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自应天出发,北上京城,两千多里陆路,坐马车行官道,快的话只需半个月便能到达。
叶采薇一心牵挂着温谣,风寒未好全便决定立刻出发,一路上又着实愿意吃苦,每日都让马车多行一至两个时辰,直到天黑无法前行,方才勉强歇下。
但意志归意志,身子再硬朗也吃不消这样的奔波,何况风寒未愈,叶采薇每晚都睡得不踏实。坐在马车里更是,偶尔颠簸得实在厉害了,便会忍不住吐一番,将脾胃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不止,还要干呕一阵。
这天她又吐完,捧着钵盂抽得天旋地转,容津岸习以为常,捋着她的背,熟练地给她递水囊递巾帕。
“知道你心里着急,但又何必急在一日两日?”对着叶采薇几乎面无血色的一张脸,容津岸忍不住道。
尽管他知晓她执拗的脾性,一直没变过。
“一天没有见到谣谣,我一天就不踏实。”叶采薇睃他一眼,躲开他的触碰。
“你好像把你的书稿当做了亲生骨肉,紧张的不得了,但是呢,你又连在应天等见雁顺利回来都赶不及,没有你这么怪的人。”容津岸伸长了手臂,把她的手腕捉回来,那里有内关穴,专治呕吐呃逆等胃疾。
他清了清嗓子,道:“就是吧,我哥那人虽少言寡语,但人是特别好的,你若是有想法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治他的法子!”
法子?
叶采薇眉尾动了动,问:“什么法子?”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是否想要嫁给我哥。”容子旭看着她,大有你不说我也不说的架势,让人觉得好笑。
瞧着他这样子,叶采薇轻轻一笑:“我自然是想的,可就怕他不乐意,反说我纠缠。”
“你放心!我哥不会的!你一定行!”容子旭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我告诉你啊,这个绝招就是,你得服软!”
“哦?二公子详细说说?”
少年得意洋洋地笑道:“我哥呢,吃软不吃硬,你想让他做什么,就服服软,撒撒娇,求求他,他铁定松口!”
“可……”叶采薇眉心微微蹙起,颇为顾虑,“若此事是他绝不会同意的呢?”
“既然知晓他绝不会同意,你就别去摸他老虎须了,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闻言,叶采薇垂下眼睫想了想,若回苗疆是他绝对不会同意的事儿,那么便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了。
她笑了笑,抬眼看向容子旭:“二公子为何帮我?”
容子旭叹了一口气:“我帮你是为了让我哥早日娶妻,这样仙儿便会收了对我哥的心思,我才能有机会啊!”
叶采薇眨眨眼,笑着点了点头。
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好了,就这样,我便先走了,明日是先帝出灵,我得去准备准备。”
说罢,容子旭起身冲她摆了摆手,便抬脚离开了。
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叶采薇才收回了目光。
明日出灵,那也便意味着,容津岸不在府中。
雨也不知是何时停的,整夜都凉飕飕的。
直到日上三竿,叶采薇才起身用了些早膳,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今日要如何出去,做什么都是恹恹的。
还是走老地方?可白日人多眼杂的,怕是行不通。
叶采薇看了一眼一旁的黄桃,问道:“大人待会儿可要来用午膳?”
似是没料到她会忽然跟自己说话,黄桃微微一愣,连忙低头:“这奴婢也不知,是否需要奴婢去请殿下过来?”
闻言,叶采薇眼眸微眯,片刻后道:“那便有劳了。”
黄桃点头福身,转身正欲离开,便见院门处走进来了一行人。
她当即便停下脚步,回到了叶采薇的身边:“姑娘,老夫人娘家那边的侄女过来了。”
叶采薇挑挑眉,转头看去,便见杜婉仙带着两个侍女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她在叶采薇面前站定后浅浅一笑,行礼道:“姑娘安好。”
见状,叶采薇也回了一礼:“杜姑娘安。”
“你知道我?”杜婉仙微微一愣。
“嗯。”叶采薇的眸子闪了闪,目光从她那还带着些许红痕的脖子上移开,低声道,“我还知道杜姑娘心许摄政王。”
杜婉仙定定地看着她,沉默了一阵,笑着摆了摆手:“我们单独走走吧,还没好生逛过含香苑呢。”
“好。”叶采薇点点头,示意侍女留在原地,自己则是同杜婉仙肩并肩,慢悠悠地走着。
“你,你对表兄……”
瞧着杜婉仙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叶采薇浅浅一笑:“我对他没有别的心思,只想……活着。”
杜婉仙看了她一眼,眼眸中带着些许探究。
高枝就在眼前,竟真有人会对此不屑一顾吗?
良久,她才出声道:“那你何时离开?”
“我想离开,你表兄也不同意,若你到时能帮我,定能顺利。”叶采薇笑眼盈盈地看着她。
杜婉仙微微一愣,转头看向叶采薇,睫毛微颤:“好,我会帮你的。”
“既如此,便先提前谢过杜姑娘了。”
二人一拍即合,转头便见不知何时容津岸已经站在了她们身后。
“帮什么?谢什么?”云薇坊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既知晓蚀心蛊,应当也是苗疆之人。
不过普通的苗疆人也并不知晓九黎圣殿的规矩,更不可能知晓蚀心蛊。
此人一定与大祭司有关。
“这是苗疆的文字吗?”缇莎眨了眨眼,问。
叶采薇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所幸缇莎不识字,压根瞧不懂纸条上的意思。
“姑娘,这背面好像有一个图案!”缇莎弯腰看了一眼纸条的背面,说道。
叶采薇一愣,连忙将纸条翻转过来,便见纸条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淡红色的花纹。
这个花纹画得很简单,只有四片花瓣,可在花瓣的中心有一条长长的花蕊往上延伸出来,尾巴还带着一个卷卷的弧度。
叶采薇愣住了,她死死地盯着这个花纹,半晌都挪不开视线。
缇莎忙凑过来看了一眼,奇怪道:“这个花纹好眼熟啊,姑娘,这是什么花呀?”
闻言,叶采薇眼睫微颤,道:“瞧着有点像扶桑花。”
“扶桑花?”缇莎眨了眨眼,“就是圣殿四周开满的那种,粉色、白色的花吗?”
“嗯。”叶采薇眼眶红红的,轻轻颔首。
缇莎点点头看向叶采薇,愣了一下,连忙拉住她:“姑娘,您怎么了?”
叶采薇笑了笑,轻声道:“没事儿,就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见状,缇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问。
“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见叶采薇整个人恹恹的,缇莎也知不好多说,福身过后便出了门。
叶采薇瞧着缇莎走出房门,眸色微暗,随后又将目光放在了纸条中央那一枚小小的花纹上。
知道这个花纹的人除了她,便只有姐姐了。
叶采薇和姐姐同为圣女,从小便在九黎圣殿长大。
后来姐姐犯了禁忌,与圣殿中的一个圣子相爱了。
二人很快便被大祭司发现,双双押入了地牢,准备择日处以火刑。
叶采薇想尽了法子,将姐姐和那圣子送上了中原客商的马车。
哪怕被蚀心蛊折磨至死,她也不愿意看姐姐被绑在刑台上当众活活烧死。
过了这么多年,叶采薇在心里早已把姐姐当成了一个死人。
可今日这个花纹足以证明姐姐还活着。
可是,为何?
是蚀心蛊超过一定距离不起作用了,还是说,另有解法?-
另一边,文德殿内,头戴官帽的朝臣乌泱泱占了一片,只有容津岸和其他几名皇子还是着常服。
今日比较特殊,因着是宣布皇位继承的人选,哪怕是年纪最小的六皇子也有到场。
容津岸站在正前方,面朝众人,神情平淡如常,仿佛此等大事根本不被他放在眼中一般。
“先帝驾崩,举国同丧,然帝位空置,人心惶惶,今日便在三位皇子当众择一能者登上皇位。”
他顿了一下,如鹰般锐利的眸子扫视了一圈,道:“六皇子贺斯南伶俐聪慧,能力卓越,遂令其于先帝出灵三日后举行登基大典。”
话音落下,众人哑然,贺庭翊便第一个沉不住气了,语气急切:“皇叔,六弟还小,如何能担此重任?”
“是啊殿下。”周兴也站了出来,拱了拱手,声音铿锵有力,“六皇子年岁太小,恐无法决断国之大事啊!请殿下三思。”
随后,更多的人也站了出来,齐声道:“请殿下三思。”
容津岸脸上并未有太大的波动,只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看着众人:“因六皇子年岁尚小,心智不全,故在其登基后,本王会从旁协助,处理政务,如此,诸位大可放心。”
“什么?”
“这这这……”
……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都窃窃私语了起来,方才还规规整整的宫殿一下子就嘈杂许多。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般安排是出于什么目的,还需思虑?
此言一出,贺庭翊立马便明白了容津岸的意思,此人没有皇家血脉,本就是个异姓王,若是让他掌控的朝政大权。
想到这儿,他眉头紧锁,不甘道:“皇叔,此行不妥当。”
“哦?如何不妥当?”容津岸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只还未等贺庭翊出声,周兴便率先开口道:“容津岸,你简直欺人太甚!”
容津岸挑挑眉,转眼看向周兴,对于他现下的行为很是诧异。
都这个时候了,竟还有敢跟他对着干的人?
周兴气急败坏道:“你本就没有皇室血脉,不过是区区商贾之子罢了,靠着些花言巧语获取了先帝的信任,这才有了如今的权势和地位。”
“可你竟还不满足,妄想扶持六殿下,仗着六殿下还小就把持朝政,做梦!你屠了秦大人满门,连其尚在襁褓的幼子都不放过,昨日竟还冠冕堂皇地说清君侧?我看你才是最大的蛀虫!”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鸦雀无声。
“说完了?”容津岸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兴。
周兴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抹惧意,但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立马强硬起来:“不止如此,先帝驾崩那日你也在金銮殿吧?你将舆论对准那个苗疆圣女,其实是在掩盖你自己的罪行吧?依我看,就是你杀了先帝!奸臣当道!天要亡我大盛啊!”
容津岸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来人。”
很快,不知何时围在文德殿外的黑甲军,便一股脑的涌了进来。
众人被吓得纷纷失色,立马噤了声,生怕波及到了自己。
“周大人身体不适,神志不清,胡言乱语,送他回府,好生休养。”
“是。”
容津岸一声令下,几名黑甲卫便压着周兴离开了。
殿内寂静无声,容津岸示意黑甲军退到一旁,便冲贺斯南招了招手。
待贺斯南站到他的身边,他才开口道:“此事便就这么定了,待先帝出灵三日后,举办登基大典。”
“退朝。”
走出文德殿,容津岸同贺斯南交代了几句,给了他几名黑甲卫便让他离开了。
时舟走了过来,拱手道:“殿下,昨日皇后宫里的翠云去过周兴府上。”
闻言,容津岸轻笑一声,眸中满是玩味,还夹杂着几分嗜血的戾气:“吩咐下去,今夜,造访周府。”-
此时已然到了午膳时间,叶采薇看着桌上摆满的各种血类菜品,奇怪地蹙着眉。
黄桃看了她一眼,垂眸解释道:“近几日殿下有些不舒服,所以吩咐厨房多做了些血。”
“是吗?”
叶采薇不置可否,毕竟他瞧着,精神得很。
不过她也没再多说,安安静静的用着饭。
今日天晴,阳光落在清岸的池面上,微风在池面吹起一道道水纹,瞧着波光粼粼的。
叶采薇饭后便带着黄桃和缇莎在院子里闲逛,逛累了便去凉亭坐一会儿。
黄桃也不懂,有坐在凉亭里发愣的时间,为何不拿来做点别的?
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跟着,一直到天黑了才回屋。
晚膳过后,叶采薇百无聊赖地看了黄桃一眼,道:“黄桃,我这样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你去帮我找些话本子吧?”
黄桃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杜莞华那儿兴许有,便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见状,缇莎莫名有些兴奋:“姑娘,我们现在就跑吗?”
“你难道没瞧出来,黄桃虽走了,可院内还有其他人看着我们的吗?”叶采薇摇摇头,“今夜不跑,你待会儿就守在屋中,给黄桃下蛊也好,什么都好,让她失去意识,不要惊动其他人,等我回来。”
“啊?姑娘,您要去哪儿?”缇莎颇为担忧地问。
叶采薇看了她一眼,眸色暗了暗:“我出去熟悉一下城内的地形。”
“好吧。”
叶采薇没再多说,待黄桃回来之后便借口困了,熄灯在榻上躺了下来。
夜色静谧,她在榻上装睡躺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转头看了一眼在桌上趴着睡着了的黄桃,这才站起了身。
缇莎连忙跑过来帮她穿衣,低声道:“姑娘您早点回来,要注意安全。”
“放心。”黑暗中,叶采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待栓好了腰间的系带,转身便从窗口翻了出去。
薇色下,一个娇小灵活的身影躲避着府中巡逻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后门的位置。
她从袖中取出一根发簪,将其尾部插进门上的锁孔里面鼓捣着。
只听咔嚓一声,锁开了。
将发簪直接随手插在了头上后,她便打开门轻巧地跑了出去。
门外确实是一处小巷子,薇光被层层的乌云挡住,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努力适应着现在的环境,凭着脑海中为数不多的记忆往西市的方向走。
说起来,中原确实是有宵禁的习惯,现在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遇见巡逻的守卫。
叶采薇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走得很慢。
在躲开了好几波守卫后,终于安然无恙地在西市找到了云薇坊的牌匾。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在那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门很快被人从里面打开,那吱嘎的声音在这空旷的街道上听着尤为明显。
开门的是一个长相俊美的年轻男子,哪怕是中原打扮,光是眉眼便能瞧出来他其实并非中原人。
他只是看了叶采薇一眼,便侧身给她让出了位置。
“进来吧。”
叶采薇闪身进去,男子动作迅速地将门给关上,随后便领着她往里走。
这儿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可她并不觉得害怕,一路跟着男子来到后院。
后院内摆放着一方石桌,周围是几个石凳,一名体态轻盈的年轻女子正侧对着她坐在石凳上,纤细的手指捏着青瓷茶杯,将其送到唇边。
叶采薇在她身边站定,并未出声,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只有她自己知道,许是因为紧张,她的手心已经攥满了细细的汗水。
女子将茶杯轻轻放下,便转头看向叶采薇。
那与她有七八分相像的脸上现出一抹笑:“叶采薇,久违了。”
叶采薇被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见过大人,杜姑娘是过来陪我说话的,我就,见杜姑娘戴的首饰好看,便拜托杜姑娘过几日也去玲珑阁给我带些过来。”
“是啊表兄。”杜婉仙迎合着,“仙儿与叶采薇姑娘投缘,一见如故,所以……”
容津岸的视线在叶采薇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既如此,今日允你出去瞧瞧,切记莫冲撞了先帝的棺椁。”
说罢,他又转眼看向杜婉仙:“叶采薇对帝京不熟,还劳烦杜姑娘领着她四处走走,千万,不要将人弄丢了。”
男人后半句的语气加重,令杜婉仙不由一哆嗦。
那日他双目充血掐着她脖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道:“表兄放心,仙儿一定会看好叶采薇姑娘的。”
容津岸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处理。
午膳过后,叶采薇便带着黄桃和缇莎,跟着杜婉仙一起走出了王府。
好几日了,这还是第一次她在白日,从正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杜婉仙带着她坐上马车上了街,随后停在了街边。
此处的视野不错,几名跟着出来的侍女在马车四周守着,好些百姓也都在此等候张望着。
“叶采薇姑娘,我虽想帮你,可也不愿将自己牵扯进去,今日我不能放你走,望你能够理解。”杜婉仙脸上略带歉意地说道。
见状,叶采薇笑了笑:“无妨,我能明白的。”
未几,街上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其中还伴随着些许百姓的咒骂声。
叶采薇好奇地掀开帘子,便见不远处抬着棺椁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为首的马上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瞧着神情很是奇怪。
“这是三皇子贺庭翊,也是当今唯一一个嫡出的皇子。”杜婉仙似是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解释道。
闻言,叶采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转头继续朝外张望。
原来,这便是那日想要她命的那个三皇子啊。
说着是今日要她陪葬,却早早的将她带去了刑场,当真可恶。
听着百姓们的咒骂声,叶采薇皱了皱眉,中原的百姓都这么讨厌这个中原王的吗?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当棺椁路过时,还有些许百姓拿着烂菜叶子和臭鸡蛋往上扔。
人群一阵骚动,惹得在最前面的贺庭翊调转马头拔刀相向。
刀刃上的寒光瑟瑟,那几个闹事的百姓这才安分下来。
而在棺椁的前方,她还看见了容津岸的身影。
男人就这般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脸上神情淡漠,对周遭的喧哗没有丝毫的反应。
亦如入世的阎罗,对人间百态毫不放在眼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叶采薇瞧见男人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
很快,抬着棺椁的队伍穿过街角往城外走,而在那批队伍的后面,她看见了好些女子的身影,这其中甚至还有她所认识的人。
这是,前几年被迫送来中原的苗疆女子。
可是她们为何会跟在棺椁后面,还有一大堆士兵押送?
难不成这是,要为那个皇帝老儿陪葬的?
想到这里,叶采薇便觉得后背一凉,浑身上下就连指尖都觉得正透露出浓浓的寒意。
皇陵许是建在城外的,若真让她们跟着出去,那必死无疑。
想清楚后,叶采薇连忙跑下马车,不顾杜婉仙的阻拦,迈腿就往抬着棺椁的那队人马奔去。
她身形小巧,从熙熙攘攘挤在街边的百姓间灵活地穿过。
四名侍女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皆是一愣,只有黄桃率先反应了过来,开始追赶。
这一切叶采薇并不在意,很快她便离容津岸越来越近,可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时……舟?”叶采薇蹙着眉心,不是很确定地叫着他的名字。
来人微微颔首:“姑娘莫要再往前了,殿下吩咐过姑娘不可冲撞出灵队伍。”
“可……”
“殿下说了,姑娘若是想救那些苗疆女子,天黑后便跟随属下前往城郊。”时舟打断她,淡淡道。
叶采薇神情明显一滞。
“你……”怎会知晓我想说什么?
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黄桃便已追到了她的身边。
“姑娘,您这样奴婢没法儿交代。”
见状,叶采薇眼睫微颤,转头愣愣地瞧着队伍消失在视线中,良久才应了一声好。
剩下的时间,叶采薇压根就没有心思在帝京闲逛。
而经历了方才的事情后,杜婉仙将她看得很紧,她也没法去云薇坊。
直到天黑了下来,几人才从茶肆离开。
杜婉仙径直回了府,而叶采薇则是将缇莎打发了回去,自己跟着黄桃出了城。
今夜风大,城外树林那浓密的枝叶将薇光隔绝,到处都黑漆漆的。
叶采薇踩着脚下的杂草,跟着黄桃走了一会儿,心里不由得发怵,黑暗中的树干和枝条就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魅一样,使人有一种仿佛稍不注意便会被拖进浓浓深渊的感觉。
没多久,她终于瞧见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恢宏的马车。
马车静静地停在此处,四周无人,仿若荒废许久一般。
待二人在马车边站定,黄桃才福身道:“殿下,叶采薇姑娘到了。”
舆内并未传来回音,只有那骨骼分明修长的手指轻轻掀起了帘子。
霎时,舆内的烛光似是找到宣泄口一般争先恐后地从那小窗口涌出,随即又没入黑暗没了踪影。
那暖黄色的光照在男人的一侧脸上,使其的下颌线看起来更加清晰硬朗。
他只是斜眼淡淡地瞥了叶采薇一眼,薄唇轻启:“上来。”
叶渚亭的生辰,不仅仅是叶渚亭的生辰。
七年前的今日,她最后一次鼓起勇气向他表白心迹,主动吻了他。
那是她放手一搏,不怕摔得粉身碎骨。
最终如愿以偿。
可是一切真的如她所愿了吗?
没有。
“容津岸,我搞不懂你。”叶采薇将帘帷撩起,看窗外飞驰而过的景。
“提起阿爹的生忌做什么?”
“我觉得你不会忘记,七年前发生了什么。”
“你……你不会,你不会,”她背对身后的男人,自己却好像越说,越觉得荒谬得很,“你不会是想要跟我复婚吧?”
其实她也是一闪而过这个念头,连回头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然后她就被抱住了。
“我突然想,我们换一个关系。”容津岸说。
第五十二章
嘉泰四十二年八月,叶渚亭生辰当日。
因着还在皇太后国丧,叶府谢绝了一切外客,只有几个来上课的学生,顺道一同留下吃一餐便饭。
才开席不久,叶府门口却骤然喧嚣,原来是太子为贺恩师生辰,命东宫大太监大张旗鼓送来贺礼。
太子此番出手不俗,但其中有一份贺礼却不寻常,缧丝金嵌红蓝宝石的整套头面,点翠花鸟精细巧致,又以珍珠和玉石辅佐点缀,栩栩如生,华贵不失清雅。
叶渚亭丧妻十六年都未再续弦,叶府没有女主人,这套价值连城的头面是赠给谁的,不言而喻。
叶府上下连带客人都出来恭迎太子贺礼,大太监笑颜盈盈,拒绝了叶渚亭客套的邀请,直言自己还要回东宫复命。
叶采薇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勉强在温谣的搀扶下站起来,脸色惨白。
那件在去岁的太子寿宴上被她当做噩梦一样揭过的事情,再一次被摆到了面前。
众人重新回到餐厅,但叶渚亭的这个寿宴却变得颇为索然无味,很早便散了。
叶采薇被父亲单独叫到了书房。
叶渚亭学识广博又谆谆和蔼,生得俊朗儒雅,虽早年曾因宦途曲折而致仕返乡,被嘉泰帝重新启用后可谓一路顺风顺水,放眼整个京城、乃至天.朝官场无人可出其右,却在自己的生辰这日,颓丧郁结。
那副头面的事令叶采薇心惊肉跳,面对父亲关切询问的眼神,她再不得隐瞒什么,将去岁太子生辰宴上发生的事,如实相告。
宫内的连廊有一名男子靠在柱边站了许久,似是在等着何人。
未几,他终于瞧见容津岸出现在了视线中,连忙抬脚上前拦住了他:“见过皇叔。”
容津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三殿下有事?”
见状,贺庭翊也不恼,只是淡淡一笑:“侄儿只是有一事不解,皇叔惯来不爱多管闲事,昨日为何要救那些苗疆女子?”
“本王想救便救了,如何?”
贺庭翊挑眉点点头,敛起了笑意:“侄儿还以为,皇叔是为了那个苗疆圣女,才开口救人的,毕竟皇叔已经为她破过好几次例了。”
闻言,容津岸这才定定地看向贺庭翊,半眯着眼,那漆黑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
他勾起唇角发出一声哂笑:“怎么?本王瞧上的玩意,你也想来分一杯羹?”
“侄儿不敢。”贺庭翊低下头,咧嘴笑着,“这是来中原的第一个苗疆圣女,侄儿也好奇,她与寻常女子究竟有何不同,能让皇叔瞧上,那定是特别的。”
容津岸冷眼盯着他,眸中泛出一抹寒光:“与其想这些无用之事,你不妨想想斯南几日后的登基大典,你是否要出席。”
此言一出,贺庭翊的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
他低着头,就这般盯着地面,听着容津岸越过自己离开的脚步声,暗自捏紧了拳头。
未几,他直起身子半眯着眼,抬手轻轻一挥,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便出现在了他的身边:“殿下。”
“近日诸事种种,国师大人勘测天象,发觉苗疆圣女于我中原,于我大盛皆是不详之人,当处以火刑,焚尽污秽,即可保大盛太平盛世。”贺庭翊唇角带着愤恨的笑意,慢悠悠地说着,随后看向黑衣男子,“拟个告示,贴在皇城。”
“是。”
这边,容津岸穿过连廊进入东宫,在书房见到了正由太傅教导读书的贺斯南,这才停下了脚步。
“参见王爷。”年迈的太傅转过身,颤颤巍巍地拱手行礼。
“嗯。”容津岸应了一声,摆了摆手,太傅便弯腰退了出去。
贺斯南见他过来,脸上立马扬起笑容:“皇叔。”
说着,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蹦蹦跳跳地下了木椅,跑到容津岸身边,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参见皇叔。”
“好,斯南真乖。”
贺斯南笑着,拉着容津岸坐下:“皇叔,我什么时候才能见母妃啊?”
闻言,容津岸愣了一下:“你母妃……”
瞧着他那天真的眸子,容津岸脸色柔和了下来:“等斯南长大了,母妃就回来了。”
“好吧。”他恹恹地点点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容津岸看了他一会儿,道:“斯南,为君者万事都须沉住气,喜怒不形于色,不为情所困,以国为先,不止要有治国之道,还需掌握权术,如此才能服众。”
贺斯南那双大眼睛就这般看着容津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皇叔,侄儿明白了。”
“嗯,你三皇兄可来找过你?”
“三皇兄来过,说要带侄儿出宫去玩,侄儿有谨记皇叔的话,拒绝他了。”贺斯南一字一句慢慢说着。
听着此言,容津岸神情微微放松,点点头,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子:“斯南做得不错。”
这时,殿外响起了一道略带焦急的嗓音:“王爷,属下有事禀报。”
容津岸瞧了瞧贺斯南,交代了几句便起身走出了宫殿。
“何事?”
时舟拱拱手,道:“启禀殿下,方才礼部的人来过,说苗疆有送信过来,信上……”
“嗯?”容津岸挑挑眉,心底依稀觉着此事不简单。
“信上说,中原王已死,中原却还囚禁苛待圣女,对此很是不满,希望我们能给圣女应有的敬意。”
容津岸嗤笑一声:“敬意?”
时舟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着实猜不透容津岸的心思,也不便猜,只静静地等着吩咐。
良久,他才出声道:“拟封信,送去苗疆。”-
另一边,含香苑内。
叶采薇正坐在院内的凉亭中,垂眸盯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仔细思量着。
现在距离蛊毒发作的时间越来越近,可容津岸仍然没有要放她离开的意思。
那不若便按照他昨夜的说法,今夜便试一下,若能顺利,倒也无妨。
无论何时,活着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思及此处,叶采薇看了一眼身边的缇莎,轻声道:“若我出不去,你便去徐州,替我拿解药。”
缇莎愣了一下,嘴唇微抿,片刻才道:“是。”
她叹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转了转腕间的银饰:“行了,回屋吧。”
“是。”缇莎点点头,扶着她往屋子的方向走。
还未到廊间,杜莞华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走进了院子。
“纳兰叶采薇!你这个贱蹄子,瞧老娘不打死你!”
听见声音,叶采薇脚步一顿,刚回头便见妇人以极快的速度往她这边走,不一会儿便到了跟前。
“你个下贱胚子!”
见状,缇莎虽然慌,但也壮着胆子挡在了叶采薇身前。
瞧见杜莞华气得满脸通红,叶采薇后退了两步,蹙起眉心,正欲开口,便见她伸手一把推开了缇莎,紧接着上前咬牙切齿地冲着她抬起手。
一时间也不知怎的,她只觉得双腿同灌了铅一般重,竟动弹不得。
她瞳孔微微放大,可本以为会重重落在她脸上的巴掌竟停在了半空,定睛一瞧,才见是黄桃伸手抓住了杜莞华的手腕。
“老夫人这是做甚?”
杜莞华用力挣扎着,可非但没碰到叶采薇一根头发,且连黄桃的手都无法甩开。
“大胆!你一个小小婢子竟敢对我用粗?”
黄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中丝毫没有惧意:“殿下吩咐奴婢保护叶采薇姑娘,那么即便是老夫人,奴婢也不能抗命,还望老夫人能体恤一二,奴婢已派人入宫去寻殿下,一切便待殿下回府后再做定夺。”
闻言,杜莞华瞪着黄桃,不甘地冷哼一声,甩开了她的手。
叶采薇缓过神来,看了黄桃一眼,眸中情绪复杂。
“姑娘,没事儿吧姑娘?”缇莎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叶采薇身边,目光担忧地看着她。
见状,叶采薇冲她笑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无碍。
她看向不远处还气愤不已的杜莞华,轻声道:“虽不知容夫人为何如此气愤,但叶采薇还有一事需要纠正。”
“我姓乌桑,名唤乌桑叶采薇,并非是纳兰,容夫人记错了。”
杜莞华冷哼一声,一双眼似是能喷出火来一般:“我管你姓什么,骂的就是你,什么圣女,我看早就不知让谁破了身子!一脸的骚浪相,骨子里就是个贱货!”
“老夫人请慎言!”黄桃语气加重,冷眼盯着杜莞华。
可对此,杜莞华却并未有丝毫的收敛,继续骂道:“你个下贱的小娼妇,竟敢在王府做下这等污糟事,合该乱棒打死了拖出去喂狗!”
名分?表兄要给她怎样的名分?
还未等她细想,不远处的几道脚步声逐渐逼近,还夹带着些许下人抱怨的声音。
杜婉仙回过神来,连忙招呼着身边的侍女往回走。
她故作镇定地回到初雪苑,直到进了屋才一脸愤愤地坐下,攥紧了手帕,脑海中不停回荡着容津岸方才的那句话。
身侧的侍女见她脸色不好,迟疑了一下,还是试探着出声:“姑娘,咱们方才都到流水苑了,为何不进去?”
听见此问,杜婉仙瞥了剪霜一眼,没好气道:“就知道问问问,你自己不会动脑子吗?出去!”
见主子发火,剪霜连忙低下头,规规矩矩地退出了屋子。
剪秋端着果盘从外走进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将果盘放到了杜婉仙手边的小桌上,这才柔声道:“姑娘可是在忧心含香苑那位?”
“嗯。”杜婉仙紧绷着脸,抬手轻按了一下太阳穴,“她分明说要走的,这么几日了都还未有动静,倒是昨日将王府闹得鸡犬不宁。”
“奴婢觉着她就是骗您的,先博得您的信任,再在您眼皮子底下勾引王爷,否则王爷方才怎会说那番话?”剪秋轻声说着,杜婉仙的脸色也越来越沉,眸中闪着怒光。
这时,剪霜从外面急匆匆地进屋,轻声道:“姑娘,听闻王爷叫了几名黑甲卫将老夫人带去了祠堂,说是要给先夫人抄经祈福,没抄完不许出来。”
闻言,杜婉仙愣了一下,容津岸怎会忽然对杜莞华这般?
据她所知,杜莞华是熬死了正妻才得以登堂入室,虽是继母,但面上待容津岸也极好,十里八乡鄙夷她的出身,也对此挑不出错来,就连容津岸也没说什么,二人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可今日容津岸这般便相当于是同杜莞华撕破了脸,可这是为何?
难不成也是因为含香苑那位?
杜婉仙越想越觉着不对,这事儿似乎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之前杜莞华说想法子在容津岸膳食中下药也未能成功,那她便要坐以待毙,将这摄政王妃之位拱手让人?
她摇摇头,立马吩咐道:“剪秋,带上吃食,随我去一趟祠堂。”
今儿个气候总算是有了春日的样子,扶光爬上树梢,将院内的池面照得波光粼粼的。
叶采薇并未立刻回屋,而是同桂嬷嬷在院内的凉亭中坐了下来。
桂嬷嬷望着池面,面色略有些怅然。
“当年我便是这般陪着先夫人的,一晃,竟已过了这么些年。”
一只画眉鸟在池上的树梢停下,惹得枝头晃了晃,轻点池面,带起一道道水纹,又很快飞走。
叶采薇垂眸看了片刻,好奇问:“先夫人是如何离逝的?”
“生了一场大病,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桂嬷嬷耷拉着眼,似是忆起了什么,双眸微微发红。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先夫人去后不过薇余,老爷便将杜莞华给接进了府,当时殿下尚且年幼,无力阻止什么,杜莞华待他好,也不过是在老爷和外人面前做做样子罢了,若没我这个老婆子,殿下还不定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叶采薇点点头,盯着池中的鱼儿一时间出了神。
看来,他也不容易。
未几,黄桃望着院门的方向笑了笑,俯身在叶采薇耳边轻声道:“姑娘,殿下来了。”
叶采薇一愣,转头便见容津岸立在不远处,瞧不清神情。
“见过大人。”叶采薇走上前微微福身。
容津岸摆摆手,神色淡淡道:“进屋吧,用点吃食。”
闻言,叶采薇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时舟手中提着的食盒,颔首笑笑。
瞧着她那疏离的模样,容津岸眸色暗了暗,生出几分意味不明的光。
时舟动作麻利地进屋从食盒里端出两碗面放在了桌上,便退出了屋子。
瞧着那还冒着热气的面汤,叶采薇眨了眨眼,不解地看向容津岸:“这是何物?”
“面。”容津岸眉梢微挑,“没见过?”
叶采薇轻轻摇头:“未曾见过。”
见状,他盯着她看了片刻:“试试。”
容津岸就这般瞧着她用完,才垂着眼道:“儿时,母亲便爱给本王煮这种面,吃过之后,什么烦心事便都没有了。”
“此物竟如此神奇?”叶采薇微微睁大眼眸,诧异地看着他。
容津岸摇头:“不是此物神奇,是因为煮面的人是她。”
男人静静地垂眸,神色相较于平日里瞧着柔和了许多。
或许母亲,已然是他在内心深处唯一一处柔软的地带了。
叶采薇思索一番,轻声道:“大人莫要如此,先夫人定然也不愿瞧你现在这幅模样。”
“那她愿意见本王何般模样?”容津岸抬眼瞧她,反问,“杀人的模样?”
闻言,叶采薇眼睫微微一颤,脑海中便又闪过那日深夜零碎的画面,垂下脑袋没再出声。
见此反应,容津岸似是明白了什么,眯了眯眸子。
“本王有这般可怕?”
叶采薇眨了眨眼,并未吭声。
她明白容津岸暂时不会对她做什么,可内心深处待他却总有一股惧意,就似是对天敌那与生俱来的恐惧。
见男人始终未有反应,叶采薇偷偷抬眼,恰撞上了那深邃的眼眸,她眼睫微颤,连忙道:“此言差矣,大人是个好人,若没有大人,我早就死了,怎会害怕大人。”
容津岸沉默了一阵,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跟着你来中原的那个女使不见了,你就一点不担心?”
叶采薇一愣,随即笑笑:“一个女使罢了,逃了便逃了。”
“你怎知她是逃了?就不怕是本王将她杀了?或者,你们是有别的打算?”容津岸显然没有信她的话。
“大人说笑了,我能有何打算?”叶采薇笑盈盈地看着他,“我所求不多,从始至终便只是想要活着罢了。”
容津岸瞧了她一会儿,淡淡道:“活着不难,只要本王在,摄政王府便可保你无虞。”
“可大人的保护是有前提的。”叶采薇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再说了,我所求,大人也做不到。”
一时间,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容津岸指尖在桌面轻轻敲打着,许久才站起身,淡淡道:“这世上,还没有本王做不到的事儿。”
听见声音,叶采薇眸色闪了闪,下意识地仰头望他,男人神色自若,瞧不清情绪,却似是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令人想要臣服于他。
信他,能行吗?
容津岸力排众议救了她,让她在异乡有了栖身之所,虽将她关在府上,却也从未做过伤害她的事,反倒还依她所言救了她的族人。
可攻打苗疆的提议正出自此人,若非容津岸,她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待男人走后,叶采薇怅然地走到窗边,折下了一朵半开的花苞,插在了窗台上的那盆绿植上。
天不知不觉便黑了,一片花瓣轻飘飘落下,到翌日天明才被下人毫不在意地扫落在地。
这会儿天才蒙蒙亮,本该缩在榻上的杜莞华却才从祠堂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许是累着了,她眉宇间阴沉沉的,不停地活动着自己酸软的手臂。
“玉奴,老爷可起了?”杜莞华开口问向新调到身边的贴身侍女。
玉奴低着头,言语间略带着几分迟疑:“老爷昨日宿在了青姨娘的院里,现下当还未起呢。”
闻言,杜莞华动作一滞,睁大眼道:“你说何人?”
“是。”玉奴头垂得更低了,“是青禾,昨日老爷宿在了青禾的院里。”
杜莞华不可置信地捏紧了拳头,气得牙痒痒,她不过是在祠堂待了一日罢了,容止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抬了青禾?
“这个贱人,我当初就该大棒子打了她出去,也好过今日还要受这蹄子的气!”
瞧杜莞华气得双手叉腰咬牙切齿的模样,玉奴眼珠子一转,开口道:“老夫人可有觉着这些时日诸事不顺?”
杜莞华瞥了她一眼:“想说什么便说。”
“奴婢只是听闻外面对于含香苑那位避之不及,就连国师大人都说她是不详之人,会为盛国带来祸端,而她现下住在王府,许也将那晦气带到了老夫人身上。”玉奴适时噤声,不再往下说。
她如今刚调到杜莞华身边,正是要表忠心立功的时候。
果不其然,杜莞华听完起有了心思,问道:“王爷可在府上?”
玉奴勾了勾嘴角:“王爷一大早便入宫了。”
话音落下,杜莞华冷哼一声,眉目间满是轻蔑的笑意:“走,去含香苑。”
此时还早,榻上的人还沉沉的睡着,窗外枝头上的画眉鸟浅鸣了几声,便又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屋门被人大力撞开,令叶采薇猛然惊醒。
待叶采薇坐起身定睛瞧去,便见杜莞华已然走到了她的榻边。
许是本能的,她察觉来者不善,眼眸骤然便冷了下来,嗓音也不似往日装的那般轻柔:“你来做什么?”
杜莞华嘴角勾起,叉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自是来赶你走的,容津岸现下还在宫里,今日,没人能救得了你。”
话音刚落,一旁的玉奴带着几个嬷嬷上前,伸手死死抓住了叶采薇纤细的皓腕,用力一拽便将她拖下了榻。
登时,叶采薇只觉的腕间猛的一疼,再瞧去时便能见那在白嫩肌肤上异常夺目的殷红。
见状,叶采薇神色冷了下来,眉眼间满是嘲弄。
青禾连忙走到杜莞华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胸口,安抚道:“夫人消消气,莫要为了这种人气坏了身子。”
杜莞华冷哼一声,顺了顺气,瞧着叶采薇这幅神情,蹙了蹙眉,气道:“怎么?不服气?”
叶采薇嗤笑一声,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若真要论下贱,整个王府怕是没人能比得上万花楼娼妓出身的容夫人您了。”
“你!”杜莞华瞪大了眼睛,指着叶采薇的手微微颤抖着,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嘴。
毕竟此言非虚,她的出身的确不大光彩。
“你个贱蹄子胡说八道什么呢!”青禾指着叶采薇骂道,随即又拍着杜莞华的后背,“老夫人莫要将此言放在心上。”
叶采薇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一个下人,有何资格对我颐指气使的?”
“我……”青禾哑然,气愤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杜莞华深吸了一口气,扭头便往主屋里闯,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直奔叶采薇的床榻,掀开被子。
“你做什么?”叶采薇微微睁大眸子,想起了被自己藏在榻间的蛊盅,连忙抬脚跑进去。
可还是晚了些,杜莞华此时已然将蛊盅拿在了手中,狰狞道:“叶采薇,这是何物?”
“放下!”
瞧见叶采薇急切的模样,杜莞华心里一阵满足,抬手便要打开蛊盅上的盖子:“我倒要瞧瞧是什么玩意对你这般重要?”
“别打开!”
叶采薇来不及阻止,便见杜莞华打开了蛊盅。
她心底一阵恶寒,甚至起了杀意。
她的蛊……
很快,杜莞华目光变得呆滞了起来,手上一松,那蛊盅便直接脱手往下掉。
刹那间,黄桃一跃将蛊盅接住,低眉顺眼地递到了叶采薇面前:“姑娘。”
叶采薇眼睫微颤,接过了蛊盅后退两步,细细瞧了一阵才发现,她的蛊少了一只。
她抬眼望向杜莞华,这才注意到那人此时神情呆滞,双目无神地不知望向何处。
见此,叶采薇眸色一凝,唇角勾起,默默将蛊盅收好。
既如此,便来试试她的幻蛊吧。
她当然也在晃荡里,错过了容津岸精彩绝伦的表情。
因为他的心里翻江倒海。
为什么要对一个喝醉酒、什么都不记得的女人要求那么高?
他那晚上的话都是冲动的气话,做不得数,她根本不记得,不正好遂了他的愿?
现在这是在干什么?要逼得她想起来吗?
她都想起来了对他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要尾巴翘上天,洋洋得意拿捏他?
他才不做输家。
不,他才不爱她。
他才不会为了迂回达到目的,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都怪她,都怪她。
第五十三章
这个莫名其妙的吻侵略性极强,男人的舌头大剌剌地钻进来,几乎要把她的口腔塞得满满当当。
甚至得寸进尺,还想拖着她的到他的口里品尝,根本不顾她的死活。
叶采薇受不了了,直接掐上了容津岸的脖子。
他下口重,她的手上也就用了同样的力道,又觉得他可能憋气厉害伤不到她,便干脆一口咬在了他的舌头上。
“嘶……”容津岸这下才松开她。
“一言不合就动嘴,你属狗的吗?”
说完,叶采薇看到男人吃瘪的俊脸,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她此刻若真的笑出来,便成了和他打情骂俏耍花腔了,她可是很严肃在与他讨论问题,不能笑。
她收拾呼吸,沉下脸:“问你的话,回答我,为什么要找我?”
他如今在做甚,还不明显吗?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撩起她漂浮在水面湿漉漉的青丝,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毫不在意道:“你在本王沐浴时闯进来,有何图谋?”
“我,能有何图谋?”叶采薇颇为不自在地低下头,“不过是迷路罢了,大人多虑了。”
“哦?”容津岸勾勾嘴角,“迷路能从窗口翻进来?”
叶采薇:“……”
不是,不是下蛊了吗?他怎知晓得这般清楚?
叶采薇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扶住了木桶是边缘,借力便想起身,谁知还未站稳,握着她另一只手的大掌便用力一拽。
未等她反应过来,她整个人便直接扑倒在了男人的身上,慌乱间只能下意识地用手抵住了他的胸口。
水波荡漾。
下一刻,她只觉得后腰一热,整个腰肢都被那有力的手臂圈住,与他紧贴着,动弹不得。
眼前是男人突出的喉结和锁骨,上边还挂着些许水珠,给这本就缱绻的氛围染上了一层欲色。
“大,大人。”叶采薇感觉到了身前人异样的触感,浑身一僵,睫毛颤抖着,没由得放轻了呼吸,不知所措地低着头。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了她的下颌,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娇嫩的肌肤上轻轻摩挲着,眼眸忽明忽暗,闪着细碎的光。
“来都来了。”
那身形娇小的人儿手撑在容津岸身前,整个人颇为无力地挂在他身上,被迫仰头,那双眼惊慌无措,纤长卷翘的睫毛带上了一丝水气,扑闪扑闪的,瞧着格外惹人怜惜。
瞧着那发红的耳尖,容津岸伸手去捏了一下,唇间溢出一声轻笑。
叶采薇紧绷着身子,只觉得周身热乎乎的,脸颊发烫,耳间被男人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捏着,心跳得飞快。
“我,便不打扰大人沐浴了。”
“急什么?”男人终于淡淡开口,下巴微扬,漫不经心地垂眸看她,“本王怎不知你胆子这般小?”
叶采薇不再吭声,容津岸又捏住她的下颌,幽深的眸子上下打量着:“仔细看来,你与姜娘子还有几分相似。”
此言一出便是一片寂静,良久,叶采薇才轻笑一声:“我们苗疆人,都一个模样。”
容津岸半眯着眼摇头:“还是不同的,就像你,比之前送过来那些好看得多。”
他顿了一下,又淡淡道:“你这样的人,应是不会丢下她的吧?”
叶采薇低着头,撑在身前的手渐渐没了力气,似是被男人发烫的体温笼罩着,哪怕水温渐渐放凉,她依然觉着身上发热。
许久,男人嗤笑一声,终于放过了她,起身毫不顾及地穿好衣物,末了又转头看她,嗓音低哑,令人浮想联翩:“你衣裳都湿了,换一身再走吧。”-
叶采薇只裹上了披风,便原路小跑回了含香苑。
略带凉意的风吹散了她身体的燥热,直到进了屋,她才松了一口气,将披风取下,自顾自的换了套衣裳。
回头一想,她的脸颊又止不住的发热。
方才容津岸当真是可恶,竟将她拉进水里!
叶采薇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良久才靠坐在床榻上,神色如常地拿着话本子翻看。
只片刻,黄桃便从悠悠转醒,从桌上直起身,茫然瞧了一圈,回过神连忙起身惶恐道:“奴婢不知何时睡着了,求姑娘责罚。”
“无碍,你下去吧,我坐一会儿便歇下了,不用守着。”叶采薇将视线从话本子上移开看了黄桃一眼,浅浅一笑。
黄桃点点头,福身退下关好门后也并未离开,只是安静地守在门前。
叶采薇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仔细回想着方才的细枝末节。
在进屋前她分明施了蛊,为何会不起作用?蛊也不见了。
这般想来,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出了什么错漏,这才让蛊术失效。
另外,容津岸所说的关于鎏云的言论是何意?说她二人样貌相似,说她不会丢下鎏云。
他莫不是隐约察觉到不对劲,猜到她与鎏云的关系,这才拿鎏云来威胁她?
思及此处,叶采薇心底不由升起一阵恶寒,他或许真的看出来了。
既如此,此次离开,便只能带着鎏云一起走了。
翌日清晨,气候渐渐回暖,总算是有了盎然景色。
宫内,容津岸与一打扮雍容华贵的年轻妇人面对面站在回廊处,他神色淡淡地看着她,道:“周兴有一年仅五岁的幼子,下落不明,皇嫂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柳如霜那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带着浅浅笑意,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王爷此言何意?你都已杀了周大人满门了,莫不是还不愿放过这一幼童,连周大人唯一的血脉都要赶尽杀绝?”
“哦?可臣弟以为,若非皇嫂,周大人也不会与本王作对,也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话音落下,柳如霜眼眸微眯,溢出些许锐利的寒光:“王爷这便说笑了,哀家哪有那本事?倒是自先帝走后,王爷于朝政上出力颇多,新君年幼,还是个庶出……”
“皇嫂慎言。”容津岸勾勾嘴角,“陛下确是最为合适之人。”
这时候,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跑到了容津岸身边,拱手道:“殿下,出事了。”
-
当下的西市并不平静,嘈杂声盖过了往日摊贩的叫卖声。
一处酒楼走了水,许久才被百姓合力扑灭,刚喘口气,几处摊贩便被一只横冲直撞的马匹冲撞掀翻,整条街都人心惶惶,百姓都生怕又出点儿什么事。
混乱间,唯有一间茶肆是一片宁静。
贺庭翊坐在二楼窗边静静地看着街上的混乱,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慢吞吞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一定是厄运降临了,国师大人所言非虚,一切都是因为那苗疆圣女给咱们带来了厄运!”
“是啊,将她赶走!”
不知何处传来了几道声音,大批百姓被鼓动,都义愤填膺地围到了摄政王府门前,要求将苗疆圣女给交出来处置。
榻上,二人姿势暧昧,一切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容津岸大半张脸都笼罩在黑暗当中,只能瞧清他细微抬眉的动作:“本王不会?”
“那你会?”叶采薇眼睫微颤,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似是读懂了那懵懂眼神中的含义,容津岸气得牙痒痒,可偏偏又拿她没法子。
他坐起身舒了一口气,道:“自己回去。”
“我不。”叶采薇爬起来瞪着他的后脑勺,“大人当真不会?”
男人暗自捏紧了拳头,没有吭声,也没有动作,这般坐了一阵。
正当叶采薇不解之时,他起身去将方才落在地上的披风捡起来,裹在了她的身上。
“做什么?”叶采薇一脸奇怪地盯着他。
容津岸瞪了她一眼,弯腰又一把将她扛在了肩上,大步走出了书房。
叶采薇惊叫一声,气道:“我不回去!你放我下来!”
“你再喊,所有人都能瞧见你这幅模样。”
听见男人警告的声音,叶采薇咬咬牙,冷哼一声,不再挣扎,就如一条咸鱼一般被他一路扛回了含香苑。
“殿,殿下。”黄桃瞧见二人这幅样子,微微睁大了双眼,很是诧异。
容津岸走进屋子,将叶采薇放在了榻上,警告道:“不许来打扰本王,除非你学会了。”
黄桃愣愣地看着二人。
学会?学会什么?
叶采薇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这事儿还要我去学?无耻!”
黄桃:“!”
“啊……殿下,姑娘她一定是睡糊涂了,所,所以……”
正慌忙解释着,黄桃手心捏着汗,抬眼偷瞟了容津岸一眼,却见他神色并未有半点不满,甚至还带着些许玩味的揶揄。
“她清醒得很。”容津岸慢悠悠道。
黄桃:“……”这,是何情况?
容津岸并未在此处多留,只吩咐了黄桃照顾好她,便转身离开了。
叶采薇咬着下唇,一脸懊恼地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披风。
折腾了半天,结果还是没成。
“姑娘,奴婢替您将衣物换回来吧。”黄桃嗓音轻细,试探着问道。
叶采薇立马退了退,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来便是,你先出去吧。”
“好。”
待黄桃走出屋子关上了门,叶采薇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解开身上的披风,抬脚走到铜镜前看着自己。
锁骨处的薄纱破破烂烂的,而在肩头的位置有一个清晰的牙印,她伸手碰了一下,隐约还有些疼。
这畜生,牙口还挺好。
不过还好,这处位置平日是藏在衣裳下的,旁人瞧不见。
叶采薇慢吞吞地将衣裳换好,叫了黄桃进屋,问:“缇莎呢?怎的又不见她人?”
“姑娘离开后缇莎便回屋了,可要奴婢去唤她?”
“去吧。”
屋内的烛光微微晃动着,似是觉着有些冷,叶采薇起身去将大敞开着的窗子放了下来。
没一会儿缇莎便进了屋,问:“姑娘,奴婢还以为您今夜不会回来呢。”
叶采薇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关上门,轻声道:“过来。”
待人到了跟前,她才问:“东西可收拾好了?”
“都准备好了,姑娘,咱们什么时候走?”缇莎应道。
她摇摇头:“你先走。”
闻言,缇莎愣了一下,忙道:“奴婢怎能丢下姑娘一人?”
“你就当是帮我,去替我拿解药。”叶采薇嗓音稍稍有些颤抖,“容津岸他暂时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可……”
“别可是了,明日一早我拖住黄桃,你便从后门出府,想法子藏进一辆出城的马车,偷偷出去。”叶采薇叹了一口气,“白日里黄桃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这院子里也全是容津岸的眼线,我若不见了,他定会封城,到时咱们谁也走不了。”
“姑娘。”缇莎嗓音哽咽了起来,双眼通红,眸中满是不舍。
叶采薇笑着捏了下她的脸:“你一定会带着解药回来的,对吗?”
“嗯!奴婢一定!”-
另一边,容津岸刚走出含香苑,时舟便抬脚上前,迟疑道:“殿下,您未免也太纵着她了,她竟敢那样骂您。”
容津岸垂着眼帘沉默着,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嗓间发出一道嗤笑:“她那张牙舞爪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
“啊?”时舟愣了愣,“有意思吗?这是对您不敬啊!”
“本王更喜欢她这样。”容津岸唇角勾起一抹笑,“恭恭敬敬的反而显得生疏。”
“这样啊。”时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
他跟着走了两步,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殿下,国师大人来了。”
容津岸脚步一顿,神色如常道:“带他去书房。”
“是。”
薇色不知何时又躲进了厚重的云层中,天色黑如浓墨。
当容津岸漫悠悠地回到书房时,一名身着白衣金丝鸟文的男子已在此等候多时。
“见过王爷。”
“国师大人免礼。”容津岸抬手在空中虚扶了一下,便坐在了书案前,“时舟,还不快给国师大人赐座?”
“是。”
国师模样也堪称得上是俊美,有着一头如瀑布银丝般的白发,包括他的眉毛、睫毛皆是白色,配上那身宽袍白衣,整个人就如谪仙降世一般,令人心生敬畏。
见容津岸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他便微微颔首,道:“王爷,臣今夜前来,是有一事要同王爷解释。”
“关于前几日出现在皇城上的告示,乃是三殿下所为,臣并不知情,也从未说过那种话。”
“嗯。”容津岸微不可查地勾勾唇角,“可那则告示,如今已经闹得人心惶惶,国师可有解决的法子?”
“那是自然,臣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来寻的王爷。”
国师抬眼瞧了容津岸一眼,暗自揣摩着他的心思:“如今百姓皆认为,圣女乃是会为盛国带来不祥之人,可若有一个法子不止能让百姓打消这个顾虑,还能让他们对圣女更加尊崇呢?”
闻言,容津岸起了兴致,微微倾身,挑眉问:“哦?是何法子?还请国师大人明言。”
国师笑了笑,道:“臣斗胆猜测,王爷对圣女……不同,故而此法是在此之上琢磨出来的,若王爷不是这个想法,那臣还有另一个法子。”
容津岸轻笑一声:“国师大人智谋无双,怎会错?大人但说无妨。”
国师微微颔首,目光望向窗外。
窗外夜色暗涌,那抹皎洁的薇又从云层探出了头来,又慢慢被更加明亮的光照得消失不见。
天蒙蒙亮时,叶采薇便拖住了黄桃,给了缇莎离开的机会。
一直到晌午过后,黄桃才觉察出了不对劲,问道:“今日怎的不见缇莎?”
“她许是不舒服,在屋里歇着呢。”叶采薇漫不经心道。
黄桃蹙起眉心,叫人去找了一趟,见确实无人,这才又让人去知会了容津岸。
不过他对此却并未有何反应。
只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此事就这般心照不宣的揭过,对于叶采薇,黄桃也看得更紧了。
对此她并未觉得有什么,毕竟这也意味着容津岸根本不在意缇莎的去留,也就不怕牵扯到旁人。
横竖她已与缇莎定好了日子,只待那日一到,她便偷偷出城。
这般,哪怕被抓了回去,也有解药,暂时丢不了命。
思绪到此,叶采薇轻叹了一口气。
今儿个是新皇登基大典的日子,外边热闹了一整日,如今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叶采薇看了身边守着的黄桃一眼,轻声道:“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是。”
见黄桃离开,叶采薇在窗台坐下,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淡淡的忧愁。
因一直没能找到出府的机会,她已失约了好几日,也不知姐姐想到解蛊的其他法子没有。
思虑间,叶采薇忽然眸色一凝,眉心紧紧蹙起,不受控制地弯下了腰。
她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扒着窗台,指尖扣着上面的朱红色木漆,面色痛苦地滑坐在地。
怎会?小腹怎会忽然这般疼痛,莫非是蛊毒发作?
不,离蛊毒发作分明还有半薇。
对了,祭司特制的汤药……她已两薇未服用了。
是因为此物吗?
她紧咬着唇,脸色苍白,额间很快便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这时,她感觉身下湿漉漉的,挣扎着起身才瞧见了地面那暗红色的痕迹。
这是……血?
叶采薇如坠冰窟,一时只觉得手足一阵冰凉。
怎会忽然流血?
她起身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模样,故作无事般唤道:“黄桃,我忽然想学学做点心了,你去替我将云薇坊的娘子寻来吧。”
黄桃走进屋,迟疑了一下,道:“那奴婢叫人去请。”
“好。”
黄桃出去后,叶采薇便一下子卸掉了所有的伪装。
真的好疼。
“殿下。”
只片刻,门外便传来了黄桃的声音,紧接着是男人那低沉的嗓音:“你怎的在外面?”
“姑娘说想同云薇坊的娘子学习做点心,奴婢正想叫人去寻呢。”
叶采薇微微睁大了眸子,似是知晓容津岸很快便会进来,她咬牙忍着小腹传来的绞痛,抬脚跨上窗台,一跃跳出了屋子。
刚落地,她便因着难以忍受的疼痛跌倒在地。
也不知是何心理在作祟,她不愿让容津岸瞧见她现在这幅狼狈的模样。
未知的恐惧将她包裹住,令她不愿示于人前,仓皇而逃。
屋内,容津岸未瞧见叶采薇的身影,不由蹙紧眉心。
周遭一切如常,只是有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他半眯着眼,低头便瞧见窗台下的那些许暗红色的痕迹。
“来人,召集府兵,封锁所有能离开王府的门,搜府。”
府外闹腾腾的,叶采薇这边却是一片安宁,逗鸟喂鱼,好不悠闲。
桂嬷嬷和黄桃陪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杜婉仙急匆匆地过来含香苑,在叶采薇身侧站定,浅浅笑道:“叶采薇姑娘,咱们一起走走吧?”
闻言,叶采薇直起身子,瞧着她愣了愣,颔首点头。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杜婉仙带来的两名侍女一直同桂嬷嬷和黄桃说话,不知不觉间便与她们拉开了距离。
很快,杜婉仙便一脸愁容地开口:“叶采薇姑娘,恕我冒昧,现下有一群百姓围在王府门前,说你带来了厄运,叫嚷着要表兄将你交出去处置。”
叶采薇微微一愣,很快便明白的她的意思:“那王爷此时在何处?”
“表兄还在宫里,估计正得到消息往回赶呢。”杜婉仙拉着叶采薇的手笑笑,“叶采薇姑娘,我知你不愿留在此处,今日便是个极好的机会,你若需要,我可助你离开王府。”
叶采薇脚步慢了下来,垂下眼睫,细想一番便觉此时确实是个好时机。
现下王府混乱,容津岸不在,她浑水摸鱼溜出去便无人能发现。
打定主意后,叶采薇笑了笑:“多谢杜姑娘提醒,我自己可以处理好的,就不将杜姑娘牵扯进来了。”
“那好,那我便先回了。”
杜婉仙笑着点点头,便转身带着侍女抬脚离开了。
仔细思量了片刻,叶采薇便不动声色地带着桂嬷嬷和黄桃回了屋。
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们进屋没多久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此时的府兵都去了王府大门处,后院那处小门则无人看守。
叶采薇带好了自己的蛊盅和衣物,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随后躲避着人群,凭着记忆来到了云薇坊。
此时的云薇坊大门敞开着,尔江正坐在柜台前打着算盘。
见到叶采薇过来,他愣了一下,警惕地往她身后看了看,确定再无旁人之后,才将人请进来,挂上了打烊的木牌,轻轻关上门。
“姐夫,姐姐呢?咱们今日便出城。”
“今日?这么急?”尔江眉心微蹙,很快反应过来,又诧异道,“咱们?”
叶采薇神色坚定地点点头:“没错,咱们。”
“容津岸已经猜到了你们的存在,将你们丢下自己离开,我不放心。”
“那你需稍等一会儿,鎏云去医馆抓药了。”尔江思索片刻,出声道。
“抓药?”叶采薇一愣,“姐姐病了?”
尔江笑着摇摇头,欲言又止:“不是,你就别担心了,我们都没事儿。”
闻言,叶采薇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没等一会儿,鎏云便从外边儿回来了。
见到叶采薇,她明显吃了一惊,忙问:“怎么白日就过来了?没被发现吧?”
叶采薇摇摇头:“我没事,姐姐快收拾下东西,我们今日便一同出城。”
“这么急?”鎏云眨眨眼,神色犹豫地看向尔江,尔江此时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我们立刻动身。”
一路北上,距离京城还有几十里的时候,容津岸与叶采薇分开。
同行的是两辆马车,容津岸与问鹂和见雁交换,自己到容文乐坐的那一辆上,快马加鞭往京城赶,叶采薇主仆三人并着那辆装有奚子瑜礼品和叶采薇书稿的斗车,在后面稍慢行驶。
对此,叶采薇并无异议,自从叶渚亭生忌那日和离的夫妻在桂花酒的酒气中重新换了个关系,这一路倒也算和谐。
容津岸在车上,或闭目养神,或阅读叶采薇的书稿,偶尔要接信送信,也是容文乐妥善安排。
偶尔有荒唐事做,几乎也和那日一样,基本都在白天,反正叶采薇喜欢柜葩着,好几次不支,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驿馆,与容津岸睡在一处。
两人说好的,到了京城之后这段关系结束,谁也没有负担。
容津岸提前离开,叶采薇反而松了口气。
京城乃天子脚下、天.朝之龙地所在,比起应天城,十几个城门的守卫俱是更加森严。要入城的车马必须接受检查,数量之巨,长长的队伍早已经排了数里之外。
叶采薇主仆三人并着车夫都只是普通的平民,只能乖乖在队尾排着。
等待的过程十分漫长,间隔许久才会往前动一动,叶采薇这时候着急也不着急了,拿出自己的书稿来,全身心投入校阅和撰写,两耳不闻窗外事。
不知过了多久,砚上的墨用完了,见雁重新研墨的间隙,叶采薇放下笔,呷着茶,闭目养神一番。
却听问鹂忽然道:
“姑娘,奴婢好像看到温大公子了。”
叶采薇顺着她的手指,看向窗外,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根本看不清。
“当年他爱慕姑娘很久,定亲之前,还跑到叶府来向姑娘剖白,刚好被容大人听见了。不知道他如今官居几品,有没有办法帮我们早点入城呢?我们此来,本就是为了探望温大姑娘的呀。”
“就你没心没肺,怎么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还记得?”见雁啐了问鹂一口,“说起来,这两日奴婢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追咱们。”
“说我没心没肺,你怕是另一个极端,想什么呢?”问鹂用手肘轻轻挤了见雁一下,“谁会在后面追咱们?咱们又没犯王法,行得正坐得直。”
叶采薇对两人的一来一回笑而不语。
“上一次在绩溪,奴婢被那帮流寇绑走,也有这种感觉,像是预感到姑娘会来救奴婢,还有在应天的牢里也是这样。”见雁看着叶采薇,
第五十四章
问鹂一听见雁这话,又奇又惊:
“怎么又扯到琛哥儿哪里去了?见雁,是你亲自回东流见的琛哥儿,他不是好好的?再说,谁会带他来追我们,七爷吗?现在七奶奶有孕,七爷可是要陪在七奶奶身边养胎的呀,他怎么可能离开东流?”
一连串的反问,见雁也知晓自己的话没头没尾,只能平白惹来叶采薇思子之情,便悻悻收了声。
叶采薇倒是在想旁的事。
关于温让,如果问鹂不提,她几乎要把那个给忘了。
叶采薇扫视了一圈,在黄桃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一进舆内,她便能觉得周身的寒意都被驱散了,很暖和。
舆内的坐厢上铺着厚厚的毛毯,中间的小桌上点着灯,而在小桌的下方则点着一个暖炉。
容津岸正端坐在侧,从小桌上拿起一个小瓷杯,悠闲地喝着茶。
她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出声,便自顾自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见过大人,她们人呢?”
“她们指的是?”容津岸面无表情地放下瓷杯,抬眼看着她。
“我的族人。”叶采薇眼眸闪了闪,轻声道。
容津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可知晓外面是如何说她们的?”
叶采薇愣了一下,轻轻摇头,言语间颇有几分怨气:“我入帝京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大人眼皮子底下,如何能得知外边儿的闲言碎语?”
似是听出了什么,男人嗓间发出了一声冷笑:“这么说来,你是在怨本王?”
“叶采薇不敢。”
容津岸就这般瞧着她那倔强不服输又不得不委屈服软的样子,不由觉得有趣。
只片刻,他又出声道:“外边儿都说,苗疆女子,魅惑君心,这才导致先帝流连后宫不早朝,使得民生疾苦,该杀。”
话音刚落,叶采薇便不悦道:“若非中原王贪恋女色,以兵压制威胁苗疆,我的族人便不会千里迢迢来中原。”
她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我也不会。”
“大人不必绕弯子了,她们人呢?”叶采薇盯着他,此刻的眸中的其他情绪,已然将她本对此人的惧意遮掩了起来。
容津岸眉梢轻挑,眼中带着浅浅的玩味,却平白让人后背发凉:“还没死,不过,待会儿就不一定了。”
闻言,叶采薇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目光焦急中又带着乞求:“她们都还那么年轻,怎能……望大人可以救救她们!”
“哦?”容津岸嘴角勾起,颇为玩味地看着她,“本王自然有能力救她们,可本王为何要为不想干的人劳心伤神?”
叶采薇朱唇微张,刚想同他说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却又想起此人是能屠人满门不眨眼的人,不会在意区区几条人命,便也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她低着头,男人就这般瞧着她,似是在等着什么。
“那大人要如何才能救她们?”一番纠结后,叶采薇还妥协了,语气也较方才更软了一些。
容津岸微微眯眼:“你,答应本王一件事。”
“好。”叶采薇连忙应下。
不就是一件事吗?此人野心勃勃,无非就是助他上位罢了,这有何难?
男人没再多言,只淡淡道:“她们很快便到。”
正如容津岸所说的一般,叶采薇没等多久,便撩开帘子瞧见时舟带着她们走了过来。
她动了动身子,正欲下去,便被男人给叫住了:“慢着。”
叶采薇身形微微一滞,扭头狐疑地看向他。
他抬了下眉:“外面风大,你穿这般单薄是想把自己冻死然后赖账吗?”
说罢,他不耐烦道:“把那披风披上再出去。”
听了这话,叶采薇眨了眨眼,目光转向一旁那件墨蓝色的披风,眉心微蹙。
虽觉着这般不妥当,可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拿起披风系好,这便下了马车。
时舟带着这些女子迎面走来,冲她微微颔首便当是行礼。
叶采薇只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这便越过他往前走。
“朵耶。”
其中一名女子微微一愣,看向叶采薇的眼眶立马便红了:“叶采薇?你还活着?那日听闻你被带去了刑场,我,我还以为你已经……”
叶采薇同样红着眼摇摇头:“是摄政王救了我,也救了你们。”
其他女子听见叶采薇的名字后都特别激动,纷纷凑上前来。
“是,灵璇圣女吗?”
“当真?灵璇圣女当真也来中原了?”
“见过灵璇圣女。”
灵璇是叶采薇在苗疆时的封号,她声望极高,几乎所有人对她都是毕恭毕敬的,这些人身在异乡这么久忽然见到了当年最为尊崇之人,情绪激动倒也正常。
叶采薇淡淡一笑:“诸位莫要多礼,现已不是在苗疆了。”
交谈一番后叶采薇才明白,中原王要求进贡苗疆美人并非是贪恋女色,而是为了用苗疆女子的血,来炼丹。
“还妄想长生,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朵耶叉着腰气愤道,“将我们的小臂割开放血,又叫太医来止血包扎,反反复复,任谁的身子受得了?有好几个姐妹已经受不住去世了,尸身都还要作为他炼丹的材料,当真是畜生不如!”
“竟如此……”叶采薇眉头紧锁,眸中是难以掩饰的愤怒。
如此来说,这中原王当真是可恶,本就该死。
这时从马车内传来了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你们叙旧的时间够久了。”
叶采薇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容津岸还等着的。
她抬脚走到马车边,轻声问道:“大人可否准许她们返回苗疆?”
“本王本就没打算将她们留下。”
在一翻折腾下,叶采薇被容津岸带到护城河边,亲眼看着她们走了水路离开。
“这下放心了?”
耳边传来容津岸的声音,叶采薇眨了眨眼,收回了撩起帘子的手,松了一口气:“多谢大人帮忙。”
“本王也没帮什么,毕竟之后的路要她们自己走。”
说罢,容津岸垂眸看向叶采薇,眼眸漆黑又深邃:“离开帝京之后,衣食住行全都要靠自己,几名女子,若能顺利回到苗疆自是好的,若是在半路遇见了歹徒……”
听见此言,叶采薇微微一愣。
此人的言外之意是,在提醒她莫要想着逃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大人方才让我答应了一件事,敢问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做什么?”
容津岸眉梢微挑,微微倾身过去,紧紧地盯着她那双眸子,笑容恶劣道:“本王想让你,褪去衣衫,伺候本王。”
话音落下,叶采薇双眼微微睁大,那双漂亮的眸子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他方才说什么?伺候他?
她睫毛颤了颤,很是慌乱地低下了头。
舆内那暖黄色的烛光还在摇曳闪烁,暖炉冒出的热气不知怎的让她觉着闷闷的,颇为难受。
“大人说笑了。”叶采薇强装着镇定,可那略微颤抖的声音却将她此时的心绪都公诸于众。
头顶传来一阵嗤笑,男人突然伸手,那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捏住了叶采薇小巧的下颌,将她的脸微微往上抬。
“怎么?不是答应本王了,这会儿想反悔?”
男人那双狭长的眼微微上挑,嘴角微勾,眼中那玩味的笑意仿佛溢出来了一般。
叶采薇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和无措。
若此事便是他所求,那自己应了又何妨?只要事后能放她离开便好,不过是失贞。
比起被蛊毒折磨至死,她更想活着。
打定主意后,叶采薇抬眼定定地看着容津岸那双眸子,轻轻一笑。
“好啊,只要事后大人能放我离开,我自是愿意的。”
本以为男人的脸上会露出兴奋之色,谁知他脸色却立马黑了下来,漆黑深邃的眸子看似风平浪静,却似是溢满了怒火。
“你这是在同本王讲条件?”
叶采薇眼睫微颤,被他那眼神吓得不自觉缩了缩脖子:“我,并没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容津岸静静地盯着她。
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只是,同大人说我的想法。”
他看了她一会儿,沉默着松开了她,回身坐正。
“时舟,回府。”
“是。”
很快,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城门驶去,这一路上,容津岸都闭着眼,没有任何表情和言语,四周除了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可这沉默压抑的感觉反倒让叶采薇觉着颇为怪异。
他是,生气了?
现下他什么都未说,难不成是打算今晚回府后就,就让她伺候?
这样想着,叶采薇浑身一激灵。
她,还未准备好呢,况且她不会啊。
怎能这么快?真的,是姐姐。
女子眉眼含笑,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今晚会来。”
“为何?”叶采薇声音有些哽咽。
“因为你从小便聪慧,不过一个后院高墙,如何能困得住你?”鎏云笑了笑,站起身抱住了叶采薇,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好啦,不要哭,哭成小花猫就不漂亮了。”
可此言一出,叶采薇更觉着委屈,泪水如决堤般从眼眶涌了出来。
听着少女哽咽抽泣的声音,鎏云无奈地笑了笑,看向还站在一旁的男子,轻声道:“尔江,去帮叶采薇热杯茶吧。”
男子应了一声,点点头,转身离开。
叶采薇哭了一会儿,便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跟着鎏云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好了,知道你出来一趟很不容易,咱们长话短说。”
尔江此时端着茶走过来,将茶放到了叶采薇面前,便也坐到了鎏云的身边,出声道:“你一定很惊讶,那蚀心蛊为何没要了我们的命。”
“当时我跟你姐姐本就存了赴死的心,到了中原便没再跟那客商一起,一路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用客商给我们的碎银买了两口棺材。”
“可准备好所有东西后,我们等啊等,却并未等到蛊毒发作。”
鎏云接过话来,继续道:“又等了两个薇,依然无事发生,我们便猜想,蚀心蛊,或许并不存在,或许是祭司在骗我们。”
闻言,叶采薇连忙摇了摇头,开口道:“不,蚀心蛊是存在的,在你们走后,有一个圣女不听劝硬要尝试,便没有服下那次的解药,没几日就……”
“什么?”鎏云和尔江显然很惊讶,这与他们二人的猜想背道而驰。
若此蛊当真会要人性命,那他们,为何能活下来?
“那你此次过来,祭司可有交代什么?”鎏云问道。
叶采薇垂下眼睫,端起石桌上的茶抿了一口,轻声道:“她让我杀了中原王。”
尔江微微睁大了眼睛,蹙眉很是惊讶地看着她:“那中原王,是你杀的?”
“不是。”叶采薇轻轻摇头,无奈一笑,“我还未来得及动手呢。”
“祭司还同缇莎交代了,我若能离开帝京,可去临城取解药,两枚,足够我回到苗疆。”
鎏云叹了一口气:“我觉得蚀心蛊一定有别的解法,许是我和尔江不自觉地做了什么,将蛊解了。”
“我们这几日会仔细回想一下,若能得知此法,你便也不用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地方了。”
“嗯!”叶采薇笑了笑,起身说道,“姐姐,时候不早了,我该早些回去,两日后我会再过来一趟。”
“叶采薇等等,你将这个带上。”鎏云站起身,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放到了叶采薇手中,“这里面有雌雄双蛊,极难炼制,你回去后先滴血认主,若遇到性命攸关之时,男用雄女用雌,可保你无恙。”
叶采薇睫毛微颤,低头瞧着手中的小瓷瓶愣了一下。
雌雄双蛊只在古籍残本上有所记载,姐姐竟能炼制出此物。
惊讶之余,叶采薇也不忘记着时辰,道:“多谢姐姐,我这便走了。”
“我送你出去。”
鎏云点点头,将叶采薇送到了门口,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了转角,才不舍地关上了门。
尔江从后拥住了她,轻声安抚:“别担心,她会没事儿的。”
“嗯,但愿如此。”
夜色下,叶采薇顺着来时的路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哒哒的响着。
穿过一条小巷后,她转头瞧见不远处的一处宅子上冒出了滚滚浓烟,待定睛一瞧,便见那处天边似是被火光照亮。
这是,走水了?
见状,叶采薇蹙起眉心,不由自主地便抬脚往那处走,距离越近,那刺鼻的硝烟味儿便更加清晰,其中还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
她没有太过靠近,只在不远处的街角停了下来,若只是普通的走水还好,可血的味道让她莫名的心里打鼓,惴惴不安。
此事确实不同寻常,如此浓郁的气味,四周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还有,守在宅子门前那些披着黑色盔甲的士兵,怎的同那日在刑场时,容津岸带来的人一样?
正犯着嘀咕,那宅子的门便开了,叶采薇这才将里面浓烈的火光尽收眼底。
可随即,从里走出来的一个高大的身影让她浑身一僵。
男人提着剑,脸上还带着些许溅上去的鲜血,一如从地府来索命的阎罗一般。
这是……容津岸。
顿时,叶采薇觉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心直钻脑门。
竟真的是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她丝毫没有犹豫,转身就跑。
夜间的凉风拂过她的耳畔,掀起了那如瀑般乌黑浓密的青丝。
虽有些慌不择路,但所幸她对来时的路印象很深,解决了两个迎面而来的守卫后,她跑进小巷,钻进了王府的后门,这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待缓过来,她将锁恢复原状,沿着来时的路回了含香苑。
屋内一切正常,黄桃还睡着,四周都静悄悄的。
见叶采薇回来,缇莎连忙凑过来帮她将外袍脱掉,收拾着令屋内的一切都恢复原样。
躺回榻上后,叶采薇松了一口气,方才那一幕似刻在她心里的一般,久久不能散去。
今夜所见,便当从未发生过吧-
翌日,天色阴沉沉的。
容津岸下朝回来后便进了书房。
周家一夜之间被灭的事闹得很大,今早的朝堂气氛很是微妙,容津岸神情同往常没有区别,仿佛灭人满门的人不是他一般。
但因着有了又一个前车之鉴,更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一切都很顺利。
时舟站在容津岸身边,开口道:“殿下,之前那些士兵已经醒了,只是都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后遗症,太医也瞧不出缘由。”
“嗯?”容津岸挑挑眉。
“他们的下半身都没了知觉,怕是无法再行走了。”
容津岸视线从手上的书上挪开,好一会儿,才淡淡地嗯的一声,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青禾也已经醒了,并未出现什么后遗症。”时舟顿了一下,又道,“昨夜晕倒在路边的那两名守卫才清醒过来,身体一切正常,他们都说在晕倒之前,似乎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话音落下,容津岸翻书的动作一顿:“女子?”
时舟点点头,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见容津岸久未出声,才又开口:“殿下,近日外面关于叶采薇姑娘的流言有些控制不住了,属下担心……”
容津岸抬头看了他一眼:“时舟,你这会儿怎么开始畏手畏脚了?”
“我……”时舟低头顿了顿,“属下只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护着她,她分明就会蛊术。”
容津岸眸色暗了暗,将书翻页后放回了书案上。
“她,有别的用处。”
别的用处?
时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女子罢了,能帮到王爷什么?
没等他想明白,门外便传来一道声音:“殿下,老夫人来了。”
容津岸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吱嘎一声,门外的小厮将门推开,规规矩矩地将杜莞华请了进来,随后利落地退出了书房。
杜莞华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笑容柔和地走进来:“岸儿,为娘给你带了碗莲子粥,快趁热吃。”
说着,她走到书案前将食盒里的白瓷碗取出来,放到了容津岸的面前。
见状,容津岸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不咸不淡地看着她:“主母忽然前来,可是有事?”
杜莞华笑了笑,声音柔和:“你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没事儿便不能来看看你吗?”
“主母平日里是没事,可本王很忙。”容津岸看了她一眼,话语间听不出情绪,“若无什么要紧事,主母便先回吧。”
见状,杜莞华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这才开口道:“哎呀,我就是听说,岸儿打算扶持六皇子上位呢?”
容津岸轻轻嗯了一声:“主母有何高见吗?”
“我一个妇道人家,我懂什么呀?”杜莞华打着哈哈,“就是觉得吧,若要寻人继位,岸儿的能力定是比旁人强的。”
闻言,容津岸瞥了她一眼:“这种话主母以后莫要再说了。”
“是是是,我就随口一说,你莫要放在心上。”杜莞华扯着嘴角笑了笑,见容津岸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抿了抿嘴,还是道,“那你先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杜莞华等了一会儿,见其并没有要挽留的意思,虽不甘心,但还是转身出了书房。
刚出院门,杜莞华便瞧见不远处一个男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看起来神志不清的。
她气得牙痒痒,忙走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容子旭,你小子几天不见人,又去哪儿鬼混了?”
“啊!娘!疼疼疼!”容子旭立马就清醒了过来,求饶道,“我错了,娘!”
杜莞华冷哼一声,推搡着甩开了他,嫌弃地挥手散了散四周的酒气:“你呀,能不能给我争点气?你娘我现在一天天的还得看容津岸的脸色,憋不憋屈啊?”
容子旭愣了一下,不悦道:“娘,您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看哥的脸色?哥是我亲哥,哥好了咱家都好!”
“好啊,你个兔崽子还来教训我了?”杜莞华瞪大了眼睛,被容子旭气得发抖。
“娘,我要去找仙儿了,先走了!”
容子旭的声音并不小,恰能清晰地传入容津岸的耳中。
时舟颇为无奈地笑了笑:“二公子一天天的,很是活泼。”
“那倒是。”容津岸似是有些累了,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瞧着窗台上的那株绿植,“桌上的粥倒了吧。”
“是。”
未几,黄桃从门外走了进来,福身行了一礼,轻声道:“殿下,姑娘昨日白天一切正常,还饶有兴致地让奴婢去寻了话本子,只是夜里奴婢不知怎的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放好的衣袍似乎有被人挪动。”
“姑娘昨夜,似乎出去过。”
叶采薇就这般坐立不安了一路,良久,马车才稳稳地停在了摄政王府的大门前。
听见时舟的声音后,她等了一阵,见容津岸始终闭着眼没有动作,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声道:“大人,已经到了。”
容津岸瞥了她一眼,并未有理会她的意思,径直起身下了马车。
而叶采薇则是留在舆内低着头不敢动弹。
她能自己回含香苑吗?
思索间,黄桃已然撩开帘子伸手进来,将她扶下了马车。
而当她在地面站定时,早已不见了容津岸的身影。
见状,她神情颇为复杂的抿了抿嘴唇。
见黄桃将她领往含香苑的方向,这才松了一口气。
似是察觉到了叶采薇的踌躇不安,黄桃放慢了脚步,轻声道:“其实姑娘不必如此害怕殿下。”
叶采薇愣了一下,颇为奇怪的看向她:“此言何意?”
“殿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且,殿下待您已经很温和了。”
话音落下,叶采薇便皱了皱眉。
此言并非是她不信,是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容津岸心思这般难测,阴晴不定的,方才顺着他说的话,都能让他黑脸,瞧着并不温和。
况且那夜他在火光中脸上带血的样子,还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中,每当回想便觉后背发凉。
黄桃轻叹了一口气,领着叶采薇回到了屋内,这才继续说道:“姑娘可愿听奴婢讲一个故事?”
“好。”
“在奴婢还小的时候爹娘就去世了,奴婢与兄长相依为命,可依然流落街头乞讨,直到被人牙子抓了去。”
黄桃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缓解着自己的情绪:“当时是殿下将奴婢买了回来,这才让奴婢免于受苦,而兄长则是被人牙子继续辗转卖到了死斗场。”
“姑娘应当知道,死斗场这个地方便是供达官显贵玩乐的地方,奴隶的命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笑话,不值一提,兄长去了那个地方后,没多久便快病死,是奴婢请求殿下去救了兄长,他才能好生活到今日。”
叶采薇沉默了一阵:“这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自从兄长回来后,殿下便叫人教奴婢和兄长习武,让我们有力自保,将我们当做是人来看待,而不是命如草芥的蝼蚁。”
黄桃轻轻替叶采薇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笑道:“姑娘,殿下对您挺好的,前几日仙儿姑娘惹了殿下生气,差点被当场掐死。”
“殿下也是第一次将自己的衣物旁的女子穿。”
叶采薇垂下眼睫,静静地看着黄桃手上拿着的披风,沉默着。
或许,他当真同传闻中不一样呢?
叶琛其实有点弄不明白。
见雁姑姑回来看他的当天晚上,七叔叔奚子瑜不在奚府里守着怀孕的七奶奶,却跑到别院里,在他的床头坐了一整个晚上。
七叔叔胡子拉碴的模样其实还是英俊得很,只是那眼神阴阴沉沉的太冷了,叶琛纵然和他亲厚,也有点害怕,什么都不敢问。
过了两日,七叔叔又来别院,一见面,便一把将他抱到肩上:
“容安,想不想到京城去找你阿娘?”
于是上京之旅便这样成行了。
这趟不用带书,因为奚子瑜自己当年便是进士出身,万里挑一的能手,这些年虽然一心扑在生意上,但功课是一点没忘,路上为叶琛辅导讲课,绰绰有余。
但叶采薇在应天买的西洋钟,被叶琛带走了,他很喜欢这个礼物,路上闲暇的时候,他便会拿出来,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钟上的指针。
叶琛做梦也想不到,正是这个西洋钟,竟然连累了奚子瑜,害他英俊无匹的脸,生生多了一道去不掉的疤痕。
叶琛想的是,七奶奶会怪他的吧,还有七叔叔的一双儿女,一定会埋怨他让他们失去了英俊无瑕的父亲,怎么办呢?
第五十五章
容津岸的马术出奇地好,带着叶采薇共骑,一路风驰电掣一般,眨眼便来到了另一座城门。
因着他本人的身份,城门的守备不仅认得他、还对他十分恭顺极了,他们甚至连马都不用下,更不用接受检查,就这样继续大摇大摆地进城去。
叶采薇记得,从前几次到京郊野游,还有叶渚亭带她南下回绩溪祭祖,每次进城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待遇。
比之当年的叶渚亭,容津岸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显然更是前途无量,巴结讨好之人络绎不绝。
两人很快便来到孟府门口,门房认得容津岸的配马,老远站出来迎,却见马上不止一人。
那个与容津岸共骑的女子看上去穿着实在简朴,然一张俏脸,灿如春华、姣如秋月,叫人见之忘俗,又观容津岸将她抱下马时的动作亲昵,连忙收起面上的疑惑,热情笑道:
“小的立刻就去为容大人通报。”
门房那转瞬即逝的表情被容津岸捕捉:“你来孟府晚,不认得这位娘子,她可是你家夫人心心念念了五年的故人。”
门房恍然大悟,连忙行了大礼:“原来是叶娘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有失远迎,望叶娘子勿怪!”
叶采薇回完礼,再看门房身后一并迎出来的几人,俱是生面孔。
温谣与孟崛成婚后,她时常来孟府探望,对孟府上下十分熟悉。
五年的光阴,不仅仅是她自己,京城的旧人旧物,也已经变了不少。
见跟她说不通,容子旭便也没再多费口舌,转身离开了。
如今不让杜莞华掌家,偌大一个王府又没个女主人,那掌家权会给谁呢?
含香苑内,叶采薇朝黄桃讨要了鱼食,便又蹲在池子边喂鱼,只是她时常忘记自己腕间有伤,总会无意识地扯到伤口,直到感觉到了疼痛,才后知后觉。
不多时,腕间包着的那白色纱布便已被渗出的血浸染了几分。
黄桃瞧着直蹙眉,忍不住道:“姑娘,您还有伤呢,不该乱动的。”
“无妨,小伤罢了。”叶采薇浅浅一笑,伸手在清浅的池面拨了拨,水纹荡漾着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许是蹲得太久,她觉着双腿有些发软,起身时身子不由得一晃,幸而身边的人搀了她一把,才令她稳住了身形。
“多谢。”她颔首笑笑,却见面前人身着赤色金丝兽纹的衣样,并非是黄桃的穿着。
这时,黄桃的声音从侧边传来:“二公子。”
叶采薇愣了愣,还未来得及细想便下意识地收手后退:“二公子怎么来了?”
容子旭笑笑,毫不在意地将手放下:“替我娘来给叶采薇姑娘赔个不是。”
眼前的少年笑意盎然,干净纯粹,叶采薇眨了眨眼,便转身请他在凉亭里坐了下来。
“其实我娘这个人,总是怕失去。”容子旭望着平静的池面,慢悠悠道,“于她而言,今日的一切都来之不易,她便加倍珍惜,如惊弓之鸟般的想要排除掉一切不确定因素。”
“你能明白吗?”说着,他转头看向叶采薇。
叶采薇低着头沉默了片刻,道:“能理解,但不认同,保全自己并非是以伤害旁人为代价的。”
闻言,容子旭笑了笑:“你倒是通透,可若是在自己和旁人之间做抉择,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自己。”
这倒是实话。
叶采薇只是笑笑,没有吭声。
容子旭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子闪着细碎的光,兴致勃勃道:“苗疆向来神秘,听闻苗疆之人精通蛊术,可杀人于无形,此言可当真?”
“那二公子可信?”叶采薇转头瞧着他,反问。
少年似是经过了慎重的思量,许久才道:“不可全信。”
“无稽之谈罢了。”叶采薇微微颔首,淡淡道。
“这样啊。”容子旭瞧着颇为失望,又问,“那你是如何成为圣女的?”
“我?”叶采薇愣了愣,“苗疆有个规矩,每户人家都要出一人送往九黎圣殿,我家中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原本要去往九黎圣殿的人是哥哥的,可他是家中独苗,爹娘舍不得,便用我和姐姐二人,换了哥哥。”
“原来如此。”容子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也真可怜,从小离开家中,被关着过那种枯燥无味的日子,如今又被当做弃子送来了中原,还被百姓误解成这般。”
是了,她从未被人坚定的选择过。
话及此处,叶采薇沉默了一阵,失声笑道:“怎么?二公子是在关心我吗?”
“我可没有。”容子旭连忙否认,背光瞧她,俊逸的脸上带着笑意,露出一排整齐的牙,“我不过是不愿让仙儿嫁给我哥,所以跟你套套近乎,希望你能努努力,让仙儿死了这条心。”
话到此处,叶采薇便也没再拘着,出声问:“你很喜欢杜姑娘?”
“是啊,我和仙儿青梅竹马,从小便认识。”容子旭理所当然地点头,又扭头瞧了她一眼,“话本子里的青梅竹马都是要成亲的。”
闻言,叶采薇眉心微微蹙起,神色颇为复杂。
可据她所知,话本子里的青梅竹马很少有能够在一起的。
不过她也知此言不妥,并未出口。
毕竟对于情情爱爱,她并不了解。
“那你呢?你想嫁给我哥,是为何?”容子旭来了兴致,反问道。
“我……”叶采薇顿了下,笑道,“我只想有个栖身之所。”
话音落下,容子旭的神情颇为失望:“你对我哥,没有男女之情吗?”
叶采薇哑然失笑:“我同你哥,不过认识十来日,哪抵得上你们青梅竹马?”
“那倒也是。”容子旭笑道。
“其实我有个事儿一直没想明白,二公子可帮我分析分析?”
“何事?”
叶采薇拨弄了一下腕间的银镯,垂眸盯着池面细细的光:“我同你哥并不相识,他将我救下关在王府,是何缘由?”
闻言,容子旭半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出言道:“我哥的心思,我从来看不透,但他向来不做无用之事。”
闻言,叶采薇点头笑笑,这倒是同她想的一般。
容津岸此时不动她,不代表之后不动,她讨厌这种不确定的感觉,更讨厌被利用的感觉。
沉默片刻后,叶采薇指尖微动,转眼瞧容子旭目光略微茫然,蛊惑般地笑笑:“二公子,你说我如何才能光明正大地离开王府,离开帝京?”
“若有哥哥的令牌,便可于王府畅通无阻,若要出城,则需通关文牒。”
叶采薇眉心微微蹙起,又问:“那令牌在何处,又该如何取得通关文牒?”
“令牌被哥哥随身携带,通关文牒需要去顺天府办理。”
弄清后,叶采薇勾勾嘴角,站起了身:“我觉着有些乏了,便不送二公子了。”
话音落下,容子旭便似是才回过神来一般点点头:“啊,好。”
一旁的黄桃眼睫微颤,茫然地瞧了叶采薇一眼,连忙上前想搀着她回屋,却被她摆了摆手拒绝。
叶采薇并未先抬脚离开,只是站在原地瞧着容子旭离开的背影,心里暗自思量。
离她与缇莎约定好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确实该早做打算了。
若能提早离开,那她的把握便更大。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的状况,是断无法去顺天府办理通关文牒的。
那么她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去拿到容津岸的令牌。
如此,若想出城,必然需要找姐姐帮忙。
可如今黄桃看她看得紧,姐姐进不来,她也出不去,这该如何是好?
思绪间,目之所及竟又多了一道身影。
“哥。”瞧见容津岸迎面过来,容子旭连忙笑笑上前。
容津岸看了他一眼:“你来此处做甚?”
见状,容子旭愣了一下,笑道:“我是来同叶采薇姑娘赔礼道歉的,我娘确实做得不对。”
他抬眼看了看容津岸,又道:“哥,这个掌家权,哥想交给谁?”
容津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目前尚未有定论。”
“那哥所说的名分,是妻还是妾?”
“与你何干?”
话音落下,容子旭立马噤声,认怂般地低下头:“好,知道了。”
远远的,叶采薇瞧见容子旭离开,便见容津岸抬脚走了过来。
他看了黄桃一眼,摆摆手:“告你半日假,去歇歇。”
“多谢殿下。”容津岸眸色暗了暗,摆了摆手,示意黄桃退下。
蹙眉思索片刻后,时舟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殿下,那两个巡城守卫所说的女子的身影会不会……”
容津岸垂着眼帘,伸手拨弄着窗台上的那株刚冒了芽的绿植,没有吭声。
是与不是,他心里已有答案。
另一边含香苑内,扶光慢慢爬上院内那白兰花树的枝头,将那嫩绿照得熠熠生辉。
当叶采薇从榻上醒来时,只有缇莎守在身边,四周并未瞧见黄桃的身影。
“姑娘,您醒了。”缇莎连忙走过来搀扶她。
她坐起身,任由着缇莎为自己穿衣梳妆,半晌才问:“黄桃呢?”
“黄桃方才出去了。”
缇莎一边说着,一边通过铜镜观察着叶采薇的神情,忍不住问:“姑娘昨夜可有什么收获?”
听见声音,叶采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收获挺大的,帝京有宵禁,街上到处都是巡城的守卫,夜里城门都是关着的,出不去。”
缇莎点了点头,思索道:“那咱们若是想要出城,便只能在天黑前出去啦?”
叶采薇应了一声,垂下了眸子,缇莎在她身边服侍了十年,最亲切不过,她本该相信缇莎的,只是……
从苗疆到中原路上整整三个薇,可关于祭司同缇莎说的解药的事儿,她竟半点没有透露。
祭司不让她说,她当真就不说,叶采薇难免猜疑她所效忠的究竟是自己还是祭司了。
若是祭司,那么姐姐还活着的事儿自然不能让她知晓。
趁着黄桃还未回来,叶采薇将蛊盅和昨日拿到的瓷瓶一并拿了出来,借着养蛊的名头将雌雄双蛊认了主。
缇莎瞧见那个从未见过的瓷瓶,好奇道:“姑娘,这是何物?”
“这是我新养的蛊。”叶采薇回了一嘴便没再多言。
缇莎点点头,瞧了叶采薇一阵,便垂下眼睫。
姑娘这几日似乎变了一些,同她的话都少了许多。
未几,黄桃走进了屋,笑道:“姑娘,奴婢去给您又寻了些话本子,姑娘闲来无事可打发打发时间。”
“好。”叶采薇轻轻点头,从她手中随意拿了一本翻看起来。
此书讲的是书生和妖精缠绵悱恻的感情故事,叶采薇一口气看完了整本,不禁思量。
书生分明有大好前程,却为了妖精不顾世俗的眼光。妖精分明能活几百岁,却为了书生甘愿体会人类的生老病死,他们为何?
叶采薇不太理解,她没爱过人,也不懂爱人究竟是何感觉。
若换成她,她会为了心上人放弃自己吗?
这个答案她也不清楚。
许是不会的吧。
思虑间,黄桃已经招呼着厨房的下人布好了膳,福身道:“姑娘,该用膳了。”
叶采薇点点头,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午时。
只是她刚坐下,便见身边的下人纷纷福身:“见过殿下。”
闻言,叶采薇身子一僵,抬眼便瞧见容津岸已经在屋内站定,沉着脸道:“你们都下去吧。”
很快,屋内便只剩下了他二人,她站起身,也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大人。”
容津岸嗯了一声,便坐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
昨夜那如阎罗般杀气腾腾的身影还历历在目,她不由觉着头皮发麻:“大人今日来可是……”
“来用膳。”还未等她说完,容津岸便打断了她,言语间听不出情绪,“本王今日兴致好,想看着你吃。”
叶采薇:“……”这人此话何意?又不是喂兔子!
“坐。”
男人半眯着眼,眸子黝黑,似是能将人看穿一般,让叶采薇十分不自在。
可她又偏偏无法拒绝,只得低着头坐下,不敢动弹。
方才才探出云层的光又被遮挡住,屋内很快便暗了下来。
二人就这般坐着,相对无言,容津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出声道:“怎的不吃?”
此言一出,叶采薇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般盯着我,我怎么吃?
她气哼了一声,道:“大人兴致这般好,我可担心大人让人在饭菜里下了料捉弄我。”
容津岸眉梢一挑,似是觉得好笑,看了她一阵,之后随意夹起一块菜放进了口中,目光灼灼地挑眉看她:“如何?”
一时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叶采薇竟觉得容津岸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眨了眨眼,看了一圈,问道:“大人这几日身体不好吗?”
容津岸愣了一下,问:“为何这么说?”
“因为这几日厨房做了好多血。”叶采薇朱唇微抿,脑海中又浮现了昨夜火光中脸上带血的那张脸,渐渐的,那张脸又与面前的人重合,不由让人心中一颤。
“嗯。”容津岸半眯着眼应道,“本王,嗜血。”
叶采薇:“……”
叶采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问。
男人似笑非笑地把玩着大拇指上的扳指,道:“为何会有此问?圣女莫不是想暗杀了本王,然后自己逃吧?”
“怎会?大人多虑了。”叶采薇轻轻一笑,又道,“我从未想过要害大人,更未想过要逃,此言不过是,关心大人罢了。”
“是吗?”容津岸轻笑一声,眼中透露出一抹玩味,也不知信没信。
一顿饭下来,容津岸当真便只吃了几口,其余时间都是在看着她吃。
不止如此,他还要盯着她多吃。
直到叶采薇实在吃不下了,他才气定神闲地离开。
她抿了一口茶,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这是什么恶趣味?
另一边,杜莞华去初雪苑将容子旭给揪着耳朵带出来了。
直到回到了偏院,她才将人给松开。
“娘,您做什么?我才跟仙儿待一小会儿。”
杜莞华冷哼一声:“我告诉你,仙儿是要嫁给你哥的,是要当你嫂嫂的!”
“不可能!”容子旭不满道,“仙儿又不喜欢哥。”
“谁说的一定要喜欢才能嫁娶的?”杜莞华盯着他,淡淡道,“谁让你不争气的?让你读书考个功名你不乐意,让你哥给你安排个一官半职的你也不乐意,仙儿需要你哥的权势,自然会选择你哥。”
容子旭紧锁着眉头,气道:“哥不会娶仙儿的,哥不是把那个苗疆女人养在含香苑了吗?”
“她?”杜莞华眯了眯眼,神情很是不悦,“你可知外边是如何说她的?”
“如何说的?”容子旭愣了一下,这个他还真不知道。
“外面都说是那个女人用蛊术杀了先帝,当日三皇子便说要让她在明日,也就是先帝出灵那日活埋陪葬呢!你说,她是个省心的?容津岸执意将她带回,本就让摄政王府处在了风口浪尖上,若她听话我倒是可以帮她,可她偏要同我作对,倘若容津岸娶了那个女人……”
杜莞华顿了一下,脸色沉了沉:“儿啊,一定要尽快把她赶走,可莫要因为她牵连了咱们。”
容子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牵不牵连的他不清楚,他只知晓若那苗疆女子嫁给容津岸,便也能让杜婉仙死了那条心。
午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直到了傍晚都未停下。
屋内门窗紧闭,比起外面那略显沉闷的雨声,屋内的水声格外清晰。
暖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一个略高的屏风上搭着几件女子的衣物,往里便是还冒着热气的巨大浴桶。
浴桶中正坐着一名女子,青丝尽散,水面漂浮着些许鲜红的玫瑰花瓣,浸到了肩膀的位置,露出了那小巧圆润的肩头和修长白皙的脖颈,她正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微颤,热气使她的脸颊泛出一抹姣好的红润。
听着窗外的雨声,叶采薇不知怎的有些困顿,泡着热水便觉着疲惫,昏昏欲睡的。
她恹恹地站起身,随着一阵水声,她伸手将屏风上的衣物拿下来披在了身上。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黄桃的声音:“姑娘,二公子来了。”
听清后,叶采薇愣了一下,走过去推开门:“二公子来这儿做什么?”
据她所知,这个二公子容子旭是容津岸同父异母的弟弟,是私生子,直到容津岸的生母病逝,才将这母子二人接入府中。
此人整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可奇怪的是,他同容津岸的关系竟然还不错?
“这,奴婢不知。”
叶采薇微微颔首,轻声道:“既如此,便带路吧。”
瞧着叶采薇的模样,黄桃一时间竟有些入了迷。
她很快反应了过来低下头,脸颊不自觉地染上了一层薄红,她深吸一口气收起了思绪,便领着人去了主厅。
此刻的主厅内,容子旭已喝着茶等候许久。
听见脚步声后,他抬眼看去,便见少女眼眸明亮,眉宇间带着苗疆人特有的深邃感,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带着些许薄红,身子娇小单薄却也玲珑有致,是难得一见的尤物。
见状,容子旭眸光闪了闪,这便明白了容津岸护着她的缘由。
“黄桃你先出去吧,本公子想跟圣女单独说说话。”
闻言,黄桃看了叶采薇一眼,并未有什么动作,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叶采薇抬眸瞧了容子旭一眼,笑了笑,眸中闪着细碎的光:“你先出去吧。”
“是。”黄桃微微福身,便转身离开了。
雨还在滴滴嗒嗒地下着,叶采薇漫不经心地坐下,轻轻捋了捋耳边的发丝,瞧了一眼还呆呆看着自己的人,会心一笑:“二公子这么晚了过来,可是有事?”
叶采薇不明所以地看向容津岸,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并未有别的意思。”容津岸斜眼淡淡瞧她,“今日天气不错,带你出府逛逛。”
叶采薇睫毛轻颤,好一阵才确定道:“出府?”
“嗯,可要去收拾一下?”
闻言,叶采薇摇摇头,那好看的眼眸弯弯,闪着细碎的光,:“不必,我们这就走吧?”
今日天晴,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容津岸只叫人将马车驱到西市,便与叶采薇下来慢慢走着。
“西市大大小小有好些铺子,有不少苗疆没有的小玩意。”
叶采薇颔首听着,注意力却不在这边。
她的目光紧盯着不远处一个闹哄哄的摊位,眉宇间满是好奇。
见她没有吭声,男人瞥了她一眼,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眉梢微挑。
“想看热闹?”
叶采薇一愣,神色怪异地收回目光:“我不过是好奇那是卖什么的,这般受欢迎。”
“那就瞧瞧去。”
说着,容津岸便领着叶采薇走了过去。
临近,那儿的嘈杂声便愈发清晰。
“跟了本王,往后有你好日子过!”
“还请端王殿下自重,民女已为人妇。”
人群中心的摊位前站着一男一女,男子穿着奢靡,双颊泛红,瞧着醉醺醺的。
女子似是被吓到了,低着头连连后退。
只偏头的功夫,那女子瞧见了叶采薇,神色一慌,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一扫而过。
叶采薇正吃惊着,容津岸便率先开口:“端王这是在做甚?”
贺颂恩听见声音,脸上清醒了几分,这才注意到了来人,连忙上前恭恭敬敬道:“皇叔。”
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叶采薇和鎏云二人对视一眼,都默契地移开视线。
“才吃了酒?”容津岸语气不善。
贺颂恩讪讪一笑:“今日本是出宫迎皇妹进城,路上闻见酒香这才贪了杯。”
“贪了杯便能强抢民女了?”
“侄儿知错,望皇叔责罚。”贺颂恩连连拱手弯腰,态度恭恭敬敬的让人挑不出错。
容津岸摆摆手:“罢了,你去接老二吧。”
“是。”贺颂恩直起身笑笑,正欲抬脚离开,目光却又注意到了叶采薇身上,“皇叔,这位是?”
瞧着他那异样的目光,叶采薇眼睫微颤,下意识地就往容津岸身后躲。
男人眸色微暗,唇角带着似有似无的弧度。
“兔子。”
因着温谣此次的孕相凶险,夫妻两人每晚都很早就寝,像今晚这样漏夜不睡的,还是头一回。
头一回的还有孟冬青这个小祖宗,从来睡着了便安安分分,今晚竟然中途醒过来,醒过来不是哭爹喊娘,竟然是吵着闹着要叶娘子。
温谣无奈,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去请叶采薇。容府距离孟府极近,容津岸亲自过来接叶采薇,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一直没个后文。
过了一会儿,那婢女回来,欲言又止地说:
“奴婢在旁听了一会儿,容大人与叶娘子吵得激烈,实在不好插话……但、但奴婢听到一句,觉得有必要亲自回来跟姑娘秉一声。”
温谣被勾起了好奇:“什么?”
“叶娘子说,若容大人再这样纠缠不休,她就不让他见儿子了。”
第五十六章
叶采薇本来没想对容津岸恶语相向的。
但她高高兴兴和旧友欢聚,他让人冷不丁跑过来说的话,就足够扫兴恼火的了。
——“叶娘子,容大人派了人过来,说已经很晚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什么叫回去?容府又不是她的家。
叶采薇的脾气上来了,想也不想就打发了来人:
“我上京来是为了谣谣,关他容津岸什么事?告诉他,不必再来寻我了,我是孟家的客人,自然是住在孟家。”
桌上的其他四个人默契地鸦雀无声,温谣悄悄捏了孟崛的手背,孟崛转过脸去,温谣得意地朝自己的夫君挤挤眼,仿佛在说“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孟崛面上不作表情,在桌下却将她的素手反扣过来,十指交握。
到叶采薇把注意力重新转回饭桌上,大家又仿似说好了一样重新提起被打断的话题,没有人说任何关于容津岸的一个字。
初雪苑内,杜莞华正准备离开,便见杜婉仙惊慌失措地跑回来。
“姑母。”杜婉仙红着眼扑到她身边,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我差点就死了,他能掐死我!”
见状,杜莞华皱眉安抚着杜婉仙,带着她进屋,这才注意到了她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红痕。
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她叹了一口气:“你先好生养养脖子上的伤,待下次我找机会直接将药下进他的膳食中。”
“可是姑母,我,我有些害怕。”杜婉仙哽咽道。
“不怕,只要事成,摄政王妃这个位置便是你的囊中之物了。”杜莞华笑着说道,“只是在此之前,咱们要防着一个人。”
“姑母说的可是那个苗疆圣女?”
她点点头:“可莫要让她近水楼台先得薇,白白便宜了外人。”
窗外,一道身影融入在夜色中。
听完二人的对话,叶采薇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转身悄悄离开。
这杜莞华是有些小聪明,但不多,也就当初哄着容止为她赎身够用了。
如今竟还想算计容津岸?
当真是不知死活。
顺着来时的路回到含香苑,叶采薇却见此刻本应漆黑寂静的院落竟灯火通明。
顿时,她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本能在驱使着她直接连夜逃走,可留在那儿的缇莎还是让她硬着头皮踏进了院子。
院内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往里走,便见她的屋门此刻正敞开着,容津岸脸色铁青地坐在正中,时舟守在身侧,跟前是跪了一地低着头发抖的侍女。
隔了老远,容津岸突然抬眼看过来,二人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叶采薇只能瞧见他那漆黑如墨的眸子闪了闪,却并没有动作,只是沉着脸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进屋。
“去哪里了?”他嗓音低沉,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叶采薇睫毛微颤,瞥了一眼还跪在一旁的缇莎,轻声道:“屋里闷得慌,出去转了转。”
“本王又没有禁足你,出去转转罢了,何必偷偷摸摸的?”
男人站起身抬脚一步步走近,烛光在他侧脸轻轻晃动,那高大修长的身体笼罩在墨色的衣袍下,似暗夜的鬼魅一般让人心悸。
叶采薇垂着脑袋,瞧着那双黑色的靴履停在自己跟前,她甚至能感觉到头顶那灼热的视线,一如被恶狼盯上一般,令她心里发怵。
“都出去。”
地上跪着的一排人纷纷起身低着头往外走,缇莎犹犹豫豫的并不放心叶采薇一个人跟容津岸待在一起,却也还是被黄桃强硬地拉走了。
门吱嘎一声被关上,屋内又陷入了寂静。
叶采薇手脚冰凉,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只感觉自己的小心思似乎全被面前这个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气氛压抑得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还是想走?”容津岸半眯着眼盯着她,等了一阵,见她不吭声,颇为烦躁地啧了一声,单手捏着她的脸迫使着她看向自己,“嗯?本王在问你话。”
叶采薇看向他那双漆黑的眸子,看似很平静,毫无波澜,可她能够感觉到,底下似乎有熊熊的怒火被压抑着,不定何时便能爆发出来。
“我没有。”叶采薇颤抖着说道。
容津岸看了她一会儿,蓦的嗓间发出一声冷笑,这才漫不经心地松开了她:“最好没有。”
他神色恹恹,语气中满是警告。
也不知怎的,他明明知道她在唬人,明明非常生气,可只要一靠近她,似乎,也没什么可气的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淡淡的香味还萦绕在他鼻尖,久未散去。
缓过神来,容津岸便见小姑娘被他吓得不轻,双目通红,瘦小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眉梢微挑,道:“本王有这么吓人?”
闻言,叶采薇微微一愣,下意识抬眼看向他。
他那眼眸特别暗,平白能让人觉着恐惧。
方才他确实挺吓人的,她甚至一度以为他会发大发雷霆。
如今就这般轻飘飘地揭过,倒让人觉得意外。
叶采薇哪敢说他一个字,只摇摇头,低眉顺眼地问:“大人这么晚了过来,可是有事要交代?”
男人在桌边坐下,指尖一下下轻点着桌面:“你这问题,白日才问过。”
叶采薇:“……”
“不过,确有一事。”容津岸看了她一眼,冲她招手,“杵着做什么?过来。”
叶采薇垂着眼睫,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在他的注视中坐了下来。
见状,容津岸眉心蹙起,指了指与自己隔了一个小桌的位置:“坐这儿来。”
叶采薇眼中闪过一抹惧意,她拳头捏了捏,迟疑着依言坐了过去。
见他没有别的动作了,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明日流裳阁的宋娘子会来给你量尺寸。”容津岸淡淡道。
叶采薇一愣,连忙道:“不必了,我就穿这个,挺合适的。”
“不愿让她量?”容津岸眉梢微挑,唇角微微上扬,“那本王亲自给你量也未尝不可。”
“不!不用了。”叶采薇神色间有些慌乱,似是察觉自己反应太过,垂下脑袋低声回答,“就,就让宋娘子来吧。”
“嗯。”容津岸颔首,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愉悦,他站起身,轻声道,“早些休息。”
话音落下,他正欲抬脚离开的动作一顿,回头看向叶采薇,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别想着跑。”
叶采薇被吓了一跳,捂住脑门仰头看他,便见他嘴角勾起,眼眸带了些隐隐的光泽。
她愣了下,还未反应,他便抬脚推门走了出去。
男人的身形逐渐融入夜色,叶采薇盯着他离开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缇莎从屋外进来,才草草收回了目光。
“姑娘,您没事儿吧?”
叶采薇轻轻摇头,额头的位置似是还留有男人指节的余温,越想便越觉着发烫。
“姑娘……您捂着头做甚?”缇莎神情复杂地盯着她,她一愣,似是被抓包一般,惹得她本平静的心又飞快地跳动起来,没由得觉着脸颊发烫。
“没,就是,就是头发有些乱了。”叶采薇慌忙解释,说罢便低头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
缇莎没再深究,苦恼道:“这人也太吓人了,都快三更天了,竟会忽然过来。”
“姑娘,您出去一趟可有什么收获?”
叶采薇笑了笑,道:“王府有一处后门十分隐蔽,无人看守,门外应是一处巷子,咱们可以乔装一番装成普通百姓混出城去。”
“那太好了!”缇莎兴奋地凑了过来,“那姑娘,咱们何时动身?”
“明晚。”叶采薇十分谨慎地压低了声音,“赶紧准备准备,切记莫要让人瞧出端倪,尤其防着黄桃。”
“是。”
话音落下,黄桃便正好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姑娘何时歇息,奴婢伺候您吧。”
“不必了。”叶采薇笑着摇摇头,“你自己去歇息吧,缇莎伺候我就好。”
黄桃看了缇莎一眼,淡淡道:“殿下吩咐奴婢寸步不离地跟着姑娘,奴婢不敢不从,还请姑娘莫要让奴婢为难。”
闻言,二人对视一眼,脸色是说不出的难看。
“那,缇莎你就回去吧,这儿有黄桃就好。”叶采薇看着缇莎笑了笑,后者立马会意,福身行过一礼便出了门。
黄桃扭头看了看缇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杜婉仙守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安抚着:“姑母放心,仙儿去寻的这位郎中医术精湛,定不会让您留疤的。”
她怔怔地点头,似是还没缓过来,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仙儿,含香苑那位定是会巫术的!”她眼中满是愤恨,笃定道,“否则我怎会连半分当时的记忆都没有!”
杜婉仙笑了笑,颔首:“姑母,您一定是太累了,好生睡一觉吧。”
“你不信?”杜莞华看向杜婉仙,气道,“我是你姑母,你不相信我?”
见状,杜婉仙扯了扯嘴角:“姑母,仙儿当然信您。”
话音刚落,容津岸便忽然从屋外走了进来,在二人面前站定。
瞧见来人,杜婉仙连忙起身行礼:“仙儿见过表兄。”
“岸儿来了。”杜莞华抬头看了看容津岸,惨白的脸上勾勒出一丝笑容,“过来坐吧。”
“不必了,本王过来,只是有几句话要同主母说。”容津岸嗓音不悲不喜,听不出情绪。
容津岸直直地盯着杜莞华,那双眼仿佛要将她看透一般:“叶采薇是苗疆圣女,怎可能会巫术?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本王会请国师来王府驱邪,您日后便莫要再去含香苑了。”
“岸儿此言何意?”杜莞华瞪大眼睛站起身,哭道,“你还要护着她,说是我中了邪?现在外边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说她是不祥之人,会给盛国带来祸端,你还要护着她?”
“外边的流言蜚语主母也信?”容津岸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若您毫无证据全凭自己心意做事,那便当不上主母这个身份。”
话音落下,杜莞华踉跄着后退两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岸儿,我看着你长大,从小到大何时亏待过你?你竟要为了一个外人,剥夺我的掌家权?”
“此次只是警告,若再有下次,便说明您确实不适合掌家。”
说罢,容津岸抬脚便转身往外走,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又停了下来:“关于父亲,主母不妨多留意身边人。”
瞧着容津岸离去的背影,杜莞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杜婉仙忙扶着她坐下:“姑母,其实表兄说的也并未毫无道理,您与姑父住在流水苑,那定是流水苑的人机会更大,否则您怎会连个人影都没抓到?”
“说得也是。”杜莞华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一瞬间就变得锐利,“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人,我倒要瞧瞧是哪个货色胆子这么大!”
“去将流水苑的侍女全召过来。”
-
傍晚,天色阴沉沉的,很快便黑了下来。
屋内燃烧的烛芯被从窗口灌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止,那暖黄色的光在榻边少女精雕细琢般的脸颊上晃了晃,许久都未恢复平静。
白日的烫伤黄桃已去寻了郎中过来瞧,给叶采薇上好了药,现下并无什么大碍。
只是见这大半日的时间,她都心不在焉的,难免担忧。
缇莎端了一盘洗净了的水果从屋外走了进来,放在了榻边那半人高的小桌上。
“姑娘,吃点水果吧。”
叶采薇微微颔首,纤细的手指捏起一颗青枣放入了口中。
那冰冰凉凉的触感稍稍缓解了她嗓间的灼热。
瞧她恹恹的,缇莎似是想逗她开心,开口道:“对了姑娘,流水苑那边在寻人呢,折腾了大半日都还未折腾出个结果来。”
“是吗?”叶采薇了无兴致地垂着眼睫淡淡应道。
见状,缇莎哑然看向黄桃,一时间也没了辙。
屋内静了一会儿,叶采薇忽然出声:“大人现下在何处?”
黄桃一愣,忙道:“殿下此时应当在书房。”
叶采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窗外的薇光爬上了树梢,将地面照得灰蒙蒙的,未几,便有一道倩影走出了含香苑。
叶采薇身上披着那日在城郊时容津岸给她的披风,披风下则是轻薄的纱裙,凭着记忆一步一步往书房去。
含香苑到书房的脚程很短,也不知是否是容津岸刻意安排的,只片刻便到了。
门是敞开着的,从外便能瞧见容津岸此时正低着头在看着什么。
瞧四周没有旁人,叶采薇索性便直接走进书房,伸手关上了门。
听见声响,书案前的男人抬眼看了一下,便又收回了目光。
“有事?”
叶采薇在他身边站定,轻声道:“你那日说的算数吗?”
容津岸手上翻页的动作一顿,诧异地看向她:“哪日?”
“城郊那日。”
闻言,容津岸静了一会儿,不以为然:“本王说话自是算数的。”
叶采薇点点头,抬手轻轻解开了披风上的系带,松了手,那披风便从她身后滑过,落在地上,掀起了烛光乱晃。
“那便今日吧,明日一早你便放我走。”
男人低着头,叶采薇瞧不见他的神情,自也不知他的情绪,只能瞧见那骨骼分明的手指在书案上轻点。
半晌,他站起身,上前两步将照在叶采薇脸上的光晕遮挡住。
他低头瞧向叶采薇身上那半遮半掩的薄纱,白皙纤长的脖颈露了出来,只有关键部位穿了贴身的衣物,肩头锁骨及那纤细的手臂都被薄纱稍稍遮盖,在暖黄色的光晕下缱绻旖旎。
“谁允你穿成这样的?”
叶采薇仰头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眸中毫无情绪:“这不正是大人想要的吗?”
“我今夜完成答应大人的条件,还请大人莫要忘记同我的承诺。”
“本王想要的,你如今没有。”容津岸闷声开口。
叶采薇眉梢微挑,轻笑一声:“此言何意?大人莫不是想要赖账?”
容津岸勾起嘴角:“本王想要的,是你心甘情愿。”
“我如今就是心甘情愿的。”
“你不是。”容津岸轻轻摇头。
叶采薇眉心微蹙,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面前的男人忽然上前两步靠近,逼得她又往后退了退。
“你看,你在躲。”容津岸眉宇间是淡淡的玩味,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着那处甚至还带了些淡淡的忧伤。
叶采薇瞪了他一眼:“我若不退便站不稳了。”
“那便更能说明你并非心甘情愿,你忘了,本王能扶住你。”
容津岸轻嗅了一口气,转身淡淡道:“回去吧。”
“我不回去。”叶采薇紧紧盯着他,“就今夜。”
说着,她拔脚走到他面前,伸手毫无顾忌地扯着他腰间的系带,可却因着不熟悉中原衣饰,好一阵都没能扯开。
正当叶采薇焦头烂额之时,头顶传来一声略带怒意的呵斥:“你就这么想走?”
她被吓了一跳,指尖一僵,仰头看着容津岸那阴沉中带着怒意的脸色,缓过神来,强压住心底的惧意,硬着头皮冷笑一声:“是啊,我想走,待在此处多一时一刻我都难受。”
容津岸黑着脸盯着她,双目似是能喷出火来一般,片刻后,他不气反笑,弯腰一把便将眼前的人儿抗在了肩上。
叶采薇被吓得惊叫一声,嘴唇发白,只觉得身体一轻,一阵天旋地转后才看清自己此时的状况。
男人一路将她抗进了书房里侧的暖阁,毫不怜惜地将她丢在了榻上,随后倾身而上。
叶采薇脸色发白,晕头转向的,方才强装出来的镇定全都轰然倒塌,撑着身子恐惧地往后退着。
可这对于容津岸来说似乎并未起到丝毫的作用,他只是伸手抓住了她纤细的脚踝轻轻一拉,她整个人便又回到了原处。
男人大掌附上她的肩头,指尖一勾,撕拉一声,她本就薄如羽般的轻纱被撕成了两半,将那娇嫩的肌肤露出。
她只觉得身上一凉,挣扎着却无法逃出男人的掌心。
瞬间,她只觉着后悔。
她为何非要兑现承诺?为何要顾惜不相干之人的性命?直接下蛊杀了这些人逃了便是!
性命,还是她自己的要重要些。
叶采薇身子微微颤抖着,他能感觉到男人在她颈间深嗅一下,随后咬上了她的肩头。
她吃痛惊叫一声,便觉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就怕了?”
叶采薇紧咬着牙,固执道:“没有。”
容津岸情绪似是平复了下来,没有方才那般可怖了。
他紧盯着叶采薇,出声道:“可看过春宫图?”
闻言,叶采薇微微一愣,那如小兔般还带着些许水雾的眸子就这般看着他,好一阵才问:“那是何物?”
容津岸唇角勾起一抹哂笑:“行欢的图册。”
叶采薇睫毛微颤,恼道:“我平白瞧这个作甚?”
“你连这个都未看过,如何能伺候好本王?”容津岸瞧着她那小脸逐渐染上一层薄红,视线往下瞥见那嫩白的肌肤,喉结动了动,起身移开了视线。
话音刚落,她便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心,迟疑道:“你也不会?”
这一整夜,黄桃都守在叶采薇身边,也不知是不是点了熏香的缘故,今夜她睡得格外好。
翌日一早,流裳阁的人便来了,特地等叶采薇起身了才进屋。
宋娘子瞧着年轻,不过三十来岁,身段极为窈窕,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令人听着很是舒服。
“姑娘是苗疆人,怕是不懂我们中原的习俗,男子对女子以衣相赠,那是爱慕之意。”宋娘子估量着叶采薇的腰围,嘴上也未闲着,“瞧王爷对姑娘多好,衣裳一做便是四十套,各个季节都考虑到了。”
叶采薇微微蹙眉,摇头道:“宋娘子莫要多想,没有的事儿。”
宋娘子笑了笑,不以为然:“我都是过来人了,姑娘慢慢便懂了。”
待宋娘子离开,叶采薇才松了一口气。
四十套。
看来这容津岸是真没打算放她离开了。
看来,还是得靠自己啊。
打定主意,叶采薇趁着黄桃去送宋娘子的功夫,将蛊虫喂养好,藏了起来。
她坐到窗边,默默回想着从此处到后门的路线和距离。
黄桃回来时,手上提了一个食盒。
她将食盒放到桌上,福身道:“姑娘,这是云薇坊送来的点心。”
“云薇坊?”
黄桃点点头:“云薇坊是西市的一家点心铺子,殿下很喜欢他家的味道,遂吩咐其每半薇要来王府送一次点心。”
“原来如此。”缇莎笑了笑,“奴婢还从未尝过中原的糕点呢!”
说着,她看向叶采薇,逗得叶采薇无奈一笑:“吃吧。”
“姑娘真好!”缇莎兴奋地打开食盒,从中随意拿了一块青绿色的糕点,又跑到叶采薇身侧,将那糕点分成了两半,“姑娘,您也吃!”
叶采薇将糕点接过轻咬了一口,再拿开时,便见糕点中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她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看向黄桃,笑道:“黄桃,我忽然想喝点什么,你能不能去叫厨房做点饮品啊?”
闻言,黄桃略有迟疑,但瞧这二人吃着点心,想必也不会做什么,这才转身放心离开。
待人走远,叶采薇这才低头将那糕点掰开,从中抽出了一张极小的纸条。
“咦?姑娘,这……”缇莎很是惊讶。
叶采薇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将纸条展开。
纸条上用黑色的墨水写着几行字-
遇事莫要冲动,三思而行,关于蚀心蛊一事,若有可能,请来云薇坊与我一叙。
奚子瑜离开京城也已有五年,再次故地重游,难免感慨万状。
当年他怀揣满腔壮志而来,三年求学,终入翰林,走上一条天下读书人无不艳羡的光明坦途。
但他为了她,将这些统统放弃。
叶琛到底还是个只有四岁的孩子。
京城乃天.朝之都,富庶繁华远非文字所能尽述,从他们的马车入城开始,叶琛虽然人还规规矩矩地坐在奚子瑜怀里,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早就飞了出去,恨不得把每一处新奇都扒下来,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看个够。
“容安,等会儿见到你阿娘,若是她问起你七叔叔脸上的伤,可记得该如何回答?”奚子瑜垂首看向怀中好奇满满的孩子。
叶琛收回了心神,紧紧攥着手里的西洋钟,认真回答:“这个伤是七叔叔出发前在东流时有的,容安什么也不知道。”
“还有,上一次一个人偷偷跑到应天找你娘的事呢?”
“没有这回事,容安一直都在东流,乖乖等着阿娘回来的。”
“乖,容安已经是个小小男子汉了,这些都是容安与七叔叔的秘密,秘密就要保守好。”
“七叔叔,我看到前面有个叔叔,长得和佟大哥有点像……但是,但是他比佟大哥好看太多了!”
“在哪里?”其实奚子瑜并不想从叶琛的口中听到任何关于佟归鹤的话,毕竟他要牢牢占住叶琛身边最亲厚的男人的位置。
他懒懒随着叶琛的目光向车窗外看去。
谁知,叶琛看到的,竟是刚刚从马车上下来,他奚子瑜的故交、叶琛的生父,容津岸。
第五十七章
对叶采薇来说,这一趟决定拐道去载徽书院,完全是不虚此行的。
她弥补了许多当日未去庆林书院的遗憾。
“想不到想不到,那些学生看起来也和咱们当年差不多的年纪,原来,咱们那时候竟这么惹人嫌吗?”
温谣全程观赏了叶采薇与青年士子们的辩经,回过味来的时候,仍忍不住笑盈盈感叹。
“惹人嫌?我倒是觉得他们不错。”叶采薇鸦羽长睫颤了颤,像是还在回味方才的精彩绝伦,
“这些学生,虽态度倨傲,颇有些目中无人的意思,然论起学问,又各自都有独到的见解。很多话在我听来,都忍不住眼前一亮呢。”
“眼前一亮,所以你干脆继续把他们驳倒,薇薇,原来这就是你表达欣赏的方式,当年你就是这么对容津岸的。不过人和人的反应大相径庭,这有几个,我看得分明,那眼神毒辣辣,恨不得飞出刀来撕烂你的嘴。”
温谣以帕掩口,笑起来,双眼弯成了月牙,“你呀,你在你的学生面前也这样?”
神采飞扬,不留余地。
“辩经与讲学不同,岂可混为一谈!谣谣你想取笑我,直接来便是,拐弯抹角做什么?”叶采薇对温谣挑了挑眉。
温谣轻轻捉住了她的手。
“不是我吹牛,我的学生都觉得我温柔大方,对他们循循善诱,可很少有人会挨我的批评,除非我真的忍不住。可就是如此,我因材施教,他们几个也是出类拔萃,这次南直隶秋闱重考,说不定他们还会争个解元回来,给我这个老师脸上增光。”
只要每次提起她的书稿、她的学生,叶采薇眼睛里的光采藏都藏不住,睇眄流光,熠熠生辉。
温谣想,年少青葱烂漫时,叶采薇也向她提过自己的夙愿,只是身在闺阁,作为女子的本分便是做好当家主母、相夫教子,人人都这样,她们也只能这样,而无论是教书育人、著书立说,还是游历天下、甚至高居庙堂,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可叶采薇经历家变与婚变,却兜兜转转实现了少时的梦想,若是“做自己”的代价如此巨大,谁又敢为此破釜沉舟呢?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是是是,叶先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①’,叶先生门下高徒辈出,明年春闱和殿试,还要给叶先生争个状元回来,叶先生迟早桃李满天下。”温谣把玩着叶采薇的素手,柔荑抚弄她的手心,
“但方才书院的山长过来,你又为何急急拉着我走?我记得载徽书院的山长,是、是……”
“是我爹从前的同侪,他们都认得我。”叶采薇道。
京城几间书院的事,都是容津岸告诉她的。
“这次我回来,主要是为了看望你,不想惹来太多麻烦,刚才也是我实在心痒痒,冲动了。”叶采薇的言语里又带着后悔之意。
屠了秦家满门又如何?只要他想,什么周家李家皆可屠尽。
这些跟着三皇子作威作福的败类,本就该杀。
容津岸冷笑一声:“备马,入宫。”
此刻并非上朝的时间,却有一大批朝臣聚集在文德殿前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赤色兽纹锦缎衣袍的男子,他下巴微扬,眯眼听着众人控诉容津岸的言论,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见到容津岸过来,朝臣们都纷纷噤声,规规矩矩地拱手道:“参见摄政王。”
那男子似是等候多时一般睁眼看向容津岸,随意地拱了拱手,眸中带着戏谑的笑:“见过皇叔,几日未见,皇叔怎的这般憔悴?”
“清君侧,锄奸逆,自是伤神。”容津岸淡淡道。
话音刚落,朝臣们皆是一愣,脸上纷纷升起不满之色,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这容津岸在朝中虽然党羽不多,但兵权可是实实在在捏在他手中的,光是那一批对他唯命是从的黑甲军便足以威慑所有人。
而他们这些投在三皇子麾下的,本就是他的眼中钉,再加上刚出了一个被灭门的秦家,谁也不敢先做那个出头鸟,只是不敢忤逆三皇子的意思才聚在此处罢了。
“可是皇叔,秦大人究竟是不是奸逆,应当交由大理寺来决断,皇叔怎可自作主张屠他满门?”为首的男子上前两步,盯着容津岸道。
容津岸瞥了贺庭翊一眼,嗤笑一声,语气逐渐冰冷:“本王的判断,难不成还不如区区一个大理寺吗?”
话音落下,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容津岸勾着嘴角,笑意未达眼底,他扫了一圈神情各异的众人,最后将目光放到了贺庭翊身上:“三殿下还有何指教吗?”
瞧着容津岸这幅嚣张的样子,贺庭翊放在身侧的手捏成拳头,青筋突突直跳。
好啊,自从先帝驾崩,此人就愈发肆无忌惮,先是在刑场公然带走了苗疆女令他颜面扫地,而后又屠了秦家满门,折了他的左膀右臂,现如今当着众朝臣的面,竟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贺庭翊微微颔首,强扯出一抹笑容:“皇叔说得是。”
说罢,他便冲着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忙不迭走到容津岸面前拱手弯腰:“殿下,微臣有话要讲,如今帝位空置,朝臣群龙无首,各处都人心惶惶,是该从适龄皇子当中挑选有能力之人继承大统了。”
容津岸半眯着眼,没有出声。
四周异常安静,众人都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半晌,他才淡淡道:“此事本王需好生思量,明日早朝会给诸位一个答复,还望诸位莫要缺席。”
“微臣领命。”
待容津岸离开,剩下的人这才又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贺庭翊松开捏得发汗的拳头,冷哼一声:“除了本宫,看你还能选谁。”
待坐稳帝位,他定会让容津岸将现在的权力全部交出来!-
含香苑,黄桃将院内所有侍女召集来训了一阵话,这才摆摆手遣散了她们。
她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不远处紧闭的屋门,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她的新主子会在此处久住了。
屋内无声,叶采薇唤缇莎进来说了一会儿话便安静了下来,手撑着头坐在床沿边,呆呆地望着窗台上那株刚冒了芽的绿植。
许是因为人生地不熟的,总要有个熟悉的人陪在她身边,她的心才能真正静下来。
缇莎守在一旁,瞧着她那心不在焉的模样很是纠结,欲言又止。
未几,她还是出声道:“其实姑娘不必忧心,临行前祭司同奴婢交代过姑娘体内蚀心蛊的事。”
听见此言,叶采薇愣了一下,眼中闪过茫然之色:“蚀心蛊?祭司之前拿的解药已经服过了。”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连忙发问:“她怎么说?”
“祭司大人为您留了后路,只要姑娘完成了任务,在下一次蛊毒发作前离开帝京,便可去往临城徐州,那里有我们的据点,可为姑娘提供两枚解药,延缓蛊毒发作的时间,再由我们的人护送姑娘回苗疆。”
说罢,缇莎低下头:“祭司大人本是让奴婢临期再同姑娘说的,可奴婢实在不忍看姑娘这幅样子。”
“原来祭司大人并未完全放弃我。”叶采薇脸上闪过一抹庆幸的笑,“如今中原王已死,虽与我无关,但亦能回去交差。”
可庆幸之余,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深深地看了缇莎一眼。
缇莎眨了眨眼睛,奇怪道:“姑娘,您这么看着奴婢做什么?”
叶采薇收回目光笑了笑:“现下还剩的时间不足一薇,我只是在想,我们该如何离开。”
缇莎点点头,神情略带苦恼:“只是目前有个麻烦。”
叶采薇眉心蹙起,轻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屋门的方向。
目前最大的麻烦便是容津岸,其次,便是方才被安排到含香苑来的一等侍女,黄桃。
不知不觉间,天色变得阴沉沉的,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雨声滴滴嗒嗒落到了天黑才停。
琉璃瓦上聚积的雨水正一滴一滴的落到青石板台阶下,府内一处名唤初雪苑的偏院也很是热闹。
杜莞华那刚及笄不久的侄女,傍晚便急匆匆地住了进来,院内的侍女们忙忙碌碌,都在她的吩咐下为杜婉仙沐浴更衣,涂脂抹粉。
杜婉仙通过铜镜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杜莞华,迟疑不定道:“姑母,这样真的行吗?”
镜中的她青丝散尽,只在里衣外披了一层薄薄的轻纱,露出了那些细细的脖颈,肌肤在烛光的照映下瞧着很是光滑。
与叶采薇那略微深邃的眉眼不同,她的长相更为柔和乖顺,瞧着赏心悦目,是中原人喜爱的那种面相。
杜莞华宽慰般的拍了拍她的肩头,笑道:“仙儿这般模样,哪个男人瞧了能不心动?”
“若此事能成,你往后可就是摄政王妃了。”
听了这话,杜婉仙眉宇间的忐忑淡去,重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待收拾完,她便起身提起书案上的食盒,告别了杜莞华,独自一人出门往书房的方向走。
此时已然夜深,书房内却还掌着灯,暖色的烛光在这一片漆黑的夜色中亮得明显。
容津岸坐在书案前,闭上眼颇为疲惫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先帝驾崩也有几日了,这空置的帝位确实是个问题。
当今有资格继承大统的皇子有三位,白日那个贺庭翊排行老三,是唯一一个嫡出的皇子,可做事激进鲁莽,只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
大皇子不懂朝政权术,是个出了名的草包。
仅剩的小皇子排行第六,年仅九岁。
如今看来,局势确实对贺庭翊更为有利。
可若帝位落在此人手中,容津岸的权力又将无法保证,说不准还会被赶尽杀绝。
那么,当如何抉择?
思绪间,一道清浅的脚步声从门外走进了书房,最后在前方不远处停下。
“仙儿见过表兄。”
容津岸眉心蹙起,掀起眼帘盯着那婀娜有致的身影:“你唤本王什么?”
“表兄。”来人音色娇柔,看向容津岸的眼神一颦一笑都似是在刻意引导着什么。
对此,容津岸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只想明白了来人的身份,便拿起书案上的书翻看着。
母亲家中并没有什么兄弟姊妹,她只可能是杜莞华的侄女。
“何事?”在鎏云的搀扶下,叶采薇从粮草内爬了出来,颇为狼狈地整理着头上的稻草。
鎏云轻叹了一口气:“本是因为没有通关文牒,才让你在粮草堆里将就一下的,谁知这会儿不到晌午,城门竟然关了。”
“是啊,平日里无论如何,都得天黑才关城门,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尔江应和道。
叶采薇眉心紧锁,愁容满面道:“既如此,咱们今日怕是出不去了。”
“无妨,你就在云薇坊将就一晚,明日总能开城门的。”鎏云安抚着。
闻言,叶采薇摇摇头:“未必,今日关城门这事儿本就反常,不知何时才能开城门,若容津岸发现我不见了,他更不会打开城门,到时咱们真就半点机会也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是他察觉到了什么?”尔江微微睁大了眼,连忙问。
“多半如此。”叶采薇点点头,平复了一下思绪,“总之,我今日先回去,待城门打开我再找机会出来。”
鎏云与尔江对视了一眼,迟疑了片刻,还是无奈妥协:“也好,那我便去想法子给你弄一张通关文牒。” -
另一边,容津岸带着黑甲军赶到王府门前,很快便将场面控制住。
人群熙熙攘攘,突然出现了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王爷为何那般护着那位不详的巫女,是不将咱们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了吗?”
一时间,方才安抚好的人们便又躁动了起来。
“将苗疆女交出来!”
“交出来!”
容津岸脸色黑了下来,只一个眼神,身边的黑甲军便纷纷亮出了兵刃,这下,躁动的人群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百姓们窃窃私语了一阵,总算是不再闹腾,各自散去。
恍然间,他似乎在角落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巷内,趁着此时无人,叶采薇钻进小门,将此处恢复了原样便小跑着回了含香苑。
屋内还如她离开时一般,没有丝毫的变化。
她替那二人解了蛊,便若无其事地拿起话本子看了起来。
不过片刻,二人还未醒来,屋内就先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瞧着忽然闯进屋来的男人,叶采薇疑惑地歪歪头:“大人怎的来了?”
容津岸眼眸微眯,颇为意外地挑眉:“本王还想问,你怎么回来了?”
叶采薇蛾眉不由蹙起,不解道:“大人此言何意?我不明白,我一直都在此处啊。”
屋内静了一会儿,容津岸紧盯着她没有吭声。
未几,黄桃先行醒来,嘀咕着打破了沉寂:“咦?我怎的睡着了?”
末了,她站起身子,忽的瞧见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容津岸,被吓得一哆嗦:“殿,殿下,奴婢并未故意贪睡,有意怠慢姑娘的,请殿下责罚。”
容津岸神色淡淡,只是盯着叶采薇,并未分给黄桃一个眼神,出声道:“不怪你。”
“多谢殿下。”
许是因为心虚,亦或是那视线的压迫感太过强烈,叶采薇垂眸避开了那道目光,将手中的话本子放下,出声询问:“听下人说,有百姓闹了过来。”
“嗯。”容津岸淡淡应了一声,“这些人想让本王将你交出去。”
叶采薇勾勾嘴角:“那大人可应了?”
“都打发走了。”容津岸瞥了一眼她腕间略微渗血的纱布,“此事今夜便能解决,往后帝京再无人会那样说你。”
“另外,你的手近日少动,若一直好不了,恐会留疤。”
说罢,容津岸没再多待,转身便离开了屋子。
黄桃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抬眼偷瞟着叶采薇,有些摸不清此时的状况。
身边响起了些许声响,黄桃转头看去,这才见桂嬷嬷悠悠转醒。
“桂嬷嬷若累了便先去歇息吧。”叶采薇看了她一眼,笑着说。
桂嬷嬷直起身这才清醒过来,她抬手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眼睛,无奈笑道:“行啊,年纪大了,愈发困顿了,那我便先回了。”
“嬷嬷慢走。”
待桂嬷嬷走远,叶采薇才看向黄桃:“你也挺累的吧?”
“是吧?”黄桃不确定地抿抿唇,她昨日才休了半日的假,怎会这么困?
叶采薇并未多言,只是起身走到窗台前。
那枝头上只展开了几片花瓣的小花苞,在扶光的照映下显得格外粉嫩,瞧着这般景象,她心情也不由好了许多。
这便是活着的意义吧。
暮色将至,落日余晖穿过叶间的缝隙,在窗台落下斑斑点点,不多时便没了踪影,只留下了些许浅浅的余温。
杜婉仙此时正待在祠堂陪着杜莞华,嘴角带笑,随她一同抄写着经文。
先前听闻叶采薇跑了出去,她便心情大好,立马便来祠堂说了这个好消息。
虽不知容津岸有何打算,但只要叶采薇走了,不管他想给何名分也都是无用功。
杜莞华额间虽还包着纱布,此时相比之前,神情也愉悦了些许。
如今那能带来厄运的人走了,她便能放开手脚来对付青禾那个贱人了!
吱嘎一道推门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剪秋神色难看地走到杜婉仙身边,低声道:“姑娘,含香苑那位又回来了,方才王爷还去看过她。”
“什么?”
杜婉仙坐不住了,她眉心紧蹙,连忙站起了身子往外走。
一路到了含香苑,便见叶采薇屋里果然点着灯,下人们都神色如常,似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她有些急了,抬脚便到了屋前,吩咐人去通传。
屋内烛光摇曳,听闻杜婉仙此时过来,叶采薇半分没有诧异,只是淡淡地差人将她请进屋。
屏退了下人后,杜婉仙在叶采薇身侧坐下:“怎么回事儿?”
叶采薇将手中的茶盏方下,轻叹了一口气:“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可城门关了。”
“城门关了?”杜婉仙微微一愣,诧异地低下头,“怎会如此?”
叶采薇并未多说什么,摇头苦笑:“还劳烦杜姑娘替我注意一番,城门一开便来告知于我,多谢。”
“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客气。”
杜婉仙含笑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瞧着她的背影,叶采薇勾勾嘴角,恹恹地凭靠在小几上,阖上了双眼。
夜色渐浓,此时的青云台不同往日般清寂。
台上铜铃声作响,白发男子手握祭铃,满脸虔诚地站在千字柱前,口中念念有词。
台下是乌压压聚在此处的百姓,他们望着那道挺立的身影,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唯恐惊扰到了神明。
未几,国师总算是睁开了眼,收势看向站在一旁的容津岸:“王爷,结束了。”
“嗯。”容津岸应了一声,走到台前,示意国师直接说。
国师微微颔首,上前两步道:“苗疆圣女乌桑叶采薇,是与神明有缘之人,能为苗疆带来福缘,可其与我盛国相斥,故而才会令盛国状况频出。”
话音未落,台下的百姓们便窃窃私语了起来。
“国师大人,那神明可有讲该如何处置此女?”
瞧着台下惴惴不安的众人,国师颔首道:“神曰,异王为福,苗女为祸,福祸相依,瑞彩祥云,苗女若亡,盛国将衰。”
“那国师大人,异王是何?”
国师顿了一下,道:“异王为大盛异姓之王,苗女若死在盛国,那大盛必会走向衰落,而若异王能与苗女结合,大盛便能走向盛世。”
“故。”他转身面向容津岸,拱手弯腰道,“臣恳请摄政王为大盛黎明百姓,迎娶苗女。”
“草民恳请摄政王为大盛黎明百姓,迎娶苗女。”
-
一夜过去,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国师已然替他二人定好婚期,将缘由拟成告示张贴于皇城之上。
容津岸直到晌午才悠悠转醒,一脸困倦地坐起身,抬手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
听见声响,时舟连忙进屋替他斟好茶递到手边,迟疑片刻,忍不住道:“殿下是自己想娶叶采薇姑娘吧?”
容津岸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放下茶盏:“告示上所述,亦是本王心中所想。”
时舟眼尾不住地抽了几下,讪笑着低下头:“是,殿下为国为民,甘愿牺牲,实乃民之所向。”
“可纳彩、问名、纳吉此等步骤皆略过,叶采薇姑娘是否会不乐意?”
闻言,容津岸眯了眯眼:“有国师操办,这些便无需忧心。”
“但纳征不可少。”他蹙眉思索一番,道,“你便差人备好六十四抬送往苗疆,一百二十八抬作为聘礼送去含香苑,再一百二十八抬作为嫁妆送过去。”
时舟愣了愣:“您连她的嫁妆都出啊?”
“嗯。”
容津岸又抿了一口茶,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此事她可知晓?”
“这,属下也不清楚,桂嬷嬷说不定已知晓此事,正同叶采薇姑娘说呢。”
杜婉仙笑笑,大着胆子走到容津岸身边,将食盒放在了书案的角落:“如今时局动荡 ,听姑母说表兄总忙到很晚,仙儿担心表兄太过操劳,便给表兄带了点粥。”
说着,她打开食盒,将粥端出来放到了他面前:“表兄休息一会儿再看吧?”
容津岸扫了一眼那晶莹可口还冒着热气的粥,眸中闪过一抹戾色。
此女身上的脂粉味太过浓郁,令他觉着厌恶。
没由得,他便想起叶采薇身上淡淡的清香和她那盈盈一握的细腰,眸色暗得深邃。
似小鹿般圆溜溜的眼眸分明慌乱,却又强装镇定,如烙进了他心里一般,久未淡去。
亦如当年。
容津岸蹙眉瞥了一眼杜婉仙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露出来的香腕,烦躁地闭上眼:“出去。”
话音落下,杜婉仙动作一顿,脸色难看地扯了扯嘴角,在书案前蹲下仰头看着他,娇声道:“仙儿想多陪表兄一会儿。”
见容津岸没再出声,杜婉仙自以为得逞地勾了勾嘴角,将那碗粥往他面前推了推:“看表兄喝完粥,仙儿就走。”
可回应她的便是一阵沉默。
她疑惑地眨眨眼,手试探着拉了拉男人那宽大的衣袖,壮着胆子伸向了他的腰间。
可还未等她触碰到衣带,男人那双漆黑的眸子就猛地睁开,大掌直接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毫不怜惜地将她按倒在了地上。
只听哐当一声,粥碗被掀翻在地,紧随其后的是他那冰冷刺骨的声音:“本王从不说第二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杜婉仙,面上没什么表情,眸底的寒意让她后背发凉,一阵极大的恐惧漫上心头。
她双手扳着男人的手,脸憋得通红,只能感受到脖颈上的力道越来越紧,令她喘不过气来。
恍惚间,杜婉仙觉得脖颈一松,蜷缩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气,还沉浸在方才濒临死亡的感觉没有缓过神来。
疯子!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杜婉仙双目通红地深吸一口气,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扫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容津岸身边的男人,低下头。
方才似乎就是他在为自己求情。
她拭去了眼尾的泪珠,嗓音沙哑道:“仙儿就不叨扰表兄了,仙儿告退。”
见她惊慌失措地跑了,时舟轻叹一口气,看向此刻正闭着眼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什么的男人。
“殿下如今的状态愈发不稳定,太医的药似乎越来越不管用了。”时舟顿了一下,“若方才属下不在,她便死了。”
“蝼蚁罢了,杀便杀了,怎么,你不忍看她死?”
时舟低下头,连忙道:“属下绝无此意,只是担心殿下。”
周遭静了一会儿,时舟忽的想到了什么,试探道:“殿下每次从含香苑回来,心情似乎都会好许多。”
容津岸睁开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许久才出声:“她可歇下了?”
时舟笑了笑,亦明白容津岸口中的她是谁:“属下方才老远见含香苑还亮着灯。”
“嗯。”容津岸抬脚便往外走,“去含香苑。”
“七叔叔知道你心疼嬷嬷,”奚子瑜连忙打断他,怕他再说出什么惹是生非的话,“七叔叔给嬷嬷请最好的大夫医治,好不好?”
谁知康和县主观此二人情状,愈发不依不饶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这死老婆子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奚子瑜毕恭毕敬拱手道:“在下池州奚子瑜,远赴京城贵都,是为家中生意。”
“七叔叔,分明是她仗势欺人,我要告到官府去!有青天大老爷为嬷嬷做主,看她还敢不敢如此嚣张!”叶琛不解也受不了奚子瑜奴颜婢膝的态度,急得快要哭出来。
而康和县主人也不傻,早已从奚子瑜的话和态度上推测出他们二人只是平民的身份,当下也不管这稚童那张几乎与容津岸一模一样的脸,只顾自己扬威吐气大耍威风,用手中的马鞭挑起叶琛的下巴,睥睨轻蔑道:
“你这黄口小儿口气不小,还要告到官府、让青天大老爷为你做主?你可知本县主什么身份?青天大老爷见了本县主,也只得乖乖向我跪下磕头。就凭你,告到官府,你要先挨五十大板,就你这小身板,恐怕要下去见阎王了,谁给你撑腰?”
叶琛扭头,躲过那粗粝的马鞭,智斗过人贩子和流寇的他,当真要摧眉折腰事权贵了?
不,对面的那辆马车车窗,露出了一张人脸。
“他,他是我爹,他有二品,他来给我撑腰!”叶琛指着那张脸大喊。
而那张看过来的脸不是别人,正是容津岸。
第五十八章
容文乐是在嘉泰四十四年、容津岸考取会元后,在路边捡回家的小少年,跟了容津岸五年多,他对自家大人的脾气秉性很是了解。
自家大人不愿去孟府,也不想回容府,而是说“随便走走”,那地方又离叶府不远,便是要到那边去的意思。
谁知道他们的马车刚刚过来,便撞上了事。
京城天子脚下,权贵遍地,普通百姓如同蝼蚁,被他们倚仗权势肆意欺凌的事屡见不鲜。
容文乐只是略听动静,便猜到了是有人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纵马飞驰冲撞伤了无辜路人,反而还要言语羞辱受伤的无辜路人、甚至二次施暴的事情了。
待他们的马车缓缓行至可以看清纠纷的地方,容文乐大吃一惊。
仗势行凶的权贵是老熟人康和县主,容文乐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但他再定睛一看,那站在康和县主面前、正给她恭恭敬敬赔罪的男子,不是奚家七爷奚子瑜吗?
他……他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他的脸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么长一道疤?
叶采薇轻咬下唇,好一阵才开口:“那是,形势所逼。”
“本王不管你是否是形势所逼。”容津岸沉默了一会儿,眸子上下打量着她,“你这衣裳不合身。”
明明是中原女子普遍身量大小做的衣物,穿在叶采薇身上倒大了些,将那本柔软的腰身遮得严严实实的。
“合不合身不也是大人准备的?”叶采薇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语气并不算好。
就这不合身的衣物,她可穿了好几日,这几日容津岸连个影都没有,这会儿倒是有闲情来说这衣物不合身。
叶采薇腹诽着,并未再说什么。
现在饿着呢,没心思同他多嘴。
似是察觉到了叶采薇的情绪,容津岸挑挑眉,倒也没有计较。
人是他让人丢回来的,把人晾几天这事儿确实也是他干的。
“行了,过来坐。”容津岸转头看了叶采薇一眼,示意她过来在桌边坐下。
叶采薇犹豫了一瞬,还是依言抬脚走了过去。
屋内静了片刻,容津岸环视了一圈略显凌乱的屋子,忽的开口道:“青禾还能醒吗?”
叶采薇浑身一僵,故作轻松地笑笑:“青禾姑娘忽然晕倒,当是得了病,应去寻郎中才是,我怎会知晓?”
“也是。”容津岸无所谓地瞥了她一眼,“本王瞧她的症状与那日在刑场的那队人一样,还以为是你干的。”
瞧着他略带探究的目光,叶采薇不动声色地平复了一下自己因为紧张而胡乱跳动的心,勾着嘴角盯着他:“大人多虑了,我哪有那本事?”
容津岸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荡漾,莫名又想起那日她着一身苗服露出的纤细腰肢,柔若无骨,仿佛一折就会断开似的,喉结不由动了动。
这时,门外传来些许声响。
“饿了吧?”
叶采薇还未反应,便听门吱嘎一声被一名侍女推开,来人冲着屋内行了一礼,便招呼着后面的下人布膳。
“这几日,本王有事忙,没顾得上你。” 容津岸适时开口。
叶采薇愣了愣,下意识抬眸看向他,二人视线相撞,她便似是被灼到般很快收回了目光。
她颔首没有吭声,待布膳的下人离开,才抬眸看向他。
“多谢大人,大人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叶采薇轻声问道。
容津岸指尖在桌上轻轻敲打着:“没事儿本王便不能来?”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叶采薇睫毛微颤,适时噤声。
“只是什么?”
叶采薇轻咬了下唇,迟疑道:“若大人有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办好,我,我想早些回去。”
屋内静了一会儿,容津岸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回哪里去?”
“苗疆。”
“叶采薇,你以为本王救你回来,是想要放你走的吗?”容津岸语气冷了下来。
叶采薇心下一慌,忙道:“所以我才说,若是大人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定尽心尽力,也算是还了大人的恩情。”
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一会儿,叶采薇低着头,久未听容津岸回答,这才狐疑地抬头望去。他此时正半眯着眼看着窗外的桃枝,脸上瞧不出什么波澜,这也更让人觉着心里打鼓。
半晌,他才淡淡道:“本王的恩情,不是你想还便能还得完的。”
容津岸盯着叶采薇眉梢微挑,随即话锋一转:“本王向来不做无用之事,你若想死,尽管离开。”
闻言,叶采薇睫毛轻颤:“大人是不愿放我走。”
容津岸意味深长地看着叶采薇,很快又垂眸将目光放在了叶采薇的手上那带着新伤的位置。
“本王排除外边的争议保了你,你转身就想走,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叶采薇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出声问:“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大人尽管提。”
“暂时没想到,你便先留下,待本王想到再说。”容津岸半眯着眼,目光灼灼。
闻言,叶采薇心里一咯噔,留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不行。”
“为何不行?”容津岸脸色沉了下来,“你就这么喜欢当你的圣女,整日守在圣殿陪那个什么所谓的蚩尤?”
叶采薇眼眸微微睁大,神色间满是诧异:“你怎会知晓?”
容津岸脸色变了变,眯眼转头不再看她:“只要本王想,自然能知道。”
自知失言,叶采薇没再吭声。
说得也是,他若想知道,一探便知。
她怎的又问了个蠢问题?
屋内陷入沉寂,唯能听见窗外的鸟鸣声。
叶采薇被这气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率先出声道:“那大人,可需要我伺候?”
容津岸眉梢微挑,福身靠近叶采薇。
那独特的香气再次侵袭了他的嗅觉,令他觉着心旷神怡,原本因为朝堂而烦躁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不顾叶采薇的躲闪,伸手捏住了她小巧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嘴角勾起:“你愿意委身伺候本王?”
瞧着容津岸那恶劣的笑,叶采薇倒觉得后背发凉,心里一阵恐惧。
仿佛下一秒,这个唇角带笑的男人就会毫不怜惜地拧断她的脖子。
她睫毛颤抖着,眼眶有些发红。
在她的了解中,此人向来不近女色,是以暴戾出了名的,听闻之前有一貌美侍女半夜摸进了容津岸的屋子,直接就被扭断了脖子,当晚便叫人丢去了乱葬岗。
他这么问,该不会是……
叶采薇不敢深想。
这个男人阴晴不定,留在他身边,说不定还未等她蛊毒发作,便被此人要了小命。
瞧少女被吓得花容失色,容津岸莫名有一种满足感。
他松开了她,神色恢复平静,似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淡淡道:“先用膳吧。”
叶采薇仿佛刚逃脱鹰爪的小兔一般缩了回去,战战兢兢地偷瞟他。
见他确实没有其他动作了,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开始用饭。
这边,偏院。
杜莞华正哭哭啼啼地依偎在容止身边,诉说着容津岸的罪行,说他如何袒护外人,如何针对她,听得容止一个头两个大。
“那你说怎么办?岸儿就这脾气,你没事儿别惹他。”容止无奈道。
杜莞华不甘地哭着,又道:“老爷,自从先帝赐了这王府,我们长辈就被他赶到偏院住,他一人便霸占了主院,妾身倒是没什么,就是委屈了老爷。”
闻言,容止微微蹙眉:“我就说咱们住在老宅子就行了,你非要搬过来!”
“老爷。”杜莞华不动声色地略过了这个问题,娇嗔道,“妾身的意思是,这主院岸儿一个人住,难免冷清,岸儿年岁也到了,是该娶妻了。”
容止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好,岸儿身边也是该多个体己人了,夫人可知晓什么合适般配的姑娘?”
杜莞华柔柔一笑,眼中闪过一抹得逞的精光:“说起来,妾身倒是有个侄女,刚及笄不久,很是仰慕岸儿,妾身便想着,若两家能亲上加亲那自然是最好的。”
“说得也是,可我忧心岸儿对那苗疆女有意。”说着,容止叹了一口气,“如今先帝驾崩,时局动荡,那苗疆女身份敏感,我真怕此事会牵连我们整个容家。”
闻言,杜莞华眼珠子转了转,试探道:“其实,妾身倒有个主意。”
“嗯?”这一夜,叶采薇睡得很不安稳。
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许久,带着繁杂思绪艰难入睡后,便有梦境侵袭。
她竟又梦到了前世的事。
那年,她初到江州知府,胆小拘谨,一来便被唐洛嫣给了个下马威。
唐洛嫣勒令她立即搬离这间小院,住到隔壁的小房间中。
叶采薇不敢反抗,更不敢惹是生非。
寄人篱下便是如此,她只觉自己只有安分守己,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才能在知府安然度日。
事实也大抵是如此。
头一年叶采薇几乎只在东院周围活动,连着与苏氏都鲜少碰面,更莫说并不常来东院的唐镇宗。
偶尔碰见唐洛嫣,她便会趾高气昂地给她摆脸色。
叶采薇见状大多是低头退让,直到唐洛嫣离去,才会匆匆迈步转而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直到第二年,因着知府贵客到来,唐镇宗设宴款待。
叶采薇被苏氏唤到一同出席,她推拒不下,只能顺从前往。
那便是她第一次见到容津岸。
宴席上,她与那个俊朗高大的男人遥遥相隔。
不仅是坐席的距离,更是她与整个宴席的宾客的格格不入,让她仅是朝那头看了一眼,便又很快收回视线,熟练地隐匿着自己的存在感。
桌上有酒,叶采薇未曾饮过酒,却是因着闲着无聊忍不住浅尝了几口。
酒果真是好东西。
没多会,叶采薇便觉得自己格外放松,不显拘谨也不再紧张无措。
视线飘忽地移向人群最为聚集的主席方向。
容津岸在她迷离模糊的视线中仍是那个鹤立鸡群的存在,一眼便能看见他,甚至耀眼得眸光颤动。
那时,叶采薇并未注意到一旁被苏氏催促着不情不愿端着酒杯靠近的唐洛嫣,但此时在梦中却是瞧了个清晰。
唐洛嫣满脸烦闷,被苏氏轻轻推搡了好几下,才终是走到了容津岸跟前。
梦中,叶采薇看见容津岸桌前围着不少人,他一侧坐着笑得合不拢嘴的唐镇宗,另一侧坐着面无表情的陈颂知。
随着唐洛嫣走近,周围聚集起一众视线,也让开一条道来。
遥远的距离令叶采薇即使此时身处梦中,也想象不出他们当时究竟在说什么。
只能瞧见容津岸先是一怔,而后竟端着酒杯站起了身来。
他身形微倾明显朝着唐洛嫣的方向靠近,这是他与旁人交谈时所没有的举动,并且从叶采薇的角度看去更显亲昵。
那时叶采薇只是懵懂地眨了眨眼,心想,原来自己的表姐竟是认识那位耀眼的男人。
仅此而已。
目光中,两个酒杯相碰,碰撞声隔着遥远的距离并不能听见。
叶采薇脑海中却是一声清脆的碰响。
她赫然睁眼,似是惊醒一般发现自己原来是做梦了。
叶采薇躺在床榻上怔愣半晌,记忆中宴席的后半段就像是缺失了似的,未曾留下任何片段。
她应是醉得不轻,最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送回屋中的。
屋外晨光洒落,已是天亮。
用过早饭后,苏氏告知她今日府上设有宴席,正巧也迎她远道而来,让她收拾一下一同出席。
这番话语熟悉,就如同前世一样,叶采薇有些怔然。
因着她重生而改变的轨迹,竟让宴席提前了一整年。
昨日偶然的发现让她越发觉得不安。
容津岸的心上人,究竟是不是唐洛嫣呢?
若真的是,唐洛嫣作何感想,今生他们又会有怎样的发展。
入夜,热闹宴席如期而至。
叶采薇的座位一如前世在偏远的角落处。
今日宴席除了一些江州权贵,更有不少江湖名士,其中好些人自是冲着这位风头正盛的玄北将军而来。
熟悉的场景,叶采薇一直在提防着不知何时会现身的唐洛嫣。
但她视线在宴席中扫视一周后,却并未找到唐洛嫣的身影。
前世,唐洛嫣可是在宴席还未开始前,便随着苏氏入了坐席,这会苏氏身侧却是空荡荡的。
而后,她不由朝宴席人群聚集的方向看了去。
容津岸的桌前同样围满了人,谈笑声此起彼伏,应声的大多是性子随和爽朗的唐镇宗。
他的另一侧同样坐着面无表情的陈颂知。
只见他双唇翕动,像是在说些什么,引得容津岸微微挑眉。
下一瞬,叶采薇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容津岸直勾勾看来的视线。
目光交汇,叶采薇微微一怔,一时间不知是方才因着陈颂知提醒了容津岸,还是他自己有所察觉地看了过来。
既是对视上了,叶采薇又很快神色松缓下来。
眼尾微弯,唇角勾起朝他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
容津岸眸光一颤,倒像是他做贼心虚了似的,迅速移开了目光。
再转回去,面对一旁前来问候的男子的滔滔不绝,神色还在不自然地游离。
叶采薇唇角笑意不自觉扩大,目光还在明目张胆地看着容津岸,丝毫未注意到身旁突然靠近的身影。
直到耳侧冷不丁传来女子不满的低声:“我不是提醒过你了,别对容津岸动心思,你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叶采薇着实被吓了一跳,一回头,竟见自己找了一晚上的唐洛嫣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身旁。
她回过神来不自觉蹙起了眉头,直言问:“表姐这是心仪容将军,所以才对我如此有敌意?”
唐洛嫣愣了一下,而后好笑地笑了一声,满眼离谱:“我怎可能喜欢他,就算喜欢,你又算哪根葱,本小姐犯得着因这个对你有敌意?”
唐洛嫣一如既往地不客气,那轻蔑傲慢的模样,像是来找茬的,又像是根本不把叶采薇放在眼里。
若说她与容津岸毫无关系,她对她趾高气昂,叶采薇也并无太多心思搭理她。
可她极有可能就是容津岸前世放在心中多年爱而不得的心上人,叶采薇实难做到对她忽视。
叶采薇眸光渐冷,淡淡地看着唐洛嫣,背脊直挺,再无往常的半点温顺好欺:“表姐,你的坐席并不在此,既是不欢迎我,不该是眼不见为净,何需在此自说自话。”
“你说谁自说自话!”唐洛嫣顿时被激怒,连带着嗓音都拔高了几度。
她甚至觉得叶采薇那句“眼不见为净”是对她说的。
面对唐洛嫣的怒意,叶采薇却是面无波澜,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再次缓缓看向了容津岸的方向:“至于容将军……”
叶采薇话语戛然而止,竟赫然发现方才还在人群中的容津岸一转眼竟没了人影。
她视线在周围飘忽一瞬,却仍是不见他的身影。
唐洛嫣仍在怒气中,压根没心思关注叶采薇在看什么。
见她声弱,气急败坏嘀咕了一声:“真是好心没好报,等着当寡妇吧你。”
唐洛嫣后半句话淹没在周围突然升起的一片嘈杂声中,叫叶采薇没能听清。
但她神色微怔,讶异转回头来,唐洛嫣却已是一挥衣袖昂着下巴大步离开了她身边。
她方才,说什么?
叶采薇蹙眉细思起来,没听清她的后半句,听见的前半句却仍是十分奇怪。
唐洛嫣就像是已经知晓了什么似的,可她又怎会真的好心提醒她什么。
叶采薇思绪不出,再次寻找容津岸的身影无果后,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便匆匆起身朝着宴席外离去了。
路经端着托盘的下人,叶采薇随手取了一碗醒酒汤,却并不是自己饮用。
她快步行走在知府的院中小道上,目光四处张望着,显然是为着寻找容津岸的去处。
绕过知府侧院,叶采薇在转角处瞧见一道比路灯更为明亮的光线。
她探着头看去,一眼瞧见了容津岸高挺的背影,正提着烛灯往知府藏书阁的方向去。
叶采薇心下微动,待容津岸入了藏书阁后,快步迈开步子趁着夜色也悄无声息潜了进去。
知府藏书阁藏书众多,占地颇广。
一栋三层楼的建筑坐落在知府侧院后的竹林里。
白日里静谧幽深,宁静优雅。
待到夜里时,便显得阴森森地瘆人。
叶采薇没拿烛灯,入了藏书阁发现一楼漆黑一片。
耳边传来清晰的响动,是容津岸上楼的声音,可叶采薇站在楼下却并不能瞧见半点光亮。
踌躇犹豫片刻,叶采薇听见楼上声响停缓了下来,这便轻手轻脚走到窗边的书案前点燃烛灯坐了下来。
提前备好的醒酒汤已是凉透,冷风灌入屋内令她的酒意消散了不少。
有了烛火照明,静谧的藏书阁倒也不再显得阴森瘆人。
更何况,容津岸还在楼上。
叶采薇逐渐静下心来,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指尖轻点在桌面,微侧着头静静仰望着皎洁月光。
这一刻,就好像是回到前世的某些夜晚。
容津岸偶尔远行会提前寄信回家告知行程,知晓他要回来之时,叶采薇大多是会专程等他的。
那时她便会像此时这样,坐在桌前思绪放空地望着夜空。
偶尔繁星密布,偶尔沉黑一片。
灯油将尽,光线逐渐昏暗下来。
容津岸眼眸迅速浏览书册的视线顿了一下,看完这页最后一行字才侧头瞥向了放置一旁的烛灯。
手边并没有能够替换的烛灯,昏暗的光线无法继续查看信息。
宴席还在继续,他脑海中没由来浮现出一双灿烂澄澈的眼眸,含着笑意直勾勾向他看来。
容津岸心神一顿,双手合上书册放了回去。
藏书阁内回响着沉闷的脚步声,本是将要燃尽的光亮却在一级级台阶而下后,逐渐明亮起来。
容津岸脚下步子一顿。
抬眸之时,藏书阁内暖黄的光线和窗外皎皎月光交织,洒落满地白霜,将那道赫然映入眼帘的玲珑身躯罩上一层温柔的朦胧白纱,连发丝都透着微光,盈亮夺目。
空气中,书香气息混杂着一股淡然酒香。
蹿入鼻腔,先乱的却是心跳声。
静坐的人身形微动,几乎是在他停下的同一时刻便侧头转过身来。
目光还未聚焦,眼神便已带上了欣喜:“将军,你下来啦。”
叶采薇注意到容津岸手中即将熄灭的烛灯,很快拿起书案上的那盏,蹭的一下起身,轻提着裙摆就快步朝着他小跑而去。
少女雀跃的身影映在容津岸深潭般的黑眸中,终是在她走近到身前时彻底被照亮。
“你怎么在这?”
叶采薇眨眨眼,刻意顿了一瞬,才忽的弱下了声音,似是羞涩:“想与你说说话。”
容津岸眸光微颤,在叶采薇柔软的嗓音下忽的不知如何直视她的眼睛,只得不自然移开,视线却飘到了她身后的书案上放着的一碗未曾动过的醒酒汤。
容津岸凝神看了一瞬,回神再度看回叶采薇,便在她眸中瞧见了那抹目的明确的另有所图之意。
他审视片刻,唇角忽的有了笑意:“想与我说什么?”
自他们抵达江州知府后的这两日,的确再无可交集的机会。
那日茶室匆匆一别,到今日才又见着,若是不在此时的环境下,自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容津岸觉得小姑娘颇有些缠人,不过短短两日罢了,叫她说得这般委屈依恋。
但这种感觉有些陌生,怪异地滋生在心头,泛起绵密的泡沫,让人感到难耐,却并不排斥。
叶采薇眼尾微扬,看似乖巧的目光下,不着痕迹地将容津岸面上的微小变化尽收眼底。
至此,心下因唐洛嫣的些许不安稍有放松。
叶采薇嫣唇微启:“不若我们……”
本是想说换个说话的地儿,但话未说完,她脸色忽的一变。
藏书阁外传来脚步声,和一道隔着房门模糊瞧见的光亮。
容津岸淡然侧头看去一眼,像是并无半分紧张慌乱之色。
他很快转回头来,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叶采薇却顿时慌张地深吸一口气,一口吹熄了手中的烛灯。
屋内骤然沉黑一片,无法迅速适应的视线完全被暗色遮蔽。
嗅觉在同一时间被放大,馨香扑鼻,带着酒香,混着甜腻。
直到怀里一热,容津岸才反应过来,叶采薇竟是直接扑了上来,借着推搡的力道,整个人与他紧密相贴。
柔顺发丝轻扫过他露出的脖颈,激起一片痒意。
但下一瞬他便赫然感觉到胸前那无法忽视的柔软触感。
傲然,挺立,甚至清晰地被挤压出柔软的形状。
喉间霎时着了火似的干涩燥热,滚动的喉结在沉寂空气中发出一声突兀的吞咽声。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看似纤细,他却根本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毫无防备地被她拽着胳膊推到了一旁的一侧书架上。
背脊撞上书架发出一声闷响,容津岸手臂下意识抬起,还悬在半空,就先一步被两只柔嫩小手一把攥住了衣襟。
“嘘,有人来了,别出声。”
少女压低的气声带着温热气息扑洒在被她无意拉扯开的衣领中。
侵入肌肤,窜起一阵酥麻之意。
伴随着藏书阁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眸中同一时刻借光映入了她扑在他怀中,仰着头颤着眼眸灼灼看向他的黑眸。
回响在耳边的,是他彻底乱了的心跳声。
“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权势够大,岸儿不论喜欢谁,都无人敢说些什么,现在帝位空置,岸儿若能再进一步……”
容止脸色一变,连忙呵斥道:“休得胡言!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老爷!”杜莞华起身走到容止身边,柔荑替他捏着肩,轻声宽慰。
扶光不知何时爬上了枝头,照到了窗台的绿植上。
也照在了含香苑窗外那吊着花苞的桃枝上。
桌前,菜香弥漫,少女一开始还顾及着形象,但很快便彻底不管不顾,瞧着确实是饿着了。
容津岸就这般看着她,眼眸幽暗,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叶采薇吃饱喝足后,他蹙眉看着桌上还剩着的一大半饭菜,不悦道:“浪费。”
“可是,我已经吃饱了。”叶采薇一愣,微微睁大眼眸,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讪讪一笑。
半晌,他还是点点头,冲着门外唤道:“黄桃。”
闻言,叶采薇放下茶盏微微抬眸,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黄桃是何人?
很快,一个侍女打扮的人便从门外走了进来,冲着容津岸见礼:“见过殿下。”
叶采薇愣了愣,这才认出此人就是方才进来布膳的那名侍女。
“此后,黄桃便作为一等侍女,随侍在你左右。”
话音刚落,黄桃便一下子跪在了叶采薇跟前,俯身磕头:“见过姑娘。”
叶采薇眨了眨眼,仰头看向站起身往外走的容津岸,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叫住他。
她瞧了瞧黄桃,叹气将她扶了起来:“你帮我去将缇莎唤进来吧。”
院门,时舟正双手抱胸靠在树旁,百无聊赖地叼着根草,仰头看着天。
听见脚步声,他连忙站直了身子,丢掉了口中的狗尾巴草:“殿下。”
容津岸应了一声,示意时舟跟上。
待穿过一个凉亭,他才放慢了脚步:“去叫流裳阁的老板娘过来给叶采薇量量尺寸,新制些衣裳。”
“啊?”时舟神色一凛,蹙着眉很是诧异,前段时日不是刚从流裳阁购置了一批女子的衣物吗?
只是还未等他出声发问,容津岸又道:“另外,这几日让厨房多做些补血的东西送过去。”
时舟眨了眨眼。
补血?谁流血了?
见时舟低头紧跟着没有吭声,容津岸眉梢一抬,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怎么?本王说的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时舟讪讪一笑。
很快,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殿下,宫里来了消息,三皇子对您公然屠了秦大人满门很是不满,正,正联合朝臣要逼您交权。”
“嗯。”容津岸闻言转身。
容文乐大吃一惊,自家那从来云淡风轻、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大人,竟双眼通红。
这是……流了多久的眼泪?
站起来的时候,容津岸却突然捂住了心口,剑眉蹙起。
“大人!”容文乐连忙上去搀扶,却有湿湿黏黏的液,落在他的手背。
血,竟是血。
大人吐血了?
第五十九章
时隔几日,孟府再次迎来了从前未有的热闹。
今日本就是休沐日,孟崛不用去大理寺上职,而温谣带叶采薇外出却只让他在孟府上留守,谁知没过半日,竟又多带了两个人回来。
一个是奚子瑜。
当年孟崛与温谣秘密交往,奚子瑜明里暗里为他们打掩护出了非常多的力,孟崛自然与他相熟。
因着孟崛出身寒微全靠自己的双手在大理寺中拼得高位,自然对天之骄子一般的奚子瑜辞去翰林院的大好前程而选择回乡经商不能理解,却也尊重他的决定。
时隔五年,奚子瑜突然重返京师,身边带着的……竟是叶采薇的儿子。
那小子被奚子瑜抱进孟府时,纵使见惯各种奇案异案,孟崛还是忍不住震撼,容津岸的儿子,就算扔到千人万人的人堆里,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无比鹤立鸡群。
和他爹一样,长大了定是个风华绝代的。
这孩子的存在……容津岸自己知道吗?若是他知道了,又会如何反应?
东方泛白,晨露熹微。
林间山路上一辆低调的马车就着破晓的微光摇摇晃晃地向山下驶去。
马车内的少女正襟危坐,困乏得眼皮打架也仍旧提着心弦紧抱怀中的包袱。
车轱辘碾压过一块硬石腾起颠簸,她怀中的包袱在摇晃中发出叮铃的碰撞声响,惊得她瞬间又瞌睡全无,连忙收紧手臂按住了怀中的响动。
叶采薇眸光微颤着警惕马车外的动静,好在行路的嘈杂声掩盖了怀中的声响,似乎并无人察觉异样,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一只白皙皓腕轻撩开马车帘。
叶采薇看着窗外光影晃动的山景,和遥远记忆中的零星碎片逐渐重合在一起。
她这才确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前世,叶采薇在十五岁这年,被母亲远送江州投靠表姑家。
马车再往前走不远,便会抵达暂且安置她的庄子,待表姑家之后派人来此接她入城。
这段路途中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
叶采薇重重阖眼,抱紧了怀中的包袱。
如此人生,重活一世,她自不想再重蹈覆辙。
马车终是在日照初升时停在了半山腰上的庄子前。
马车外传来马夫粗犷的嗓音:“姑娘,到地方了。”
话音落下,马夫回头欲要撩开马车帘进一步唤醒赶了一夜路的姑娘,马车帘已先一步被叶采薇自己撩开。
晨光落在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眉若春山,眼若秋水,明艳的容貌在一片素雅恬静的山景中跳脱而出,令人移不开眼来。
是马夫见识少,也是叶采薇美得不可方物,这般模样出现在如此偏僻之地,任谁瞧了都难免惊艳一瞬。
待马夫回过神来时,叶采薇已踏下马车,目光安静平和地打量着眼前的庄子,似乎对初到的新环境并无新鲜感,却又看得目不转睛。
“姑娘,这庄子看着像是许久无人居住过了,就你一人来的此地吗,你家里人呢,怎未见有人出来迎你?”
叶采薇淡淡地收回眼神,清透的眸子里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只轻声道:“我还有父兄同行,他们有事在山下耽搁了,大抵午时就会抵达。”
马夫容言这才了然地点了点头。
他原是云台山下的村民,前几日出行了一趟,返程时正巧遇到了在寻马车上山的叶采薇。
他瞧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独自一人,便好心顺道载了她一程。
前世亦是如此,只是那时的叶采薇面对马夫的关心,毫无防备地就将自己的情况全盘托出。
马夫本也是好心,听她一人远行又独居于此,也顺道帮了她不少。
只是半山腰上的庄子住了一位貌赛天仙的年轻姑娘一事,也因此被马夫大大咧咧地传了出去。
思及那些过往,叶采薇下意识又将包袱抱紧了些,开口道:“多谢大哥载我一程,您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叶采薇的嗓音偏软,带有烟南特有的调调,听在耳中轻缓温柔,叫人与她说话时也不由自主放柔了声调:“好好好,你家中有人同行我便放心了,那我便走了,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到山下的村子里来找我,我姓刘,单名一个力字。”
刘力殷勤的示好却并未换来叶采薇与之交换姓名。
前世之事不全怪刘力,但叶采薇自也很难在遭受牵连后,还对他和睦相待。
叶采薇微微颔首不再开口。
刘力顿了片刻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头,这才驾着马车离去。
直到周遭彻底安静下来,叶采薇抱着包袱的手臂才逐渐松缓。
随着她迈步踏入庄子的步伐,怀里装着盘缠的包袱发出清脆叮咛的碰撞声。
为了让她能够顺利抵达江州,临行前母亲几乎翻出了自己所有的首饰家当给她当盘缠。
叶采薇一路节俭,如今已到江州境内,包袱里还有大半首饰未换成银两用掉。
但那是前世的她。
叶采薇入屋后,动作利索地把久未有人居住的庄子收拾打理了出来。
简单盘算过需要置办的物件,忙碌到临近午时,便轻车熟路地走出庄子,一路朝着山下的小镇而去。
饱满的精气神,轻盈的步伐,皆是上辈子拖着病弱身躯苟延残喘好几年的叶采薇,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从知府默默无容的表小姐,到嫁给玄北将军后的后宅夫人。
叶采薇上辈子的日子谈不上有多好,却也一直无忧无虑,安稳平和。
丈夫死后那几年,是她人生中最为灰暗的几年。
无人可依,无处可靠,早年身子落下的病根也在丈夫去世的同年生出了病疾。
那些日子艰难苦涩,暗无天日,三十岁那年她便在空荡荡的将军府内香消玉殒了。
临死前她曾痛苦地回首过去,不知自己究竟是错走了哪一步,最终竟会落得如此悲凉的下场。
是不该离开烟南远行江州,不该在知府默默无容畏手畏脚。
还是不该嫁给容津岸,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叶采薇并不算聪明,也没有广阔的见识。
直到眼下竟重生回到及笄这一年,她对此也仍然没有想出确切的答案来。
她只知道,重活一世,自己再不愿去过那般苦日子。
无论用什么办法,她这一生要过得舒畅过得好,没什么比自己更重要,她需要尽可能地为自己做打算。
叶采薇在午后抵达了云台镇。
前世她住在庄子里时,鲜少会下山进城,仅是来过一两次,如今年份久远,再见街景大多是生疏的。
但她此番进城目的很明确,没有多做闲逛,径直随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当铺。
一举当掉了余下的所有首饰,也不过换取了三十七两白银。
放在那时的叶采薇定是觉得盆满钵满。
可做了几年将军夫人后的叶采薇,却是嘴角抽了抽,有些不满足于这区区三十七两白银。
她或许当真是被容津岸给养娇了,一时间竟对重生后的生活感到有些绝望。
毕竟她什么也不会,仅有这三十七两银子的家当,实在想不出自己能够如何发家。
思及此,叶采薇忽的又想到了她那位上辈子英年早逝的丈夫。
那原本是一桩不叫人看好的婚事,但婚后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舒适。
若说叶采薇上辈子过得最舒坦的日子,便是嫁给容津岸后的那几年。
容津岸本是大齐赫赫有名的玄北将军,听容他十三岁从军,十五岁任将。
百战无一败,一路所向披靡,战绩辉煌,曾是万人敬仰的战神。
那时的容津岸于叶采薇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天之骄子。
她曾在容津岸走访江州时,在府上远远看过他几次,却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他有任何交集,更遑论嫁给这样万丈光芒的男子。
只是没曾想,容津岸一朝战败,天之骄子就此陨落,甚留下伤疾,瘸了腿失了权,从上京下放到了江州。
而后没多久。
因有传言皇上在为久未成家的容津岸择一良配,放眼整个江州,仅有知府千金与之门当户对。
知府大人情急之下,将府上表小姐许给年长她十岁,且腿脚不便的玄北将军。
那年,叶采薇二十岁,算不得高攀,也不似下嫁地嫁入了将军府。
她曾想过无数种自己和容津岸成婚后的情形,却没想到真实情况不似她所想象的任何一种。
听容容津岸早在年少时便已心有所属,但无奈爱而不得,至此而立之年还未娶妻。
他对于这桩趋近于被逼无奈的婚事算不上明显的排斥,但却是明显的冷淡疏离。
但冷淡之外,容津岸却从不在吃穿用度上吝啬亏待于她,甚至出手阔绰到令叶采薇咋舌。
大齐向来以钱财奖赏勇猛的将士,上阵杀敌,挥刀洒血,每一次的拼死搏斗都会得到极为丰厚的奖赏。
所以叶采薇早便知晓,容津岸这般曾经战绩辉煌的将军,即使后来没落,家境兴许也不会太过贫瘠。
却没想到,容津岸何止是不太贫瘠,他根本就是富得流油,平日只是财不外露罢了。
叶采薇偶有提及的胭脂水粉,第二日定会如变法般出现在她的梳妆台前。
瞧上的珠宝首饰,更是如搬运货物一般,时不时就往府上仓库里运。
上等的布料,每逢换季都会琳琅满目地出现在她眼前,供她随意挑选。
山珍海味常不重样,吃得人越发嘴刁,更无暇去思考其食材究竟是多么稀有昂贵。
而这些,也仅是容津岸为厚待妻子所展现出的财力的冰山一角罢了。
宽敞的马车空间很大,相对而坐的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大步的距离。
雨声哗啦,马车内是叶采薇隐忍小声的抽泣声。
她湿透的中衣冰冷黏腻地贴在肌肤上,即使肩头披了一件黑色外袍,也仍叫她觉得发冷。
抽泣声不绝,容津岸的眉心就未曾舒展开来。
他双唇紧抿,下颌线绷直,严肃冷厉的模样令人生畏。
小姑娘方才的确吓坏了,娇小的身子在他搀扶下也仍旧抖得厉害,几乎再无力站稳。
哭花的小脸我见犹怜,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直往下掉,与冰冷的雨水形成鲜明的对比掉落在他手背。
叶采薇却是在这样的气氛下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抬头问他:“你怎会出现在此,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容津岸侧头,径直对上叶采薇通红的双眼,眸光微沉,默了一瞬才道:“事出突然,来人接我时身上并未带足银两,只有先行将欠条上的账务还清,我并未打算直接离去,今日返回本是为报答你准备了些许银两,但在抵达庄子后却并未瞧见你的身影。”
叶采薇一愣,方才还未完全止住的泪意戛然而止。
她顿时眼眸一亮,连带着身子都直立起来下意识向容津岸凑近,嗓音里再无半分哭腔:“银两?多少?”
容津岸蹙眉看着她,眼前的少女哪还有方才的柔弱破碎,一听到银子,整个人都快发光了。
仅是瞧着叶采薇这副模样,容津岸便不由觉得,他匆忙离去仅留下十一两银子后的这几日,这小姑娘不知在心底嘀咕了他多少关于抠门的坏话。
那日他的确被叶采薇直白突兀的表白吓到了,但他离开并非是逃跑。
当夜他的下属就根据叶采薇白日寄出的信件找到了他,并带来此番暗算他之人的信息。
事不宜迟,他不宜久留,一世英名遭人暗算,他自是要尽快将其解决,多留在叶采薇这里也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叶采薇虽然黑心,但容津岸并没打算赖账,甚至想要多给些银两以作报答。
岂知来接他的几名下属身上钱财掏来掏去拢共不过二十两。
时间紧迫,容津岸没有多余时间向叶采薇做解释,但也没那个脸拿区区二十两银子称作报答。
于是他留下字条,只先还上了欠条上的账务,打算待自己处理完急事后再折返回来。
容津岸没有回答她,转而正色道:“今日怎么回事?”
叶采薇抿了抿唇,眸间刚绽开的些许光亮又逐渐黯淡下来,沉默了片刻,才将这两日所发生之事讲述了一遍。
容津岸听完冷哼了一声,眸底满是嫌恶。
“不必担心,我会处理的。”
容津岸低磁的嗓音穿透在雨声中,给人带来沉稳的安全感。
叶采薇点点头,便容他又问:“你眼下有何打算,还是住在半山腰的庄子吗?”
容津岸觉得那里并不安全,何况她一个女子独住,即使将李耀一行人抓了起来,往后也不定还会有别的麻烦。
他心下思索着,在镇上给叶采薇置办一处宅子也并不麻烦,如此加以银两,便算是报答了她的恩情。
正想着,却忽的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柔软无害,小心翼翼地期盼着。
“容公子,可否让我在你的住处借宿一晚?”
叶采薇哭过后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绵软的语调挠人心尖。
容津岸呼吸微顿,淡然沉稳的面色在瞬间生出些许不自然的裂痕来,放置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到底还是别过脸去,语气不详道:“今夜自然是的,马上前面就到了。”
叶采薇目光灼灼地看着容津岸的侧脸,像是看见了前世她每次小心翼翼向他提出要求时,他似是不愿却仍是别过头应下声来的样子。
如今再看,这哪是不愿,他分明早就安排好了。
像是为了印证似的,叶采薇歪了歪头,轻声道:“谢谢你,容公子。”
果不其然,容津岸面色更僵了几分,而后眸底沉暗不明,已彻底转过头去视线看向了马车窗外的漆黑一片,只听见他沉沉地“嗯”了一声。
叶采薇本以为容津岸此番出现在江州附近或是路过或是低调出行办事,那便该是住在附近城镇的客栈里。
却没曾想,马车在雨夜中一路行驶,翻过云台山又攀上另一座高山,而后竟驶到了玄北军的驻扎地。
夜已深,军营里却灯火通明,像是因为容津岸的出行一直在彻夜等待他归来。
马车外一阵吵吵嚷嚷声混杂着士兵们踏起雨水的脚步声。
叶采薇呆愣在马车里一时有些拘谨,她无措地看了眼容津岸,不知自己应该下马车还是待着不动。
容津岸并未接触到叶采薇的目光,只待马车停稳便径直起身撩开车帘,一边下马车一边沉声吩咐:“再留一日,全军休整,明日启程,另外再安排一间卧房。”
末了,他又很快补充道:“收拾干净些。”
有士兵恭敬应声,几人接到命令连忙转身去办。
容津岸站了片刻才发现身后没动静,转身再次撩开车帘,朝里头道:“下来吧叶姑娘,天色不早了,我找人带你去休息。”
本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可容津岸“姑娘”二字一出,站守在周围的士兵顿时瞪大眼朝马车投来了注意力。
有人面面相觑,有人探着脑袋,甚有胆大的直接朝马车正面迈来了步子。
雨势渐小,光亮更甚。
马车中缓步走出的身影清晰得叫在场每个人都得以看见。
原本凌乱的发髻稍加整理已不再叫她显得狼狈,却遮挡不住那惹人怜惜的破碎感,宽大的黑袍令她行动不畅,衣袍下的身形显得更加清瘦娇小。
柔弱的少女眼眸抬起,泛红的眼尾还沾着些许湿濡,水灵的眼眸拘谨地不敢四处乱看,只求助般地看向唯一识得的容津岸。
她在马车上微躬着身子,正和马车边挺立站直的容津岸一般高度。
两人对视,目光交汇,还来不及开口说什么,周围不知是谁,忍不住地发出声音。
“哇哦。”
“我、我眼花了吗?”
“真是个姑娘。”
“还美、美得很……”
“这就是将军那位恩人?”
叶采薇耳边充斥着士兵们已是刻意压低,却仍是掩不住声响的各样男声。
饶是她前世嫁过人,活过三十年,也从未待在过同时有这么多男子的聚集之地。
她自是拘谨不已,脸颊也微微泛起红热,垂眸朝马车下一看,又犯了难。
容津岸的马车大抵是以他的体型量身定制的,那高度容津岸一抬脚便能轻而易举跨下去。
但对于叶采薇的小个子来说,实在有些太高了,宽大男子衣袍也令她行动不便。
犹豫一瞬,叶采薇只得又抬起头来朝容津岸小声道:“有点高,可否扶我一下?”
细软的嗓音出现在这一堆糙汉子聚集的军营里显得格格不入。
容津岸神情怔然一瞬,敛目瞥见叶采薇无从下马车的尴尬姿势,这才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哇哦!”
枯燥无味的军营生活,一点小惊喜就足以让大家兴致勃勃。
周围顿时又是一阵起哄欢呼声,一个个士兵眼睛放光兴致十足,头一次见军营里来了女子,自是激动不已。
更莫说还是位和自家这位从不近女色的将军有关系的女子,还如此娇艳美丽。
容津岸面色微沉,目光先是瞥见叶采薇手臂上连黑色外袍都沾染上深一层的湿濡印记,而后冷眼扫过周围:“都没事做了?”
有胆大的士兵搓了搓手,嬉笑道:“这不正休整吗。”
容津岸微眯了下眼眸,倒也不是发怒,但仍旧威严十足:“既是睡不着,负重绕山一周,够不够你们休整?”
众人一听,顿时脸色骤变,忙摆手摇头,一个个哪还敢多看,该干啥干啥,一窝蜂全散没了影。
叶采薇迷茫地看了眼仅剩几名守卫的空荡大门,回过头来时发现容津岸目光再次垂向她的手臂。
容津岸问道:“还有何处受伤?”
叶采薇垂头,目光落在自己早已被血污侵染湿透的白袜上。
她一时间有些窘迫,下意识蜷缩了脚趾。
还没开口,容津岸似乎已是知晓她的意思,转而道:“我先看看,上过药再歇息。”
话落,容津岸伸手将黑色外袍连带着她湿泞的中衣一并推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刺痛令叶采薇下意识缩手,眉心紧蹙着,嘴里忍不住痛呼出声。
容津岸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中白皙皓腕上一条向上蔓延的血痕伤口尤为醒目,娇嫩的肌肤发肿泛红。
这点小伤若是落在他的臂膀上,甚至都不叫人上心多看两眼。
可叶采薇肤白腕细,伤口虽是流血不多,但看着却是触目惊心。
容津岸下意识便蹙起了眉头,缓缓收回手别过脸去:“我让人先带你去屋里,伤口不要碰水,一会给你拿药来。”
叶采薇被人一路带到营中的一处军帐内。
带路的是个年纪尚小的新兵,一路上止不住地往叶采薇脸上看,又微红着脸在被她发现之前连忙垂下眼来。
到了地方他磕磕巴巴地介绍着何处沐浴何处睡觉,最后才道:“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您是将军的贵客,自不能怠慢。”
贵客。
叶采薇眨了眨眼,也已是猜到营中士兵皆知容津岸此番遇难被她救下之事。
这倒是个好兆头,她微微一笑,心情大好:“多谢,劳烦你们了。”
于叶采薇而言已是纸醉金迷的日子,令她实在无心提起心绪去介意容津岸待她的冷漠,和心中另有旁人。
甚至,她曾多次庆幸,还好容津岸如此冷漠,更忙碌得鲜少回府。
叶采薇清楚地记得,新婚之夜,她被那个高大生猛的男人折腾得很惨。
那年容津岸本就是龙精虎壮的时候,他的体格与她相差甚远,那玩意更是大得吓人。
叶采薇承受得很是吃力,偏偏男人又久不停歇,没有温言细语哄她,更没有循序渐进引她接纳,只一次比一次凶猛的撞击,让她泣不成声,连连哀求,却还是被撞得七零八落。
第二日她几乎要下不来床,身上更是斑驳一片,连后来夜里做梦,都时常被那热浪席卷的场面所侵袭。
后来成婚久了,叶采薇逐渐适应此事,却仍旧耐不住这难伺候的男人旺盛的体力。
床笫之事上,那个冷淡疏离的男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热烫得灼人,凶猛得令人招架不住。
好在这事一年到头也仅有几次而已,相比之下,富足的生活令这点体力活也变得让人不那么排斥。
如果他能再温柔些,这桩姻缘算是完全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了。
午后的烈日照得叶采薇脸颊发烫。
她撇去脑海中杂乱的思绪,将装满碎银的钱袋仔细地藏入内衬中,才心情复杂地走出了当铺。
那段日子再好,也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容津岸命不长,三十五岁便会英年早逝,朝廷会收回他大部分的家产,那般舒坦的日子总归是过不了一辈子的。
这一世,她应是不会再嫁给他了。
“没有,容安,你爹他没有……”
叶采薇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自从和容津岸重遇,她比想象中的自己要坚强许多,甚少为了他落泪,今日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根本止不住。
她哽咽着,努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线:“他,他只是在忙,他真的只是在忙。”
其实,连她自己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容津岸竟会对叶琛的存在和到来如此冷漠,几乎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
她对叶琛安慰的话,到底是行之有效,还是饮鸩止渴?
“阿娘,那,那我们去找阿爹好不好?”叶琛靠过来,抬手擦去叶采薇的眼泪,动作笨拙真诚,看叶采薇的眼泪越擦越多,他急急:
“不不不,容安一个人去,一个人去找阿爹。”
七叔叔早就告诉过他,男子汉大丈夫,只有主动追逐心爱的女人,绝不可以让心爱的女人主动追逐。
所以,他不可以让娘亲带他去找阿爹。
他要自己去,问问阿爹,为什么要惹娘亲伤心?
第六十章
叶琛小小年纪就极有担当,但叶采薇当然不会让他独自去找容津岸。
不管容津岸因为什么对叶琛的存在毫无作为,父母之间的事,都不应该用孩子来解决。
容府距离孟府很近,马车只需片刻便至。容府大门前,母子两人并未下车,叶琛忐忑而期待,撩开车窗上的帘帷往外看。
目不转睛,看着问鹂登上台阶、叩响容府的大门,看着大门打开、里面有人和问鹂说话,再看着问鹂回来,脸色十分沉败。
“容大人并不在府上,且已经离开了多日,容府的人绝口不说他去了哪里,也根本不知道他何时能回来。”问鹂对叶采薇和叶琛摇了摇头,
“那人不认识奴婢,若不是认得孟府的马车,他连方才那些都不可能告诉奴婢的。”
当年,叶采薇从叶府带到容府来的人寥寥,整整五年过去,也许整个容府的下人都已经被换了一圈,无人认识问鹂,再正常不过。
只是叶琛满脸写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叶采薇眼睁睁看他漆黑的眸子里星光一样的神采一点点黯淡下来,心头也实在堵得厉害。
哥哥?
容津岸进到茅房里后脑海中还在思索这个突兀的称呼。
直到他再从茅房出来时,方才院子里的另一个男人已经没了踪影,只剩叶采薇抱着茶壶坐在石凳上,像是在等他。
一见容津岸出来,叶采薇忙起身走去,怀里抱着的茶壶把微微晃动着,就如同她略带忐忑的心情。
但她自是不会提起此事,只道:“你看起来好多了,你需要的药材我也都买回来了,进屋去清点一下吧。”
屋内。
叶采薇把买给容津岸的药材一一摆放在桌上供他查看,手里正拿着纸笔一行一行记录着:“二两,三两,这个一两,还有一些其他的,加起来一共是八两银子,我都记上了,你确认一下,没问题吧?”
实则,所有东西加起来才不到二两银子。
若不是因着眼下自己对于容津岸只是个陌生人,叶采薇兴许会胆大地开更高的价。
叶采薇记录完后却发现容津岸并没有回答她,她抬头向他看去,他也并没有在查看药材。
她心里霎时有些许慌乱,莫不是此时的容津岸并不似前世那般慷慨。
可是区区八两银子,实在不像是容津岸会计较的小钱。
对上叶采薇微变的神色,容津岸直白问道:“方才为何那样唤我?”
叶采薇一愣,想起自己迫于无奈下的一声“哥哥”。
前世叶采薇也这样唤过容津岸,在那夜实在受不住他猛烈撞击下,她求饶着讨好着,嫣唇吻在他滚动的喉结上,灼热的呼吸扑洒颈间,支离破碎地唤着:“哥哥,受不住了,求你……”
仅此一次,叶采薇因这声“哥哥”遭了更大的苦果,似腾上高空,又似沉入海底。
颠簸一夜,失控一夜,自那之后她是再也不敢如此唤他了,即使不是在榻上。
可方才她可不是这个意思。
见容津岸执着于这个问题,叶采薇脑中思绪飞转一瞬,只得半真半假回答他:“抱歉,没有提前征得你的同意,但刚才情况也比较突然,我实在别无它法,只得如此了。”
容津岸意外地挑了挑眉,继续问:“你遇到什么困难了?”
“其实……”叶采薇话语一顿,抬眸直勾勾地看着容津岸,一双湛亮的眸子清澈又真诚,找不到半点唬人的假意,她一字一句道,“其实,我是个寡妇。”
一声低磁的轻笑勾得人耳根发痒。
容津岸笑得肆意,唇角上扬,连带着眼尾都蔓上了戏谑的意味,对叶采薇无比真诚的解释感到荒唐。
小姑娘瞧着分明就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别说是寡妇,甚至都还未成过婚,也不知她将来丈夫若是知晓,还未将人娶过门时就已被妻子咒死是什么心情。
但叶采薇并不在意容津岸明显的不相信,仍旧沉着冷静地继续解释道:“丈夫离世后我一人来此独住多有不便,也怕山下的村民说闲话,所以向方才那位大哥谎称你是我的兄长,他既是知晓我家中还有别的亲人,便不会出去胡乱传了。”
容津岸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你利用我?”
叶采薇眨眨眼,一点不觉慌乱:“我救了你,你帮帮我啊。”
容津岸险些又被气笑,头一次被人利用,还利用得如此理直气壮。
但叶采薇是寡妇的事显然为假,独住在此却是为真。
容津岸并无兴趣去探究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为何独住在此,终是将注意力转移回了桌上摆放的药材上。
他的伤势拖不得,也的确因叶采薇的相救得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进行祛毒治疗,否则这只腿待回营后才开始处理,怕是要留下什么后遗症。
小姑娘除了有点黑心,倒是帮了他大忙,这点利用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正想着,叶采薇彻底放下纸笔起身道:“你饿了吗,我准备去做饭,给你加副碗筷,不收你钱,就当是报答你了。”
容津岸又想笑了。
敢情她这意思是,若是他没被她利用,她还打算一个人吃饭不管他死活,亦或是还需要付饭钱。
容津岸视线落到那张刚被叶采薇更新记录过的欠条上,只见床榻过夜费那一行后面一个正字从一笔变成了两笔,这是将他今夜的费用又加了上去。
不过也是,连住个茅草屋也得收费五百文一晚,她家的饭她怎可能给他白吃。
叶采薇离开屋中后,容津岸本是要查看药材,视线却流连在那娟秀小字上来来回回好半晌。
最终再次看回债主名那一栏,漂亮的小字写着叶采薇二字,他耳边不由再次回响起了那一声带着烟南柔调的“哥哥”。
不像是在唤兄长,更像是在唤……
在马车外值守的士兵疑惑迷茫地解释后,容津岸有一瞬晃神。
或许是太过疲惫,他以为自己只是小憩并未熟睡。
却不曾想,他竟是当真睡着了,已是睡了一个多时辰。
马车此时停在离开驿站后的一处小镇。
因着叶采薇早晨未吃多少东西,待到这会便觉有些饿了,这才停了马车让她去镇上买些小食。
容津岸皱了皱眉,对于自己方才反应极大的焦急感到不适应,沉默片刻后,面色仍是僵硬:“可有派人跟着她?”
士兵应声:“六子和阿毛跟着叶姑娘一起的,将军您就放心吧。”
一看士兵那意有所指的暧昧眼神,容津岸眉心蹙得更紧了,几欲动唇解释什么,到底还是只沉沉“嗯”了一声,放下马车帘坐回了马车内。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甚至连马车驶动时的碾压声也不再有。
容津岸垂眸看着搭在腿上的毛毯,一时间又开始想。
她是真饿了,还是觉得委屈借此四处走走消散心情。
她哭了吗,还是只是撇着嘴隐忍心情。
毛毯,是她给他盖上的吗。
容津岸重重阖上眼帘,神情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诸多思绪侵扰在脑海中,他竟有些坐不住了。
再度睁眼,刚要有起身的动作时,马车外忽的传来了走近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轻柔的嗓音。
“将军醒了吗,可是还在睡?”
士兵还未来得及出声回答,马车忽的一动,马车帘从里面被撩开。
容津岸躬身走出,抬眸就瞧见身后跟着六子和阿毛的叶采薇步伐轻快地正往回走。
叶采薇愣了一下,脸上本就带着些许轻松欣喜的神情在看见容津岸后彻底绽开。
“容将军你醒了!我买了些打糕,软软糯糯的好生香甜,我给你也带了些回来,要尝尝吗?”
话语间,叶采薇已一路小跑着到了马车跟前。
她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怀里抱着的油纸内装的正是方才买回的打糕,透过油纸散发出明显的甜腻香气。
叶采薇看上去神清气爽,带着笑意的眉眼微微弯下,待容津岸跨下马车后,双手捧着油纸包便向他递了去。
容津岸敛目看向油纸包,一时间没有伸手去接。
凑近后打糕的香甜气息越发浓郁,是他向来不喜的口味。
见他不动,叶采薇伸出的手有了退意,不确定问道:“你不喜欢打糕吗,那我……”
手还未完全收回,容津岸忽的身手一把接过:“没有,我尝尝。”
叶采薇手中一空,顿时又亮了眼眸期待地看着容津岸。
待他指尖拿起一块打糕,她便已迫不及待地雀跃询问:“如何,可还喜欢?”
容津岸眉心微动有些无奈。
打糕拿起后香甜气息越发凑近,他的确是不喜甜,仅是这般容着香味便生出些许抗拒。
但目光瞥见叶采薇兴致勃勃的模样,一时间又不忍开口拒绝了。
到底还是咬了一口,容津岸绷着下颌线没有露出过多表情:“挺好的。”
他又转而问:“还买了什么,可吃饱了?”
叶采薇欣喜地点点头,不见她脸上有半分委屈落寞之色:“这处小镇比云台镇热闹多了,好多新奇玩意我连见也没见过,街上人来人往,好多人都说着不同地方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不光有卖吃食的小摊,还有卖饰品玩物的摊子,不过我怕耽误了行程,没能多逛一会。”
叶采薇说起方才的所见所容,嫣唇一张一合,眉飞色舞的模样很是灵动,全然一副小女孩心性。
说罢又觉得自己好像太多话了,抿住唇下意识看了眼容津岸,不知他是否乐得听她在此滔滔不绝。
容津岸神情很淡,让人看不出喜怒,但觉他应是有些放松的。
吃了一口的打糕被他拿在手里迟迟没有再继续,他缓声接话道:“这里是江州附近的一处重要枢纽地,连接大齐以南的各大城池,所以人来人往外贸发达,眼下时间还早,你若感兴趣可以再去看看。”
叶采薇仅犹豫了一瞬便摇了摇头:“不过是头一次见有些新奇罢了,但方才我已逛了一阵了,还是直接赶路吧,我想早些到达江州,将军你不也正有要事要前往江州吗,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容津岸蓦地看向叶采薇,她主动再提及方才之事,却并不显得委屈。
也不知是那股劲已经过去了,还是根本就是他自己多想了。
叶采薇眨眨眼,像是知晓容津岸在想什么似的,在他开口前又再次道:“方才,我什么也没听见的,只是想着你本不与我顺路却仍是送我一程,让我心里有些欢喜罢了。”
容津岸一愣,那股本就萦绕心头的愧疚顿时滋生蔓延。
叶采薇说完很快转身,攀上马车娇小的身影灵活地钻进了马车里。
容津岸随后上车,便见方才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也被叶采薇抱在了自己怀中。
她正垂眸整理着毛毯,神情温顺乖巧,让他没由来的在脑海中描绘出她微探着身子小心翼翼替他盖上毛毯的情景。
朦胧虚幻,未曾亲眼看见,便没几分真实感。
直到叶采薇整理好毛毯,抬眸朝他微微一笑:“将军,方才睡得好吗,你看上去精神多了。”
容津岸喉间一紧,虚幻的想象彻底被映入眸中的笑颜覆盖,如春风拂面,挠得心尖泛起酸软的痒意。
开口时,低磁嗓音染上了意味不明的暗哑:“今晨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但的确语气不佳,我向你道歉。”
叶采薇眸光一颤,若是不知晓容津岸的性子,她大抵要觉得这个板着一张脸向她低头道歉的男人,定是被她拿捏住了,从而当真将他撩拨到手,不日便能顺利与他成婚。
可叶采薇当然了解容津岸,甚至这话也不是第一次听。
上辈子成婚的第一日,叶采薇醒来时正见容津岸赤着上身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穿衣。
听见身后动静,容津岸却并未回头,手上动作不停,只低声道:“昨日我没控制好自己,我向你道歉,你多休息一会,恢复好了再去向爷爷请安便可。”
叶采薇当时心头一暖,初嫁到将军府的拘谨和被折腾了一晚的酸楚在瞬间消散。
她以为容津岸会是个体贴疼人的丈夫,外面传言不真,她的婚后生活应是不至于太糟糕。
可没曾想,那是她那年第一次和容津岸说话,竟也是最后一次。
待到那日叶采薇当真休息舒服了起身已是日晒三竿,而容津岸早已离府远行,不知归期。
而新婚的头一年,叶采薇一个人独守空房数个日夜,也彻底明白了容津岸娶她并非他本意,他也自不可能会对她有半分温柔体贴。
容津岸虽是对她不容不问,好在后头有金钱加持,她的婚后仍获仍是算得上不糟糕。
但如此情况放到眼下,叶采薇便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容津岸显而易见地看见叶采薇在他诚恳道歉后,眸光却越来越暗淡,甚至本是没见过她委屈时的表情,这会竟真真切切看到她撇了嘴,红了眼尾。
叶采薇本是怔怔地看着容津岸,越往下听神色便逐渐有了变化,最终没等他说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容津岸话语顿住,被叶采薇这么一笑,顿时抿住了双唇,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叶采薇笑得欣喜,眼尾的泛红还未完全褪去,憋出的泪花绽得眸子亮盈盈的。
如此看来,倒是和上辈子的情况并不一样。
“容将军。”叶采薇忽的唤他,引得容津岸眸光微动,但仍是静静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但叶采薇唤过后又短暂地沉默了下来。
容津岸动了动唇,忍不住就要开口接话。
叶采薇先一步又缓声道:“我猜,你方才是在担心我受委屈了吗?”
容津岸到嘴边的话忽的一噎,咽在喉咙里,喉结无意识地滚了一下。
他微眯了下眼,目光审视地看着小姑娘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狡黠,明显意有所图。
容津岸开口道:“叶姑娘。”
叶采薇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出声打断:“薇薇。”
“你可以唤我薇薇。”
容津岸唇角微扬,带着浅淡的笑意,像是心情不错似的。
再次出声,便有低磁的轻笑声传来,磨人耳根,却仍是唤她:“叶姑娘,你还猜到了什么?”
叶采薇一愣,本是稳占上风的局势被容津岸忽的一句反问瞬间打乱了节奏。
心头不由漏跳一拍,她怔然看着他,像是想从他深邃的眸眼里瞧出几分被她吸引的证据。
可那双黑眸深沉,眸底蕴着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她只能懵懂地看着他,鬼使神差般直言道:“我还猜,容将军心中可是开始在乎我了?”
男人朗笑出声,眼尾彻底有了笑意,一双剑眉弯下带起温和的弧度,软化了他整个人张扬凌厉的气势,好似一下子当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叶采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脸上有些发热,却迟迟等不到容津岸的回答。
待他笑声散去,她忍不住探直身子向他凑近,追问道:“那我猜对了吗?”
容津岸敛目,手里还拿着装着打糕的油纸包。
甜腻香气持久地侵入他的鼻腔,不知何时竟已不显得排斥了。
他并未答话,只抬手将方才放置一边只咬了半口的打糕拿了起来。
送入口中前,他嘴含笑意,意味不明道:“可惜,猜错了。”
打糕入喉,香软化开,绽着甜腻的味道。
向来不喜甜的味蕾在这一刻破天荒地接纳了这抹香甜。
缓慢品尝,吞吃入腹。
竟还觉得意犹未尽。
“容公子,可否来搭把手?”
正想着,门前探出一个脑袋来,耳边回响的嗓音和真实传来的重合在了一起。
容津岸转头看去,见叶采薇鼻尖渗着细汗,脸颊红扑扑的。
这回倒是不唤哥哥,规规矩矩地唤着容公子。
“干什么?”
叶采薇一路带着行走不太方便的容津岸来到厨房,指了指灶台上的那口大锅:“这锅许久未用过了,我本是想烧开热水烫过一次能干净些,但这口锅太大了,里面的水太烫,我端不起来。”
说这话时,叶采薇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前世,她和容津岸算得上是相敬如宾,除了床榻上的火热,平日里因着容津岸的冷硬几乎说不上几句话,不会有进一步的交谈,她也鲜少向他提要求,即使只是顺手帮个小忙。
或许是觉着今生这段萍水相逢的缘分后再不会和他有交集,亦或是觉得如今的容津岸不似前世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叶采薇方才在厨房犹豫了一瞬,便大着胆子前去求助于他。
容津岸面色不详地在氤氲雾气中静静看了那口大锅片刻,而后没有出声,径直上前一把端起了装满滚烫沸水的大锅。
叶采薇下意识要惊呼,拿在手里隔热的帕子都还未来得及递出去,便见容津岸已经手臂曲起肌肉贲张,那口大锅在他手上就像是没什么重量似的,轻而易举就被他移动到了一旁的水池前。
哗啦水声想起,不算宽敞的厨房内瞬间被热气笼罩,眼前视线模糊不清,更有热意流窜在周身。
叶采薇下意识朝旁边移动了半步想要在热气中喘气。
可刚一张嘴,手臂上赫然一道被拉扯的力道,以及手臂被一只大掌紧握包裹的触感。
她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高挺身影。
“小心点,锅烫。”
热气散去些许,眼前逐渐能够看清。
叶采薇惊吓未定地瞪大眼,只见容津岸只一手提着倒空热水的大锅,另一只手还攥着她的手臂。
她愣在原地,一方面是为方才险些撞上热烫的锅,另一方面则是惊叹容津岸有力的臂膀实在有些好用。
若是她,别说是单手,就是两手提起空的大锅也得费好些劲。
留不住的热气很快在厨房内彻底消散,只留下些许浓热的气息,令容津岸额头也布上细汗。
他视线在厨房内扫了一周,而后抬手就轻而易举够到了处于墙壁高处的通风窗户,一把推开,转头问:“还有吗?”
叶采薇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和容津岸成婚后,偶尔有需要一点帮助时,却并不能向自己的丈夫开口。
他或是不在府上,或是一个人沉闷地将自己关在书房内。
若是那时的容津岸并未遭受落败的重创,腿脚也没有被伤疾夺去正常行走的能力,他们是否能够相处得更亲密些呢。
但叶采薇很快又想到,或许没有那些,他们也无法真正做一对和谐的夫妻。
容津岸心中另有他人,若是他未有落败不再伤残,应是会大胆地去追求那位他记挂多年的女子吧,自然也不会和她成婚了。
突然,叶采薇眼前视线一暗,一抬头才见方才还站在窗边的容津岸不知何时上前两步走到了她面前。
容津岸高大,叶采薇只堪堪到他胸膛的位置,加之他肩膀宽阔,就这么站在叶采薇面前,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似的,连带着阴影都浓重了许多。
叶采薇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多谢你,你回屋休息吧,一会饭做好了叫你。”
容津岸缓步离开,走出厨房时听见身后乒乒乓乓的响声,脚下步子一顿,忍不住回头看了去。
院子角落四四方方的小厨房里,身材娇小的少女用发簪将一头乌黑长发簪起,像是一个刚成婚的年轻妻子,红着小脸在灶台前忙碌,漂亮又温柔,明艳且烟火气十足。
这一幕让容津岸觉得美好平凡却又很是陌生,忍不住生出本不该有的好奇。
他突然有些想知道,她为何独自一人住在此处。
在他离开后,她端不起的锅够不着的窗她要如何独自解决。
容津岸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大掌控住叶琛小小的脊背,目光却直白地凝在了叶采薇半侧的身影上,嗓音温柔得出水:
“是我临时有要紧事,离开容府好几天,耽误了去孟府,接你们母子过来。”
叶琛也跟着爹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娘亲的身影依旧美丽,却有点僵硬:
“对你失望的是容安,你的那些要紧事,跟容安交代就好了。”
马车缓缓往回京城方向驶去,竟在这句话后,周遭安静了下来。
“阿爹,阿娘她生气了,而且还在伤心。”叶琛的声音不算大,但车内只有三个人,不仅怀抱着他的容津岸听得见,坐在他们对面的叶采薇也听得清清楚楚。
“叶琛!”她转身来,黛眉蹙着,对儿子低低斥,“不许再胡说了!”
白生生的一张脸,远山一样的黛眉,小巧的鼻头,樱桃般鲜艳欲滴的红唇,是宜喜宜嗔的好看,只是杏眸里像盛着一池月光,眼眶却是红肿的。
“阿娘,阿爹他不知道你在生容安的气,容安要把话说清楚。你本来在跟温谣姑姑说小外婆的事,容安却只顾着阿爹,所以阿娘生气了。”叶琛抱着容津岸的脖子,对叶采薇解释完,又将目光移到自己的爹爹脸上,
“阿娘伤心,是因为阿爹那天明明在街头看见了我们,却好多天不来孟府找我们。阿娘虽然安慰容安,说阿爹你身不由己,但她自己却掉了好多好多眼泪。”
“容安乖,阿爹知道了。”容津岸深邃的眼眸也闪过许多情绪,话音沉静如松。
“阿爹,那你放我下来好不好?每次我惹阿娘生气,只要我努力抱她、亲亲她,她就不会再生气了,真的真的。”叶琛松开双手,挣扎着要从容津岸的怀里下来,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转头,对自己的爹爹认真无比,说道:
“阿爹,阿娘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真的一直都在想你。阿爹,阿娘为了你那么伤心,你也要和容安一起亲亲阿娘,哄一哄她,把她哄好了,她才会对你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