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山矾虽然跟在谢纵微身边快十五年, 但还是不敢说一句了解他。

    在他,乃至许多外人眼中,如今位居首辅的谢纵微向来克己复礼, 夙夜匪懈, 再苛刻的政敌也难从他身上挑出不妥之处。

    但大人昨夜很奇怪。

    他不顾外人乃至天子可能会有的反应,披着一身夜色霜露,沉默而固执地站在山坡上,眺望着那道由重重禁卫们戍守着的关卡。

    只等天色一亮,到了禁卫放行的时候, 枯站了半夜的人身影没有丝毫停滞,须臾间便翻身上马,扬鞭狂奔。

    从骊山到汴京, 即便是骑马, 平时也总得花费上两个时辰才行。

    更遑论走到半路时天上便落了雨,按理说花在路上的时间会更多些。

    但山矾没想到,大人丝毫不在乎淋雨这回事, 犹如一支离弦的箭簇, 带着悍不可挡的力量,直直奔向他的终点。

    山矾习惯了服从, 沉默地擦去脸上的雨水, 跟着谢纵微一路狂奔, 赶回了汴京城。

    但……

    为何又要往春霎街去?

    山矾不太理解自家大人对于春霎街的钟情之处,平时出宫归家时, 总会让车夫从春霎街绕一段路后再回谢府。

    明知这样绕路要耗费多一倍的路程, 对于政务繁忙的内阁首辅来说,他的时间有多么珍贵,不必多言。

    但他却愿意日日如此, 沉默地、重复着浪费他的时间,路过一段令人摸不清头脑的路。

    但大人下了决心的事,任何人说都没有用,山矾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从昨夜开始,一切都奇怪极了。

    山矾看着谢纵微突然停下来,他也连忙勒紧缰绳,让爱马停下。

    难道大人的疯劲儿停了十年,又要复发了?

    山矾想起十年前大慈恩寺后山的那一幕,仍觉心有戚戚。

    当时大人的一只脚已经遥遥欲晃,迈出了山崖,若非他飞扑过去死死抱住大人的腿,给后边儿的老太君争取了一点时间,只怕谢家的一双小郎君就会在一日之内同时失去耶娘。

    那日也下着很大的雨,老太君嘶哑中难掩心痛的呼唤声,两个幼子稚嫩又尖细的哭声,还有……

    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山矾仰着头看向大人,想看他脸上是否有了动容之色,放弃随夫人而去的疯狂念头。

    却看见有什么晶莹的东西顺着他的眼角滚了下来,和雨水一起砸进泥地里。

    或许有些也随着泥水滚落到了山崖之下,代替大人,见到可能此时已经玉陨香消的夫人。

    殉情,实在不是,也不该是谢纵微做的事。

    想到那些陈年往事,山矾也不由得叹息一声——但那声叹息很快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盖因他看见了站在马车旁的年轻女郎,雪肤花貌,碧衣红衫,站在淅淅沥沥的雨幕里,像是天地间唯一一朵明艳的朱顶红。

    山矾的眼睛瞪大了,这是,死而复生的夫人?!

    很快,山矾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

    他看见夫人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就要往一旁的马车上爬,骑在马上的大人像是被她下意识躲闪的动作给激怒了,翻身下马间,被雨水浸透的衣袂甩出一道凌厉又匆忙的弧度,不过眨眼间,就来到了她面前。

    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山矾有些遗憾,他还想再细看看,是不是夫人。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施令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潮湿的水雾笼罩在她周身,会让她觉得心头滞闷。

    但眼前的男人带给她的压抑感,远比乌云低垂、雷雨俱下的天气还要可怖。

    施令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马车,她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

    “你冷静些,我可以解释……”

    施令窈鼓起勇气,看向一直沉默的男人。

    两个人的视线在刚刚相遇的一刹间交触,之后又由她主动断开。

    现在,施令窈重新看向他。

    他此时其实很狼狈。

    一身都湿透了,头上的紫玉冠在雨水的冲洗下显出愈发温润的光泽,便更衬得他的脸色冷白得吓人,像是没有生机的瓷。

    是她从未见过的谢纵微。

    那副端严若神的皮囊之下带着隐隐的脆弱与疯狂,像是灰黑的潮水在拼命冲撞着屏障,咆哮着要冲出去,把他们两个人一起淹没。

    若她这个念头被谢纵微知道,多半会含笑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两个人一起死去,那多圆满。

    谢纵微没有说话,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

    就在他面前,很近,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

    远山眉,杏核眼,嫣红饱满的唇。

    还有,湿漉漉的,无辜的眼神。

    她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就轻而易举地勾动他一直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贪与欲。

    像是一滴甘露滴落,猝不及防下,那些被他强制压成深寒冰层的东西都迫不及待地冲破樊笼,嘶吼着涌上,要吞没他的神智,让他变成一个只知道掠夺与占有的疯子。

    不对,他早在十年前就疯了。

    十年来,他冷眼旁观着自己的躯体行尸走肉般活着,他继承了家族的责任与重担,实现了初入仕时的野望与抱负。

    却没有一日真正开怀。

    “解释?”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微微的哑,与从前拂动琴弦般清润悦耳的声线不同,落在施令窈耳中,觉得有些别扭。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让施令窈觉得,面前的男人,的确是她十年后的夫君。

    比她多了更多阅历,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她懵懵懂懂地醒来,发现他已经走得很远了。

    依照谢纵微的性子,又怎么会回头?

    施令窈没有说话,一张玉娇花柔的脸庞也跟着沉默下去。

    像是,在抗拒与他交流。

    谢纵微忽地冷笑一声,带着微微的嘲弄之意,欺身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像是握住一团羊脂玉,温热、细腻。

    他像是被她身上的温度烫了烫,细长有力的手指不自觉松了松,旋即,握得更紧。

    淋了一路的雨,他的手冷得像冰,甫一触碰上她的手腕,施令窈就忍不住皱眉。

    两个人眼里、心中都只有彼此,耳畔雨声如瀑,很好地掩盖了在一旁偷看的众人不自觉发出的抽气声。

    谢纵微凝视着妻子不自觉颦起的眉头,含怒而贪婪的视线像是蜿蜒的蛇,游走过她的脸。

    “方才你是想逃上马车,离开我,又走得远远的,是不是?”

    谢纵微之前从来没有用这样冷戾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施令窈一时呆愣在原地。

    下一瞬,她心头些微的委屈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外力冲击下短暂消退。

    她觉得自己像是腾在云雾中——谢纵微拦腰把她抱起来了!

    默默围观的众人再度失态,发出好长的哇哦声。

    绿翘持续目瞪口呆中。

    施令窈脸都红透了,感受着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抱着她,很快便将那袭碧衣红衫给洇湿了,她气恼地举拳要去打他:“你把我的新衣裳弄湿了。”

    在谢纵微冷戾的眼神下,坐在车辕上的车夫吓得心怦怦乱跳,忙不迭地爬了下来。

    他抱着怀里轻飘飘像是一只羽毛的人,将她塞进马车里,听得她一声嘟哝,似是很不满的样子。

    谢纵微却突然笑了。

    那笑仍带着不快的意味。

    “你缺衣裳,为何不来寻我?”

    织衣阁连续十年,每季每月都会依着她的身段、喜好送来新衣,她的嫁妆箱笼都已经装不下了,有些衣衫已经染上了陈年的痕迹,慢慢在箱笼里枯萎、褪色,染上陈腐的气息。

    却始终等不到它们的主人。

    有时想起她,心情实在难受到极点时,谢纵微会去长亭院,看着满屋的新衣裳,默默出神。

    他时常觉得……自己和满屋无人问津的衫裙没什么两样。

    施令窈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气得皱眉,一边手忙脚乱地躲到车舆里面,一边睁圆了一双漂亮的眼瞪他:“我有手有脚,要穿新衣可以自己买,为什么要找你?”

    若是从前的施令窈,说这话时难免还有些气短心虚,但现在她也体验过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到银钱的味道,自觉腰板挺直,看向谢纵微的眼神里含了不肯服输的倔强。

    谢纵微顿了顿,没说话,自己也上了马车。

    山矾暗暗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上前接替了车夫的工作,还不忘疏散人群。

    绿翘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急得都蹦了起来。

    当街抢人啦!她的娘子!

    绿翘又急又怕,都哭出声来了。

    许是见她可怜,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心道:“妮儿,恁哭啥嘞?你家主子可是要飞黄腾达走大运嘞!”

    绿翘不解。

    那人的眼光里含了些同情:“一看你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刚刚拉着你主子不放的人,可不是寻常人,那是谢纵微,谢纵微啊!”

    提及谢纵微的名字时,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却能从颤抖的尾音里听出她的激动。

    旁边有人路过,听了一耳朵,尖叫道:“不可能!谢大人是全汴京最洁身自好的俊鳏夫,怎么可能在大街上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

    得,这人错过了一出好戏。

    很快就有看完了全程的小媳妇儿和她复述刚刚发生的足以震动全汴京街头小巷的桃色纠纷。

    绿翘听着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叽叽喳喳,或是抱头尖叫或是嘿嘿嬉笑,只觉得晕乎。

    所以……她要去哪儿找娘子啊!

    要是被那两位小郎君发现她把娘子弄丢了,又该怎么办啊!

    ……

    马车一路疾驰,却意外平稳,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颠簸。

    这辆马车是谢均晏安排给她代步用的。

    他知道施令窈喜欢逛街,但槐仁坊离春霎街有一段距离,为了不让身体柔弱的阿娘吃力,他贴心地安排了马车,连车夫也备上了,方便她兴致上来了随时都能乘车出街。

    施令窈对儿子的孝敬感到十分受用,但现在谢纵微和她挤在一辆车上,她觉得很别扭。

    平时也没觉得车里那么逼仄啊……

    谢纵微上来之后,一直没说话,只沉默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似的。

    施令窈极力掩下心底泛起的不安,细白的手指攥住绣着兰草百合的碧色衫子,揉出一团褶皱。

    她的这些小动作当然逃不过谢纵微的眼。

    但他仍旧没说话,眸光幽暗,落在她一如当年,鲜妍灵秀的脸庞上。

    谢纵微当然发现了妻子的不对劲。

    十年不见,她却仍旧是往昔模样。

    光是容貌便也罢了,那双眼睛却仍如从前那般澄澈灵动,没有染上世俗红尘中的疲惫与麻木。

    谢纵微故作平静的皮囊之下是澎湃狂吼不休的心潮。

    十年不见,她依然鲜活、美丽,他却死气沉沉。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彼此之间却有着再明显不过的天堑。

    像是一朵正值芳时的花,和一截从内部腐朽、溃败的木头。

    没有人会觉得他们相配。

    谢纵微垂下眼,骄傲如他,在这种时候,也不愿意在‘死而复生’的妻子面前展露他的脆弱与悲伤。

    “你回来了。”

    谢纵微紧紧盯着她,语气晦涩:“……第一个找的,却不是我。”

    她心里只有儿子,没有他么?

    那双幽深如夜潭的深邃眼瞳倏地缩了缩,他唇角勉强向上扯了扯,勾出一个让人后心发凉的冷笑。

    “怎么,你嫌我老了?”

    施令窈被他怨夫似的口吻惊了一惊。

    很快她又反应过来,生气地摇头否认,耳畔的珊瑚珠殷红如血,白若凝脂的耳垂在谢纵微眼前晃了晃。

    像是凝成的牛乳。

    施令窈很不高兴:“你少冤枉我!”

    她不想回到他身边,才不是因为他如今已经年过三旬,凭白空长了她十岁。

    原因有很多,是夫妻情薄,是她不曾参与到他那段岁月而带来的疏离与隔阂,是耶娘远走、姐夫远调背后可能与他的牵连,是得知双生子不曾被父亲用心照拂长大的失望。

    有太多东西横亘在她们中间。

    从谢纵微口中听到‘嫌弃他’这种话,让施令窈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谢纵微沉默地盯着她的时候,施令窈为了表示不满,也盯了回去。

    年过三旬的谢纵微,在世人眼中正是年富力强,甚至仍可以称上一句年轻有为的年纪。匆匆十年的岁月没有在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上留下什么痕迹,除了他愈发犀利深邃的眼神,令人心惊,被他冷冷扫过一眼,大概都要心惊胆战许久。

    施令窈别过脸,强行断开与那双深潭般的眼摄入心魂般的对视,闷闷地重复了一句:“……反正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冲动、贪玩、笨。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这番话里很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

    谢纵微看着妻子气鼓鼓的侧脸,或许是因为太激动了,柔白的脸庞上浮着淡淡的红晕。

    他甚至能看清她面颊上细细的茸毛。

    像是一个赌气又委屈的小孩子。

    谢纵微凝视着她。

    施令窈倔强地一直扭过脖子,不看他。

    良久,他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阿窈。”

    为什么她们母子三人都喜欢把他看作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他落在膝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指腹触及掌心,还好,已经不冷了。

    他这才放心地握住她的手,贪婪地感知着她的温度。

    鲜活、温热。

    梦境,或是巫术,又或是鬼魂,会有这样真实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的触感吗?

    “我是人!”

    施令窈被他温热的手紧紧握住,听着他似是无奈,似是叹息地唤她的小名,柔软雪团下的心很不争气地开始怦怦乱跳,却在听到男人低声呢喃的瞬间尽数化作不满。

    大宝以为她是需要人气生机滋养的鬼魂,小宝以为她是会瞬移之术的桃花精,原来祸根都出在他们阿耶身上!

    谢纵微看着她因为不高兴而分外明亮的眼睛,竟然笑了:“我知道,你是人。”

    是施令窈。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施令窈。

    男人的态度陡然软化下来,变得十分柔和,反而让施令窈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夫妻三载,他们还有一双孩子,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和他把关系闹得太僵。

    让两个孩子难做,有了阿娘就不能再有阿耶?

    这是施令窈不愿见的情况。

    她清了清嗓子,婉转道:“我知道,你此时心里有些乱,有些理解不了……”她顿了顿,还是不敢把事实告诉他,只含糊道,“你就当我误打误撞,永葆青春了吧。”

    误打误撞。永葆青春。

    小骗子。

    谢纵微轻轻重复了一遍那八个字,幽深眼瞳里倒映出她鲜妍美貌的脸庞,语速放得很慢,一字一顿。

    像是在山涧冰冷刺骨的水流浸透了似的,话音落下,有无形的风溅起水花,落在耳廓里,冻得人一激灵。

    施令窈偷偷看他一眼,只觉得老男人真是喜怒无常。

    她刚刚那句话,有什么冒犯到他的地方吗?

    施令窈有些懵。

    没了她,他不也过得很好,更好吗?

    官运亨通,权倾朝野,除了在三妻四妾庶子成群这方面她可能冤枉他了,但就招桃花这件事儿上,他自己也不清白啊!

    谢纵微默然半晌,看着妻子脸上无辜懵然的神情,心底像是被谁狠狠凿开了一个大洞,有凛冽的风呼啸着往里灌,吹得他浑身都泛起麻木的冷意。

    “阿窈,你教教我,怎么才能做到像你这样。”

    “没心没肺。”

    语气冰冷,尾音低沉,勾出隐隐的讥讽。

    随之而来的,重新恢复温热的手覆上那张娇艳的脸庞,感受着手底下细腻若美玉的触感,带着茧的指腹轻轻刮过她丰盈柔软的面颊。

    与他此时冷冰冰的模样不同,他的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其间透露出的隐隐眷恋让施令窈有一瞬的恍惚,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咬着唇别过脸去。

    那只还余留着她颊边温度的手停在半空中。

    施令窈反复咀嚼着‘没心没肺’四个字,内心的怒火越来越炽,她拍开谢纵微仍僵着停在她面颊旁的手。

    ‘啪’的一声,又脆又响。

    “我怎么没心没肺了?”

    谢纵微看着她因为怒意勃发而愈发晶亮的眼睛,眼神淡漠:“不是吗?”

    为什么要把他们之间缺失的十年用一种格外轻描淡写、满不在乎的语气提起、略过。

    难道在她眼中,他的存在,他的感受,都是不值得一提,不值得她关心在意的东西吗?

    谢纵微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接受。

    “我们有十年不曾相见。你不问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难道也不关心均晏,不关心均霆么?”

    施令窈唇瓣微动,没好意思说,她早和双生子相亲相爱共叙天伦了。

    “哦,我忘了,均晏与均霆早就与你见面了。可笑我直到昨夜,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个近来心情都那么好。”

    施令窈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那句‘第一个找的,却不是他’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知道了,她已经和大宝小宝母子相认。

    “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着她因为心虚而不停扑簌眨动的眼睫,谢纵微笑了一声:“温泉别院。”

    “除了你与我,知道那处产业为我所有之人,唯有一个老哑奴。”

    “昨日两个孩子突然派人来请示我,想去半山腰的温泉别院。阿窈,你猜一猜,我当时在想什么?”

    他的语气褪去冰冷,超逸若仙的脸庞上甚至带上了淡淡的笑。

    施令窈抿紧了唇,阻止自己在这种气氛明显不对劲的时候还要被男色所惑。

    她索性错开眼,不去看他,嘟囔道:“还能想什么……想我是一个抛夫弃子,狠心无情的坏女人吧。”

    “不。”

    她也并非全然无心。

    至少,她会怜爱她的骨肉,会主动与他们相见,不是吗?

    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得不到她哪怕一丁点儿的垂怜。

    “我在想,那年你我新婚,在温泉别院……”他顿了顿,“均晏与均霆也算故地重游。又因他们无意中露出的马脚,我才确定,是你,你回来了。”

    “缘分可真是奇妙,阿窈,你说是吗?”

    听着他用喟叹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说着当初在温泉别院的事,施令窈的脸倏地红透了。

    从骊山回去一个月后,她便诊出了身孕。

    她也没想到,居然是在这一块儿露出了破绽。

    车舆内一时只剩下尴尬的气氛缓缓蔓延。

    半晌,施令窈才道:“你冷静些,听我说……”

    “你?”谢纵微难得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一双寒潭似的眼眨也不眨地望向她,“阿窈,自我们重逢以来,你便一直以‘你’来称呼我。是否十年的岁月实在太长,让你忘了,我是你的谁?”

    十年。

    谢纵微放不下这件事,也不愿意接受她含糊其辞的解释。

    施令窈当然明白他的执拗。

    但她也觉得有些无奈。

    对她来说,眼前的这个人熟悉又陌生。一月前,她仍与他是相敬如宾的夫妻。

    但现在坐在她面前的人,被磨成了温而厉、威而不猛的模样,对她来说,有些难言的陌生。

    “我们是拜过天地,饮过合卺,明媒正娶,生死与共的夫妻。”

    见她久久不曾言语,谢纵微按下心头的燥与怒,温声提醒她。

    “阿窈,于情于理,‘你’这样的代称,被你用在我身上,显得太过冷淡,不是么?”

    他这么一番循循善诱,不就是想听她叫一声‘夫君’?

    施令窈看着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仍是让她怦然心动的模样。

    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她就这么跟着他回到谢家,回到他身边,她仍能风风光光地做她的谢家妇。

    但谢纵微还是谢纵微,十年过去,他身居高位,眼界、心思都用在了更广袤,她或许完全不懂的事情上。

    她们两个人被一纸婚约绑在一块儿,施令窈偶尔也会想,这样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谢纵微并不愿接受。

    但他的性格使然,既然答应了,就会接受她作为他的妻子。

    这样的话,其实换谁来坐上谢夫人的位置,他大抵不会在意。

    两人重逢,过去她介意的,失落的那些事,毫不意外地会再次发生。

    “我明白你的意思。”迟疑着,施令窈还是开口了。

    在男人深邃幽幽的视线中,她的语速放得有些慢,一字一句,却说得十分认真。

    “但,我觉得,十年的分别,或许是上天给我们各自的启示与机遇。”

    “反正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现在你已位居首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有句老话说得好,升官发财死老婆,阴差阳错,这样不是也挺好吗?”

    施令窈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轻松一些。

    但谢纵微的脸色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的前程与地位,和你的生死没有干系。”

    谢纵微眉眼间含着显而易见的愠怒,紧接着,他又道:“阿窈,你不愿意告诉我这十年你去了哪里。是因为你自己也不清楚,是吗?”

    施令窈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谢纵微显然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日你乘着马车坠下悬崖,所有的人都告诉我,你已经去了。”

    “我不该再强求什么,令你也生了执念,魂魄不安。”

    “后来,我去了一趟大慈恩寺,远明方丈只告诉我一个字——缘。”

    许多个难以入眠的深夜,谢纵微看着高悬的月亮,反复想着缘之一字的意思。

    十年过去,他仍没有参透。

    只在几个时辰前,他依稀明白了一些。

    施令窈在他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中下意识地感到心里发慌。

    他未免太敏锐了些,敏锐到她忍不住生出惧意——万一谢纵微大义灭亲,把她当作妖女拉去当柴烧怎么办?

    她害怕的时候,眼睫颤动的频率会加快,有些像被握在掌心的蝴蝶,在绝对强势的力量下只能凄楚无助地抖动翅膀。

    看起来真可怜。

    谢纵微叹了口气,妻子仍是从前青葱美好的模样,做出这副委屈模样,他除了心疼,又有些些莫名的怜爱与……自卑。

    他已经人至中年,被多年的官场生涯打磨得沉闷、无趣,她却还是亭亭玉立的花,鲜妍美好。

    被她这么看着,谢纵微心底悄然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

    “阿窈。”

    他握住那截柔润如羊脂玉一般的手腕,让她的手轻轻贴在他的脸上。

    即便他纵马疾驰,速度再快,也实打实地淋了一个多时辰的雨,手是热的,但他的脸冷得像是一块寒玉,施令窈刚一碰到,就被那阵冷得像冰一样的触感激得下意识想要挪开手。

    谢纵微紧紧攫住她的手,不肯放。

    “你看着我。”

    施令窈别扭地垂下眼,偏不按照他的话做。

    看着她倔强的样子,谢纵微垂下眼,过分茂密的眼睫扑簌簌拂过她的手指,有些痒。

    “我没有办法不介意这十年。它太漫长。”谢纵微垂下眼,心头被生生剖开一个血的痛与她现在正在他身边的欢喜两两相冲,混合成了一种矛盾的,既痛且爽的感觉。

    过去那么多个没有她的日夜,谢纵微不愿,也不敢去回想。

    “漫长到我已经老了,你却没有变。”

    谢纵微的语气里带着让人心里发酸的晦涩与黯然,眼神却直白到让人心惊,施令窈怔怔地抬起头,看向那张神仪明秀的脸庞。

    他明明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现在却亲自把他的脆弱、不堪,都递到她面前。

    施令窈突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不忍心打破谢纵微眼中浮动着的,柔软的期冀,也不愿意强迫自己继续做他的妻子。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谢纵微抿了抿唇。

    “我们先回家。”

    “你的小鸟,我已经养到第七代了。”

    提起那只聒噪的白班黑石鵖,谢纵微的声音很轻。

    像是怕戳破他来之不易的梦。

    “你要去看看吗?”

    施令窈唇瓣微张。

    在两人重逢前,她夜里睡不着觉时,也曾设想过谢纵微可能会有的反应。

    惊讶、平静、尴尬、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却唯独没有想过,谢纵微会执拗地想要留她在身边。

    她低下眼,声音有些闷:“我抛夫弃子的这十年,你不介意吗?”

    察觉到她隐隐的松动,谢纵微喉结微动:“说不介意是假的。”

    “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告诉我里面的秘密。”

    施令窈嘟哝两声:“到时候吓死你……”

    看着妻子的小女儿娇态,谢纵微脸庞上露出几分笑,哪怕心底疯狂涌上着的,诸如‘抱住她’、‘亲吻她’这样疯狂想用亲近来证明她的存在的情绪歇斯底里地逼近他,但他仍克制地坐在原地。

    她愿意和他一起回家。

    谢纵微想,这便足够了。

    “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不用去谢府。”

    谢纵微才舒出的那口气又猛地提了起来。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言语上的抗拒之意。

    她用的是‘去谢府’,而非‘回家’。是一个把主客、亲疏关系分得很清的一个说法。

    沉默半晌,马车碾过石板的声音仍旧又快又闷,谢纵微的视线落在车帘下缀着的一排流苏上,鹅黄嫩绿的配色,是她会喜欢的。

    她总是这样,喜欢漂亮、鲜活的东西。

    “阿窈,那里是你我的家。”谢纵微没有看她,紧绷的手背上分布着青筋像是蜿蜒慢行的蛇,莫名可怖。

    “也是均晏与均霆的家。你不想孩子们大大方方地唤你一声阿娘吗?”

    施令窈冷笑一声,他倒是有脸拿大宝和小宝出来劝她回家。

    老男人心思真多!

    “我是他们的阿娘,血脉相连,有什么不能大大方方拿出来说的?”施令窈昂起下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你要怪我抛夫弃子,我的确没什么好狡辩的余地。但你呢?你做了什么?”

    因为生气,她的语速有些快,夹杂着显而易见的埋怨之意。

    谢纵微怔住。

    他对两个孩子……很差劲吗?

    “阿窈,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谢纵微平静下来,“你来选地方,我不会强迫你,好吗?”

    施令窈没说话,伸手想要撩起车帘,有风吹起一角缝隙,将由远及近的急促奔马声清晰地送入小小的车舆内。

    听那架势,不止是一两匹马那么简单。

    隐隐还有盔甲与佩剑腰刀碰撞时发出的声音。

    谢纵微面色不变,却伸出手将她护至自己身后:“好好坐着。”

    施令窈轻轻哼了声。

    她从前最烦他这么一副拿她当作不省心的小孩子一样嘱咐的语气。

    车外,山矾严阵以待,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按在腰间的刀上,但随着两拨人马越来越近,打头的两个少年面容越来越清晰,山矾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地提了起来。

    二位小郎君是从哪儿招呼来的人?!

    且个个身披铁甲,坐骑精良,瞧着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练家子。

    “山矾叔!”

    谢均霆嗓门儿最大,见到山矾,又看看他身后那辆熟悉的马车,心里一松,后又恼怒起来。

    阿耶怎么这么没有风度!先是翻他的枕头,现在又来劫他的阿娘!

    他气势汹汹地驱马上前:“阿耶,快放开我阿娘!”

    谢均晏骑着马跟在后面,不发一言,却面沉如水,怫然不悦的姿态过于明显。

    山矾望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铁甲卫兵,想劝说几句,身后软帘微动,有一道淡漠男声响起:“均霆,你小声些,仔细吓到你阿娘。”

    谢均霆被他阿耶的厚脸皮气得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会吓到阿娘的人,明明另有其人好吗!

    “大宝小宝!”

    谢纵微将出口堵得死死的,别看他只是一介文官,但施令窈,他有着并不逊色于武将的爆发力,如风姿挺秀的山,平时看着不显山露水,但也是,很有料的。

    施令窈飞快甩了甩头,把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都甩掉,为了让双生子看到自己,她不得不扶着谢纵微的肩膀,艰难地探出一个头。

    “我在这里!”

    兄弟俩看着在阿耶身后拼命蹦跶向他们示意的阿娘,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都怪可恶的阿耶!

    谢纵微像是没察觉到兄弟俩愤怒谴责的视线一般,冷冷抬眉,问:“你们问谁借的人手?”

    那群卫兵身上的气势过于骇人,并不是戍守皇城的禁卫们会有的样子。

    谢均霆哼了声:“是秦王。”

    秦王。

    与谢纵微的猜测对上了。

    他侧过脸,琉璃般的瞳孔在光影变换下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釉色,里面含着的幽深之色更像是砚台里半涸的墨,浓得令人心惊。

    “秦王与你青梅竹马之交,你们十年不见,这份交情还能让他接着庇护我们的孩子,真是叫我惊喜。”

    施令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默默撇了撇嘴。

    惊喜没见着,倒像是生闷气。

    “不过,我们也该择日上门谢过秦王,虽然他年纪大了,又不曾成家生子,更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这么轻易地拨给两个孩子这么多人,太过纵容他们,反而容易惹下祸事。但,他毕竟也是好心。”

    谢纵微很想冷笑出声。

    年纪大的,又不止是他一个。

    秦王年轻时便是个花孔雀,去了边疆十年,不知道刮人的罡风有没有让他收敛收敛那股风骚劲。

    谢纵微近乎刻薄地想着,低头看向妻子时,神色重又变得温和有礼。

    “阿窈,你觉得我这样安排可好?”

    第22章

    好什么好!

    施令窈实在不明白这个男人在想什么, 他对她是夫妻之情,是不得不的责任,还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在谢纵微、双生子还有马车外那么多人沉默的注视下, 施令窈很想捂脸。

    这个时候, 她很想谢纵微回到她熟悉的状态。

    冷淡疏离,十天半月都不与她亲近温存。

    也好过现在的咄咄逼人,让她尴尬又为难。

    见她红着脸,眸光水润,腮似香荔, 愈发显出一种娇艳欲滴的羞与恼。

    谢纵微不动声色地摩了摩指腹,微笑着追问:“阿窈怎么不说话?是因为记不起秦王是哪号人物了吗?”

    那只风骚花孔雀,她能忘了, 那再好不过。

    施令窈很无奈, 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小声道:“人家的卫兵还杵在那儿呢……你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刻薄?”

    施令窈自认坦坦荡荡,和秦王年幼相识, 也不过是因为当年施父承天子令, 入宫担任诸位皇子的太傅,一来二去, 她自然会比别人多些能与那些皇子公主们打交道的机会。

    到了年纪, 她听从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与谢纵微结成了夫妻。

    施令窈纳闷, 有什么地方戳动了谢纵微一些莫名其妙的点, 让他这么不顾风度。

    也不怕别人听了回去告状。

    施令窈忽地有些忧虑,谢纵微这么容易树敌,该不会遍地是仇家吧?

    大宝和他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别被误伤了。

    她兀自在心里担忧两个孩子的安危,谢纵微垂眸,看着她紧紧扯着自己衣袖的手。

    洁白、柔软。

    像是开在他手腕上的一朵茉莉花。

    天生就该依附着他生存,汲取他的精血长成,与他密不可分,紧密相连。

    他的心仿佛也被茉莉花馥郁的香气浸染,有些醺醺然。

    “阿娘。”

    谢均晏驱马上前,打断了耶娘之间莫名让人觉得脸红的沉默。

    他递了一张手帕过去,天青色的配色,看起来干净又柔软。

    “阿娘,阿耶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您身子弱,别染上了寒气。擦擦吧。”

    施令窈立刻换上一副感动的笑脸:“大宝真乖。”

    见她忙不迭地放开谢纵微的袖子,认认真真地开始擦手,谢均晏眉眼间多了几分笑意。

    谢纵微漠然地看着自己被丢开的衣袖,抬起眉,看向自己的长子。

    “嗯,均晏一直都很懂事。”

    语气平静,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劲儿却挡不住。

    谢均霆看着浑身湿透,却一点儿也不觉狼狈,反倒仍端着一副矜贵模样的阿耶,想了想,道:“阿耶,要不然你下来骑马吧?风吹一吹,这样说不定衣裳还能干得快些。”

    阿耶身体好,那么多年也没见他咳嗽几声,但阿娘不一样,她很柔弱,需要好好呵护。

    阿娘前不久才得过一场风寒,万一被阿耶传染了寒气,又病倒了怎么办?

    谢均霆的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

    众人俱是一静。

    被兄长投以赞许眼神的谢均霆愈发有底气,催促道:“阿耶,快些下来吧。要我扶你吗?”

    谢纵微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

    他还没有老到需要下马车还要让人扶的年纪。

    这两个好儿子,可真是——

    谢纵微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施令窈拼命憋笑的脸。

    心头的不快像被一阵春风拂过,霎时便不见了。

    是他与她的孩子,是他们共同的精血凝成的骨肉。

    顽劣些……就顽劣些吧。

    为人父,总要有包容的雅量。

    有些人想当爹,都还没机会呢。

    “均晏,去和秦王的人道谢,请他们先回去吧。”

    “我们处理家务事,莫要劳烦人家久等。”

    面对长子时,谢纵微的神情与语气都不由得变得严肃,但在说起后半句话时,他话语中又隐隐流露出一种倨傲。

    家务事。

    他们是夫妻,是均晏均霆的耶娘。

    区区一只老花孔雀,焉能与他相比?

    谢纵微想,他太过在意,反而会让妻子想起那号并不重要的人物,平白给秦王那厮脸面。

    谢均晏微妙地睨了一眼浑身湿透,却一派气定神闲的谢纵微一眼。

    ……也不知道他在暗爽什么。

    难不成阿耶看不出阿娘的抗拒么?

    谢均晏抿了抿唇,少年人清俊的脸庞上流露出几分凝重。

    不过他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温言谢过秦王卫兵之后,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了。

    他转过身,看见阿娘细白柔软的手搭在阿耶肩上,轻轻推了推——谢均晏曾被那只手温柔地爱抚过许多次,知道她的掌心有多么绵软。

    并不是多么大的力道,谢纵微却觉得半边身子都为之一酥。

    有小勾子潜进皮肉之下,轻轻一扯,他就缴械投降。

    他顿了顿,肩膀微侧,没有再继续挡着她。

    双生子这才得以看到完整的阿娘。

    谢均晏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施令窈,见她一切正常,没有受过委屈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定。

    但他想起阿耶刚刚迥异于从前的样子,依稀有些平静的疯感,又直觉不好。

    阿耶并不愿意放手。

    但阿娘的态度已经明确,她不愿意回到她‘应有’的位置上。

    谢均晏眉头微凝,这世上,他最不愿委屈的人,就是阿娘。

    但要阿耶自退一步,谈何容易。

    父子多年,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微妙的表情变化,彼此就能大致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谢纵微瞥了一眼心机深沉的长子,又看了一眼跳到马车边上缠着妻子撒娇的小儿子,心又慢慢沉下去。

    看来她们母子三人早就讨论了她今后的安排,彼此之间通过气了。

    很显然,没有将他考虑进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谢纵微的视线落在和儿子亲亲热热搂在一起的妻子身上,眼神里带了些凉意。

    他说过,让她来选。

    施令窈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谢小宝毛茸茸的头,示意他坐好,这才迎上谢纵微平静幽深的视线:“你安排吧,我都可以。”

    有两个孩子陪着她,施令窈自觉底气足,腰板硬,也不怵谢纵微了。

    反正她是不可能乖乖被他一哄一拉,就回谢家,继续守活寡。

    想起从前十天半月都沾不到他衣角的日子,施令窈至今还觉得心头发闷。

    ……为了这事,她有几次还躲起来偷偷哭过,觉得谢纵微是因为她生了孩子,不像从前了,才不肯与她同寝。

    旧时的委屈被施令窈封存在心湖,封在湖面的那层冰并不算多么坚固,有时候她一时情绪波动,那些她讨厌的回忆便会冲破薄薄的冰层,把她裹在茧里,直到透不过气。

    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被在场的几个男人放在心上。

    此时萦绕在她身上的那份低落情绪自然被他们清晰地捕捉到了。

    谢均霆立刻心疼了,握住阿娘柔弱纤细的肩,对着一脸沉郁的阿耶不满道:“阿耶,你不要吓她!”

    阿娘是一朵漂亮柔弱的花,要人仔细呵护,怎么能承受得了阿耶跟万年寒冰一样的性子?

    在说到阿耶给人的压迫感这方面,谢均霆自认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

    他皮糙肉厚,满不在乎,但阿娘不行。

    她凭什么要受阿耶的气?

    看着一脸义愤填膺的小儿子,谢纵微沉默了一下:“我,吓她?”

    “均霆,孝顺是好事,但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也能讲道理、明是非。好吗?”

    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慈爱,谢纵微彬彬有礼地加了一个反问作为结尾,自问在妻子面前,已经十分照顾小儿子的脸面。

    谢均霆气得脸都红了。

    被兄长明里暗里地讥讽多了,谢均霆一下就反应过来,阿耶那句话是在骂他没脑子又爱冲动!

    他委屈地看向阿娘。

    同时也有些心虚。

    要不是他上场打猎之前怕不慎弄脏,或是弄坏了阿娘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将小帕子藏到了枕头底下。又嚷嚷着要去体验一下阿娘泡过的温泉,可能,阿娘没有那么快暴露在阿耶面前。

    谢均霆知道自己没有兄长聪明,他知道是因为自己犯蠢,牵连了他最亲最爱的阿娘的时候,心里难受极了。

    从骊山一路骑马奔回汴京的路上,他的脑子和头发一样,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万一阿娘因为这件事,又消失了,怎么办?

    如果她这次再一睁开眼,就是十年后,二十年后……

    他该怎么办?

    谢均霆不敢深思,掌心都濡出一层冷汗。

    施令窈看着谢小宝默不作声,脸色却很难看,以为是少年人被阿耶训斥了,脸上挂不住,一时慈母之心大涨,瞪了一眼谢纵微:“你能不能好好和小宝说话?摆你那副官架子给谁看呢!”

    她冷笑一声:“首辅大人在自家人面前都那么高高在上,要不要我给你也跪下磕个头再回话?”

    怒气冲冲的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快。

    谢纵微沉默,掩下心底那丝无措与无奈。

    她从前,除了和谢拥熙忍不住吵架那一次,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这么伶牙俐齿的时候。

    谢纵微并不讨厌她这样,甚至觉得她很可爱。

    妻子这样,很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啄的是他。

    一想到她嫣红饱满的唇发狠地在自己身上啄来啄去,谢纵微喉咙发渴,费了一番工夫,才压制住心底翻滚的欲。

    他看了一眼依偎在妻子身边,明明人高马大却硬要装出楚楚可怜模样的小儿子,又看了一眼在旁边微笑以待的长子,心里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碍眼。

    “好,是我不对。”谢纵微看向妻子,想起前不久她提起对他抚育孩子时的不满,语气温和又无奈。

    “你身子弱,不要动气。”

    他此时虽然还是一身狼狈,但被雨浸湿之后,那张格外被老天钟爱的脸优势尽显,眸光深邃而专注,只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施令窈被他看得忍不住脸红心跳,连忙别过脸去,努力绷住‘我还在生气’的状态。

    谢均晏想起阿娘的‘老王八蛋’言论,微微挑了挑眉,上前一步,微笑道:“阿耶,不如先让山矾叔陪您回去更衣。晚一些,我们一同用晚膳,届时我们再谈,好吗?”

    “再者。”谢均晏语气里带了些严肃,“阿耶,我不希望阿娘受到伤害,那些流言蜚语……您能处理好,对吧?”

    谢纵微居高临下地睇了一眼长子。

    他还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儿子教做事。

    这感觉着实新鲜,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长子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他淡淡颔首,又看向施令窈:“一起用午膳吧。更衣而已,费不了什么功夫。”

    现在不过巳时,要等到傍晚,太久。

    他的耐心在昨夜已经用尽了。

    施令窈有些犹豫,这餐饭是非吃不可了,但她还是觉得别扭,当然觉得拖得越晚越好。

    她犹豫的须臾间,谢纵微垂下眼,佯装不适地咳了咳。

    山矾敏锐地察觉到——大人现在需要他!

    他连忙上前,不敢去看仍旧年轻貌美的夫人,恭敬又不失担忧地道:“大人,您昨夜便没怎么用膳,又一晚没睡,天一蒙蒙亮就骑马往汴京赶。这么长时间不进水米,身子哪能受得了呢?”

    “不必多言。”

    谢纵微捂着心口,骨节修长的手仿佛不适地绷紧,蜿蜒迸出的青筋不经意间流露出脆弱与隐忍。

    “无妨,既然你们都想等到晚膳,那便……”

    施令窈抿了抿唇,打断了他的话:“午膳就午膳吧。”

    谢纵微脸上露出一个春暖花开的笑。

    他就知道,阿窈嘴硬心软,还是会心疼他。

    紧接着,他便看见妻子分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慈爱叮嘱道:“瞧见没,以后可不能学你们阿耶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他年纪大了,饮食休息一不规律就难受,你们也别仗着年轻就胡来,要不然等老了之后可有你们苦头吃呢,知道吗?”

    年纪大了。

    老了之后。

    谢纵微不由得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似乎也没有妻子说得那般,年老色衰,不堪入目吧?

    谢均晏和谢均霆轻飘飘地睨了一眼面色铁青的阿耶,笑着点头,难得回答得齐整又响亮。

    “是,儿子知道了,阿娘放心吧。”

    施令窈欣慰地笑了。

    谢纵微垂下眼,经过这么一阵子的折腾,他身上的衣裳已经不再往下滴水,身上蓄了水的衣裳紧紧贴着肌理,像是又降下一场大雨。

    淋得他透心凉。

    施令窈没有发现谢纵微异样的沉默,她伸出手,谢均晏抢先一步,握住她的手,将她带下了马车,在弟弟生气的瞪视中微笑开口:“阿耶既然身子不适,就在马车里歇息吧。”

    施令窈也跟着嗯嗯点头:“你别下来了,马车给你坐就是了,我和大宝一块儿骑马回去。”

    谢纵微看向她,轻而易举地看出了妻子娇艳面容下的跃跃欲试。

    他记得,她从前也是很爱骑马的。

    谢纵微点了点头,看见母子仨脸上顿时都有忍不住的笑意流出,眸光微怔。

    两个孩子,一个像她,一个像他。

    他们依偎在母亲身边,清涩眉眼间与她的相似之处便格外明显一些。

    他本以为今生再无可能见到的画面,此刻就无比真实地呈现在他眼前。

    谢纵微垂下眼,掩下眼底忍不住泛起的潮湿。

    谢纵微难得没有扫兴,施令窈心里那点儿忿忿都被可以骑马的快乐给冲散了,哪里还顾得上关注他此时的情绪。

    谢均晏第一次和人共乘一骑,那人还是他的阿娘,他不由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面容和腰身都有些紧绷。

    施令窈坐在前面,细细的小腰绷得笔直,一张娇俏笑靥让人看了也忍不住跟着心情变好。

    谢纵微在一旁默默平静好了心情,见到这一幕,又忍不住皱眉。

    虽然是亲母子,但……会不会离得太近了?

    施令窈有些迫不及待,但还是扭头道:“大宝小宝,和你们阿耶道别。”

    两个少年乖乖听话。

    谢纵微终于开口,视线却完整地落在骑在马上的女郎身上。

    “刚刚是我不好,弄湿了你的衣裳。不如让均晏坐在前面吧,我担心一路上风大,会吹得你头痛。”

    谢均晏保持微笑。

    阿耶的报复心可真强。

    跟在后面的谢均霆有些酸溜溜地看着可以和阿娘一块儿骑马的兄长。

    这样的好事儿怎么就被他摊上了?

    谢纵微见妻子的脸色沉了下去,看起来不太开心,有些无奈。

    她当年产下双生子之后,有亲眷过来探望,那些溜须拍马说两个孩子乖巧聪明乃是人中龙凤的话,谢纵微都没听进去,只记得她说生了孩子的女人不能吹风,不然会落下头疼的毛病。

    谢纵微自认是为她好,施令窈听了却微微撅起嘴。

    她就知道!不扫兴就不是谢纵微了!

    “管好你自己吧,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年纪大了还这么爱折腾,真以为自己是身强体壮的二八小伙?”

    施令窈发起脾气来,连性格强势的胞姐施朝瑛都要妥协。

    她想起谢纵微刚刚握着她的手往他脸上又蹭又摸的风骚样,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举着小刀子往他的伤心事上又捅了两下。

    谢均晏和谢均霆还是第一次看见阿耶露出这种吃瘪的表情,脸上神情微妙,想笑又不敢笑。

    他们还想默默再多看两眼,却见谢纵微抬起眼,属于父亲的威严登时压了过来:“照顾好你们阿娘,不许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要听她的话。”

    谢均霆嗤之以鼻,在做阿娘的好小宝这方面,他可是无师自通!

    施令窈抿了抿唇,她不是没听出谢纵微话音里压抑着的情绪,偏偏他又要克制着,转头说起温情的话。

    ……这样显得她很不懂事。

    她没再回应他的话:“走吧。”

    谢均晏温声应是,见阿娘和兄长都走了,谢均霆急忙夹了夹马腹跟上去:“你们等等我!”

    山矾同情地看了谢纵微一眼。

    大人现在,真像一位孤寡老人。

    谢纵微此时正是敏感的时候,察觉到山矾投过来的视线,他微微侧过头:“有事?”

    山矾摇了摇头。

    谢纵微垂下眼,一时没有说话。

    湿透的墨发被紫玉冠紧紧束着,俊美面容上轮廓清绝而紧绷,眉眼间的寥落之意无从掩盖。

    山矾想,或许不是大人不想遮掩,是他没有心力了。

    早已亡故的妻子活生生地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但他们的关系却再不能回到从前。

    对于身居高位,心高气傲的大人来说,这种打击大概不亚于地裂天崩。

    山矾在外驾车,没敢偷听车舆里的夫妻二人说了什么。

    但见大人刚才的神情、动作,与夫人说话的语气,他也能大致明白过来——在夫人眼里,大人不再是香饽饽了。

    呃,应该算老面饽饽?

    山矾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通,见谢纵微面色苍白,周身都围绕着一股子落寞意味,有些不忍心,低声劝道:“大人,容属下多句嘴,夫人那性子……您不能再来‘有爱在心口难开’这一套了。夫人这样娇滴滴的女郎,就该哄着、宠着。”

    山矾成婚早,家庭幸福美满,和妻子育有三个女儿,在如何和女儿家打交道这件事,的确比谢纵微更有发言权。

    谢纵微若有所思地睨他一眼。

    山矾受到了鼓励,接着道:“夫人喜欢什么,您给她什么就是了。家里又不是朝堂官衙,总是一板一眼的,有什么趣味?您的目的不就是想让夫人高高兴兴地回到您身边么?略低低头罢了,不算丢人。”

    大人当年都愿意和夫人一块儿殉情了,现在伏低做小又算得了什么?

    山矾看着此时的谢纵微,忽地想起妻子话本子里的一句话。

    闷骚的男人,只能在夜里摸着冰冷的枕头掉眼泪。

    大人如今这般,可不就是要步话本子里那个倒霉蛋的后尘了么?

    山矾在心里为官场得意情场失意的大人长吁短叹,谢纵微皱了皱眉,放下车帘:“回府。”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谢府。

    谢纵微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仆妇小厮们见仪望俱华的大人一身狼狈,都有些惊讶,却不敢多看,匆匆瞥了一眼就低下头去。

    “外面的流言,处理好,不要打扰到她。”

    临踏进书房前,谢纵微沉声吩咐。

    山矾应是。

    在书房伺候的小厮见大人浑身湿透,忙说这就去准备热水给他沐浴,却被谢纵微叫住。

    “不必了,冷水即可。”

    他曾听说,用冷水沐浴,可使皮肉紧致,不易显老。

    她喜欢鲜妍漂亮的东西。他就给她。

    谢纵微想起妻子,兀自出神,徒留小厮在一旁摸不着头脑。

    这还只是四月间,有时候还有些冷呢,大人这就要洗冷水澡了?

    小厮悄悄感慨,可真是龙精虎猛的年纪啊!

    ……

    安抚好两个孩子,施令窈也去换了一身衣裳。

    她生得白皙纤弱,一身黄罗大袖衫配着墨绿抹胸,下面又搭了一条春水绿的长裙,更衬得她脸欺腻玉,花明丽景。

    绿翘看着失而复得的娘子,殷勤得很,见她换好衣裳,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忙不迭地将她的首饰匣子捧了过来。

    “娘子要戴哪一样?”

    施令窈动作微顿,有些别扭。

    只是和谢纵微吃顿饭而已……她换了衣裳,还能推到先前那一身被弄湿了的事上,要是再特地打扮一番,岂不是要让谢纵微和双生子胡思乱想?

    绿翘不懂得她的沉默:“不如就戴这对新耳铛吧?娘子生得美,肌肤又白净,戴着显得脖子长,更有气质了!”

    施令窈被小丫鬟的话逗得心念微动,接过耳铛对着镜子戴上,满意地照了好一会儿。

    她这叫天生丽质难自弃,再说了,她年轻貌美,爱打扮自己不是很正常?

    她才犯不着为了别人而憋着不让自己高兴。

    施令窈这么一想,心里舒服多了,施施然出了门。

    双生子眼前一亮,施令窈得了两个少年好一通赞美,被儿子们捧得心花怒放,眼看时间不早,她心情不错地带着他们一块儿出了门。

    谢均晏已经派人去谢府传过信,母子仨先到了惊云楼,正商量着点菜,却听见一阵沉而稳重的脚步声渐渐向他们而来。

    施令窈没抬头,满不在乎的样子。

    谢均晏和谢均霆却一直抬着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意味深长。

    谢纵微进了屋,刚一见他,谢均霆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阿耶穿得太……风骚了。

    谢纵微平时多穿青玄等稳重低调之色的衣裳,束发的冠也多用玉,端的是一派清冷高傲,不容侵犯。

    但今日,他穿着一身矜贵却又隐隐透露出些闷骚劲儿的暮山紫山水飞鹤缂丝圆领袍,头上戴着一顶紫金冠,得亏他生得超逸若仙,生生压住了华丽的发冠所带来的张扬感,行走之间有着独一份的闲雅从容。

    去年老太君庆五十五寿辰的时候,也没见阿耶这么用心打扮过。

    双生子默契地嗤了一声。

    施令窈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见一只漂亮的花孔雀正对着她微笑。

    “阿窈。”声音柔和。

    施令窈惊呼:“谁家花孔雀溜达到这儿来了?”

    第23章

    施令窈眼睛水亮亮地看着他, 一脸促狭。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双生子不再忍了,纷纷笑出了声。

    谢纵微有些不自在, 但他不会在两个孩子面前露出一丁点儿狼狈之意, 身姿笔挺,轻轻觑来一眼,就像是有寒风刮过。

    有些危险。

    谢均霆停了笑,但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娘,又自觉有靠山。

    “阿耶收拾一番, 倒显得年轻了许多。”谢均霆赞美一通,最后点头加以肯定,“看着像才三十多岁似的!”

    谢纵微眉心微跳。

    他收敛了笑意, 重又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 还不忘提醒小儿子:“均霆,当年我与你阿娘年纪相仿。”

    他也就比她大了两岁。

    但现在,莫名其妙变成了十二岁。

    “哦?”谢均霆又道, “那阿耶你和阿娘就是青梅竹马喽?”

    看着小儿子那张故作天真, 实则暗含挑衅之色的脸,谢纵微看了一眼那双轮廓形状极其漂亮的眼睛, 极力忍下想要打孩子的冲动。

    这小子不蠢, 早知道秦王才是和她青梅竹马之人, 更清楚他心中介怀此人,还偏要提起, 故意刺激他。

    谢纵微开始认真思虑起把这臭小子丢去远在北疆的定国公手底下历练的可能。

    许是来自阿耶的死亡凝视杀伤力太强, 谢均霆皮过之后就意识到似乎玩得有些过火了。

    他对着兄长挤眉弄眼,谢均晏却不理他,修长漂亮的手执起茶壶, 替施令窈斟了一盏新茶:“茶里放了陈皮和玫瑰,阿娘可以多喝些。”

    谢均霆一瞬间怒上心头。

    还是不是兄弟了!

    施令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给你阿耶也倒一杯吧,玫瑰美容养颜,又能理气健脾,正适合他现在喝。”

    谢均晏忍俊不禁,应了声是。

    阿娘调皮起来真可爱。

    谢纵微风度翩翩地落座,对着她微笑:“这儿的金葱扒野鸭味道不错,阿窈想尝尝吗?”

    施令窈看着男人清俊柔和的脸庞,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

    这都不生气?

    推己及人,施令窈怀疑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谢纵微可能也遇上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她打趣他,他不生气,也不板着脸。

    还……对她笑得那么好看。

    难道,是在考验她?

    施令窈恍然大悟,老男人心机真是深沉!

    她矜持地移开视线,淡淡道:“我都行,你看着点吧。”

    谢纵微嗯了一声,轻轻敲了敲桌面,候在门口的侍者轻手轻脚地进来。

    听他点了一通菜,菜式都是她喜欢的,见侍者就要躬身退出去,施令窈忍不住出声道:“你也点些别的呀,怎么都是我喜欢吃的?”

    语气里不自觉带了些上扬的娇。

    谢纵微察觉到了她态度里些微的软化,脸上的笑容更柔和了些,如同一块生而温润无瑕的白玉,手摸上去,那玉便在她手中融化、变换、缠绕。

    绞在她身上。

    “哦,一时没注意到还有旁人。”谢纵微彬彬有礼地将菜单递给兄弟俩,“你们看着再添两道吧。”

    被打为旁人的兄弟俩:……

    两人同时在心底冷笑,阿耶的报复心,可真强!

    施令窈正因为谢纵微异于从前的态度心烦意乱,一时间没注意到父子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谢均霆恶狠狠地又多点了五六七八……道菜。

    反正今天是阿耶出钱,多花些,不心疼。

    谢纵微不为所动,只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谢均霆,眸光微动,看向施令窈:“均霆小时候就比一般的孩子胃口好,两碗蛋羹,他总要吃一碗半。”

    语气随意,其中透露出的亲昵却又过于明显。

    他们共同诞育了两个孩子,这是谁都无法抹去的事实。

    施令窈有些恍惚,跟着点头,过后又反应过来:“你还记得?”

    她有些意外。

    两个孩子刚出生,谢纵微便升任中书舍人,忙得脚不沾地,她那时候在坐月子,操心两个生下来格外弱小的孩子还来不及,没有多余的心力放在夫君身上。

    于是,顺理成章一般,他搬去了书房。

    产育对于女人的情绪影响之大,超乎了施令窈的想象。她明知道谢纵微是在为他的前程、他们一家的未来奔忙,也知道有阿娘、阿姐特地搬来谢府,陪着她、逗她开心,也该知足。

    但人么,总是贪心的。

    现在想想,她对谢纵微的失望,一大部分也是因为他鲜少能陪伴在她身边。

    但现在,那些施令窈以为谢纵微不曾关心、注意到的事,在十年后的这一天,他却用一种十分稀松平常的口吻说了出来。

    菜陆续被端了上来,谢纵微拿过干净的碗具,舀了一碗文思豆腐羹,放在她面前。

    他的那双手修长而有力,平时执笔批阅奏疏,不知有多少事关天下民生的大事从这双手下流过。

    当他端碗舀汤的时候,动作娴熟而优雅,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施令窈垂下眼,故意避开了谢纵微投来的视线。

    她心里有些乱。

    的确,谢纵微对她好,愿意为她软下态度,施令窈心里属于谢纵微的那个角落仍会尖叫着浮出声浪。

    被人强行镇压的湖面下,有几只小鱼悠哉游哉地摆动着尾巴游来游去,有微小的气泡噗的一声冒出,让湖面不再平静。

    但她已经做了决定,她要开香粉铺子,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可以有一段崭新的人生。

    那里面没有谢纵微,不会有,也不能有。

    现在一时的心软,换来的会是什么?

    施令窈低头,手里握着的瓷勺无意识地把碗里本就细如发丝的文思豆腐戳得稀烂。

    ……她才不要继续守活寡。

    谢纵微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变化,见她眉心皱着,不太开心,不知怎得,心头重重一跳。

    有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这顿团圆饭吃得表面一派祥和。

    施令窈下定了决心,面对两个孩子,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愧疚——哪怕她知道,两个孩子都十分懂事,体贴她、支持她。

    阴差阳错,她缺席了他们十年间的成长,之后,也不能给他们一个世俗意义上完整的家。

    于是,谢均晏和谢均霆面对饭碗上被堆得遥遥欲晃的菜,受宠若惊。

    “阿娘,您不用分心照顾我们,我们自己来就好。”

    施令窈轻轻嗔了谢均晏一眼:“这哪里是分心。”

    说完,她又催他快吃。

    谢均晏感受着心底像是春日柳絮一样疯涨的愉快,笑着点了点头。

    平时总是稳重端严的少年此时笑得眉眼弯弯,看起来有些单纯的傻气。

    但是,很可爱!

    施令窈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崽。

    谢纵微一直沉默。

    高高在上的花孔雀垂下了华丽的冠羽,无精打采地望着草丛里的某一点发呆。

    直到施令窈让两个孩子去对面街的蜜饯铺子买几样甜果子,谢纵微心头蓦地一沉,预感成真,他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手里握着审判的刀,在此刻他只能沉默地挺直脖颈,等待着她的决定。

    “……郎君。”在称呼上,施令窈犹豫了一会儿,叫‘夫君’?

    不成,一开口就这样亲昵,她之后就没法继续往下说了。毕竟她做下的决定,不是与他欢欢喜喜再续前缘。

    谁让他对‘你’这个称呼又不甚满意。

    到这一步,施令窈不太想刺激他,在其他事上顺着他一点,也无不可。

    思来想去,施令窈还是决定唤他‘郎君’,比孩子阿耶听起来顺耳些。

    谢纵微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克制着,没有落在她身上。

    “我知道你此时很高兴,是因为我回来了,又不止是因为我。”

    刚刚与他分别的那几个时辰,施令窈一直在想。谢纵微的种种异样,是因为什么?

    鉴于她从前在谢纵微面前做了太多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她不敢把原因归咎在一个轻飘飘的‘爱’上面。

    她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原因——谢纵微是真正的君子,见到昔日的妻子再度出现在他面前,那份责任感压着他,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毕竟夫妻三载,他们也算是有过几段甜蜜时光。

    施令窈语速放得有些慢,足以让谢纵微听出她的认真与严肃,像是一把钝钝的小刀,不紧不慢地在他心头那块反复溃烂、愈合的伤疤上磨来磨去。

    慢刀子伤人,滋味不太好受。

    谢纵微面无表情地继续听着。

    “你重视的不是我这个人,是与你年少结发的妻子,是均晏和均霆的母亲。你此时的想法,大概也是因为你对我有一种不得不的责任感。”

    施令窈说得很认真,那双大而圆的眼睛里装满了他。

    但谢纵微觉得很空。

    他想说,不是的,不是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责任。

    只需一个眼神便能牵扯他情绪,让他痛、让他辗转反侧、让他牵肠挂肚十年的人,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孩子们的母亲。

    但她更是施令窈。

    倘若不是她,前面那些身份又怎么会成立。

    施令窈见他没有说话,只是脸色看着不太好——也是,听到从前的妻子显然是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的话,谁的心情又会好呢?

    她便接着往下说:“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地得了这场奇遇。我对十年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受惊的马,颠簸的马车,更多的,我便记不起来了。我像是坠入了一场很沉、很长的梦里,再一睁眼,我看到满树桃花。”

    桃花。

    谢纵微眉头微颦,他讨厌这种花。

    施令窈没想要骗他。

    谢纵微这人,如今既然知道她活过来了,又早早与双生子相认,必定会去调查她之前的事儿。既如此,不如她先大大方方说出来。

    “是在善水乡,汴京几十里外的一个山村。”施令窈想起刚刚醒来的那阵迷茫,些许残余的恍惚漫上心头,“但我当时坠崖的地方,明明是大慈恩寺的后山。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或许并无法用常理来解释……我没有再去纠结。我能好好地坐在这里,与你说起这些事,说起以后,就很好了。”

    她的语气轻松,但谢纵微却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想到她孤零零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又惊又怕,忍饥挨饿的样子,那把磨着他心口的刀锋倏地锋利了许多,雪白刀光擦过,有令他难以忍受的痛。

    “你受伤了吗?疼不疼?现在你还会时不时头晕目眩吗?可找大夫看过了?”

    当年她坠崖之后,谢纵微带着人在崖底找了三天三夜,却只找到了马车的残骸。

    他不愿接受她就这么玉陨香消,连一点尸身都没有留于世间,再后来,天跟破了一个口子似的,大雨倾盆而下,谢纵微眼睁睁地看着暴雨将崖底冲刷得一片泥泞,好像要借由这场雨抹去她最后一点痕迹。

    他那时已经感受不到痛苦。

    恍惚之下,他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悬崖,就要随她而去。

    但他听到,身后传来老迈的母亲的呼唤声,还有两个孩子稚嫩尖细的哭声。

    他们哭得那么响、那么惨,像是知道,他们的阿娘再也不能回到他们身边。

    谢纵微及时收住那些平时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

    从崖边到崖底,那么高,马车都跌得粉碎?她呢?

    谢纵微越想越心焦,忍不住越了轨,握住她一截纤细柔软的手腕。

    指腹下,是跳跃的脉搏。

    平稳、有力,像春日开得葳蕤的花。

    他一连串的疑问落下,施令窈有些怔愣,一时间没顾得上抽出手,视线落在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上,眨了眨眼,摇头:“都还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自然,前几日因为知道他要和人相看的事气到生病这种事,就不必告诉他了。

    徒生事端。

    虽然施令窈相信,现在谢纵微对她的紧张、担忧,都是发自真心,但也并不阻碍他相看新人,准备去一个没有她的未来。

    施令窈知道自己有些胡搅蛮缠了,在世人眼中,在他的认知里,她是一个已经离世的人。正如大宝所说,这十年里,他没有成婚,常年独居书房,已经让她觉得不可思议。这两年,孩子们长大了些,他能腾出手了,有了续娶新妇的打算,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

    所以她连怨怼、嫉妒的理由都站不住脚。

    人家已经为你守身如玉了十年,你还要怎样?现在你回来了,他不是也主动表示了要与你再续前缘吗?是你自己不愿意的。

    真矫情。

    施令窈这么评价自己。

    从前她想与谢纵微白头偕老,面对冷淡又不好相处的夫君,她忍,把自己的小脾气统统藏好,做他希望看到的,或许会喜欢的,妻子。

    一场变故,她一睁眼,十年转瞬即逝,她深爱过的夫君就坐在她面前,将她从前想要的一切都捧到面前,希望她收下。

    她却觉得他此时对她的好来得太过莫名其妙,像是一阵飘渺蓬松的云将她包裹,她是高兴的,又是惶恐的。

    风一吹、雨一淋,云就会消失。

    她和谢纵微,就会回到从前那样相敬如宾的状态。

    “……对不住。”施令窈没有再逃避地垂下眼,选择直视那双深邃的眼瞳。

    她将在桃红嫂子家里做香粉的事与他说了,谢纵微看着她不自觉间绽放出灼灼光彩的眉眼。

    那是说起真正喜欢的事情时,才会有的神态。

    听到‘桃花靥’三个字,他略有些意外:“那是你做的?”

    施令窈见他那样,想起那位与他相看的女郎还特地买了桃花靥打扮自己,漂漂亮亮地去和他相看,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对,是我。”

    看着妻子昂起的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小凤凰,谢纵微此时心中仍然沉郁,也忍不住微微动容。

    “你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这很好。”他颔首,继而又道,“我不会阻止你,相反,我很支持你做这些让你觉得开心的事。阿窈,这并不是阻碍我们的理由。”

    施令窈沉默了一会儿。

    从前看到他眼里只映出她一个人的影子,施令窈都能悄悄开心好久。

    现在,他仍有着让她芳心乱动的本事,但她心里那股想要拥有他、与他恩爱白头的念头却像是灰烬里熄灭的火种,悄无声息地收尽了最后一点焰光,只留下一点余温。

    难道要她把埋得最深的心结说出来吗?

    心心念念的夫君宁愿长居书房,十天半月才与她同寝一次,夫妻之间少有亲密之举——施令窈也有她的骄傲与自尊。

    她问不出口。

    谢纵微仍攥着她的手腕,修长的指无意识收拢,劲儿有些大,施令窈低低溢出一声痛呼,他才反应过来,慢慢松开了手。

    那截细白手腕上留下一圈红痕,像是脂玉堆里开出了一片靡丽的花。

    谢纵微眸色深浓,问她:“一定要这样吗?”

    不等施令窈回答,他抬起头:“倘若我说——”

    “不要说!”

    施令窈高声打断了他的话。

    谢纵微便又沉默下去,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像是有潮湿的雾将她包裹。

    施令窈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讨厌下雨天,讨厌湿漉漉的水痕,讨厌谢纵微。

    ……讨厌在她准备高高兴兴地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又要扰乱她心的谢纵微。

    她一张娇媚动人的脸紧紧绷着,像是十分抗拒他接下来说的话。

    谢纵微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妻子,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对他说下了那些话。

    她不想要他了。

    她聪明、独立、年轻,可以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但那上面不会有他立足的轨道。

    谢纵微的视线轻飘飘掠过她绷得发紧的手,落在膝上,用力得来上面的青筋迸起,像是受到惊吓,嘶嘶吐着蛇信的小蛇。

    这是一个不信任的、防御的姿态。

    他眼神晦涩,告诫自己,能看到她再度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已经足够。

    至于其他……

    十年都熬过去了,至少现在,他有了盼头,不是吗?

    谢纵微涩声道:“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好,我答应你。”

    末了,他的风度又回来了。

    施令窈想笑一笑,但她垂着眼,看着手腕上仍未消退的红痕,却觉得脸上僵僵的,笑不出来。

    她不许自己瞎矫情,点了点头,佯装轻松道:“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我们毕竟还是大宝小宝的耶娘,为了孩子,我们也不要闹得太难看,好吗?”

    看着她真诚的眼神,谢纵微能说什么?

    只能僵硬地颔首。

    好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谢纵微缓了缓,等到心头那阵密密匝匝的痛意过去,低声道:“十年前,我是说,你坠崖之后发生的事,你知道多少?均晏应该和你说了一些吧。”

    施令窈点头。

    看她的神情,谢纵微猜有些事情她应当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

    既然她做下了决定,骄傲如谢纵微,也不会用旧往之事对她死缠烂打,赌她一时的心软。

    诚如山矾所说,他需要改变。

    谢纵微略过了差些殉情随她而去之类的事,只道:“当年马儿受惊,致使你跌落悬崖之事,并非意外,而是人为。但你放心,我已经处理好了,不会再有危险。”

    施令窈瞪大了眼。

    谢纵微接着话锋一转:“你应该知道了,岳父岳母带着你阿弟回了江州。其中有些渊源,今日不是说这些话的好时候,待到岳父岳母面前,我会和你说明这一切。”

    “阿窈,我希望你明白,我总是盼望着你好。”

    “试着多相信我一些。在听到别的声音的时候,想一想我的话,好吗?”

    施令窈听得一头雾水。

    谢纵微自顾自地往下道:“岳父岳母年纪大了,经不住过分的情绪起伏,我会先派人将两位老人家接到汴京,缓缓地和他们说,若有什么,你也好从旁安慰。”

    他安排得很是妥帖,施令窈点头。

    她这样子又乖又认真,谢纵微看了一眼,像是被烫到似的,飞快挪开了视线,只将放在怀里的银票拿出来,递给她。

    施令窈摇头:“我不要你的钱。”

    前边儿义正言辞说要分开,这会儿又拿他的银子,这算什么?

    谢纵微淡淡睨了眼一脸骨气铮铮的妻子,道:“你的嫁妆铺子,这些年我让人帮着继续打理,这是分红的一部分。你先拿着,过几日我让人把账面清算好,送过去给你。”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施令窈点头收下:“多谢。”

    她都没想起嫁妆铺子这回事儿,谢纵微却主动给她了。

    虽说在开铺子这件事上,周骏他们能帮她不少,但施令窈还是想着能靠自己的事儿,就别麻烦别人。

    一来二去,帮成仇就不好了。

    对于谢纵微,她也是这么想的。

    “这些年来管事和伙计们的工钱多少,你也一并让他们算清楚吧,我来给就好。还有,劳烦你替我看顾了那么久,该给你的分红也不能少。”

    听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谢纵微忍耐了许久的怒火腾地一下窜起。

    “施令窈。你一定要和我算得那么清吗?”

    声音冷而沉,像是绷紧的箭弦。

    只需轻轻松开手指,带着迅猛之力的箭簇便能瞄准他的爱人,将她吞噬殆尽。

    情绪失控了一瞬,看着她倔强而发白的脸,他又后悔了。

    谢纵微闭了闭眼,缓解了眼底的干涩与酸痛,半晌,才道:“知道了。我会按你的话去做。”

    “我先走了,你和均晏他们慢慢吃吧。”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他衣袂纷飞间掀起的一阵凉意扑到她面前,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过了一会儿,那阵脚步声早已消失不见,连回声都不再有,施令窈才抬起头。

    察觉到面颊上有湿漉漉的水渍滑过,她烦躁地抬起手,用力擦了擦脸。

    瞎矫情,真可怕。

    两个孩子很快就会回来,施令窈收拾好心情,不许自己再沉浸在那阵莫名其妙的失落之中。

    不多时,双生子拎着几袋糖果子回来了。

    他们知道,耶娘有话要谈,没想着捣乱,买完糖果子之后,老老实实地在街对面找了个小摊坐着等。

    看着打扮风骚的阿耶一脸阴沉地从酒楼大门疾步而出,兄弟俩对视一眼,心里滋味都有些复杂。

    等到看见明明情绪不高,却要在他们面前硬撑着开心的阿娘,他们心里的感触便又更复杂了些。

    经过这一遭,谁也没有再继续用膳的心情了,施令窈和他们一起往下走,去结账的时候,侍者却说方才那位郎君已经结过账了。

    倒是挺有风度。

    施令窈扯了扯唇角:“走吧。”

    ……

    谢均晏和谢均霆在小院陪了阿娘大半日,最后施令窈实在受不了两个孩子怜爱又欲言又止的眼神,把人赶回去了。

    “好好读书,多陪陪你们祖母,有空了就过来看看我。好了,走吧走吧。”

    谢均晏和谢均霆只能依依不舍地回了谢府。

    到了家门口,兄弟俩对视一眼,没说话,脚下方向却一转。

    他们去了书房。

    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天际一轮明月,身畔没几颗星子,显得冷冷清清。

    谢均霆莫名想起了阿耶。

    到了书房,廊下,那只白班黑石鵖仍在自顾自地唱着歌。

    兄弟俩进了书房,谢纵微站在窗前,披了一身月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没有什么表情,是他们熟悉的样子,明明没有什么变动。

    谢均霆却莫名觉得,这场屋子里下过一场暴雨。

    他也不是没心没肺的倒霉孩子,上前两步;“阿耶,你用晚膳了吗?我们给你带了一份甜汤回来。”

    谢纵微没有看他们,只嗯了一声:“放在那儿吧。”

    谢均霆犹豫了一下,强调道:“是阿娘做的,味道不错,阿耶你也尝尝吧。”

    一时之间,书房里只有几人的呼吸声。

    那只白班黑石鵖很机智地暂停了展示歌喉的爱好。

    谢纵微心里冷笑,他已经惨到需要两个孩子来特地安慰他了吗?

    他脸上没有动容之色,只重复了一遍:“放在那儿就好。”

    谢均霆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兄长拉住胳膊,他疑惑地回望一眼,顿了顿,老实下来。

    谢纵微显然没有与两个儿子谈心的雅致,没说两句话,兄弟俩又灰溜溜地出了书房。

    他们的院子离得不远,在走过最后一个岔路口的时候,谢均霆忍不住开口:“阿兄,你觉不觉得,阿耶那样……”

    他绞尽脑汁,想用一个更委婉些的说法,但想了半晌,还是放弃了:“有些,可怜?”

    他最爱的是阿娘,但看到阿耶这样,谢均霆心里也不好过。

    谢均晏仰头望着天边的明月,叹了口气。

    “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均霆。”

    “你若还有心思琢磨这些,不如去我那儿再背两篇文章。”

    谢均霆拔腿就走。

    看着弟弟忿忿不平的背影,谢均晏扯了扯唇角,没能笑出来。

    ……

    施令窈睡了一觉起来,看着自己的眼睛肿成了核桃大,连忙用前几日做的神仙玉女粉往脸上厚厚敷了一层。

    再怎么样,也不该把气发在她的漂亮脸蛋上。

    她要漂漂亮亮地去见阿耶和阿娘。

    绿翘见昨日还死气沉沉的娘子今日又活蹦乱跳起来,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下午的时候见施令窈还有心思上街买东西,也欢欢喜喜地跟着去了。

    施令窈是去巡视她的嫁妆铺子的。

    谢纵微安排的人都很稳妥,几间铺子的生意不错,施令窈心里满意,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却不小心碰到一个人。

    她被撞得头一晕,缓过来之后正想道歉,却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鬼啊!”

    第24章

    随着这一声娇气十足的惨叫声想起, 施令窈和来人四目相对,眉间顿时开出一朵小花。

    这儿的动静瞬间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施令窈不想成为别人眼里的猴子,一把抓住隋蓬仙的手, 一阵香风伴随着珠玉轻晃的悦耳鸣铛声擦过她身边。

    隋蓬仙更想尖叫了——真的是鬼!

    施令窈恨不得捂住她的嘴:“臭阿花, 你闭嘴!”

    除了她的死鬼手帕交,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知道她这么俗气的小名了!

    她将此视为绝顶机密,连枕边人都严防死守,自然了,定国公一年里大半时间都在北疆, 她梦里说漏嘴的可能大大减少。

    跟在隋蓬仙身后的女使白露看着那个年轻女郎一把把住了国公夫人的手腕,语气还很不客气,眼睛都瞪大了, 连忙去看隋蓬仙的反应。

    满汴京都知道, 定国公夫人脾气又娇又怪,不好惹。偏偏人家有一个手握重兵戍守北疆劳苦功高的夫君,圣上都格外偏爱他们一家, 是以定国公夫人能够在汴京横着走。

    白露看着施令窈抓着夫人的手, 语气凶巴巴的,但夫人竟然没生气, 吓得来下巴都要掉了。

    夫人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难道那位长得尤为美貌的年轻女郎真是鬼, 有让人闭嘴的法术手段?

    大白天的, 白露被自己的猜想吓出了一身冷汗。

    隋蓬仙惊恐过后,就注意到了不对劲, 她的死鬼手帕交, 怎么样子一点儿没变?

    她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施令窈的脸,又软又嫩,像是透润细腻的羊脂玉。

    隋蓬仙顿时有些酸溜溜:“当鬼, 还能青春永驻啊?”

    施令窈瞪了她一眼,但也松了口气。

    十年过去,很多人都变了,但是隋蓬仙好像没有——她的脑回路,永远那么清奇、可爱。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铺子对面就有一家茶楼,施令窈拉着人往那儿走去。

    她的手温热、微潮,隋蓬仙迷迷糊糊间,仍不忘对身后的女使和门外的侍卫们丢眼刀子,示意他们不要过来捣乱。

    出了铺子,有阳光洒下,落在她乌黑浓密的发髻上,隋蓬仙能看到,她耳后那颗小小的朱砂红痣。

    “你不怕阳光吗?”

    现在的鬼都那么厉害啦?

    施令窈有些哭笑不得地拉下她想要用袖子替自己遮阳的手:“很明显,我不是鬼,所以不用怕阳光。”

    但她心里仍觉得暖呼呼的。

    臭阿花以为她是鬼,但还是担心她会受伤。

    施令窈的心情更加明媚起来。

    被她的话闹得脑子晕晕乎乎的隋蓬仙和她进了茶楼,雅间的门一关上,她就迫不及待地攥住施令窈的手:“你快说,你是怎么做到过了十年容颜未改的?死丫头有这种好事儿你不和我说?”

    施令窈被她吵得耳朵疼,幽幽瞥她一眼,吐出两个字。

    “跳崖。”

    隋蓬仙撇了撇嘴,这样的动作被她做出来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粗鲁,搭着那张牡丹花似的明艳脸庞,只有一股子让人心痒痒的活色生香。

    “我可不是谢纵微,没有跳崖的爱好。”隋蓬仙拿出随身的小镜子,深情地注视着镜中的容颜,“万一掉下去的时候伤了脸怎么办?”

    什么乱七八糟的……

    施令窈哼了哼,顿了顿,她脸上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拉住女人揽镜自照的手:“你说什么?谢纵微跳崖?”

    隋蓬仙拍开她的手,继续陶醉地欣赏着自己的绝世容颜,漫不经心道:“是啊,当年你前脚坐着马车掉下悬崖,后脚他就要跳崖追随你去了。要不是你婆母抱着你两个儿子追过去,只怕……”

    她冷笑一声:“现在变成老妖精的,就是两个人了!”

    好友的思绪常常不是她这等凡人能理解的,再者,那句话的冲击量太大,像是有汹涌的潮波重重冲过她周身,不算很疼,却让她浑身乏力,脑海中一片空白。

    只剩下一个念头——谢纵微曾经要为她跳崖。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

    隋蓬仙在欣赏美貌的间隙看她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碰了碰她的手:“行了,知道你在为谢纵微为你守身如玉十年的事儿高兴了。等你回去搂着他怎么感动都好,再给我两个好侄儿生个妹妹也不错……我记得你之前有送我一盒香粉,涂上脸蛋可滑嫩了,再给我做一盒好不好?窈娘窈娘窈娘你快答应我——”

    女人娇滴滴地说着话,身上的香气不停地往她鼻子里钻。

    耳边像是有八百只鸭子在吵。

    施令窈现在脑子比在地上滚作一团的线团还要乱,胡乱点头应下她的话:“行行行。”

    隋蓬仙满意地笑了,她看着好友那张仍然嫩得能掐出水的脸,忍不住哼了哼。

    “要给我用最好的材料,不许敷衍我!”

    在比美这件事上,隋蓬仙不允许自己输给任何人。

    施令窈么……另当别论,她可以勉强和她并列第一。

    隋蓬仙的视线存在感太强,一寸一寸扫过施令窈周身,饶是她正在为谢纵微曾要殉情随她而去的巨大冲击而头昏脑胀,也忍不住抚了抚胳膊,瞪她:“你看我干什么。”

    “看你这颗水灵灵的小草,要被谢纵微这头老牛吃了呗。”隋蓬仙笑得暧昧极了,忍不住捅了捅好友的胳膊。

    “欸,你们俩现在是不是天雷勾地火,久旱逢甘霖,一晚上得滚个七八九遍吧?天哪,我都不敢想,你这死丫头有多幸福!”

    ……幸亏雅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施令窈先纠正她:“我和谢纵微没有,那个。”顿了顿,她看着好友华妩娇媚的脸庞,一如从前,只是多了些成□□人的风韵,“定国公对你不够好?我记得你刚成婚的时候足足七日都没下过——”

    这次被捂嘴的人变成了施令窈。

    隋蓬仙耳朵尖尖都染上了靡丽的红,娇里娇气地瞪了她一眼:“不要提那个老东西!他还在北疆没回来呢……”

    施令窈大致明白过来了,定国公戍守北疆,那里气候恶劣,物资短缺,隋蓬仙这朵娇贵的牡丹花去了那儿,可不得水土不服吗。

    姐妹俩大眼瞪大眼。

    隋蓬仙想起她的前半句话,疑惑:“没有那个?为什么?谢纵微当了十年鳏夫,不行了?”

    两个已婚妇人之间说话自然是百无禁忌,施令窈从前也不是没和隋蓬仙悄悄交流过某些事。

    听着她的话,施令窈脸有些红,低下眼,把昨日和谢纵微摊牌的事儿说了。

    隋蓬仙的重点偏移了一瞬:“桃花靥是你做的?死丫头这么好用的东西你不先送我一百盒?”

    被施令窈瞪了一眼之后,她才恢复正常,深沉道:“嗯,这事儿吧,是有些棘手。”

    施令窈也跟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是啊,好棘手……”

    谢纵微。

    殉情。

    这两个根本不可能的字眼凑在一起,施令窈觉得自己糊涂了。

    想到自己昨天信誓旦旦义正言辞的责任论,她头疼之余又有些心虚。

    谢纵微,是在怎么样的心情下,答应她的呢?

    隋蓬仙注意到她有些低落的心情,心底竟然生出些怜爱——就像对着她的满姐儿一样。

    说到女儿。

    她想让施令窈开心些,自然了,有一大半原因是她忍不住要炫耀。

    “我有了女儿,今年才满三岁呢,叫满姐儿。你准备的见面礼要是差了丑了,我可不会带你去见她。”

    施令窈忍不住笑了:“好啊。”

    隋蓬仙想到她回来那么多天,却不曾来找她,还是有些生气:“就算你怀疑谢老牛琵琶别抱也不能怀疑我啊!我的美好品德和我的美貌一样,都是不会变的!”

    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好友沦落街头?

    施令窈心里又酸又胀,搂着大美人的手哄了好一会儿,才把隋蓬仙哄得又高兴起来。

    两人约好了过两日一块儿去郊外的温泉庄子上玩儿,临分别前,隋蓬仙突然道:“窈娘。”

    施令窈看向她。

    隋蓬仙一本正经道:“我觉得老牛也不错……至少,挺有嚼劲儿的,能细细品,对吧?”

    说完,她就火速登上了那辆漂亮招摇的马车:“走了!”

    施令窈愣了一会儿,才沉默着登上了自家的马车。

    她的思绪一下又被拽到了谢纵微身上。

    殉情。

    他有着大好前程,有需要他尽孝的母亲,有两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

    但他在那一刹,做出了随她而去的决定。

    施令窈捂住发烫的脸,回忆起昨天两个人不太愉快的对话,心里更是郁闷。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谢纵微很多。

    这种债,不好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还。

    绿翘坐在她旁边,见她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捂脸沉默,有些担心。

    马车很快到了槐仁坊,施令窈下了马车,脑子里的乱线球滚来滚去,绕得她愈发迷乱。

    直到,她在小院门口看见一个人。

    “……苑芳?”

    施令窈先是不确定,看到她眼里浮起的泪,连忙疾步跑了过去。

    她回来的消息本该一早就告诉苑芳的,但不巧,前些时日苑芳阿娘生病了,兄嫂要她回去侍奉,一来二去,竟然耽误到这时候两人才见面。

    苑芳看着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忍不住红着眼哭了出来,她失态地拉着施令窈的手,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见她鲜妍美好,一如当年,她的笑里带了满满的欣慰,眼泪却又忍不住滑落得更快、更多。

    “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苑芳握着她的手在发抖。

    当谢纵微告诉她,娘子还活着的时候,苑芳心头犹如重石坠下,咚的一声,激起很高的水花,淋了她一身。

    苑芳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书房的门开着,谢纵微的视线落在桌案上的山水摆件上,冰意逼人的翡翠上绿光欲流,浅浅倒映出他此时冷凝的面容。

    “她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你和她一起长大,你的话,她好歹能听进去几句。”谢纵微面无表情,神情寡淡,“这儿有一些补身子的东西,你每日给她炖一盅,盯着她吃下去。还有,我和白大夫交代过了,之后每隔七日,他会去替她请一次脉。若有什么缺的东西,你遣人和山矾说一声就好。”

    事无巨细,都安排好了。

    苑芳默了默。

    她心中一直觉得,是因为阿郎昔年对娘子过于冷淡,娘子负气出门,阴差阳错之下,招致了后面那场惨绝人寰的祸事。这些年,她之所以还留在谢府,也不过是担心他很快就要迎娶新妇,没有人会真心疼爱施令窈辛苦生下的一对孩子。

    看着谢纵微茕茕孑立,独身过了十年,苑芳心中竟然泛起诡异的快感。

    他本就该这样赎罪。

    娘子年纪轻轻便玉陨香消,要是阿郎过得太幸福,岂不是很不公平吗?

    但现在,他竟然说,娘子还活着。

    去往槐仁坊的路上,苑芳的心一直高高悬着,哪怕她知道,谢纵微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她——也说不准,万一他是真的疯了呢?

    只有紧紧握住施令窈的手,确认着她的温度与存在,苑芳的心才完完整整地落了下来。

    “苑芳,不要哭。”施令窈温柔地替她拭去面颊上落下的泪,“喜极而泣的眼泪很珍贵,滴两滴应应景就好啦。”

    苑芳被她逗得忍俊不禁。

    她确定了,是娘子,是她陪伴着一起长大的娘子,她的一颦一笑,熟悉的俏皮语气,都烙印在她的记忆深处,随着她熟悉的玉麝香气一起涌了上来。

    “走吧走吧,我们进去说。”

    施令窈的话音刚落地,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等了好一会儿的绿翘连忙上前,帮着拎过苑芳带来的几个包袱,又主动推开了门,请她们进去。

    苑芳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笑着看了她一眼:“是个伶俐的丫头。”

    绿翘脸红了。

    施令窈笑着拉苑芳进了屋。

    苑芳一进屋,把屋里的陈设、用品都打量过一遍:“委屈娘子了。”

    绿翘听着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更怕那位看起来便很精明能干的姐姐待会儿点评到她身上,放下包袱之后又连忙去烧水泡茶,越急越慌,她失手把茶壶盖摔在了地上,看着一地的碎瓷片,绿翘脸都涨红了,道过歉后连忙蹲下,想用手捡起来。

    却被苑芳厉声喝止住。

    绿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可怜巴巴地看着施令窈。

    “直接用手去捡碎瓷片?也不怕手被割伤吗。”苑芳叹了口气,去院里拿了扫帚过来,“不用慌,慢慢来就好。”

    见施令窈也笑眯眯地点头,绿翘心里没那么慌了,红着脸接过扫帚,说了声是。

    施令窈和苑芳的关系早已不是主仆那么简单,施朝瑛很疼爱妹妹,但她生性要强,将自己每日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不怎么有空陪伴妹妹,小小的施令窈便将苑芳视作了她的第二个姐姐。

    现在二人重逢,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苑芳得知了施令窈的奇遇,也是感慨不已,双手合十连连作揖:“老天保佑,娘子是有福之人,必定逢凶化吉。”

    当年她被人一棒子从背后敲晕,再醒来,便得到了施令窈坐着马车冲下悬崖的事。

    苑芳这些年不知哭过多少次了,但看着面前年轻鲜活的女郎,她闭口不谈自己的伤心难过,只高兴道:“老爷和夫人要是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施令窈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嗯……谢纵微派人去给阿耶阿娘送信了,应该不久就能到江州了。”

    说到这个,施令窈不明白:“苑芳,阿耶阿娘,还有阿弟,为什么要离开汴京?”

    在她眼中,汴京安仁坊的施府,就是他们的家。

    还有,姐夫远调去了漳州的事,若是放在前几日,施令窈或多或少还是会怀疑是不是谢纵微心狠手辣铲除异己。

    但,从好友口中得知了殉情那件事之后,施令窈对谢纵微的态度就难免别扭了起来。

    ……她为从前暗暗把谢纵微想得很坏而感到愧疚。

    听她问起施父施母离开汴京的事,苑芳有些犹豫,不忍心将实情告诉她。

    施母出身书香门第,雍容典雅,气度远华,对三个儿女都是一样的疼爱。

    但这样体面的人,因为小女儿的死,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身体也急速溃败下去,短短几日,就瘦成了一把骨头。

    苑芳还记得,在为施令窈出殡的那一日,施母拖着病体,死死抱住只装着女儿衣衫的空棺,情绪激动,不许他们带她走。

    两鬓霜白,沉默威严的施父握着妻子不停颤抖的手,没有说话。

    苑芳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缝的眼看得分明,那口棺材旁,积了一地的泪。

    “苑芳?”

    施令窈有些迟疑地唤她。

    苑芳连忙收拾好心情,不敢把这些事告诉她,只能佯装轻松道:“娘子也知道,老爷与夫人从前便喜爱山水自然,江州风景好,人待在那儿,心情也能好些。”

    她说得委婉,施令窈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间攥紧了手,恨不得下一瞬就飞到耶娘身边。

    阴差阳错……不,不是阴差阳错。

    施令窈想起谢纵微昨天说的话,那是人祸。

    可是,是谁要害她?

    她想不明白。

    她又想起昨天的谢纵微。

    打扮得很夺目,想讨她欢心,却被她狠狠泼了一身冷水的谢纵微。

    都肯装扮成花孔雀了,再多张嘴告诉她实情很难吗?

    施令窈有些忿忿,但更多的,是莫名的烦躁。

    她想起谢纵微那句‘没心没肺’。

    他好像没说错。

    他昨天沉默着,听她要和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一边骂着她是没心没肺的小骗子,一边又在骂曾经那个傻到要随她跳崖的自己?

    施令窈趴在小几上,心烦意乱地垂下眼。

    她好像揭开了笼罩在一座庞大冰山之上的幕布一角。

    只是一个角落而已,就已经有铺天盖地的蝴蝶飞出,将她淹没,在她周身扑簌簌飞个不停。

    冰山与蝴蝶。

    很不搭调的两个事物。但它们就是那么奇异地、刚好地发生在同一个男人身上。

    谢纵微。

    施令窈无声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

    另一厢,谢纵微出了紫宸殿。

    他让山矾去处理那些流言,百姓们识趣,私下嘀咕几句便罢,但他的同僚们,可不会这么知道好歹。

    就比如迎面向他走来的尚书左仆射安衡。

    安衡时年四十,发福的迹象却远超同龄人,将身上的绯色襕衫撑出了一个奇怪的轮廓弧度,他笑呵呵地举起手拍了拍谢纵微的肩:“人不风流枉中年啊,没想到谢大人素来稳重,也有为女人昏了头的时候。是否好事将近?到时候可别忘了给我发张请柬,我必定亲自上门道贺。”

    他想起因为妻子替谢纵微牵线做媒,却被连累挨揍的儿子,面色并不好。

    同时心底又忍不住感到嘲讽。

    他就说么,这世上哪儿来的洁身自好的男人,装了十年,如今还不是露馅儿了?

    谢纵微脸上神情淡淡,却问:“安大人近来可是胃火旺盛,易感口干舌燥?”

    安衡一怔:“你怎么知道?”

    谢纵微面无表情:“因为,你口中异味颇重。”

    说完,他对着脸迅速涨红的安衡礼貌地微微颔首,径直往内阁走去。

    徒留安衡在原地恼怒,他不就是还记恨着谢纵微的小儿子打了他儿子的事,过来挤兑了他几句吗?至于说他嘴臭?

    昨日还在街上和美人你侬我侬呢,今日就把邪火往他身上发?!

    安衡拂袖而去。

    谢纵微生性冷淡,兼之他政事上作风颇为强势,许多官员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少有直视他的时候。

    所以他眼底异于平时的红血丝也没有几个人能够看见、发现。

    谢纵微回到自己的桌案前,看着高高堆起的奏疏,心平气和地开始处理堆积的公务。

    但是很难,心平气和。

    他的神魂、思绪,总会被一道带着玉麝香气的身影勾去、沉迷。

    谢纵微想起昨夜那碗甜汤。

    到了后半夜,那碗甜汤已经冷透了,沉出发腻的甜,但他还是一口一口,把它们吞吃入腹。

    她在厨艺上的确没什么天赋,但这碗甜汤,意外地好吃。

    或许是因为她是想要做给两个孩子吃的,格外用心。

    他也算沾了光。

    握住紫玉笔杆的手紧了紧,谢纵微平静地注视着手背上迸出的青筋。

    很丑。

    他应该再耐心些。

    但,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谢纵微出了会儿神,又继续伏案工作。

    只是他也没想到,和妻子见面的机会,会来得那么快。

    ……

    施令窈匆匆赶到太学时,门口扫地的老大爷还记得她,一见她就乐了:“妮儿,还没放弃啊?”

    一个好好儿的姑娘,怎么就吃了秤砣铁了心似地要去给人当后娘?

    事情太紧急,施令窈只能对老大爷点了点头,脚步匆匆地进了太学。

    老大爷一愣:“欸,妮儿,可不能乱闯!”

    但施令窈走得太快,转瞬间就没了影。

    太学来人说,谢均霆打了人,又翻墙逃了出去,连谢均晏都跟着不见了,他们没办法,只能按着册子上登记的信息,请她过来太学一趟。

    小童说得很着急,因为他还要去册子上登记的另一处地方找人。

    施令窈头痛,苑芳知道谢均霆的性子,有心想劝一劝她,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只能陪着她一块儿去了太学。

    这会儿施令窈急匆匆地进了太学,苑芳对着老大爷颔首,礼貌解释了一通缘由,也跟着进去了。

    徒留老大爷在原地恍惚。

    原来那小妮儿成功了?还以人家后娘的身份处理事儿来了?

    施令窈有些紧张。

    她第一次以家长的身份进入太学,更是第一次看见太学里的先生态度这么激动,她甚至看到因为过于激动,对方嘴里喷出的口水落在青石地砖上。

    她依循本能,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这个小动作是否激怒了正在气头上的柳先生,他用一种格外鄙弃而厌恶的口吻说道:“虽然不知道你和谢均霆是什么关系,但他这次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上次他就一拳打得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鼻血哗哗淌,这次更过分,打得人牙都落了一颗!”

    柳先生寒门苦读,凭着科举翻身,在太学教书育人,因此,他格外看不惯谢均霆这等出身高门,却习性顽劣之人。

    看着施令窈年轻,他理所当然般,将训斥的姿态也用在了她身上。

    施令窈的脸窘迫得发红,她试图解释:“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均霆不是……”

    没等她的话说完,柳先生的语气更加严厉,言辞犀利到人不忍细听,喷出来的口水沫子也飞得猛烈了许多。

    施令窈默默又后退一步。

    却撞到了一个人。

    她愕然抬起头,在一阵青竹香气中,看见男人线条清绝的侧脸。

    谢纵微伸出手,将她护到身后。

    “别担心,让我来。”

    第25章

    是谢纵微。

    施令窈愣了愣, 身体却下意识地顺着他臂弯的弧度,退到了他身后。

    绣着洁白水仙的裙袂有些羞涩地,悄悄勾了勾那抹青。

    柳先生见来人神姿高彻, 仪望俱华, 穿着绣有九章纹的青衣纁裳——他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柳先生愣了愣,却没有怕,而是有一股隐秘的兴奋从他身体深处涌上。

    谢纵微,本朝连中三元, 天纵奇才的人物。

    偏偏是他的儿子打了人,犯了事,若是其他人, 早就看在谢均霆那位首辅爹的面子上,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去。

    但他偏不!他更不怕谢纵微要以威势压人,若是将此事闹得大了, 他不畏强权的清儒名声也能顺势而起。

    柳先生想到今后可能会有的无限风光, 脸皮都涨红了。

    谢纵微眉目舒展,对着柳先生微微颔首:“我是均霆的父亲, 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需要你连带着对孩子的……长辈这般严厉责骂?”

    他的姿态彬彬有礼, 甚至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上还带着笑,极浅极淡, 但至少说明, 他此时的心情并没有太糟糕。

    柳先生腰板挺得笔直,他认为这样对话,会显得他更有松柏一般不畏霜寒的风度。

    只是, 这位凭将将三十的年纪便登位首辅的男人生得实在是过分挺拔了,柳先生不得不仰起头才能平视那双深邃而威严内敛的眼。

    “这位,是令郎的姐姐吧?”柳先生想起刚刚那位年轻却过分美貌的女郎,还想再看一眼确认,他含着窥探之意的视线却被那道如玉山般挺秀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只能看见对方浓如乌云般的发髻上垂下的玉珠。

    话音落下,用作待客的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柳先生依稀听见了一声扑哧的笑。

    很轻。但很真实。

    柳先生哼了哼,余光瞥见方才还一脸光风霁月的首辅大人脸色蓦地沉了沉,他心底竟也下意识生出些畏惧感。

    但他到底还是撑住了。

    柳先生开始侃侃而谈:“谢大人,谢均霆的姐姐,那和他是同一辈的人,也是您的小辈。看着这么年轻,哪能担待得起事?你们让她过来,岂非证明了在你们眼中,谢均霆打人不过是家常便饭的小事,不值得你们上心,这才打发了她来走个过场?”

    这一番慷慨陈词,柳先生说得异常坚定有力。

    谢纵微察觉到他背后的衣裳正被人轻轻揪着,在扯。

    被一个老酸儒随口说了句年轻而已,她至于这么,乐不可支?

    谢纵微淡淡道:“柳先生在这些话之前,是否需要先确保你已充分了解双方前情?我方才已提过,她是均霆的长辈,由她出面、处理,我觉得再妥当不过。若是柳先生因为她是一介年轻女流便加以轻视、随意训斥,我想我们便没有继续探讨事情该如何处理的必要了。”

    柳先生皱眉:“谢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谢纵微刚要继续往下说,乖乖站在他背后的人猛地扯了扯他的衣裳。

    他只得先转过身去,极力压抑着想要再靠近一点的欲望,平静道:“怎么?”

    施令窈此时也顾不上尴尬不尴尬的了,她看向谢纵微,严肃地和他咬耳朵,但很快又悲伤地发现,他长得真的太高了,就算她踮起脚尖,也很费力。

    施令窈板着脸,嫩白的手指勾了勾:“你,低下来一点。”

    谢纵微依言,俯下身去。

    任由那朵洁白柔软的玉麝羞答答地地顺着挺拔微冷的青竹攀爬、缠绕,绞紧。

    男人的气息温热、好闻,施令窈忍着‘这样是不是靠得太近了’的别扭,肃然道:“事情前因后果,是非对错还不知道,你要相信均霆,不能贸贸然就和外人站到一边去。”

    想起两个孩子迥然不同的性子,施令窈暗暗下定决心,要找个时机与谢纵微好好谈一谈。

    他们俩的事可以容后再论,但在教育孩子方面,他得多上点心。

    她的香气与温度随着话音一起扑到他耳廓上,谢纵微极为隐秘地震颤一瞬,为此时的靠近,为她眼里完完整整,只装下他一个人的倒影。

    施令窈说完,礼貌地等着谢纵微的回应。

    却见他眉眼微弯,笑了。

    常年冷若高山霜雪的人忽然笑起来,杀伤力极强,像是携带着勃勃生机的春风,温柔拂过她面庞、周身。

    如蒙仙露,万物复苏。

    施令窈喉咙微动,为这一霎间的美色,看得眼睛都直了。

    谢纵微似乎不知道自己现在正散发着怎样的吸引力,他低下眼,盯着她红得有些像苹果的可爱面颊,温声说好。

    顿了顿,又补充:“我只站在你这边。”

    语气柔和得不可思议。

    施令窈心慌意乱,头皮发麻,一时间竟不敢和他对视,小声嘀咕道:“我说的明明是小宝……”

    谢纵微又笑了:“是,我会和你,还有均霆、均晏站在同一边。”

    他顿了顿,补充道:“一直,永远,都是如此。”

    施令窈不争气地咬了咬唇,那抹嫣红上露出一点儿洁白的贝齿。

    红与白的视觉冲击,让谢纵微眸色微微一深。

    施令窈犹在嘀咕,老男人今天怎么回事?

    太过分了——让她的心跳得太快、太不正常。

    难不成是昨日她说的话对他刺激太大了?

    站在一旁的柳先生:你好,你们能尊重一下旁边还有我这个大活人吗?

    他皱眉,看着那对男女,虽然那位紫衣女郎过分年轻,但是……此刻他们站在一块儿,男人高大俊美,女人杏面桃腮,倒是挺登对。

    柳先生恍然大悟,这怕不是什么正经姐姐吧?

    是谢均霆的小娘,是谢纵微新纳的漂亮小老婆!

    一时间,自诩参透了真相的柳先生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小老婆,还不如姐姐呢。妾通买卖,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谢家人怎么把她放出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谢大人。”

    施令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有些异样黏稠的氛围也随之淡了淡。

    谢纵微直起身,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觑了一眼柳先生:“自我来此,柳先生不曾解释过均霆打人的前因后果,只一昧地指出均霆有错。自然了,打人是不对,但我想知道,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惹得均霆动手?”

    他的语气冰冷,不复方才的彬彬有礼,一时间倒是把柳先生问住了。

    “仿佛……依稀是因为安崇凯与谢均霆玩笑几句,少年人嘛,言辞上轻佻几分,也是常事。但谢均霆怎么能暴起伤人呢?这太有失读书人的儒雅风范了!”

    看着柳先生痛心疾首、愤慨不已的样子,施令窈皱眉:“万一安崇凯说的尽是些不入流的,冒犯到别人的话,我们均霆也不能反抗?还要笑眯眯地说他说得有道理?”

    这都是些什么歪理!

    柳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一介清儒,本就不屑与后宅女眷多打交道,更何况,这还只是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老婆。

    见柳先生自傲般扬起下巴,没有回话,谢纵微眸色微冷,手指轻轻搭在施令窈手背上,安抚似地拍了拍,示意他来。

    施令窈立刻缩回了手,嫌痒,又用另一只手擦了擦。

    一直注意着她动静的谢纵微眼底笑意微微一凝,须臾,他收回视线,声音重又冷淡下来。

    “依照柳先生的话,想必你一定很有容人的雅量,才会推己及人,觉得双方之间说什么,都是玩笑话,不该计较,是吗?”

    柳先生梗着脖子:“自然!《尚书·秦誓》中曾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身为君子,我们便该恢廓大度,顾全大局,不可锱铢必较。”

    施令窈听得悄悄撇嘴:“老酸儒。”

    她阿耶就不这样,真正襟怀坦白的君子,也是有喜怒哀乐的,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计较?

    那是傻子,不是君子。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只有谢纵微听见了。

    他原本冷沉的眉眼间添了一丝微微的笑。

    “听说柳先生醉心学问,至今未娶,我先前十分钦佩,天下读书人,都该向柳先生看齐才是。我忝颜位居首辅,年轻时又三元及第,惹得一众学子以我为榜样,想来还有些惭愧,这等虚名,该由柳先生来承继才是。”

    柳先生听得忍不住面皮涨红,容光焕发。

    谢纵微话锋忽地一转:“坊间都传,柳先生当年高中进士,曾被孙老尚书榜下捉婿,虽不知后边儿发生了什么,柳先生至今未娶。但见孙老尚书还愿意提携你入太学,便知道,柳先生虽当不成孙老尚书的东床快婿,但总还是有那么几分翁婿情在的。想来今后柳先生继续高升,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难得见谢纵微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慢条斯理,讥讽之意施令窈来不及惊讶,乐呵呵地想探头去看柳先生的反应。

    柳先生的脸张成了猪肝红,他大脑一片空白。

    坊间都传?不是,这种私密往事,那些碎嘴的小老百姓是怎么知道的?!

    想到自己堂堂一介清儒,却沦为了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柳先生恨不得立即抹脖子上吊,死了算了。

    “胡说!”柳先生极力为自己辩白,“我能入太学讲学,靠的是我自个儿,才不是什么孙老尚书!谢大人慎言!”

    谢纵微对这等八卦流言没有兴趣,但,他身居其位,对各个位置上的官员私底下的事了解得总要比旁人知道的更深更透。见柳先生一副受到了奇耻大辱的样子,他微微一笑:“柳先生,不过是说两句玩笑话而已,你怎么认真起来了?”

    柳先生被他这样与生俱来的傲慢态度气得怒发冲冠,头上束发的竹冠差点儿都要随着他过于激动的动作跌下去。

    “事关我的前途清誉,岂能拿来随意玩笑!”

    “哦。”谢纵微的语气冷了下来,“那柳先生何以武断地认定,安崇凯与我儿说的就是能拿来随意玩笑的事,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柳先生一时失语。

    几人僵持间,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柳先生顿时来劲儿了:“谁那么不知礼!太学乃是清流向学之地,岂容他们放肆!”

    说着,他就背着手准备出去好生训斥一番那不知是哪家的皮猴子。

    却被迎面扔来的两个人砸得头晕眼花。

    “是谁这般无礼!”

    柳先生捂着头,呜呼哀哉地叫了一会儿,瞪着眼看向来人。

    来人气势比他更强。

    谢均霆叉着腰,一派少年意气:“看清楚,我是你爹!”

    谢均晏闻言皱了皱眉,觉得弟弟这是自降身价,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突然,他注意到站在廊下的苑芳,眸光微凝,那双肖似父亲的薄薄凤眼难得挑起,有些僵硬地转了转脖子。

    下一瞬,便看到了从屋里走出来的耶娘。

    谢均晏眼前一黑。

    谢纵微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个似乎才打完架的儿子,微微侧过脸,对施令窈淡声道:“恭喜你,做祖母了。”

    施令窈脸上立刻露出嫌恶之色。

    “也恭喜你,当上祖父了。”

    谢纵微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手指点了点被甩在地砖上哀嚎连连的人:“均晏,均霆,你们能给我们一个解释吗?”

    语气温和,没有双生子预想中的那般冷淡。

    谢均霆看到施令窈站在那儿,有些手足无措,刚刚的风流意气霎时不见,成了一只乖乖小鹌鹑。

    谁把阿娘给请来了!

    难道是阿耶?他想自己在阿娘面前暴露出真面目?

    谢均霆心中忿忿,那双像极了母亲的琉璃大眼眨了眨:“我这是为民除害。”

    看着刚刚还一脸嚣张的小儿子如今满是纯良无辜地看着自己,谢纵微轻轻扬了扬眉。若他们阿娘不在这儿,他很确定,这小子绝对不会这么好说话。

    “小宝,不要打马虎眼,快说。”

    阿娘说话就是好听,柔声细语,谢均霆还有些炸的毛顿时被捋顺了。

    他看了兄长一眼,见谢均晏微微颔首,便开口道:“这两人收了安崇凯的银子,在街头巷尾散播我谢家的谣言,造谣阿耶是有了新人就薄情无心的负心汉,还说我和阿兄是烂在地里没人要的小白菜!”

    更脏的,他没说。阿娘在这儿,他不愿那些腌臜的话污了她的耳朵。

    少年人语气愤慨,看来的确很生气。

    施令窈很心疼。

    谢纵微冷沉的视线落在地上的两个男人身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偏偏那两人却觉得有什么重逾千钧之物压在他们背脊上,一时间吓得冷汗直冒,便溺之意大盛。

    “大人,大人饶命啊!”

    其中一个男人哭嚎着求饶:“我们兄弟俩也是想着赚点儿银子花花,不敢有什么坏心思的!都是安小郎指示我们这么干的啊,要不然我们怎么敢和大人您对着干呢!”

    这时候又玩起狗咬狗的把戏了。

    谢纵微转向一旁额上冷汗直冒的柳先生身上:“人证有了,我的孩子也表明了态度。柳先生,你以为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顶着那阵威严沉肃的视线,柳先生悻悻然地叹了一口气:“自然是秉公办理了,谢大人放心,我会问一问安崇凯,若事情属实,定会让他给令郎赔礼道歉。”

    若事情属实?

    谢纵微没了耐心,看向双生子:“安崇凯呢?怎么没把他带过来。”

    谢均霆哼了一声:“那小子精着呢,早不知道跑到哪儿躲着去了。”

    谢均晏也点头:“阿耶,安崇凯常去的地方,我们都四处寻过了,并不见他人影。”

    “山矾。”

    谢纵微招来一直侍立在院外的山矾,低声吩咐一通之后,又扫了两个儿子一眼:“下次遇到处理不了的事,我希望你们先来找我,或是找旁的可以帮助你们的人。不要因为做不到你们现如今能力之外的事而垂头丧气,懂了吗?”

    谢均霆微微瞪圆了眼睛。

    阿耶居然没训他,也没让他滚?

    他和兄长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定是因为阿娘在这里,阿耶不敢像之前那样冷言冷语地对他们。

    “是,我们知道了。”

    两个少年郎站在阶下,俱是身姿颀长,俊朗无双。

    施令窈看得心头怜意更甚,对柳先生还有安崇凯的不满又多了许多,怎么净欺负老实孩子呢?

    想到这里,她冷笑一声:“多亏你平时对两个孩子不管不顾,让人家以为他们是没有父亲撑腰的小可怜,可不就使劲儿欺负他们吗?谢纵微,你亏不亏心?”

    谢纵微一愣。一时间没明白这把火怎么突然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站在一旁的苑芳憋笑。

    谢均霆忍不住喜笑颜开。

    阿娘是在为他们打抱不平呢。

    谢均晏也是面带柔色。

    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汉子见方才出手狠厉的兄弟俩这时候笑得一脸天真纯善,忍不住恶心得干呕了一下。

    这些公子哥,真能装啊!

    柳先生这时候恨不得立刻抽身离开,听见施令窈竟然敢指着首辅大人的鼻子骂他,还直呼其名,瞪得一双绿豆小眼都撑圆成了黄豆。

    给人做小老婆,还能这么威风?

    施令窈此时正不高兴,察觉到柳先生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更觉得黏糊烦躁,立刻瞪了回去:“你看什么看?”

    施父从前担任过几年太学正,施令窈不能对教书育人的先生口出恶言,但她也不想客客气气地给柳先生好脸色,这不是帮着外人欺负自家孩子吗?

    谢纵微阴冷的视线立刻往柳先生扫去。

    柳先生有苦说不出,他又不是看她漂亮才看的!就是有些钦佩……

    双生子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护在母亲身前。

    施令窈心里熨帖极了,又瞪了一眼谢纵微。

    谢纵微沉默了一下,觑了一眼双生子,很难把他们和受人欺辱的小可怜和烂在地里没人要的小白菜联系在一起。

    但这不妨碍他低头。

    “阿窈说得对,我今后会注意。”谢纵微语气温和,“多、多,关照两个孩子,不叫他们再受委屈。”

    双生子听着父亲意味深长的咬字重音,不知怎得,后心发凉。

    见他态度还算不错,施令窈勉强消了气:“你可别光说不做。”

    谢纵微无奈:“我答应你,就会做到。试着多相信我一些,好吗?”

    他浅浅的叹息声拂过耳廓,施令窈忍住又开始不太规律的心跳,高傲地昂起下巴,没搭理他。

    苑芳站在她背后,把施令窈有些发红的耳朵尖看在眼里,适时上前:“娘子今日的补药还没吃呢,左右有阿郎在这儿,婢先扶您回去喝药吧?”

    施令窈有些犹豫,她想留下给大宝小宝撑腰。

    她很清楚,若是她没有回来,安崇凯嘴里说的那些话还有外面那些流言,对于两个缺乏了母亲陪伴的孩子来说会有多扎心。

    谢均晏一本正经道:“您的身子要紧,有阿耶陪着,没事的。您先回去吧,我们过会儿就去陪您。”

    谢均霆也这么说。

    “好吧。”施令窈伸出手,两个颀长高挑的少年郎乖乖低下头。

    她分别摸了摸大宝小宝的头,过了瘾,没再看会让她心慌意乱的谢老牛,带着苑芳径直走了。

    太学离槐仁坊很近,两人没有乘马车,选择慢悠悠地走回去。

    施令窈想起谢纵微刚刚那副惊讶又憋屈的模样,有些想笑,却又为大宝小宝委屈。

    就算没有她,他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怎么能疏于对他们的关心爱护?

    就这,怎么能看出他心里其实是有她的。

    苑芳许是看出了她此时的心情,想了想,柔声道:“如今娘子回来了,大郎和二郎有您疼爱,自然更缺不了阿郎的那一份儿。若是老爷和夫人愿意带着三郎回汴京,那便更是圆满了。”

    “是啊……”施令窈情绪只低落了一会儿,很快又振作起来。

    一切都在变好,她们都是。

    施令窈从来不是会用坏情绪一直为难自己的人,一想开,就忍不住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苑芳,咱们去春霎街逛逛吧!”

    苑芳了解她的性子,这一逛,只怕是……

    但看着施令窈亮晶晶的眼,苑芳顿时怜爱了:“去去去,这就去。”

    这一去可了不得,再回来时,已是日近黄昏。

    施令窈两只手都拎着东西,绿翘一早就在院门口等着她了,好不容易盼回了她们,忙上前接过施令窈手里的东西,低声道:“娘子,有人在等您呢。”

    施令窈反应过来了,是大宝和小宝吧。她想起来了,离开太学的时候,她的确说在家里等他们来着。

    嗐,她一逛起街来就容易忘记自己还有两个崽这种事……

    施令窈有些小小心虚地进了院,却见一大两小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朝她走来。

    父子三人俱都身高腿长,或是俊美,或是英秀,或是精致,就这么一起向她走来,不得不说,很养眼。

    施令窈迷茫了。

    谢老牛怎么会在这里?

    第26章

    “抱歉, 是我不请自来。”

    谢纵微从葡萄藤下走出,漫天的晚霞将光影染成绮丽模样,随着他步伐走动间, 温柔地洒落在那张备受上天偏爱的俊美脸庞上。

    他在距离施令窈还有几步的地方站定, 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语气十分礼貌:“没有打扰到你吧?”

    施令窈愣愣地摇头,又去看双生子。

    谢均霆很委屈:“阿耶硬要跟过来,我打不过山矾叔。”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些大。

    谢纵微温和地找补:“均霆,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们阿娘如今住得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谢均霆双手抱胸,俨然一副你休想拿我当三岁小孩骗的样子:“然后您想着来都来了,还没见到阿娘, 就想再赖一会儿, 是吧?”

    谢纵微保持微笑:“均霆很聪明呢。”

    不管什么话,加上一个呢,总是格外意味深长。更别提谢纵微语气十分平静, 听起来, 阴阳怪气的劲儿更浓了。

    谢均霆气呼呼地扭过头去:“阿娘,你看阿耶!他就知道欺负我!”

    被长得比她还要高一个头的儿子这样扭着撒娇, 施令窈有些承受不住, 只好瞪了一眼谢纵微:“你的确是太过分了。”

    谢纵微也没反驳, 只看着她,眼神里含着一点儿莫名可以称之为纵容的笑。

    施令窈很有骨气地别过脸, 坚决抵制谢老牛的美色诱惑。

    苑芳站在后面, 看着这一幕,眼圈却蓦地红了,她悄悄转过身去, 把眼角的泪擦掉。

    倘若……娘子当年没有出事,一家四口定然过得比现在还要幸福美满些吧。

    但转念一想,苑芳自己摇摇头,否了这个想法。

    罢了,依照阿郎那冷淡又高傲的性子,娘子出事前,其实已经有些忍无可忍了,只待一件小事,或许就能引燃她的委屈与怒火。

    这样一来,苑芳也不敢说若是没有这一遭奇遇,一家四口的日子会过得一定幸福美满。

    她心里嘀咕着,谢纵微已经准备告辞了。

    双生子又默契地对视一眼,暗觉不对。

    阿耶今天这么好说话,就走了?

    这可不像是他的性子。

    “晚上记得让苑芳拿了药包配着热水给你泡脚,仔细脚疼。”谢纵微看着她绯色裙摆下的那双云头履。

    又贪漂亮。

    谢纵微的改变实在太明显,太瞩目,但他本人对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古怪视线一点儿也不在意,只看着那双漂亮莹亮的眼睛,低声道:“我走了,你和均晏均霆他们进屋去说话吧。”

    话音落下,他微微颔首,转身朝院门走去。

    背影挺秀,却又有几分掩不住的落寞。

    施令窈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殉情那件事,一时没说话。

    谢均霆看着阿耶慢悠悠的步伐,跟找着了什么错漏一样,大力地晃了晃兄长的胳膊,用眼神兴奋地和他交谈——我就说阿耶贼心不死,你瞧!

    谢均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轻轻扬了扬眉梢。

    阿耶平时走起路来,一步可以抵现在的三步。

    走得这么慢吞吞,是想要给阿娘挽留他的时间?

    双生子对视一眼,无声冷笑,不可能!

    “等一等。”

    谢均霆瞪大了眼,连忙支起耳朵去听。

    施令窈小脸微绷。

    方才她望着谢纵微的背影,面前的场景却忽地一变,谢纵微站在崖边,身上衣衫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整个人像是被云雾堆簇着,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就要踏空,坠落崖边。

    她努力地想要把那副让人看了心里发堵的场景从眼前挥开,眼睛又眨了眨。

    落在旁人眼里,却被解读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绿翘看得目不转睛:娘子抛起媚眼来,真好看。

    谢纵微转过身来,余光瞥过两个儿子,看向她。

    “来都来了。”施令窈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寻常,“就留下一起吃饭吧。我看大宝和小宝也很想你。”

    目睹亲亲阿娘睁眼说瞎话的双生子:……

    谢纵微没有对她的后半句话发出质疑,视线轻飘飘地掠过两个神情古怪的儿子,从善如流地颔首微笑:“好,那就叨扰阿窈了。”

    施令窈轻轻哼了哼:“做饭的是郭嫂子,又不是我。”

    谢纵微嘴角上扬的弧度更明显了,他就知道,她心里不是没有他的。

    “但是,想让我留下来的人,是你。”

    谢纵微的声音很好听,如山涧中泠泠的清泉,一路敲着过于欢快的节奏,直直淌入她的心底。

    是你。是你。

    施令窈无意识地在脑海里重复了两遍,抬起眼,谢纵微仍在看着她,目光温和从容。

    她顿时炸了毛:“谁想让你留下来了,我是看你可怜才——”

    剩下的话在谢纵微带着纵容与笑意的眼神中渐渐消音。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有风吹过,被绿翘搬出来晒太阳忘记收回去的几盆花懒洋洋地抖动着花蕊,扬起芬芳馥郁的香气,擦过正默默对视的两个人。

    谢均霆疑惑极了,阿娘和阿耶都不说话。

    风拂过她髻边的玉珠,吹动他腰间佩着的绶带。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十分美好,忍不住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谢均霆及时收住了牙。

    ——这不对劲!

    谢均霆神情凝重地和兄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阿耶段位太高了,哪怕做这种勾引人的事儿,也是信手拈来。

    阿娘这么纯洁善良柔弱……怎么敌得过浑身都是心眼子的阿耶?

    谢均晏读懂了弟弟眼神中饱含着的情绪,倒是很淡然,同样以眼神示意他——以不变应万变。

    阿娘这么聪明,这么可爱,阿耶对她念念不忘,是正常的。

    正如谢纵微生气两个孩子会故意用他们‘早逝’的阿娘来刺他的心,谢均晏比懵懵懂懂的弟弟更清楚,在阿耶心中,阿娘是有一定分量的。

    但具体多少,他不知道,也猜不透。

    只是看眼下阿耶这副样子么……

    谢均霆见兄长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急了,把他拉过去一边,低声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支持阿耶和阿娘重新在一起?”

    少年人的手劲儿很大,谢均晏慢条斯理地拂开弟弟掐着自己胳膊的手,睨他一眼,淡淡道:“均霆,我希望你明白,决定的权力,一直都只握在阿娘手里。”

    所以,阿娘怎么选,他就怎么选。

    阿耶如今还算风韵犹存,阿娘此时年纪还轻,受不住诱惑,也正常。

    看了一眼还在纠结中的弟弟,谢均晏又笑了。

    他也不是全然偏心阿娘,阿耶若是能凭自己的本事讨得阿娘点头,他也不会说什么。

    不横插一杠,已是他孝顺。

    双生子这边儿暗潮涌动,心思各异,施令窈怔怔地看了谢纵微好一会儿,她垂下眼:“待会儿,我们谈一谈吧。”

    时断时续,让她感知得不够彻底、不够稳定的爱,能称之为爱吗?

    施令窈声音里有些微微的闷与低落,谢纵微喉头微紧。

    忽然很想摸一摸她乌蓬蓬的发。

    但此时不行。她会生气。

    他没资格。

    谢纵微颔首:“好。用过膳之后,我陪你去西河边走走。”

    施令窈有些疑惑,有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一时间她也没想好去处,索性点了点头,随他安排吧。

    见她答应下来,谢纵微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看来山矾说的那些话,的确有用。

    这餐饭用得还算欢乐,饶是施令窈脑子里都被奇奇怪怪的东西占据,看着坐在自己两侧的双生子,还有被儿子们挤得只能坐在她对面的谢纵微,心里慢慢的,被塞得很满。

    本就该属于她的东西,在这一刻悄然归位。

    谢纵微的心思本就不在一桌子菜上,也就……他瞥了一眼吃得正香的儿子,眼神里带了些嫌弃,但仔细一看,分明又是含着笑的。

    始终是妻子为他生下的亲生骨血,他怎么可能不疼爱。

    眼看着谢均霆又要去盛第三碗饭,谢纵微才聚集起来的慈父之心瞬间飞了,他抿了抿唇:“均霆,晚上吃这么多,仔细积食。”

    谢均霆满不在乎:“没事,阿娘这儿有山楂。”吃几颗就好了。

    谢纵微却没有纵容他的意思,只吩咐在一旁的绿翘:“把饭拿下去,不必上了。”

    “哦哦,是。”绿翘虽然不知道这位仪望俱华,气度非凡的大人是什么来头,但见二位小郎口呼他为‘阿耶’,心里多多少少有了猜测——这就是小院以后的男主人了。

    这会儿谢纵微发话,绿翘自然不敢违拗,只能歉疚地看了谢均霆一眼,抱着饭盆飞快跑了。

    谢均霆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饭碗,又看了看一旁的阿兄,只见他用个膳都格外斯文,犹如皑雪压青松,端的是气度闲雅。

    他撇了撇嘴:“再优雅,还不是要和我一块儿翻墙逃学。”

    优雅的谢均晏:……

    他冷冷地瞥了弟弟一眼,毫不留情地快速把碗里的饭刨了个干净,在弟弟愕然又委屈的眼神中向他展示了一番干干净净的碗底,微笑道:“不好意思,第一回做翻墙逃学的事儿,不太熟练,太耗费体力。我这儿没有饭分给你吃了。”

    谢均庭脸臭臭的,没说话。

    他就知道,兄长和阿耶长得那么像,是有道理的,这两人心眼儿都一样,又小又黑。

    施令窈看着双生子斗嘴,脸上不自觉带了笑,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闪耀着比宝石还要动人的华彩。

    谢纵微看着这一幕,灯火晕黄,将他眼前的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纱,妻子笑吟吟地坐在他面前,鲜活、健康,两个孩子你来我往地斗嘴。

    有些像是梦,他求而不得的一个梦。

    一旁的灯座上,突然爆开一道清脆的响声。

    谢纵微如梦初醒,他微微凝神,察觉到一道视线正盯着他,他看过去,对上一双莹亮的眼。

    施令窈有些迟疑:“……你也没吃饱?”

    谢均霆低头看着阿娘刚刚给他夹的鸡腿,有些犹豫,要不要给阿耶吃?

    毕竟他今天替他们主持了公道,狠狠杀了一通安崇凯那臭小子的威风,还让柳先生给他道了歉。

    虽然谢均霆脸皮厚,从不在乎那些他不喜欢的人对他的评价。但是……头一回感受到父亲这个角色给予他的爱意,谢均霆还是悄悄在心里高兴了一场。

    这会儿见阿耶没吃饱,他心一狠,把那个鸡腿夹了过去。

    “阿耶,你吃吧。”

    谢小宝什么时候那么孝顺了?

    是她回来了,所以一切都在变好吗?

    谢纵微面色稍稍温和了些:“我用好了,你吃吧。”

    “哦。”谢均霆没和他客气,又把鸡腿夹了回去,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也是,他们都说年纪大的人容易发福,嚼嚼嚼,阿耶,你可不能像安崇凯他阿耶一样,肚子上像顶了个球,嚼嚼嚼,那样好难看。”

    施令窈笑了。

    谢纵微注意到她脸上的笑,有些无奈,又不失威严地看了一眼小儿子:“均霆,食不言,寝不语。”

    谢均霆没搭理他,兀自啃鸡腿啃得正香。

    谢纵微平了平气,将视线完整地落到施令窈身上:“才用过膳,歇会儿再出去吧。”

    他担心她肚子疼。

    施令窈却摇头:“走吧,早些说清楚,大家都好过。”

    谢纵微动作一顿。

    好半晌,当施令窈疑惑地回头看他怎么还不跟上时,谢纵微才点头:“好。”

    末了却又对苑芳道:“扶着你们娘子去换一双鞋。”

    施令窈下意识翘了翘脚,没吭声,跟着苑芳去屋里换了一双更轻便好走些的鞋。

    耶娘出了门,谢均霆立刻放下碗筷:“走,我们也跟过去!”

    谢均晏瞥他一眼:“均霆,你什么时候多了尾随的爱好?”

    谢均霆很不满,严肃指正:“我这是怕阿娘吃亏!”

    他又哼了哼:“胆小鬼,你不去,我自己去。”

    说完,他就要转身往外跑。

    谢均晏没打算拦他,只淡淡道:“均霆,你难道没从阿耶身上学到些什么吗?”

    谢均霆转过身,皱着眉毛看他。

    “永远不要用你自己以为好的方式去对待别人,尤其是阿娘。”谢均晏站起身,青竹般的少年翩翩风流,举起手在弟弟的肩膀上拍了拍,“阿耶是什么下场,你看到了,心里该有杆秤。”

    谢均霆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阿兄聪明到有点像……妖精。

    嗯,桃花精阿娘生的小妖精。

    但为什么他不是?

    ……

    汴京的夜晚很热闹,有一处小摊旁立了几根高高的木桩,各式各样的花灯高悬,撒下各色琉璃华光,好看极了。

    施令窈难得在晚上出来逛街,绕是身边立着个大冰块儿,也没阻碍她逛街赏景的兴致。

    谢纵微垂下眼,她因为高兴而扑簌簌颤动的眼睫和被烛火映衬得愈发娇艳的面颊都映入他深潭般的眼瞳里。

    他喜欢,甚至是可以说是贪恋这种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感觉。

    “喜欢那一盏?”

    是那,不是哪。

    施令窈瞥他一眼:“你知道我喜欢哪个?”

    “那我们打个赌吧。”谢纵微对着她,笑得气定神闲,“若我猜对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反之亦然,你可以驱使我做任何一件事。”

    他这样仿佛胜券在握的样子很讨厌,施令窈不想让他那么得意,哼了一声,答应下来。

    她想,说不定谢纵微连她生辰是哪日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她喜欢哪盏灯?

    她就不信他瞎猜都能猜中。

    白得一个使唤他的机会,也挺好。

    谢纵微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大眼睛水亮亮的,像一头狡黠的小鹿。

    均霆真的很像她。

    施令窈想了想,又补充道:“太过分的话,我不会答应的。”

    谢纵微轻轻挑眉,向来清冷端严的人做出这个动作,显出几分风流倜傥的意味,夜色与华灯交融,落下的光影撒在他脸上,施令窈连忙别过脸去,不看他。

    谢纵微只是笑:“过分?阿窈,你对过分的定义是什么?”

    他的咬字很好听,施令窈想起,她怀着双生子有七八个月的时候,夜里常常睡不着。

    偏偏那时候她肚子大得吓人,想翻过去换个姿势躺着,仅凭她一个人也做不到。

    施令窈倔劲儿上来,偏不信邪,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撑在床铺上,慢慢地翻身。

    或许是她这儿的动静太大,扰得谢纵微也睡不着,他坐起身,看着像小乌龟一样四脚朝天的妻子,沉默了一下,用手贴着她的腰背,帮着她换了个姿势。

    施令窈觉得有些丢脸,没有抬头看他。

    谢纵微自上而下,看着她绷紧的脸,以为她因为有孕带来的不适而情绪低落,想了想,缓缓抽出贴在她腰背的手。

    那阵令人心安的温热消失,施令窈正有些怅然若失,却听得他说:“我念话本子给你听?”

    冷不丁听到谢纵微这么说,施令窈惊喜地瞪圆了一双湿漉漉的眼。

    “真的?”

    谢纵微没有说话,伸出手往里面的小柜子上一摸:“就读这本……”

    借着柜子上夜明珠的幽微光泽,谢纵微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继续念了下去:“《妃常惊喜:异国王子狠狠爱》。如何?”

    施令窈脸红了,有些讪讪。

    他平时不喜欢她看这些话本子,也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要是能喜欢这些只管风月的话本子就奇怪了。

    但他今天竟然主动给她念话本子。

    施令窈有些不好意思,但开心的情绪太多了,多到她根本藏不住,全部落在那双莹亮的眼眸里。

    “躺好。”

    谢纵微伸出手给她掖了掖被角,飞快瞥了一眼话本子扉页上的内容,只一眼,那双好看的眉就皱了起来。但他没有停下,很快就有低低的读书声从床帐内飘了出来。

    施令窈舒舒服服地享受着谢纵微难得的贴心,听他用那把霜雪压青松的好嗓子替她读话本子,渐渐的,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夫君,你怎么闭着眼读?”

    谢纵微没有睁开眼,只淡淡道:“看了一眼,会背就好。”这等话本子又非圣贤书,多看一眼,谢纵微都觉得自己的脑子遭到了污染。

    只好看一眼,能背出来,哄她睡觉,就行。

    那张超逸若仙的面容上,眼睛紧闭,分明是不容人亵渎的端严模样,但他唇瓣微微开合,又吐出许多令人脸红心跳的字眼。

    施令窈怔怔地看着他,刚刚满心的欢喜一点点冷透。

    她自然读懂了他表情之下的嫌弃。

    这便是施令窈不理解的点。

    每当她沾沾自喜,以为得到了谢纵微的爱意,但很快,她又不得不推翻自己先前的论断。

    夫妻三载间,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施令窈看着谢纵微手里提着的那盏玉兔捣药灯,没有说话。

    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谢纵微的视线温柔地摩挲过她娇艳欲滴的面颊:“不喜欢吗?那我去换——”

    “不用换。郎君。”她抬起头来,把谢纵微完整地装入眼瞳之中。

    他的背后人流如潮,来来往往、人影憧憧,愈发衬得他长身玉立,金质玉相。

    这样出众的男子,手里提着一盏可可爱爱的兔子灯,含笑望向她。

    施令窈想,大概没有一个女郎能够抵挡住在这样的时刻不心动。

    但她不明白。

    “你喜欢我,是吗?”

    所以他知道她每次穿了云头履出去臭美一通回来脚会痛,知道她更偏爱动物花灯。

    甚至愿意为了她去死。

    “但为什么你不说呢?”

    施令窈怔怔地看着他,她时常嘲讽自己是热脸贴冷屁股贴习惯了,在下一次发现谢纵微对她的好的时候,她已经不敢再高兴,而是先陷入怀疑——这是不是又是她在自作多情?

    这样的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到了后来,施令窈已经不敢再奢求谢纵微高高在上地施舍给她的那一点甜头。

    这是折磨。

    她藏在心里三年的话,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谢纵微提着灯,没有动,总是沉静从容的眼眸中却擦过几分狼狈。

    “阿窈,我……”

    他的声音艰涩。

    面对一脸疑惑的妻子,他喉头像是被浸满了水的棉絮堵住,连一丝留给他喘息的空间都不再有。

    他想要解释,身后却渐渐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嘈杂声。

    谢纵微下意识上前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凝眸望去,随着视线渐渐清晰,身侧民众的欢呼声也一并传入他耳中。

    “秦王!是秦王殿下!”

    “殿下终于回汴京了……呜,都三十多岁了,怎么还不见老啊!”

    听到这句话,谢纵微立刻低下眉。

    果不其然,妻子的耳朵动了动,像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一旁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仍在叽叽喳喳。

    “听说秦王殿下当年和首辅大人并称汴京双壁,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哎呀呀,想想就觉得赏心悦目。”

    谢纵微几乎快要克制不住脸上的冷意。

    蹭着他的名号,想要阿窈多看他一眼罢了,这样虚荣浅薄之人,阿窈怎么可能喜欢——

    谢纵微自信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施令窈一只手扒拉开他,随着再次激动起来的人群望向不远处骑在马上的英俊男人。

    是夜,他身上披着一袭雀金裘,华灿无比,衬得那张俊美秾丽的面容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与高贵。

    施令窈看得哇哦了一声。

    谢纵微的脸冷得像冰,握着花灯的手背上青筋迸出,依稀间,还能听见木棍碎裂的声音。

    他轻嗤一声,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平生第一句粗话。

    “不要脸的老骚货。”

    第27章

    坐在马上的秦王忽然感觉后心有些微凉。

    像是被什么嗜血重欲的野兽给盯上了, 下一瞬,它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把他拆吃入腹, 咬得一点儿渣都不剩。

    难道是有刺客?

    秦王拢了拢身上的雀金裘, 俊美脸庞上带着几分厌倦——若是有哪位刺客能给他一个痛快,也不是不行。

    护卫在秦王周边的亲卫们也感受到了那股凛冽的杀意。

    他们不动声色地驱马往秦王的方向靠了靠,手也按在了腰侧的长刀上。

    随时警惕着人群中可能突然飞扑出来的刺客。

    施令窈乐呵呵地跟着身边的大姑娘小媳妇一起看热闹,有人注意到一直寸步不离守在她身后的谢纵微,脸庞微红, 艳羡道:“你可真是好福气,自家夫君这么俊俏,他还肯陪着你挤到这儿来一睹秦王殿下的风采, 气量真大啊。”

    自家夫君这个词, 不错。

    虽然后半句都是错的。

    谢纵微面色稍稍缓和,略矜持地对着说话的人微微颔首。

    那人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脸更红了。

    施令窈哼了一声:“很俊俏吗?不见得吧, 我倒是觉得秦王殿下更俊一些。”

    “呃……”那人看了一眼谢纵微, 被他脸上冰冷的神情吓了一跳,疑心下一瞬天上就要降下冰雹, 把她们砸得满头包。

    她连忙朝施令窈使了个眼色——姐们儿别看了, 你家夫君醋得来她家狗都要闻到味儿了!

    “失陪。”

    谢纵微克制着, 用尽最后一点儿理智对那人微微颔首,一只手拿着兔子灯, 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寻到那只柔软、微凉的手, 紧紧握住。

    “阿窈,跟我走。”

    声音冷凝,像是负重到极致的琴弦, 只需要她再稍稍撩拨一下,‘嗡’的一声,他就全盘崩溃。

    谢纵微用的力气并不大,他的胳膊却像是铁铸的一般,施令窈拍他,却根本挣脱不开。

    她不乐意的小动作被谢纵微看在眼里,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用力,一拉,施令窈身子便下意识地微向前倾,那截细腰顺势被他搂入怀中,和他臂弯的弧度契合得严丝合缝。

    周围都是人,施令窈不想引人注目——万一明日街头巷尾传出首辅大人和他的小情人在街头调情二三事,她还活不活了?

    但她也讨厌谢纵微这种一言不发就知道生闷气的性子。

    什么都埋在心里,等到人死了,他又开始做出深情模样。

    眼看着周围的人流少了许多,僻静到甚至能听到路旁槐树上小虫的清鸣,施令窈气急败坏地狠狠拍了拍紧握着她腰的那只手。

    “你抱够了没有?”

    谢纵微低下头,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染上嫣红的面颊,目光幽深:“没有。”

    这点儿怎么够?

    他脸上仍是冷冰冰一片,但视线却带着莫名的热度,沿着那截玉白的颈,一路往下。

    干脆利落的回答堵得施令窈一噎,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这次有许多话要说的人变成了谢纵微。

    “秦王比我还俊俏,还要好看?”谢纵微耿耿于怀,他知道施令窈从小就爱美,不仅自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也更愿意和那些长得好看、又爱干净的人玩儿。

    幼年花孔雀秦王,不就是摸清楚了她这点儿小脾气,对症下药,使劲儿卖弄他那副皮囊么?

    想到两人定亲时,秦王醉醺醺打上门来时说过的话,谢纵微眸中戾色翻涌,他不想用这副可怖的模样面对妻子,索性别过脸去,任由清冷的月晖洒在他线条清越的侧脸。

    “阿窈,你这是喜新厌旧。”

    听着谢纵微的指控,施令窈险些笑出声来。

    “严格来说,你们都是旧。”

    一个旧爱,一个旧友,施令窈觉得自己没说错。

    谢纵微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大。

    “你拿他与我相提并论?”谢纵微不可思议,“我们才是夫妻。”

    他的咬字颇重,向来沉静的眼瞳里也染上了不快的急切,施令窈看在眼里,只觉得痛快。

    她仰起头,笑意盈盈道:“是吗?我听说谢大人您已经做了十年鳏夫,夫妻二字,名不存,实嘛,也和亡了差不多。”

    她就是存心惹谢纵微生气。

    谁让他一直高高在上,好像人间的悲喜嗔痴在他眼中都是浪费光阴的无谓情绪,硬生生要把自己活成一本圣贤书。

    施令窈想,她就喜欢看话本子,看他讨厌的、轻鄙的恶俗话本子。

    她不想再翻一本看不懂的书。

    晦涩,难懂,强行翻看,就是在给自己找气受。

    施令窈想起刚刚他没有回答完的那个问题,暗叹一声,只觉天意弄人,心里发堵,闷着头就要往前走。

    谢纵微僵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动作。

    就在浅碧色的裙袂就要擦过他时,谢纵微却忽然伸手,将她拽了过去。

    ‘啪’的一声,是兔子灯落地的声音。

    “呀。”

    施令窈有些可惜,那只玉兔捣药灯做得很是精巧,她还没来得及把玩,就被谢纵微丢到地上了,眼看着竹架都塌了一块儿,显然是不能要了。

    但她很快就没有心思可怜那只兔子灯了。

    谢纵微盯着她的样子……好可怕。

    她心里有些毛毛的。

    “你别冲动……”施令窈安慰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恰好有一阵说笑声伴着脚步声传来,她连忙道,“有人来了,你不要——”发疯。

    谢纵微却比她想象中还要疯。

    施令窈几乎是被谢纵微抱着往外走。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掌控着她的腰,有什么蓄势待发的痒透过他的掌心,传入她脊椎之中,转瞬之间,她身子就软了下来,脚像是踩在云端,一眨眼间,两人就躲进了老槐树背后的那条小巷里。

    巷子又窄又小,巷尾堆着木箱一类的杂物,散发着淡淡的陈腐气息,并不好闻。

    “你!”

    施令窈恨不得咬死这个突然发疯的老王八蛋,她一开口,却又惊觉两个人此时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她一眨眼,眼睫都会扫过他比寻常女子还要细腻瓷白的肌肤。

    “嘘。”谢纵微紧紧盯着她,语气低沉,“你听,有人过来了。”

    话音刚落,巷子外就传来刚刚那伙人的声音。

    “咦,谁的灯笼。”

    “谁家小孩儿不小心落在这儿了吧,哟,坏了一角,可惜了。”

    人声与脚步声渐渐远去,施令窈松了口气,才放松下来,却又马上意识到不对劲。

    她为什么要心惊胆战生怕别人发现?

    做了坏事,该心虚的明明该另有其人!

    施令窈理直气壮地抬起头,却直直撞进他深邃而幽微的双眼。

    谢纵微也在看她。

    他的目光仿佛化作了实质,慢条斯理地在她脸上、耳垂上,还有露出来的玉颈上流连,带着一点儿蔫坏的痒意,轻轻一挠,那片羊脂凝成的肌理上就浮上羞赧的红。

    夜色幽微,汴京入夜后的繁华与这一条小巷没什么干系,月色透过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洒下来,巷子里也只得一点儿余晖。

    整条巷子,阴暗、微潮,依稀传来一点儿瓦檐下的水珠滴落到青石板上的啪嗒声音。

    除此之外,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声,还有渐渐激烈起来的心跳声。

    这氛围有些不太对劲。

    施令窈及时扭过头去,打断了他即将靠近的动作。

    “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

    她似乎很排斥和他亲昵。

    谢纵微的手仍放在她的腰肢上,细细一截,让人很难想象,这样柔软纤弱的地方,曾孕育过两个生命。

    “不动手动脚?那均晏和均霆是怎么来的?”

    男人的声音依然冷静,泠泠若山涧清泉,神情亦镇定淡然,好像浑然不知,自己刚刚说了一句多么令人脸红心跳的话。

    施令窈愣了愣,脸上迅速升温,晕出一片旖旎的霞色:“……那是之前!反正现在,就是不行!”

    “为什么?”

    谢纵微的语气很认真,很困惑,仿佛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他。

    他还好意思问?

    施令窈想起夫妻三载,能称得上甜蜜的时光,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少年夫妻,刚开始成亲的时候,虽称不上如胶似漆,但,施令窈还是颇为受用。

    受用到哪怕她知道,天一亮,与她耳鬓厮磨,会轻轻啄吻她面颊的夫君,就会重又变成端严若神、不容侵犯的冷淡模样,她也觉得很开心,很满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着意减少与她亲近的呢?

    大概是她有孕,身形走样,脾气变差之后吧。

    施令窈冷笑一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因为你是一个王八蛋。”

    他竟然还有脸问她为什么。

    “你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或许是因为我死得早,还是死得巧,让你午夜梦回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甜蜜回忆可以追溯,我才成了你的执念,对不对?”

    施令窈走进了死胡同,语气愈发偏执:“你不亲亲我,也不抱抱我,我想找你,想看到你,但是你整日整夜都在书房!如果不是我去请你,你会主动走进长亭院吗?知道的,那是我们成亲的婚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我守活寡的牌坊楼!”

    她的情绪一时激动起来,眼尾也因为激昂起来的语调浮上了一点儿破碎的水光,洇湿了眼睫。

    好像有一朵蓄满了雷雨的云降落在谢纵微心里,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有瓢泼大雨落下,浇得湿透,有些凉。

    大雨打下了枝头酸涩的果子,砸在心头,酸涩难挡的滋味淌了他满身,涩得谢纵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谢纵微,我讨厌你忽冷忽热的样子。你喜欢我,但是你的喜欢和你这个人一样,藏得太深,端得太高高在上,我感受不到。”

    “对我来说,就会变成折磨。”

    施令窈仰起头,眼尾堆红。

    声音有些轻。

    “所以我现在很讨厌你,很讨厌,很讨厌。”

    她像是小时候和臭阿花吵架那样,一味地重复着某个字眼,好像这样才能表达她现在的愤怒与不满。

    被无数人赞美过金玉其质,天纵奇才的人,此时大脑一片空白。

    “抱歉,我……”谢纵微缓缓放下手,将她搂进怀里。

    感受到那片温软再度填满他的怀抱,他闭了闭眼,摒去那阵酸涩:“不是你想的那样,阿窈。”

    “我想与你长长久久,想与你白头偕老。成亲那日,喜婆让我说的那些吉利话,不仅仅是吉利话,亦是我真心。”

    “然,何其可笑,我以为不必争在朝暮之间,我原本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世事无常,她坠崖的消息传来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蓦地变了,大雨倾盆,他站在雨里,头一回生出天地茫茫,他却没有归处的无措。

    “我错了,阿窈。”

    生性高傲如谢纵微,在此时亦在她的朦胧泪眼中心甘情愿地低下头去。

    他闭上眼,埋在她盈着玉麝香气的颈间,鼻尖轻轻摩挲着那一片细嫩:“怀孕产子,是一件很惊心的事。我不愿你为多子而损伤寿数,所以……我原以为,只要我克制,就好。但我没想到。”

    他不敢多亲近她,唯恐因为他,让她再度承受一次长达十月的痛苦。

    “抱歉,是我自以为是。”

    是他用错了法子,让她受了那么多委屈。

    他温热的气息簌簌落在颈侧,有些痒。

    但施令窈此时顾不上这些。

    她脑子里的线球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彻底搅成了一团乱麻。

    谢纵微是因为不想她再受生育之苦,所以才……远离她,冷待她?

    施令窈喃喃道:“你是不是有病……”

    他们或许彼此喜欢,但从没有相爱过。

    两颗心偏离在不同的轨道里,可偏偏他说,他是爱她的。

    何其荒唐。

    谢纵微没有否认,他的唇离那片雪白只剩咫尺,他克制着想要吻上去的冲动,只哑声道:“是,我有病。”

    是病是疯,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这十年来,多少个日夜,他都在后悔。

    后悔那日为什么没有答应她,为什么不陪着她一起去。

    哪怕他们一起死去,也好过独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苟活。

    这种悔恨交加的情绪,在谢纵微想到她坠崖死去之前,惊恐无助,想要寻求他的帮助,却找不到他时的锥心之痛下达到了巅峰。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她颈畔。

    施令窈浑身一僵。

    谢纵微……哭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因为谢纵微。

    因为此时一点也不谢纵微的谢纵微。

    她的心倏地跳得极快,像是有人拿着小锤在她耳边咚咚咚地忘情打鼓。

    谢纵微收紧了手臂,仍埋在她颈间,任由泪水滚过他面颊,又淌在那片他不敢轻薄的雪白肌理之上。

    他心里竟然觉得诡异的满足。

    “阿窈,我该怎么做?”

    声音嘶哑,浓浓的悔意与痛苦几乎快要化作深不见底的沼泽,将他吞没。

    施令窈被他紧紧抱着,男人颀长却紧实有力的身体与她贴得极近,几乎没有一丝缝隙,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胸腔下的那颗心震动的速度更快,激烈到甚至穿透血肉,让她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此刻的迷茫与痛苦。

    他迷茫痛苦。

    关她什么事?

    被大力推开的谢纵微有些狼狈地垂下眼,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不精致、不好看的样子。

    他的泪水在她颈侧蜿蜒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有些不舒服,施令窈眉头微颦。

    “我要回去了。”

    不料她第一句话竟是这个,谢纵微一怔。

    “阿窈,我想再和你说说话。”

    说什么说!现在想起来说了?!

    施令窈现在心浮气躁,被谢纵微话里的真相,被谢纵微的眼泪搅得脑子里又烦又乱,恨不得立刻回家裹在被子里尖叫两声开开嗓,宣泄心头过于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觑他一眼:“你要是还想哭,就留在这儿慢慢哭吧。”

    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破堂堂大丈夫还要抱着妻子流眼泪的事,谢纵微抿了抿唇:“我送你回去。”

    施令窈没说话,算是默认。

    到了槐仁坊前,施令窈让他止步:“行了,你回去吧。”

    看着冷淡之意明显的妻子,谢纵微低下声气:“我送你到门口,放心,我不进去。”

    施令窈瞥他一眼,觉得老男人就是容易偏激。

    ……她只是不想大宝小宝会发现他哭过的痕迹。

    “随你。”

    撂下这句话,施令窈径直往小院走去,直到进了门,那道婀娜身影消失在门后,也不见她回眸。

    谢纵微站在檐下,听着青瓦白墙后依稀传来的笑声,还有她和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心头郁痛难解。

    是他蠢,是他自以为是,所以落到现在这个境地,怨不了别人,只能恨他自己。

    谢纵微神思飘忽,一直维持着目送她离去的姿势没有动,直到夜色愈浓,他肩上都积了一层霜露,也不见他动一动。

    谢均晏和谢均霆告别了亲爱的阿娘,准备回谢府,一出门没走两步,冷不丁看见快把自己站成了一块儿望妻石的阿耶,兄弟俩都吓了一跳。

    “阿耶?”

    谢纵微横了一眼小儿子,声音仍是哑的:“均霆,小声些,仔细扰民。”

    谢均霆听得直撇嘴。

    什么民。你是不想阿娘知道你一直可怜兮兮地站在这里吧。

    谢均霆很好奇:“阿耶,你年轻的时候就这么爱死鸭子嘴硬吗?”

    如果是的话,阿娘从前可真是受委屈了。

    谢纵微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谢均霆再接再厉:“还是说,男人年纪大了之后,包袱就越重?”

    谢纵微不发一言,拂袖而去。

    谢均晏含笑睨了一眼满头雾水的弟弟,温柔道:“均霆,其实有时候,你的嘴也不是一无是处。”

    谢均霆顿时炸毛。

    这句话他听懂了!阿兄是在骂他!

    ……

    施令窈心里乱成一团,又不想双生子看出什么端倪来,强打着精神和他们说了会儿话,等到两个孩子走了,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三个男人,真难应付啊。

    苑芳把红枣燕窝放到她面前的小几上,替她捋了捋微乱的发丝:“怎么不高兴了?阿郎又做什么了?”

    苑芳的语气太温柔,让她想到母亲和姐姐。

    施令窈鼻子一酸,圈住苑芳的腰,头轻轻靠过去,丰盈柔软的面颊无意识地蹭了蹭:“苑芳……”

    苑芳被她这副依恋模样惹得心头酸软,轻轻嗯了一声。

    施令窈吞吞吐吐地把先前在暗巷里发生的事儿和苑芳说了,又气又迷茫。

    “苑芳,我现在知道他有原因,有苦衷。”

    “可是让我难过的那些事,我也忘不了。”

    “我该怎么办?”

    施令窈没有骗自己,她仍然喜欢谢纵微。

    但正是因为喜欢,他给予的失望与难过才会更深刻,更让她感觉痛苦。

    所以她接受不了现在就和谢纵微一家亲大团圆,也没有办法坚定地把他推开。

    她真是一个贪心又别扭的人。

    苑芳看着珠辉玉丽的女郎一脸茫然,心头怜爱之意更盛。

    “娘子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现在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了。”苑芳转身去拿来一把木梳,轻手轻脚地拆下她头上的珠玉首饰,一下又一下地替她通着发,“错不在你,而在阿郎。且让他急去吧。”

    苑芳通发的力道把握得正好,施令窈有些昏昏欲睡,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

    她想起临别前,谢纵微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哼了哼。

    有本事他就当一辈子哑巴。

    ……

    第二日,谢纵微估摸着时辰,来了小院。

    开门的是绿翘。

    见是那位风度翩翩、超逸若仙的大人,绿翘有些结巴:“您,您来这儿,有事吗?”

    谢纵微颔首:“我来给她送一些燕窝……她可醒了么?”

    绿翘如实点头:“娘子不仅醒了,还走了。”

    走了?

    谢纵微下意识攥紧了拳。

    难道,是因为他昨夜太过孟浪,说的话又气到她了,所以她才……

    “她去哪里了?”

    绿翘有些害怕,这位大人的气势实在太可怕了!

    要是他娶了娘子,成了她的男主人,之后的日子想想就胆战心惊,不好过。

    但绿翘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有一位特别漂亮的夫人来接娘子往城外去了,婢依稀听着是要去泡温泉。”

    谢纵微紧紧撅着的心缓缓放松。

    还好,只是去和隋蓬仙一起泡温泉。

    不是要再一次离开他。

    但谢纵微还是心有余悸,淡淡瞥了一眼清涩的小丫头,道:“下次说话注意些。”大喘气什么?

    言罢,他拂袖而去。

    绿翘很委屈,娘子就是走了嘛!

    第28章

    施令窈包袱款款地登上了隋蓬仙的马车, 她这两日新制了香粉,臭阿花挑剔又爱美,正好让她给试一试。

    定国公府的马车华丽又宽敞, 里面长榻小几一应俱全, 地上通铺了缠枝莲花的地毡,甚至还放着一扇金漆点翠小插屏,一走进去,便有暖香拂面。

    但最吸引施令窈的,是坐在长榻上, 正歪着脑袋看向她的小娘子。

    粉雕玉琢的小娘子眨了眨葡萄似的大眼睛,忽然扭过身去,扶着榻自个儿跳了下来, 面颊上的肉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 噔噔噔地朝施令窈跑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香香姨母!”

    施令窈心花怒放,连忙弯下腰把她抱到怀里, 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软乎乎的小脸蛋。

    “满姐儿, 你是满姐儿,是吗?”

    香香姨母知道她的名字, 满姐儿高兴地点头:“是!我是满姐儿, 是阿耶和阿娘最最最心爱的满姐儿!”

    用了三个最, 足以可见定国公和臭阿花平时有多宠爱这个孩子,让她轻而易举地就能感受到全部的爱。

    施令窈联想到谢纵微让人像是捧着一团云雾的爱意, 摸也摸不着, 想也想不通。

    还没来得及感伤,那点儿情绪就被满姐儿热情地蹭蹭抱抱给磨没了。

    施令窈低下头,爱怜地又蹭了蹭她的小肉脸蛋。

    隋蓬仙先前也下了马车, 见了她如今暂居的小院,嫌弃得来门都不想进,这会儿上了马车,她舒舒服服地靠回长榻上,见状懒懒道:“把满姐儿放下吧,她肉沉,仔细累着你。”

    满姐儿被阿娘调侃了,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搂着施令窈的脖子不肯放:“不要!姨母香香,满姐儿喜欢!”

    隋蓬仙无甚所谓地吹了吹新染的指甲,靡丽鲜妍的大红色,更衬得十指如水葱般细嫩纤长,她满意得很。

    “行行行,你今后就跟着你姨母过吧,别来用我的胭脂水粉。”

    满姐儿被施令窈抱着坐到长榻上,闻言哼了一声,神气道:“我让香香姨母给我做!”

    阿娘有一盒香粉,藏在高高的架子上,谁都不许用,乳母说,那是香香姨母给她做的。

    有一回阿耶不知道怎么碰到了架子,上面的漂亮小盒子砸了下来,气得阿娘足足三天三夜没和他说话。

    满姐儿想,这真是一个很严重的惩罚。

    能让阿娘这么宝贝的东西,肯定很好用。

    满姐儿热情地看向施令窈,她也想要。

    施令窈忍俊不禁,这母女俩,怎么都一样爱臭美。

    有满姐儿这个小开心果作伴,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曾停歇,但隋蓬仙眼睛尖着呢,到了别院,她让乳母抱着满姐儿去午睡,拉着施令窈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娇娇地哼了一声:“说吧,遇到什么事儿了?”

    施令窈惊呼:“神医?!”

    隋蓬仙忍了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娇滴滴的笑声惹得施令窈忍不住抚了抚胳膊。

    也不知道人称大聿定海神针的定国公怎么受得了臭阿花随时随地无意识撒娇的性子……

    “看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脸上就写了四个字——为情所困。”隋蓬仙拉着好友坐到罗汉床上,俨然是一副要与她长谈的样子,“谢纵微和你说什么了?他守身如玉十年,那方面不行了,总不能连嘴都不行了吧?”

    施令窈哼了哼,其他方面行不行暂且不提,谢纵微那张嘴从来就没行过。

    施令窈的性子,隋蓬仙最清楚,吃软不吃硬,当然,她真的生气起来,软硬都不吃。

    但如果那位高高在上的谢大人一直端着架子,不肯走下凡尘,如今年纪又大了,美貌与……耐力不比当年,施令窈那死丫头可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包容他。

    施令窈也没隐瞒。

    她现在需要发泄,也需要听一听别人的建议。

    等她将谢纵微与她分房别居、十天半月也不亲近她的原因说出来之后,见隋蓬仙望来同情的眼神,她不由得有些羞恼:“臭阿花,你这什么表情!”

    隋蓬仙摇了摇头,叹气:“当然是同情你啦!”

    她们俩成婚的时间差不多,刚刚步入人生新阶段的两个年轻女郎私下里聚在一起,自然是百无禁忌,红着脸,从她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大胆。

    隋蓬仙比施令窈早出阁半年,好不容易等到施令窈嫁给了当时汴京无数少女心中的春闺梦里人谢纵微,她激动不已,等施令窈接了帖子,就兴冲冲地拿了一堆助兴的小玩意儿去探望她。

    死丫头当时的反馈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之后就开始吃素了?!

    那些事,除了贴身伺候的苑芳她们避无可避,施令窈谁都没说。

    刚好那两年隋蓬仙与定国公蜜里调油,时不时就要跑到北疆去寻她的夫君,施令窈更没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我以为你只是错过了谢纵微最鲜嫩可口的十年,没想到,前两年的便宜也没占到!”隋蓬仙看起来比她还要心痛,长吁短叹,时不时瞥她一眼,忧心忡忡地问道,“他怕你再度有孕,所以不和你亲近,连亲亲抱抱都不行?那他自制力是有多差啊。”

    好友的喟叹萦绕在耳畔,施令窈的思绪莫名歪了一瞬。

    谢纵微的自制力……嗯,刚成婚那会儿,好像是有些差。

    两个人只是无意间眼神对视。

    下一瞬,施令窈就会被抱进一个散发着淡淡青竹香气的怀抱里。

    见好友细白脸庞上突然浮现上淡淡晕红,隋蓬仙直觉其中有古怪,捅了捅她,笑得一脸暧昧:“死丫头国色天香,也不能怪谢纵微把持不住……但他之后怎么就把持住了!”

    施令窈托着腮,怏怏地摇了摇头:“我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平时只喜欢翻俗气话本子看的人,哪能一下就能读懂圣贤书?

    隋蓬仙见她郁闷,哼了一声:“你在这儿愁眉苦脸干什么?急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又不是你,谢纵微当了那么多年鳏夫,要是还抓不住机会,再守几十年空房也是活该!”

    “快走快走,趁着满姐儿在睡午觉,我们先去池子里泡一会儿。”

    臭阿花说得很有道理,施令窈决定不再纠结这回事。

    见阿耶阿娘,琢磨新香粉,准备开铺子……

    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她再也不是那个守在长亭院里,期盼着他到来的施令窈。

    ……

    温泉池子里热气腾腾,施令窈放松下来,白藕似的臂张开摊在石面上,听隋蓬仙娇里娇气地和她说着十年间汴京发生的事。

    自然了,能被隋蓬仙记在脑袋里的事儿,多半都不是什么正经事。

    施令窈想起姐夫远调的事,有心想问问她,但想起定国公戍守北疆,身份贵重却又尴尬,依他的性子,应当舍不得用外面那些事儿让妻子跟着一起烦扰。

    坊间传得多的,是说当今首辅排除异己,才将李绪远远调出汴京,去到漳州那样凋敝贫苦的地方。

    刚从混沌中醒来不久的施令窈会相信,但现在,一半一半。

    里面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还有,谢纵微说当年马车坠崖之事不是意外,乃是人为,背后凶手是谁,他却又没有和她言明。

    不张嘴,就知道装高深莫测的老男人。

    施令窈愤愤地朝水面拍了一巴掌,激起好一阵水花,溅了隋蓬仙满脸。

    她尖叫一声:“死丫头,我才敷的红玉膏!”

    施令窈冷不丁地又拨了一捧水泼过去。

    听着隋蓬仙的尖叫声愈发大,她抖了抖耳朵,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石面上,看着被雾气氤氲得愈发蔚蓝的天空,心情很好。

    在别院住了一日,施令窈让隋蓬仙给她试了试新制的香粉,得了她‘必须先给我十盒’的要求之后,心里一松。

    有戏。

    这夜,施令窈和隋蓬仙睡在一张床上,两人漫无边际地说了许多,到后面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日,施令窈神清气爽地回了汴京。

    路过春霎街时,苑芳瞥她一眼,果不其然,她又在那双莹亮的眼眸里看到了熟悉的渴望。

    “说不准这时候老爷和夫人已经接到了信,正高兴着要和娘子团聚呢。咱们不如去买几件新首饰吧?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着精神,老爷和夫人见了定然高兴。”

    施令窈从善如流地点头:“苑芳,你说得真有道理。”

    苑芳忍笑,又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施令窈:……苑芳有时候就是喜欢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哄。

    但她也很喜欢这种感觉。

    不过……

    苑芳好奇:“娘子,你怎地不去满玉楼?”

    上回也是,她那时候以为娘子是逛腻了满玉楼,想去别处看看。但今日却见她特地避开了满玉楼,苑芳直觉有些不对劲。

    施令窈怎么好意思说自己那日正是在满玉楼前被谢纵微逮了个正着,又被他抱着丢上马车的事儿,含含糊糊地掩盖过去,拉着苑芳往另一家漱玉斋走去。

    漱玉斋的东西也不错,施令窈看了几样,都觉得不错,只是有一支珠钗上面的珍珠隐隐有些松动的痕迹,侍者主动给了些优惠,见施令窈点头,苑芳便跟着侍者一块儿去后院让工匠帮着再加固一番。

    施令窈站在大堂里,看着被供在红锦上的那顶花冠出神。

    梁淮庆搂着人走进漱玉斋,嘴里那句‘随便挑’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见一抹亭亭身影立在不远处,侧脸娴静美好,一下就击中了梁淮庆的心。

    再一细看,梁淮庆乐了,这不是那日对他见死不救的狠心小美人儿吗!

    肩膀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施令窈心里一跳,后退几步才又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脸。

    她眉头皱起,认出来人,是那日醉酒驾马,险些撞到她的梁家小辈。

    仿佛叫什么……梁淮庆?

    “美人儿,巧了不是?终于让我遇到你了。”

    梁淮庆一开始对她自然是厌恶憎恨居多的,但是他摔伤了身子,被家里长辈严令喝止出门,只能躺在床上养伤的那小半月里,他睁开眼闭上眼,都是那张白得晃眼睛的侧脸。

    一来二去,梁淮庆便动了心思,要是能把小美人捉回来,在他身边日夜服侍,岂不是又报了仇,又能成全了他的那点儿心思?

    这会儿突然见到施令窈,梁淮庆高兴极了,眼神不规矩地在她身上到处游走:“美人儿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

    闻言,刚刚和梁淮庆一块儿进来的女郎顿时不乐意了,柔若无骨地依偎过去,用一双妩媚的眼盯着施令窈,不快道:“梁郎,你说好要带我来买首饰的,怎么跑去别的人面前献殷勤了?”

    梁淮庆的手顺势落在她腰间,借着裙衫的遮掩,又往里探了探,捏了两下。

    惹得倚在他怀里的女郎发出了几声娇滴滴的笑。

    施令窈顿时被恶心坏了,梁淮庆才多大?就开始搞这一套了。

    他小时候跟着才出嫁不久的谢拥熙一块儿来谢家做客,当时见他只有四五岁,长得虎头虎脑,施令窈还给过他糖吃。

    谁能想到,十年过去,长成了这么一副糟心模样。

    施令窈不由得庆幸,虽然谢纵微那个老王八蛋没怎么管过孩子,但大宝小宝自己争气,没有变成梁淮庆这种小小年纪就流连女色的纨绔。

    她被眼前这一幕熏得欲呕,冷着脸打算从旁边绕过去,却被梁淮庆拦住。

    “欸,美人儿,上次你见死不救,我都没和你计较。难道你心里对我就没有愧疚之情吗?”

    施令窈理也不理他,只对着一旁满脸为难的侍者招了招手:“快找人把他扶到医馆去吧,醉成这样,待会儿别吐在你们店里了。”

    梁淮庆脸色一沉:“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可知道我大伯是谁,我大伯母又是谁,我大伯母的兄长又是谁吗!”

    施令窈扯了扯嘴角,不屑一顾。

    “你在这儿报菜名呢?真有本事你就把你那些长辈拉过来遛遛,我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语气听起来,比他还要嚣张!

    梁淮庆觉得自己的男儿尊严受到了挑战,若是在别的地方也就罢了,他使些手段,把这小美人拉到怀里亲一亲揉一揉,还怕她不从?

    但这是在外面,遑论还有个新宠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梁淮庆断断不能容忍眼前的小美人这么挑衅自己。

    他伸出手,就要去抓施令窈过来,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攫住,动弹不得。

    梁淮庆恼怒地回头望去:“你是哪家的!报上名来!敢惹你梁小爷,不要命了?!”

    任他怎么挣扎,清俊雅致的青年的手却很稳,一丝颤动都不曾有。

    施琚行想来给两个外甥再挑两件像样的见面礼,路过漱玉斋,听到里面动静不对,转眼看去,见梁淮庆都要动手了,他下意识大步走了进去,制止梁淮庆施暴。

    梁淮庆兀自咆哮,施琚行懒得搭理他,看向那位被人纠缠的可怜女郎。

    登时怔在了当场。

    施令窈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青年熟悉的眉眼映入眼帘,十年岁月匆匆倒流,施令窈想起她出嫁时,哭得比谁都要惨,还要咬着牙对谢纵微放狠话的弟弟。

    施琚行心中激荡不休,手上力道无意识地又加重了许多,痛得梁淮庆嗷嗷惨叫。

    他突然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眼神和表情,不太对劲。

    梁淮庆更愤怒了,这都能看对眼?

    拿他当什么了?

    他们脚底下踩着的鹊桥?!

    施琚行唇角弯了弯:“这位娘子,你长得真像我阿姐。”说着,他又担心在天上的阿姐看到这一幕会不开心,连忙道,“不过,她长得要比你好看一些。”

    青年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爱。

    施令窈压下眼底涌上的潮雾,笑眯眯道:“是吗?我觉得我和她差不多好看吧。”

    “树哥儿,你连阿姐都认不出来了吗?”

    树哥儿。

    施琚行小的时候总嫌自己太矮,说想要长得像院子里那颗百年银杏树那么高,耶娘乐不可支,之后大家便也‘树哥儿’、‘树哥儿’地叫他,希望小郎君的心愿得偿,尽可能地长得再高大威猛些。

    施令窈欣慰地看向弟弟,二十多岁的青年,长得又高又俊,谁看了不说一句美姿容。

    这个小名一出来,施琚行手上的力道更重了。

    梁淮庆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吓得一旁的漂亮女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让施琚行轻一点,又怕惹恼了他,待会儿连她一起打可怎么办?

    男人可以再找,美丽的脸不能受伤。

    漂亮女郎捂着脸,趁着在场的人都来不及关注她,连忙小步跑走了。

    店里的动静有些大,谢拥熙走在街上,心情正烦闷,冷不丁听到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声,眉头一皱:“春霎街什么时候开了个猪肉铺?”

    她身边的女使红瑙连忙往出声的方向望去,一看,吓了一跳,忙道:“娘子,不是猪,是大郎啊!”

    大郎?

    是梁家的那位,还是谢家的那位?

    谢拥熙顺着红瑙指的方向看去,看见梁淮庆那张涕泪交加的脸,她登时便火了。

    她倒想看,汴京城里还有谁这么嚣张,敢欺负她梁家的孩子!

    本来近日谢拥熙心情便一直不好,阿娘和兄长都不心疼她的处境,夫君又因为兄长那日说了几句气话迁怒于她。

    夫妻俩成婚十一载,头一回闹了不愉快,谢拥熙委屈极了,她被梁云贤如珠如宝地捧在掌心里那么多年,哪里会拉得下脸求和。

    只能各自生闷气了。

    如今谢拥熙撞见有人欺负梁淮庆,她更是气上心头,欺负梁家人,不也就是在打她的脸吗?

    谢拥熙带着红瑙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正想让那人放开梁淮庆,但她高傲地仰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犹如月中聚雪的脸。

    谢拥熙顿时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花容失色地尖叫一声:“鬼啊!”

    她死了十年的鬼大嫂回来了!

    施令窈被她尖细的叫声难听得眉头直皱,见苑芳带着修好的珠钗从后院走出来,她给苑芳递了个眼神,苑芳会意地对着施琚行笑着点了点头。

    他没有猜错。

    施琚行眼尾压抑着的红终于无所顾忌漫向周身。

    施令窈看着阿弟那双可怜兮兮的兔子眼,急着想问问他十年里施家发生的事,没心思再和梁淮庆还有谢拥熙计较。

    但她看着这两人,又觉得心气不顺。

    施令窈阴恻恻地笑了笑,声音幽幽:“对,我是鬼,你今夜小心些。子时的时候我会来你床头和你说说话、叙叙旧。熙娘,可别睡得太沉。”

    说完,施令窈拉住施琚行的手:“走吧。”

    施琚行步伐僵硬,感受着姐姐掌心的温度与柔软,身高八尺的青年竟然乖得像个提线木偶,姐姐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梁淮庆捂着被捏出淤青的手腕骂骂咧咧,他想起刚刚大伯母和小美人说的话。

    鬼?

    他抖了抖,难道小美人是鬼?

    “大伯母,你认识刚刚那位美人儿?她真是鬼啊?”

    现在已经没人有心情回答他的话了。

    红瑙勉强扶着软哒哒的谢拥熙,担忧道:“娘子,您还好吗?”

    谢拥熙满脑子都是施令窈刚刚说今夜要来找她的话,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漱玉斋内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

    施琚行随着姐姐下了马车,看着眼前这座陌生的小院,他愣了愣。

    不是谢府,也不是施府。

    “阿姐,你……”施琚行斟酌了一下言语,“你和二姐夫他……”

    不同于长姐和大姐夫是青梅竹马,水到渠成,施琚行本来就不乐意阿姐嫁给谢纵微,在他看来,阿姐这样的性子,就适合找一个事事体贴她、爱护她的谦谦君子。

    但是谢纵微为人太过冷淡高傲,他能照顾好阿姐吗?

    还不是靠着一张好皮囊哄得阿姐晕头转向,一头栽了进去。

    到后来,阿姐出殡那一日,施琚行心中的痛苦与愤怒全线爆发,揪着谢纵微的衣领结结实实地朝他脸上来了一拳,吓得身旁的亲友连忙上来劝。

    施琚行听到两个过早失去母亲的小外甥无助又可怜的哭声,才慢慢松开了手。

    谢纵微没有反应,任他打骂,像一尊没有生机的瓷。

    施琚行现在想起,仍恨不得一脚把他踹碎。

    施令窈无甚所谓地笑了笑:“他知道我回来了。但我不打算再回到他身边。”

    至少现在,不可以,也不可能。

    施琚行听到这话,脸上下意识露出一个笑,抬起头,就见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超逸若仙的俊脸。

    是谢纵微。

    他都听到了?

    施令窈只是惊讶了一瞬,却没有心虚:“你怎么在这儿?”

    说完,她回头对着施琚行道:“进来瞧瞧吧。”

    施琚行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前二姐夫,笑着应好。

    被姐弟俩接连无视的谢纵微紧紧攥住门闩,质地坚硬的老木头发出了几声委屈的嘎吱惨叫声。

    在一旁候着的绿翘看着谢纵微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心气儿忽然就通了。

    这位大人看着真可怜。

    谢纵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过身,几步便走到了施令窈的另一边。

    “我给你带了燕窝,用牛乳浇了,吃着有一股甜味,你应当会喜欢。你待会儿要吃的话,让绿翘给你热一热吧。”

    说完,谢纵微对着施琚行微微颔首,“子固来了。岳父岳母可还康泰吗?”

    子固是施琚行的字。

    “不劳你操心。”

    施琚行对他的冷淡之意明显,谢纵微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似的,又将视线落回施令窈身上:“施府久未住人了,这儿地方又窄,怕是不适合让子固住下。我在青梧坊有一处别院,平日里若在衙署耽误晚了,便是歇在那儿。时常有人洒扫,住着也舒服些。不如让子固住去那里吧。”

    “阿窈,你觉得如何?”

    “自然是,不如何。我们自己知道安排。”施令窈瞥他一眼,“堂堂首辅,你很闲吗?”怎么总往她这儿跑。

    还送什么燕窝……她也不是很想吃。

    谢纵微自然不会将自己昨夜回去,心悸难眠,将积压的政务一股脑都处理了,今日才得空闲的事儿告诉她。

    他只微笑道:“还好。”

    “没什么事儿你就快走吧,我和阿弟有好多话要说。”

    方才在马车上了解了些耶娘的现状,施令窈情绪不太好。

    听到她的逐客令,谢纵微颔首,不见失落的样子。

    若是他的手没攥得那么紧,手背上的青筋没有绷得那般狰狞的话,或许更有说服力。

    施琚行看着前二姐夫的那些小动作,嗤了一声。

    谢纵微那双琉璃般淡漠的眼瞳望向他:“有些事,慢慢说,不要让她太伤心。”

    施琚行没料到他竟然会说这么一句带着些温情色彩的话,愣了愣。

    谢纵微也不稀罕得到他的回答,只又看了看施令窈:“阿窈,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他对着她微微笑了笑,没再纠缠,离开了小院。

    施令窈抿了抿唇。

    谢老牛哪根筋又搭得不对了……

    这么温柔,这么殷勤,说的话也多了。

    一点儿也不谢纵微。

    不过这会儿就是谢纵微主动剥了衣裳,她也没心思和他纠缠,顶多再多看两眼。

    依照施琚行的话,阿耶和阿娘的身子怕是承受不了从江州到汴京这一路的颠簸。

    她需要去一趟江州。

    ……

    离开了槐仁坊,山矾问他:“大人,可是去衙署?”

    好半晌,谢纵微才沉沉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山矾看着他一出了小院就变得沉郁难看的脸色,叹了口气。

    这才哪儿到哪儿!

    作为局外人,他能看透的,指出来的,都告诉大人了,之后该怎么做,是大人自己要操心的事儿。

    山矾尽职地做好护卫兼车夫的工作。

    但这夜他如常驾着马车回谢府,见府前停了一辆马车,他有些稀奇:“姑奶奶怎么回来了?”

    谢纵微淡淡瞥了一眼那辆马车,没说话,等他回了书房,却见老太君身边的竹苕亲自来请他过去。

    谢纵微很平静:“不想去。”

    竹苕一愣,难得见谢纵微露出这种直意拒绝的样子,一时间有些为难:“阿郎,这次事儿不一般,老太君动了气,您,不能不去啊。”

    谢纵微没说话,好半晌,他起身,往寿春院走去。

    谢拥熙坐在老太君身边,搂着母亲的手,一脸惶恐不安。

    谢纵微瞥她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谢拥熙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他,尖声道:“阿娘,你看,阿兄眼下青影颇重,整个人疲惫无光,就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一般!”

    “定然是鬼大嫂回来纠缠阿兄了!阿娘,快请圆慎大师来府上做一场法事吧,这事儿耽搁不得!”

    第29章

    女人的嗓音尖细, 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意,犹如被人粗暴拽扯的琴弦,聒噪又刺耳。

    谢纵微开始反思, 他很闲吗?

    为什么要来这里看谢拥熙发疯。

    “你要是中邪了, 就去寺里抓一把香灰泡水喝。”谢纵微仍站在香炉旁,看着袅袅香雾从莲花状的炉盖缝隙里腾起,一瞬间,模糊了那张超逸若仙的俊美脸庞,给他本就冰冷的眉眼间又添了几分难以接近的飘渺。

    谢拥熙尖叫:“阿兄, 我不是中邪!是真的!施令窈她回来了,她还和我说,今夜子时要来找我, 呜——”

    谢纵微皱眉:“没大没小, 她是你阿嫂。谢拥熙,你可以这么直呼她的名字吗?”

    阿窈子时去找她有什么不好?

    他扫榻相迎,她还不愿意来呢。

    谢拥熙又想尖叫了, 重点是称呼吗?难道不是施令窈变成鬼回来了, 还要恐吓她吗?!

    她搂紧了老太君的胳膊,让母亲身上沉静的檀香气息包裹着她, 汲取着一丝安稳。

    “阿娘, 阿娘, 我没有骗你!真的是阿嫂,我不会认错的!”谢拥熙瑟瑟发抖, “她都死了十年了, 这会儿才现身,还敢在白日里出现,一定妖力强盛!阿娘, 再多叫几个大师吧,,我真的害怕……”

    老太君看着女儿这副惊惧交加的模样,既是心疼,又忍不住生气:“她是你阿嫂,阿窈生前也是好脾气的人,怎么会和你过不去?你啊,就是最近脾气躁,自己吓自己。”

    说完,她看向长身玉立的儿子,忙道:“站着做什么,快坐下吧。你也辛苦一日了,瞧你这脸色,是有些差,难怪你妹妹要误会。”

    老太君执意让儿子过来,也是知道女儿这段时日与女婿情分变薄,又担心她始终没能有个孩子,一来二去,还不是要倚靠她的兄长和两个侄儿。

    谢纵微冷冷的视线落在趴在母亲怀里的妹妹身上。

    谢拥熙靠着老太君,自觉底气足了些,被兄长那阵瘆人的视线看得浑身忍不住发抖,她不高兴道:“阿兄你看着我干什么?”

    “你在怕什么?”

    谢纵微幽深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看着那张桃花玉面般的脸庞上隐隐露出些心虚之色,他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阿窈与我是至亲夫妻,昔年待你也不薄,你为什么反应这般大?”

    甚至怕到躲回娘家,撺掇老太君办法事驱魔。

    谢纵微冷冰冰的目光犹如实质,化作冰箭嗖嗖扎入她肌理之下,谢拥熙攥紧了手,咬死了只是她自己对鬼神之说格外敏感。

    “阿兄,我知道我前些时候得罪你了,你还在生我的气,但你总不能胡乱怀疑我吧?”谢拥熙拼命安慰着自己死无对证,施令窈死了那么多年,总不能再从哪个土堆下拍拍屁股坐起来,到凡尘世间来找她的麻烦吧。

    都是那么久远的事儿了……

    谢纵微没有轻易相信她的话,眉头微颦,笃定道:“你在说谎。”

    谢拥熙避开兄长过于敏锐的视线,不敢再说话了。

    老太君见女儿这样,难免心疼。

    不知是否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在一众儿女里,总是更偏爱弱势的那一方。遇着事儿,不是先看是非对错,而是先看想要偏向于哪方的利益。

    在她眼中,儿媳妇虽然好,但是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再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儿女离心?

    老太君刚刚开口,就被谢纵微打断了。

    “阿娘,您不必做和事佬。”

    母子三十余年,谢纵微也清楚老太君的性子,从前便罢了,他不想和家人计较太多,但那日施令窈的话点醒了他。

    他总是在该上心、该解释的地方停下,任由别人误解。

    他明明是爱她的,但这份爱被他用过于冷漠的外衣冰封、包裹,带给她的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失望。

    谢纵微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做得太少,谢拥熙嚷嚷着要找高僧办法事的事一出,他立刻敏锐地觉察出些不对劲。

    夫妻三载,他那时眼瞎心盲口难开,其他人引起她不开心的话,他没有注意到,依照妻子的性子,她更不会主动到他面前来说这些事。

    谢纵微最后觑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妹妹,微微颔首。

    “你不说,可以。等到我查出来,就不会像今日这般能轻松收场了。”

    “谢拥熙,你要祈祷,你最好没有骗我。”

    言罢,谢纵微大步出了寿春院。

    老太君看着儿子透着煞气的背影,脸上神情复杂难言,她察觉到女儿身上隐隐在发抖,心里咯噔一下:“你……你真做了对不起你阿兄和阿嫂的事儿?”

    谢拥熙打死不认,老太君再逼问,她就哭。

    老太君被女儿的眼泪闹得没办法,说让她回梁家去,眼不见心不烦,但谢拥熙又说什么都不愿意走。

    梁云贤近日搬去了书房,夜里只有她一个人睡在床上,到时候施令窈来了,岂不是一吓一个准?

    眼见女儿耍赖皮也要留在娘家,老太君无奈,只得打发人过去梁家说一声,留女儿在寿春院住了一夜。

    ……

    姐弟俩十年不见,自然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两人秉烛夜谈,说了许久,连茶都续了两壶,施令窈体谅弟弟赶路辛苦,打发他去睡了。

    小院地方不大,但苑芳和绿翘一块儿把东厢房收拾了一下,也能住人。

    第二日,施令窈还在屋里呼呼大睡,施琚行已经醒了,起身之后踱步到院子里,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旁凿了一方池塘,清可见底,内有翠藻和红尾锦鲤交相摇曳,他看得不免笑起来。

    阿姐自小就喜欢看鱼,有时候心情不好了,能在池边蹲一下午。

    听得有敲门声,施琚行回过神来,对绿翘道:“我去吧。”

    绿翘点头,心里却在嘀咕,她这次遇到的主人家可真是奇怪,一个二个的,都争着要和她抢活儿干。

    昨日双生子和朋友一块儿打猎去了,没有过来,施琚行打开门,满心期待着想见到两个外甥,笑脸刚刚扬起,在见到谢纵微的那一刻又统统凝滞在嘴角。

    “你很闲吗?”施琚行疑惑。

    “还好。”谢纵微礼貌地对着他颔首,微微往旁边让了让,“均晏均霆,给你们小舅舅问好。”

    太学这两日放了旬假,据说和内部整顿师风有关,谢均霆乐得逍遥自在,拉着兄长去郊外打猎,信誓旦旦说要猎一头小鹿回来给阿娘烤着吃。

    但成果么……呵呵,谢均晏冷笑,觉得这只是弟弟为了逃避他布置的功课而耍的一些小手段。

    “小舅舅好。”

    “小舅舅好!”

    施琚行看着两个个头快和他差不多的外甥,笑得慈爱极了,忙招呼他们进来:“吃过早饭没有?你们苑芳姨做的鸡汤馄饨最好吃,叫她给你们下一碗吧?”

    想起苑芳的手艺,谢均霆连忙点头:“好啊好啊,我要吃十八个。”

    好孩子,真能吃。

    施琚行怕冷落了另一个大外甥,忙问道:“均晏呢?这儿还腌了你爱吃的泡水萝卜,来点儿吧?”

    谢均晏抿着唇微笑,神清骨秀的少年难得露出些腼腆:“好。”

    施琚行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得更慈爱了些,虽然大外甥长得像前二姐夫,但可比他讨喜多了!

    前二姐夫……嗯?谢纵微人呢?

    施琚行环视一圈,没发现人,有些奇怪,但很快谢均霆又哥俩好似地搭上他的肩膀,让他给兄弟俩说一说外祖父与外祖母的近况。

    看到两个孩子一片赤诚的大眼睛,施琚行感动了,暂时将刚刚的疑惑抛到脑后。

    潜意识里,施琚行还是比较相信谢纵微的人品——这种正派古板到无趣的儒家君子,能做什么坏事?

    只怕那些念头刚出来,谢纵微就要神情端严地开始默念金刚经了吧。

    但,施琚行还是太小觑谢纵微了。

    严格来说,是小觑一个已经独守空房十年,最近神思脾性都很不稳定的谢纵微。

    ‘嘎吱’一声响。

    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这是一间属于深闺女郎的卧房,甫一进门,就有幽幽的玉麝香气扑面而来,带着他暌违的芳馨暖意,烘得谢纵微不自觉喉结微动。

    有些渴。

    屋子里静悄悄一片,唯有花瓶中斜插的几朵芍药兀自吐露芬芳,榴花深红,重台华丽。

    谢纵微有些迟疑,习惯了清冷空寂的书房,再度走进妻子的房间,他生出些不适的恍惚感。

    “苑芳?”许是察觉到什么动静,重重软烟罗纱帐掩盖下的床榻上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我想喝水。”

    谢纵微默了默,转身倒了一杯水,手指贴了贴被壁——还好,苑芳细心,在茶壶下加了一个小泥炉,水仍是温的,喝下去不会惊着她。

    骨节修长的手拨开茜草色的纱帐,轻如烟云的纱依依不舍地从他瓷白的手背上掠过,蜿蜒出一点儿旖旎的红。

    有风从支起的小窗里钻进来,吹动纱帐,像是一方无垠的秾丽云海,随着他步伐迈入,无声无息地将那截颀长挺秀的背影吞没。

    谢纵微端着瓷盏,立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柔软被衾间睡得兀自香沉的妻子。

    方才那几声呼唤好像是他的幻觉。

    是他想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走进来、靠近她、亲吻、拥抱、乃至……她。

    才衍生出的幻觉。

    谢纵微清楚自己现在的道德水准,觉得自己的确能干出这种从前他光是想起都要皱眉头的,轻浮事。

    喟叹过后,谢纵微仍立在床边,没有走。

    鸦羽般的眼睫低垂,谢纵微欣赏着妻子娇憨可爱的睡颜。

    这张架子床很大,她一个人睡绰绰有余。

    她露在外边儿的肩膀与手臂,在光线有些昏暗的床帐内,仍透着牛乳一样的白。

    晃眼得很。

    谢纵微礼貌地挪开视线,便看见被她随意丢在床榻里面的几本杂书。

    ……坏习惯,一直改不了。

    许是他的叹气声有些大,施令窈迷迷糊糊间又醒了过来。

    谢纵微冷不丁地和才睁开眼睛的妻子对上眼神。

    那一刹间,他握紧了瓷盏,内心的紧张、羞耻、坦然、无措……许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咆哮着堆成巨浪,将他浇湿。

    而他没有闪避。

    施令窈的眼神里含着将醒未醒的懵然,她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但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却没有消失。

    “夫……君?”她歪了歪脑袋,语气随着动作一顿。

    可爱。

    可爱到他喉间的干渴愈发重。

    但谢纵微不会和她抢这点儿水,他嗯了一声,很稳重的样子。

    “来。”谢纵微伸出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背,施令窈迷迷瞪瞪地照着他的动作坐了起来,他身上的气息像是清晨翠竹上的露珠,清冽好闻,她眯着眼靠在他臂弯里,仍觉昏昏欲睡。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轻触上她的唇。

    “喝水。”

    施令窈慢慢张开唇,有甘甜的水淌入唇舌,瞬间缓解了让她不适的干燥。

    看着她眉眼几乎在顷刻间便松快下来,谢纵微脸上神情愈发柔和:“还要喝吗?”

    施令窈躺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摇头。

    等等——这个梦中梦,好像有些过于真实了。

    有水喝,有男人抱,还有——

    她红唇微微张开,上面还沾着水渍,像是一朵含露带珠的芍药,艳丽得让人心惊。

    花瓣上的露珠,是什么味道?

    谢纵微向来信奉事必躬行,他很好奇个中滋味,便低下头去,轻轻舔走了那颗沾在她嫣红唇角的水珠。

    原来是甜的。

    施令窈慌忙瞪大了眼睛。

    不得了,还有亲亲的触感!

    她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里,映出谢纵微含笑睇向她的影子。

    “嘘,不要叫。”谢纵微用一根手指抵住她嫣红饱满的唇,触感很好,很软。

    他又往下轻轻压了压。

    语气又轻,又恶劣。

    “不然我会继续舔你。”

    他方才饮下的好像不是水。

    而是可以让他心中的火顺理成章、瞬间燎原的燃料。

    第30章

    继续……舔?

    施令窈恍惚:“我一定是还没醒过来……”

    梦境之外的谢纵微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种让人倍感羞耻的话。

    听着她懵然却又下意识的反应, 谢纵微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替她捋顺耳畔的乌发,冰凉如玉的发丝从他指缝间缓缓滑过, 有些痒。

    对两个人来说都是。

    在她心里, 他从前做的那些混账事已经扎了根,才让她潜意识里觉得和他的亲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或许该感谢这个虚无缥缈的梦吗?她仍安安稳稳地半躺在他怀里,这样身心全然依赖他的样子,让谢纵微有一种病态的痴迷。

    他好像抱着一块儿触手生温的羊脂暖玉。

    理智上来说,他应该及时放开她, 避免犯下更多错,惹得她反应过来之后生气。

    但,谢纵微面无表情地想, 身陷情爱之中, 是很难理智的。

    “不,这不是梦。阿窈。”

    温香软玉在怀,谢纵微克制着自己, 只抬起她的手指, 在她嫩白若葱尖的手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还是说,你经常梦见我, 才会有这样的感慨?”

    他的嘴唇很软, 轻轻印在指尖上的吻却带着让人脸红心跳的热度, 烫得施令窈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谢纵微紧紧攥住。

    他不想放手。

    接二连三的触感太过真实, 施令窈这会儿彻底清醒过来了, 颤颤巍巍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谢纵微,又羞又气:“你做坏事,还倒打一耙?”

    “我什么时候常常梦见你了?分明是你自个儿不甘寂寞, 常常梦见我才对!”

    “嗯,阿窈说得很好。”

    谢纵微低头,一个吻落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像是取粉的蝴蝶,眨眼睛便扑簌簌地闪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一点儿濡湿的痕迹。

    她若是肯入他的梦,也是很好的。

    看着这样的谢纵微,施令窈觉得有些毛毛的:“你有话好好说,别发疯啊……”

    “亲你,算是发疯吗?”谢纵微佯作思考,唇角上扬,笑得很愉快,“还是说,阿窈觉得我这样瞒着别人,偷偷与你在这里私会。是在发疯?”

    听着他用十分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自己做下的无耻行径,施令窈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里闪过几分错愕,她抬起手,贴在他额头上。

    “没发烧,那就是需要驱邪了。”

    听着妻子一本正经地下了论断,谢纵微想笑。

    但想起昨日发生的那些蛛丝马迹,他心头又被酸涩难言的情绪占满。

    “昨日,你遇见谢拥熙了?”

    施令窈抿了抿唇,讥诮道:“怎么,她回娘家找你哭诉,说要找个得道高僧把我降伏超度?”

    “阿窈真是冰雪聪明。”

    听着谢纵微用这样古井无波的语气说着赞美的话,施令窈突然很能体会小宝在面对他阿耶时的抓狂心情。

    她也恨不得给他来上几拳。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替她顺着发,突然道:“谢拥熙从前和你说过什么?或者说,她做了什么亏心事?”

    施令窈微微讶异,为他突如其来的发问。

    “为什么这么问?”

    施令窈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也不愿意因为别人带来的坏情绪为难自己。

    谢纵微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谢纵微淡淡道,“她反应这么大,明摆着是她自己心中有鬼。”

    想起这个男人异于常人的敏锐,施令窈嗤了一声,反击道:“谢大人真是聪明伶俐,足智多谋。”

    谢纵微含笑收下她的赞美:“原来在阿窈眼中,我有这么多优点。”

    施令窈:……

    有时候,她还是挺怀念那个闷葫芦谢纵微的。

    总好过面前这个,总是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些让她心跳失衡的话。

    然后他端坐在那里,仍是一副端严若神,风神高迈的模样,一点儿为情所动的意思都没有。

    “阿窈,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的话。”谢纵微温和地提醒妻子,“做错事了,总要付出代价,是吗?”

    他这是在说谢拥熙?

    施令窈垂下眼,无意识地绞着手指头,嘟哝道:“都过去那么久了,谁还记得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

    她低下头去,乌蓬蓬的发顶上有一个旋儿,浓密的眼睫安静地垂下,谢纵微看见她抿得紧紧的唇,心头的痛便又悄无声息地蔓延,盖过了先前的欢愉,让他有些僵硬地坐在原地。

    “抱歉。”

    抱歉又让她回忆起那些不愉快。

    随着他晦涩的话音落下,施令窈气冲冲地抬起头:“你代替谢拥熙向我道歉?”

    “不,当然不是。”

    谢纵微看着炸毛的妻子,伸出手想再摸了摸她缎子一样柔滑的发,却被施令窈狠狠拍在手背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瓷白的肌肤上很快泛起一片红。

    施令窈满是戒备地看向他,像一头被惹怒的小狮子。

    谢纵微却笑了:“阿窈,我说过,我会永远和你站在一边。”

    只可惜,他从前做错的事太多,她已经不想相信他了。

    看到她的反应,谢纵微可以肯定,谢拥熙当年一定对她说过一些很难听的话,再仔细想,左不过就是和他们夫妻之间有关的事。

    他自以为的保护,变成了别人伤害她的一把利器。

    谢纵微闭了闭眼,摒去眼中的酸涩,再睁开眼时,又是施令窈熟悉的淡然从容。

    如果他的眼尾没有飘上一点儿红的话。

    施令窈闷闷地别过脸,不想看那张令人目眩神迷的脸:“你一大清早来我这儿,就是为了这件事?”

    谢纵微颔首,修长有力的手捏住被角,往她身上盖了盖,想要结束这个让她不开心的话题。

    “还困吗?再睡会儿吧。”

    “我还以为你要说,阿窈,天色已经不早了,该起床用早膳了。”

    妻子模仿自己的语调,惟妙惟肖,但她的声音清亮柔美,偏偏做出一副深沉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谢纵微抿紧唇:“但那样,你会很不开心。”

    早睡早起对身体好,但偶尔赖床一次,也无伤大雅。

    谢纵微睁只眼闭只眼地这么想着。

    ……虽然他知道,没有他盯着,苑芳她们都是溺爱她的性子,哪里舍得劝她早起。

    施令窈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有这么好心?”

    谢纵微脸上的笑意温和又无奈。

    “自以为是的苦果,我已经尝过一次了。”

    “再把你禁锢在我的自以为是里,我们或许会变成一对怨侣。”

    他的语气恳切,眸色亦真诚,施令窈的视线却止不住地被他泛着淡淡红樱色的唇吸引过去。

    呸!谁和他是侣!

    刚刚被他用谢拥熙的事儿岔过去了,施令窈后知后觉地生气起来:“你要让我开心?你是想让你自己开心吧!”

    谢纵微想起自己先前的孟浪,微微抿唇。

    不好狡辩,也不必狡辩。

    施令窈接着发气:“你刚刚算什么?欲求不满的登徒子?”

    做了这样亲昵的事,他竟然一个解释都不给她。

    好像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一般。

    他们现在算什么?

    恩爱夫妻,不是。藕断丝连,不算。

    但他偏偏给了她一个吻,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吃又没吃饱,还把人的心吊得高高的。

    施令窈越想越烦,捞起一旁的枕头砸向他:“快滚快滚!看到你我就犯恶心!”

    谢纵微面颊发烫,第一次做登徒子,被妻子这样毫不留情地娇声斥骂,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羞窘。

    却不后悔。

    “阿窈,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施令窈更气了。

    错在不该亲她,还是错在意乱情迷?

    她扭过头去,紧紧绷起的小脸美得惊心动魄:“谢纵微,我真讨厌你。”

    他可以理直气壮与她亲近的时候,偏偏要克制要忍耐,这会儿他们俩该桥归桥路归路的时候,他又春情荡漾意乱情迷了。

    哪怕他愿意把他的欲望他的不堪暴露在她面前,施令窈心中都好过些。

    但他仍是一副风度翩翩仪表俱华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为她动情的模样。

    施令窈讨厌,甚至是厌恶他的冷静。

    听着从她口中亲自说出的‘讨厌’二字,谢纵微呼吸一滞,没有说话。

    似是不为所动。

    施令窈扭过头去,深深呼了一口气,安慰自己眼不见为净。

    下一瞬,却有竹上甘露般的清冽气息靠近。

    余光之中,出现一抹颀长身影,又缓缓低下,好像一支姿态清高的兰花,亦忍着羞耻,顺从着内心的贪与欲,凑近她、低下头,甘愿把最美最脆弱的花苞展现在她面前。

    谢纵微半跪在脚踏上,仰头看她。

    这是一个自愿处于弱势的姿态。

    “不要讨厌我,阿窈。”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贴上他微凉的面颊:“是我错了,你打我出气,好不好?”

    施令窈眼眸微微眯起。

    眼前的场景莫名和当初两人重逢,在马车上,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触上他的面颊。

    “不了。”

    施令窈冷笑着拒绝:“我怕待会儿给你打爽了,白白便宜了你。”

    她柔软的手仍覆在面颊上,带着幽幽的玉麝香气,他心中微荡。

    她没说错。

    脱下那层自以为是的伪装,他就是这样一个轻浮孟浪,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连在一起,永不分离的登徒子。

    谢纵微默认了她的话。

    浓密鸦羽垂着,冷白面颊下隐隐透着红,像是极薄的瓷上洇开了一抹胭脂红。

    莫名显出几分活色生香。

    施令窈心志坚定地抽出手:“我要出去了。”

    谢纵微仍半跪在脚踏上,听她又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不许让别人看见你是从我屋里出来的。不然你休想我再和你说一句话!”

    语气娇蛮又理直气壮。

    谢纵微看了一下脸蛋红扑扑的妻子,放狠话的样子也很可爱。

    他点头,说:“好。”末了,他记起自己的老毛病,又补充道,“阿窈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我们在此私会的事。”

    他倒是体贴。

    施令窈拧眉,她今天还要和周骏商量铺子的事,没空和这只忽然风骚起来的花孔雀吵嘴。

    她径直去屏风后换了衣裳,衣衫摩挲间的窣窣声,清晰地传入谢纵微耳中。

    他用拳抵住唇,轻轻动了动喉咙。

    施令窈换好衣裳出来,见他仍站在那儿,没动弹,轻轻哼了一声,幽幽的玉麝香气与那道婀娜身影一块儿飞快掠过了他。

    嘎吱一声,她出去了。

    她走了,整间屋子又变得空荡、冷寂。

    谢纵微十指合拢,团住了一缕还未散尽的香气。

    他默默站了一会儿,收拾好心情,从靠近院中翠竹的那一扇窗里翻了出去。

    谢纵微想着,与妻子她们道个别再走,更有风度,也更有人情味儿些。

    他犹记得,她说过,不喜欢他高高在上的傲慢做派。

    施令窈正坐在西厢房里由双生子和弟弟陪着吃早饭。

    谢均霆有些疑惑:“阿娘,你有没有看到阿耶?”

    奇怪,一个大活人,说走就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施令窈面无表情地吃了一口泡菜,把水灵灵的小萝卜嚼得嘎嘣脆:“谁知道他到哪儿鬼混去了。”

    他要是缺草吃的话,院子里一大片呢!无缘无故地啃她干什么!

    施令窈恨恨地一口吞掉了一个小肉包。

    刚刚和她在屋里鬼混完的谢纵微:……

    “咳。”

    一声轻咳。

    成功将众人视线吸引过来之后,谢纵微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阿窈,我下回再来看你。”

    说完,他又对双生子道:“多陪陪你们阿娘与小舅舅,不要顽皮。”

    谢均晏瞥了他阿耶一眼,也不知道阿耶怎么能这般自如地摆出一副临出门当差前,和全家人温馨道别的模样。

    相比之下,均霆的脸皮可真是薄若蝉翼。

    施令窈一口一个小萝卜,不想理他。

    双生子倒是笑嘻嘻的:“是,我们知道了。阿耶,你放心地去吧。”

    谢纵微:……

    他又对施琚行微微颔首,这才出了小院。

    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听着,仿佛是他的小儿子笑得最欢。

    谢纵微步履如常,只是出了小巷之后,脸上不自觉就挂起了霜。

    山矾见他这样,不理解:“大人,您又没张嘴?”

    谢纵微凉凉瞥他一眼:“自然是张了。”

    不仅张了,还亲了。

    ……如果那也算一个吻的话。

    山矾却不相信。

    真张嘴了,还能是这副欲求不满烈火缠身的样子?

    定然是大人老毛病又犯了!

    山矾兀自嘟囔,却听得谢纵微给他下达了一个新命令。

    “去买市面上那些,与年轻男女相爱有关的话本子?”

    山矾脸上的神情很有些一言难尽的意思。

    谢纵微面容严肃,颔首。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也想知道,阿窈那么多年都丢不开手的话本子,到底是有什么魔力。

    她宁愿把话本子丢在床边,也不愿分他一亩三分地。

    谢纵微叹了口气:“去官衙吧。”

    忙起来,或许心里会好受些。

    待阿窈的香粉铺子开业,他定然要腾出时间到场,亲自为她祝贺。

    只是他没料到,抱着与他一般心思的人,还有秦王。

    ……

    江州。

    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缓缓在施宅前停下。

    正在门口洒扫的阍者见马车上下来一位面容秀美,周身气度却沉静雍容的妇人,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待来人走近两步,他揉了揉眼睛,欢喜道:“大娘子,真的是大娘子!”

    施朝瑛对着他微微颔首,笑道:“许久不见了,英叔瞧着还是和从前一样硬朗。”

    还没等英叔摆手谦虚,就见一匹快马从巷子口拐了进来,激起一地尘土。

    停在石狮子面前的马儿不快地打了个响鼻。

    听得来人自报家门,说是汴京谢家的护卫,奉家主之名来江州送信,施朝瑛脸上的神情冷了冷。

    谢纵微,他有什么消息需要传到阿耶阿娘耳中?

    “拿过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