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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百足长虫181

    灰蒙蒙的天空应声碎裂,晨光涌泻,哀鸣的大海终得安息。

    终于脱身的雪茸从高空缓缓坠下,直坠入那骤然平静的海面之中。

    但他十分平静地闭上眼,果不其然,在临落入水面的前一秒,一只高大的雪狼从水中跃起,张口便叼住了他的后衣领。

    “扑通”一声,大白狼又扑腾进了水里,而雪茸已经转身趴在了他的背上,半点儿没有沾到身下的海水。

    总算平息下来了。一人一狼沉默了片刻,同时抬起头来,望向雪茸方才坠落的地方——

    此时此刻,包裹着塔兰的那颗水球早已经应声破裂开来,而此时此刻,那具已经在战斗中破损得七零八落的身子,正在那一小捧清水的托举之下,像一片脱离了树梢的落叶,缓缓地、轻轻地飘向海面。

    雪茸遥遥望着他的身影,忽然喉头有些酸涩,胸口也闷闷地难受起来。他想请求闻玉白过去接他一把,至少不要让他这么孤零零地掉进海中,还没等他开口,闻玉白便也心有灵犀般默默地游向了他坠落的方向。

    可当他再次抬起头才发现,那具徐徐落下的身子已经在半空中悄悄融化开来,从他的尾尖慢慢到他的身子,最后到他的面庞,都变成了风中一抹贝壳色的细沙,一点点随着海风消散……

    落到海面上时,一小簇紫色的火焰燃起。那一捧亮晶晶的细沙在火焰中化成了一串带着虹光的泡沫,一个细浪打来,便就又沉入了海底、回到了浪里、飞到了空中。

    雪茸怔怔地望着那片海面,直到眼睛盯得发涩,身下的白狼才抬了抬脑袋,蹭着他的脖子,示意他抓稳扶牢,准备归航了。

    归途路上,闻玉白游得很快,原本一直在战斗中保持平稳冷静的心跳渐渐加速起来。

    雪茸感受到了他的情感波动,想说些什么,却被一股难受堵住了喉头,难受得不得了。

    眼下的局面对他来说应该算是全方位的胜利——

    和“大人物”的赌局获得胜利、完成了和塔兰的交易、重创了敌对的猎犬阵营、除掉了对他威胁性极高的闻长生。

    可他此时此刻却很难开心得起来。尤其是一抬头,便看见面前的海水里映出闻玉白的那双眸子,他看见那永远沉静冰冷的银色湖面上荡起了波纹,看着那从没有过巨大情绪波动的双眼逐渐被悲伤覆盖,渐渐地,似乎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叫近在咫尺的他,怎么样却都够不着了。

    雪茸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甚至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当初他答应带塔兰来岛上,就是为了借用他的力量为自己扫清闻长生这个障碍,他早就知道闻玉白会为此心痛不已,但是为了自己,为了之后的路能够顺利走下去,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对闻长生的死没有感觉,他甚至不会因为亲手杀了塔兰而痛苦,雪茸认为这都是必然的结局,与自己是否参与并无关联。

    可看到眼前悲伤到目光破碎的闻玉白,他的心也跟着剧烈地刺痛了起来——

    自己间接杀死了闻玉白的弟弟,那是他亲口认定的、在这个世界上跟他唯一亲近的弟弟。

    ……比喜欢上一头狼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来到了岸边。那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耐心等自己平稳落地,这才迅速变回了人形。

    看着那家伙不知不觉间已经通红的眼睛,雪茸忍不住攥紧手指,甚至不敢望他:“对不……”

    “抱歉,我那边还有事情要先去处理一下……”闻玉白轻轻打断了他,声音有些发紧,眼睛也湿漉漉的,像是一条流离失所的可怜野犬,“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或者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你先去忙吧。”雪茸赶忙收拾好表情,“我也有自己的事情。”

    闻玉白点点头,一转身,又变回了那只高大的、矫健的雪狼,迈开修长的四肢,以极快的速度、不顾一切地飞奔向了悬崖底端的某个角落中去。

    他飞奔过去的时候,正瞧见满身狼狈的闻风清,正独自一人沿着悬崖向下攀爬着,满手满身都是鲜血,随时随地都有坠落的危险。

    闻玉白没想那么多,火速跃上悬崖站到他的面前微微伏下身,那人便就这般顺从地骑到他的身上,既没有像往常那样出口中伤他,也没有习惯性地对他发号施令,就这样,保持着长久的沉默着。

    两个人第一次这样平和的相处着,一声不吭地在风中穿梭着。这一路,也不只是天上的细雨、海中的浪花,抑或是谁的眼泪,就这样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过往的风里。

    没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满是落石的沙滩边,远远地,他们便看到一副熟悉的身躯,哀哀地侧卧在落石堆旁,像是一座在沧海桑田中被遗落的小山。

    那一刻,安静到像是死了的闻风清终于挣扎着直起身,从闻玉白的背上翻滚下来:“长生!!闻长生!!!”

    这个往常在外连走路都要端着架子、事事都要讲究礼仪风度的东方男子,此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人身边去,接着一把搂住了那具满是鲜血和伤痕的身体。

    一旁,原本疾驰而来的闻玉白顿住了步子,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向前,而是悄悄地藏到了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后面,一如曾经无数次在他们其乐融融时那样主动回避。

    此时,那只巨大的伯恩山犬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全身上下破碎的破碎、丢失的丢失,已经全然一副尸首的模样,可他的眼睛却还努力的睁着,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仔细看,他的身体居然还奇迹般地保留着一丝丝的起伏。

    闻风清慌忙捧起他的脑袋,努力让他望着自己:“长生……我来了……主人来了……”

    听到了闻风清的声音,那巨犬的眼睛轻轻动了动,紧接着,那已经被血水浸透的尾巴竟然轻轻地摇了摇。

    闻风清的眼泪顿时翻涌而出,忙不迭颤抖着道:“你再撑一撑,我带你回去,让许济世给你治好……”

    此时,已经濒死的伯恩山犬竟微微抬起脑袋,轻轻叼住了闻风清的衣袖,拼命地、极小幅度地向上拱了拱。

    这是他求摸头的标准姿势。闻风清又一次泪涌,赶紧一遍遍地,像往常那样抚摸起他脏兮兮的脑袋。

    大狗艰难地喘着气,舌头半吐在外面,嘴角却十分开心地上扬着。

    闻风清想起来他曾经说过,不论遇到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只要主人摸摸他,他的世界就只剩下开心和幸福了。

    闻风清搂着他的脑袋,让他尽可能地贴到怀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孩子不知道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大到一手都搂不过来,大到一颗脑袋就能把自己的心压得很沉很沉、根本喘不上起来。

    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遇到长生时,正因为闻玉白的不服管烦恼不已,当时听了朋友的意见,去当时有名的猎犬市场逛了许久,都没能再找到合自己心意的猎犬,直到他心灰意冷打算回去继续和闻玉白死磕的时候,不知道谁家的小狗自己捣鼓开了笼子,屁颠屁颠地晃悠着身体叼住了他的裤脚。

    当时,他低头看着这只一手就能捧起来的棕白色的小奶团子,和他那黑溜溜的眼睛对视了一秒钟,心里便生出一个念头——就是他了。

    那时候朋友劝他,伯恩山犬种虽然潜力很大,但全身都是遗传病,并不适宜做猎犬培育。但闻风清望着那家伙一个劲地往自己怀里钻的样子,脑子里根本听不进任何建议,甚至不惜被卖家坑了一大笔钱,也义无反顾地将那孩子揣进怀里带了回家。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会喜欢狗的。通灵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和天生脾气差劲不受管教的闻玉白形成鲜明的反差,闻长生的乖巧听话、令行禁止更加深了闻风清对他的喜欢。他开始明目张胆地偏心,会默许他半夜推开笼子睡在自己的枕边,会给他大老远地带来很多他爱吃的零食,会偶尔生出闲情逸致陪他玩飞盘,也会无底线地纵容他的叽叽喳喳和腻歪黏人。

    最重要的是,长生并不是恃宠而骄的性格。即便是被闻风清捧在手心里惯着,他也还是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次训练。他甚至比闻玉白更加刻苦认真,一次又一次地立下累累战功,一次又一次给自己带来沉甸甸的荣誉。

    那时候,他心想,也许闻长生就是老天派来拯救他的天使。闻长生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宝贝。

    一回想过去,闻风清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淌着,滴落到巨犬的绒毛上,像是草叶上一颗颗找不到土地的露珠。

    闻长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似乎看不清了,摸索了半天,终于仰起头,舔了舔闻风清的脸颊。

    这是他犯错之后自责的表现,似是讨好,又像是安慰。

    闻风清想起来,当年出征人鱼岛的原定人员,是更加成熟的闻玉白,但是那时候两人关系极僵,那家伙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走出笼子半步,无奈之下自己只能带上一直主动请缨的闻长生,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一战成名,最终也因为这一战丢失了性命。

    那时候的闻长生才三岁,对于犬类来说刚刚步入成年不久,但是对于人类来说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他的战斗经验不多,但却异常地生猛,一场场下来战功显赫,但却也时常伤痕累累。

    再回想起当年的自己,闻风清只觉得太不是个东西。那家伙忍着遗传病的疼痛高强度战斗,自己却因为被其他猎犬抢走了一次战功而给他摆脸色。

    他还记得当时那家伙原本还忍着疼痛傻乐,一看见自己的脸色阴沉下去,便立刻垂着脑袋、夹起尾巴向自己认错。但他比闻玉白会哄人很多,见闻风清不理自己,便厚着脸皮蹭到他身边舔他的脸,闻风清被痒得发笑,便也原谅了他。

    此时此刻,那宽大粗粝的舌头还在自己的脸上一下下舔舐着,似乎带着些慌张的祈求。

    闻风清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忍着心痛,强制自己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

    巨犬得到了这个回应,总算是释然了一般,最后半眯着眼睛,轻轻“嗷呜”了一声,尾音轻轻上扬。

    闻风清的泪水一下子再度崩塌起来。

    这是闻长生和他心照不宣的暗语,每次任务归来,这精神抖擞的小狗便会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原地,十分骄傲地歪着脑袋,“嗷呜”一声望着他。

    他在问自己:“主人,我是你的骄傲吗?”

    闻风清向来性格别扭,还带着东方人特有的含蓄,他向来装作听不懂他的问题,只是满意地摸摸他的脑袋,在给他奖励些好吃的,用行动告诉他,做的不错,下次继续努力。

    这一回,他终于再也无法含蓄了,只一遍遍抚摸着长生的脑袋,在他的耳边念叨着:

    “长生,你一直一直、永远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闻长生的尾巴又一次轻轻摇了摇,接着,那漆黑的眼睛终于失去了光彩,对这世间的一切再无回应。

    闻风清抱着闻长生的尸首,嚎啕大哭。

    他想起若干年前,这个小豆点刚变成人的时候牵着自己的手,问他:“主人主人,你为什么要给大白哥取名叫闻玉白呀?”

    闻风清回答说:“因为他来自冰天雪地的北境,他的世界和他的身体都像玉一般洁白无瑕,所以取名‘玉白’。”

    他又问:“那我为什么叫长生呢?”

    因为从将他带回家的那一刻起,无数人告诉过他,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带了病,是被死神诅咒过的小孩,让闻风清早早放弃他,不要为他耽误了时间还浪费了感情。

    但他偏偏不信邪。

    闻风清笑了笑,说:“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希望你能够健康快乐、不死长生。”

    第182章 百足长虫182

    闻玉白一直藏在山岩之后,静静地等着闻长生彻底咽气,等着闻风清从崩溃不已再到收拾好情绪。直到看到那几乎哭断了腰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确定自己的出现再不会打扰他们,闻玉白才轻轻地从山岩后走出来。

    一人一狼就近找了块相对松软土地,将这只小山一样大的伯恩山犬埋下去。

    返程时,闻风清在他倒下的地方找到了一枚脱落的犬齿,他小心翼翼地趴到海水边,将那沾满了血渍和泥污的牙齿反复清洗干净,末了擦干了收回衣袖里时,又忍不住掩面落起泪来。

    如果长生在的话,一定已经扑上去舔他的脸、蹭他的脖子讨他开心了。可闻玉白天生不是哄人的料,他在一旁注视了许久,直到那人的步伐都有些趔趄,他才沉默着低下头,走到他身边微微伏下身来。

    他想,这人现在这个状态或许是走不回去了,就当是为了长生吧,自己可以驮他一次。

    但那人却摇了摇头,再一次拒绝骑在他的背上。

    这家伙一向古怪倔强,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有着坚持。譬如很多训犬师的同僚都问他,为什么不把自己培养成坐骑,就算再倔强的动物,只要骑在他的背上、牵制着他的脑袋,都能让他绝对臣服于自己。

    可闻风清偏偏就不愿意,每当别人问他,他都说自己不习惯。

    有人调侃他说:“你之前在东方大陆的时候骑马骑得那么好,怎么轮到自己的狗就不习惯了?”

    还有人说:“他这么不听话就是你惯的,多骑几下,保准比市面上的狗还要乖巧。”

    他实在推脱不来,便也就只能含糊道:“玉白不一样,他是有野性的,不能这么训他。”

    这么仔细想来,这人总是这么自相矛盾,一边想方设法地驯化自己,一边又舍不得真的磨掉自己身上的“野性”。

    也许这就是他的训狼事业如此失败的原因吧。

    闻玉白放慢了步子,垂着脑袋走在他的身侧,闻风清也不说话。

    他们两个一直都是这样,没有闻长生在场,他们除了彼此恶言中伤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可以谈得开的话题。

    两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前行着,走过了海边的那片蜿蜿蜒蜒石头路,爬上了高耸陡峭的山崖,路过了已经没有形状的基地、经过那屹立在一片汪洋之中的“祈福圣手”,穿过了早已经一片死气沉沉的街巷……

    飘荡了许久,他们终于快要来到了码头边。

    远远地,两人在天尽头看到了一个冒着烟的小点,那是前来接人的船只,只是那照常迎着朝日赶来的巨轮,一定不会料到这个早晨迎接它的,是早已经一片废墟的荒岛。

    “嘟——嘟——”汽笛声远远地飘来,带着无忧无虑的蓬勃朝气,朝着它的乘客们张开双臂。

    闻风清望着属于这趟旅程的归途到来,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玉白。”

    闻玉白抬头看了他一眼,变回了人形等待他继续开口。

    闻风清:“长生临走之前跟我商量过,让我考虑一下跟你解除关系,就当是放过彼此。”

    “……”闻玉白默默地收紧了手指,没有说话。

    他想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可他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开始加速起来,手也下意识地摸向了面上的那只口笼。

    闻风清深吸了口气,尽可能平静道,“……但是,我有一件事情,一直瞒着你。”

    听到这里,闻玉白的心脏骤然收紧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摸到口笼边的手也慢慢垂了下来。

    “其实你那把锁的钥匙,并不在我的手里。”闻风清说。

    闻玉白的手指轻颤了一下,脑子有些嗡嗡的,却似乎感觉并不太意外:“……在谁手里?”

    “教会。”闻风清说,“对你拥有绝对支配权的,是教会,不是我。”

    闻玉白:“……”

    “所以,只要你想,随时可以从我身边离开。”闻风清说。

    说这话的时候,闻风清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他似乎能想象得到,眼前这人知道真相之后,会如何将过往积攒的愤怒肆无忌惮地发泄到自己身上来。

    那一刻,他甚至有几分认命的架势。

    可闻玉白只是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闻风清都有些忍受不了了,这才平静地开口,问出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闻风清有些没反应过来般愣了愣,这才颇有些落寞地回答道:“回家吧。”

    闻玉白看他:“东方?”

    “嗯。”闻风清苦笑起来,满眼都是藏不住的疲惫与落寞,“仔细想来,我确实不适合当训犬师。”

    “可他们都说你很优秀,没有几个人能带出长生那么厉害的猎犬。”闻玉白望着远处的海,“我算是个例外,换谁来训我都会是这样。”

    “那就当是我不自量力,讨了个教训吧。”闻风清无奈道,“我不是个好主人。”

    “对我来说,确实不是。”闻玉白说,“但对长生来说,你是。他一直这么认为。”

    “……”闻风清的眼神再一次柔软下来。

    眼看着船只越靠越近,岛上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们,也都纷纷赶到码头,忙不迭从灾难的余波中逃离。

    闻风清正欲转身去排队,看着站在原地没有动的闻玉白,便知道分别的时刻来了。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许久,这才轻轻开口道:“玉白,不要和教会明目张胆地作对。”

    “就算你有本事摘掉这把看得见的锁,也很难逃脱头顶上那只看不见的笼子。”他说,“只要你还在这片大陆之上,就不可能存在绝对的自由。”

    闻玉白听闻,垂下眸子转过身,再不看他一眼:“知道了。”

    闻风清便也回过头,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等他彻底在视野中消失不见,闻玉白径直走向码头的一隅——大战虽然结束,但他的任务并没有结束……他得去找雪茸。

    那人的气息早就出现在了码头,安全、平稳,所以闻玉白并不心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那人坐在高高的堤坝上,迎着阳光、背朝大海,眯着眼睛看着人群,双腿悠哉悠哉地晃荡着。

    闻玉白很喜欢看着人永远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好像上一秒世界毁灭,下一秒只要他还活着,就能立马找到乐子让自己开心起来。

    真的好厉害。闻玉白望着他嘴角的笑意,自己心中那厚厚的阴霾都跟着消散了不少。

    但很快,那人注意到了他,方才脸上那般闲散悠哉立刻收了回来,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惊慌和颇有几分刻意做作的悲痛。

    ……倒也不用演的这么用力。

    闻玉白有些无奈地走了过去,那人看到他走过来,一瞬间有些手忙脚乱,紧接着往一旁挪了挪,在相当宽敞的堤坝上给他空出个位置来。

    闻玉白一翻身,轻轻松松坐到他身边,也不开口,托着腮跟他一起望向人群。

    雪茸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对不……”

    “那家伙什么时候来?”

    知道雪茸又要提长生的事,闻玉白还是条件反射地打断了他——他还没有做好跟他聊这些的准备,他还不想这么快地面对这件事。

    雪茸揉了揉鼻尖,也没再纠缠,低头看了眼手表,顺着他转移了话题:“快啦,再不出面他的小命就要到头啦!”

    闻玉白也顺势看了一眼他的腕表——船只已经靠岸,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差半个小时分钟,如果“大人物”还不能如期赴约,那么他就会在期满“五天”的那一刻,受到“裁判之手”的制裁。

    像这样利己主义到了极致的人,绝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

    闻玉白望着向码头流去的人群,又望了望远处一片汪洋中的狼藉:“那万一他已经死了呢?就死在这场灾难里,怎么办?”

    “……”雪茸被噎住了,忍不住埋怨他,“我发现你真的很悲观主义!他那么多保镖跟着,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死掉呢?”

    闻玉白抬头望向他,眼神颇有些无辜:“但这个情况也要考虑。”

    “那也是个好事。”雪茸晃荡着双腿,坚决不被他的悲观带偏,“虽然没能让真相大白,但是能这个魔鬼死得其所,也算是帮那些姑娘们报了仇、顺便除了个后患了,这可是一件大功德啊!”

    闻玉白给他永远在线的乐观比了个大拇指,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正在嗡鸣着靠岸的巨轮,问道:“那他要是一会他登船了呢?人离开了这座岛屿、加上塔兰已经……已经死了,那‘裁判之手’还能有作用吗?”

    本以为又要被人劈头盖脸骂一顿悲观,没想到雪茸只是抬起头,眺望了一下那远处,突兀地竖立在一片汪洋中的神像,然后挑挑眉,云淡风轻道:“那就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来赌咯。”

    说是要赌,雪茸却依旧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闻玉白觉得安心,便也不再多问,静静地等候着时间的到来。

    一阵蒸汽白烟腾起,船锚落下,艞板缓缓探出,经历了一昼夜噩梦的人们终于等到了他们的救星。

    雪茸跳下堤坝,忽然弯着眼睛对闻玉白说:“一会你不要出面,躲起来偷偷看热闹就行。”

    没想到关健时刻那人会忽然将自己撇下来,闻玉白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什么,就被对方堵住了嘴:“闻先生,你太有名了,可能会招麻烦。”

    闻玉白想到了闻风清临走前说的话,又摸了摸后颈的笼锁,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我不会走远,随时可以帮忙。”

    “好嘞~”雪茸明朗地笑起来,“你放心,我身份也很特殊,不会随便暴露的。”

    正当闻玉白想着,这人要怎么不暴露身份的时候,身后的船上忽然涌下一大批带着纸币的人,和岛上形容憔悴的难民不同,这群人一个个面露期待、眼放精光,看上去像是一群等待耗子出动的老鼠。

    一群给报纸、杂志撰稿的职业“报事人”,其中很多还是皇室和教会养出来的笔杆子。闻玉白简单瞥了一眼,便立刻了然地望向雪茸:“你喊来的?”

    “对!这么大的新闻,总得跟大家分享分享~”雪茸挑了挑眉,接着便转过身,拉着闻玉白藏到一块石头后面去,“我换个装,你就在这里藏好。”

    下一秒,这人便掏出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长假发戴在了头上,紧接着,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怎么一掰扯,就哗啦一下变成了一条简洁干练的裙子。他又从腰带上拿出一片口红纸抿了抿,又随手在脸上铺了层浅浅的胭脂,一抬头便彻底出落成了一个美丽的金发姑娘模样。

    闻玉白怔愣了一下,目光短暂地定在了他的脸上,紧接着有些无措地别过头去——不得不说这人的长相实在是太过优秀,不管男装女装都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最重要的是,这人女装的形象,在闻玉白的脑海里已经和埃城那个大胆奔放的哑女“艾琳”融为了一体——总让他忍不住想入非非。

    雪茸又胡乱地在脸上捯饬了几下,然后彻底失去耐心:“我技术不如梅尔,随便糊弄一下吧。”

    接着,又顶着这张“随便糊弄”着都很漂亮的脸,像模像样地拿出笔纸:“今天是‘报事人’艾琳。”

    说完,便朝闻玉白挥了挥手,愉快地钻进了轰轰烈烈的报事人大军之中。

    不一会儿,码头便被挤得水泄不通。难民们眼中的惊恐无措和报事人们面上藏不住的亢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群闻讯赶来的家伙们,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企图登船的难民,似乎要用眼神将对方扒皮脱骨,将那潜藏在人海之中的秘密连根拔起、拉到烈日下审判。

    盯着、盯着,一双双眼睛在人群中疯狂扫视,连只蚊子都没办法从他们的目光中逃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猜测这家伙会不会不出来、又猜测是不是拿到了假消息。人群里的雪茸垂着眸子望着手表,依旧不慌不忙,直到秒针轻轻划过五天的界限,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隐忍的挣扎声。

    雪茸的嘴角微微上扬起来。

    “呃……是我……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随着那声崩溃的自白响起,一双双眼睛几乎同时扫视过去,那一刻,目光似乎都有了重量,叫被注视着的人都快跪倒地上。

    下一秒,人群中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教、教皇大人??”

    第183章 百足长虫183

    这一声“教皇大人”,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人群里的雪茸、墙根后偷看的闻玉白都情不自禁地一同倒吸了口凉气。

    知道对方地位不低,没想到已经高到了顶了。

    因为“拥有和神明直接沟通的能力”,在这个全民狂热信教的大陆之上,除了机械之心,最受景仰爱戴、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类就是教皇。在这方面,就连血脉悠久的皇室贵族也无可比拟。

    独一无二,他是当之无愧的,最接近神明的人类。

    这一刻,没有人敢去追问关于案件的事情,只听一连串“咚咚”的闷响,所有人几乎都条件反射般齐刷刷跪到地上,埋下头来匍匐着面向那人。

    雪茸咬咬牙,担心暴露身份,便也只能跟着跪了下去。

    和他料想的一样,男人周围有一群精兵悍将的侍卫负责安保,在场的所有人,怕是除了闻玉白,都没有本事能够靠近他半步。

    面前一众匍匐在地的报事人们纷纷惊慌地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人敢说些什么。

    雪茸的手心也微微出汗了——这可怎么办?想要对付这么大的一个家伙,估计是相当麻烦啊……

    他没作声,只是微微瞥了瞥四周。和他预料的一样,大部分人都被这阵仗吓惨了,一个个跟鸵鸟似的,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地里,生怕跟对方有任何的眼神接触,根本不能指望他们有什么动作。

    被护卫们严严实实围在正中的男人,并没有正眼去看这些匍匐在地的信徒们,而是皱紧眉头,一手摸着脖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快速穿过人群。

    眨眼的功夫,男人已经在护卫的簇拥下走上码头,雪茸不禁皱起眉——再没有人说些什么,他可就要走了,一旦离开这座岛,可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撬开他的嘴了。

    要换做平时,他肯定已经率先开口了,但是他现在顶着一身女装,一旦开口身份就会暴露……

    就在他纠结着要不要破罐子破摔顶着假发用男声提问时,他面前不远处,一个年轻人忽然抬起头,站起身来:“请留步,教皇大人。”

    在众人齐刷刷的注视之下,这个年轻人站起身来。

    年轻人十七八岁的学生模样,顶着一头黑色卷发、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手里攥着纸笔,看起来一身的书卷气。

    教皇本可以不用搭理他,可仔细看,那人脖子上的勒痕自始至终没有消失过,甚至越来越深,而教皇的面色也越来越难看,终于在年轻人开口唤他的一瞬间承受不住,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护卫来不及处理年轻人的事,连忙一拥而上围住教皇,询问他的情况。

    年轻人望着那乱成一锅粥的画面,并没有慌张,而是沉静地问道:“大人,请问埃城地下的地牢是您组织建造的吗?”

    在场的所有人瞬间屏住呼吸,雪茸看着跪在地上,已经被掐到没有行动能力的教皇,忍不住扬起嘴角来——

    “咳咳……!!呕!!”教皇并没有立刻作答的打算,想要继续硬扛,可脖子上的掐痕还在继续收紧着,眼看他的眼球都开始爆出血丝来,他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个音节:“……是。”

    虽然已经有所预感,但是听到教皇亲口承认这个事实,四下还是传来一阵惊呼。教皇脖子上的勒痕总算松开了些许,他慌忙大喘了几口气,刚想要起身逃走,年轻人又问:“斥巨资供应起这个黑色地下产业链的人,也是您吗?”

    窒息感又一次传来,教皇咬着牙闭上眼,认命一般:“是。”

    年轻人:“要求他们挖掉受害人眼睛的、对受害人实施囚禁、虐待的,也是您,对吗?”

    教皇:“……对。”

    年轻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教皇:“一年半……将近两年前。”

    年轻人:“永夜巷被砍掉手的男性死者吉姆,也是您杀害的?”

    教皇:“……是。”

    这下,人群的躁动已经彻底压抑不住了,一片窃窃私语之中,雪茸嘴角的笑意已经藏不住了,他心想着,再多问点,问问他怎么产生的这个癖好,问问他为什么要挖眼睛,问问他为什么选择车厘街……

    只可惜,年轻人的好奇心并没有他一半旺盛。仅仅只是确认了这件事情是他所为,便选择见好就收:“好的,谢谢您的解答,我已经问完了。”

    此话一出,教皇脖子上的勒痕便彻底消失,那人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接着,朝围拥在一旁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随着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走在最前方的护卫长“唰”地举起剑,直指向年轻人的喉咙。

    鱼死网破,这人会灭口,雪茸丝毫不感觉意外。不出所料,除掉出头的年轻人之后,他一定会想办法铲除在场所有的目击证人。

    雪茸抬眼看向闻玉白躲避的方向,他已经感觉到了那家伙隐约生出的杀意。

    有闻玉白在,自己就不会有事,但如果真的让他出手,闻玉白的处境可就相当麻烦了。

    眼下,气氛剑拔弩张,眼看着护卫长就要动手,年轻人却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推了推眼镜,然后笑道:“教皇大人,我劝您三思而后行。”

    这人讲话不紧不慢的,长相也温和斯文,可不知为何,开口却有一种很强烈的压迫感。

    护卫长的手下意识顿住,接着便看年轻人从口袋中拿出一枚镶着钻石的徽章,扬着笑容:“在下拜耳·韦斯特,久仰您大名,请容许我代父亲向您问好。”

    看到徽章的那一瞬间,教皇顿时瞪大了眼睛,人群也瞬间炸裂开来——

    那枚徽章是大陆皇室血亲才能拥有的血脉徽章,而拜耳·韦斯特,正是韦斯特女王传闻中的第十个儿子,人称十皇子。

    虽说在机械之心降临的这二十余年之中,皇室已经逐渐式微,但再如何落寞,也毕竟是统领了整个大陆近百年的一支血脉,到底还是叫人尊重的。

    一群人想了想,又转头向十皇子磕了嗑。拜耳弯着眼,摆摆手,让他们起身来。

    再回头看,教皇的面色已经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拜耳看了一眼面前依旧死撑着举着剑的护卫,平静道:“教皇大人,如果您真要因为这件事情对我动手,可能我母亲免不了会向您开战了。”

    说完,又看了一眼四周被吓到惊慌失措的群众们,指了指他们,说:“也请不要伤害他们,他们或许是您的信徒,但也同样是我的子民。”

    教皇咬了咬牙,僵持了几秒,只能恨恨地挤出一句:“放下。”

    护卫长忙不迭放下剑来。

    下一秒,教皇便冷着脸,愤恨地走上了那艘船。

    踏上轮船、离开岛屿的一瞬间,教皇的表情便融化开来,方才的愤恨都已经消失不见,转而又是一副从容的、体面的淡然:“真是抱歉,拜耳殿下,手下的人不懂事,刚刚吓到您了,我向您赔罪。”

    拜耳扬了扬唇,表示无所谓。

    “对了,方才我跟您说的话确实都属实,但也不完全都是事实。”教皇笑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并非出于一己私欲,而是为了伟大的机械之心——这是神明的旨意,我无法违抗。”

    扯淡也不是这么个扯法。雪茸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

    虽然这话假到不能再假,可他心里清楚,信的人总会相信。

    果不其然,一转头,便看见近半数人开始低着头作祈福状了。

    “这件事情之所以一直在暗处进行,也是神明的授意。”教皇微笑着,又一副慈祥模样,“近期还有一座大型蒸汽能源站会落成,到时候万众瞩目的第二次蒸汽火车提速、锅炉体积压缩就能尽快得到实现——所以这件事情,还望大家看在机械之心的面子上,不要声张。”

    这家伙很狡猾,特意提到了蒸汽动力站的事情,似乎是故意引导大家将这二者联系起来,以起到威胁的作用。

    是啊,比起全民生产生活水平的提升,几个妓女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说完这番话,教皇再次朝拜耳行礼道别,这才转过身去。离开之前,雪茸似乎感觉到了那人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定了几秒。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叫人作呕的怪异的目光。

    雪茸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皱起眉、非常难受地撇开了脸去。

    可那人偏偏在经过他的时候,特意停了下来,低头直勾勾地望向他。那一瞬间,雪茸感觉到了身后的某处,冰原狼瞬间爆发而出的杀意。

    雪茸也紧张起来,但身份的差距让他不能做出什么反抗。教皇见状,轻轻笑了笑,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枚胸针。

    “你的东西掉了。”教皇开口十分平静,看似柔和的语气之下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恩赐感,“戴上吧。”

    “……?”雪茸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就没丢过什么胸针,也根本不想受嗟来之食,大概率是他看自己好看,就又开始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了。

    直到那家伙把胸针递到了他的面前,他的眼睛才亮了起来——我靠,纯金的!上面还镶了密密麻麻的钻石!这一定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宝贝!

    于是他十分屈辱地抬起头来,勉为其难地让教皇把东西戴在了自己的衣领上。

    没办法啊,教皇说这东西是自己的,自己想拒绝也没有胆量啊,诶,自己是真不想要的,真的。

    教皇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是帮他理了理领子,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雪茸感觉,他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再看自己的宠物。

    “你戴这个果然很合适。”教皇扬了扬唇角,再没多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见状,身后不远处,闻玉白的杀气也终于慢慢撤走。

    雪茸低下头,又打量了一眼那枚胸针,看清那东西的形状时,眉心忽然挑了挑——雏菊?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确实少戴了一朵雏菊。每一次,梅尔只要把自己打扮成“艾琳”,他都会给自己的领口别一朵新鲜的雏菊花。梅尔也不多解释,他便默认这是小猫的癖好,每次都顺着他的意来。

    接着,他又想到了埃城死去的那个妓女奎尔。那人死前也是在胸口别了一朵雏菊,当时阿丽塔猜测说,那是他的心上人吉姆送他的礼物。

    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就有这么巧合?

    雪茸抬起头来,望向那个一手造成埃城惨案的男人,可那人已经消失在了船舱之中。

    一片窃窃私语和窥探下,一旁沉默围观的拜耳也一声不吭地走上了船。比起对方浩浩荡荡的大阵仗,大家发现,这个被韦斯特陛下捧在手心里的小皇子,并没有带任何的侍卫和陪同,一整个轻装上阵。

    雪茸先把那奇怪的胸针藏好,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心里一阵犯嘀咕——自己确实通知了很多官方的报事人,但绝对没有通知到皇室内部,这家伙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不带一兵一卒就过来

    想到自己还是女装的模样,便只能强忍着一肚子话转过身去。

    先去找闻玉白吧,虽然也不知道找他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就是想找闻玉白。

    于是他逆着人流,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下一秒,就被人牵着胳膊拉到岩石背后去。

    一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闻玉白,雪茸放下心来。也就在这一刻,他才恍惚从大战的余震之中抽出身来。

    怅然、疲惫、无奈、迷茫,都随着翻涌着的海浪,后知后觉地将他淹没。

    就在他一点点垂下眸子的时候,一旁的闻玉白静悄悄地放下抓着他胳膊的手,然后轻轻地,装作不经意般探到了他的指尖。

    雪茸的眼睛唰地一下子就睁大了。

    那一瞬间,他不敢偏头去看闻玉白的脸,却又大着胆子将指尖送到了那人的手边。

    下一秒,十指相扣。心跳响亮却又安稳。

    然后,心照不宣,默不吭声。直到走进船舱,直到彼此的心跳声被熙攘的人潮淹没,他们才轻轻放开了彼此的手。

    两人顺着人流走往不同的方向,走向不同的房间。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第184章 百足长虫184

    两个人的房间在走廊的两头,闻玉白先到了门口,却没有着急进门,而是转身,一直目送雪茸回房,这才放下心来,关上了房门。

    回到房间,雪茸先是琢磨了一下那枚雏菊胸针,确认这东西无毒无害,没有暗藏机关,才终于累得受不了,躺倒了床上。

    但疲劳到了极点,反而睡不着了。

    他虚脱地闭上了眼,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起涌了上来——

    撇开这莫名其妙的胸针不谈,先是关于一直推着他不断往前的驱动力,燃料。

    从这次的战斗看,阿丽塔的猜测应该不会有错了。燃料燃烧需要的助燃剂,应该就是“强烈的情绪”。虽然至今也不知道燃料本身是个什么东西,但就OO和他自己手中的余量来看,只要能够成功点燃,那么差分机的运转应该就能得以实现。

    可是自己要去哪里再找所谓的“强烈情绪”呢?那么多的燃料需要多大浓度的情绪?自己又怎么确保能把燃料燃烧的能量转化为差分机的动能?这依旧是个大难题。

    然后是关于“大人物”的身份。对方居然是教皇,这可真是麻烦透了。

    光是大陆这股子全民迷信的劲头,想要扳倒他就注定是困难重重。更何况教会最近势头正盛,新的蒸汽能源站即将建成,群众基础可谓牢不可破,光是靠自己的力量肯定做不了什么。

    从客观角度来讲,自己和对方都是罪犯,倒也不至于走到势不两立的地步。但仔细一想,那人是幽火手表的主人,又能熟练地在地下室使用火焰去除气味,同样的,他也是整个大陆核心蒸汽动力的主持者……

    不出意外的话,这家伙正是自己找到“机械之心的真相”和“神明真面目”的关键。

    雪茸皱起眉,脑袋一阵阵地跳痛着——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离真相如此之近,却又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又如此之远。一种畅快却又憋屈、豁然却又迷茫的情绪将他笼罩起来,疲惫不堪。

    想回有个睡不着的失眠感让他的心脏又有些不舒服了。他翻过身,把身体缩成一团,将脸埋进手掌中。

    这样自我保护的动作让他多了些许安全感,于是他又不免想到了那个让他感觉到安全的人。

    闻玉白啊……这一趟下来,自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雪茸一向认为自己的情感简单直白、爱憎分明,但是面前这个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复杂了。

    自己喜欢他、依靠他,却又害怕他、畏惧他。他有着吸引自己的一切特质,却偏偏又是自己的敌人、对手、天敌。

    雪茸叹了口气,有些难受地拍了拍心口——这么久的相处之中,他自认为已经想开了、放下了很多。他已经克服了自己对闻玉白气息的本能恐惧,甚至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消化他是一只狼的事实。

    他愿意相信闻玉白,相信他会控制本能和食欲,也能做到毫无戒备地向他袒露一切。

    可一闭眼,雪茸满脑子都是那人嘴上的铁笼子。

    时至今日,那只铁笼子禁锢住的,早已不仅仅只是他的攻击性,更有他选无可选的立场。

    雪茸的心脏闷疼起来,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说到底,自己是个逃犯、是教会的眼中钉。而闻玉白,即便他在岛上被下达了追捕令,只要对方愿意用他,他就必须要成为教会手中的那把利刃。

    那是闻玉白正确的、毋庸置疑的、绝无仅有的选择,自己不能也不该带着他走向偏路,反之,自己的选择也容不得对方半点干涉和阻碍。

    他们注定是要站在对立面的,初识时如此,不久后亦然。

    也正因为深知此事,他才会在犹豫再三后,选择将塔兰带上岛,并且促成他亲手杀死闻长生,杀死自己前进路上最大的阻碍,杀死闻玉白唯一留恋的亲人。

    他应该会恨自己的吧,雪茸心想。

    两个人之间有一些恨意,再见面拔刀相向时,出手也该更果决些了。

    一想到这些事情,本来就不舒服的心脏又开始闷得难受了。可也没到要吃药的程度,于是雪茸皱着眉坐起身来,给自己倒了杯水,顺势便被桌面上的一叠报纸吸引走了注意力——

    《新机械报》,是先前阿丽塔发给他、并且在大陆广为印刷的报纸,现在已经出到了十多期,连这样的游船船舱都有逐一分发,看样子背后的生产链条已经十分成熟、传播范围也相当之广了。

    仔细看内容,雪茸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报纸的主要内容,依旧是延续着第一期的风格,以深入浅出、面向平民的机械知识科普为主,头条的内容也很容易就看出阿丽塔本人的笔触。可再往后看,雪茸便觉得有些隐约的不对劲——

    不知是他过于敏感,抑或是背后的执笔人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了。他总觉得报刊里的部分文章和言论,有些偏激、怪异,甚至是刻意引导的意味,可以说句句不提无神论,却字字质疑神明的存在。

    尽管雪茸本身就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他还是清楚地知道,作为一个在校学生,主持的报刊中登出这样的言论,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正想着这件事,雪茸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听脚步声音并不是闻玉白,雪茸生出些许警惕,没有贸然开门,开口问道:“谁?”

    “是我,先生。”来人报出名号,“拜耳·韦斯特。”

    雪茸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接近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自己主动找上门了。

    可对方为什么来找自己,怎么认识的自己,又是否知道自己BUNNY的身份?雪茸根本来不及考虑,只确认确实是对方本人的声音后,便赶紧打开门,向人行礼:“殿下。”

    “免礼,先生。”拜耳礼貌地欠欠身,接着开门见山道,“听阿丽塔·莫里斯说,您是她的老师?”

    听到熟悉的名字,雪茸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也想明白了些什么:“只是在某方面有着相同志趣的同好……请问您和她是……?”

    “我们是同学。”拜耳笑笑,“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一位机械爱好者,听闻莫里斯同学有位非常厉害的校外指导老师,特意来登门拜访。”

    听了这家伙的自我介绍,雪茸算是彻底弄明白了——拜耳·韦斯特,作为国王韦斯特陛下的第十个儿子,生来不喜政权相争,只对机械科技极其感兴趣,父亲便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允许他隐藏身份、进入大陆最好的机械学院就读。

    拜耳·韦斯特原比阿丽塔要高两个年级,并没有太大的交集,却因为阿丽塔近期组建课题组而结识。而这次围堵教皇的事情,雪茸写信通知到了阿丽塔,那孩子便召集来了课题组的同学们商讨,拜耳便自然就得知并前来协助了。

    说实话,这次的行动相当之悬,要不是恰巧有这位能牵制住对方的小王子出面,以对方心狠手辣的程度,要么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得被灭口,要么就是逼得闻玉白出面,彻底断掉他的前程。

    雪茸听完,不动声色地探道:“那陛下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来的?”

    “很好认。”拜耳笑道,“阿丽塔说,您有一头特别漂亮的浅金色头发,还有同样色泽的双眸,这么亮眼的特征,放在人群中想不注意到都难。”

    雪茸松了口气——至少对方还不一定知道自己BUNNY的身份,也幸亏当时在教堂犯事的时候遮住了这些特征……否则,他大概率又得为了灭口,被迫犯下枪杀小王子的重大罪名了。

    可即便如此,雪茸也并没有放松下来,而是皱起眉,拿起桌上那叠报纸:“最近风靡的《新机械报》,是殿下您的手笔?”

    “不敢当。《新机械报》的主笔一直是阿丽塔·莫里斯,我们主要负责提供灵感和素材,俗称打打下手。”拜耳弯起眸子,推了推眼镜,“但我的确让家里出了些力,毕竟创建一个报刊,对于渠道、资金、人脉各方面要求都很高,合理运用手头上的资源,也是课题组的大家喜闻乐见的事情。”

    雪茸心中了然,感到了些许不舒服,但碍于对方的身份,以及他根本摸不清的底细和深浅,只能非常公式化地笑道:“很好,很感谢殿下家中提供的帮助。不过你们还是学生,我建议最好把重心放在学业上,不要因为这些业余爱好而耽误了技能的精进。”

    拜耳慢条斯理地拉回了话题:“雪茸先生,平时您对阿丽塔的指导,我们都有学习。您确实是大陆不可多得的宝贵人才,为什么不去科研所做开发、或者是去学院教书,而是一直在外漂泊游荡呢?”

    这是无心提问,还是有意暗示?雪茸猜不出来,只感觉沉沉地眉心一跳,面上却依旧没有露出破绽:“只能说人各有志吧,比起被拘束的日子,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确实,我非常理解,就像我一点都不想继承我父亲的事业那样。”拜耳扶了扶眼镜,“其实我就是想说,如果您愿意,希望您可以在机械制作上指导指导我,同样的,也真诚地邀请您和皇室进行合作——不论是为了科技发展、为了学术研究,亦或是……为了找寻真理。”

    听到“找寻真理”的那一刻,雪茸心脏骤地缩紧起来。再看这人被镜片反光挡住的双眸,雪茸微微眯了眯眼——他知道,因为二十年前“机械之心”突然降临,教会势力异军突起,突然被打压的皇室一直记恨在心。

    这二十年来,皇室一方面不敢得罪早已被“有神论”洗脑的群众,一方面却又时时刻刻想要复兴翻盘、重新夺回对大陆的主导权,于是始终跟教会保持着表面互相敬重,背地里暗暗较劲的关系,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没有能将对方一口气捣垮的把柄。

    但眼下情况似乎发生了转机。教皇这一次在埃城犯下的丑闻已经被拜耳带回了岛,只要皇室好好运作,一定会成为一颗重磅炸弹,带给教会势力非常实在的一击。

    皇室一定是想牢牢抓住这次机会,趁机翻盘。

    雪茸的手心微微出了些汗,他知道,能和皇室达成合作,自己的处境将会迎来天大的逆转,差分机的建成便是指日可待,顺势找寻机械之心的真相也不再遥远。

    可一想到那份报纸上,浓浓的、让他感觉到不舒适的意味,他又犹豫起来——

    当初说好了当阿丽塔的老师,是真真切切想要教给这孩子一些知识、技能的。他不想让这孩子卷入这些不纯粹的纷争之中,这违背了他的初心与意愿。但他同样也看得出来,对方早已经把阿丽塔和她精心创办的报刊,一同纳入了他们这一方的棋子之中了。

    自己合作与否,对她的未来会有影响吗?倘若她真被卷进去,自己这个当老师的,能脱得开干系吗?雪茸一时间看不透、也想不明白,只觉得心口剧烈地疼起来。

    于是,他便也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而是推脱掉:“我再考虑考虑,有想法的话,会主动找上门的。”

    拜耳也不着急,只是拿出一张通行证递给他:“拿着这个,随时可以找到我。”

    送走拜耳之后,雪茸终于控制不住了。他觉得脑海里的东西多到快要爆炸了,再不处理一下,自己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房门。

    此时此刻,舷窗之外,又是一片黑压压的殡葬飞艇,像是乌云一般盖住了半边天空。那几近恐怖的轰鸣声让雪茸忍不住手指发抖——他太清楚这声音意味着什么。

    许济世不止一次调侃过,你们大陆救死人比救活人更有效率。

    雪茸揉了揉跳痛的太阳穴,尽可能无视掉耳边代表死亡的声响,接着穿过走廊,径直来敲响了闻玉白的房门。

    那人一打开门,便看出他的面色十分难看,立刻关切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

    话还没说完,雪茸便抬起眸子望向他:

    “我压力好大,能不能帮我疏解一下?”

    第185章 百足长虫185

    雪茸清楚地知道,闻玉白的存在是自己压力的重要来源之一,所以秉持着解铃还须系铃人的理念,他果断地选择找这位罪魁祸首之一帮自己解压。

    感情方面也好、立场方面也好,这人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多的问题,这趟来总得让他解决掉点什么。

    但他的情绪实在太糟糕了,心脏不舒服、体温莫名攀升、脑袋也嗡嗡的。

    闻玉白一下子就发现了不对劲:“吃药了没有?”

    和先前在斯凯立顿孤儿院一样的场景,甚至连开场白都如此一致,但心境和状态却完全不同。

    雪茸胡乱地抓了抓头发,重重地喘了口气,蹙起眉:“不想吃药……这不是吃药的事。”

    闻玉白看了他一眼,没作声,先是给他倒了杯水,又理好床铺让人坐到自己的床上去,这才认真地望着他:“聊聊?”

    雪茸本来还想开口,但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家伙,忽然觉得怎么说都不大对劲,便捏了捏眉心,面上已经控制不住地写上了烦躁:“……不知道怎么说。”

    当然不能直接说,自己的压力一半以上都来自于他,来自于对他的喜欢,对他的愧疚,还有因他而起的纠结和迷茫。

    “……”闻玉白微微抿了抿唇,似乎能理解他的躁郁,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

    他盯着那快要炸成一个毛球的兔子望了几秒——不想聊天的话,就陪他玩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原本还等着闻玉白开口再问几句,自己或许就能顺水推舟打开话匣子了,可这一抬头,就看这人转过身去,手里还拿了一副扑克牌来。

    “……?”看见情况跟自己的想象越来越远,雪茸的耐心瞬间告罄。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承载压力的容器破开了个口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和情绪,齐齐挤压向他的胸口——

    爆炸了,爆炸吧。

    烦躁到了极点,思路反而清晰了起来,眼看着那人真的一本正经地拿着扑克牌要来陪自己玩,雪茸果断决定开口,把最好解决的问题先解决掉——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闻玉白?”

    自己开口的时候语气平稳又淡定,像是在问他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般自然。但闻玉白手中洗了一半的牌还是噼里啪啦散了一桌,还有几张狼狈地掉在了地上。

    “……”闻玉白没吱声,只是喉结悄悄滚了滚,接着便又假装无事发生一般,准备弯腰去捡牌。

    下一秒,就被人非常蛮横地一把攥住了手腕:“回答我。”

    那人的手滚烫的,叫闻玉白的指尖轻轻一颤,也跟着顿住了动作。

    一抬头,雪茸已经极不耐烦地凑到了自己的面前,一字一句道:“闻玉白,你喜欢我,是不是?”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闻玉白就有些害怕那人突然凑近自己,猎物的气息本来就会让他条件反射地兴奋,偏偏这人身上独特的香气,还总勾得他的神经不住地颤抖。

    他看着那家伙因为烦躁而逐渐熟红的面颊,闻着他因为压力而胡乱释放的信息素,呼吸也终于平稳不下去了。

    他偏了偏头,想要调整自己的情绪,可雪茸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而是又凑近了一步,鼻尖就这样贴上了对方的口笼。

    “你喜欢我。”雪茸语气笃定,却依旧毫不松口,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两人呼吸被冰冷的铁笼分隔,却又毫不收敛地纠缠在了一起,心率和体温也都疯了一般极速攀升。

    闻玉白看着他已经熬得发红的眼睛,直到这人得不到答案是不可能罢休了,于是只能深吸了一口气,紧着嗓子,尽可能平静地回答:“是。”

    听到这人的回答之后,雪茸的动作明显顿了顿——答案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但莫名其妙地,不但没有让他如释重负,反而让那满脑袋的郁闷、焦躁、压力倍增起来。

    喜欢我,然后呢?就这么就结束了??

    由于对方莫名的沉寂,雪茸胸口里那股子火又噌地窜了几尺高。他的心脏本来就处在发病的边缘,这么一烦躁,全身的症状就又潮水般淹了过来。

    闻玉白本就在紧盯着他的表情,眼看这家伙的状态突如其来地急转直下,立刻严肃起来:“药在哪儿?先吃了再说。”

    可眼下,雪茸根本听不进去半个字,脑袋里仿佛被塞了一整个马蜂窝,嗡嗡乱叫着,又吵又疼,烦得他快吐出来了——

    知道他喜欢自己之后要做什么?如果就这样收场的话,不还是相当于什么问题都没能解决吗?不仅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甚至让自己的身体更难受了,心脏烦闷得要死,全身还烫得难受,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发情期一样。

    想到这里,雪茸似乎有些豁然开朗了——自己应该是真到发情期了。

    兔子的身体就是这么敏感又胡来,所谓的发情期毫无章法,根本没有周期,也没有固定的时长一说。每一次搞突然袭击,都能让雪茸好生折腾一阵子,脾气暴躁、全身难受、食欲不振、持续发热,还……欲望亢进。

    仔细一算,上一次发情期的时候,自己还不是逃犯,当时也是跟梅尔大发脾气的途中感觉到不对劲,于是就把自己锁在阁楼的房间里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整整在房间闷了一个星期,梅尔不准他出门乱搞,自己隔靴搔痒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最后实在受不了,干脆直接动手做了一堆对自己胃口的工具,挨个儿上阵才把自己安抚好了。

    现在,工具什么的肯定也没条件了,那么,该怎么解决?

    他红着眼睛望向闻玉白。答案就在他的眼前。

    非常合理的。梅尔警告过他,在找到两情相悦的伴侣之前,不允许依靠任何人解决发情问题,那么就在刚刚,那人说过喜欢自己,所以找他帮忙,实在是合理。

    再看那家伙,虽然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身体状态上,但自己发情的信息素早已经把他燎得呼吸紊乱、心神不宁了。

    他也想,自己也想,他们都有迫切需求。合情的。

    既然合情又合理,雪茸烧得快要断线的大脑便不再做主了,他抬起头,忍着难受问道:“那你想跟我睡觉吗?”

    这回闻玉白是真的愣住了:“什……?”

    不等那人开口说些什么,雪茸就颇有些粗鲁地将人往床铺的方向带,此时此刻,那平日里连天崩下来都能稳得纹丝不动的身子,居然被他这么随手一拉,就径直送到了床上。

    雪茸轻嗤了一声——果然,他们兽类之间的沟通交流,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此时,闻玉白坐在床上,就这么抬眼望着雪茸伸手胡乱扯着自己的衣领——

    “我难受死了,就当帮我个忙吧……”

    眼看就要把上衣脱个精光,雪茸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缓过神的功夫那人已经将自己整个掀翻压到了床上。

    闻玉白擒着他的双臂,将他牢牢锁住无法动弹。雪茸半张着嘴唇喘息着,一定神,发现那人的气息也乱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回事?”闻玉白显然也在忍耐着什么,声音都微微有些变哑了,“发情期到了?”

    滚烫的气息抚到脸上,雪茸的睫毛难耐地颤了颤。他垂下眸子,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嗯……你再帮帮我……就像上次那样……”

    听到“上次那样”,闻玉白的脑海里显然是闪现出了什么画面,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一手擒住雪茸,一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让他雾蒙蒙的金色眸子望向自己:“那你喜欢我吗?”

    “……”雪茸的嘴唇轻轻绷紧了片刻,接着便坦然道,“喜欢。不然我为什么来找你?”

    闻玉白微微松了口气,他似乎也是对雪茸的喜欢心知肚明,可擒着雪茸的手还是没有松开:“那你这次来找我,是因为情感上的喜欢,还是因为生理上的需要?”

    雪茸:“……”

    “我知道,发情期就是这样,身体不受自己控制,所以很容易就吃亏的。”闻玉白松开他的手,扶他坐起身来,额头上已经布了一层细汗,显然是忍得辛苦,可表情却写满了耐心,“你自己以前应该也处理过,不需要别人一定也行。我不会乘虚而入的,不然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听到这里,雪茸一下子反应过来,恨不得翻身将他扑回床上:“?!不行!”

    闻玉白又变回那纹丝不动的一座山,任那家伙怎么推,都不动摇分毫。

    尝试扑倒对方三次无果的雪茸快要哭出来了,很快波动的情绪就牵扯到了他脆弱的心脏。

    心脏一抽,眉头一皱,雪茸闭上眼睛,痛苦地躺到闻玉白的床铺上捂脸喘息起来:“……我受不了了,你快把我憋死了!”

    “……”闻玉白无言以对。他知道这人身体不舒服、心情烦躁是真的,但想借机耍赖的心也不掺假。

    看着那人慢慢泛白的嘴唇,还有早就冒得一额头的细汗,闻玉白果断摁住了他疯狂乱扭的身子:“别乱动了,药在哪?我喂你吃。”

    “……”雪茸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又要开始像上次那样假正经拖延时间了,于是不满地皱起眉,心情烦躁到了极点。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还不如心脏爆炸就在这里原地死了算了,这样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就能全都不管了。

    可真等心脏炸裂地疼起来,他又开始害怕自己真死了,加上双手都被钳住,根本动弹不了半点,便只能怂了吧唧地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看见那人单手打开药盒取药的动作,雪茸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吃药必然会露出兔子耳朵,虽然在这人面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上一次吃药之后的场景回旋在大脑中,还是让他有些心有余悸。

    一抬头,看着那人不容置疑的眼神,雪茸本就奄奄一息的心脏再次抽痛起来。再不吃药怕是真要出人命了,雪茸只好眼睛一闭,将对方递到唇边的药片含到了舌根下。

    很快,耳朵竖立、全身处处都开始燃烧,无数冲动欲望喷涌而出,可纠结了良久,雪茸却只是睁着被濡湿的眼,难过地望着他。

    窗外飞艇的轰鸣声很响,雪茸开口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一粒粒地蹦进了闻玉白的耳朵里——

    “闻玉白,能抱抱我吗?抱一下就好。”

    第186章 百足长虫186

    如果眼前这家伙死皮赖脸地要跟自己发生些什么,闻玉白倒是有充足的信心能够拒绝得了他,毕竟自己这一路别的能力不见长,忍功倒是被迫修炼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偏偏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不得寸进尺,只是可怜巴巴地找自己讨要一个拥抱,活像个被孩子弄丢的玩具熊,全身四处都露着棉花,只祈求有人能帮他稍作缝补。

    闻玉白望着他的双眼,只感觉心都跟着软了下来。根本不受控制地、也丝毫没想过要去控制地,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臂,像是捧起什么易碎的珍宝一般,轻轻把人搂进了怀里。

    那抹滚烫的炽热便在胸前化开来了。

    钻到他怀里的一瞬间,雪茸也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他的情绪是烦躁的,动作中带着难掩的冲动,闻玉白感受得到,便也就这样一下下地摩挲着他的脑袋,安抚他的情绪。

    被摸了头就难免想被照顾到耳朵。雪茸悄悄把耳根往他手里送了送,闻玉白也没躲,就顺着他的意,伸手覆住了他的耳根,一下下有节奏地揉了起来。

    大抵是没想到这回这人这么自觉,没再跟自己玩那欲拒还迎的一套,被摸了耳朵的雪茸丝毫没有防备,身体一僵脑袋一热,眼泪居然控制不住地滑了下来。

    睫毛被沾湿成一簇簇的,像是挂着露水,雪茸抬头,就这么挂着眼泪直勾勾地望着闻玉白,闻玉白也这样直直望着他。

    但他能看得出来,这人眼中泪水并非像先前那般出于情欲,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双浅金色的眸子里,露出那般复杂又混沌的情绪。

    闻玉白想低头轻吻他,想帮他吻掉泪痕,却在垂眸的一瞬间,就被冰冷的笼子阻挡住了一切。

    于是他只能哀哀地望着他,柔声问道:“你是不是在伤心?”

    僵着身子流着眼泪的雪茸皱着眉,被体温烧得通红的唇嗫嚅了半天,这才艰难而困惑道:“……我不知道。”

    他以为自己不会伤心的,从小到大好像都不知道悲伤二字该怎么写,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后那片岛屿轰然坍塌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心里的某处地方,也跟着垮下成一片废墟了。

    也许是因为塔兰,也许又不是。他知道海底是那“孩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归宿,自己助他一臂之力,帮他复仇、带他回家,是再完美不过的功德一件,自己应当开心才是。

    至于闻长生则更不可能,自己见他第一眼就下定决心要除掉他,现在更是永远地除掉了一个后患,又何来的替他伤心难过一说。

    这么说来,唯一的答案便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近在咫尺的,却被一只口笼、一把锁挡在遥不可及处的人了。

    雪茸怔怔地望着他,望着那囚住他的坚固的牢笼,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为什么自己是兔子而他是狼?为什么自己偏偏必须要是他的猎物?

    为什么自己杀了他的弟弟?

    ……为什么一定要是敌人、要是仇人啊?

    这样怨怼的情绪一旦攀升而起,便很难再压回去了。雪茸皱着眉,牙关紧咬,不知这火该撒在谁的头上合适,便只能恨恨地望向闻玉白。

    雪茸忍着脑门子上一阵阵不合时宜的酥麻,挺着胸膛憋着股劲儿,似乎在暗暗地跟对方揉耳朵的力量对抗,眉眼中一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凶蛮。

    可即便如此,闻玉白自始至终也那般隐忍、耐心、温柔至极地揉着他的耳朵,尽他所能地安抚着雪茸的情绪。

    这倒是激得雪茸更加愤恨了。

    不知怎的,怀里的人突然钻上来,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上了闻玉白的脖子。

    那是喉结的位置,在气管和大动脉的附近,是狩猎者一贯撕咬猎物的地方。

    闻玉白吃痛地“嘶”了一声,却也没有躲,只继续伸手搂着他的腰:

    “你在生我的气?”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温柔的颤动,从喉头蔓延,顺着雪茸的牙尖钻向了他的四肢百骸。

    雪茸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又转而咬住了他的肩膀。

    这回咬得有些重,唇齿间轻微的血腥味让雪茸下意识一愣,却因为身下人带着些许异样的气息,让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

    他是不是兴奋了。

    于是雪茸便也更加兴奋了,像是刻意留下标记一般向其他处侵去,从他的大臂、手腕、胸前再到月退间,每一处都毫不留情。

    一步一步脱缰的后果便是彻底的失控,到最后,两人都亢奋到了不得已的程度,但闻玉白还是比雪茸能忍,是雪茸拉着他的手,半强迫半命令一般,拓开了隔在两人之间的那道门。

    发情期的兔子需求非常恐怖,好在被彻底刺激起来的雪狼,也绝不好惹。

    到最后,药物的作用都快扛不住过于激烈的心跳了。雪茸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裂开又重合,最后是闻玉白强行收了手,才勉强没有闹出兔命来。

    也不知天昏地暗了多久,雪茸这才半死不活地在闻玉白的床上醒来——虽然身体快要碎掉了,但是情绪问题似乎莫名其妙就被缝补好了。

    果然心情不好的根源是发情期么。

    云雨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稳定。雪茸重新睁开那清澈中带着狡黠的眸子,仿佛刚才眼中的混沌、悲伤还有泪水,都是梦和幻觉。

    他坐起身,对闻玉白露出一个标准的笑意,又像先前那般不要脸了:“你真行啊。”

    闻玉白噎了一口,却似乎也不着急赶他走,而是坐到床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搭起话来:“以前你怎么办?”

    说完,就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不对劲的问题,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口笼:“呃……不是……”

    雪茸眨巴眨巴眼,坦诚道:“自己办。”

    这回,倒是闻玉白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来:“嗯?你不找别人吗?”

    “我倒是想!但梅尔不给!”雪茸愤愤道,“他让我在谈恋爱之前都自己解决,你知道我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的吗??”

    听到这里,闻玉白的震惊更甚了:“你……没谈过恋爱???”

    这个反应让雪茸敏感起来,他“唰”地一下子直起身子:“你什么意思啊?!”

    闻玉白立刻敛起表情,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没什么意思。”

    就是觉得看起来不像……天知道在埃城刚认识他那会儿,他想过这人要么是个阅尽千帆的老手,要么是个成天声色犬马的浪荡公子,不然怎么勾人情魂撩人心魂的事情做得一套比一套熟练。

    换句话来讲,像他长得这么漂亮,周围一定不缺诺恩那样优秀又有地位的追求者,再加上他乐于交际的性格,谈几场恋爱实在太正常了。

    不过,就刚才那会儿的表现来看,还真的,确实是个没什么经验的纯情小子。

    闻玉白只觉得脑子空空的,但仔细品了品,又有一些微妙的愉悦攀上了心头。

    雪茸偏偏脑袋,语气轻飘飘的:“真的。我自恋,我觉得他们都配不上我,所以不想跟他们谈。”

    这解释倒是挺合理的。闻玉白笑了一下,结果正对上那人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眸子,一瞬间,他便感觉自己一脚踏进璀璨的星河里了。

    心跳漏了一拍,那人便顺势继续凑到了自己的面前:“所以我喜欢你,你应该觉得很荣幸才对。”

    闻玉白呼吸停滞了半秒,终于也笑道:“嗯,谢谢你喜欢我。”

    雪茸真的很喜欢看闻玉白笑,一瞬间感觉整个人都温暖地快要化掉了,顺势又五仰八叉躺回床铺上。

    那人盯着他望了几秒,像是也想证明些什么一般,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也没谈过。”

    “我知道。你看着就不像。”雪茸嘿嘿笑了起来,“而且你手法那么熟练,一看就是老手艺人了。”

    “……”闻玉白又一次无语凝噎。

    雪茸抬头望着他,思忖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我在基地看了那里的孵化中心……”

    “我没配过种。”闻玉白抢先一步回答,目光却暗了下去,“我第一年就被选去做种犬了,但是我……没接受。我不太受得了那个。”

    见识过里面的真实情况,所以雪茸格外清楚,他口中一句轻描淡写的“没接受”,是遭了多大的罪。自己这么一问,也必然不是担心他和别的犬只发生关系,而是打心眼儿里不愿他经受这番苦难。

    雪茸望着他,声音也有些发紧:“……辛苦了。”

    这么多年,真的是辛苦了。

    闻玉白没说什么,而是犹豫地抬起手来,最后还是落到了那人的脑门子上,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雪茸又往他的身旁靠了靠。他能感觉到,除却跟自己插科打诨的功夫,闻玉白的情绪其实一直很低落。

    他也知道他低落的原因,他当然知道。因为那是他亲手造成的。

    终于有机会敞开了说这件事了。雪茸还是有些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对不起。”

    闻玉白目光暗了暗,却还是装作没听懂,调侃道:“道歉什么?我姑且可以不认为你刚刚的行为是□□未遂,我不恨你。”

    “……你应该恨我。”雪茸悄悄握紧了拳头,喉头开始发紧,“塔兰……是我带上岛的……”

    带上岛就是为了除掉闻长生,因为他对自己来说太危险了,为了今后的路,他不得不这样做。雪茸这样想着,却不敢说出口,尽管他从不后悔、甚至很庆幸借了塔兰的这把刀,但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闻玉白了。

    对方恨他是应该的,这样的恨意对他们双方坚定立场也是件好事。

    ……可是他喜欢闻玉白啊。谁会希望自己喜欢的人恨自己呢?

    雪茸痛苦地攥紧了衣角,决定把爱与恨都全权交给闻玉白。他垂下眸子,像是在等审判的铡刀缓缓落下。

    “嗯,我知道。”许久,闻玉白无比平静地开口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这都不重要了。”

    “因为这是他自己欠下的债,他就是该还的。就算没有你,这个结局也是必然。”闻玉白道,“换句话说,如果我帮他一把,他就一定不会出事,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说完,他抬起头,望着雪茸笑了笑:“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也没有区别。”

    “我不会恨你的,雪茸。”闻玉白说,“我没办法恨我喜欢的人。”

    雪茸看着他眼底那片破碎的银河,眼角一下子通红了起来。

    “雪茸。”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我刚刚接到了通知,回去之后,我就要为教皇工作了。”

    又一桩心事有了答案。

    雪茸的睫毛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许久才带着闷闷的鼻音,开口道:“好的,我知道了。”

    说完,又有些不死心一般,抬头望向闻玉白面上的口笼:

    “闻玉白,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没有想过,跟我走?你想要的自由……我可以给你……”

    闻玉白银灰色的双眸忽地一闪,似乎有什么顽固的东西彻底松动了。雪茸听到了他抑制不住的心跳声,他似乎都要听到闻玉白开口应允了。

    可下一秒,那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兽耳忽然警觉地动了动,接着瞳孔几不可闻地收缩了一下,剧烈跳动的心脏便也就地熄火。

    接着,闻玉白便无奈地扬了扬嘴角,目光真诚却又悲伤:“对不起。”

    答案十分明了。雪茸没收回去的兔子耳朵便彻底蔫吧了一半耷拉下来,但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该埋怨他。

    于是他侧过身来,伸手抱住了闻玉白蓬松的大尾巴,又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那我可以在你这里睡一觉吗?我不是很想回我的房间。”

    闻玉白没再拒绝,而是侧身,轻轻在他的身前躺下,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搂进怀中。

    “好。”

    第187章 百足长虫187

    返程的船比来时的要慢不少,整整在海上漂了七天,才终于靠岸。

    大陆东海湾码头。梅尔带着两个少年,焦急地在人流之中张望着,寻找雪茸的身影。

    “怎么回事儿?不是写了信报了平安么?怎么找不到人?”沙维亚又拿出那张三天前就收到的亲笔信,来回踱着步子,“确定是他的笔迹?”

    梅尔皱着眉:“确定,这家伙的丑字,一般人模仿不来。”

    莱安也急得不行:“再等等?写信的时候都说已经上船了,应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倒也难说,毕竟这是个满载着猎犬和训犬师的船只,危险程度不亚于那座岛。

    一群人陷入沉默,再次分头在人群中搜寻着。

    直到最后一批旅客走出舱门,沙维亚忽然惊喜地指向一处:“那是闻长官吧?”

    另外两人齐齐看过去,想要看看和他同行的人里有没有雪茸,却只看到了闻玉白一个人的身影。

    三个人霎时屏住呼吸——他是一个人出来的,那雪茸呢?虽然他们这段时间合作得十分愉快,但说到底那家伙是个猎犬,雪茸不会真被他吃了吧??

    没有一个人吱声,但他们却在一瞬间非常默契地达成一致。出于对他身份的警惕,没人敢去贸然喊他,正当三人交换着眼神考虑要不要先躲起来看看情况,下一秒,就听到那人开口喊道:“……梅尔先生?”

    梅尔耳朵上的猫毛被吓得竖到了天上,下意识想逃,但那家伙已经三两步追了上来,甚至一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那一刻,梅尔连死后要不要去找雪茸算账都想好了。

    但是转身过去的时候,却发现这人似乎没有恶意,只是大衣里像是裹着什么东西,神情也略有些遮遮掩掩的。

    莫名领会到了什么,梅尔绷着全身跟他来到了一处隐蔽的角落。那人一本正经地冷着脸、拢着衣领,反复确认周围没有人盯着,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一个蠕动的大白团子——

    瞥见那团子耳尖上那一抹熟悉的灰色,梅尔忍不住惊呼:“我靠?雪茸??”

    眼下,雪茸已经完全兽化成了一只毛乎乎的雪兔子。这家伙被掏出来的时候还团成一团,似乎还没完全睡醒,被梅尔拎过后颈皮的一瞬间,还下意识地蹬着腿想往闻玉白怀里钻。

    “倏”地一下子,梅尔一把将兔子提溜到眼前,一猫一兔惊恐地四目相对。

    猫发出悲鸣:“怎么回事??”

    闻玉白难得有点局促,像是被老丈人当面质问的年轻人。尽管依旧在努力保持着平日里的高冷,但还是能感觉到言语中透出的紧张:“不好意思……就,昨天晚上,不小心变成这样了。”

    梅尔的手都开始发抖,脑子里闪现出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让他产生了暴揍闻玉白的冲动。

    但实力不允许他冲动,出于对强者本能的恐惧,梅尔只能不卑不亢地抬头,用眼神震惊又愤怒地谴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闻玉白低下脑袋,却含糊其辞答非所问:“他状态还行,应该没有哪里不舒服的。能听得懂人话,早上还给他喂了点草吃……”

    不说为什么,那就必定有鬼。听着他越说越小的声音,梅尔的血压已经冲得脑袋跳痛了。

    但他实在没有讨伐闻玉白的本事和理由,毕竟别人没吃掉眼前这个大白团子,就已经很给面子了,“保证他不变成兽类”可远远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

    于是梅尔便只能把一肚子的怒气转嫁到怀里那只兔子的身上。

    怀里的大白团子一看那盛满了怨气的猫眼,立刻吓得耷拉下耳朵,一猛子扎进他的臂弯里拒绝跟他眼神交流。

    一旁的闻玉白看了,有些心虚地劝他:“别怪他,是我的问题……”

    这不劝还好,一劝梅尔更是疑心大起,恨不得拽着兔耳朵一个旱地拔葱将那家伙从臂弯里拽出来。

    闻玉白刚想上手阻拦,兽耳便“忽”地一动,接着警觉地转过头去。还没等梅尔反应过来什么,他便压着声道:“我要走了。”

    听到这声道别,方才还埋在梅尔臂弯里、只留一个圆尾巴逃避责难的兔子忽然抬起头来,接着转身、趴在梅尔的手臂上眼巴巴地望向闻玉白。

    闻玉白原本正着急转身,看到那兔子耳朵弹了出来,便立刻刹停在了原地。

    他望着那满眼写着可怜巴巴的小兔子,本来冰冷的目光忽然柔软了下去,接着伸手,轻轻在他的鼻头上刮了一下。

    “再见,小兔子。”闻玉白望着兔子的眼睛,面上露出个颇为无奈的笑容,“下次见面,就又是敌人了。”

    没等兔子做出什么反应,那家伙就朝梅尔手中塞了一袋什么,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去,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梅尔先是目送走了那来去匆匆的敌人,末了才低头打开那袋子——是满满一袋精心挑选的新鲜食用草,应该是船舱上买的,光是看成色便知道价格不菲。

    再低头看看这被好吃好喝伺候着的兔子。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梅尔还是能感觉到雪茸的情绪明显低落起来。眼看着怀里那对支棱的兔子耳朵慢慢耷拉下来,梅尔也感同身受一般跟着垂下了眸子,猫尾巴也垂落了。

    但没过几秒,他就用力在兔子脑袋上揉搓了一把,接着在那兔子一阵惊慌的吱哇乱叫中拎起他的兔耳朵,冷着声音警告道:“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听这话,怀里的兔子立刻两脚一蹬,闭上眼睛,直挺挺地在他的怀里装起死来。

    纵然梅尔有一颗挖掘真相的心,但雪茸现在也不具备开口说话的能力,眼下只能揣着这个白毛球出去跟放哨的两个少年汇合。

    一看到梅尔怀里的雪兔,两个少年一个赛一个夸张地发出惊叹——

    沙维亚:“我靠?你说这是谁??啊??”

    莱安:“老天爷!这也太可爱了吧!!”

    就连莱安口袋里的OO也忍不住爬出来,一边打量着这颗大白团子,一边兴奋地托起腮直晃小脚。

    沙维亚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兔子的脑袋,结果被那家伙很嫌弃地躲闪开了,眼看着又要泪洒东海岸,梅尔只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又把兔子塞回衣服里:“诶……算了,先安顿下来再说。”

    为了接应雪茸,一行人这周一直都在码头边的旅店暂住。

    这家旅店又偏又小,三个大老爷们挤一间屋,却也在梅尔的主持之下保持了基本的整洁卫生。

    推开门之后,雪茸看见眼前这小小的房子,眼前一黑,恨不得现在就跳出去跟闻玉白私奔。

    就在他畏穷潜逃的前一秒,梅尔十分敏捷地一把揪住他的兔耳朵,将他拦截在半空中:“你还好意思嫌家穷?你也不想想钱都花在哪了??”

    雪茸闻言,又老老实实地缩了回来,再也不支棱一下。

    因为某些人的好吃懒做,一群人终于走到了穷困潦倒弹尽粮绝的地步。在雪茸在海上好吃好喝飘荡的日子里,莱安和沙维亚在码头搬了一个星期货、梅尔在餐馆洗了一周的盘子,这才勉强撑住了住宿的费用。

    在三个人都要掰着吃一块面包的苦日子里,眼前这只兔子还能拥有一大袋从芽尖尖上掐出来的顶级嫩草,真叫人怎么看怎么嫉恨得牙痒。

    “我恨。”沙维亚看着那袋价格不菲的草,顶着熬夜打工挣出来的黑眼圈,心态炸裂:“为什么我不爱吃草!!”

    本来还躲在怀里装死的雪茸,一听这话立刻一个激灵,慌忙把梅尔拎着的那袋优质草抱回了怀里。

    一旁,莱安却在关心着相对正经的事:“他在什么情况下会变成这样啊?”

    梅尔嗫嚅了半天,这才有些含糊地回答道:“嗯,只有极度疲劳的情况下会这样。”

    莱安一听,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真的吗?那之前他在孤儿院中毒的那次,感觉人都快不行了,都没有变成兔子诶……”

    梅尔哽了一下:“那也是分具体情况,他不会很经常变成这样。”

    确实不是很经常变成这样,自己把这家伙从小带到大,自打那家伙变成人形之后,也统共只遇到过一回。

    那次这家伙到了发情期,自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不知道瞎搞了什么玩意儿,自己感觉到不对劲、匆忙赶到现场的时候,就只剩一堆不堪入目的“工具”,和一只撅着尾巴一脸懵逼的大白兔子了。

    当时两个人都吓傻了,生怕这家伙一变就再也变不回来了,好在好生伺候了快一个星期,这家伙终于自己“嘭”地一下变了回来。

    那时候,为了保护当事人隐私,梅尔没有询问原因,雪茸自然也没有主动交代。

    但这回不一样了。梅尔越想越觉得脑袋跳得剧痛——这家伙不是一个人闷着,是跟闻玉白待在一起的,偏偏那家伙还一脸愧疚地揽走了主要责任……

    又看着怀里这只熟练装死的兔子,梅尔只觉得“轰”的一声,天都塌了——

    自家院子这颗烂白菜,到底还是被野狗拱了!

    第188章 百足长虫188

    莱安和沙维亚都看得出来,因为雪茸变兔子的事情,梅尔变得非常暴躁易怒。

    两人暗自揣测,是不是变兔子会对雪茸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可逆的伤害,以至于梅尔担心过度,但两人细细观察了一阵,发现这家伙变成兔子之后能吃吃能喝喝,心态状态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梅尔质问他的时候就闭眼蹬腿装死,怎么都不像是受到了什么伤害。

    比起这个,两个人倒是更担心,雪茸再不变回去,梅尔就要受到巨大创伤了。

    好在,几个人勒着裤腰带在小旅店蜗居的第三天早上,雪茸终于“嘭”地一声变了回来。

    看见飞扑过来给自己做人身检查的梅尔,雪茸吓得兔子胆都快蹦出来了。

    莱安和沙维亚见状,非常有眼力见儿地飞逃出去搬砖打工了。

    果不其然,两人刚一逃出来,房间门内就传出了梅尔愤怒的、尖锐的爆鸣:“你这脖子怎么回事儿?!!”

    雪茸被吓了一跳,抄起一旁的镜子就去看自己脖子。在看到那一圈已经消了很多、但还是非常明显的齿痕时,雪茸就像碰到了烫手的火星子一般,“唰”地将镜子扔到床头。

    “蚊子咬的。”雪茸面色紧张、一本正经。

    梅尔气得手都抖起来:“蚊子能咬出一个圈儿??”

    雪茸面色苍白、强装镇定:“排兵布阵、训练有素。”

    眼看着梅尔就要原地炸开,雪茸差点儿扑通一下给他跪了,却没想,那人深呼吸了一口,硬是把那口气憋了回去。

    末了,才忍着剧烈的头疼,揉起太阳穴,重重叹了口气:“唉……”

    听到他叹气,雪茸心里慌了一下,但仔细一想,他很快又觉得梅尔对于自己的情感问题,管得有些过于严了——自己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啊!!他的同龄人孩子都满地乱跑了,自己谈个恋爱怎么了啊!

    见他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雪茸也不敢再挑衅他,慌忙转移起话题:“对了梅尔,最近有收到阿丽塔的信吗?我寄信给她一直没回。”

    “没有。”说到正事,梅尔很快收拾好情绪,“你什么时候寄出去的,会不会还在路上?”

    “一周前。”雪茸拧起眉毛,“寄的加急特快,还让她收到务必回信,按理说收到后第一时间寄出,应该早已经到了。”

    梅尔的表情也严肃起来:“那确实有些迟了,怎么回事?为什么着急找她?”

    “我感觉她被皇室利用了,怕她遇到危险。”雪茸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毕竟是我把她带上这条路的,我总得对她的安全负责。”

    梅尔不置可否,但一时也思考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只能换了个话题:“岛上发生什么事了,最后那个‘大人物’找没找到?”

    为了防止信件被拦截后出意外,雪茸给梅尔一众报平安时,没有写出关于案件的内容。一想到这回事,雪茸立马激动地摇起梅尔的肩:“我靠!!找到了!!真是个大的!!梅尔!!你都想象不到的大!!”

    梅尔的细腰差点儿直接被摇断,一边崩溃地扒拉下他的爪子,一边听他兴奋地公布着答案:

    “教皇!!你敢信吗??是整个教会的头儿!!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最接近‘神’的人!!”雪茸激动地指向窗外的机械之心,手指尖儿都在打颤,“所以那上面绝对有鬼!不为别的!就凭他不是个好人!!”

    梅尔也跟着有些惊讶起来:“教皇?”

    “对,是的!”雪茸抑扬顿挫地跟他描绘了当天在码头的情景,包括不限于半路杀出个十皇子,以及自己急中生智扮成女装掩人耳目的事情。

    “你们没有看到任何消息么?”雪茸眯了眯眼,“我特意摇了一大堆报事人来,居然一篇报道都没流出去?”

    梅尔摇头:“完全没有。”

    雪茸思忖了片刻,点头:“可以理解。毕竟对方的身份太过特殊,估计岛上没几个人有那个胆量来报道,有这个心的估计也要么被收买、要么被威胁了。”

    “不过我觉得好恶心啊,那个教皇果然是个色鬼!”雪茸提到这个,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他临上船的时候看到我了,那个眼神,呃啊,很难描述有多恶心!”

    雪茸瞥了眼梅尔变得微妙的表情,继续自顾自地道:“就有一种把我全身上下扒光了舔了一遍的感觉!你能想象吗??我感觉我被他的眼睛强奸了!!我知道我长得好看啊,但有那么夸张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我很熟呢!我都怕我出现在他的梦里!!”

    “而且他好莫名其妙!还送了我这个!”雪茸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从口袋里拿出那枚胸针——这段时间变成兔子,这东西一直藏在他的毛里,一翻身就戳得他皮疼肉疼,比小闻玉白还硌人。

    “他说是我丢的,还要亲手给我戴上,我看他就是想近距离观赏我的美色!”雪茸把东西递给梅尔,继续观察他的表情,“不过我看这东西值钱,就没拒绝了,毕竟我们现在很缺钱的嘛。”

    梅尔本来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直到看清雪茸手里的东西,全身忽然被冷冻一般僵在了原地,开口的声音都带着些颤抖:“……你怎么打扮的?”

    对方的表情雪茸都看在眼里,他微微眯了眯眼:“打扮成了艾琳的样子。”

    眼看着梅尔霎时间苍白起来的面色,雪茸平静地问道:“梅尔,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吗?”

    梅尔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手里的那枚雏菊胸针也差点儿掉到了地上,嘴唇都微微有些发白,可却依旧死撑着,一言不发。

    见他不说话,雪茸也不着急,而是给他倒了杯水,然后转身坐到了桌边,静静地望着他。

    “猫猫,我一个好奇心这么重的人,这么多年都没探究过你的过去。因为我知道,这是你的隐私,你不想说的,我就不该问。”雪茸慢悠悠晃起腿来,“但是呢,现在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送我胸针的这个家伙,就是埃城地下室的建造者,也是机械之心的掌管者。这个人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你有掌握什么相关的线索,还是最好跟我知会一声比较好。”

    雪茸一直知道这人定有个难忘的过去,这也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克制住了自己的探究欲和好奇心。他一直一直、非常自觉地和这个人的秘密保持着安全距离,他是希望小猫可以守住那份内心的脆弱敏感的。

    此时此刻,雪茸清清楚楚从梅尔的眼睛里看出了悲伤、痛苦、愤怒、遗憾,于是晃动的腿也慢慢垂落下来。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的,猫猫。”雪茸的语气柔软下来,安抚性地牵过了梅尔的手,“就当我没有收到这个东西,其他的线索也一定可以弥补的,”

    “……我不确定。”梅尔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我不确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样,有些事情是不能随意下定论……所以,不如从一些你该知道的事说起吧。”

    雪茸的目光忽闪了一下,接着把他拉到了椅子前,让他坐下,好缓口气。

    他没再催那人开口,只是默默地等着梅尔收拾好情绪。他眼睁睁看着那人的眼圈红了一下,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忽然有些心疼这个一直一直硬着头皮假装坚强的小猫了。

    许久,梅尔终于缓过劲来,用发紧的嗓音艰难开口道:“那时候,机械之心没有降临大陆,你还没有出生,我只是个还没学会化形的流浪猫……”

    梅尔比雪茸大不过三岁,但兽人的成长周期不同于人类和动物,他们以兽态迅速渡过幼年成长发育期后,化成人形就能以极低的年龄拥有成熟的身体和意识。那时候的梅尔虽然尚没能化为人形,但也是个成年猫了。

    梅尔和街头所有的流浪猫一样,整日流窜于大街小巷,靠着那点所谓的三脚猫功夫混吃等死,可那时候,机械之心还没降临,生产生活比起如今是难以想象的落后与贫穷,就算是潜进路人家中,也未必能在厨房里找到能吃喝的食物苟活。

    “因为人类也没东西可以吃,大街小巷连只老鼠都找不到。所以,一起流浪的朋友们,每天都有饿死的。”梅尔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大家听说埃城的车厘街热闹,每天都有客人光顾,就约好了一起去找找有没有垃圾可以吃。”

    一直听说,机械之心降临前的大陆穷苦不堪。这倒是雪茸第一次这么具象化地体会到这一点。这么想似乎倒也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大陆上的人会对这么一个突然降临、莫名其妙的东西奉如圭臬了。

    “但是,我们能想到的地方,别人肯定也能想到。”梅尔无奈地笑了一声,“刚过去还没找到吃的,我们的队伍就被圈占地盘的流浪狗袭击了。朋友们全死了,只剩我受了重伤,勉强逃到了一处妓院门口等死。”

    梅尔说什么话都轻飘飘的,雪茸心疼,忍不住凑过去像小时候那样抱了抱他,企图给予一些安慰。

    梅尔摸了摸他的脑袋:“那时候我又累又饿,受伤的血还止不住,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院子的门突然推开了,一个女孩子看见我,把我抱起来带回了店里。”

    “她给我清理了伤口,做了包扎,还给我喂了水和食物……那天晚上她一夜没睡,隔一段时间就来看看我的情况。”梅尔微微扬了扬唇角,眉眼间都变得温柔无比,“她就这么把我救下来了,还给我起名叫梅尔,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家。”

    女孩子在妓院里工作,生活也并不宽裕,可每次都会分出一些食物喂饱梅尔,会给他做睡觉用的垫子和枕头,还会偶尔斥巨资给他买鱼罐头补补身子。

    女孩子在的店不允许进动物,她悄悄地把梅尔养在床底,梅尔也通人性,便不闹出一点动静,还会在查房的时候溜到外面去,不给女孩带来一点麻烦。

    女孩子也时常抱着梅尔,跟她诉诸自己的心事。她告诉梅尔,自己其实也刚来不久,因为她的肚子里怀了宝宝,自己要赚钱养活他,但她又是个什么都不会做的笨蛋,只能在这种地方勉强混口饭吃。

    梅尔有些生气,因为女孩子说不出孩子的爸爸是谁,她也并不像是她说的那样,是个什么都不会做的笨蛋。

    女孩子长得很美,喜欢读书,懂很多很多的知识,还是店里唯一会弹钢琴的人。店里有一台破旧的二手钢琴,女孩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里给客人表演,梅尔便静静地趴在窗台上,远远看着那人身穿一袭红裙,给这声色犬马的腌臜角落带来一丝干净清新的风。

    “她每次上台,胸口都会别一枚雏菊胸针,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花,也是她的幸运物。”梅尔无力地看了一眼手心里的胸针,又叹了口气,合上了五指,“就是这个……这就是她的东西。”

    每次弹完钢琴,女孩子就会被各种各样的男人接走。梅尔就会在门口悄悄地等她,假装听不到房间里的声音,假装听不到过路人的嘲讽和揶揄,一直一直等到天都亮了,听到里面的动静歇了,他才会转身到门口去摘一朵她最喜欢的小雏菊,假装早起过来接她回家。

    每天早上推开门的时候,女孩子总是很累很累,疲惫得不得了,但一看到梅尔的花,就会笑得很开心,仿佛一切都好了起来。

    女孩子怀了孕,但是却依旧没日没夜地工作,她告诉梅尔这没关系,自己以前经常这么做,她在这方面很厉害,有时候会在怀孕的同时再一次怀上孩子。

    梅尔这才知道,她原来不是人类,而是一只雪兔兽人,兔子先天拥有极强的繁殖能力,她也确实怀孕过无数次,只是由于体质问题,她生下来的孩子从来没有一个成活下来。

    看着女孩每天辛苦的模样,梅尔心疼得不得了,却又做不了什么,只能每天跑遍全镇给她偷来有营养的食物给她补补身子。

    直到女孩子的肚子越来越大,怀孕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妓院怕她出事,便把她赶走了。

    没有收入来源的日子很难熬,女孩不得已搬到一间早已弃用的锅炉房中借住,身体也越来越差,到最后只能卧床。但梅尔还是一个人挑起了一个家,想方设法将她照顾得好好的,甚至还想方设法给她搞到了一台二手钢琴,让她继续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有一天,梅尔从外面捕猎归来时,女孩兴奋地告诉她,这回和之前的无数次不同,她能感受到肚子里有了一颗跳动的小心脏,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孕育出了一条生命。

    从那天起,她会给肚子里的孩子唱歌、弹琴,还会给他讲故事、跟他聊天,肚子里的宝宝也能听到她的声音,时不时地轻轻踢踢她的肚子,像是在给她回应。

    生产的那天夜里,梅尔紧张兮兮地找来了几个有生产经验的母猫帮忙,女孩子见状乐得不行,说生孩子我可比你们所有猫加在一起都有经验。

    经过一夜手忙脚乱的忙活,一只拳头大小的、胖嘟嘟的、毛都没长出一根的小兔子呱呱坠地。

    那一天,女孩子孕育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起名雪茸。

    第189章 百足长虫189

    听到这里,雪茸骤然感觉一阵恍惚。

    他总算抓住那个弹钢琴的女人的背影,总算将那支离破碎的梦境,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形状。

    但直到此刻,他依旧没有什么实感,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旁人的故事,唯一让他感到真切的,是梅尔脸上实实在在的,看得见的悲伤与哀愁。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却只凝成了一句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叫什么名字?”

    梅尔沉默了些许,这才艰难地开口:“……艾琳。”

    雪茸并不感到意外,似乎答案本应当如此。他早猜出梅尔给自己的女装扮相,还有一定要别上的那朵小雏菊,一定是寄托了对某个具体的人的思念。

    只是居然是自己的母亲。真是叫人不敢相信。

    看他没说话,梅尔有些卑微地解释道:“她非常非常爱你,对你也特别好,她对你的照顾都是无微不至的,绝对不亏待你什么……”

    这是雪茸第一次看见这样低微的梅尔,似乎是生怕他介意什么一般。

    雪茸愣了愣:“……嗯。”

    这一刻,他没有感觉到难过、欣喜、惊讶,这个人的职业、经历、为人,甚至他的生父究竟是谁,他都并不在乎。他只是感觉到“艾琳”这个一直陪伴着他的名字,终于和自己的人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结。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生根发芽了一般,麻酥酥的,很奇妙的感觉。

    雪茸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快速消化了这些信息,这才开口问道:“后来呢?她去哪里了?”

    说到这里,梅尔的表情便肉眼可见地难过了起来:“我把她弄丢了……”

    这样的梅尔实在太稀奇了。难过、懊悔、自责,似乎随时都能委屈得哭出来。他的两只猫耳都耷拉了下来,像是两片被风雨打蔫了的叶子,似乎随时随地都会枯萎一般。

    兽人幼年的成长期真的非常迅速。在雪茸已经长成一颗会满地乱跑的白色毛球时,艾琳的身体却尚未从生产的伤害中缓过劲来。

    那阵子,她一天只能下床陪雪茸弹一会儿钢琴,其他的时候,就只能躺在床上,帮雪茸织织毛衣、做做小手工换些钱财。

    梅尔每天都会叼着小篮子,先去集市上把她做出来的小物件批发价卖给商人,用换来的钱买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在大街小巷地四处搜刮母子俩的食物。

    在那个本身就食物紧缺的年头,四处偷食的流浪猫自然是人人喊打的对象,纵使梅尔的身手再如何敏捷,都避免不了偶然会有马失前蹄的情况发生。

    那天,梅尔为了偷一块挂在阳台上的火腿,被饭店里的厨子追着打了三条街,耽误了也就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可等他叼着半块火腿、美滋滋地打算跟艾琳炫耀自己的战果时,却发现,破旧的小出租屋门被强行打开,家里乱糟糟的一片,本应该躺在床上的艾琳还有满地乱爬的雪茸不见了。

    梅尔在家里崩溃地直打转儿,终于在床底的一只放毛料的铁皮桶里,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那时候雪茸还不会说话,梅尔也不会,他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叼着孩子满大街地乱窜。他找遍了车厘街的角角落落,也没能找到艾琳的下落。一直找到天黑,才有一只流浪猫特意找上门来告诉他,艾琳是被一群全副武装的陌生人给带走了,说艾琳临走前嘱咐它带话给梅尔,叫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宝宝。

    “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我找了很多年,化成人形之后还特意去车厘街四处找人问……就是找不到……”梅尔垂着耳朵,金色的猫瞳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雾,声音都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我已经不确定她还在不在了……但我还是不甘心……对不起……要是当时我早一点回家就好了……”

    看到梅尔这副模样,雪茸伸出手,一把搂住了他,轻轻拍起他的后背来:“这不是你的错,小猫。”

    他对母亲的记忆几乎为零,但他对梅尔的感情却是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他对这样的梅尔感到心疼,他不希望他的小猫自责。

    被人一把拥抱住的梅尔愣了愣。雪茸从小就喜欢这样抱他,但这还是第一次,这人朝自己张开双臂,不是为了撒娇,不是寻求安慰,而是为了宽慰他。

    雪茸轻轻拂了拂他的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肩,仿佛把那重重的担子,从这头转移到了那头:“喘口气吧,小猫咪的压力太大啦。”

    “有些事情你其实可以跟我说的。”雪茸说,“我已经长大了,真的。我已经可以帮你分担很多事情了。”

    听到这句话,梅尔的眼圈终于还是红了起来。

    雪茸见状,又得寸进尺地揉了揉他的猫耳朵,直到被那家伙烦躁地用手拍开,他才正经起来:“那接下来,我们就去找她。”

    梅尔听到这人如此迅速的决定,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嗯?”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带走我……艾琳的,很大概率就是教皇。”雪茸还是有些不大适应说出“我母亲”这样的词汇,话说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转了个弯儿,“所以,想要找到她,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撬开教皇的嘴。”

    梅尔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但是以我们目前的能力,想要拿捏他、扳倒他,逼迫他老实交代,难度还是有些太大了。”雪茸说,“所以我在考虑,必要情况下可以跟皇室合作。”

    梅尔点点头,思索片刻,又问道:“他们图你什么?凭什么选择跟你合作?”

    “目前来看,应该是技术。”雪茸说,“差分机的项目虽然暂时停滞,但是一直都很受关注,当时皇室那边就安排了大量的人手来跟进支援。现在燃料的问题基本可以解决了,想要重启,缺了我不行。”

    梅尔:“差分机跟这件事情有什么关联?”

    “有了差分机,我们就相当于掌握了最先进的计算机器,再加上有了燃料的支撑,皇室军备库里那些大块头,就终于可以启用了。”雪茸笑道,“简而言之,就是打破了教会对蒸汽飞艇的垄断。我们可以直接飞到机械之心上去,找到艾琳、找到真相。”

    听到这里,梅尔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天边那个已经降临大陆二十年的机械心脏。那颗心脏像是一个巨大的锅炉房般,轰隆隆地朝着天空喷吐着白色的云烟。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梅尔从未对这颗心脏报以什么想法——所谓信仰,所谓带来科技与经济的神明,如此种种,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如今经过雪茸这般一提,他才第一次感觉,那颗心脏的跳动声如此清晰靠近,清晰得让他全身战栗,让他不安恐惧。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宁,雪茸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松松便掐断了他的思绪。

    梅尔时常觉得这人神经大条得有些可怕,但偶尔又觉得他或许是个心思细腻的家伙,就比如现在,他总能找准那个度,让自己尽可能地放松下来。

    梅尔缓过神来,眼前的雪茸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那就这么定了,今天最后休整一下,明天就出发去埃城!”

    说完,他的语气又严肃起来:“我得先去找一下我的好学生阿丽塔,得先确认她的安全,然后再想办法彻彻底底地把她从这场行动中踢出去。”

    梅尔听完,感觉有些新鲜了:“怎么良心发现了?我还以为以你的风格,会恨不得把人拉下水呢。”

    “她才十六岁!”雪茸听了,气急败坏,“我有那么畜生吗?!”

    “原先确实有。”梅尔实事求是道,“看来你确实成长了。”

    雪茸气得不想跟他说话,背过身去,接着又忍不住皱起眉:“说真的,我有点担心她的情况。虽然她真的很聪明,但毕竟还是个学生,想要跟那帮人玩心眼,绝对只有死路一条的份。”

    听完雪茸分析的情况,梅尔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她应该是被当成皇室引导舆论的工具了,学生群体,确实容易在这种事情上冲动失衡。”

    雪茸深深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接着抓起一把精致草粮暴饮暴食起来。

    看着那家伙对着那堆昂贵的青草胡吃海塞,梅尔忍不住挑起眉:“说起来,你跟闻玉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雪茸一下子噎住了,眼珠子疯狂打转儿,刚想找个借口搪塞一下,就听梅尔幽幽地开口:“不是问别的,我是说立场方面。”

    “哦……咳咳……”雪茸瞬间松了口气,拍了拍噎在胸口的那口草,然后慢条斯理道,“他现在是教会的人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快会成为教皇的亲信。”

    雪茸阐述这一事实时,语气过于平静,以至于梅尔反应了好几秒,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嗯?你要和皇室合作,他现在却在为教会效力,也就是说……”

    “对。我们势不两立了。”雪茸弯起眼睛,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大抵是没想到雪茸会这么轻描淡写地陈述他们之间的对立,本以为这人多少会有些纠结留恋的梅尔,颇有几分意外:“你……”

    雪茸拿出了手杖,低头认真地擦起了枪管,然后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成熟?”

    梅尔仔细打量了他的表情,平静地得出结论:“你在硬撑吧?”

    雪茸瞬间崩不住了,方才还云淡风轻的表情彻底破碎,表情痛苦地呈大字瘫在床上:“啊——你别说了——我也不想这样啊!!”

    梅尔环抱起双臂,打量着他。

    “但又能怎么办呢??我总不能抛下立场跟他私奔吧??”雪茸哀嚎起来,“我不至于这点原则都没有的!!”

    “……”看他确实崩溃不已,梅尔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能掂量清楚就行。”

    “能的,我肯定能。”雪茸一骨碌儿爬起来,虽然面色依旧痛苦,但眼神却是不可撼动的坚定,“你放心,大是大非面前我绝对不可能感情用事的。”

    说完,他就又拿起了身旁的手杖——

    “如果他真的成了我的敌人,我一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开枪。”

    【心血】

    第190章 机械之心190

    两人聊完之后,都各自陷入了漫长的惆怅之中。

    雪茸不喜欢把自己浸泡在负面情绪里,更不想看着梅尔把一堆心事憋在肚子里,只郁闷了没几分钟,就开始拉着梅尔唠起来:“猫猫,跟我说说艾琳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尔怔愣起来,微微张了张嘴,一时半会儿却又似乎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雪茸提示道:“比如她的家世背景?虽然她是在车厘街工作,但是那个时候能学会弹钢琴的,家庭条件应该并不简单吧?”

    梅尔摇摇头:“我没问过,她也没提过。但确实跟你说的那样,她不仅会弹琴,还读过很多书,心思也十分单纯,从谈吐和气质上来说,都确实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

    梅尔顿了顿,叹了口气,又说:“不过也能理解,那个年代动乱不堪,有很多贵族家道中落,这么解释也能说得通。”

    “不过她说她来车厘街之前就经常怀孕,真受过健全的教育,应该不会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吧?难道还有别的隐情?”雪茸一分析起问题来,就顾不上其他人的情绪,直到看见梅尔的脸色又变差了,这才赶紧换了个话题,“不过这倒不是最重要的,她的性格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我是遗传她吗?”

    梅尔一听这话,仿佛心尖上的圣徒被人糟蹋了一般,面露嫌恶:“比你善良比你温柔比你正常一万倍。”

    一下子被沉重暴击,雪茸捂着心口痛苦地倒在了床上,接着就指向梅尔道:“没遗传她那就是被你污染了!”

    梅尔“啪”地一下子把他的爪子拍开,接着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不过你们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像的。”

    雪茸立刻捧起脸,像朵盛开的小花似的望着他。梅尔叹了口气,徐徐开口:

    “比如你们的手都很巧,什么东西在你们手里都好像能活过来一样……”

    “比如你们都很乐观,好像没有什么困难能够打败你们……”

    “比如你们都很有思想,不轻信书本和权威,总是习惯自己思考……”

    “比如你们有时候不要脸起来,都喜欢一个劲儿地夸自己……”

    雪茸自动忽略掉了最后一条,心情愉悦到了极点。梅尔低头一看这个春光灿烂的家伙,方才还柔和下来的表情又立马坍塌下去:“但你比不上她的千分之一!”

    “好好好~比不上比不上~”雪茸笑眯眯地伸手,十分熟练地撸了撸他炸毛的猫耳朵,“那你继续说说嘛,她都看哪些书,平常怎么带我的?我都想听,你多说多说!”

    “……烦死了。”梅尔虽然这么说着,倒也还是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她看书很多,什么类型都有涉猎,即便是后来没钱的日子里,我也会根据她写的书单,去附近的学校帮她借……”

    听着梅尔娓娓道来,紧锁的眉头逐渐解开,雪茸的心情也好起来。

    他想,真好啊,虽然自己并不认识艾琳,但至少,她和梅尔待在一起的日子,一定是很幸福、很开心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为旁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这种感觉陌生而又微妙,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羽毛在挠他的耳朵根,让他不知道是舒服还是难过。

    “艾琳被带走之后,我收到了一笔不小的费用。我尝试着寻找送他来的人,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所以我就拿那笔钱和它的利息抚养你,送你上最好的学校……”梅尔说,“这是我们应得的。”

    雪茸听了,大惊失色:“等等,这么说,我不会是教皇的私生子什么的吧?不然为什么要给我们塞钱??”

    梅尔白了他一眼:“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教皇没有妻子也没有子嗣,不存在什么伦理纠纷的问题,真要知道有你这么个存在,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给你送钱,不直接把你寄过去抚养呢?”

    雪茸:“说得也有道理,但是……”

    “没有但是。”梅尔严肃地打断他,“你要敢是那家伙的种,我直接把你从窗台上丢下去!”

    雪茸立刻住嘴:“好的,那我肯定不是。”

    没过一会儿,他就聊困了,乖乖缩回被窝里,却不让梅尔的故事停下来半秒钟:“你继续说,别停。”

    梅尔愣了愣,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你小时候也这样,艾琳给你讲故事讲困了,停下来超过一秒,就伸爪子扒拉她的胳膊。”

    雪茸幸福地闭上眼,仿佛又缩到了那温暖的、充满着花香味的怀抱之中,听着睡前故事,被人一遍遍地摩挲着头发。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隐约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应当记得些什么的,记得艾琳的钢琴、记得她的背影、记得她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那一遍遍抚摸自己的手。

    但他偏又什么都不记得了,雪茸的身子越来越沉,意识却越来越轻,在彻底昏沉下去之前,他好像又看到了一片沿着女人裙底燃烧起来的幽紫色烈火。

    好像一切记忆都被这把火焚烧殆尽了一般。

    雪茸心想,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但他并不心急,他知道,该想起来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起来。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好好补充体力,第二天一早就要赶路去埃城,打听阿丽塔的消息。

    雪茸迷迷糊糊昏睡过去,脑子却忍不住在想,也不知道他的狗长官,现在在打着什么坏主意呢?

    “啊嚏……!”

    一驾纯金打造的蒸汽马车内,一直被铁链锁在角落里、百无聊赖看着窗外的闻玉白,闷闷地打了个喷嚏。

    自上车以来就对他饶有兴致的教皇,此时正坐在中央的丝绸沙发上,弯着眼睛打量着他:“玉白,是风寒了吗?”

    闻玉白抬头望了他一眼,想伸手揉揉鼻子,却又被口笼挡住了。

    但这回,和在闻风清面前的怒形于色不同,他学会了收敛情绪。

    闻玉白平静地抬起头,没有说话,正对上了教皇意义不明的笑意:“不过不用担心,你只要踏踏实实跟着我、服从于机械之心,风寒这点小事,神明自然会帮你解决。”

    或许在东方,风寒确实已经不算恶疾,但在韦斯特大陆之上,每年死于风寒的人的都不在少数。

    这人口中说的“这点小事”,到底是他真有一套应对的办法,还是只是单纯想哄骗自己臣服于他,闻玉白不得而知。

    他微微颔首,银灰色的眸子流过一抹幽光,接着十分熟练道:“深受恩惠,必然虔诚。”

    “不错,都说闻风清训犬有方,手下两名猎犬都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果不其然。”教皇显然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实际上,我个人并没有驯养贴身猎犬的习惯,只是最近的局势确实有些复杂,在蒸汽能源站建成之前,我必须要确保自己的绝对安全,所以才迫不得已来麻烦你。”

    闻玉白平静道:“我的荣幸,大人。”

    教皇扬了扬嘴角:“玉白,我特意提前向闻风清打听了你的情况。”

    闻玉白顿了顿,没作声,等着他的下文。

    教皇说:“他说你非常忠诚可靠,执行力也很强,在大大小小的案件里屡立奇功,是绝对信得过的优秀猎犬。”

    没想到闻风清那家伙居然会在外面帮自己说好话,闻玉白垂下眸子:“您谬赞。”

    “在此之前,我们之间的误会、过节也与你无关。”教皇笑道,“那是闻风清个人的决策问题,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怪罪于你。”

    看这个样子,闻风清应该是把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揽走了,自己这边算是彻底摘了干净——这人倒也是有做好事的时候。

    “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并不是很看好他的训犬思路。我其实更倾向于信任分化程度相对较低的低级猎犬,虽然他们的智力很低,培养难度和成本都很高,上限也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毕竟动物一旦有了人的思维,具备了人格和思想,就很难保证绝对忠诚了。”教皇望向面前的闻玉白,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玩味,“玉白,你觉得对于驯养一只猎犬来说,智慧和服从,到底谁更重要?”

    “同样重要,先生。”闻玉白平静地回答,“但这都不是您需要担心的问题。前者客观存在,后者坚不可摧。”

    说完,他非常熟练地对着机械之心比划了一个祈祷的手势——这是每个信徒每天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刻在骨髓里的虔诚动作。

    教皇笑了起来,但闻玉白知道,那家伙绝对没有完全信任自己。

    教皇拍了拍他的肩膀:“闻长生在岛上的表现不俗,你比他的实力更强,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闻玉白的眼神暗了暗:“长生还太年轻了,留给他的时间太短……要是能再多几年历练,超越我也是必然。”

    教皇没有接过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目光盯上了他面上的口笼:“实际上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情,既然你确实如闻风清所言,是个极其忠诚、安全、服从的猎犬,那为何这么多年来,你都要一直戴着这个?而同样作为他的猎犬,闻长生却不需要采取任何约束措施?”

    闻玉白面上没有波澜,只是平静地扬了扬唇角:“也许您误会了什么,大人。佩戴口笼并不是我前主人的意思,我们都没有选择权。”

    见没能套出话来,教皇挑了挑眉:“或许我有能力帮你解开,你觉得有必要吗?”

    “出于我个人考虑,当然是求之不得,但站在您的角度,无论解不解开都完全可以理解。”闻玉白说,“毕竟您跟我才刚刚接触,有戒备和顾虑都无可厚非,所以为了今后能够更愉快地相处,做出一些忍耐也是应当且值得的。”

    教皇没有说话,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望着闻玉白,闻玉白也丝毫不露怯,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垂着眸子、微微低头,一副标准到无可挑剔的臣服姿态,任由他审视。

    末了,教皇终于再次露出笑容来:“那你有没有想好要怎么得到我的信任?”

    合格的猎犬不应当有太多自己的主意,而该是个无条件的任务执行机器。

    闻玉白:“请您明示,大人。”

    教皇扬起了唇角,伸手递过去一张报纸,没有多余的安排。

    闻玉白伸手接过报纸,瞥了一眼内容便俯下身,目光中不带丝毫感情:

    “遵命,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