟指着她骂道:“哪里来的狐狸精!在这里勾搭官家么?也不晓得哪个才是皇后?”
“圣人误会了,妾晓得您是皇后。”
她越不疾不徐,郭娴越发狂躁:“你晓得我是皇后,还在这里勾三搭四?”
“妾没有勾三搭四。”
“不称‘奴’而称‘妾’,直着脖子跟我说话,我看你是要造反了!”郭娴道,“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抬手就要扇她耳光。
凤杞扑上来,把郭娴用力往旁边一推。
郭娴一个踉跄,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竟想不到凤杞有这样的力气。
“你!你帮她?!”这是更匪夷所思的。
郭娴的指尖刚刚扫到了那小娘子的脸颊,凤杞只顾着看那张脸,心疼的样子溢于言表,听见郭娴的质问,抬头不耐烦喊:“我帮她怎么了?你滚出去!”
而那小娘子却是淡淡一笑:“官家,可别因为妾让帝后不和,这事虽是圣人的误会,可也不能怪圣人。妾挨打也不冤,给圣人赔罪就是了。”
轻轻别开凤杞,盈盈又是一拜:“圣人见恕,话说开就好了,您和官家还是当面谈谈比较好,憋出来的误会更大。”
又给凤杞一拜才起身:“圣人也是带着茶和点心来见官家的,鹣鲽情深,官家怎可辜负,有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更好。妾先告退了。”
她越是淡然,郭娴越是气恨,觉得她反衬得自己如市井泼妇一般,但此刻这泼辣又一时收不回去,只能给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们一使眼色,而那些会意的人们顿时揎臂捋袖嚷嚷起来:
“勾搭了官家,还想走?”
“今日非破了狐狸精的相不可!”叔茨
…………
凤杞把她往身后一护,比任何时候都有男子汉气概。
第 292 章
那些嚷嚷着涌上来要打凤栖的丫鬟仆妇们, 到底不敢越过皇帝的身躯打人,畏畏缩缩顿在那里。
只有郭娴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是堂堂皇后, 就算打了个勾搭我丈夫的狐狸精也就是叫人说两句“悍妒”罢了。这里又没有史官, 我也不用怕他这个窝囊废。今日要不惩治狐狸精,来日一个个都想着勾搭成奸可如何是好?
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 凤杞不喜欢她, 但也因此更担心他移情别恋,影响她的地位。
于是郭娴冷笑道:“官家还真是护着她!依妾的意思, 官家喜欢个把微贱种子, 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纳作侍御宫人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偏生弄出这么个不尊重的做派,知道的说是宫人勾搭皇帝,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家有多么好色!”
她突然想起凤杞以往的风评就是“好色纨绔”,是教坊司、长乐坊的熟客老客,没有那个能力或许只是对她一人而已,想着愈发不寒而栗, 继而怒气勃发了。
她几步上前,凌逼道:“你出来,我要问你话。”
凤栖缩在哥哥身后,抓着凤杞的衣服, 低低说:“官家,我怕……”
凤杞对郭娴说:“皇后你别闹了。”
“哪个在闹?!”郭娴气得一眶子泪,“我刚刚说了, 你要是过了明路,要喜欢哪个嫔妃都是你的事, 我绝不悍妒;可这个是怎么回事?官家纵使不为妾的脸面着想,也该为自己的脸面着想!传出去说官家‘好色’,是好名声么?”
凤杞脸色已经铁青:“皇后这话说了两次了,明摆着是在骂我呢?”
“妾不敢!”郭娴说是“不敢”,言语却颇猖狂,“官家不要自己给自己没脸就行。”
又对他身后喊:“兀那小娘子立刻滚出来!为了官家的名声,我必须正一正这里的宫规了!”
寻思着要先揪着她头发扇一顿耳光,打破了相再喝叫板子杖子立毙杖下,给有异心的宫人们做个警示。
凤杞提了中气对外头大喊:“来人!”
郭娴仗着父亲威势,岂肯怕他,冷笑道:“是呢!来人啊!”也扬起脖子喊人。
等外头人来了,也不管来的是谁,郭娴先喝道:“先传板子杖子过来,今日的事不能轻饶了,叫节度使府服侍官家的女娘们也都过来观看,这就是给大家伙儿做个榜样!”
凤杞欲要说什么,感觉凤栖在背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服。
事起突然,他没有跟妹妹对词儿,此刻其实愤怒中是有些夹杂茫然无措的,但凤栖是他的主心骨儿,一拉之下心便定了,于是也不和郭娴对着干,单做出一副气鼓鼓又没办法的模样,等着看她之后又会有什么幺蛾子。
郭娴见皇帝除了像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护着身后的女子之外,似乎也别无办法,顿时放下心来。
等所来的人们拿着刑具赶到,她得意地环顾身后,才刻意放缓声气,说:“官家,恕妾今日失礼,后宫与前朝制度虽不一样,但实则亦是一体,若没有规矩,官家也难以服众。妾身为后宫之主,有厘清后宫的职责,今日处置官家所爱,是迫不得已,又不能不为的事。来啊”
所来的人是凤杞置办内侍时募来的他这个皇帝其实当得仓促,登基时也没有全套班底,但毕竟是还是由周蓼、凤杨等人募来的,有寻口饭吃的市井女使,有随凤霄“北狩”中途逃亡的原南梁宫人,服从的是凤氏而不是郭氏。此刻见帝后不和的状态,几乎个个目瞪口呆,不知皇后的话该听不该听。
郭娴又喝了一声:“都聋了么?!”
众人只觑着眼儿看凤杞横眉立目,张开双臂拦阻着身后人的样子,一个都不敢动弹。
凤栖在哥哥身后,此刻发话:“皇后带那么多陪嫁的丫鬟婆子来官家这里,是什么意思呢?”
郭娴气得发笑:“什么意思?我是后宫之主,我来哪里还需要什么‘意思’?”
凤栖道:“此乃官家处置政务的正厅,难道是随便可以闯得的?”
“他现在又不在处置政务!”
郭娴反驳着,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掉入了凤栖的言语陷阱。
凤栖冷笑道:“圣人说要正一正宫里的规矩,首要的规矩应该是官家处理政务的地方,不经宣召不得入内,否则阿猫阿狗的都可以进来瞧瞧,军国大事岂不是也都可以被传出去了?”
郭娴目瞪口呆,半晌道:“你骂谁是‘阿猫阿狗’?我当然晓得官家处置政务不能被泄露,但现在他又不在处置政务,明明在跟你没皮没脸的!难道你竟敢以这一条来定我的罪不成?你是个什么东西?!”
凤栖在凤杞肩膀后探出头,眼风只管往众人那里一扫前头一批人是郭娴的陪嫁人口,后头一拨是为节度使府招募的“内侍”“宫人”她做凤杞身边女官的工作,对这些人色门儿清。而这些人看见是她,亦更不敢动弹,也不敢窃窃私语,都只是互相看看,一脸惊疑。
凤栖看准了情况,开始施令:“圣人今日误会了,不要紧,夫妻间的事,总好说开的,一会儿当面说,一句话就说清楚了。不过皇后的宫人实在太不尊重,不仅不好言劝着主子,反而推波助澜的。”
她摸了摸凤杞的脖子,大惊小怪地说:“看看,官家的脖子上怎么有爪痕?这是打皇帝,是要造反了么?”
凤杞刚刚扑上来护卫她,郭娴的一巴掌扫在凤栖脸上一点,更多地打在了凤杞的脖子上,他是个嫩白如好女子的皮肤,顿时红肿了起来,很明显的三道印子。
郭娴也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刚刚动手太不智,磕磕巴巴道:“妾不小心碰到了……再说……”
凤栖冷冷地看着她,冷笑道:“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圣人当然是无心的,但怎么能不教训奴才?既然内侍宫人都到了,不妨把人看住,按《内则》施罚皇后放心,官家仁义,上次妾为他重修《内则》时,还说要尽量减少肉刑,不轻施箠楚,大约是叫她们跪着读一读《内则》吧。”
又说:“皇后宫中其他宫人也不妨一起来看一看、听一听,以后皇后犯脾气,也好一道劝解了。官家以为呢?”
凤杞只消说:“说的是。”
于是凤栖又是一个眼风:“去办吧。”
外头的内侍与宫人,顿时分作两拨,一拨拿住了郭娴身边的陪嫁丫鬟婆子,一拨往皇后所居的正寝去传唤其他皇后宫人。
凤栖瞥见皇后丢在地上的提篮并非宫中样式,顿时又说:“官家,好像……皇后之母也延请进来了?”
凤杞已然明白了她的主意,立刻说:“请郭夫人一道来吧,劝劝自家女儿,少些悍妒,更能当一个好皇后。”
要把郭家的人一股脑提溜过来,看住在自己身边,不能溜出去传话。
郭娴一直以为凤杞软弱好欺,从来没有把他放在正眼里;这节度使府里的人因为大多是东拼西凑、不成体统的,所以她也从来没有认真琢磨过确实是郭承恩所说的“只懂在后宅厮混”,毫无政斗的经验。
先开始,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们被控住,她还乱骂乱叫;只等看到她的母亲和其他宫人也被一股脑儿地带到了皇帝的正堂这里,她再迟钝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了。这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娘……”郭娴见到母亲,顿时泪水下来了。
郭夫人比她冷静多了,虽然见这阵仗有些唬人,还镇定得了,陪着笑先对凤杞行了一礼:“官家,好好地这是怎么了?”
环顾一圈,又给女儿使了个眼色:“是我家将军听说官家爱喝两口好茶,特为叫娴娘送给官家尝尝。可惜这孩子太不懂事,不知怎么惹翻了官家,真是一点没有贤淑样子!”
装模作样在郭娴身上拍了两下,呵斥道:“还不跪下给官家赔不是?!”
郭娴此刻也不得不服软,委委屈屈地屈膝跪下:“官家,妾错了,您可别生气了。您要喜欢这小娘子,妾做主为您行纳妃之礼就是了。”
郭夫人也悄然看了凤栖两眼,心道:女儿啊,这小妖精目光又尖锐,长得又妖调,你如何是她的对手?何必当面硬扛、找不痛快?
陪着笑也道:“可不是呢,官家是万乘之尊,皇后再爱重陛下,也不能不许陛下广纳嫔妃、开枝散叶。官家,您也体谅娴娘,她实在是喜欢到有私心,也是老身我没有教导好她,我也给官家赔罪了。”也跪了下来。
凤杞一直受妻子和丈母娘的窝囊气,今天特觉扬眉吐气,不过凤栖在背后戳了戳他,他醒悟过来,也换了一张笑脸,亲自上前扶掖:“皇后请起,郭夫人请起。这里面有天大的误会!”
凤栖在这个间隙里,从他身后到了庭院里,数了数被执的人数,出门对门口信得过的亲卫道:“先派人到皇后院落内仔细再搜检一遍,再看好前庭后院每一个出口处,务使郭家的人一个都飞不出去。”
又吩咐另一个:“按计划,并州军以旧虎符、旧号令为准,监视好郭承恩府邸,监视好磁州四座城门。举炮为号。”
因为名义上她已经被幹不思所“杀”,所以现在凤栖在节度使府的身份一直是皇帝身边亲任的女官,几乎替代了只有名号的王枢所承担的中书门下职责:为皇帝拟写奏折,观览奏议,处理信件和军报,基本就是最核心的人物;枢密院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她这里放出去的,郭承恩一直是在地方掌兵,又何曾知道皇帝身边的这套体系和这号人物!
说郭承恩自高自大,被凤杞表象上的懦弱无能蒙蔽了双眼,放松了警惕,也不为过。
安排好了并州军,随时准备好应对城郭外常胜军的攻击,接下来是“安内”处理得好,可以兵不血刃地解除郭承恩的里外军权。
她施施然回到皇帝所居的正堂,见皇后的陪嫁侍女们一个个缩着脖子、不知所措。
凤栖带着淡然的微笑,看到皇后郭娴吩咐拿来的刑具还一件件靠墙摆着,不由好奇心起,一根一根抚摸过细长的荆杖、宽阔的竹板、黑黝黝的皮鞭,笑道:“真是,置办点梢棒、竹筅尚可上战场,这些玩意儿只能鞭笞手无寸铁的人。”
听的人不由瑟瑟发抖,瞥眼看这一件件刑具,不知会有多疼。
凤栖冷眼瞧她们紧张够了,才又说:“陛下修《内则》,不欲刑罚苛酷如今乱世,大家已经够苦了不过今日不罚你们也说不过去,好在秋尚不深,夜亦不寒,就请缚在裙房,彻夜思过吧。”
不需苦刑,只要把这些人分散、管辖好,不让她们出去闹幺蛾子就行。
见一个个松了口气,乖乖地被捆着手关到了院落四边的裙房里,门锁一落,下人们一个消息都递不出去,郭娴和她母亲也只能在皇帝的宅院里再无出路。
不过郭承恩若是够狠心,不顾妻女的话,就还有些风险呢。凤栖思忖着。
郭承恩第二天来请旨,内侍说皇帝凤杞肚子不舒服,延请了郎中诊治,今日没办法视朝;又问他的妻子,又说昨日和皇后抵足而眠,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
郭承恩寻思确是自己吩咐妻子教教女儿处理皇帝身边各色人等的法子,这些甄别人心的方法不容易,可能一时半会儿没有讲完。
但又觉得好像有些太巧了。
他到作为枢密院的外朝,转了一圈没看见什么奏报,又问:“吩咐召回高将军的金字牌旨意,官家用印签发了没有?”
几个他的亲信人说:“是封了圣旨过来,早就发出去了。”
“发了就好。”郭承恩点点头,“做好准备,一旦高云桐回磁州,立刻控制住随他而来的太行军,先笑脸邀请他面君,再慢慢剥他权柄,最好激得他或者太行军当场反抗,这样就容易找到问罪的口实了。”
他又看了一遍枢密院里的其他文书,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于是说:“我派出的斥候,有什么消息递过来?”
他的亲信老实说道:“太行八陉道路难走,都是义军的地盘,我们的人即便凭着枢密院的凭由,也不大好通过,所以消息要比枢密院这里慢几拍。如今的消息可能都是好几天前的了。”
“那也无妨。”郭承恩说,坐下拿起一张帛书看了起来。
他那双粗粗的眉毛越皱越紧,终于道:“看来,幹不思的铁浮图受了重创啊,厌战的情绪相当厉害。温凌却悄悄准备渡河?温凌也是个有野心的家伙,他想干什么?”
消息还是不够多,郭承恩有些焦灼。中午按习惯回去睡了一觉,下午在自己府邸里处置新送到的文书。除了幹不思输得很惨及温凌悄然往汴梁逼近这两件事外,其他几乎是风平浪静。他在沙盘上推演了一会儿高云桐回并州之后该怎么夺他的权,却又总觉得今日的风平浪静有些奇怪。
这是他长期以来在夹缝里生存产生的直觉。
第 293 章
郭承恩把沙盘一推, 闭目凝神了一会儿,吩咐留在自己身边的亲兵说:“去官家那儿看看,问问夫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吩咐完, 亦不敢再休息了, 怔怔地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奋笔疾书写了几封军令,用了枢密院和太尉的大印后封了起来, 又备好虎符, 叫人把他的马匹也准备好了。
等了大半个时辰,他的亲兵气喘吁吁回来, 说:“将军, 夫人说今天还要陪皇后一晚,母女聊些私话。”
郭承恩问:“这话是你面见夫人她说的,还是别人传话的?”
亲卫一愣,说:“回禀将军,是内里人传话来的。”
“那么,传话的是夫人身边的人,还是皇后身边的人, 还是官家身边的人?”郭承恩又问。
“看着不熟悉……”
“语气呢?生疏还是熟稔?”
“挺生疏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郭承恩脸色暗沉,好半日才说:“可能出事了。”
思索了又半天说:“你再去节度使府,找个内侍传话, 就说我身子骨不适,请夫人务必立刻回来,她日常管理我用的药材, 非她不可。”
打发了这个,他立刻又叫来留在身边的其他几个亲信, 拿了早就准备好了的军令,沉沉说:“我可能被凤杞傻乎乎的样子骗了,今日特觉得不对劲,现在只争分秒,赶紧到并州军各处传我的钧令,把人集合到节度使府四围,就说官家被人挟持,我不得不清君侧。”
他手下的人也是久经沙场的,嚅嗫道:“将军,清君侧清的是哪一位呢?到了官家那里,总要有人顶这条罪过。”
毕竟,高云桐赶出去了,王枢也在洛阳,皇帝身边究竟有谁在出谋划策是未知的,他们不能一拳打在空气上,也不能直接说是皇帝的过失,而行造反之实。
但郭承恩说:“实在不行,就说官家扣押我妻女,逼到常胜军不能不反了。”
他的亲信倒抽一口气:虽说郭承恩换主子比换衣服还勤,跟一个造一个的反,但以往造反也好,换主也好,都是有十足的把握,算计得清清楚楚之后再举旗易帜的,这次好像有点急躁了。
只能试探着问:“将军,常胜军不是驻扎在城郭外吗?城里好像都是并州军吧?”
郭承恩咬着牙道:“是啊,上了他们的瘟当!只能看我这太尉的印信和虎符能不能调得动并州军了。要是调不动……”
他心下有些惨然,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彻彻底底输光了自己的人马?
怪只怪自己太轻敌了,居然被凤杞这懦弱的鬼样子给骗了,赔了个闺女进去,跟他睡了那么久也没发现他一肚子的阴谋;也怪自己觉得并州军权手到擒来,连换将、换参议这样的人事更迭也没有好好完成,就接了这个摊子。
他的亲信对他忠心,此刻也咬牙道:“将军,并州军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还是救出夫人和皇后……就……就算了吧。”
郭承恩不免也有些馁然,又是枯着眉头忖度了半天,才说:“好吧,先看看并州军肯不肯听命,带些人到节度使府再一步步走棋。”
并州军的几个都虞侯,倒是肯收下了郭承恩的钧命,也派了些人马到节度使府四处围住,然后才到郭承恩面前,屈膝抬头问道:“郭太尉,请问麾下到这里是保护官家的?官家遇到什么事了?”
郭承恩被自己的亲卫护卫着,都是披甲执剑,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此刻凝然道:“我听说官家在节度使府里被人操控了,消息不太明确,但实在是担心官家的安危,到此来看一看情况,若是需要,自然当救驾。”
他看看左右,说:“先得判断官家是不是自由身,对吧?”
并州军都虞侯道:“那么,请郭太尉到内里看一看?”
郭承恩冷笑道:“你是叫我独自到里面看一看?能带兵进去么?”
“这个……”那都虞侯陪笑了笑,手握着剑柄用了三分力,“好像不大合适,带兵闯节度使府,其实不就是相当于带兵闯宫禁了?为臣的不经官家宣召,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呢?不晓得还以为起反了!”
一双眸子闪闪亮地盯着郭承恩。
郭承恩猴精猴精的,一打量对面人的神色动作,就知道他是哪一边的。
顿时笑道:“可不,所以刚才那话未免蠢了,想必是你试探我罢?总不会叫我一个人进去,和挟天子的人当面锣对面鼓,叫他一股脑抓了算了?”
这个一点不好笑的笑话说完,才又说:“但是实在担心官家安危,不知道猜得对也不对,可否请门上通传,让官家出来见一见?”
他是太尉,要通传面君当然没问题,但里面很快回复:外头剑拔弩张的,官家心里也有忧惧,不敢出来。
郭承恩道:“那,叫我妻女先出来,总行吧?”
里面过了一会儿,出来人说:“官家一切安泰。请所有军士卸甲、除兵,双膝跪地,额手伏地,官家即刻出来见将军。”
这一举措,最大限度地免掉郭承恩凭借亲军当场作乱的机会,而且,是正当礼数,郭承恩无法说不。他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答应了,也心知这或许是你死我活的一步了。
所有士兵解除了武装,节度使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出门的却是一个圆领紫袍、乌纱小冠的女官,在门口远远地叉手为礼,瞥了郭承恩一眼,举了举手中一块黄铜虎符,对并州军的都虞侯说:“奉陛下谕旨,请并州军派三十军士,先彻查节度使府四周情况,检查所来之人有无私藏的兵器,远处是否有弓.弩。若有,则为叛乱,当即格杀勿论。”
郭承恩气得咬牙,抬头也瞥了一眼对面这个女官,似觉眼熟,也没有多想,只暗暗吩咐身边几个人如果有藏在靴掖子里的匕首什么的,赶紧丢出来,免得被当做“叛乱”。
“将军!”亲信暗暗地、又急迫地压低声音喊他。
郭承恩亦压低声音回应道:“蠢!这局面,并州都虞侯是听话的样子么?人家,也有虎符!”朝着那娇小女官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个所谓的“太尉”名号,只怕就是个摆设!
自己彻底被架空了权力,还傻乎乎地自己主动把常胜军给调出了城!
但郭承恩很识相,也很见机,此刻愿意服软,是打算接下来靠摇唇鼓舌来为自己争最后的利益。
检查清楚了周遭的情况,凤杞在门口露了一面,道:“郭将军费心了,朕好得很。”
郭承恩道:“不知臣的妻女……”
“也好得很。”凤杞很快接口,“将军也放心吧。朕与将军是翁婿至亲,这点该不会信不过吧?”
郭承恩暗暗锉了锉后槽牙,抬头笑道:“怎么会不放心,只是臣家中全赖夫人打理,夫人两日不在,后宅有些乱套。”
凤杞忖了忖,才又笑了笑:“行,一会儿请夫人回去。现在,请将军先回吧;或者,到正堂陪朕坐坐。”
郭承恩哪敢进“虎穴”坐坐!摆摆手道:“不敢耽误官家休息,臣现在放心了,就不打扰了,请官家回吧,外头风大,仔细吹得头疼。”
凤杞笑道:“朕不头疼,郭将军不要被这秋风吹得头疼就好。”
郭承恩是真头疼。
但现在不由自主就对这演得逼真的懦弱皇帝敬畏了三分。脸还没有撕破,大概率自己缩一缩脑袋,凤杞也不打算和自己闹得鱼死网破。
郭承恩此刻只能暂时缩头,恭恭敬敬给皇帝三跪九叩,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泥,赔笑道:“那臣先巡一巡城防,以免靺鞨四太子来袭,也以免守城军队偷懒。”
凤杞淡然笑道:“好的。”
“啊呀,臣的虎符好像没有带出来,上城墙……行不行呢?”郭承恩试探着。
凤杞道:“没带就没带吧,朕让并州军的张都虞侯带郭太尉去就是了。”
凤杞的意思露得直白:郭承恩手中的虎符没有任何用处,就是一块破铜烂铁;他的权力甚至不如一个都虞侯。
郭承恩不由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官手中的虎符模样是差不多的,但估摸着虎符上合拢处的齿口并不一致。
他忍着气,只怪自己轻敌,被他们设的这部戏绕了进去,没有好好试探虎符与将印的实效,现在已经晚了。
不过,他又觉得那女官眼熟,抬头又望了一眼,脑子轰然一声,前前后后终于畅通起来,也明白过来。
因为没有敢明着和皇帝撕破脸,郭承恩在张都虞侯的带领下在城墙假意转了一圈,还得以平安回到宅中,他烦躁得绕室彷徨,晚饭都没有吃得下,好容易等到门上回报:“夫人回来了。”郭承恩这才舒了一口气,亲自到门口迎接,仔仔细细打量了郭夫人好几眼,方道:“你和娴娘都还好吧?”
郭夫人叹了口气:“好是谈不上了,总算有惊无险。那厢下了好大一个套,激得娴娘撒了一回泼,然后顺势把她带进去的人和我带进去的人都扣起来了。今日听说官人你到节度使府面君一回,接着才把我们又放出来了。不过,客气还是客气的,丫鬟婆子虽捆在裙房,三餐没有疏忽,也没有用刑,对我和娴娘还是极优待,只是不让自由活动。”
“凤杞那小子下了个什么套?”
郭夫人说:“娴娘本想去他那里探探消息,看看有没有官人能用得上的军情消息,哪晓得正好撞破了那厮与一个女官的卿卿我我模样,娴娘一时忍不住,想上前打那不要脸的女官一顿,也怪她自己看不仔细,巴掌扇到了前来护卫的官家脖子上,所以反而被官家扣了顶‘悍妒’‘不尊重’的大帽子”
她欲喋喋地往下说,郭承恩打断了她:“悍妒都是小事。我问你,那女官是不是丹凤眼儿,小蛮腰儿,看人目光犀利,娇怯怯却其实是个狠人?”
郭夫人一呆,想了想说:“你这一说,倒真有八.九分像了。”
她琢磨着:“是丹凤眼儿,小蛮腰儿,娇怯怯只躲在官家背后,可目光瞥过来笃定得很,叫人心颤颤,说出来的话柔声细语的,却一句也驳不得,反叫你往她套儿里钻。”
又问:“怎么,官人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郭承恩苦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凤杞有个妹妹,曾送于温凌和亲,是个厉害角色,温凌被她迷得三迷五道的,听说被幹不思逼着温凌杀掉了她,哪晓得她居然兜兜转转回并州了。”
郭夫人道:“不可能吧?被杀掉了的人还能还魂不成?当真是个妖物?我看你看走眼了吧?”
郭承恩道:“不会看走眼。她出嫁的时候我还陪着如今这位官家、当年的太子送亲来着。”
当年还在宫殿上觊觎过,当然不必和老婆说。
“想必是温凌舍不得杀她,用了个什么法子瞒天过海。”他又自语着,“但是,这不是纵虎归山么?”
郭夫人嗤之以鼻:“一个二十岁都没有的小娘子而已!就纵‘虎’归山了!母老虎也没这么娇怯怯的罢?无非仗着哥哥的身份作威作福,摆了我们家娴娘一道。”
第 294 章
郭承恩已经懒得和妻子争执, 他估判了一下形势,说:“我看凤杞无非是觊觎我的常胜军,但凡我投奔了靺鞨或凤震, 他并州这里单打独斗肯定是对抗不过的;而拉拢了我, 哪怕常胜军什么都不干只躺着,也把压力都推到了其他几方的头上了。”
郭夫人道:“所以,他若真和你撕破脸, 甚至杀了你了, 接下来都会给自己找麻烦?”
郭承恩点点头,又对妻子警告说:“不过现在我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控制着, 还得是我们夹着尾巴做人, 等待重新崛起的时机。”
郭夫人撇撇嘴:“只可惜了我们娴娘,嫁给这么个东西……”
郭承恩再次警告道:“别瞎扯,也就是有婚姻束缚着,凤杞他顾及清议,也不好怎么着我们做长辈的,免得人说他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你下回到节度使府去见娴娘,可千万叫她控制控制自己的脾气, 别再像这回似的,叫人抓着了小辫子,趁乱好好地摆了我一道。再说,搞到最后, 人家真是亲妹妹,理直气壮一句话就能问得娴娘往地缝里钻,她飞醋吃一回也就罢了, 万不能有第二回了!”
郭承恩也后怕,要不是自己谨慎机变, 没有真被冲昏了头脑前去造反救人,否则,只怕也落到圈套里难以脱身了。
他服软的姿态做得很彻底,第二天就只带几个老家丁前往节度使府“上朝”,跟皇帝商议了一些寻常的事务,就没什么话说了。
凤杞说:“太尉如果没有别的事,就退朝吧。”
郭承恩赔笑道:“官家,臣有一言。”
凤杞有些警觉地问:“太尉请讲。”
郭承恩抚膝道:“臣其实一直是武将出身,太尉之职虽然是武备上的,但臣能力有限,其实管不来,包括枢密院的职务,其实也惶惶然,生恐做得不好。”
听这是辞差的意思,凤杞不由皱着眉说:“泰山这是怎么了?这会儿跟朕撂挑子,朕找谁来接手这些事?外头人难道不猜忌此事?不大好吧。”
郭承恩当然是投石问路,急忙剖白道:“臣绝不敢给官家添堵,如果官家觉得臣不该辞差,臣勉为其难只管好好做事就是了。只是觉得官家擢臣太快,位置太高,臣也怕别人又说闲话,更怕说这是臣裙带上来的关系,可太难听了。”
凤杞说:“当然要泰山勉为其难,至于旁人那些闲话,随他们说好了。就像人家不也说朕‘好色’?”似笑不笑地看着老丈人。
郭承恩简直想扇自己一个耳光向他表忠心,苦笑道:“嗐,要不是娴娘已经嫁给官家当皇后了,臣定要家法伺候这妮子信口开河,官家可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虽然尴尬,也正好是个话缝儿,于是又抚膝尴尬地笑道:“那个女官,应当是燕国公主吧?”
凤杞愣了一下,又听郭承恩说:“臣当年不是陪官家一起送燕国公主殿下去冀王那里和亲的嘛?”
凤杞想起来,虽然郭承恩的“送”,更多是在送嫁妆上当年为了向靺鞨示好合作,陪嫁公主的金银丝帛可真不少,郭承恩自己还贪了一大笔,最后成为了靺鞨“问罪”南梁的一条铁证,郭承恩自己倒是吃完东家吃西家,不断通过这样的坑蒙拐骗与强取豪夺,壮大自己的实力。
凤杞心里恨他恨得牙痒痒,不过脸上倒能压住怒火,只笑道:“不说朕倒忘记了,果然是当年还有这段渊源。长公主如今是朕的臂膀,叫她来谢过太尉吧。”
“不用,不用。”郭承恩摇了两下手。
但凤杞已经扬声道:“请四公主过来。”
凤栖作为他身边的女官,其实离正厅一直很近。
今日这段对话她一直听在耳朵里,也晓得郭承恩看破了她的身份,而凤杞没有能耐和郭承恩周旋太久,其间利弊关系,还是要她亲自与郭承恩来谈小人见机,谈利益就可以,反而比伪君子好对付。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女官紫袍,一时也来不及更衣,索性就这样出去,见到郭承恩只是垂眸,轻轻一叉手,就算是见礼了,亦是保有自己的尊重地位。
而郭承恩则立刻跪下一个大礼,卑躬屈膝的模样跟前段日子以“皇帝岳父”“枢密院使”“禁军太尉”等自诩相差甚远,他谄笑道:“臣刚刚还和官家提及,当年送燕国公主出嫁的往事,不觉都快三年了,公主能逃离靺鞨那群野人,真是可喜可贺!”
凤栖一肚子讥刺他的话,但又觉得郭承恩这么能演,自己不必忙着揭穿他闹得他难堪。于是她也笑道:“郭太尉是念旧的人,隔了这么久还能记得妾呢。”
郭承恩笑道:“当然,当然,当年第一面见公主,就惊为天人。”
他那双小眼睛一直觑着凤栖的神色,见她神色一凛,就知道轻薄不得,忙又道:“公主一心向国,臣也佩服得紧,您总算回到故土,与家人团圆了。其实说起臣来,祖籍也是洛阳,但这辈子长居北卢,除了当年往汴梁面君时绕了一回洛阳,几乎不知家乡是什么样子。如今跟着官家一道收复故土,想着总可以再圆乡梦了。”
不得不说,郭承恩也是捷才好手,凤栖回转颜色笑道:“是呢,大家都想着从靺鞨手中收回故土,但靺鞨人吃着这样大的肥肉,肯定不会轻易吐出来,连骨头渣他们都想啃干净呢。我们都是汉人,当然都要团结一心,才能叫中原故土上的遗民们能够不枉‘泪尽胡尘’,终有不受靺鞨压迫、不天天提心吊胆怕又打起仗来的日子可过。”
郭承恩道:“是,是。确实要团结一心。”
他晓得凤家这些自然是觊觎他的军队的,自己也不可能不吐点利益出来,于是精明的双眼再一次看向凤栖,问道:“官家,公主,臣欲要为国效力,该怎么做呢?请官家和公主指条明路。”
凤栖看了哥哥一眼,凤杞正在茫然中。
凤栖微微笑着说:“妾先多谢郭太尉的忠荩之心。现在么,幹不思新败,正是要痛打落水狗,打落水狗这件事,郭太尉可能做得呢?”
郭承恩嘬牙花子。
他的消息不如凤栖灵通,只知道高云桐胜了,但怎么胜,胜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惨胜,他都不知道,所以幹不思这条“落水狗”狼狈到什么程度他不能不考量。
“常胜军虽然训练有素,也算得上忠心,但是”他终于说,“人数到底不足,装备的武器、军械、铠甲也一般般,若是幹不思残部仍有几十万众,臣的人,给他踩死都不够啊。”
凤栖道:“自然不会让太尉牺牲太多常胜军。幹不思这条落水狗,在磁州输得挺惨,更惨的是他国内父汗也要拿他的失败开刀了。所以接下来他必然是狼狈往北逃窜。常胜军只要做两件事:一是在井陉山和飞狐口设兵,不消歼灭,只用痛击;二是在幹不思一定会奔逃而去的云州闭锁城门,让他去无可去,只能往东投奔乌林答部。”
郭承恩脑海中亦有整片晋地、云州与幽燕的堪舆图景。
井陉山和飞狐口是井陉和飞狐陉的要冲之地,自古为“扼吭拊背”的军事绝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这里伏击,又没有歼灭的硬任务,当然不会废人马,不算难以接受的差使;幹不思的人马这两处再被两顿揍,残部更要打残了,温凌大概率不会救援,他当然只能向更北逃窜自保;而云州原本是幹不思的大本营,在幹不思信任他郭承恩的时候,是把这个城池交给郭承恩代管的,现在只要下令自己人闭锁城门,不让幹不思进门补给,想必这支风尘仆仆、饥肠辘辘的逃亡败军,也没本事再围城破城了,确实只能再往他母家乌林答部逃窜求存。
他心道:这个小娘子果真不能小看,就这对地势和军情的分析,就不亚于他这样的老将。
只是老狐狸仍不忙着答应,而是问:“幹不思何必向北奔逃?温凌是他的哥哥,不救他么?就算温凌不救他,难道黄龙府他的父汗也不救么?”
凤栖笑道:“温凌不救,原因你懂的,不必明知故问;黄龙府不救,确实匪夷所思,但太尉只要晓得,权力斗争之下,常有‘攘外必先安内’之心,即便是君臣父子,到了为权力猜忌的时候,又哪谈什么君臣父子的感情?”
“黄龙府的事,公主也晓得?”
黄龙府有被掳去的沈素节给靺鞨汗王吹耳旁风,父子猜忌、兄弟不和、君臣离心……这些原本为了脱离北卢苛政时团结的靺鞨人,也终将在权势、财帛、地位水涨船高的时候,开始出现了以上种种。
凤栖只是长叹一声:“人心不古,自来皆然。凤氏兄弟的罅隙裂痕,造成了国破家亡的惨剧;但也是痛定思痛,才能再一次站起来,为山河一统、故园静好而努力一战。如今失地的遗民,曾经不堪一击的梁军,现在重新一心,其势如燎原,必不可灭。”
郭承恩看着她的神色,突然心里一馁,莽撞道:“高云桐那个小书生,好像也是这样想的。臣一直先以为他迂腐呢。”
凤栖听到高云桐的名字,不由粲然而笑,甚至不为郭承恩直呼其名而恼怒:“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啊?”
凤栖不愿郭承恩听懂,扭头对凤杞道:“哥哥,可以下旨放权给郭太尉的。一来,本就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郭太尉爱妻女之心拳拳可表;二来,飞狐陉与井陉,与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原就呼应,可以各自为政,互不干扰,郭太尉也晓得您的苦心;三来,郭太尉亦有故园意,要归故土,要大家伙儿说一声‘厉害’,心里存着敬重,尔虞我诈终非长久,是不是?”
撇脸又看了看郭承恩,成竹在胸,淡笑自若。
郭承恩精明闪烁的目光突然滞了滞,好半天才拱手作揖:“长公主,郭某谨受教!”
第 295 章
郭承恩愿意与凤杞合作, 幹不思这条落水狗就被打得格外惨。沿太行山一路,撤回的残兵败将还时不时要被截断队伍一顿痛击,溃逃中被踩踏而亡的、暴.乱而后被镇压的靺鞨军士不知凡几, 掳来的签军更是能逃就逃亡了大半。
幹不思焦头烂额, 按了葫芦起了瓢。先向温凌求援还带着命令的语气,但温凌根本不理。
斥候打听了才晓得,温凌陈兵黄河岸, 加紧造船, 大有渡河后再次围攻汴梁的意思。
幹不思暴跳如雷:“他温凌是什么意思?我这里急等他救命,他却想方设法往汴梁打盟友抢功?他想攻汴梁, 经过黄龙府同意了吗?”
可是, 黄龙府同意不同意温凌南侵都已经不要紧了,因为紧跟着就是父亲下了圣旨给幹不思本人。
先是对他的莽撞抢功而遭逢大败一顿怒斥;又怪他不能合作兄弟,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根本不配作为储君;最重的发问当然是疑心他不服从圣旨是别有用心,再三追问他“所为为甚?”
幹不思再莽撞也看得出来其中浓浓的猜忌,写信给舅家也得知,乌林答部被靺鞨皇帝打压日久, 他的败绩正好是最好的借口,让他父汗决意更改靺鞨勃极烈旧制,要把权力从分散在各部落的勃极烈手中全部转移到自己的手中。估计废太子势在必行。
幹不思一时间背脊上冷汗直冒,忖度原先那个推行汉制的刘令植已经被他和舅家想法设法干掉了, 这次莫不又是掳来的汉人出的馊主意?父汗偏信汉人,又从汴梁带了那么多汉官在身边,如何杀得尽呢?
可惜现在连通信来往的时间都不充足, 只能继续向北逃窜,好容易到了云州城外, 以为能喘一口气了,哪晓得留在那里的郭承恩旧部根本就不开城门。
饿得半死的残兵败卒哪有力气再攻城?
威吓了几句见人家根本不买账,只能软下来以利益相求。
郭承恩留下来守城的副将和郭承恩本人是一个德行,笑嘻嘻在城墙上问:“四太子能给我什么好处?”
幹不思这会儿还能有什么好处给人家!无非是许诺未来登基以后的那些虚头。
城墙上冷笑道:“那么,还是等太子登基以后再进云州城吧。”淑呲
接下来任凭幹不思辱骂也油盐不进,连一口水都不肯奉送了。
幹不思无奈,仅剩了投奔乌林答部一条路而那又意味着背叛了父亲,从此再无回头路了。
花开两枝,话分两头。
高云桐看郭承恩肯派兵支援井陉和飞狐陉,便知凤杞和凤栖兄妹已经掌握了并州局势,能让郭承恩乖乖从命。
幹不思是造成靺鞨王庭内斗的重要角色,打到他无力反抗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彻底消灭。
高云桐将彻底收复的磁州、相州、忻州、应州等地全面安排好,提拔州府官员,设置守军屯田,安抚城内外百姓,暂免赋税徭役,鼓励百姓休养生息,耕种田亩,婚嫁生育恢复了正常生活的黎庶,格外爱惜自己的土地,拥戴凤杞执掌的新朝廷。
这一切的安排,当然也让郭承恩和分散的常胜军各部不敢逆民心而擅权,高云桐也终于可以回到并州了。
这支胜利之师自然是大得民心,并州百姓载歌载舞迎接王师。城门洞开之后,只见大道两旁都放着香案,上面摆着点心和酒水,几位老人家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倒在高云桐的马前,喊着:“高将军!咱们汉人又有盼头了!”
高云桐连忙下马,把几个老人扶起来,扶了这个,跪倒了那个,扶了那个,又跪倒了这个。
他最后只能说:“各位,这不仅是你们的盼头,也是我的盼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靺鞨猖狂了这几年,受苦受难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如今曙光就在眼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协作与牺牲的结果。你们不起来,高某只能向大家回礼了。”
他身着皮甲,膝弯处也有“护胫”甲片,屈膝不便。慌得那几个人老人急忙起身拦着他回礼。
郭承恩作为禁军的太尉,也在迎接的队伍中,此刻虽是嫉妒,但也知道高云桐这是大得民心的体现,妒心只能藏着,反而笑融融上前挽着高云桐说:“啊呀!高将军回来了!真正可喜可贺!官家在节度使府备办了大宴,今日咱们兄弟不醉不归!”
大宴自然是欢饮,连凤杞也露出了久违的舒心的笑容,一个人就喝了三大杯酒,喝得醉醺醺的模样。
郭承恩犹自道:“看看,高将军还面色如常,一点醺色都没有,今儿岂能不醉,来来来,我们欢饮达旦!”
凤杞笑道:“郭将军,人家都月余没有见浑家了,还是放高将军回去早些休息吧。”
郭承恩道:“啊呀,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三生有幸,嫁给高将军这样的人中之龙?”
凤杞笑道:“郭将军认得的,就是我那妹妹燕国公主。”
郭承恩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差点没装得出来。
心里不由暗暗懊丧:怪不得,你们夫妻俩搭档,瞒过了众人里应外合,两个诡计多端的人精,怪不得我中你们的招!
更恨自己轻忽了凤杞身边的这些家人,白白赔了女儿进去,现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听他们的话。
郭承恩无可奈何,看着这郎舅俩一唱一和的模样,自己喝了两杯闷酒,也待不下去了,只能笑嘻嘻道了“安置”,郁闷地独自离开了节度使府。
凤杞半醺间对高云桐笑道:“郭将军走了,妹夫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妹妹想必已经望眼欲穿了,你可别辜负了她一片心。”
高云桐脸一红:“亭卿不至于……”
凤杞笑道:“她嘴上当然要硬,心里早就软了。我可最晓得她的,虽然是个犟种,却绝非无情寡义的人,甚至可以说骨子里多情,只是从不肯表现而已。”
屏风后传来气恼的一声:“瞎三话四!少说两句罢,一听就是醉话!”
凤杞吐吐舌头笑道:“了不得,这恼羞成怒都亲自开口说话了。妹夫赶紧替我哄着去……”
高云桐起身,绕到屏风后面,只见一个紫袍女官倏忽转身,留给他一个冷脊背。
而他自不敢怠慢,上前一把揽住她系着玉带的纤腰,带着甜醴酒香的呼吸热热喷在她耳边,一句话不说,只把她的腰摇一摇。
凤栖脸也板不住了,但又不好意思在皇帝的正厅里跟他打情骂俏,微微扭一扭身子,努努嘴指着后面那道小门。两个人心有灵犀,一起走出小门,后院是一片竹林,遥遥可见他们居住的东院的梧桐树影。
但在竹间小道里,高云桐已经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腕拉到怀里,捧着她后颈,低头问:“是想我了吧?还在屏风后看我?”
凤栖斜瞥他:“才没有。”
高云桐顾左右而言他:“哦,大概是不重要呢,都没打扮打扮。”其词若憾。
凤栖今日确实衣着正经而朴素,脸上连脂粉都没有涂,但衣领里逸出淡淡熏香他却粗糙不懂。
她不免有些恼,掰他的手指,摸到一根根手指上都是粗糙的茧子,又有些不忍,嘴里仍是要嗔怪:“哪个为你打扮?”
“我满头都是征尘。”他说,暧昧地,“不过进城之前,用溪水洗了脸,内衣也换了干净的……”
“那……”她不必说话了,刚一个字吐出来,就被他吻住了。
秋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动静,秋虫唧唧,一钩新月挂在天边,莹澈的天空蓝得动人。
没有什么比此刻更美了。
好容易分开,他嗓子好像哑了,低沉地说:“我要回去洗掉一身征尘了。然后……”
“洗澡就洗澡,其他话不要说出来招人笑。”凤栖也压低声音,但声音仍然软而俏。
高云桐笑起来,点点头在她耳边道:“想我写给教坊司行首们那么多情切切、意绵绵的新词儿,此刻对着你却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简直是个呆头鹅。还是啥都别说了,好好表现才是真。”
凤栖听他自嘲,颇觉形象生动,“噗嗤”一笑。他胳膊长,揽着她的腰,抱得她都像要被整个儿斜提上去,走路都不大好走了。
他却兴奋地哼着《一剪梅》曲儿:
“醉归新月傍清芬。归去来兮,竹影留痕。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①
凤栖想啐他,又觉得他歌吟好听,身上的酒味好闻;而他渐渐声高,语气也渐渐柔腻。她笑道:“噫,这是哪门子的大将军?”
大将军明明没醉,却一副微醺的模样,沿着小径走,眼睛只张望着梧桐树的影子方向,突然间又随手摘下道旁的木芙蓉花,拉住凤栖,很认真地把花插在她的乌纱冠上,接着又缀上一串粉紫色的小菊。
“国朝繁盛的时候,喜欢用花冠,特别是满缀乌纱上的‘一年景’,以丝绸绢花制成四季的娇艳群花,盛放在一顶冠帽上,衬得人面如花,花如人面。”他一边调整着花朵的位置,一边解说着,“后来国政渐颓,富户犹可,百姓家能果腹已经不易,哪有闲钱为女子置办‘一年景’的花冠?”
说完,他偏过头左右打量凤栖的脑袋,笑道:“不过好看是真好看。真花比绢花好看。”
又来了句呆呼呼的话:“人比花又好看。”
“傻子!”她骂他一句,见已经到了东院门墙下,那梧桐树仍有一些未落的叶子,沙沙如同在迎接他们一般。
她觉得这种“一年景”早就过时了,应该摘掉。可伸手摸到头上的花,花瓣娇嫩细腻,又舍不得摘了。只好顶着一头花簇,扣了扣门环辅首:“开门。回来了。”
门“吱呀”一开,她屋里的女使丫鬟看着她一头的花朵儿,又看她身边不好意思再挽腰,挓挲着双手的“呆鹅”,都是笑起来,热热闹闹呼唤着:“公主驸马回来了!打水、倒茶、摆点心……伺候着!”
院子里顿时灯火通明,姑娘们婆子们忙碌起来,庭院里的小猫、小鸟儿们也醒了似的,“咪唔咪唔”“叽叽喳喳”叫起来,树影婆娑,人影穿梭,一片热闹。
“驸马将军洗澡吧?”
“洗。”
“好嘞,热水早就准备好了,胰子澡豆,还有将军惯用的皂角水也都准备好了,今日是归来的喜日子,寝衣用红色也都准备好了!”
“寝衣……就不用红色了吧?”
“怎么能不用红色?这样大好的喜庆日子?”
这种事哪由得高云桐做主,只管把他推进屋子里,还问:“将军沐浴,最好有人伺候。将军嫌不嫌我们这些粗手大脚的人?”
吓得高云桐连连摆手:“我自己会洗。”
“背上没人帮着搓,可洗不干净。”年长嫁过人的几个女使笑得很大声,“可能要辛苦公主,亲自照顾您官人了。”
凤栖也被她们嬉笑着推进了门去。
说是洗浴的屋子,其实就是他们正寝旁的梢间,火盆烧得热乎乎的,浴盆里腾着香喷喷的蒸汽。屏风上画着的金碧山水都像真的腾在云烟里了,上面还画着一对金色凤凰,正在翩翩起舞。旁边搭着两件红色绡纱的寝衣,下面的山水图蒙上了暧昧的红色,若隐若现的。
凤栖低声咬牙骂道:“这群市井里聘来的女使,实在没有皇家的规矩!”
“浑家,来替为夫解衣。”高云桐浑若没有听见她的牢骚,刚刚进门前的矜持也荡然无存了,倒似理所当然一般。
第 296 章
凤栖顿时翻了一个白眼:“脸可真大, 指挥起我来了!”
高云桐叹口气说:“好吧,那我还是自己来。”
脱衣服的时候倒抽着气,“咝溜溜”的, 动作迟缓。
凤栖冷眼旁观, 先以为他是故意做作,但后来发现并不是。他的左胳膊上裹着白布,布上有洇出来的血痕。
“你手臂怎么了?”她不由问, 上前仔细看着。
高云桐说:“跟幹不思激战的时候, 也不小心中了几刀。”
“几刀?”
她并非发问,只是惊讶。
但他却偏了头好好想了一会儿:“其实当时中了几刀我也不记得了, 后来军医为我裹伤口时说, 臂上一处,腿上一处,背上一处。皮甲防御力不如铁浮图,但到底还是能防御的,所以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更无性命之虞。”
凤栖顿时心里一酸, 帮他把脱了半截的衣衫脱下来,裹伤的布也解开,果然看到已经结痂的三道长口子,硬痂厚重, 看来不仅是刀伤不浅,而且是因军中治疗不及,又化脓后又重新清创再长的。手臂那条因为活动挣开了口子, 鲜血也就流出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凤栖觉得鼻子眼睛也酸酸的,不由就责怪他。
高云桐本是想跟她嬉笑的, 看到她眼圈都红了,好像就要哭出来,赶忙收了嬉皮笑脸的神色,说:“我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
“真的不疼。”
凤栖回忆起他打赢磁州一战时,给凤杞发去的战报里,写到他与太行军对战幹不思的精锐铁浮图、拐子马:
“……手拽厮劈。鏖战数十合,杀死靺鞨兵城外满野,不计其数。太行军人如血人,马如血马,天昏地暗,血流漂杵。至天色昏黑,幹不思方始兵退……”
原来,他也是身先士卒,在第一线与他忠诚的士兵们一道浴血奋战,所以,才有了以少胜多这么漂亮的一战!
她轻轻地、颤颤地抚摸过他身上的几道伤疤:其实不止三道,细细碎碎的伤还有,曾经的旧伤也叠在皮肤上。他分明是文士的白皙面孔,却有着这样一身疤痕。“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写得容易,做起来有多难!
高云桐进了浴盆,受伤的皮肤刚刚碰到热水的时候,又是一声倒抽气,但然后就笑起来,说:“还真是得有个人替我搓背,不然够不着也容易碰着伤。”
凤栖不言声,在手上裹了手巾,为他搓洗征尘。
他还真脏,一搓就是一条条灰,皮肤先变白,后变红,浸了水又变成光润湿漉的。一头乌发油腻了,但打上皂角水又很快清爽了。洗到水微微凉了,他站起身,长舒一口气:“可真舒服啊!”
屏风上挂着大红的寝衣,凤栖像裹孩子似的把他整个儿裹上。
高云桐笑道:“我大概就垂髫之前才穿过红肚兜……”
凤栖冷着脸说:“本来大婚进洞房也要穿红,你不也没穿?”
“今日是补上吗?”他问,见她低头拨指甲,好像没听见,于是把屏风上另一件取了下来,“既然如此,咱们都穿红一回。”
东院寝卧的陈设就是红绡帐,大红缎子的被褥也是周蓼特意叫为他们准备的。
绡帐放下,外头的烛光透进来,晕成薄薄的光圈。
高云桐不无歉意地说:“卿卿,我欠你一个合卺礼。”
轻轻拨开她脖子间垂下的发丝。
红绡寝衣远不如皇家的锦缎嫁衣富贵,甚至也不如江南嫁娘自己织绣的喜服。但绡纱下她的肌肤又是最美的珍珠,不消繁复的织绣,就自带摄人心魄的美。
他不由就庄重起来,寝衣简单的几根衣带被他缓缓地解着,解了好半天才一点点揭开,慢慢地、一寸一寸地露出她的肌肤。
“就像我十四岁时第一次从老家阳羡出来,”他微微笑着说,“进京赶考,家资又不富裕,盘缠不多,舍不得全程坐车骑马,所以水路赁商船,陆路就靠两条腿,实在走累了才舍得赁一头骡子代步。风尘仆仆的,却又觉得很长见识我们大梁的大好河山,也就是这样一寸一寸展现在我的面前。”
凤栖怔怔地听着,终于明白过来他的譬喻意,红着脸啐了一口:“死没正形……”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肩头,那有些粗糙的感觉让她不由缩了缩肩膀,锁骨形成了深深的窝,在昏昏又暧昧的烛光里像吸引他目光的漩涡。
他的酒窝也成了吸引她的漩涡,他笑着讲:“这么美的江山,怎能不让人折腰?又怎能不让人愿意用生命去守护?”
偏生还有这样的情话!
凤栖欲要笑,又笑不出来,欲要嗔,也无从可嗔。最后只能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笑涡。
这像是个暗示,他凑上来轻轻地吻她的肩头,像在拜他钟爱的这片山河土地。
“你的伤?”
“不要紧。”他说完又想到了什么,改口道,“是有点痛,可能宽衣不大方便。”
醉瓮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凤栖不需人点拨,自然对他这撒娇般话语心知肚明。
她甚至没有他害臊,动作也比他麻溜,把裹在他身上的大红寝衣只一抖,就见红云宛若飘飞而下。
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此刻都是美的,吸引她的,震颤她的心与脑,让她的眸光渐渐犀利,仿佛要把他洞穿、揉碎,直至吞没。
而对面那人亦如是。
势均力敌,战鼓在心,什么都不需说了,赤红的旷野上,来往,穿行,激战,和解,最后并肩躺在一起喘息。
“磁州迎敌那天,也好激烈啊。”他看着床顶的承尘,时不时侧头轻吻着靠在他颈窝里的她的额头。
“幹不思要偷袭,我早就知道了,但是能不能干得过他,其实没把握。
“可是不可能再后退了,我对磁州的官军和我麾下的太行义军们说:‘今日九死一生,但打仗实际上打的是士气,是所有人的精气神儿。士气不足,倒曳军旗而逃命,最后被自己人踩死的倒比被敌人砍死的多;士气充沛,扛住铁浮图一轮冲击,其实我们的游奕阵法是对抗得了的,我们的大锤和破甲锥也是铁浮图甲的克星。’
“唯只是不要怕。
“男儿这一条命,与其被踩死在泥涂里,不如死在敌人的刀下;与其做靺鞨人的奴隶,被鞭打折辱至死,不如今日奋起一搏,还不辱没自己的祖宗。我们大梁的男儿啊,真的都是好男儿。那一天申时幹不思的精锐发起攻击,我们出城迎敌,暗暗用两翼包抄他的散兵。
“一大片铁浮图和拐子马冲击过来时,尘土都腾起半天高,到处灰鸦鸦的,只有那些刀刃、枪刃是雪亮的,像黑色的高墙,以极快的速度,就这样朝我们披着皮甲的游奕军冲过来了。大家咬着牙,抗击着恐惧,我站在前排,对所有人吼:‘不要怕,老子给大家伙儿做个样儿!’”
凤栖听得心里害怕,钻在他怀里:“哪有为将的站前排?你还对我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呢!”
高云桐吻了吻她,笑道:“要扛不住铁浮图这轮冲击,即使是退回城里关门守着,其实也守不久的。士气,就在此一回。我当时很有信心,你看,我并没有盲目,也没有狂妄,是吧?”
那天,天黑得比以往都早似的。
黑压压的云,掩着黑压压的铁浮图军队冲过来,只要脚一软,一切就完了。
但是没有一个人脚软,大家在靛青半臂外头加了皮甲,瞪圆眼睛看着对面冲过来的仇人。靺鞨的长戟攻过来的瞬间,迎击的太行游奕军发出震天的怒吼,兵刃相撞时金属音尖锐,训练有素的小阵立时展开,十三人前用盾牌和长筅阻隔,两翼用钩镰绊马脚,大锤、重斧和破甲锥紧跟着抡起、重劈、戳刺。
砸得头晕眼花,劈得铁甲开裂,最后甲片缝隙里钉上钢锥,裹在铁片里的靺鞨精锐也禁不起。
“还有火器,”高云桐自豪地说,“战马再披甲,再快、再有力,也终归是牲畜。炸开一团火,声音震天响,牲畜从没经过,也是怕的,拐子马也乱成一锅粥,被两翼的背嵬军一阵强攻,没几匹不成‘瘸子马’了。”
“杀到天黑,整整两个时辰一般正面作战,很少坚持这么久。”他说,“靺鞨兵确实也是耐力极强,但也终于扛不住了,兵败如山倒,天黑溃散之后,幹不思再无回天之力。他们一路逃一路听我们这里‘炸烟花’,马匹咴咴嘶鸣,吓得要命,他们大概也吓得差不多了。”
凤栖道:“他们耐力强,你们岂不是更强?杀到最后,人为血人,马为血马,只要有扛不住的,只怕也就溃散了吧?”
高云桐说:“我们扛得住啊,我们耐力更好啊,我们更能坚持啊。”
虽然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凤栖还是忍不住傻乎乎发问:“为什么你们扛得住、耐力好呢?”
高云桐笑嘻嘻道:“说不清啊,要不,我给你表演一下我的耐力?”
可能是聊了会儿天,他的力气和感觉又回来了,不等她反应过来,一翻身撑在她上方,两翼灵活机变,挽起她的腿。
凤栖只来得及啐了他一口“死没正经……”,就被攻陷了,黑云压城城欲摧,兵败一如泰山倒。
她脑海里还一轮一轮“炸烟花”,喘息的劲儿都没了,终至“一溃千里”。
第 297 章
第二天是明媚的秋日, 早晨微微的寒冷,高云桐见凤栖还睡得跟孩子似的,起身就轻手轻脚, 但还是把她吵醒了。
“还早着, 我去和官家常朝,你再睡会儿。”他体贴地说。
凤栖伸了个懒腰竖起来:“我也起了,哥哥常朝时, 我都是侍从的女官。”
高云桐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手伸得真不短……”
凤栖解释道:“他得要个拿主意的人。你不知道, 孤家寡人的日子不好过,之前天天要与郭承恩那只老狐狸周旋, 他能不累?连身边躺着的, 都是知面不知心的郭家闺女,他能不烦?”
要这么着一想,凤杞这被逼着当皇帝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大概每一天都是咬紧了牙关在煎熬。
高云桐叹息一声,又说:“总算目下都是胜利,煎熬还是觉得有甜头的。”
两个人亲亲热热穿衣洗漱,腻腻歪歪磨蹭了半天才出门。
并州的小朝廷和汴京的大朝廷不大一样, 所谓常朝也没有金銮殿上群臣集聚的威严景象,基本都是皇帝单独召见,重要的事也不过是几个大臣一起讨论。
高云桐胜利归来,凤杞显得很高兴, 见他们夫妻联袂而来,不由笑道:“今日也没有召其他人,你们一起坐吧。”
又问:“昨晚上睡好了没有?”
两个人都闹个红脸, 凤栖嗔道:“哥哥没话问可以不问。”
凤杞当然也不恼她,笑嘻嘻道歉:“好的好的, 我的意思是妹夫休息好了吧?今日谈事,我觉得千头万绪的,亟待有能商量的人。”
打了胜仗,确实仍是千头万绪,但这是有了希望的千头万绪,是要着重考量接下来的部署。
凤杞说:“幹不思越过云州,一路仓惶北窜,温凌在黄河岸边部署兵力,打算南侵并州这里是安全下来了。但我想,我们也不应该只顾着安定在并州,毕竟接下来温凌和凤震哪个占了上风,汴京就会在谁手上控着,并州到时候孤立无援,仍然不是长久之计。”
凤栖笑道:“哥哥如今的见识,可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凤杞道:“妹妹别笑我,小时候爹爹孃孃是有延请大儒做我的老师的,后来入主东宫,其实也跟着府尹和六部学了些处理政务的实学。可惜那时候我无知,没有用心学,耳朵里刮到的一些道理也没当回事。如今重新拾起来,反刍一下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含义。我原本是个怕事的主儿,但现在有你们扶持,胆子也就大起来了,想着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回都城做这个皇帝,才不像割地而治的乱臣贼子。”
高云桐道:“官家说的是正理。温凌打仗是好手,但粮草和民心都不济,铁浮图‘无人能破’的传说如今也破了,大家已经晓得靺鞨人并不是神人,也会打败仗的,也会内讧的。所以臣的意思是不妨让他陈兵黄河,给凤震一些威吓,我估计凤震仅靠那帮子一打就散的禁军,撑不了多久。”
他的意思正与凤栖相合。
凤栖抿嘴儿笑道:“极是,我们是背水一战,若是输了别无处路;凤震却还有吴地旧藩,我估计他已经做好了逃回故地,划淮而治甚至划江而治的准备。”
高云桐尚在沉吟,凤杞已经冷笑道:“绝不会让他这么好过!无论是划淮而治,还是划江而治,其实不都等于卖国自保?吴地是他的旧藩,但我在做延陵郡公的时候,也看到了不少:吴人并不喜欢他,当地的官员也不怎么买他的账,全不过因为他现在是皇帝才肯奉旨,若是没了皇帝这个身份楚霸王都难以过乌江谋再起,何况是他?!”
咬着牙又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温凌陈兵,我们按兵不动。”凤栖颇感欣慰,指了指堪舆图,“逼凤震崩溃出逃,他一出汴梁城,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然后目视高云桐:“给温凌留一线出兵的余地,然后调并州军往南堵截凤震!”
高云桐皱眉犹豫了一下。
凤杞很见机,对马上就要咄咄逼人的凤栖按手示意,说:“这个再议,调兵遣将不是一两天的事,温凌肯不肯按着我们的心意来也尚未可知。我看妹夫好像还有其他话要说,是不是?”
高云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官家,臣确实有事要上禀。这次幹不思遭猜忌,孤立无援,要靠一个人忍辱负重、身在敌营,却暗暗为我们办事。官家也认识的,就是原汴梁府尹沈素节。”
凤杞点点头说:“琅玕啊!是的,我认识。他在汴梁做府尹的时候,常带着我,既是一个务实的人,也是一个会‘玩’的人,极为玲珑剔透。”
八面玲珑的人未必没有正气,一个人正不正要看危急时刻他的选择。
高云桐说:“琅玕跟随‘北狩’,忍辱负重,假作叛变的贰臣,实际上有机会就在和我联系,把一些消息传递给我,我们才对黄龙府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靺鞨原是部族制,荒原落后,但是团结,为了生存极其肯吃苦耐劳,亦不畏死;但南突之后渐渐也学了一些中原人奢靡的花样,汗王享受过之后,也羡慕中原体制,想做个大权独揽的皇帝。勃极烈制度一旦崩塌,他们团结勇敢的品质也会渐渐分崩离析,就不再是我们的对手了。这里,琅玕也是功不可没的。”
沈素节和刘令植不一样:刘令植在南梁不得志,期冀在北地大展宏图,可惜究竟是个叛徒;沈素节却是忍辱负重,强颜谄媚,一切逢迎都是为了日后有复国之机。
高云桐说:“本来他只是一身前往黄龙府,所以也做好了以身殉国、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没想到章谊奸狡,将琅玕的家人也一股脑送到了北地,美其名曰让他们一家团聚,而事实上琅玕便有顾忌了。”
他的眉毛不由蹙了起来,长叹一声说:“黄龙府太远,现在要派人营救难度太大;要换回他和一家,还是只能靠谈。”
凤栖道:“要靠谈,总得自己有实力,否则人家凭什么听你的?坐稳汴京,便是实力。”
高云桐不同意:“活捉温凌,也可以交换。”
“我看那靺鞨汗王毫无人心,未必肯换。温凌也未必肯让你活捉。”凤栖说。
两种方略,各执一词,不过也不是大的争执,不至于两个人红脸。
唯有凤杞,先时默默地听着,渐渐脸色阴沉下来,等他们俩不再说什么时,他却狠狠一拍桌子,厉声道:“温凌必不能活!我不会拿他换琅玕,而让他继续回故土当皇子自在逍遥!”
高云桐和凤栖都吃了一惊。
高云桐还要争辩:“官家,靺鞨重战功,他兵败被俘,交换回去活着也未必逍遥。”
凤杞声音越发高亢:“我已经听了你们那么多回,你们就听我一回又如何?!到底把不把我当官家?!”脚也跺了两跺。
这是真的火了。
高云桐也不敢再多话,起身屈膝拱手:“官家,臣绝不敢要君。”
凤栖也起身,屈膝道:“哥哥,不急,慢慢谈。”又说:“妾给哥哥点一盏茶吧,舒缓一下心情。”
凤杞这才坐下来,“呼哧呼哧”犹自在喘粗气,好半天道:“你点茶去吧,我要静一静。”
高云桐见机离开,让兄妹俩说了一会儿私话。凤栖回去后,对高云桐说:“根底上,还是他不能饶恕温凌杀了何娉娉。对他而言,这近乎杀妻之仇。”
“杀妻?”高云桐对这个词大惑不解。
凤栖郑重地点点头说:“在他心里,就是这么重的地位。”
而在大部分男人心里,何娉娉这种官伎就只是一件玩物,可以喜爱,可以亵玩,但最客气不过是娶回去当妾,还是贱妾那类不上台面的家姬。当妻子一样尊重,简直是笑话。
凤栖少有的有些恹恹的神气,好半日才又说:“要是爹爹当年那么敬重我姐姐,她也不会那么早就抑郁而终……生为下贱,难道是自己想的么?无非是老天爷不开眼罢了!”
凤栖也一直因生母的身份而自卑了好多年,说完这句后,被高云桐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渐渐释然,回抱了他一下,才说:“好在也不是所有男人都那般势利、无情。”
又说:“替琅玕先找好借口,等赶走我三伯,大哥入主汴梁,就可以正式和靺鞨黄龙府谈判了,请他还回我七伯和皇族宗室、随行官员们,特别是凤姓的宗室女儿们,在靺鞨受苦还受辱,我简直都不敢想象,还是要归宗。”
高云桐说:“我也是这样考虑的,已经派人到琅玕在润州的老家去了,到时候由老家的族人出面写一封信,就找个修家祠、造祖坟之类的借口,说琅玕作为宗族嗣子,必须回家乡一顾,主持事务。他在靺鞨官职已经不小,说不定会卖他这个面子。哪怕他自身一时回不了家园,让他家的妻儿逐渐回来几个也是好的,至少留一些血脉在。”
凤栖点点头:“那另一边,就是准备好围堵汴梁附近的各条官道,只要汴梁那位一出城门,就拿住他到宗庙问罪!”
高云桐说:“也要做好对付温凌的准备,开个口子,让他自以为得计,只要他妄图攻城略地,就可以像对付幹不思一样对付他。”
他说完,打量着凤栖的神色。
凤栖问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高云桐说:“你……恨温凌吗?”
目光一躲,没有直视她。
凤栖很快就回答:“当然恨!”
但随即又说:“但是……没有我哥哥那么恨他。”
高云桐重新直视她:“温凌遣使秘密送书信给我,想与我合作。我同他,谈是不谈?”
第 298 章
凤栖一直是很务实的人, 温凌虽然是敌人,但能利用那是一定要利用的,特别是现在已经到了扳倒凤震、营救沈素节的关键时刻, 再大的仇也可以放下, 当然要先和温凌谈判。
“谈,自然要谈。”她毫不犹豫说。
高云桐先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感觉官家会反对毕竟, 要和温凌谈, 势必让渡一些利益给他。”
凤栖说:“那就让,只是要小心些, 别让凤震抓到我们的把柄。”
她这样想当然, 请旨的高云桐却碰了个大钉子。
凤杞把高云桐的上书直接丢在他面前的地上,指着说:“妹夫,我一直敬重你,把你当最值得信任的亲人、肱股,乃至主心骨。我也知道你是为了大梁,但是我也已经和你说过,温凌得死, 必须死,我不和他谈判!有再多利益也不谈!这条旨意,你必须遵,否则, 不是你不当将军,就是我不当皇帝!”
说罢,把头上的乌纱冠直接摘下来, 拍在案几上。
高云桐给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吓了一跳,说:“官家, 温凌是我们共同的仇敌,我们当然无一不盼着他死。但是如今首要是赢,赢了这一仗,夺回大梁的皇权,接下来才有力量对付他,杀了他。且就是装一装罢了。”
凤杞气哼哼一拍桌子:“我不和他和谈!装的也不谈!你们都说凤震是失了民心才失天下的,我要是为了坐稳这天下而和仇敌虚与委蛇,我与凤震何异?他难道不会说他是为了天下才忍辱负重割地裂国的?是为了天下卑躬屈膝投降以谋来日的?谁不会装得勾践似的?又有几个能十年卧薪尝胆,最后谋求复国的?还不是哄哄老百姓的?我话放在这儿了,绝不和温凌和谈!我与他势不两立!”
“可是……”
凤杞自打生了为何娉娉报仇而奋起的心之后,时会走入另一个极端。才听了个词儿,顿时两眉倒竖,连拍桌子,吼道:“你再‘可是’,这个位置你来坐!!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这就出家去,给何娉娉修修来世去,再不管这些破事了!”
高云桐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只能忍了一口气,恭恭敬敬称“官家稍安勿躁,臣遵旨就是”。
换了凤栖去劝,结果也是红着眼圈回来了。高云桐忙问:“怎么了?官家还是生气不肯听劝?”
“生了好大的气……”凤栖吸溜吸溜鼻子,“对我吼叫的那些话,比对你的还过分。说我‘忘本’,说我‘势利’,还说我……”
她喉咙里哽了哽,好像又要哭了,但这句话还是吞下去了。
等高云桐找着手帕,给她揩眼泪的时候,她才又说:“真是的,还对我扬起巴掌,作势要打我。幸好孃孃前来喝止了他,把他大骂了一顿,他才悻悻然放下手,嘴里还嘟嘟囔囔,说他是我哥,合该教训我……”术次
高云桐听得自然火起,不过也知道凤栖有张得理不饶人的利嘴,能把别人气到这个程度也很正常。
他只能叹了口气,抱着她抚慰抚慰:“何娉娉与温凌是官家不能触及的底线,你可别就这条再去惹到他了。他好歹是一国之君,从小又是被宠到大的纨绔,哪里受得了别人的气?”
“我就该受气不成?”凤栖几乎要抹眼泪,他那块带着冰片翰墨气息的手绢正好及时到了眼睛下,她夺过擦了擦眼角,“一国之君也不晓得变通么?我那时候在敌营,要是也不晓得变通之道,都死了多少回了。”
然后赌着气把手绢往高云桐胸口一丢,凶巴巴说:“你说,你是不是肯信我的?”
高云桐隐约猜测到,凤杞大概疑心凤栖在温凌营中有委屈求全的举止,所以说出的话伤人了。他赶紧抱住气呼呼的人儿:“我从来都信你,还用说吗?”
“我与温凌周旋日久,没有委身于他,你肯不肯信?”
就是不得已委身于他了,高云桐觉得也不是她的错,战乱之时,多少女孩子遭逢这样的惨剧。何况,信不信她又有什么重要?他要的是她的人,她的心,又不是什么劳什子的“三贞九烈”“三贞九烈”仅仅是死守着所谓的身子么?
他说:“我当然信,都与你说过好多回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骗人的?”凤栖一肚子的委屈在他胸怀里最宜发作,两只小拳头擂鼓似的捶他。
高云桐笑道:“你这个节奏,倒似军鼓呢,以后去给大军击鼓吧。”
于是乎,“大鼓”立刻敲响在他心口了。
这段时间少不得备战。消息雪片般从四处传来,好在都是好消息,凤杞的脾气也终于下去了。
这日午初时,他特为把凤栖邀到节度使府的正堂里,抚着膝盖笑问道:“妹妹这阵子是身子不舒服么?怎么好一段没见过来?”
凤栖一脸生气:“身子倒舒服,心里不舒服。”
没有外人,凤杞兜头给她做了个大揖:“知道妹妹生气,都是为兄的错,给你打招呼了。”
“哼。”扭一扭不理。
凤杞又笑道:“今日中午我叫厨下做了几道野味,请家里人一道尝尝。孃孃和大姊都来,也叫了妹夫,你也一起嘛。”
烤肉的香味已经从外头传来。这是深秋猎来的,油脂丰厚,格外的香。
见凤栖好像还是一脸不乐意,凤杞在她面前不怕伏低做小的,笑嘻嘻道:“好妹妹,可好吃啦!也没多少,没舍得叫太多人来。正好咱们几个一边吃一边谈谈事儿,这些重要的事儿,我不得也听听你的主意嘛?”
凤栖总算心里熨帖了,翻翻眼睛道:“哪个敢再和官家谈事儿?弄不好老大的嘴巴子就挨上了。”
凤杞苦笑道:“你看看你,还记仇呢。我以后再不敢了!太后都骂了我多少回了,说妹妹娇滴滴的,谁敢动她一指头?我又不是温凌那种野蛮人。又说我要是劝不回妹妹,她跟我没完,再不认我这个不孝顺的儿子。所以今日午膳,求妹妹无论如何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又是兜头一个大揖。
凤栖这才“噗嗤”一笑,闻见烤肉的香气越发靠近了,打开门一看,果然是好大一只烤獐子连盘子带桌子一起端进正院来,又是其他一些佳肴,带着各色不同的香气,被临时赁来的宫人们热热闹闹搬进院门,咋呼着问:“是摆正堂么?”
凤栖笑道:“规矩果然稀松。”出门指挥这些临时赁来宫人侍女们把菜肴摆放好,又问:“太后和大公主来了吗?”
“来了!”远远的一声,接着便见凤杨扶着母亲款款地来了,这段日子的高兴,两个人面色都红润了些,脸上也是喜气洋洋的。
按着周蓼的家训,女儿们要协助设宴的工作,所以凤杨凤栖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忙碌起来,帮着安放匙箸,准备巾栉,然后才坐下奉酒。
“高将军呢?”周蓼顾左右问道。
凤栖答道:“说今天在外城视察,可能略晚些。大家不必等他。”
又问:“那么,咱们的皇后嫂子呢?”
凤杞一脸漠然:“这是咱们凤家的家宴,她又不姓凤,我没叫她。”
周蓼皱眉说:“你这话说的……”
正说了一半,外头就报道:“高将军来了。”
凤栖笑道:“这个也不是凤姓的,打出去吧。”
外头人披着斗篷,带着一身深秋的寒意刚刚进来,正欲下跪行礼,听见这句,不由诧然,动作也迟缓了些,挓挲着手,转头眨巴着眼睛看她。而凤栖用帕子掩着嘴,正在偷笑。
凤杞无奈道:“妹夫请进吧,也不用多礼了,叫宫人拿一下斗篷,里面已经燃了火盆,比外头暖和多了。”
又说:“菜色上好,接下来里头不留服侍的人了,就请两位公主多辛苦照顾巾栉。我为什么不叫皇后,唉,亭娘可别再开玩笑了啊。”
自然是宴席上有重要的、不足以为外人道的话要讲。
喝了一轮暖暖的酒,肚皮也是满足了。
凤杞面庞红红,带着笑容说:“现在是秋收之际,我在并州,耳朵里听到的也都是好消息:晋地的秋粮没有被影响,是难得的一个丰收年,比起河南河北其他地方的颗粒无收,真是太不容易了;汴梁那里听说温凌已经陈兵黄河岸,还造大小船只准备渡河围城,均是震恐至极,现在凤震号召天下勤王,但除了周遭的禁军队伍,其他各地厢军并无呼应之处,我估计凤震也要顶不住了;还有,听说靺鞨汗王和太子内讧,幹不思被乌林答部扶持为君,占领了原本北卢的上京称帝,但忧患重重,军队已经被他父亲连连暴揍,乌林答部几近灭族。”
他满意地吁了一声,又喝了一口热酒:“真的,我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一口气听了这么多好消息!母亲、大姊、四妹、妹婿,咱们再一起干一轮!”
周蓼也很是高兴,喝了一盏酒脸色酡红,问道:“那么我们接下来一步是准备回京了吗?”
凤杞点点头:“大姊夫来密奏,说京师周遭的禁军有异动,估计是要奉凤震出逃,他滚出京城,我就入驻京城;他不敢与靺鞨作战,我带领军民来战!”
他说得豪气冲天,丝毫不像刚刚从秣陵过来时,那个天天嚷着要出家、要当居士的凤杞了。
但凤栖紧跟着就泼一盆凉水:“大好的京城,也没有人说抛就抛,给官家这样好的机会自己进驻。温凌也坏得很,没有完全把握,他也犯不着和汴梁硬杠。”
凤杞的笑意凝结,转眸看看她,但接着又看向高云桐问道:“高将军以为呢?”
高云桐端着酒杯,说:“温凌确实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静,在观望并州这里有没有威胁他是统兵的老手了,现在虽然领兵领得日子紧巴,但凭着河北沦陷各城掳掠来的签军和粮草,也还能支应。要看不见好处,自然不愿意花兵力和物力去夺汴京,他更愿意看见我们内斗,而他可以坐享渔利。”
这里几乎成为一个三角之势:任意两方作战,均会给第三方得力,所以,如果凤震有胆气稳坐钓鱼台,也未必不能扛下去。
凤杞皱眉道:“意思是我们只能与温凌合攻汴梁,再答应他一些好处?以换取自己入主京城?”
又反问:“这与卖国何异?!与凤震何异?!”
道理上说,确实见不得光。除了凤栖,其他人均是沉默。
周蓼看凤栖想说话的模样,抢先道:“亭娘,再想其他办法吧。”
好好的饭顿时无滋无味了。
凤栖虽然没有再说自己的主张,心里却想:虽说事缓则圆,但不仅他这里,凤震、温凌,在休整之后,都会拿出新的主意,步步为营。而并州毕竟只是掎角之地,错过了时机,再想夺中原难上加难。
饭毕,周蓼说:“亭娘,昨儿我新找得了两块好绸子,你去看一看,做什么衣裳合适。”使了个眼色。
凤杞对高云桐说:“妹夫,我有几句话,和你商量商量。”
凤杨摊摊手笑道:“得,我指挥宫人们收拾桌子去。”
凤栖跟着周蓼回去,见母亲身为太后,住处也依然很朴素。拿出来两匹绸子,都是旧王府里已经放陈了的老料子。
周蓼笑道:“这匹新一些的、松花黄的给你做条裙子穿;这匹老绿色的,都湮淡了,我正好做件夹棉的褙子。”
“是,女儿替孃孃裁剪。”
周蓼笑道:“现在身边人虽没有当年在晋王府的时候多,可也不缺裁剪衣服的。亭娘,我只是找个机会与你说几句话。”
顿了顿,又转折说道:“本来这府里是你最忙,天天帮你哥哥处置好些政务,也多仰赖你聪明能干,做衣服这种事,也不该分你的心你别忙着摇头,亭娘,你的才干不在裁衣烧灶上,若是早四五年,我一定要把你逼成个贤妻良母,但如今你要做贤妻良母,真真是荒废了你的头脑。所以,你好些天没去你哥哥那儿,是真的对他生气了?”
凤栖下意识抚着衣料,嘟着嘴说:“生气当然也有点,但更主要是我不能提到与温凌合作的事,一提他就炸毛。”
周蓼道:“不过他上次抬巴掌,可没敢打你。他自己也说,无论如何,对亭娘是下不去手的。再说,我也骂了他了,还不够替你出气么?你还要和他赌气啊?”
凤栖说:“他还质问我是不是对温凌有情,因为温凌曾经放过我一马。他这不胡说么!”
周蓼轻轻一笑:“你随他胡说。”
但敏感的凤栖,直觉周蓼其实也是信这一点的。她憋着一股气说:“总有一天,我要温凌死在我手上。”
“亭娘,”周蓼正色道,“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行么?即便你能够利用温凌,他对着你的主张也许会失智,但,这让大家都不舒服。”
她轻轻把凤栖鬓角的一绺发丝挽到耳后:“虽说兵道诡道也,但女儿家的名声更要紧。”
“孃孃!”
周蓼说:“这条别争了,我和你哥哥也深谈过,他不愿意你和温凌再牵扯到一起。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又说:“你舅舅们,还有宋相公,现在在南方已经拿下了清议和淮岸各城的州府厢军,我们不用急,只要凤震有一天沉不住气出城潜逃,他就必然再无归路。”
第 299 章
另一边, 凤杞拉着高云桐促膝谈话。
“我妹妹生我气,多亏得妹夫从中斡旋。小丫头骨子里还是个孤傲,真真叫人惹不起。”他含着笑抱怨了妹妹一句, 又说, “除了不与温凌谈判这条,其他的,你们的意见我都认可。”
眸子亮闪闪的, 等着高云桐告诉他一点好主意。
但高云桐只能微微蹙眉, 沉默不语,最后摇摇头:“不大容易。”
凤杞有些失望, 苦笑道:“不错, 我也知道不容易,再等等看吧。就不知道温凌会不会又与凤震做了一伙儿?应该不会吧?凤震的独子可是死在他那儿的。”似是自我说服。
实际凤杭却是被凤栖所杀。如果凤震真的足够冷血狠心,又有什么不能与温凌合谋的?
高云桐说:“现在只能关注时机,如果发现他们俩有合谋的意思,再图其他法子。”
但总归是被动了。
高云桐也不好多说他啥,只能提另一个话题:“润州的回信已经到了,沈琅玕老家的宗族打算照我们的法子递信去黄龙府, 但靺鞨肯不肯放他一家子回来,尚未可知。”
“要试一试。”凤杞道,“琅玕是忠臣,一定要尽力救回来, 不能叫其他臣工寒心。可是我仍然不能和温凌作一伙……”
“是,这次的信送到黄龙府后,再看看情况吧。”
其实也没有多少可谈的要事, 只是凤杞觉得当皇帝实在太孤独了,没话找话说了一会儿, 又与高云桐相对默然了一会儿,强作欢笑道:“近来喜事多,并州城里的教坊恢复了以往的热闹。可惜我只能在节度使府里听说流行的曲子,不知你听到过没?”
高云桐说:“没太注意,想来还是老调翻新篇罢了。”
见凤杞那挑眉的表情,不由又陪笑道:“臣以往是文士,如今却是武卒了,那点子诗思和情怀早就被.操练、军械、牛马、粮草……屎尿屁种种消磨殆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吟诗填词了,也不关心这些了。”
凤杞笑道:“理解,当年‘青楼薄幸名’的我,现在也关在这府里做个‘无事忙’了。”似是叹了口气。
紧跟着,他以手按拍,沉沉吟诵道: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
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这是太白的诗?”
“是的,亦是旧曲子。”凤杞点点头,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到小抽斗里取了一杆尺八,将《短歌行》的调子吹奏了出来,尺八的音色苍凉空阔,沉郁时如松风簌簌穿过月夜。
高云桐不意皇帝还有这样好的演奏水准,听得怔怔的。
凤杞演奏完一曲《短歌行》,放下尺八,见高云桐的样子,不由笑道:“人常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如果天下没有大乱,我也真不想当什么皇帝太子的,只想做晋王世子,将来在晋地吟风弄月,过完一生。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高云桐虽是文人出身,但骨子里是个务实的人,以往吟风弄月也是为了赚些外快,所以听了凤杞这段感慨,事实上觉得这位皇帝真的是“无事忙”,这些忧思大约是闲出来的。
不过能比以前的状态好,凤杞本就不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皇帝,如今几乎已经是他勤政的极限了,也不能要求这位纨绔太多,凤杞偶发风月之思,只要无伤大雅,也默认没什么大不了。于是高云桐压低声音问:“官家是想邀些教坊司娘子来唱唱曲儿,解解忧思?”
凤杞“嘿嘿”尬笑了两声,没有反对。
高云桐含笑点点头。
凤杞尴尬地搓着手解释:“不怕你笑,我在当那劳什子太子之前,天天是跟在教坊司吟风弄月,自己也会填词,会演奏些曲子。要不是现在太平了些,我也不敢碰这些。也不敢和太后提,提了必然挨一顿骂。”
像个苦行僧似的,和过往的日子差距实在太大了。
高云桐心里未免有些可怜他,点点头说:“若只是声乐之想,也未尝不可。不过官家不要溺于声色享乐就行。”
凤杞也急忙保证:“你放心,我听点曲子解解忧思就好,不会沾惹那些小娘子们的。能不能……尽量,找个会弹琵琶的,样子冷一点的,漂不漂亮在其次,我喜欢……那种味道的。”
原本在战争时期,并州节度使府不逢大宴不奏鼓乐。
所以,当凤杞的正屋里传来切切嘈嘈的琵琶曲时,大家都不由放下手中活计,猜测起来。
周蓼得知弹琵琶的是教坊女子,最为盛怒,摔下手中的针线和绷子:“杞哥儿怎么回事?如今天下大治了吗?百姓安居乐业了吗?他的皇位坐稳了吗?就开始听这些靡靡之音了?哪有点发愤图强的样子!”
凤杨忙劝她:“孃孃,大哥儿这段日子已经好了很多了,也不作死,也不喊着‘出家’,也肯勤政,也肯听人劝,上次和亭娘龃龉,也是因为不肯和靺鞨和谈。他自小都是那样好日子过过来的,苦了这么久,难得有个想头,就让他满足一下吧。”
而东屋里,凤栖问:“咦,这是官家在听曲儿?”
高云桐笑道:“怎么,你也要反对?”
凤栖道:“我有什么好反对的?只是嫌这琵琶弹得不好。”
又说:“听听曲儿,也不是什么大罪。靺鞨人出征前,都要燃篝火,请萨满歌舞,然后众人在篝火旁酒足饭饱后,也要击鼓、唱歌、跳舞,意气风发,才有士气。只怕孃孃听了会不高兴,觉得大哥又不务正业了。”
“我和你是一个想法。”高云桐抱着她的腰,“我也很久没听你弹曲了,你说你哥哥想用音乐排解情绪,你倒是琵琶弹得好,你弹一个给他解解忧啊。”
“想得美!”凤栖说,“他还气我来着。”
听了一会儿,皱着眉挑了好几处乐曲的错误,又挑起眉突发奇想:“欸,你说我那姓郭的嫂嫂,要是听见哥哥正在和教坊司的娘子厮混,会不会又去厮打一阵,发个雌威?”
想着上回摆了郭娴及郭承恩夫妻一道,她犹自得意洋洋,靠在高云桐怀里自笑了好一阵。
郭娴当然也听到了琵琶声。
人,吃一堑长一智,她上回欲要在凤杞面前摆威风,立威势,结果吃了个大亏,还害得爹爹郭承恩大意失荆州。这一回,她听着曲儿,原本死灰般的心境不知怎么,燃起了一簇小火苗来。
她着意打扮了一番,也不花红柳绿了,而是仿照凤栖那样,淡扫娥眉,略敷粉黛,用清浅娇嫩的雅色,显得人也端庄柔和了起来。
然后捧着一壶好酒,几件好点心,款款地到了凤杞听曲的花厅外,叫人传禀“就说皇后来给官家添酒了。”
里头的琵琶声停了一阵,大概凤杞自己也在思索该不该让她进门。
可名义上毕竟是夫妻;不仅是夫妻,名义上还在仰仗枢密副使、太尉郭承恩的襄助。凤杞肯定不想和妻子闹得太僵。
所以里面很快有人来传话:“请圣人进去。”
郭娴有她父亲的心思玲珑,该演什么模样都演得很像。今日是楚楚的、彬彬有礼的、清雅温柔的,进门就是敛衽行礼,垂着头声音柔和。
凤杞也不宜怠慢面前的笑脸人,试探着说:“啊……皇后免礼吧。我……我今日有些疲倦,想听听曲子醒醒神。”
郭娴道:“明白。上次是妾不好,父母都已经责怪过了,太后也训导了,妾心里惭愧得很,觉得有愧太后与父母的训.诫,只要官家不伤自己的身子,怎么都好。”
故意伏低做小,偏身坐到他身边的脚踏上,凤杞不免局促不安起来,她却很自然地说:“这酒很醇厚,妾可否服侍官家,与官家一起品酒?”
她先喝了第一杯,又吃了第一块点心,示意饮食无毒。凤杞感念她自省、细心,于是也喝了酒,吃了点心。
郭娴又道:“妾不大通音韵,不过听着这些曲子怪典雅的。要请官家教我。”
吩咐那几个教坊司乐伎:“刚刚演奏了一半的曲子是什么?再接着演奏啊。”
凤杞先有些尴尬,但一会儿,乐伎们奏乐的声音响起来,而他喝了一盏醇香的酒,吃了两块蜜甜的糕点,又听见郭娴时不时谦虚地问:“咦,这曲子调子好听,是那一支?”“这器乐不像是笛子,莫非是箫?”“这琵琶弹的,绝了吧?”……
他被问得技痒,告诉她:“这是《杨柳枝词》,很古的曲子。” “这器乐既不是笛子也不是箫,乃是尺八。” “这琵琶弹得只能算一般了,远不及亭卿和娉娉。”……
渐渐与她聊得入港,情绪上来了,也颇觉郭娴这谦虚谨慎的模样对自己是敬重满满,讨好满满,那种虚妄的得意又升腾起来了。
眼见夜幕降临,又眼见斗转星移。郭娴一直殷勤地伺候在他膝盖之下,一杯杯甘醇的甜醴,使得凤杞的头脑也开始渐渐迷糊,面前的乐伎们一会儿是三个,一会儿是五个,数都数不清了,偏生一个个从中人之姿变成了国色天香、妩媚万千的模样,连同抬头仰视他的郭娴,也显得有光如满月的额头,亮如星辰的眼睛,笑靥与珍珠花钿共同形成了柔媚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喝……喝不了了。”他醉醺醺说,“真的……这段日子,没喝这么痛快过……没听这么痛快过……”
又吟诗词:“这真可谓‘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哼哼唱唱,双眸饧然,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潸然泪下,“嗬嗬”几声摸着酒杯:“我的杯子呢?满上……好酒……”
郭娴远不及醉,默然给他满上一杯酒后,听他含含糊糊一会儿是“亭卿”,一会儿是“娉娉”。
对她来说府内人都很生疏,她一直不晓得这两个名字指的是谁。但见其中弹琵琶的一个乐伎眼睛闪了闪,便肃然问她:“你叫什么?”
那乐伎唬了一跳,忙施礼答道:“奴家叫萍萍,浮萍的萍。”
“好名字。”郭娴笑容虽有,毫无笑意,说,“我看官家也乏了,我也不知他这里管事儿的宫女是谁,你先伺候他喝点茶、洗洗脚吧。其他人就回去吧。”
乐伎以伺候男人为己任,南梁风气又喜好这些声色,皇帝宠幸教坊女子并不罕见。这位“萍萍”当然也不免攀附之心,佯羞诈臊地一低头:“遵圣人命。”
郭娴笑一笑转身,叫其他人把花厅的门关上了,而后自己的脸色顿然冷冽了。她的指甲在掌心掐得一阵疼,心里想:我就随你去,不悍不妒,百依百顺,不信你的心没有被煨化的一天……
第二天,凤杞醒来只觉得头疼,身上也酸疼,捂着头缓了一会儿,才觉察自己睡在花厅的矮榻上,怪不得浑身酸疼;但紧跟着发现自己未着寸缕,身上盖着被子,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他心里一道惊雷似的,低头看去,那个叫“萍萍”的乐伎光着膀子,在他被窝里睡得正香。
凤杞慌乱地推了推她,萍萍睡眼惺忪地睁眼,笑道:“官家醒了?”
慵慵起身,道:“奴奴伺候官家更衣……”
凤杞推了她一把,问:“更衣不更衣的一会儿再说。昨晚上……昨晚上怎么了?”
萍萍羞涩地垂头一笑:“官家宠幸,奴奴不得不承受了……”
凤杞心里拔凉拔凉的。他腰腿酸胀,身上黏腻,带着那种特有的气味,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惶然,也有些茫然,怔怔地只呆坐在榻上片刻。
萍萍问:“官家不冷么?”
他未及呵斥,外头又传来郭娴的声音:“怎么不伺候官家回屋睡?这里能睡得舒服吗?”
然后她的声音就已经在门口了:“官家,妾来伺候了。”
“你不要进来!”凤杞急忙道,然后找自己的衣衫。
但是,即使是穿好了衣服,郭娴还依然堵在门口。
凤杞看着花厅透雕门的缝隙里斑斑的投下的她的影子,只觉得高大威猛如一头熊。心里自然就馁了,低声哀求道:“皇后先回去,行么?”
郭娴淡然道:“听说官家昨晚居然睡在花厅,这是妾服侍的失职,今日必向官家请罪。”
“谈不上罪……”
郭娴道:“官家,正堂里几位将军和相公已经在等候官家上朝了,妾来服侍官家。”
像个狗皮膏药一样,凤杞也很无奈,只能慢吞吞开了门。
郭娴的眼睛往里面一张,看见萍萍,顿时笑上面庞:“恭喜官家,贺喜官家。”
“喜什么……”
郭娴目光冷冷,扬声问萍萍:“昨夜可伺候好了官家?”
萍萍脸微微一红,但她是风月场上的积年,又意欲给自己抬一抬身价,顿时羞涩兮兮、又声音清晰:“昨夜奴奴伺候了官家就寝了。”
“官家宠幸你了?”郭娴犹自有些不信,又敲紧了问了一句。
萍萍垂眸却又朗声道:“是……是呢。”
郭娴笑中带冷:“哎呀,这也要恭喜你了!官家至今膝下无子女呢,你要是有功于社稷,官家定要给你名分。”
凤杞脸色一片白,悄然瞥了郭娴一眼他与郭娴一直未能成事儿,先以为是自己自打被流放、又因何娉娉的死就丧失了能力,没想到酒醉乱性,依然还是有“成事儿”的能耐。
此刻又惭愧,又心虚,又觉郭娴的表情捉摸不定,因而忐忑万分倒真像个被捉.奸在床的混账男人一般。
郭娴转而斜睨过来,依然是冷冷的笑:“咦,官家不去上朝么?”
“去,去。”凤杞低声说,“回头我找你聊聊,好不好?”极带着讨好之意。
第 300 章
凤杞这日上朝谈事儿时心不在焉, 无论是谈营救沈素节的事,还是谈给汴梁凤震施压的事,他都是哼哼哈哈的, 既拿不出切实的主意, 又不愿意听人意见。
高云桐也拿他没办法,谈话间隔时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凤杞就问:“如果没什么事儿了, 我就先回去休息一下了。”
高云桐冷不丁问他:“怎么, 是昨日那个乐伎,让官家特别入眼?”
凤杞面红耳赤, 几乎要吵架似的:“没有!怎么可能?!”
高云桐说:“臣也不敢打听官家床帏私事, 不过听曲放松和临幸纳妃,还是截然不同的。”
凤杞愈发耳朵都要滴血似的红,说:“怎么就纳妃了?……”
犹豫了一会儿,也知道他睡了人家乐伎的事是揭不过去的,又嘟囔着:“这个……朕有失仪是真的,但不至于影响后宫,也不会……叫人对朕的阴私说三道四的。”
当了皇帝, 其实比当晋王世子更没有自由的空间,将来言官言语凿凿,更是要对皇帝的私德品头论足、大加干涉的。
高云桐只能说:“这里头虽谈不上天大的关碍,不过也不能随意。官家还需处理好了。”
“嗯, 嗯。”凤杞红着脸,低着头,双手在案桌的遮掩下搓着衣角。
高云桐一退出去, 他就绕室彷徨,连连叹气, 最后一跺脚对身边内侍说:“走,去皇后那儿。”
郭娴见凤杞鲜见地来她正屋,居然还带着几块衣料和几件首饰,心里只觉得好笑极了,故意漫漠地问:“咦,官家这是干什么?”
凤杞把屋里的人全部遣出去,方坐下陪笑道:“我知道你素是大家闺秀,在北卢也是大将之女,金尊玉贵的。跟着我,名分上是皇后,实际上是受苦了。”
“谈不上。”
凤杞又说:“如今并州在备战,好东西也拿不出来,这些是我们家晋王府里原本库藏的东西,我央了我三妹妹玉娘悄悄给我带了一些。你看看这衣料的颜色你喜欢不喜欢?”
晋王府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时日久了,锦缎的面料、滚圆的珍珠也不免发黄显旧;而郭承恩自打叛出北卢,勾结了这个再勾结那个,在乱世的军中好好赚了一笔笔“差价”,已是大富贵了,女儿的吃穿用度都是顶尖的。
郭娴瞥了一眼,是真瞧不上这些衣料首饰,不过笑道:“那可真要谢谢官家的厚爱了。”
凤杞有心讨好,起身拿起一支珍珠步摇,给郭娴的高髻上插戴好,端详一番笑道:“真是好看。”
郭娴羞涩一笑:“官家……这样说羞人答答的。”瞥了一眼旁边的菱花镜,嘴角已然不屑地撇着,急忙拿手绢遮住了下半脸。
“你不要害羞,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凤杞狗屁不通来了一句。
然后枯坐了一会儿,抚着膝盖傻笑着,终于才说:“昨晚上,我实在是喝多了,你别笑我。”
郭娴道:“咦,这有什么好笑的?官家是一国之君,难得享受一会儿雅乐,不是很正常吗?又没有骄奢淫逸。”
她自然没有对他昨晚的荒唐多说什么,反而贴心地嘘寒问暖,最后还问:“那个小妮子官家要是喜欢,不妨就收了吧?万一有身子了,也好对天下交代。”
凤杞连连摆手:“不不,昨夜酒醉乱性,本不该如此;小妮子心重,是有心勾引,只怪我自己不能自控,但绝不该给这些乱爬床的人机会,不然以后岂不个个都生了龌龊的心思?”
他想了想:“罢了,她也算是昨夜伺候了我,赏她几匹缎料,再给几缗钱,打发了算了。最好叫教坊的老鸨子弄点寒药给她吃一吃,免得怀了孩子说不清是谁的。”
郭娴点点头:“好。妾叫人悄悄去办,不会声张。”
“多谢,多谢。”凤杞自愧,半日终于小心问道,“你,不会怪我吧?”
“夫妻本是一心,有什么好怪官家的?”郭娴笑道,“妾又不是官家那些个诤臣,什么事都据理力争似的。”
她故作叹息:“唉,不知道的以为当皇帝多么享福,多么随心所欲;知道的才晓得官家这为人左右、不能自主的苦处!”
这话说到了凤杞的心坎里。
他知道母亲、姊妹,以及高云桐等,都是为他好,为国家好,但一个素性散漫的人哪里经得起约束?一个从来没有责任心的人哪那么容易产生一心为国的志气!
他跟着也皱眉叹息:“是的,我日日煎熬呢。”
郭娴趁机道:“可你毕竟是官家,你怕他们什么?”
凤杞警醒起来:“不不,不是怕他们,是不能不约束自己,不然,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父亲和……”
他把剩下的三个字吞了下去,有些懊丧,悄然看了郭娴一眼。
郭娴笑道:“官家已经属于极能自我约束的了,但妾说句不中听的,权柄这东西还是要握在自家手中的好。”
凤杞忧从中来,愧疚之余,不由对温柔含笑的郭娴又多了几分好感:“我晓得你的意思,坐到了金銮殿那个位置,就没有回头路了,如今一切总算还顺利,只是我担心他们会为了尽早获胜,而勾结温凌我妹妹颇能拿捏温凌,所以有时不免自负了。唉……”
郭娴也是聪明人,前后连起来想一想就大致明白了:“他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不过官家是不是厌恶这样?”
她虽然不美,但这种时候解语花一般,凤杞不由自主就点点头说:“温凌于我有天大的仇,我绝不能容忍与他虚与委蛇。其他都还好说,这种受罪煎熬的日子我也愿意等。”
郭娴道:“说到这点,妾父亲与官家倒是同仇敌忾的。温凌一直和家父不对付,家父即便是曾经辗转于靺鞨的经历,也始终没办法和温凌合作家父辗转于靺鞨,也是为了回归故土,不得不有此做作,心里还是为了大梁。”
“我晓得。”凤杞居然点点头、
郭承恩刚投诚的时候北卢动荡,他一穷二白,急着要积累他常胜军的军费,是很做了一番叫人不齿的事:比如到处钻营,在南梁东骗西骗;比如送凤栖的嫁妆和岁币给靺鞨,他自己就很贪了一笔,还被温凌发现了,从此也难再和温凌建交。
不过确实也证明郭承恩是绝不会与温凌合作或谈判的了。
凤杞的心不由一动。
从皇后那里出来,他左思右想,终于命人叫来了郭承恩。
“太尉近期清减了些,身子骨还硬朗吧?”他客客气气地关怀着。
郭承恩一脸受宠若惊:“臣一切都好,今日城防须得操心,大概晒黑了,饭也吃不好,可能稍微瘦了点。有劳官家操心了。”一时倒也不清楚皇帝又想搞什么鬼,小心警惕地等着他的后文。
凤杞却直筒倒豆子一般把他心里的忧虑对郭承恩说了,临了道:“泰山是朝中枢密使和太尉,又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想必对如今局势成竹在胸。实话说,我不能和温凌谈判,心里实在过不了那个坎儿,但也不敢一直拖延,拖到汴梁那位不顾清议再与温凌合谋,并州就危险了。惜乎虽然知道如今形势严峻,却也没有适合的方法,想请您指点一二。”
郭承恩老狐狸一样,此刻有主意也不肯说,推说要再研究一下现在的局势堪舆,退出之后,回去问他妻子:“如今还肯你进节度使府见娴娘吗?”
郭夫人说:“这当然许的,亲生的母女,再说,本来又不是什么深宫大院的。只不过……”
郭承恩打断了她的抱怨语,说:“跟娴娘打听一下,这几日是不是那小皇帝遇到了什么事,是跟高云桐他们不和呢,还是又在弄什么陷阱给我?”
“怎么了?”郭夫人吓了一跳。
郭承恩说:“你也莫慌。无非是今日小皇帝向我示好,求我指教他。我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没敢就答应他。若他是真心求教,当然是我的好机会来了;若他又是想给我下套儿,老子也不再伺候了,找个机会救出娴娘,咱们一家子有兵有钱,再找处安生地方立命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在家里喝点小酒,耐着性子等候妻子去宫里探听消息。但见郭夫人回来满脸是笑意,他便也跟着笑起来:“看来不是坏消息?”
郭夫人说:“我进去时,恰听说太后又把官家叫去大骂了一顿,宫人们拿了我的钱,隐隐透出的意思是官家昨晚上居然睡了一个来弹曲儿的低下的乐伎,啧啧……”
又说:“我犹不放心,又找去了娴娘,原来娴娘都清楚,不仅清楚,这次她聪明了,用皇帝的羞愧,把他拿捏得死死的,又趁机推荐了官人你。那小皇帝和高云桐虽是亲眷,但也不是没有罅隙,据说高云桐有意先与温凌结盟对抗汴梁,而官家死活不愿意,正为这事儿闹别扭呢。太后又是个拗脾气,在劝他多听高将军的话,劝得他越发逆反起来。”
“官人,这不是你的机会来了?”郭夫人的眼睛说得亮闪闪的。
郭承恩的眼睛也亮闪闪起来,捋着颌下胡须想了一会儿说:“不错,我现在虽然路子不少,但要让我一下子就做到皇帝的丈人爹、太尉、枢密使的机会还是不多的。小皇帝如今纠结,无非是既想入主汴梁,又不想和那两个主儿和谈,这我还真能做到。无非是……想法子逼温凌和凤震火拼罢了。”
“官人要怎么逼呢?”郭夫人问,“温凌是死对头,疑心病又重;凤震也是只老狐狸,也没有胆子跟靺鞨作战呀?”
郭承恩笑道:“我曾是幹不思的信臣,在黄龙府安插一些自己人还是个事儿?总不能全让南梁那帮子被俘虏过去的酸文人占据了他朝中的位置吧?”
他想定法子,便开始运作,而且朝夕请示,一点不敢怠慢他的皇帝女婿。
终于有一天,笑眯眯去说:“官家,机会来了!”
凤杞眼睛一亮:“什么机会?”
郭承恩笑道:“幹不思不是拉了他娘舅家的队伍,在原北卢的地盘上对抗靺鞨的汗王吗?如今,他打输了,娘舅家的乌林答部几乎全军覆没,连同幹不思本人一起,被绳捆索绑到黄龙府受审了。”
凤杞觉得虽然是个好消息,但也不见得是多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不免有些失望,淡淡地“哦”了一声。
郭承恩心道这确实是个目光短浅的蠢货,不过内心虽冷笑不已,表面上毫不显露,也没有分毫嘲弄他不通军政的意思,只说他的安排:“臣觉得,幹不思叛父被擒,无论被杀不被杀,这个太子是肯定当不成了,接下来心热的是谁呢?靺鞨又特重军功,温凌若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要竞争太子之位也不容易,势必要再啃一啃汴梁这块软骨头了。”
凤杞果然怦然心动。
郭承恩又笑道:“当然,要逼他们两方打起来,仅靠温凌觊觎太子之位还不够。臣曾跟在幹不思手下,也颇收服了他手下的几个人,幹不思被俘到黄龙府,势必也是不服气的,只要教他反咬温凌一口,说温凌里通南梁,自己是被迫与兄弟翻脸的。幹不思诚然有活命的机会会抓住不放,靺鞨汗自然也会对手握兵权的二儿子心生疑虑了,自然要逼他自证。那时候,温凌不打汴梁也得打汴梁了他总不敢来啃并州这块硬骨头。”
凤杞这时候激动得一拍腿:“对!对!这可强过于我们去讨好温凌那厮,求着他攻伐汴梁凤震了!”
“那臣就去办了。”
“好!好!辛苦泰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