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胤袆抓周礼前一夜, 方荷带着啾啾和二宝歇在了乾清宫。
待得康熙下了早朝,她和孩子们直接乘坐康熙的皇辇往寿康宫去。
得以观礼的王公宗亲和阿哥们则紧随其后。
胤礽看着他们像一家四口一样先行一步,眸底的暗色愈发浓郁。
以前这份殊荣同样是他的,也只有他!
如今那个小豆丁才满周岁, 就占了他的位置, 等他长大……呵。
胤褆余光瞥见太子沉如水的面色, 思及先前大福晋跟他说的事儿,在心里冷笑。
老二费尽心机打压他, 打压贵妃,生怕谁抢他一点风头,只以为天底下就他最聪明。
福晋说得对, 过去老二能压制他,是因为老二简在帝心。
可如今,更得帝心的却是贵妃, 连他家三格格的抓周礼都要为贵妃之子让位, 错后一天。
胤褆过去不服气, 但在知道贵妃能够为福晋和小女儿调理好身体后,低头低得心甘情愿。
他倒要看看, 将来老二还能不能如现在一样趾高气扬!
康熙登基后为表亲切, 曾下旨令那些德高望重的老福晋们只需在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千秋时和过年进宫拜见便可,寻常与宴不必操劳奔波。
否则宫里四时八节那么多宫宴, 一进宫门处处都是规矩,光除夕到正月十五半个月的宫宴,就能病倒甚至死上好几个。
可老一辈的福晋们, 为了自家后辈和子嗣的前程,也不愿意叫宫中的主子们忘了自己,总得时不时进宫混个脸熟。
因此, 除了千秋节,也就只有洗三和抓周礼这种需要长辈操持的大事,可以叫这些老福晋们进宫露个脸。
宫里许久不曾办抓周礼了,胤袆是这两年来宫里唯一一个刚满周岁的阿哥,许久不曾露面的老福晋们能来的都来了。
皇辇刚拐过徽音左门,进了甬道,方荷就瞧见寿康宫宫门前人头攒动,都是搬抬着贺礼的太监们。
方荷将打扮得格外喜庆的二宝塞进康熙怀里,揽着啾啾,咧嘴笑着在轿辇内探身。
今儿个延禧宫的库房又要大丰收了!
啾啾也嘿嘿笑,挤在明黄色轿帘缝隙间,看着那些盖着红绸的箱子两眼放光。
这些都是额娘的,四舍五入就都是她的诶!
康熙:“……庄重些,小心叫人瞧见。”他丢不起这个人。
方荷算着今儿个抓周的添福礼,还有那些王公大臣们给胤袆的生辰礼,心里高兴,随口就是一记彩虹屁。
“我可是皇上的贵妃,只要您喜欢,贵妃的屁都是香的,自然怎么都体面。”
啾啾立刻跟着额娘学:“我是公主,汗阿玛稀饭,放屁香着呢!”
二宝用力拍着巴掌,“香香!香香!”
康熙:“……”
外头梁九功和翠微他们憋笑憋得肚子疼,里头康熙却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二宝太用力,还真绷出个屁来。
啾啾捂着鼻子,迟疑看向额娘,嗡着小奶音:“额娘,臭!”
方荷:“……”她就是个比喻。
康熙似笑非笑扫方荷一眼,“往后别跟你额娘学,在宫里得谨言慎行,端得住公主的体面,说话要三思知道吗?否则会叫人笑话。”
啾啾不服气,“额娘可以,啾啾也可以。”
康熙面不改色,“你额娘有个好夫君,啾啾没有,所以你额娘可以,你不可以。”
方荷立刻冲康熙眨眨眼,语气夸张道:“哎哟哟,天底下再没有我这样好运道的女子啦!啾啾你得听阿玛的话,额娘都得听阿玛的呢!”
啾啾鼓了鼓小脸儿,眼珠子转悠着没吭声。
今儿个额娘答应她了,只要她乖乖的,盯住二宝选对该选的抓周物什,就给她至少一百两银子。
额娘平时不许她吃太多油炸的东西,也不许她吃太多烤肉和蝲蛄,每回尝个味儿就没有了。
但额娘又说,只要她能攒够银子,问小厨房的陈谙达和刘谙达买,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啾啾还不明白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只盘算着一百两可以吃两顿烤肉呢,不想这会儿得罪额娘。
她暗暗打算,等银子拿到手,再跟阿玛好好商量商量,她也要嫁给阿玛的事情。
他们说话的工夫,皇辇停在了寿康宫的琉璃门前。
绕过龙凤和玺的影壁,就是寿康宫的小广场,抓周的四方大桌已经摆在了正中央,正殿内外都站着好些命妇和妃嫔。
见康熙和方荷进来,她们立刻行礼,声音传进殿内,太后扶着乌云珠的手也出来了。
瞧见被康熙抱在怀里的阿哥,好些老福晋都眼神一缩,不动声色用眼神交流。
以前宫里的阿哥们抓周,可没见皇上亲自抱过,连太子都没得过这个体面。
这会子皇上却没让奶嬷嬷把十五阿哥接过去,而是直接抱着他给太后请安,几乎与方荷并肩而立,叫人心里不由得多想。
别说宫里,就是民间,小儿子也总是最得宠的,更不用说如今昭元贵妃的独宠无人不知。
至于太子,皇上还年富力强,往后……还真是说不准的事儿。
原本心思还不定,甚至看不上方荷的那些老福晋,心里不由得就转了个弯儿,给方荷请安的时候,动作恭敬了许多。
方荷在外头还是端得起贵妃架势的,笑吟吟上前扶住太后。
“胤袆洗三时是您张罗的,抓周礼也劳您费心,臣妾不济,往后胤袆的大婚,还有曾孙的洗三和抓周,只怕都得指着您啦!”
这一记隐形的马屁拍得太后格外高兴,亲昵地点点方荷的额头,对着几个出身北蒙的老福晋笑。
“你们瞧瞧,这皮猴儿可是赖上哀家了,就她会躲懒。”
其他人听乌云珠翻译的时候,一个北蒙出身的郡王老福晋直接笑道,“那也是贵妃纯孝,诚心盼着太后娘娘长命百岁呢,咱们倒是都乐得瞧着您多操心呢。”
大阿哥在一旁凑趣:“皇玛嬷,您可不能只偏心小十五啊,等着您操心的曾孙多着呢,小三和小四可也马上要娶福晋了。”
太后笑着应下,被凑上来的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还有九阿哥胤禟哄得喜笑颜开往外走。
方荷和康熙相视而笑,由着这几个淘气的走在前头,只一人拉着啾啾,一人抱着胤袆,闲庭信步在后头。
站在正殿台阶下的胤礽,噙着一抹淡笑,瞧着这一幕,眸底却丝毫没有笑意。
老大说了老三和老四,却丝毫没提及太子妃。
汗阿玛眼里心里只有胤袆,怕是忘了他已经十八,却仍旧没娶妻的事。
等到抓周礼正式开始,胤袆坐在四方大桌上以后,殷勤上前添福礼的老福晋比原本预料之中的多,许多上好的笔墨纸砚和珍奇物件都被摆在了桌上。
大阿哥胤褆放了把匕首,太子胤礽竟把康熙亲手替他雕刻的龙纹佩放了上去,引得好些宗亲侧目。
康熙目光泛起些许波澜。
这是胤礽六岁进学后,第一次得了太傅夸赞,恰逢孝康的忌日不好给他办生辰礼,瞧着胤礽偷偷躲起来哭,他才特地选了好料子送给他的。
过去这块玉佩一直被胤礽带在身上,如今他拿出来送给胤袆……是提醒他,自己又被冷落了。
思及暗卫禀报上来赫舍里在外头所做的事,康熙面上的笑淡了些,这孩子是对他生了怨气。
胤礽含笑解释,“汗阿玛当年因儿臣背诵弟子规,得了汤先生夸赞,送与儿臣此玉,胤礽始终记得兄友弟恭的训诫。”
“往后等小十五启蒙,不如就让儿臣为十五弟启蒙?这玉佩就当作儿臣承您之志,提前与他的赞礼。”
康熙含笑看方荷一眼,“贵妃觉得如何?”
方荷在外头从来不会给康熙没脸,同样带着笑道:“如若到时候太子辅佐皇上处理政务,还能挪得出工夫来,臣妾自然乐得偷懒,只要这小子别气坏了太子就好。”
胤礽眼神闪了闪,调侃:“孤怎会与小孩子置气。”
如果孩子不懂事,非惦记不该他惦记的,他只会跟大人算账。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笑着拍拍胤袆的脑袋,“既如此,孤就等着小十五给启蒙了,你们谁都别跟孤抢啊。”
后一句是说的胤褆等人。
胤褆抱着胳膊挑眉,“要教骑射,还是爷来比较好,太子贵人事忙,可别耽误了小十五。”
太子呵呵笑了两声,念着康熙和王公宗亲们都在,懒得跟胤褆多费口舌。
两人争执的功夫,三阿哥已经等不及,将自己准备好的古籍放在了桌上。
接着是四阿哥,五阿哥……连胤祥都将自己最喜欢的木剑放在了桌上。
梁九功扬声道:“请十五阿哥抓周!”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老神在在坐在桌上的胤袆身上。
太子说了那么多话,还跟大阿哥吵了几句,胤袆却也没跟寻常小孩子一样,吵闹着要人或者在桌上乱爬。
在场大部分人都在心里暗暗点头,从小看到老,单论这份定力,就远非常人可比。
他们不知道,胤袆如今的安分,全是被自家姐姐一巴掌一巴掌拍着小屁股拍出来的。
抓周一般都会提前演练,避免大庭广众之下选了不合时宜的东西,毕竟除了传统抓周物件,添福礼什么都有,还有人放胭脂呢。
只要胤袆选了不对的东西,啾啾就要皱眉,然后就是她的小巴掌。
反正啾啾也不会真用大力气,这种血脉压制的事情,方荷是不管的,还乐见其成。
次数一多,胤袆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
看到被春来抱在怀里的姐姐点头,他这才咕噜着翻了身,迅速在桌上爬起来。
小孩子记性差,很难在眼花缭乱的东西里记住要抓的准确物件,只能挑合自己眼缘的东西抓。
抓起来一件,胤袆就抬头看姐姐,见她皱眉,立刻扔到一旁继续抓其他的。
康熙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甚至连母女两个之间见不得二宝的交易都清楚。
只要胤袆抓到方荷想要他抓的东西,啾啾那一百两的买食银就能翻倍,若是抓错了,减半。
啾啾大概随了她额娘的财迷,一算要是弟弟抓错,四舍五入等于丢一百五十两银子,让胤袆演练的劲头比方荷都足。
康熙似笑非笑睨方荷一眼,见方荷冲他眨眼,心下失笑,这娘俩都一样,看似能掐会算的,实则都有点傻乎乎的。
倒是在桌上爬得飞快的小崽儿,这份会看眼色的本事,颇有几分爱新觉罗家的伶俐。
胤袆只让姐姐皱了三次眉,就准确抓到方荷希望他抓的东西,是一块刻着蒙文的玉牌。
众人凑近了看,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东西是哪儿来的,又代表什么含义。
老福晋们的眼神不大好,看不清楚玉牌上的字,更不明所以。
但见皇上和太后都变了脸色,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梁九功立刻扬声道——
“十五阿哥抓太皇太后《劝学书》玉牌,愿尔书山学海宜为勤,刚柔并济前程锦,大道直行洞四方!”
众人哗然,立刻知道这玉牌是什么了。
这是太皇太后在大清入关后,晓谕满蒙女子的劝学文。
当然,不是让女子们成为什么文学大家。
世祖在位时就推崇满汉融合,更喜欢有才情的女子。
而满蒙女子大多不会说汉话,入宫后不得世祖宠爱,反倒汉军旗妃嫔比较得脸。
太皇太后以支持世祖满汉融合之策的名义,下了懿旨劝学,意图让后宫妃嫔和秀女们争气,尤其是北蒙秀女们,进而避免满蒙联姻被阻。
懿旨发出去,自然不会拿私心来说,大义上便以女子也当启智,方能为贤内助,襄助文武百官齐家治国平天下,辅佐帝王,昌盛大清威名。
当时的满八旗人家,也因这道懿旨,家家户户都请了先生教导家中女眷学汉话。
连北蒙秀女也受到影响,北蒙各部落,还因此提高了识文认字的奴隶地位。
这玉牌是太皇太后给世祖的,作为遗物被康熙留存在了私库里。
他都没注意到,方荷什么时候把这个东西拿到手的。
康熙立刻转头去看方荷,方荷无辜眨眼,他让她自己进私库挑东西的时候也不少,她当然是拿有用的东西咯。
大福晋突然红了眼眶,难得站出来,面对太后跪地。
“下个月便是太皇太后的忌日了,自妾入宫那日起,就一直得老祖宗看顾,可惜没有福分多侍奉老祖宗跟前,每每想起来都心绪难平。”
“惟愿遵从老祖宗旨意,多学多思,襄助大阿哥执掌中馈,令家宅安宁,求皇玛嬷允妾几本太皇太后的书册,好叫妾能日日缅怀太皇太后仁慈!”
在场众人都被大福晋这突如其来的煽情搞蒙了。
不是,抓周呢,你拍马屁装孝顺,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呢,他们没准备啊!
宜妃也擦着眼角哽咽跪地,“臣妾亦深深思念老祖宗的慈爱,若不是老祖宗的照拂,胤祺和胤禟都未必能平安至今,臣妾也想求太后娘娘赐太皇太后藏书几册,承老祖宗遗志。”
康熙只垂眸将有些无措的胤袆捞起来,垂眸看着儿子紧紧抓在手里的玉牌。
太后也眼圈泛红,显然是想起了曾经刚入宫时,被姑姑庇护的情形。
其他人见状,主子们都明显追思上头了,这要是还等下去,啥也赶不上热乎的啊!
立刻有老福晋老泪纵横跪地,诉说曾经太皇太后对自己学满语和汉文的指点。
又有人也跟着求太皇太后藏书,义正言辞表示想多学多看多思,让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在天上也能欣慰。
太子和阿哥们自然也不能没有表示,同样跟着跪地向太后请求。
眼底刚积聚起泪意的太后,哭不出来了。
不是,她哪儿来那么多姑姑的遗物叫这些人追思啊!
姑姑留下的藏书都送景仁宫去了,在场这么多人,宫里的藏书要是都给出去,大半个景仁宫都得空,那往后皇家看什么?
方荷恰到好处站出来,搀住太后的胳膊,一脸动情道:“太后娘娘,太皇太后虽然已经大行三载,她的音容笑貌却依然在咱们心里!”
“臣妾想,也没人能忘记太皇太后对大清的奉献,甚至会随着老祖宗离开的时间越久,而越怀念。”
“既如此,臣妾提议,不如每年四月里,都举办缅怀太皇太后周年祭的仪式,也好叫天下人都记住,老祖宗精神长存!”
众人:“……”艹,论马屁,还得是贵妃,怪不得她荣宠不衰,这马屁拍得叫人叹为观止。
太后觉得方荷这提议简直是说到了她心坎上。
她同样不想世人就如此忘记姑姑,也愿意让更多人知道姑姑这一生对大清的奉献。
她看了眼表情不明的康熙,“贵妃说得有道理,只是……这祭祀乃是皇家之事,姑姑也不愿看到皇帝劳师动众,只为祭奠她。”
康熙似笑非笑看向方荷,这戏台子搭好了,却不是给他唱戏的。
即便众人都看着自己,康熙却也没有抢自家胭脂虎风头的意思。
“贵妃可是有主意了?”
方荷给康熙一个‘棒棒’的眼神,笑着抚掌:“咱们要缅怀太皇太后,自然不能违了老祖宗的初衷。”
“倒是巧了,京中如今不是起了三十座女子学堂?”
胤礽猛地抬起头,眼神瞬生波澜,贵妃一直对外头的打油诗和脏水没反应,是在这里等着呢!
他用力攥紧手心,听着方荷脆生生道:“臣妾让人整理了太皇太后语录,您可以令咱们满蒙汉八旗的秀女乃至天下女子,都承老祖宗遗志,学一学太皇太后的教诲。”
“哪怕她们能学到老祖宗所学的万分之一,咱们大清儿郎可就不用愁后宅不宁咯!”
“往后每年四月进行考核,得了成绩再呈送老祖宗梓宫前,以慰她在天之灵。”
胤礽垂眸,遮住眸底戾色,他还是小瞧了这女人的手段。
太后听得直点头,眼神越来越亮,顺着方荷的话点头,笑问其他人。
“你们觉得如何?”
被问的人:“……”那他们还能说不好?
谁敢说不想缅怀太皇太后,还是敢说自己不愿意承太皇太后遗志?
听着众人纷纷附和,太后满意地点头,“好,今儿个就叫人传哀家懿旨,正好秀女初选也结束了,便让她们都去女子学堂进学女六艺,缅怀太皇太后生平。”
“也好叫她们多跟皇额娘学一学,如此也不负皇额娘曾经对她们的期许。”
她看向康熙:“要哀家说,不如这复选和终选就在女学里办,也算是贵妃说的周年祭,如此也不必大费周折,只叫过了终选的秀女给皇额娘添些香火就是了。”
康熙笑着点头:“皇额娘这提议好,回头朕就叫礼部和户部、藩司拟个章程出来。”
方荷又笑着开口说:“太后娘娘,皇上,此事若是只劳烦礼部、户部和藩司,只怕会给朝廷添麻烦,而且女学里都是女子,若是让他们来安排,少不得会有不便。”
“不如请些德高望重的外命妇,并宫中妃嫔一起,为女学的女子们做先生?臣妾想着,再没有人比她们更了解太皇太后了。”
本还因为要让家里的女孩儿出去进学一事皱眉的老福晋们,眸底迅速转变为喜色。
如果她们能把这件事办好,不但能成为各家女眷的先生,还能得到宫里的关注和赞誉。
等这些秀女们嫁了人,往后不管是在京中还是外地,往后家里的关系网可就广了。
甚至很多原本插不上手的事儿,指不定都有了门路。
对权贵们而言,黄白之物和眼前的利益其实都没那么重要,他们重名声,图的就是能让家族荣光延续的人脉啊!
她们立刻就附和起方荷的话来,没口子地夸赞方荷深明大义。
太后又看康熙。
康熙思忖片刻,笑道:“还是着礼部和顺天府牵头,至于这女学内的章程,就由贵妃上表给朕章程,朕再思量看看。”
胤礽面沉如水,汗阿玛说思量,那就是允了。
方荷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倒叫他先前泼出去的脏水有些骑虎难下了。
但凡懿旨一出,百姓们乃至权贵们,谁都不会再觉得女学是污秽之地,甚至会钻尖了脑袋往女学挤。
方荷将进女学的意义拔得如此之高,进女学的女子身份也低不了,都不是傻子,自然都想要人脉。
他都得叫索额图立刻将所有安排好的脏水收回来,扫干净尾巴,免得被人发现了,以对太皇太后的大不敬为由做文章。
贵妃这招够狠的!
胤礽心里冷笑,就算贵妃在宫里能兴风作浪,出了宫,她想要就此扬名,仍是做梦!
到了晚间,方荷先去哄睡了因为清点贺礼格外兴奋的啾啾和二宝,回到寝殿,就见康熙在翻看她放在矮几上的计划书。
这还是她总跟耿舒宁一起,看多了耿舒宁的方案,再根据自己在酒店内做的工作日志,改出来的执行细则。
听到方荷进来的声音,康熙抬起头,眼神如刚认识方荷一般。
他心底的疑惑越来越重,藏不住,也不想藏。
“果果,你到底是谁?”
方荷装出没听懂的样子,满脸迷茫走到康熙身边坐下。
“我就是您的果果啊,还能是谁?”
康熙垂眸看着挤在自己怀里的方荷,抚着她的后颈,一点点叫她靠近自己。
二人四目相对,鼻尖近得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康熙:“你不是徐芳荷,告诉朕,你是谁?”
方荷倏然屏住了呼吸。
第122章
方荷以为, 康熙很早之前便会问这个问题。
她永远都不可能将自己的来历说出来,她什么都敢赌,唯独不敢赌人性在预知面前的险恶。
但她很清楚康熙的城府她玩儿不过,马脚都不知道露了多少, 早晚会被人发现跟原本的芳荷不一样。
她很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腹稿都不知道打了几版。
可康熙竟然一直都没问她, 现在孩子都生了俩,方荷腹稿都很久没更新了, 突然听到他问,略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方荷在突发状况面前向来绷得住,这会儿只仰头, 定定注视着康熙。
“我还以为您不会问我了。”
康熙在她脖颈儿上轻轻摩挲,语气意味不明。
“朕以为,会等到你说。”
可惜, 即便他把这混账捧在手里含在嘴里, 放弃后宫环肥燕瘦, 却依然不能让她全然信任。
方荷微微退开些,看着康熙疏淡的面色, 笑了。
“其实,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只记得, 自己死过一回了。”
康熙眼皮子蓦地一跳,就听方荷语气格外坦然继续道——
“您应该知道啊,姑姑死后, 我从乾清宫侧殿前的台阶上摔了下去,若不是姑爹护着,我早叫人送到安平堂, 这会子坟头草——唔!”
康熙格外不喜欢她最后几个字,手上微微用力,掐住了她后头的话。
他合理推测:“是乌林珠老福晋送你回来的?”
方荷摇头,“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在意识模糊中进入了一个很阴森的地方,遇到一个红衣老妇人。”
“她好像带我穿过了一些很神奇的地方,才将我从那个地方推了回来。”
她不会仔细描述无中生有老妇人的模样,即便她在景仁宫已经看过那位曾祖的画像了,多说多错,记不清楚才有转圜的余地。
她垂着眸子,轻声道:“刚回来的时候,我其实很混乱,因为我脑海里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仔细去想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我的性格和她截然相反,却又记得从小到大所有发生过的事情。”
康熙轻抚着她的背,若有所思,“如你真的闯过鬼门关,逆天而行,逆转阴阳,绝非易事,魂魄沾染了黄泉路上的气息,混乱倒也说得过去。”
方荷腹诽,这位爷是看过什么话本子吗?这补丁打得比她还圆满。
她听康熙说话冷静,复又抬起头,表情倏然变得邪恶起来,带着一看就满肚子坏水儿的魅惑,轻轻咬住他的唇。
“也有可能我是什么经年老鬼占了那徐芳荷的身子,皇上怕不怕?”
康熙面无表情:“朕乃真龙天子,有龙气护体,即便你是鬼怪,又能耐朕何!”
他抚在方荷脖颈上的手,感觉到她脉络跳动平缓了些,这才微微用力,咬了回去。
将方荷亲得气喘吁吁,他才低低笑道:“再者,朕也不少以龙气浇灌你,以你的表现来看,就算你是地府出来的,也不过是个失了道行的小鬼。”
方荷:“……”好好说话呢,开什么车!
康熙轻蹭她鼻尖,笑得更玩味,“比起鬼怪,朕倒觉得你像是得了什么机缘,成了精,不然也不能勾着朕不爱人间女子,偏要属意你这个狡猾的混账。”
“今儿个这一出,你早就打算好了吧?日日与朕在一块儿,宜妃她们都知道了,倒是独独瞒着朕。”
“那我都是大人了,总不能还跟孩子一样告状吧?”方荷无辜眨眼,意有所指道。
“而且您这话不合逻辑,人家话本子都说,精怪死了就是灰飞烟灭,地府里只有鬼怪,没有精怪!”
康熙眸光微顿,太子所为他亦知晓,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事不涉生死,他不想事事插手。
方荷的性子他知道,太子……到底是叫索额图带得钻了牛角尖,受些磨炼不是坏处。
他干脆换了话题,指着那计划书的册子笑问:“这东西也是你从地府学来的?”
方荷为了方便查阅,在所有的纸张前面,都错落着贴了纸条做提要。
又为方便随时往计划书里增减内容,叫造办处打了铜环,用裱画的硬纸做了封皮,做成了活页册子。
康熙瞧着新鲜,这法子可以按照感兴趣的部分,精准翻阅。
而且也能随时取出来修改批注,去掉无用的部分,比那些用麻线装订的册子方便得多。
回头倒是可以叫造办处多做一些送到六部值房去。
“不知道啊!”方荷理直气壮道。
“我只是想要把事儿做好,自然而然就会这些了。”
她偷偷打量着,感觉需要证明她是她的危机应该过去了,立刻就支棱了起来。
她得意道:“说不准臣妾会的还多着呢!”
“往后指不定还有您求着我的时候,求人什么姿态皇上还记得吗?忘了的话您可得仔细想想才是。”
“是,你还会爬树,会英语,会睡梦中踹人打呼噜……”康熙似笑非笑接话。
方荷:“……”那他的口味其实也挺重的吧?
康熙像是知道方荷腹诽一般,“对了,朕本来想着皇贵妃的朝服和仪仗都准备好了,打算择日宣旨……”
见方荷眼神猛地亮起来,他凉凉道:“既然贵妃如此说,那就再等等,等到朕有事求贵妃的时候再宣旨不迟。”
方荷:“……”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啊!
这狗东西又不要脸,整个紫禁城都是他家,有啥不能直接不问自取啊!
她立刻换了谄媚的笑,抱住康熙的腰轻晃。
“那还是不要等了,咱们俩谁跟谁呀,我的就是皇上的,何必要用到一个求字,要求也是我求皇上嘛~”
康熙微笑:“哦?既如此,那朕就叫人把礼单给你送过来,皇贵妃的封赏就还放在朕私库里,也省得叫人搬搬抬抬了。”
方荷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她鼓着脸不乐意。
“放在我库房里还是您的,可放在您私库里,却有可能赏赐给别人,这不公平!”
康熙憋着笑,一脸严肃:“你求朕颁旨,自然得有求人的态度,朕可以保证,放在朕库房里早晚也是你的,可你用这封赏却得了皇贵妃之位,是你赚了。”
方荷刚要反驳,突然顿住。
她想起为什么这话如此耳熟了。
她给啾啾发银票,然后让啾啾用银票从小厨房买吃食的时候,就说过差不多的话。
啾啾不服气地问她,说额娘明明说了,延禧宫库房的东西是娘仨平分,既然有三分之一是她的银子,凭什么不能给她自己收着。
方荷也如此严肃反驳女儿:“小孩子本不应该吃这些东西,额娘这分明是给你个机会偷吃,放在额娘库房里早晚也是你的,可你却用银子买了本来吃不到的食物,是你赚了!”
思及此处,她叉腰站起来,气得脑袋都快冒烟了。
“你们爷俩怎么回事!”都这么爱听人墙角。
先前啾啾就偷听她和康熙狎昵打闹,经常捂着腚喊八瓣,闹得她这种脸皮厚的都止不住臊得慌。
这会子康熙又拿她和闺女的斗智斗勇来噎她,日子没法儿过了!
她转身就要走,康熙轻松拉住她的胳膊,“去哪儿?”
方荷冷哼,“我去找我儿子一起睡,你跟你闺女臭味相投去吧!”
康熙低笑,打横抱起方荷往寝殿去。
很快,幔帐里便漏出他喑哑暧昧的声音。
“朕是什么味儿,果果不如亲自尝一尝……”
入夜的延禧宫,四处都掌了灯,独殿内昏灯如豆,许是被殿外透过窗缝漏进室内的摇曳灯光鼓舞,幽暗中云霞锦的幔帐晃动得更加剧烈。
时不时溢出的低吟合着幔帐的舞动,在殿内缓缓散开一股似麝非麝的暧昧气息,将暮春夜□□得更长了些。
待到方荷累极睡去,康熙抱着她洗漱过后重新躺下。
看她抱住自己胳膊睡得香甜,康熙探出修长手指,以指背在她面上轻轻拂过,最后停在那微微肿胀的朱唇之上。
这混账的小嘴儿从来不老实,只说她想叫人知道的事儿,也许不是谎话,却又未必是实话。
可不管她是谁,既然老天爷将她送到自己面前,她就只能是他的!
即便她不能全然信任他,只要心里有他,一生那么长,他等得起。
康熙阖眸,熟练地将她摁进了怀里,一如既往。
翌日,太后懿旨从宫里传出来,立刻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原本被人私下里唾弃的女子学堂,突然成了天底下顶好的地方,这谁想得到?
原本上门找到景嫔在宫外安排好的属下说要反悔的人家,立刻又连笑带礼地找上门,想要家里女眷入学堂。
可惜的是,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卖。
景嫔的人当着他们的面儿撕了圣人签,直接告诉他们,女子学堂不会阻拦任何适龄女子入学。
往后学堂会有入门试,既已反悔,自然失了免试入学的机会。
宜妃和景嫔都有些不理解方荷的决定。
虽然民间那些多是汉军旗的女子,可也有些满军旗人家,即便无权无势,到底也能让学堂声势更浩大些。
毕竟有三十座学堂呢,哪怕一座学堂只招收几十个秀女,也得千余人才够。
没了各地前来的秀女,加之还有些格外迂腐的人家,如今京城和京畿一带,未必能凑够这么多女子。
但方荷坚持,她只跟两人说:“物以稀为贵,又以吃不到的回头草为稀,他们自个儿争抢来的东西,可比咱们主动予出去的香多了!”
景嫔和宜妃想了想,确是这么个理儿。
就跟吃东西一样,自己吃和跟别人抢着吃,完全不是一个滋味儿。
于是景嫔这边叫人掐住想要入学的口子,宜妃则通过堂嫂,暗地里安排好了与郭络罗氏交好的人家,摆明了车马,高调去争抢入学试的资格。
令太后下懿旨开张的女子学堂,学的还是太皇太后大为推崇之事,甚至还能聆听太皇太后的语录,这对普通旗人来说,入学不亚于面圣了。
他们终其一生也没机会见到皇帝老儿啊!
如今只需要叫家中女眷去学堂里,若然得了好成绩,就有机会替宫中贵人办差,说不定还能改换门楣呢。
旗人多居于内城,都在宗人府记档在册,就算是身无长物,穷得叮当响,也不可以做买卖,典屋卖田,丢了旗人的脸面。
对于这些人而言,家里出个女官,四舍五入都等于天上掉馅饼了。
与郭络罗氏交好的一些门户不算高的人家,为了攀上郭络罗氏这棵大树,只恨不能敲锣打鼓告诉旁人,怎么得到入学试资格。
再加上先前有入学堂机会,却被自己反悔作丢了的那些人,只短短几日时间,女子学堂前就人满为患,变成了京城一大盛事。
提前入京赶考的学子,并得了旨意入京贺万寿节的文武百官,一时间都格外好奇。
出去一打听,不得了,京城有这样的好事儿,其他地方怎么可以没有!
这会子可别说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那是承太皇太后遗志,效仿太皇太后,好成为大清儿郎更贤惠的贤内助啊!
同样的事情,换个名头,立刻就叫人追捧起来。
方荷的初衷就是让天下女子都有机会入女子学堂,只不过一开始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只能先从秀女开始。
京城内毕竟还是旗人多。
可外地则不然,如若外头也兴起女子学堂,正是打开这道口子最好的机会!
她和景嫔见缝插针,叫人不动声色宣传女子学堂的好处,引得动心之人越来越多。
很快,万寿节大宴上,请求皇上也在外地兴女子学堂的声音渐渐壮大。
康熙自无不可,方荷那计划里所写的‘招商赞助’一事,他格外感兴趣!
他当即以此事乃昭元贵妃所为,实属孝心可嘉,更堪为天下女子表率,当得女子效之的名义,在九经三事殿当众下旨,晋方荷为皇贵妃,赐封号为蓁,着选秀结束后再行晋位大典。
而后,女子学堂一事便由皇贵妃主办。
与贵妃不同,皇贵妃是副后,有受封大典,到时接受所有内外命妇的朝拜。
怎么说呢,文武百官们意外,又不算太意外。
他们意外的是,皇上竟在万寿节这日晋了昭元贵妃的位。
可从未有过妃嫔能得此殊荣,这是让皇贵妃抢皇上自个儿的风头啊。
更不用说这个蓁字的封号。
皇贵妃也不是都有封号,即便有,多沿用贵妃时的封号,甚至晋位后失了原本封号的也大有人在。
‘蓁’字乃硕果累累,茂盛永存之意,比‘昭’字寓意更贵,轻易不会用于妃嫔封号。
因为这个字世人知道最多的便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这首《桃夭》相传乃是夫妻对唱之歌。
皇上用这个字,就差大声嚷嚷‘朕视皇贵妃为妻’这句话了。
至于不算意外,那是因为皇上早前就在朝上提起过,要晋方荷的位。
即便后头再也没提,可内务府和礼部的动静,也瞒不过所有人,起码东宫和索额图、明珠他们早就知道了。
大宴后,索额图找着机会,避开人进了澹宁居。
“殿下!”索额图见太子还摆弄那劳什子的棋谱,脸瞬间就黑透了。
“过不了几个月,您就得叫延禧宫那位蓁娘娘了,您怎么还坐得住!”
皇贵妃统摄后宫,皇家庶出阿哥和公主要尊称其为蓁额娘。
即便嫡子胤礽,贵为太子,在规矩礼法上可以直呼皇贵妃,可为表尊敬和对皇上的孝心,也得喊一声有半母之意的蓁娘娘。
胤礽将一颗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面无表情。
“不然孤难道要去嘉荫殿,求汗阿玛收回旨意?”
今日宴上,晋位圣旨一出,几乎所有人的招子都不忘往他这里瞟一眼。
有人兴奋,有人幸灾乐祸,真正为他担忧的,一个都没有。
就是索额图,也不过是为赫舍里氏的荣光,又何曾真正考虑过他的感受重不重要。
索额图皱眉,“如今却不是殿下自扰的时候!”
“她以女子学堂向太皇太后尽孝的功劳得晋位,那这女子学堂,咱们就必须得叫她办不下去!”
“如若出了岔子,她想在大典上接过金册和宝印,也没那么容易!”
胤礽慢条斯理从棋盒里捏出一枚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上,死死盯着代表他自己的黑子败象。
汗阿玛精于下棋,也喜欢钻研棋谱,所以所有的阿哥人人都会私下里淘些棋谱来研究,只是从未有人能下赢过康熙。
以前胤礽对棋道并不感兴趣,可苦闷的时候多了,只有钻研棋谱时心才能静一些,慢慢他也察觉出来些许滋味儿。
一时的败势不算什么,只要下对了棋,反败为胜的棋局也多得很。
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胤礽淡淡道:“皇玛嬷下懿旨,学堂馆主便是太后,在学堂里动手,如若不能瞒过汗阿玛的眼线,不只是你和赫舍里氏,孤都要吃挂落。”
索额图:“那咱们就只能干看着她在外头兴风作浪,名声比皇后还盛?”
胤礽挑眉,继续下棋,“学堂内不能动手,学堂外却未必。”
索额图仔细思忖了会儿,还是没想出什么稳妥的法子来。
“如今明珠在兵部,步军衙门多少与兵部来往密切了些。”
“他老谋深算,无论我们做什么,但凡流于痕迹,一旦被他抓住把柄,都是隐患,与在学堂内动手无异。”
胤礽失笑,摇摇头,“孤不是这个意思。”
他意味深长道:“我们不需要跟以前一样,给学堂泼脏水,既然皇玛嬷提议要在学堂内复选,到时候只要在验身的地方,放进去几个男子,就够了。”
“这人选,最好是从扎斯瑚里氏和徐家的远亲来找,与我们毫无瓜葛,叔爷明白孤的意思吗?”
索额图略思忖了下,喜得拍掌。
他冲太子拱手,笑得格外欣慰,“还是殿下英明,殿下如今的城府,连老臣都有所不及了!”
秀女在结束选秀之前,名义上都是皇上的女人,验身一事向来由宫中嬷嬷来做。
可在外头选秀,有人趁乱钻空子,玷污了秀女的贞洁,只要传出去,方荷先前撑起的大旗,转瞬就会成为她对秀女居心不良的证据。
毕竟皇贵妃也是后宫妃嫔,她若不想叫秀女入宫,使出什么下作手段,甚至置皇家颜面于不顾,也说得过去不是吗?
胤礽扯了扯唇角,他也想跟过去一样清风霁月,甚至能不沾腌臜地做一个纯良简单的太子。
可宫里的风浪太大了,汗阿玛眼里却只看得见皇贵妃,他只能成长起来。
以往选秀,皆是三月里开始,七月之前结束。
之所以是三月,是因为得给秀女们留出年后赶路来京的时间。
但此次选秀改制,各地秀女只需到达她们所在地方的府城便可,三月里就已经结束了初选。
初选时,只需提供旗户户籍,验证自己父亲的职位,看起来没有残疾和病弱等影响子嗣传承的隐患,而后展现女六艺其中一项,通过便视为过了初选。
所谓女六艺,是与君子六艺相对的说法,只是去掉了射和御,只学礼(规矩)、乐、书和数(筹算),外加女红和厨艺。
君子以六艺佐家国天下,女子以六艺相夫教子,乃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老规矩。
方荷不想女子一直被困囿于内宅,跟只能先让秀女入学一样,不能上来就掀桌子。
那就先把学生诓进门,再慢慢加入思想教育和开拓她们心灵的鸡汤教育。
说回眼前,复选也是在各地府城选好的地方进行,由朝廷派往前去的选秀钦差和内务府选秀女官,并督查司三方共同监管进行。
而在京城,就由景嫔和宜妃并六嫔,带领内务府的选秀嬷嬷们,两两一队,令督查司的笔帖式随行,分别在离四个城门不远的四处女子学堂进行。
复选考核的依然是女子六艺,不过与初选时不同,需要先进行验身。
验明身体无大的瑕疵、无六艺相关夹带后,方可进入六艺对应的考堂,继续考核。
过了验身环节的秀女还会进行唱名,六艺成绩也当场出来,共分甲乙丙丁四等,唯有甲乙二等可进入终选。
这都是方荷跟景嫔和宜妃她们反复按照世情,商量出来的细则,一定程度上,也遵循了部分原本选秀的规矩,避免会引起迂腐之人的反弹。
但唱名这个环节一出,瞬间就成了各家之间的脸面比拼。
身份低的秀女原本无所谓过不过复选,可若是能得个高一点的评价,嫁人的门楣都能高上不少。
至于身份贵重的贵女们,那就不用说了,哪朝哪代也不缺喜欢攀比和扯头花的小姑娘们。
她们还没有被世俗的规矩和迂腐压得抬不起头,更不曾为后宅数不清的妾室和婆家各种破事儿磨平心气儿,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笑容里都龇出火星子来。
复选之前好几日,京城各家衣铺和首饰铺子就被这些秀女们挤爆了,甚至闹出了好几起不大不小的撕头花预热事件。
清明一过,复选开始,当天一大早,城门一开,就从城外挤进来了好些百姓。
就连住在城中的百姓们也大多早早出门,往复选的四座女子学堂挤。
及至辰时一过,学堂中门大开,开选的鼓声响起时,万人空巷,除了那四处复选的女子学堂,京城各处安静至极。
从宫里微服出来的康熙,看到不用静街就安静无声的长安街,颇有些诧异。
一旁的方姓小厮满意点点头,有后世那个味儿了,选秀就得是这个范儿!
第123章
“爷, 奴才在西城女子学堂对面的四海茶楼里定好了雅座。”梁九功对着康熙禀报,不动声色看了戴着瓜皮帽的方姓小厮一眼。
“您看……咱们是去学堂瞧瞧,还是去茶楼?”
康熙皆无不可,也跟着梁九功的目光睨向非要做小厮打扮的方荷。
他虽是微服私访, 通身的气派瞒不住人, 寻常只做富家老爷的打扮出行。
这种情况, 带自家夫人出来走动,即便让认识的人瞧见了, 也不算太过。
可这混账也不知道看了什么话本子,非要换男装,还梗着脖子狡辩。
“爷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万一要去些不方便女子去的地方,或者被哪家的闺秀瞧上了,带着夫人岂不扫兴?奴才这是体贴爷啊!”
要是不看方荷说这话时搓手嘿嘿笑的猥琐小模样, 康熙就真信她了。
女子不方便去的能是什么地儿?
别说他不屑往那些地儿去, 就算去, 也不能带个扭脸就能上天的胭脂虎去啊!
与其说是为了他,不如说这混账自个儿有想法。
康熙只由着她去了, 左右有他在身边, 她也就只能做做白日梦。
要是方荷不换装,梁九功还不问这问题呢。
做奴才的时刻都得体贴上意, 这位祖宗的装扮,明显就是冲着找事儿……咳咳,看热闹去的。
茶楼里是清静了, 却碰不上什么热闹——
“爷,咱们还是去茶楼吧!”方荷恭敬道,随即在梁九功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抬起头, 咧嘴笑开。
“学堂附近这会子定是人满为患,奴才怎么舍得叫爷跟人挤来挤去……”
康熙拿扇子敲敲她脑袋:“说重点!”
方荷捂着脑袋,下意识就想瞪人,但看着跟随在侧的护卫,她压下脾气,努力保持微笑。
“站得高看得远,这道理爷懂吧?”
康熙看着她换了皂靴后,才到自己胸口位置的脑袋,眸底闪过一丝笑意,转身往前去。
“那就去茶楼,你这身高,扔到人堆里,确实什么都瞧不见。”
方荷:“……”这狗东西欠捶打了!
她在背后偷偷撇撇嘴,大摇大摆跟梁九功站到了一起。
梁九功眼皮子跳了跳,赶紧后退一步,免得好不容易出一趟宫,回去还得领顿无妄之灾的板子。
二人到茶楼时,唱名已经开始。
有方荷上辈子对学校的记忆和景嫔对国子监管辖的经验,这女子学堂比起那些学子们就读的学院也不差什么了,甚至还要更气派些。
三十座学堂都采用了同样的规制,跟星级酒店一样,主打一个品牌效应。
中轴线上是一座勤学院,前后两进,前院正堂五间,左右两侧分别有侧堂三间,围绕着中间的小广场,是留作每日必上的大课使用。
大课自然是太皇太后语录和礼学、书学之地。
后院背对着一片宽阔的演武场,用来学习跑马或者散步锻炼身体。
勤学院左侧是精竹舍和玉茗堂,分别用来学乐道和女红。
右侧是百味居和锦绣水榭,分别用来学厨艺和筹算一道。
如今选秀,所有的课业暂停,验身和六艺考核是同步进行的。
勤学院正堂和侧堂用来考核六艺,左右两侧的四处院落用来分流验身,加快速度。
四海茶楼在女子学堂的斜后方,站在三楼的雅间里,正好能瞧见精竹舍和玉茗堂,还有大半勤学院,另一侧两座院子暂时瞧不见。
康熙和方荷登上三楼,站在窗前,正好看到一队队的秀女从精竹舍里出来,叽叽喳喳往勤学院去。
比起在宫里选秀要时刻注意规矩,一不小心就会被嬷嬷训斥,秀女们对在外头选秀感触颇深,是最快接受改制的。
验身的时候,她们再不必给嬷嬷们塞银子。
嬷嬷再也不敢故意折腾人,听说是有什么绩效考核,验身多少人就有多少奖银,可一旦被秀女投诉,被督查司的女官发现有不妥之处,就会扣银子。
她们只要不大声喧哗,想跟身边的秀女交流,甚至互相打打气,谈论一番最近京城的风向,带队的宫女也不管。
宫女虽然没有绩效考核,却也有月例之外出宫当差的差银,同样要受督查司监管。
几队秀女走到勤学院前,就听得有太监扬声唱名——
“工部侍郎舒穆禄博墩之女,验身甲等,六艺乙等,留牌子!”
“河南同知喜塔腊达山之女,验身乙等,六艺丙等,撂牌子!”
“直隶知州佟嗣翔之女,验身甲等,六艺甲等,留牌子赐荷包!”
……
秀女们立刻小声议论起来。
这个说那位舒穆禄家的三格格在京中素有才名,六艺却只是乙等不合情理,那个说佟家六格格从来没听说过,倒是得了上上等,不知是什么钟灵毓秀的人物……
她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梁九功把提前备好的各家秀女的册子呈送到了康熙面前。
康熙对博墩和佟嗣翔都有印象,翻看了几下,看向方荷。
“西城这边是景嫔在张罗?”
否则怎么会叫明显不如舒三格格的佟家女成了上上选。
方荷笑着解释,“不是,是宜妃和敬嫔,但六艺考核结果肯定没错。”
她凑到康熙身边,抱着他胳膊看了眼秀女的介绍,心下更加了然。
“虽然舒穆禄三格格长得好,素有才名,可这女六艺的考核还有一份笔试卷子,是选择题。”
“若是选对了,会加分,选错了,会扣分。”方荷冲跟她一起穿着小厮衣裳的昕华挥手。
昕华立刻从袖口掏出叠好的笔试卷,恭敬呈送到康熙面前。
康熙打开看了眼,沉默了。
选择题并不多,总共十八道题,分别对应女六艺。
准确来说,是询问她们是否想要入宫,又愿意为了入宫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入不了宫又想做什么。
他看梁九功一眼,梁九功立刻带着人恭敬往门外去。
开门的时候,正好常宁跟简亲王雅布上楼,路过雅间要往隔壁去。
瞧见梁九功,常宁心下一惊,下意识往里头看,只来得及瞧见皇兄怀里搂着个小厮耳语……小厮?!
欲上前问安的常宁顿住脚步,震惊地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面不改色关上门,冲常宁躬身行礼。
“见过两位王爷,三爷说今儿个就是出来随意走走,有些不方便,就不请您二位过去说话了。”
常宁沉默地点头,他懂,他都懂。
他一脸微妙地往隔壁去,眼神有些发飘,皇兄如今独宠皇贵妃,难不成是个幌子?
也是,皇兄如今子嗣不少,对列祖列宗也有所交代了。
这会子大权在握,皇兄不必委屈自己,追求自己所好……也,也没什么不正常。
怪不得皇贵妃这几番在宫里宫外,闹得是翻江倒海,皇上也只纵着,这是纵给旁人看的啊!
曾不少次与康熙抵足而眠的常宁猛地打了个激灵,一脸严肃叮嘱雅布。
“别怪本王没提醒你,你今儿个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雅布看见梁九功就知道皇上在隔壁,可他被常宁挡了个严实,是真什么都没瞧见。
见常宁这一脸诡异模样,雅布好奇,“你瞧见什么了?”
常宁立刻道:“我什么也没瞧见!反正你嘴严实点,今儿个见过三哥的事儿别声张。”
简亲王雅布:“……”此地无银三百两,可给你玩儿明白了。
雅布能跟常宁玩儿到一起,除了都骁勇善战外,也都是混不吝玩儿得格外花的性子,很有些荤素不忌。
瞧常宁这见鬼的模样,雅布脑子里的颜料迅速开起了染坊,很快就猜测出了几种可能。
要么皇上是在外头私会臣妇……不应该啊,皇贵妃的盛宠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那就是皇上……跟他一样,荤素不忌?雅布轻嘶了声。
皇上微服的时候他们又不是没碰上过,没有一回把常宁吓成这样。
他立刻言之凿凿保证守口如瓶,但……常宁的叮嘱注定是白叮嘱了。
简亲王雅布清醒的时候靠谱,喝了酒嘛……反正简亲王府在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妻妾之争,甚至连妻妾在屋里怎么撕起来的细节都有,总归不是旁人传出去的。
话说两头,隔壁康熙揽着方荷,低头看她的目光有些复杂。
“果果,你究竟要做什么?”
以康熙的丘壑,自然能看得出,博墩的女儿被家中教导得太过迂腐,一门心思进宫,无心在外头博一番天地。
与此相反,佟嗣翔作为佟佳氏的分支庶子,格外有野心,他的女儿自然也不缺这份魄力。
方荷拿出的这份卷子叫康熙暗暗心惊。
她与太子的争端,因为御花园曾发生过的事情,他也觉得太子需要磨炼,不曾阻拦。
可她先以不想叫人进宫为名,要选秀改制,如今却又在细微的条条框框里引导着女子向学,甚至让她们生出传播所学的心志来。
只需短短数年,几次选秀,女子学堂成了气候,让新秀女乃至嫁了人的女子生出有教无类的心思,天底下大半女子就都不再蒙昧无知。
家中女子所学甚多,会刺激甚至带动一家子都向学,毕竟谁也不愿意连家中女眷都比不过。
方荷这是要给百姓启智!
后宫妃嫔明显也被她算计在内,她还要替他解散后宫不成?
女子学堂的目的一旦被人察觉,他要面对的指责定会空前高涨,平衡朝堂和她的安危会令人左右为难。
但作为一个掌权已久的皇帝,康熙也不是解决不了这些困难,可……她始终不曾坦诚。
不管她要做什么,在她心里,自己始终没那么重要,这个认知让康熙心渐渐往下沉。
方荷下意识想要后退,但康熙并未松手,只是深深盯着她,不想错过她的任何表情。
方荷用手撑在他身前,努力仰起头,含笑道:“我与皇上琴瑟和鸣,自然见不得后宫的妃嫔们一辈子都活在无望之中蹉跎,想要给她们寻个出路,这不算过分吧?”
康熙冷笑,“若不过分,你为何不敢与朕提及?”
“不是您教我事缓则圆的道理吗?既要徐徐图之,自然得一步一步慢慢走,提前将所有隐患都掐灭在摇篮里。”她摸着鼻子,笑得愈发讨巧,小小声道——
“自然也包括您……”
作为大清之主,康熙再清楚不过,百姓们知道得太多了,与统治江山无益。
方荷见康熙皱眉,难得也知道他不高兴的点在哪儿。
她收了笑,表情认真许多,“爷,世人愚昧,敬畏皇家,短时间内也许于朝堂有利,却于国祚昌盛无益。”
方荷给康熙讲了龟兔赛跑的故事,又道:“虽大清如今强盛,可朝堂上那些大臣们忙着争权夺利,欺上瞒下,故步自封,难道皇上要指望他们让大清繁盛吗?”
“如若百姓始终蒙昧,国家的人丁增长乃至生产力都原地踏步,早晚有一天,大清所瞧不起的海外蛮夷也许就会后来居上,用刀枪撬开国门,让大清河山千疮百孔。”
康熙拧眉,“古往今来都是如此过来的,他们始终都是蛮夷,怎敢来犯!”
方荷撇嘴,“端看罗刹和准噶尔就知道,您不会以为只有他们有狼子野心吧?”
康熙:“有大清铁骑在,他们不足为惧……”
方荷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有皇上在啊!”
“皇上英明神武,可您能保证,继位的新君乃至几代以后的君王,都能如皇上这般吗?”
这不是拍马屁。
都用不着好几代,他孙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如今大清的强盛全靠康熙壮年时期足够清明,他年老以后……不提也罢。
康熙听出来了,方荷还是对太子不满。
他松开方荷的腰肢,拉着她在桌前坐了,定定看着她。
“你现在兴女子学堂,将来是不是还要在后宫封赏女官?果果,朕私下里可以纵容你,但朝堂之事不可。”
“你……”他难得迟疑了下,眸底的暗色却越来越深。
方荷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笑了,“您是想问,我是不是觊觎太子的储君之位,想替自己的儿子争夺皇位吧?”
康熙不置可否,“你想吗?”
“想也不想吧。”方荷思忖了下,坦然道。
“太子在朝堂上的表现如何我不知道,但他如今在朝堂外的所作所为,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
她笑吟吟望着康熙:“您知道我的性子,我不会主动挑衅任何人,但我会替胤袆创造最好的环境。”
“至于想不想争夺,要看胤袆自己,我不会做主他的人生,他若有那个能力,我不会阻拦。”
康熙的眉心皱得更紧。
他对胤礽还算满意,毕竟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孩子。
不论是处理政务还是御下的本事,乃至与朝臣们往来,保成都还端得起太子风范。
至于私下些许瑕疵……人无完人,孩子嘛,慢慢教就是了。
储君之位若动摇,亦会动摇社稷,他再喜欢胤袆,也不曾生出替换太子的心思。
他凝视方荷黑白分明的眸子,“你对太子不满,为何不告诉朕?”
“你只告诉朕不想叫人进宫,如今女子学堂规模如此浩大,诸多事宜你也不曾跟朕说,果果,你是对太子不满,还是……”心里始终不曾在意他。
但他能感觉得出,方荷是喜欢他的,只是她对自己,没有他对她那样深的感情。
作为皇帝,这样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却耻于问出口。
方荷理直气壮道:“我与太子起争执,不过是小打小闹,您两不相帮也算公平,如果我跟您告状,您是申斥太子,还是要让我隐忍退让?”
前者,就变成天家父子矛盾,后者,这位爷纯粹是好日子不想过了。
“谁的男人谁心疼,我能自己解决的问题,又怎么舍得叫您为难呢。”方荷眼神里透露出些许俏皮。
“等什么时候我扛不动刀了,再找您也来得及!”
康熙:“……”她还想扛刀??
不过方荷这不假思索的话所透露出的情意,到底是打消了康熙心底的些许不虞。
许是察觉自己太好哄,他没好气地点点方荷额头。
“朕就怕你跟在御花园一样不管不顾,到时候还得朕来给你擦屁股!”
方荷笑着上前拉他,故意扭胯挤他。
“您不是嫌我什么都不告诉您?今儿个央着爷出宫,就是好叫爷瞧瞧你家太子做的好事,再瞧瞧,我这屁股到底要不要你擦!”
康熙:“……”他说的不是这个……也不是不行。
他顺势被方荷拉回窗前。
他们所在的位置,除了能看到大半勤学院,挨着演武场的后门和廊庑也能看到大半。
两人站过去,正好碰上后厨采买的人往里运送物资,后门还没开,好些人在门口搬搬抬抬,只等着开了门送进去。
过了会儿,演武场一侧倒座房出来了几个颇为壮硕的女子,打开后门,大声让人将草框都打开,等她们检查。
挨个儿看完了草框里的东西,与采办送过来的单子无异后,为首的中年妇人就要让人进门。
但那些往里送东西的汉子刚把东西抬起来,从视角盲区突然就窜出来了十数个身穿京郊大营武袍的士兵出来,朝着站在中间的几个男子扑了过去。
康熙眸光微缩,诧异看方荷一眼。
他今日被方荷央着带她出来,是赵昌探得索额图有动作,只是索额图到底有些本事,暂时还查不出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带了禁卫出来,自然要摁下索额图的动作,到底是方荷晋位后的第一次选秀,康熙不会允许出岔子。
赵昌还没带人回来,倒是京郊大营的将士出现在京城,除了他下旨,也就只有兵部有这本事了。
康熙诧异的是,方荷竟然连明珠都说服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见那些有问题的汉子扔下框就要跑,速度快得甚至让抓人的官兵都没反应过来。
可他们刚跑几步,就蓦地被人踹得凌空飞起,哀嚎着落在那些官兵脚下,被迅速捆绑起来,嘴里塞上看不清的东西押走。
康熙只恨自己出来没带望远镜,但他能通过服饰的颜色认出胤褆身后跟他一起踹人的,也是京郊大营的人。
他眸色愈发幽深,老大……或者说明珠,在兵部才一年,就敢无诏擅动京郊驻兵了?
方荷不知道康熙心底隐怒,冲康熙努了努下巴。
“皇上快看,看学堂大门那边。”
康熙定睛看过去,学堂门口本来就有顺天府的官兵把守,但因为人太多,不免就有些看顾不过来。
前面一波秀女复选结束,就该放新的秀女进去了,好些百姓都想看看秀女们长什么样儿,挤挤挨挨往前凑。
人一多,不免就有些偷鸡摸狗的,只是多数被官兵震慑,不敢太过分。
可也有胆大的,躲在官兵把守的死角,伺机想往学堂内走,还有人手里拿着竹筒,不动声色往秀女那边靠近。
在人差点进入角门,还有人开了竹筒的盖子,要往秀女那边泼东西的时候,人群中迅速出现几个与寻常百姓不一样的冷硬汉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拿下。
在百姓们惊呼出声之前,他们就已经将人提进了学堂,迅速从后门处,将人送到胤褆这边。
顺天府的官兵立刻就要追,却被身穿步军衙门制式袍的官兵拦住,出示了腰牌,指挥着藏在人群里的步军衙门官兵继续巡逻,这才往后头去。
康熙:“……”常宁这混账是不是被明珠给忽悠瘸了?
要是叫朝中大臣们知道,胤褆能同时动用京郊驻兵和步军衙门的守卫,弹劾胤褆的折子怕是能把老大给淹了。
就在康熙面色发黑的时候,梁九功在外头小声道:“爷,赵昌回来了。”
康熙沉声吩咐:“叫他进来。”
赵昌进门,跪地,头都没敢抬,生怕自己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他言简意赅禀报:“启禀万岁爷,生乱之人多出自扎斯瑚里氏、完颜氏和佟佳氏,大阿哥得知大福晋庶妹选秀,应福晋所请,邀休沐官兵自发为选秀保驾护航。”
赵昌都没好意思说大阿哥原话。
大阿哥就大大咧咧跟那些休沐的驻兵和守卫说:“福晋跟爷置气好久了,爷如今连正院的炕沿都摸不着,为了生个嫡子爷容易嘛!”
“给面子的算爷欠你们一份人情,不给面子的,爷也不记恨,最多往后孤枕难眠时,去你们家里走动走动,情分深了,下回许是你们就愿意卖爷一个人情了!”
这谁能顶得住?
堂堂阿哥不要脸,房里那点事儿也拿出来说,还威胁他不痛快,其他人也别想好好睡媳妇……大家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屁颠屁颠就跟过来了。
所以……说破天去,御史也只能弹劾大阿哥和驻兵,以及步军衙门私交过甚。
大阿哥只要提一提对太后娘娘懿旨的尊崇,这就是孝心,御史最多也就咬文嚼字拐着弯阴阳一下大阿哥胆大心黑。
康熙听得额角又开始鼓胀。
他瞪方荷一眼,要说这不要……不讲究的法子,不是方荷教给大福晋的,他这会子就能把喝茶的杯子吃下去!
方荷站在一旁,低眉顺眼,捂着耳朵,比啾啾认错的时候还乖巧,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康熙冲她发不出火来,只得没好气道:“叫胤褆过来见朕!”
治不了媳妇,还治不了儿子?
胤褆很快就过来了,进门看见方荷这打扮,唇角抽了抽,略不自在地打了个千儿。
“儿臣请汗阿玛安,请蓁额娘安。”
“朕不安!”康熙盯着胤褆冷笑。
“你好大的威风,连步军衙门的人都敢威胁,回头莫不是连銮仪卫你都敢动!”
皇帝的安危从内而外共计三层防卫。
最外侧是守卫京城的驻兵,也就是京城四个方位的京郊大营官兵,他们是京城安危的第一道防线。
而后便是由九门提督率领的步军衙门,主要掌管京城内的一应巡逻和驻防,保证京城内的安全,皇宫守卫的禁卫也是出自步军衙门,被人戏称皇宫守门人。
最后是銮仪卫的御前侍卫,他们日常负责皇帝出行的仪仗和举办各种大典时的贴身护卫,相当于私人保镖。
至于暗卫那就不说了,毕竟不是对外能提的身份,多多少少都散在这三处,到底有多少人,只有康熙和赵昌清楚。
可以说,明面上离皇帝最近的便是銮仪卫,如今朝中八旗出身的高位大臣,多数都是从銮仪卫出来的。
胤褆跪地,分外无辜,“儿臣要有那胆子,也不至于在兵部坐了许久冷板凳,早揍彭春一顿了。”
虽然明珠如今才是兵部的主事,但董鄂彭春才是继任阿兰泰之后的兵部尚书。
这家伙油盐不进。
因为先前放跑了噶尔丹,他一直看胤褆不顺眼,叫胤褆费了很大工夫才在兵部站稳脚跟。
“儿臣的福晋如今日日伺候在太后跟前,得知太后极为关心选秀,加上伊尔根觉罗氏也有人选秀,福晋颇为担忧,儿臣这才特地告了假,过来助顺天府一臂之力。”
康熙眸光深幽,“叫一个女子桎梏,朕倒是不知,你竟如此出息了!”
胤褆咧嘴笑,大声道:“回汗阿玛,儿臣深知自己的不足,痛定思痛,自当效仿皇父,比起汗阿玛,儿臣还差得远!”
康熙:“……”朕不是夸你!
梁九功和赵昌在一旁,差点笑出来。
方荷就不一样了,她侧着头看向窗外,笑得肩膀都发颤。
虽然大阿哥过去挺不招人喜欢的,可经过大福晋的调教,倒还有可取之处,起码论装鲁莽,他着实浑然天成。
康熙侧头看她一眼,眸底隐隐的警告和威胁意味,叫方荷赶紧捂住嘴,往后退了几步,示意自己乖着呢。
康熙低头看胤褆,目光喜怒难辨,只声音疏淡。
“抓住的那些人,查出是谁派来的了吗?”
胤褆下意识想看方荷一眼,这事儿福晋可没说。
他只负责抓人,虽然知道是谁做的,能不能说却是另外一回事。
储君不能有污点,一旦说错了话,可不是鲁莽能敷衍过去的事儿。
但他抬起头,却瞬间落入了康熙漆黑冷冽的瞳眸之中,心下隐隐发寒,赶忙又低下头去。
他咬咬牙:“回汗阿玛,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自然是因为改制被动了利益的人家,仗着是我和宜妃、景嫔亲眷,肆意妄为。”方荷打断胤褆的话。
如果胤褆说出来,康熙最多私下里训斥太子一番,不疼不痒就过去了。
她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太子和索额图。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也该轮到她动手了吧?
第124章
方荷一开口, 康熙立刻察觉了她的心思。
这混账什么都爱吃,唯独不爱吃亏。
他垂眸顿了下,淡淡对胤褆道:“此事涉及后宫妃嫔清誉,不必细审, 把人处理了吧。”
胤褆低头应下, 毫不意外, 只眸底闪过一丝嘲讽。
大清太子,不可有任何瑕疵, 即便太子手段再下作,连皇贵妃想动手,也只能秘而不宣地接招罢了。
世人都以为他这个庶长子是莽夫, 但同样在上书房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他并不是没有脑子。
他冷静道:“儿臣将人处理后,会让人将这些人送归本家, 说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 让这三家仔细管好分支族人, 不让汗阿玛和皇贵妃忧心。”
过去,胤褆做了什么, 向来只会将最好的结果展现在康熙面前。
但福晋提醒他, 不管要做什么,最好都一五一十跟皇上说清楚, 如此做对了是功劳,不对也可提前免罚。
他清楚,福晋叫他听皇贵妃吩咐, 能说出这番话,必定是方荷说了什么。
他现在如此说,是对方荷表示诚意。
康熙难得夸胤褆一句, “你如今行事倒是周全了许多,但人不必送回去了,叫他们去义庄自行处置就是。”
没有堂堂阿哥送人去底下臣子家里的道理,家中出了这等昏头昏脑的,皇家不治罪就已经是开恩了。
胤褆起身,朗声应下,不动声色冲方荷颔首,恭敬退了出去。
方荷眸底闪过一丝笑意,跟大福晋的那番话不是她的意思,是景嫔。
人家在君王身边伺候过,曾权势滔天,别的不说,怎么拿捏封建君主的心态,比她这个半吊子强多了。
不过方荷也不甘示弱,等屋里没了人,立刻啪叽一下扑到了康熙胳膊上挂着。
眼前就有个可以拿捏的。
她眼神亮晶晶道:“您看,在外头我不止给皇上面子,也时刻惦记着维护太子的形象呢,您就不夸我一夸?”
康熙似笑非笑看她,“朕夸你心胸宽广?”
“那还是算了。”方荷一本正经站直身体,拍了拍胸脯。
“奴才的胸确实宽广,心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康熙:“……”
方荷冲康熙眨眨眼,“您若真想夸我,不如带我去倚纤阁转转?我听人说,那里头都是淸倌儿,掌上舞那叫一个绝。”
她分外真诚道:“来都来了,奴才舍不得叫爷只看些糟心的事儿,趁皇贵妃娘娘不在,奴才伺候爷去换换心情如何?”
康熙倏然笑了。
他五官颇有些女真人的深邃,笑起来有些温柔缱绻的俊美,又有岁月留下的儒雅雍容,实在是有些勾人。
他轻捏着方荷的耳朵摩挲,笑得格外玩味,“爷都没听说,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敢把污糟事儿往方荷面前倒,回头他就把人送去辛者库!
方荷虽被美色所惑,身体愈发娇软,但脑子还在,靠在康熙身上,眼珠子转了转。
“就是在宫宴上听说的!”
“您又不是不知道,有些王公宗亲喝多了什么都说,奴才到底是您身边的人,也不好仔细去分辨到底是谁。”
所以……要算账,把那些眼高于顶总爱找事儿的王公们,都揍一顿呗!
方荷听景嫔说,倚纤阁的掌上舞是一对双胞胎姊妹花根据古曲改编而成,景嫔私下里瞧过,颇有赵氏遗风。
谁不想看看能吸引住汉成帝的舞,到底好看成什么样儿啊!
她都主动提议了,希望这狗东西不要不识抬举。
她露出个灿烂的笑,“听人说看到美人跳舞,心情会很好,若是心情好了,说不定就不会跟熊孩子计较——嗷!”
康熙笑容一收,敲了下方荷脑袋。
“回宫!”
刚才梁九功禀报,说被常宁和雅布瞧见了。
两人没认出方荷,刚才离开时表情都有些异样。
若他再带个小厮去烟花柳巷,皇帝的名声就别要了!
回宫后,方荷气鼓鼓在春晖堂换了装扮,去瑞景轩接孩子。
去年在嘉荫殿起好的面包窑已经能用了,梁阿姐那边也来了信,乔小元还真把奶油和黄油给做出来了。
甚至包括她只会形容口感,不知道具体成分的曲奇饼干和蛋挞还有面包坯,乔小元都研制出了配比方子。
看不到漂亮小姐姐,她只能带孩子吃点甜品安慰一下自己了,回头一块都不给康师傅吃!
等方荷离开,康熙原本还算和缓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他淡淡吩咐梁九功,“叫太子过来一趟。”
梁九功赶忙躬身出去。
太子素日里就在春晖堂一侧的酬勤殿看折子,与先生们论国策,学为君之道。
听到康熙的吩咐,正给太子上课的工部尚书并翰林院学士张英赶忙告退。
胤礽跟着梁九功进了春晖堂。
一进门,不等他问安,康熙就冷声道——
“跪下。”
胤礽心下一紧,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暗色,面不改色跪地。
“儿臣请汗阿玛安。”
康熙对太子,刻薄的时候比在其他阿哥们面前少得多,这会子也没斥责他。
他只将御案上的密折扔到胤礽膝边。
“你自己看看。”
胤礽将黑皮的密折打开,里面详细记载着赫舍里氏是找谁润笔写了打油诗,又是怎么抹黑女子学堂的。
他顿了下,将折子放在一旁,叩头在地砖上。
“儿臣有错,请汗阿玛责罚。”
“朕叫你过来,不是想听你认错的,也不是为了责罚你。”康熙冷着脸睨向跪伏在地的胤礽。
“朕从小教导你,还有那么多满腹才学的大臣教你,若你只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朕会很失望。”
胤礽不慌不忙直起身来,抬头看向康熙。
“汗阿玛容禀,儿臣其实一开始就不认可选秀改制之事,且不说选秀是祖宗们留下的规矩,秀女入京,也是朝廷控制旗户、外地官员的重要手段。”
“秀女最多的地方当属盛京和北蒙,盛京乃奉天之所,北蒙亦是阻挡外敌的一道防线,如若朝廷对盛京和北蒙控制减弱,一旦边境不稳,人心叵测,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生乱。”
康熙沉声问:“在你心里,朕就如此无能,只能靠秀女来维持对盛京和北蒙的治辖?”
胤礽摇头:“并非如此,可您亦教导过儿臣,将所有危险都控制在自己掌心,总比交到别人手里强。”
盛京是龙兴之地,如若出事,朝廷会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守护盛京的是那些守旧的老姓儿八旗门户。
选秀改制,一是会让他们心生不满,二则会让许多秀女的未来都把控在他们手里,那给盛京的权力就太大了。
至于北蒙,满蒙联姻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如若蒙八旗秀女都可由各部落来决定是否进京,也同样会削弱朝廷对北蒙的震慑。
一桩桩小的隐患,日积月累会给大清留下巨大的危险。
胤礽与方荷不对付,不只为了储君之位的安稳,更是为了自己将来接手的江山稳定。
任他说得再大义,康熙仍不为所动,胤礽说的这些,他比谁都了解。
但为君之道不光要将所有危险都掌控在自己手中,还需要精通张弛之道。
选秀改制,会给盛京和北蒙更多的权势,却能以此安抚先前与准噶尔一战造成的压力,更能考验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一个个抓出来杀鸡儆猴。
当他们明白,权势的予夺都在朝廷一念之间,早晚会老实下来。
尤其是北蒙,如方荷所说,想让北蒙与大清保持更密不可分的往来,又能彻底拿捏他们,只靠女人不行,要靠他们所无法拒绝的利益。
他没叫胤礽起来,只继续问:“你既有话,为何不在朝上奏禀,或者与朕说?”
“一旦你跟索额图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传出去,你可曾想过别人会怎么看待你这个储君?”
胤礽低头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来,眼眶通红。
“汗阿玛,儿臣说了,您会允儿臣所请吗?”
“自从皇贵妃到了您身边,她要做的事情,您何曾权衡过利弊,又有哪一桩没应了她?”
胤礽仓促地抹了把眼泪,低下头,声音也低沉。
“儿臣不该置喙您和皇贵妃之间的事,可儿臣是真的担忧皇贵妃她……”
至于担忧什么,不必说出口,也都在御史的折子里出现过。
“儿臣实在不想惹汗阿玛不快,也就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来阻拦。”
“最多就是儿臣名声有损罢了,只要能叫汗阿玛多看顾儿臣一些,儿臣绝不后悔!”
康熙没再多说什么。
胤礽就像温室中被惯坏了的娇花,未曾经历过挫败,自然不知道悔。
“起来吧。”康熙意味深长看他一眼。
“不论你要做什么,朕都希望你三思而后行,可以一直跟朕说你不后悔。”
“但你记住,大清不能有名声有污的太子,别叫朕为难。”
胤礽眸底的阴霾一闪而过,即便他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汗阿玛依然要纵容皇贵妃胡来,却来敲打他?
呵……太子自然不能名声有污,那就只能让别人的名声有污了。
起身之前,胤礽再度叩首下去,斩钉截铁——
“儿臣谨记汗阿玛教诲,片刻不敢或忘!”
起身走出春晖堂的胤礽没注意到,康熙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都没低头去看折子。
到了晚间,康熙批完白日里耽搁了的折子,这才感觉到春晖堂太安静了。
他问梁九功:“你蓁主子还在瑞景轩?”
梁九功表情微妙:“回万岁爷的话,蓁主子接了九公主和十五阿哥,已经回嘉荫殿去了。”
康熙:“……”没叫她看妓子跳舞,那混账气到现在?
这回进畅春园,康熙下旨,让人将方荷的大半箱笼都送到了春晖堂。
有方荷在的地方格外热闹,康熙还就喜欢这种热闹,也对方荷嘴里念叨的那个什么亲子时光感兴趣,叫她住过来,算是他每日忙于政务之余的消遣。
以方荷如今的身份,位分已封无可封,他不会再立后,皇贵妃便是他的妻,就没必要讲那么多规矩,住在春晖堂也无人敢置喙。
之所以还送了一小半行李去嘉荫殿,也是因为方荷嚷嚷着,说要有个生气了离家出走的地儿。
今儿个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回去,不用细品就知道……这混账腚痒了!
康熙气笑了,放下朱批,起身往嘉荫殿去。
刚出春晖堂,还没过二宫门,康熙就闻到了一阵格外好闻的浓香味道。
泛着些许奶香,还带着柔和却连绵不绝的甜味儿,在鼻尖缓缓萦绕,不等人反应过来,就被吸进了肚儿里,叫人立马腹鸣如鼓。
康熙深吸了口气,自上回烤肉之后,他难得又在晚膳之前的时辰感觉到饿了。
这味道虽没有烤肉强烈,却温柔得几近霸道。
都不用他吩咐,身后梁九功他们眼神就都开始放光,跟随的脚步快了不少。
踏进嘉荫殿的宫门,一行人还未来得及为滚滚而来的浓香所淹没,康熙就听到了啾啾的大哭声。
康熙心下一紧,也顾不得满殿的香甜味道,疾步跨入主殿,就见啾啾捂着小嘴,坐在地面的毡毯上哭。
二宝像是被吓到了,趴在软榻上,瞪圆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姐姐,面上带着叫人疑惑的……兴奋?
康熙哭笑不得,姐弟俩的感情有时候实在叫人费解。
“额娘是不是跟你说过,每天只许你吃两颗糖?”方荷没注意到康熙进门,背对着殿门坐在啾啾对面。
“你跟额娘要两颗,回头再跟刘谙达要两颗,到了瑞景轩还要问太后和其他妃嫔要糖吃,你不蛀牙谁蛀牙!”
“吃也就算了,你还敢不刷牙就睡觉,回头叫你那小心眼的阿玛知道了,你身边所有宫人都得挨板子!”
康熙:“……”
已经发现康熙的翠微和春来等人:“……”
在皇上的示意下,没人敢开口,只能绝望地跪地,在心里疯狂祈祷。
主子您可别说了,再说我们本来不用挨打都得挨了啊!
方荷自然不能不说,看着啾啾捂着肿起来的小脸儿,她是又心疼又好笑。
“现在知道哭了,丢丢脸~”
“额娘有没有跟你说过,牙里生了小虫虫会特别痛,比你玩儿昕梓姑姑的针被戳到还疼?”
“咱们九公主这是不相信,非要自己亲身验证一下是吗?”
啾啾捂着嘴哭唧唧地含混反驳,“不系~额凉分明说,骗别人,先骗寄几呜呜~”
“啾啾骗寄几没呲甜甜,啾啾信了呜~不刷牙,虫虫怎么还来呜呜~”
“虫虫不讲理呜呜呜~”
方荷差点笑出来,虫子要是能讲理,保管要骂啾啾自欺欺人,人家是合情合理出现的呢。
她憋着笑说:“我那是让你哄你阿玛的,可不是为了让你哄你自个儿的。”
众人:“……”祖宗啊!您快回头看看再说啊!!
康熙勾起唇角,抱着胳膊靠在殿门上,等着看着混账还能怎么忽悠孩子。
方荷倒没继续,要不是今儿个对康熙怨气太大,她都不会守着宫人说这个。
她晋位速度快,孩子也俩,如今嘉荫殿宫人和太监比以前多,到底是皇贵妃了,她也得保持点逼格嘛。
她只唬啾啾:“现在好了,回头张御医会拿着大钳子,把你的牙拔掉,今天的小点心暂时没有你的份儿了。”
“往后你要是继续多吃糖,牙齿会掉光光,永远都吃不了你最喜欢的薯片、肉丸子、烤肉、蝲蛄……”
方荷还没数完,啾啾悲从中来,仰起小脸,放声大哭,晶莹的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母女俩一个幸灾乐祸,一个悲伤难抑,丝毫没注意到殿内的光稍稍暗了些。
倒是趴在软榻上偷偷乐的二宝,一扭头,注意到门口的康熙,啊啊出声。
“阿阿——阿来~”
方荷转头,啾啾歪头,娘俩瞪着差不多的大眼睛,看向逆着光线的高大黑影。
方荷:“……”狗东西她都说累了,他怎么又偷听呜呜~
她也想哭了,顶着康熙浑身不善的气场,赶忙爬起来给康熙行礼。
“皇上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臣妾本想着烤好了点心,拿过去伺候您用晚膳呢。”
康熙凉凉道:“哦?小厨房的晚膳,也是给朕准备的?”
方荷:“……就是给您准备的!”
她殷勤迎上去,“皇上饿了没?皇上累不累?皇上……”
她还没谄媚完,啾啾先前顿住的哭声又在殿内回荡起来,吓了方荷一跳。
她深吸口气,在心里给啾啾比大拇指,不愧是她闺女,这转移话题转移得漂亮!
她赶忙担忧看了眼啾啾,对康熙道:“啾啾她生了虫牙,脸都肿了,臣妾实在是心疼,忘了叫人去春晖堂给您传话,您瞧她哭得多厉害,可疼了呢!”
康熙:“……”不是被她吓的吗?
但啾啾哭得难过,康熙也心疼,过去蹲在啾啾身边,抱她起来。
“梁九功,叫御医过来。”
啾啾窝在康熙怀里,哭得更伤心了,“呜呜不拔牙,啾啾吃薯片、肉丸子、烤肉、蝲蛄、水晶粉、金米烙呜呜呜~”
康熙唇角抽了抽,行,比她额娘记着的还多。
他温声安抚,“等啾啾治好了牙,往后控制好不偷偷吃糖,阿玛叫人给你做,好不好?”
啾啾摇头,摇得眼泪都飞出去了,小脸儿满是绝望。
“呜呜阿玛疼~”她抓住康熙的手指往自己肉嘟嘟的小脸上放,眼泪汪汪央求——
“阿玛罚虫虫!啾啾不想疼~呜呜阿玛打洗它!”
康熙:“……这个,阿玛还真罚不了它。”他还能赏虫牙板子不成?
啾啾满脸不可置信:“阿玛骗人,额娘说阿玛是皇上,谁都可以罚!”
方荷实在憋不住了,赶紧扑到软榻上,一把抱起儿子,将脑袋埋在他小小的肚皮上,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等爷俩掰扯好了这个虫虫不在‘谁’之列,啾啾又要水漫金山的时候,御医来了。
嘉荫殿众人最熟悉的张子钦御医今儿个不当值,来的是另一位没来过几次的老御医,姓赵,长得比较严肃。
啾啾一看他,刚张开的嘴就闭上了,赶紧将小脸往康熙怀里扎。
她真的不想拔牙,她还想吃好多好多好多好吃的呢呜~
甜甜误她啊呜呜~
殿内很快便是一阵兵荒马乱,好不容易给啾啾开了消肿的药,哄睡被药汤子吓哭的二宝,然后哄着啾啾喝了药……
等俩孩子都被送去偏殿睡下,早过了晚膳时辰。
方荷饿得实在没力气跟康熙计较白天的事儿,先紧着跟康熙一人塞了两个凉透的蛋挞。
好在蛋挞的外皮足够酥脆,咬在嘴里又足够柔韧,还带着些黄油独有的微甜。
咬开蛋挞后,掺了牛奶的柔嫩内层,也细软香滑,在饿极的时候,比起热得也差不太多了。
康熙虽然觉得挺好吃,可他并不爱太过软滑的东西,还是叫人送了晚膳上来。
等到洗漱过后,躺在幔帐里,两人竟难得都不想做点什么。
谁哄孩子谁知道,孩子一哭起来很难停下,哄孩子身体没多累,但脑子却累得恨不能就地躺下。
可方荷也不困,她侧身看向躺在外侧的康熙,“我从瑞景轩回来,听说您叫太子去说话了?”
康熙伸手将她揽到身前趴着,慵懒嗯了一声,“朕知道你不想朕插手此事,也知道你是个极有分寸的,但他毕竟是储君……”
他顿了下,低头对上方荷的眸子,“果果,其他事朕都可以如你所愿,唯独易储之事不可。”
“历朝历代,但凡易储,朝堂乃至整个国家都会动荡,如今准噶尔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北有罗刹,南有滇南,大清不能乱。”
方荷也懒洋洋的,学着他一般长长嗯了声。
“我跟您说过了,我并无易储之意,您应该知道,我对朝堂不感兴趣,至于胤袆,他还小呢,往后如何谁能说得准。”
她用下巴在他心口处轻磕,“话我放在这里,我要说胤袆将来定无争夺之意,那他都妄为皇上的儿子。”
“但我可以保证,我的儿子绝不会如太子那般,行事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
康熙沉默不语,方荷只看到了太子肆意妄为的一面。
可能是因为他过去将胤礽保护得太好了,圣眷远超储君该有。
他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对方荷娘仨多上心了些,对胤礽那边就稍稍有所回落。
胤礽不够成熟,才会妄图用这样的手段吸引他的注意力。
但在康熙看来,胤礽处理政务的手段可圈可点,耳根子软了些,但能屈能伸,面对朝臣也趋于谨慎,不可为开拓之君,却可守成。
可这话要是跟方荷说了,这混账指不定能立马低头给他来一口。
虽然他没说话,方荷却察觉了康熙的不以为然,倒也不意外。
他俩就像后世的半路夫妻,面对前面的孩子,说话行事总会小心些。
她歪着脑袋,贴身听了会儿康熙沉稳的心跳,才又开口。
“刚才臣妾去哄啾啾睡觉,她哭着问我,是不是一定要拔牙,她会不会不好看了,小脑袋扎在被褥里掉眼泪,看得人极为心疼。”
“可转念一想,若非她阳奉阴违,左右逢源,恃萌行凶,把吃糖这么件小事玩儿出了花来,也不必逢此一遭,算起来是她咎由自取,臣妾再心疼,也没哄她,得叫她记住这个教训。”
方荷顿了下,声音低落下去。
“可等回来后,臣妾一想,又有些后悔没哄她,心里自责……其实说起来,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控制她吃糖,偶尔见她偷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叫她疼成这样。”
“无妨,明儿个朕来哄。”康熙轻拍她肩膀,柔声先把这个大的给哄了,他今儿个眼泪真是瞧够了。
“不行!”方荷下意识扬声反驳,“那她得上天!”
康熙:“……”那是随谁?!
方荷抬头,见康熙似笑非笑乜她,摸着鼻子有些讪讪的。
“那什么,臣妾不是怕她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嘛,无论如何也得让她知道知道厉害,往后知道自控才好。”
她赶忙转移话题,“但臣妾后悔和自责的心不假,说这话就是想让皇上知道,若您不想易储,就得正视太子的缺点才是。”
“只有将坏掉的东西剜掉,才能长出新芽,重棒出击,让孩子清楚明白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才不会长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康熙眼神略有些复杂,“你……要对保成重棒出击?”
他哭笑不得提醒,“你叫朕别插手,在这件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朕只能私下里斥责保成,确实不好出面。”
“别怪朕没提醒你,保成先前所为不过是试探,更多是为了叫朕多关心他一些,如果你们真对上……你未必能占得了便宜。”
不说他一手教出来的太子,一旦下了狠心能有什么样的手段,就是索额图那老狐狸,如果不顾一切,也能叫这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喝一壶。
方荷了然点头,她也觉得太子肯定没那么好对付,如今所作所为有装蠢的嫌疑,反正一个个都比她心眼子多。
可她也没打算自己上啊,还有鼎鼎大名的上官女相等着郡主爵位呢。
她笑眯眯抬头看康熙,“那方才我所说,皇上认不认同?”
“啾啾身边的人,确实该好好敲打敲打了。”康熙不置可否。
胤礽那边,要剜掉腐肉,就得动赫舍里氏,胤礽只怕不会再这么小打小闹。
但想起啾啾哭得满脸通红,在她怀里被药汤子苦得发抖的模样,康熙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方荷的话有些道理。
他半阖着眸子,轻声道:“今年朕打算北巡,京城不能乱。”
这是他的底线。
“您放心,臣妾心里有数,不会也舍不得叫您为难。”方荷含笑蹭了蹭康熙的胳膊,主动挤进康熙怀里,打了个哈欠。
任太子有百般手段,万般谋算,只要让他自顾不暇,她就不信太子还有精力在外头搞东搞西。
翌日一大早,方荷叫顾问行亲自走了一趟,去给景嫔传话。
“主子说,咱们也不能总被动挨打。”
“主子还说,宫里娘娘们最近出行多,送到主子跟前的账面很是有些不好看,请景嫔和宜妃娘娘注意些分寸。”
景嫔瞬间了然,这意思就是朝堂和宫外不能动?那更好办!
顾问行毕竟是伺候过康熙的,这话也很快传到了康熙耳中。
他摩挲着新叫人从潭柘寺请回来静心的佛串,看向回禀的梁九功。
“你说,你蓁主子想做什么?”
梁九功:“……”这话怎么回?
就那祖宗,干出什么事儿来它都正常啊!
第125章
梁九功苦笑:“您问奴才, 奴才可猜不出来,蓁主子她……并非常人,就只有万岁爷您才摸得准蓁主子的脉。”
康熙失笑,看了眼内务府的方向。
他大概知道方荷能做什么, 毕竟后宫如今就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混账在小事上鸡飞狗跳从没个定性, 可大事上从来没出过岔子。
只是康熙仍旧好奇。
他知道胤礽钻了牛角尖, 可这孩子不缺谨慎,暗卫一直盯着索额图和毓庆宫, 并未发现保成有其他动作。
她怎么肯定,动了内务府,保成就不敢再伸爪子了呢?
方荷没那么肯定, 所以她与景嫔一起,去娘娘庙临时抱佛脚。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求您让信女心想事成, 信女愿供奉十斤五花……”
跪在方荷旁边的景嫔:“……”做个人吧!
她哭笑不得起身, 将香插进香炉中,“你求神拜佛, 还不如求我话本子看得够仔细。”
“嗐, 你就当我拜你,可回头得有个说法, 这事儿只能神佛来背锅。”方荷面不改色,同样将三炷香插进香炉。
景嫔:“……”这人也不怕神佛听见!
说方荷信佛吧,她口无遮拦, 毫无敬畏。
说方荷不信吧,那模样比景嫔自己还虔诚。
景嫔不知道有种信仰叫作机动信仰,好则信, 不好就是反对封建迷信!
从娘娘庙出来,方荷跟景嫔在前湖边上开阔处散步,这才聊起正事儿。
“顾问行守不住秘密,我让他给你传话,是让皇上知道我们要做什么,盯着我这边的动作,接下来可都要靠你了。”方荷看着前湖的波光粼粼,眸底亦星光闪闪,劲头十足。
景嫔笑着颔首:“咱们两次接招,足够迷惑太子的人,让他们以为咱们信了他的愚蠢,又投鼠忌器,只能被动防御。”
“复选过后,全国各地秀女来京,正是他们动手的好时机,太子——”
景嫔脑仁儿猛地一疼,抬头看了眼天际,没再继续说下去。
在话本子里,方荷第一次吃大亏,就是从太子身上,还因此与康熙争吵,差点让拜高踩低的人害了胤袆。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恢复不了过去的和睦。
方荷见状瞬间了然,“你没办法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但你可以改变结局对吧?”
景嫔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反正剧透的话她是一句都不敢多说。
她只笑问:“你想做到什么程度?”
方荷明白景嫔是在问,要逼太子上绝路,还是只给他个足够深刻的教训。
“他想将我拉下来,我自然要以牙还牙。”方荷毫不犹豫道。
但在宫里待得越久,越了解康熙的底线,她也没有以前那么莽撞了。
她笑吟吟望着景嫔,“我不觉得他会是个好皇帝,但这件事,我怎么觉得没用,得皇上觉得才行。”
景嫔了然,笑道:“我二婶许久没进园子来看我,说不定明儿个就来了。”
方荷笑而不语,如此甚好,主动出击嘛,自然是越快越叫人措手不及。
佟国维的福晋赫舍里氏,翌日一大早就递了牌子进园子。
方荷没受她的请安,直接令翠微送人去了云崖馆。
在景嫔屏退左右后,赫舍里氏立刻问:“娘娘叫人传信回府,说有喜事要说,可是……”
她满怀希望看向景嫔的肚子。
得知景嫔在宫里已经能掌管部分宫务,整个佟家都等着她的好消息呢。
景嫔失笑,“不是我怀孕,这事儿家里就别想了,如今宫里宫外谁不知道,皇上独宠皇贵妃,我要真见喜,佟家也别活了。”
赫舍里氏:“……那娘娘叫妾身进来所为何事?”
景嫔开门见山:“我有话想请婶婶跟阿玛和二叔说。”
“过去佟家跟皇贵妃作对,引得皇上和皇贵妃不满,若无准噶尔一战的战功,佟家这会子都要没落了吧?”
“如今有个机会,只要佟家能帮皇贵妃做件事,先前的恩怨皆可一笔勾销。”
在权力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景嫔相信佟家能想清楚。
但赫舍里氏却猛地站了起来,一口拒绝,“不可能!”
“我两个女儿都为她所害,佟家一门双国公,即便她成了皇贵妃,也不过是个孤女,她也配!”
一想到婉莹如今在盛京体弱多病,还要受婆家磋磨,日子煎熬,赫舍里氏就恨不能啐方荷一口。
她哪儿来的脸叫佟家帮忙!
景嫔捏了捏额角,她倒忘了,佟家的精明都长到男人身上去了,女眷……不提也罢。
她面无表情,用后宅能明白的利益关系道:“婶婶得明白一件事,本朝宫里不可能再出一位佟家的阿哥了。”
“若太子登基,佟家最好的情况就是回盛京苟延残喘,最坏……被新君寻了错处,满门抄斩都有可能!”
“你这会子能以国公福晋的身份,站在我面前言说配不配,是皇贵妃仁慈,不曾与佟家计较过去。”
景嫔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僵住的赫舍里氏,“等新君继位,你,你的夫君,你的儿子,怕是连入宫朝拜都不配。”
“我今日所说,是佟家唯一的机会,婶婶确定,要替佟家的子孙选一条绝路?”
不,她不能,赫舍里氏刚才的气愤瞬间被抽空,一屁股软软坐了回去,脸色煞白听景嫔耳语。
不像赫舍里氏,还为盛京受苦的女儿挣扎一番,佟国纲和佟国维兄弟得知景嫔传出来的话后,片刻不曾犹豫,将鄂伦岱和隆科多叫到书房,商讨该如何助皇贵妃一臂之力。
佟家的男人都比赫舍里氏清楚,帮皇贵妃,就是与太子作对。
可太子登基,佟家作为先皇母族,可能不会死,但索额图一脉也绝对容不下他们风光,荣归盛京都是奢望。
与之相反的是,只要太子被拉下来,那个位子四阿哥和十五阿哥都争得。
佟家从龙,下一朝总归还有生出佟家血脉阿哥的机会。
佟国纲对佟国维道:“嫔主儿跟皇贵妃交好,此事由大房来牵头,你我往后就是四阿哥的助力。”
他又看了眼鄂伦岱和隆科多,“至于你们兄弟两个,往后以十五阿哥马首是瞻!”
鄂伦岱和隆科多利落应下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他们都懂。
鄂伦岱大大咧咧道:“回头我就多纳几房妾,隆科多你也是,咱多生几个小崽子,十五阿哥才两岁,哈哈珠子和十五阿哥福晋的位子还空着呢。”
他阿玛和佟国维:“……”倒也不必这么拼。
隆科多猛点头,拼一拼也行!
将嘻嘻哈哈的鄂伦岱和隆科多撵出去,佟国维才严肃了些。
“大哥,内务府的水深不可测,尤其是在宫外,咱们家也有些牵扯,给景嫔一些证据,面子上说得过去就行了,在皇上表态之前,咱们还是别全交代出去……”
“不必等。”佟国纲打断佟国维的话,斜睨他一眼。
“就你小子心眼多,我闺女和皇贵妃要是蠢的,婉莹也不会去盛京。”
要投诚,就得拿出诚意来。
“嫔主儿有句话没说错,这是咱们家唯一的机会,若抓不住,往后佟家就等着走下坡路吧。”
比起心计,更擅长打仗的佟国纲确实没有弟弟深,可论起对大方向的把握,佟国维却完全比不上佟国纲。
见兄长坚持,佟国维虽有顾虑,却也没再反驳,扭头就交代下去,让人把佟家这几年捏在手里的证据,趁复选进行的时候送到景嫔手里。
直到复选结束,康熙从暗卫那里得到消息,胤礽一直在澹宁居名为闭门思过,实则暗暗赌气,并没有什么动作。
方荷这边也只顾着要拔牙的啾啾,天天带着胤袆,想法子哄啾啾开心,丝毫没有动作。
赵昌来御前禀报的时候,颇为胆战心惊。
暗卫最根本的职责是保护皇上的安危,在宫外为皇上处理一些不方便放在明面上的事。
论起查探消息,除非是得到‘天’字令的时候,甚至还没有宫里的太监们消息灵通。
可这‘天’字令也不能经常用,否则声势浩大,总有叫人察觉行踪的时候。
次数多了,就不叫暗卫了,更会引发朝臣的恐慌和反弹。
康熙对此倒是不意外,只轻笑着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只一枚棋子,就将原本呈包围之势的白子吞下去大半。
“一个两个倒是都跟朕玩儿起了兵法,由着他们去吧。”
“你盯紧外头的风向,与太子和皇贵妃有关的消息,不可传出宫去。”
赵昌松了口气,立马低头:“嗻,奴才明白了。”
反正就是里头打破了头,到了外头也还得是和风细雨,一片安宁。
皇贵妃和太子的争端,仅止于宫里。
巧的是,胤礽也在下棋,不过他执了白子。
棋盘上白子和黑子各占半壁江山,白子稍稍落后些却攻势汹涌,黑子按部就班逼近却后劲不足。
徐宝从外头进来禀报:“太子爷,内务府送鲜果子进园子的太监传来消息,与直隶巡抚次女私定终身的那个学子,人已经进京了,就住在北外城的客栈。”
胤礽倏然落下一枚白子,落后的棋子立刻就变了局势,只差一步合围,就能吞掉大半黑子。
他笑着抬起头:“各地的秀女还有多久入京?”
徐宝躬身:“礼部说,五月底差不多也就到了,回头会安排在四处学院里进行终选,六月中入宫准备殿选。”
“直隶的秀女应该五月中就能入京。”
“嗯,那就把那人的住处,传到阿布凯次女的耳朵里,等他们跑的时候,叫凌普在外头安排人给他们行些方便,其他的事不必多做。”
徐宝含笑应下,满脸钦佩看着自家主子。
他们家主子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也太聪明了些!
直隶巡抚伊尔根觉罗阿布凯,是大福晋的分支堂伯,也是如今伊尔根觉罗氏的族长。
一旦伊尔根觉罗氏之女因为女子学堂,有机会逃跑,甚至堂而皇之跟个汉人私奔……消息传开,大阿哥两口子就再也别想抬起头来了。
就算皇贵妃把女子学堂抬高到天上,秀女因选秀改制得以私奔,满朝文武也绝对会群起而攻之,此事连皇上都无法坐视不理。
徐宝出去后,胤礽笑吟吟起身,站到窗边修剪新得的万年青盆栽。
窗扉半开,初夏的阳光照在他玉白的脸上,映得一分轻松都变成了三分愉悦。
他纵着索额图在御花园动手,而后又屡次气急败坏,幼稚地报复,连兄弟们都以为他被汗阿玛宠没了脑子。
选秀改制后,他因为方荷受封皇贵妃坐不住,跟索额图合谋犯蠢,也合情理。
汗阿玛觉得他所作所为不符合储君所为,一而再地敲打他。
他直接拒了索额图继续捣乱的意图,勒令他什么都不许做,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闹点小脾气也很正常吧?
即便方荷不信他会就此罢休,这么多事加在一起,也肯定会小觑他,最多将目光都放在他和索额图身上,等着他们的后手。
胤礽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眸底却带着阳光都照不透的锋锐冷意。
他用手中剪刀,毫不犹豫剪掉一枝长得格外好的枝丫,给盆栽留下些许残缺。
他是太子啊,太子怎么能太完美!
汗阿玛年纪越大,他这个太子越蠢,才越能叫汗阿玛放心不是吗?
可包括汗阿玛在内,都忘了他也曾被先生们夸赞过有明君之风,十三岁就出阁讲学,在文武百官面前滴水不漏。
他要对付皇贵妃和十五阿哥,怎么可能用那些稍稍费点力气就能查出是他所为的手段呢。
先前抹黑女子学院,叫人冲撞秀女,不过都是引人将目光放到他身上罢了。
在阿布凯之女上香时,收买婢女,放心怀叵测之辈与之偶遇,再稍稍用点手段送她几本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说破天,也是缘分不讲道理。
他门下的官员女眷不动声色私下引导几句,对那妄图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学子赞赏一番,赏点黄白之物助其上京,什么证据都留不下,是阿布凯之女自己不检点,生出了私奔的心思。
既太子不能名声有污,他又何必亲自动手,就是赫舍里氏也不会沾边。
很快就进了五月里。
景嫔收到佟家送过来的证据,打开刚看了几行,就不由得啧啧出声。
凌普在外头的派头,比皇亲国戚都足。
他买在京郊密会官员的私密别院,规模甚至比裕亲王府颇负盛名的赏梅苑还大。
话本子里描述得到底没有那么详细,佟家送上来的证据却很详尽。
凌普截取贡品,以次充好,私下贩卖贡品牟取暴利……这竟都不算最严重的。
他甚至靠着太子的门路,在京畿和外地民间放印子钱。
如此还不够,凌普与底下的贪官污吏一起给京官放官吏债,又给外地入京的官员放拉京债,以此来控制朝廷官员。[注]
即便景嫔在做女相的时候,都没见过这么……阴损的手段,这简直是在拿国祚放债。
如此下去,大清国祚能长久才是见鬼了。
景嫔蹙着眉,仔细翻看凌普别院那边的往来,很快就找到了直隶那边的官员名单。
她立刻抄录下来,递给吴嬷嬷:“送去嘉荫殿,请皇贵妃查这些人的底细,还有与他们有所来往的学子名单,确认这些学子的踪迹。”
吴嬷嬷早就被景嫔彻底收服了,如今连两位国公爷都听景嫔的,她自不敢多说一个字,赶忙去办。
景嫔继续往下看这些证据,越看越是感叹。
不得不说,对太子,景嫔看话本子的时候就觉得,如果不是康熙活得太久,其他阿哥们未必争得过他。
要是武皇生的那几位郎君能有胤礽一半狠辣多谋,武皇都坐不上那把龙椅。
他小时候就总跟大阿哥置气,还总听索额图的话做出些蠢事来,让康熙总担心储君耳根子软,频繁敲打他,甚至压制索额图,试图将胤礽往回掰。
殊不知,索额图的所作所为,多是太子放任的结果。
甚至索额图被贬,也在太子预料之中,他不需要一个太过嚣张跋扈,忘了本分的母家。
方荷入宫后,太子开始表现出的也是友善,即便是动手了,站在对立面,也一直都暴戾又识时务,狠辣却城府不够深,完美符合一个少年太子的形象。
如果景嫔没看过话本子,她估摸着,自己也未必能看出太子的后手隐藏得那么深。
方荷原来通过乔诚查过乌雅氏和包衣世家的消息,知道乔诚在宫外很有些手段,一点也不像他在宫里那么木讷沉默。
后来魏珠特地透露,本来他干爹在宫外安置的后手没那么多,只是为保证将来离宫后,能跟徐嬷嬷和芳荷一起过日子,不受赘婿和京中权贵欺辱。
等徐嬷嬷人没了,乔诚散尽手里的银子,费尽心力布置更多人手,是为了替芳荷挑个能守门户的赘婿。
乔诚知道便宜侄女的性子太软,怕芳荷一个人出宫,他还没能出去之前,芳荷会被人生吞活剥,一点都不敢大意。
更后来,方荷不出宫了,这些就都成了方荷在宫里立足的助力,可乔诚从没在方荷面前表过丁点的功。
可以说,这宫里,方荷最信任的就是她这位姑爹。
趁着康熙上朝的时候,带着啾啾出去遛弯,拿到景嫔送去嘉荫殿的名单后,她在顾问行、康熙和乔诚之间,毫不犹豫就选择了乔诚。
乔诚也没叫她失望,只用了不到十天,就叫魏珠把太子暗中布置的那个学子给查出来了,连对方入京后做了什么都记载得格外详细。
半上午趁着太阳还没升高,方荷带着啾啾和二宝去了瑞景轩。
啾啾才刚被拔了牙,御医怕会外感毒邪,也就是发炎,一直叫啾啾吃着下火祛毒邪的药膳。
也就来瑞景轩,太后会仗着方荷不好管长辈,偷偷给啾啾塞点有滋有味的点心。
太后也不会害孩子,点心是特地叫太医院拿出来的方子,同样有祛毒邪的效果,正好跟方荷唱红脸白脸,哄着啾啾消炎。
二宝如今也能吃辅食了,平时不见他馋,但凡姐姐吃什么,他保管会流口水,闹着也要吃。
两个小崽子一到瑞景轩,有七公主乌希哈陪着,太后宫里的宫人哄着,安静的瑞景轩瞬间就热闹起来。
没过多久,景嫔和宜妃,带着四公主伊尔哈也过来了。
方荷避开热闹,邀景嫔和宜妃去瑞景轩小花园里赏花,趁着周围没人,这才把查到的消息告知二人。
“这人在打听哪儿能买到进内城的公验,还一直在北城门边上晃悠,昨天还往法源寺去了一趟。”
方荷下意识往最恶毒处想,“难不成他是打算终选时投毒?”
宜妃不解,“那为什么要去法源寺呢?”
方荷笃定道:“一定是知道自己要造孽,提前去请求佛祖原谅他的罪孽……嘶,他这是要玩儿把大的啊!”
宜妃也瞪大了眼,跟着倒抽口凉气,哏捧得特别足。
“老天爷,那位这是打算作甚?那些秀女可都是朝廷重臣之后,一旦被查出来,太子……不过了?”
方荷猛点头,咋看都像储君之位不打算要了。
景嫔:“……”这俩人一唱一和,话都给她们说完了。
她失笑道:“杀人未必要人性命,杀人者诛心为上,太子是想要皇贵妃失德,又不是疯了。”
宜妃从荷包里掏出瓜子来放在石桌上,嗑着瓜子点头。
“对啊,这人要想让果果坏了名声……难不成是要对咱们动手?”
这要是他们让外男冲撞了,回头传出去,万岁爷脑袋上的颜色可有点绿。
回头这都得是方荷的错。
万岁爷恼羞成怒,肯定也是埋怨方荷。
方荷忍不住伸手抓瓜子。
“有道理,就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你们出去身边都带着不少宫人,还有阿哥们分别带着禁卫把守,想突破重重守护冲撞你们不容易……”
她顿了下,猛地瞪大眼:“难道这人打算冲到你们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
咦呕~露那啥癖最恶心人了!
但也足够震撼那些迂腐卫道士们的底线,把她给骂个狗血淋头。
宜妃想了想那个画面……不由得皱起眉头,瓜子同样嗑得更快,往下压一压恶心。
景嫔:“……动咱们不容易,动其他人还不容易?”
她只恨自己不能剧透,话本子里也没说是哪个秀女跟人私奔了,只说事情闹得大,却被康熙一力压了下去,封了口,众人讳莫如深。
要让方荷和宜妃的人手跟着防备,她只能侧面引导。
“若他不想为皇上厌弃,此事也未必是光明正大地动手,能毁掉女子名节的法子多着呢……”
方荷反应没那么快,毕竟她生活过的地方不存在私奔失德这种概念。
宜妃却迅速反应过来,脸色都变了,“你是说……诱秀女私奔?!”
一旦出现这样的丑闻,绝对会被死死压下去,否则秀女所在的家族女眷都别活了。
方荷也会因此,被所有反对选秀改制的权贵往死里泼脏水。
如若真让太子得逞,方荷皇贵妃的受封大典还能不能办都是问题。
皇上为了安抚朝臣,定会再次改制选秀或……恢复旧制。
无论如何,方荷都会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
连她们这些跟随方荷的妃嫔,乃至出过宫的六嫔,都要被清算……这法子也太歹毒了些。
她白着脸看向景嫔:“不行,咱们得立刻杀了这人!”
“至少也得将他控制起来,入京的秀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在宫外规矩没那么严,守是守不住的。”
方荷倒是一直很冷静,有种靴子落地的感觉,她先前的违和感没错,太子果然是在装蠢。
她若有所思与景嫔对视一眼,“抓人没用,谁也不知道这个学子是不是特例。”
“一旦打草惊蛇,还会不会有什么表兄表弟,小厮货郎的也说不准,至少我们现在不是毫无准备。”
把人抓了,景嫔知道的未来就会被改变,她们就会彻底陷入被动。
宜妃瓜子彻底嗑不下去了。
“那就只能挨个排查秀女……不对,如此大张旗鼓,也会打草惊蛇。”
她思忖道:“不如请皇上派提督衙门重兵把守,就跟秀女在宫里一样,不许随意走动。”
方荷摇头:“那等于从一个牢笼进了另一个牢笼,违了我们的初衷,而且你焉知提督衙门的官兵没有他的安排呢?”
她托着下巴思忖,“既然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倒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方荷和景嫔异口同声道——
“放皇上!”
“告诉皇上!”
话音一落,景嫔和宜妃都忍不住看向捂住嘴的方荷。
皇贵妃娘娘是不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字眼。
方荷重重咳嗽两声,赶紧转移话题,“反正就是先下手为强!”
她举起白皙的小手,用力握拳。
“咱来个将计就计,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景嫔和宜妃:“……”确认了,她确实在骂皇上。
第126章
三人还没说完话, 四公主伊尔哈带着七公主乌希哈和啾啾过来,请方荷她们回殿内用午膳。
听到孩子们的笑声,三人一扭头,就见四公主怀里还抱着二宝。
十四岁的四公主抱着才一周岁多的二宝, 路走得格外艰难, 昕南和奶嬷嬷心惊胆战在旁边, 母鸡似的护着。
倒是二宝,明明在四姐怀里有往下坠的趋势, 却依然抬着肉墩墩的小脸,像皇上出巡一般,抱着小胳膊, 格外有架势。
宜妃和景嫔都被逗笑了。
宜妃冲方荷调侃,“旁的不说,咱们小十五这身气度, 可是随了万岁爷, 颇有大将之风啊!”
方荷礼貌微笑, 她能说这是她在亲子时光时,怕两个崽儿太能上蹿下跳, 教他们摔倒之前的安全防护姿势吗?
亲儿子的台自然不能拆。
她只当没看见儿子的求救眼神, 毫不谦虚地与宜妃商业互夸。
“胤禟的聪慧也是随了万岁爷,说句不夸张的, 他们一瞧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苗子!”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哪怕才两岁的,都那么要脸, 明明害怕还要装潇洒,活该被不要脸……咳咳,随她的啾啾吃得死死的。
好不容易到了亭子里, 伊尔哈赶紧放下二宝,悄悄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儿,脸色有些恍惚。
九弟和十一弟这么大的时候她也抱过,那时她还没现在大呢,都没这么费力。
十五弟不愧是皇贵妃的儿子,身上的每一斤肉都是靠本事吃出来的敦实,半点虚胖都无。
二宝好不容易下了地,赶紧跟个小鸭子一样蹒跚跑到方荷面前,抱住方荷的腿,将小脸儿埋在额娘小腿上,长长吁了口气。
吓死宝了!
四姐说自己抱过九哥和十一哥,他年纪还小,不懂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为轻信付出了代价,差点就羞羞脸哭出来了。
要真是那样,四姐姐会伤心,亲姐姐会嘲笑,二宝想想就浑身难受……还好没人发现。
二宝不知道,他这长吁的动作,已经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只憋着笑给孩子脸面呢,免得他受了惊吓还得再为自己失去的脸面哭上一场。
三人又带着‘长途跋涉’过来的孩子们回殿内,陪太后娘娘用膳,并没有就后头的事儿仔细聊。
宜妃清楚方荷和景嫔之间有些不为外人知的秘密,虽然不知道佟家女和方荷怎会如此融洽,只要对大局好,她也不会多嘴多舌。
既然皇贵妃没说,那自然就是不需要她做什么。
宜妃就当听人闲磕牙了一番,就着瓜子吃下去,出了瑞景轩的大门,她什么都不知道。
方荷和景嫔对宜妃这份通透都很欣赏,要么人家能平安立住三个儿子呢。
这也是两人有什么事儿都想着宜妃的缘故,不怕对手太厉害,就怕队友自作聪明。
但先前三人谈论的事情,该如何告诉康熙,又该告诉多少,也不是拍拍脑袋就能立刻决定的事儿。
尤其是佟家提供过来的证据,其中甚至涉及好几个阿哥母家,包括佟家在内,肯定不能原样呈送上去。
方荷趁着康熙上早朝的时候,带着啾啾和二宝常去瑞景轩,跟景嫔仔细商讨了一番。
景嫔曾侍奉过君主,知道皇帝最看重什么,又觉得什么无伤大雅,将证据整理了一番,挑拣一部分出来给方荷。
“皇上可能不会在意太子与朝臣有所往来,毕竟与百官相处,也是为君之道的一部分,但皇上却忌讳三点。”景嫔将证据分门别类摆在方荷面前。
“一是军权。”凌普通过官吏债和拉京债,掌控了不少武将贪污军饷,中饱私囊的证据,以此来暗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入京郊大营和步军衙门。
“二是卖官鬻爵。”凌普凭掌控的官吏,不止一次这么做。
得来的银子,除了自己扣留的一部分外,大头都送到了毓庆宫和赫舍里府上,用来收买人心。
“三便是结党营私。”这与朝臣来往和结党完全是两码事。
有来往还能说是学为君之道,也算熟悉朝堂政务,结党却是在染指皇权,觊觎帝位。
毕竟从道理上来说,天底下所有的官员,效忠的只能是皇帝。
景嫔望向蹙眉翻看的方荷,“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们得有个理由将这些证据呈送御前,娘娘庙的神佛启示显然说不过去。”
“交给我吧,胡说八道我最在行。”方荷了然点头,在政事上她被景嫔吊打,可在与大佬相处方面的经验,她有不少。
景嫔:“……”行吧。
其实理由没那么重要,大佬们注重的是结果,方荷只打算叫康熙明白一个道理——
“皇上,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从瑞景轩出来,急匆匆闯进春晖堂东暖阁,脸色苍白,神情不安中还带着那么点难以置信和恍惚。
康熙被惊了下,起身走过去,伸手扶住她。
一碰到方荷,他就感觉到她小手冰凉。
可不么。
来之前方影后特地从冰鉴里抓了好几块冰,包在帕子里双手捂着,进门正好化完,塞给昕华就成了完美的受惊证据。
康熙脑海中立刻转了一圈方荷可能闯的祸,脑仁儿些胀疼,但还是沉住气安抚她。
“你慢些说。”
方荷红着眼眶抬起头,紧紧抓住康熙的手,眸底的迫切和祈求显而易见。
“您一定得相信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恨不能早些灭国的……”
她看了眼殿内其他人,止住了话头。
康熙心底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用力握住方荷冰凉的小手,揽着她在罗汉榻上坐了。
“不急,你先喝杯热茶,慢慢说,有朕在呢。”
方荷端着茶盏喝完,原本的不安渐渐变成了迟疑和愤怒。
迟疑该怎么跟康熙说,愤怒自己知道的真相,欲擒故纵可是给她玩儿明白了。
康熙淡淡扫梁九功一眼,梁九功立刻带着所有宫人退了下去。
康熙敲敲她脑门儿:“好了,戏再唱就过了。”
方荷不乐意地鼓了鼓脸,瞪康熙。
“臣妾是真被查到的东西吓到了,只是怕隔墙有耳,这才夸张了些。”
“你是怕隔墙无耳。”康熙轻哼,淡淡瞥方荷一眼。
“胤礽就在偏殿,你再说说,你这副姿态是做给朕看的,还是做给他看的?”
方荷:“……”唉,自家男人太聪明了也叫人发愁。
她起身坐到康熙身边,抱住他胳膊撒娇卖痴。
“臣妾包括头发丝儿都是皇上的,怎么会给其他人看,肯定是给您看的!”
康熙失笑,挑眉问:“就为了吓唬朕?”
方荷摇头,“是为了让您有个心理准备。”
她幽幽看着康熙,“您先做好我会捅破天的准备,然后发现捅破天的,不是自己的心尖肉,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康熙不置可否,这哪儿是心尖肉,这分明是心尖刀。
方荷咋咋呼呼进来弄了这么一出,该注意到的人都注意到了,他也被刀子捅出了习惯来。
只要不是这混账闹出要自己命的乱子,他都受得住。
他以扳指轻敲矮几,无声催促方荷继续。
方荷把自己誊抄的几页纸,摆在了矮几上,乖巧退到矮几对面,让康熙安心看。
康熙抓起几张纸,刚看到第一行的‘官吏债’和‘拉京债’,瞳孔就猛地一缩。
再仔细看几眼,心底的火气就止不住了。
他重重一掌拍在矮几上,唬得方荷心头都猛地跳了下。
这还是景嫔筛选过的呢。
马佳府、郭络罗氏分支、钮国公府和佟氏分支,还有定常在的母家……都有人参与了高利贷,甚至还有人在结党营私之列。
只这几张纸上的人,就叫康熙生出了控制不住,或者不想控制的杀意。
做这种事的人,胆子确实滔天,但又比寻常放印子钱的要谨慎百倍千倍。
毕竟这种事不小心捅出来,一死就是一大片官员,抄家问斩都是好的,指不定就是诛九族的罪过,谁也不敢让这事儿暴露。
对方审核放债官员,以及与官员们联络的法子极为复杂多变。
即便是佟国维,也只是非常偶然地发现佟家族人的异动,顺势通过分支的族人,探了个大概,并没有拿到实证。
因此,赵昌所在的暗卫,乃至康熙在朝中设立的可直达天听的密折官员,毫无渠道知道此事,康熙自然无从得知。
他比方荷和景嫔更知道这两个高利贷的弊端。
且不说有人控制朝臣想要做什么,一旦官员腐败形成了可复制的规模,再想杜绝就难了。
长此以往下去,百姓没了活路,官员沆瀣一气,家不成家,国将不国,这便是大清走向灭亡的开端。
凌普……该死!
康熙浑身气势凛然荡开,紧抿着薄唇,面容黑沉继续往下看。
京郊大营上至二品前锋营统领,下至九品各营蓝翎长,竟然都有人因为债务被拿捏。
步军衙门里,虽然人数不多,可上至宫门守卫,下至九门巡卫,也同样如此。
甚至还有两个御前侍卫也牵扯其中。
京郊大营戍卫京城外,步军衙门守卫京城内乃至皇城,御前侍卫是他这个皇帝最后一道明面上的防护。
即便这些证据只是通过对方的财务往来,猜测出来的名单,却也能看得出其中的水深……凌普这是想造反吗?!
康熙心头火更甚。
就光这两项债务牵扯出来的官员,康熙甚至都顾不上卖官鬻爵和结党营私之事,只想即刻诛了凌普的九族。
抬起头时,他一双丹凤眸还没控制好的杀意,将方荷吓得心头一跳,小脸有些发白。
康熙顿了下,捏了捏鼻梁,阖眸遮住满心的戾气。
“怎么查到的?”
方荷乖乖道:“我怕选秀会出事,请姑爹原本安置在宫外要给我选赘婿的那些人,在外城多走动着做便衣巡逻,碰上了一个古怪的书生。”
康熙蓦地睁开眼:“乔诚给你选赘婿?”
方荷噎了下:“……重点不是这个!”
“我令人寻着那书生的蛛丝马迹往下查,查到了凌普身上,他竟然卖出入城的路碟,我觉得不对劲,他一个内务府副总管,哪儿来的这份权势?”
方荷搓了搓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条缝儿:“臣妾便用了点小小的伎俩,劝说佟国公府为皇上尽忠,查清此事,就得到了这些……”
康熙无语地看了眼她快贴到一起的嫩白手指。
“是景嫔出面,许了佟家好处,他们才肯割腕吧?”
他那两个舅舅,对他忠心归忠心,只是多年圣眷优渥,心思有些大了,这几年他不动声色冷着,才稍微清醒了些。
康熙很清楚,两个舅舅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若非许诺他们什么,他们绝不可能将证据拿出来。
虽然证据里没写佟家的人,但要查到这些,不舍身饲敌绝无可能。
方荷咧嘴笑:“还是万岁爷聪明,其实也没许什么,就是把您儿子许出去了。”
康熙:“……谁??”
方荷赶忙解释:“等小十五选哈哈珠子,臣妾打算从佟家选一个。”
“不为别的,佟家毕竟是您的母家,先前我们闹得有些不好看,正好趁机替二宝拉拢一下,将来咱们百年之后,他们好歹能守望相助。”
康熙被方荷这过于直白的话,噎得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还从没有人把拉拢朝臣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不过……才两岁的娃儿,就算守望相助,起码也得十几二十年,倒也不必他来操心。
那个时候即便他还活着,也该为新君铺路了。
如若是胤礽登基,胤袆和佟家的结果康熙心里有数,他们若能联手自保,倒也不是坏事。
如若不是胤礽……更不是坏事。
康熙目光又看向那轻飘飘的几张纸,心里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知道胤礽自小心思敏感,见不得有人抢他的任何东西,包括他这个汗阿玛的偏爱。
可他以为,由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还有那么多名师辅佐,起码应该明白,家国天下是为坐镇江山之首的道理。
难不成,胤礽把为君之道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哪怕方荷几次三番说不看好胤礽,康熙也从未动摇过对胤礽的信心。
但现在……看到纸上一页页的名字和官职,他头一次对胤礽生出了失望的情绪。
康熙又闭上眼,压了压心底的怒火,淡淡问方荷:“那书生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听说是攀上了高枝,不知得了哪个秀女的青眼,只等着对方终选入京,就好趁着秀女上香的时候私奔呢。”方荷走到康熙身边,替他轻轻揉按太阳穴。
康熙刚拿起佛串的手抖了下,一个用力,佛串瞬间断裂,上好的蜜蜡珠子落了满地。
方荷手下动作不停,只声音更柔和了些。
“您也觉得匪夷所思对吧?”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哪怕是给您头上添点颜色呢,好歹也算是后宫的事儿,没那么大的妨碍。”
康熙:“……”他不这么觉得!
“可我怎么都想不通,怎会有人将家产当自己的,不容任何人觊觎,却自个儿在底下架着火堆烤呢,是嫌家产太多了烫手吗?”
康熙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轻叹口气。
他拉住方荷的手,将人拽到膝上,轻轻枕着她肩膀,遮住自己复杂的眸色。
“果果想怎么做?”
方荷没急着说,只捧起康熙的脸,与他对视。
“我知道您对太子的感情,也知道储君之位不可轻易动摇,不想把这事儿闹大,叫您为难。”
“本来我应该让这事儿仅止于宫里,孩子您带在身边慢慢教。”
“可我见不得百姓受苦,更见不得您宵衣旰食守护的江山,为这些小人祸害得千疮百孔,他们不心疼您,我心疼。”
康熙眸底冷沉的波澜,因方荷话里话外的认真,稍稍消减了些。
他又问:“所以,果果想让朕怎么做?”
方荷揽住他的脖子,毫不犹豫,“臣妾想请君入瓮,然后抓住那只败坏家风的鳖,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如内务府所料,直隶入京的秀女在五月十七这日就进了京。
伊尔根觉罗月姝怀里揣着情郎特地叫人给她的书信,满心都是即将与情郎见面的喜悦。
进城门之前,满地乱跑的稚童趁着秀女下车出示公验和路碟的机会,将这封信塞进了她怀里。
她的丰哥哥约她三日后在法源寺见面。
月姝因为与外男私下里往来,被额娘发现,除了复选那几日,已被禁足家中两个月。
家里甚至替她选好了夫婿,是简亲王嫡子雅尔江阿的嫡福晋。
两家私下里已商议好,简亲王府也上了折子,只等她平安过了终选,不管能不能进三甲,皇上都会赐婚。
她听过那位雅尔江阿的风言风语。
这人与自己的阿玛不对付,却又随了简亲王雅布的风流,是烟花柳巷的常客,府里的小妾也不少。
他甚至……甚至还是小倌馆的常客!
一想到要给这样荤素不忌的男子做福晋,她顾不得族里的姊妹了,只想与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郎双宿双飞,远离京城的污糟。
少女不识情滋味,一遇萧郎误终身。
这样的情,用飞蛾扑火来形容都不足够,好似那热锅里的油,除却一腔排除万难的滚烫孤勇,再也记不起其他。
她们进京后,有亲眷的就住在亲戚家里,没有亲眷的便在驿站和女学落脚。
直至宫外终选出三甲之列,再入储秀宫学规矩,进行殿选。
月姝本该住在大福晋娘家伊尔根觉罗氏府里,阿玛已经给她写好了给前吏部尚书科尔坤的拜帖。
她却没拿出来,只听了婢女的提议,在离情郎更近的北城女子学堂舍馆落了脚。
第三天一大早,她早早起身,带着婢女禀报过学堂管事后,租了马车,在天光熹微时出了城,直直往法源寺去。
等到了法源寺,她甚至等不及去观音面前拜上一拜,请求自己与情郎能白头偕老,就迫不及待往约好的客院旁,那株大榕树背后的小道去了。
丰哥哥说,沿着小道上山,有座废弃的迎客亭。
亭子一侧有挡风的石敢当,石敢当后头还有迎客松,是个极为隐秘的夹角,可以避开人跟她好好说说话。
想到上回跟情郎毕丰唇贴着唇说话的滋味儿,月姝两颊绯红,脚步更快,直觉喜悦从心底蔓向四肢百骸,让她心跳如鼓。
她气喘吁吁地爬了一盏茶功夫,终于看到那座废弃的迎客亭,不由得加快脚步,往石敢当后头绕。
虽然周围安静了些,说不定丰哥哥是等她等久了,在石敢当后头睡着了呢?
她一边快步走过去,一边低声吩咐自己的婢女:“你就在亭子里守着,若是遇见人就小声些提醒我,我即刻出——”
“啊!!”
她话还没说完,婢女突然看着她背后,惊呼出声。
月姝惊恐地回过头,脸色瞬间煞白,一派六个高壮的黑衣大汉,浑身煞气包围过来。
而她期待已久的丰哥哥,昏迷着被对方随手扔在了地上。
月姝惊呼出声:“你们是谁!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很快就知道了。”为首的大汉冷声道,煞气十足低喝——
“都带走!”
月姝主仆二人吓得魂飞魄散之际,夜里宿在外室院子里的凌普,才刚从丰腴妖娆的外室床上醒过来。
揉着掌握不住的香馥滑腻,凌普眸底又沾染了狎昵,在身下娇软的嗔怪声中,提枪上马又胡来了一回。
待得鸣金收兵,心满意足的凌普,由娇弱无力的外室伺候着洗漱穿戴。
外室伺候着凌普用早膳,娇嗔道:“爷,您不是与妾说,今儿个有要紧事,怎的还如此胡来?”
“妾腿儿都软了,今儿个怕是送不了您出门呢。”
凌普颇为自得地哼笑,顺手刮了下凑到跟前的丰盈。
“不急,吃完了饭还有你更软的时候,爷的要紧事都在夜里。”
外室被逗得脸颊潮红,跺着脚轻嗔,“您就没个正形吧,怕不是妾伺候的不够,您这身力气夜里要去别处使了不成!”
男人都喜欢女子夸赞自己的本事,为自己争风吃醋,这顿早膳不免就用的更久了些,甚至耗费了两人不少力气。
被伺候的舒坦了,凌普乐得哄着外室,将所有的力气都使到她身上,忙活了半上午,歇了晌又忙活了半个多时辰。
直到天擦了黑,这才志得意满……两脚发软地出了外宅,哼着小曲儿往跟毕丰约好的地儿去,给他们送路碟和新身份的公验。
但等他到了法源寺往京畿和京城去的三岔路口,还没进提前叫人查探过一次的树林,刚下马车,就听得噗通噗通几声肉体砸到地上的声音。
是他的护卫和马车夫倒地!
他瞬间反应过来,手立马往腰间去拔刀,口中呼喝出声——
“谁!出——”
话没说完,剧烈的疼痛就自后脖颈儿升起。
他只来得及在心里后悔,不该在那小娘皮身上浪费太多精力,一时不察叫人下了黑手,就再没了知觉。
等凌普再醒过来,周围仍旧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却隐隐有些潮湿发霉的味道,甚至还泛着些血腥味儿。
他心里莫名有些慌张,爬起来试探着摸索,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轰——”的一声,有火把被点燃。
黑漆漆的木栏外头,站着个面无表情的熟人,正是御前侍卫赵昌。
凌普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他知道这是哪儿了。
他曾经很多次替太子,替自个儿,送不识相的绊脚石来过这地方——慎刑司!
虽不知道赵昌暗卫的身份,可凌普很清楚,若无皇上的命令,他堂堂内务府总管……副总管,太子的奶兄,绝不可能如此轻易被送入慎刑司。
又过去一日,下了早朝,胤礽一回到澹宁居就问徐宝——
“凌普还没叫人送消息过来?”
徐宝也纳闷呢。
他躬身道:“奴才昨儿个就去过内务府了,跟在凌总管身边的小太监说,凌总管说是今儿个一大早进宫。”
“可奴才叫人去西华门打听了,凌总管今儿个就没进宫。”
内务府总管、副总管乃至其他有官职的官员,都是八旗子弟担任,并不是内侍。
夜里宫里不宿外男,宫门下钥之前就都得出宫,翌日跟随上早朝的官员进宫。
凌普虽不用应卯,答应后却很少会迟到,更不用提还替太子爷办着差事呢。
胤礽右眼皮子跳得格外厉害,心里有些不安。
前几日皇贵妃一脸惊慌进了春晖堂,他听人说好像是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他让人私下里查探过了,宫里宫外一切正常,早朝的时候,汗阿玛待他的态度并无异样。
早朝的时候,汗阿玛待他的态度并无异样。
只要汗阿玛没发现,其他就都好说。
他暗自思忖,以他的手段之隐秘,皇贵妃即便再聪慧,也不该查到凌普身上才是。
如不是宫里有人察觉……那就是宫外出了什么岔子。
胤礽勉强将不安压了下去,用过早膳后按着时辰往春晖堂去,继续受张英教导国策。
但等他踏入偏殿,却发现原本该候着的张英不见踪影。
殿外也不见梁九功的身影,康熙却在殿内,坐在他每日坐的地方,低头看着一本黑色的折子。
胤礽眼皮子跳得更厉害,甚至莫名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努力保持镇定,压着忐忑弯起唇角,含笑上前给康熙行礼。
“儿臣请汗阿玛安,汗阿玛怎么会在此?梁谙达竟不在您身边伺候着,着实太不应……”
康熙平静地抬头,打断胤礽的话。
“是朕让他遣退了所有人,如若被人知道,朕教出来的太子竟只会用下三滥的手段,朕丢不起这个人。”
胤礽脸上的笑僵住了。
第127章
炎炎夏日, 虽殿内放着冰鉴,胤礽的汗却飞快沁了出来。
他脑海中飞快转过无数念头。
关于内务府的,赫舍里氏的,江南的……不管哪一件, 在胤礽心里, 都不足以让汗阿玛摆出这样的阵仗。
即便他犯了天大的错, 他是汗阿玛亲自养大的孩子,更是大清储君, 汗阿玛可能震怒,也会骂他,让他好好反省改过, 唯独不会眼含失望,如此平静看着他。
他僵着身子跪地,嗓子干得沙哑。
“儿臣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竟得您如此严重的指责, 还请汗阿玛明示。”
康熙淡淡道:“挑唆秀女私奔, 置皇家颜面于不顾,唆使凌普倒卖公验和路碟, 你还想犯什么错?”
胤礽心里猛地松了口气, 紧着声儿立马解释,“汗阿玛容禀, 儿臣虽与皇贵妃不睦,但皇贵妃曾经在下江南时,于御前说过的话, 儿臣颇为赞同。”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那秀女没有不知廉耻,无视家族安危, 与外男私相授受……若皇贵妃不曾干涉祖制,任性妄为,儿臣也算计不了她们,这一切都是那秀女咎由自取。”
“儿臣此番作为手段,虽上不得台面,却是无奈之举,儿臣想让您看清选秀改制到底有多大的弊端!”
至于倒卖公验和路碟……胤礽眼神闪了闪,垂下眸子,一脸委屈。
“凌普虽是儿臣奶兄,可他也不是总在宫里。”
“他仗着生母伺候过儿臣的情谊,在外头胡作非为,儿臣已经几番敲打于他,只是念在奶母的情面上……”
他话还没说完,康熙就将手头在看的折子,照着胤礽的脸扔了过去。
胤礽额头猛地一疼,迷茫地捂住额头,满脸震惊抬起头。
过去汗阿玛再生气,摔打东西也没有朝他脸上来,若毁了容貌,他还怎么做太子?
难不成汗阿玛竟然要废了他?
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儿??
胤礽颇为不解地抖着手捡起折子,压着心底的戾气耐心翻开,等看清里面写了什么,脸色倏然就变了。
这竟是凌普的招供折子。
虽然凌普嘴很硬,可暗卫的拷问手段,有些连暗卫自己都受不住,更遑论是凌普一个普通人。
里面详细记载了他是如何跟索额图沆瀣一气,利用债务由上及下一点点控制朝臣的,其中赚的大部分银子都送进了毓庆宫。
胤礽受康熙教导,自然明白这官吏债和拉京债的可怖之处,立刻就慌了。
“汗阿玛,儿臣不知道此事啊!”胤礽顶着通红的额角,膝行几步上前,声音有些发抖。
他万万没想到,凌普竟然敢做出这种事。
虽隐隐猜测凌普他们所做的事,绝不止卖官鬻爵那么简单,但为了到手的银两,也为了万一被发现后的脱罪,他不曾细问。
如此倒也方便了他此刻仓惶辩解。
“您相信儿臣,儿臣即便再不成器,也绝不会拿大清国祚开玩笑,是凌普和索额图自作主张,儿臣真的不——”
“这重要吗?”康熙平静打断胤礽的话。
他起身,站到胤礽身前,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从襁褓中就寄予厚望的儿子。
“你几次三番纵容索额图结党营私,甚至笼络江南文人,朕都轻拿轻放,给你机会反省,你就是这么反省的?”
“若无你的纵容,屡次三番让他们替你办些见不得人的事,在外借用你太子的威风行走,他们敢生出这样的胆子?”
胤礽仰着头,解释的声音更急促,“儿臣知道错了,儿臣实在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愚蠢……”
康熙再次打断他的话,“你说你不知情,送进毓庆宫的银子近百万两,你别跟朕说你心安理得受着,却丝毫不过问来路!”
如果真是那样,康熙只会更失望。
身为未来的皇帝,康熙虽生气,也能理解太子想拉拢群臣,生出了不该有的欲念。
若自己身边大宗的银钱往来都不能了然于心,尤其还涉及贪赃枉法的尺度,将来胤礽登基后便无法肃清吏治,只会任由整个朝堂腐烂下去。
这样的太子,大清要不起。
胤礽也明白这个道理,顿了下,脑子转得更快。
他知道,比起如此严重的事来说,他只能选择相对没那么严重的错认下。
他脸色更白,眼眶却红了,“儿臣……儿臣只以为他们私下里为了拉拢朝臣,卖些不可入朝的小吏职务出去……”
他将脑门贴在地砖上,“儿臣知错,以后再不敢了!”
康熙定定看着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一脚踹在胤礽肩膀上,将胤礽踹的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在了殿内的盘龙柱上。
“咳咳……汗阿玛……息怒!”胤礽忍着剧痛,咽下嗓子眼的血腥味儿,继续叩头请罪。
“儿臣自知御下不严,私德有亏,不堪为大清储君……咳咳,儿臣愿认罪,请汗阿玛废掉儿臣的太子之位,万不可为儿臣气坏了身子……咳咳咳……”
越说胤礽咳嗽得越厉害,星星点点的血迹在地砖上溅开,足见康熙用了多大的力道。
康熙冷冷看着在地上发抖的胤礽。
这一刻,他甚至清楚,胤礽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孩子,即便在这种时候,依然够冷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试图让他心软。
太子犯错,比其他阿哥们犯错更严重些,可对仍年富力盛的康熙而言,他们不过都还是孩子,人非圣贤,知错能改就够了。
他能容忍胤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唯独无法容忍,他纵容底下人生出亡国之志。
以前,康熙会臭骂胤礽,甚至会打他板子,罚他抄书,闭门思过……总之要多严厉有多严厉。
但这回,康熙除了胤礽进门时那句话,连骂都懒得骂他。
他转身走回案几前,平静坐下,将另一个折子扔到胤礽脚边。
“朕为你选了个素有贤名的太子妃,此次选秀,她也会在殿选之列,你大了,也该成亲了。”
胤礽愣了下,捡起折子,小心翼翼又不解地看向康熙,喏喏出声。
“汗阿玛……”
康熙声音甚至更温和了些,“凌普和索额图所为,朕也有错,是朕不该一再纵容你犯错。”
“这件事朕自会处理,成亲之前你就先不必上朝了,回上书房吧。”
无视胤礽的脸色白得透明,康熙起身往殿外去,留下最后一句话。
“过去你是孩子,等成了亲,你就是大人了。”
孩子可以犯错,有知错能改的机会,大人却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这一点不必康熙说,胤礽就听懂了。
等康熙离开后,他脸色猛地涌上一阵潮红,‘噗——’的一声吐了血。
看着地上的血迹,胤礽眼中的迷茫却丝毫不减。
为什么皇贵妃会知道此事?那日皇贵妃的表现此刻想来,应该就是发现了凌普的痕迹。
说不通啊!
即便她是个妖孽,他先前用了那么多引人注目的手段,私奔一事又极为隐秘,连索额图都不知道,皇贵妃也不该察觉!
如果不是皇贵妃……就是皇贵妃发现了蛛丝马迹,告到御前,然后以汗阿玛的手段想查到些什么就容易了。
如此说来,定是他身边出了内鬼,汗阿玛一直在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呵……他趔趄着爬起来,擦干净唇角的血,眼神阴翳看向春晖堂的方向,冷笑连连。
他这个太子,说是大清储君,不过是汗阿玛平三藩时为了安稳朝堂和天下人心,立起来的靶子而已。
若是汗阿玛真的想让他继位,又怎么会跟看守囚犯一样防备他,希望他做一个完美无瑕的傀儡!
直到回了澹宁居,胤礽才打开康熙后扔给他的折子。
里面写着太子妃的人选,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之女——瓜尔佳琇莹的生平。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吗?[注]
胤礽冷笑,汗阿玛希望他能光明磊落,他不想吗?
还不是汗阿玛一直偏心老大,偏心皇贵妃生的种,才逼得他不得不用下作手段!
天底下有哪个光明磊落的太子活到最后,还得到皇位的?汗阿玛才是将史书都念到了狗肚子里去!
胤礽用力撕碎那份折子。
皇父希望他是如匪君子,那他就只能如此,胤礽眸底的暴戾风暴愈演愈烈,如今成王败寇,将来……还未可知!
康熙回到春晖堂,才将压着的一肚子火发了出来,将赵昌叫到御前,一连发了三道密旨出去。
那个伊尔根觉罗月姝直接发还本家,其父官职连降三级,发配盛京任礼部右司,看管祖宗陵寝去。
只要阿布凯知道自己的女儿做了什么,绝不会任由这样败坏名声的事传出去,这个月姝只有暴毙或青灯古佛两条路可走。
至于她那个情郎毕丰,教唆秀女私奔,妄图损害皇家颜面,与凌普一般凌迟处死。
第三道密旨依然是跟凌普有关,赐死他全家,包括外宅和子嗣在内一个不留。
若果不是为了压下此事,不让人知道太子失德,康熙恨不能直接诛了凌普的九族。
不过这旨意是下给索额图的。
赵昌将密旨和从凌普别院翻出来的账本子递到索额图手里时,传达了康熙的口谕。
“万岁爷说,让心裕和安郡王亲自去,玛尔珲你自个儿通知,账本子里的所有银两,一文钱都不能少。”
心裕是赫舍里府的五爷,与凌普一起张罗外头的债务。
自从被贬为闲散宗室后,心裕就一直在替兄长做见不得光的事。
安郡王玛尔珲之母,是索额图的亲妹妹,心裕的亲姐姐。
因为安郡王府在京中处境尴尬,又被明尚的女儿郭络罗颖慧带走了半数公中财产作为嫁妆,府里捉襟见肘,母子二人也参与了进来。
皇上一个字都没申斥他,可索额图了解皇上的性子,这密旨和口谕都只为传达一句话——
“索额图,别逼朕杀了你!”
索额图瘫跪在地上,汗如雨下,他们行事那般隐秘,皇上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那可是近二百万两银子,怕是得掏空赫舍里氏和安郡王府才能补齐……
凌普到底干了什么!!!
宫外赫舍里府和安郡王府秘而不宣又人心惶惶地遵旨办差时,宫里康熙心情也不太好。
一直到六月里,秀女入了储秀宫开始学规矩,准备殿选,康熙也始终不见开颜。
方荷端着小厨房刚做好的冰碗子进殿,就见康熙又沉着脸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
他每每心绪不宁,就喜欢用这种办法来保持冷静。
方荷净了手,端着冰碗子,亲自喂到康熙唇边。
“吃两口,我让人放了冰糖渍莲子,下火的。”
康熙张嘴吃下去,微微皱了皱眉,“你吃,朕不喜欢吃甜的。”
方荷又舀了一勺喂他,“不喜欢也吃点,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啊!”
“您要是再沉着脸,啾啾和二宝都要长住瑞景轩,记不起阿玛长什么模样了。”
因为康熙最近心情不好,御前伺候的人都胆战心惊的。
小孩子对大人的情绪最为敏感,啾啾和二宝一看见康熙的黑脸就想跑。
俩人也不闹阿玛了,亲子时光也不要了,就跑去瑞景轩不回来,问就是孝顺皇玛嬷。
再多看两回阿玛皮笑肉不笑地跟他们玩耍,啾啾和二宝都要做噩梦了,实在不想为难自己。
也就只有方荷始终不在乎他这臭脸模样,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
康熙又吃了一勺,尝到甜味儿里的淡淡清苦,是莲子心的味道。
他抬头看方荷,淡淡道:“朕发作了太子,也处死了凌普,选了你看好的人接替凌普的位子,皇贵妃还哄不好两个孩子?”
方荷重重将冰碗子放在棋盘上,直接将棋子震得七零八落。
“想吵架您直说呗,何必拐弯抹角?正好我也嘴痒了,不如咱们就探讨下阿玛到底有什么用?”
康熙:“……”他看她是腚痒了。
他随手将手中的黑子扔到棋盒里,端起冰碗喂方荷。
“朕不想吵架,就是……”
“您也嘴痒了,非得刻薄人几句是吧?”方荷鼓着小脸一边吞咽一边含混道。
她善解人意地点头,“我懂,您这会儿怀疑自己教孩子的水平,见不得旁人高兴,就非得叫所有人都跟您一起不痛……唔~”
用一勺子沾染了果酱的碎沙冰堵住方荷的嘴,康熙哭笑不得敲了敲她脑袋。
“朕怎么在你这儿就一直这么小心眼?”
方荷偷偷翻个白眼,你以为呢,你们爱新觉罗氏全是祖传针鼻子心眼。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将一碗甜品吃完,方荷歪在康熙肩膀上,问他——
“这些时日,我想着你和太子的事儿我也不好掺和,就一直没说什么。”
“可皇上总愁眉苦脸的,也不像你的性子啊,你到底要不高兴到什么时候?”
康熙失笑,调侃她:“朕还以为,你是不关心朕心情好不好呢。”
“我怎么不关心了!”方荷侧脸儿凑到他颈畔冲他耳朵吹气。
“在幔帐里,我这些时日不都自己动了!”
康熙:“……”每回就翻身做主一炷香时间不到,这混账也好意思说!
不过有些事康熙自己在心里憋久了,也想跟人说说。
方荷不问,思及佟佳氏还在世时那回的情形,他不想惹她不高兴,才没提起。
这会子既然说起来了,康熙揽着她侧躺在罗汉榻的软枕上,轻轻叹了口气。
“朕不是不高兴,只是……害怕。”
“皇上害怕什么?”方荷更纳罕了。
她倒不是觉得皇上就不该害怕,只是这可是康熙诶!
他可不是遇到事只会怕的性子,从小不是遇到事儿就是干么。
康熙轻抚着她肩膀,低声道:“朕怕太子会越来越偏激,更怕……选错了储君,成为大清的罪人。”
方荷目光微闪了下,她难得明白康熙在说什么。
这个选错说的不是胤礽,而是万一胤礽实在不堪为储君,再选一个还不如胤礽。
果然,能让他愁肠百结的,也就只有江山社稷。
其实方荷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说是历史上康熙和他的子孙留下的法子,在后世的电视剧里都演烂了。
但废储一事,康熙能说,她却不能肆无忌惮拿来说嘴。
不管康熙对她有多好,她都不想拿这份感情来赌自己和江山社稷孰轻孰重。
她只翻身趴在他身前,轻轻捋平康熙眉心的褶皱。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么多艰难的路皇上都走过来了,剩下的路如果一时看不清楚,不如交给时间。”
她用下巴有节奏地压着康熙的心口。
“也好叫臣妾说句僭越的,替二宝先吹吹枕头风,您好歹也等他长大了,把一溜儿子排开咯,好好比比,怎么也能挑出个大高个儿来嘛!”
康熙被逗笑了。
他并没有方荷想得那么介意她提及争储之事,否则第一次提起的时候就会明确告诉她。
他戏谑地拍拍方荷的脑袋,“都说儿子随娘,就你这身高……二宝想长成大高个……难。”
方荷沉默了,想想阿哥里几个高的,再想想惠妃、荣妃、宜妃的身高,恨得锤了康熙一记。
可恶,纳那么多高挑的妃嫔作甚!
她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
方荷干脆坐起身,一本正经分辨。
“如果二宝随我,您就更不能怀疑自己的眼光了,您都慧眼如炬喜欢我,这就证明浓缩的都是精华!”
康熙:“……”怎么都是你有理呗。
不过方荷的话也确实叫他心里安慰不少,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就把前路交给时间来决断。
他含笑将小巧又香软的精华揽进怀里,凑到精华耳边,咬住她的耳郭。
“皇贵妃娘娘所言有理,朕得好好谢谢你,今儿个晚上朕来动,不劳累你。”
方荷:“……”那她会更累吧!
这狗东西恩将仇报啊!
……
梁九功在殿外听着里头打打闹闹,很快就听到了皇上的低笑声,终于松了口气。
他理解有些事皇贵妃不好早说话,所以一直不曾央求方荷劝慰主子爷。
如今可算等到蓁主子出手……出嘴,后头他们就不用再提心吊胆的伺候咯。
御前回春之时,宫里也传来了消息,宫内终选已经结束,只等着皇上、太后和皇贵妃回銮进行殿选。
阿哥们都大了,十六岁的胤祉,十五岁的胤禛都要选福晋。
虽然太子妃已经内定,也需要走个过场,加之选秀改制,康熙和太后还有后宫妃嫔都格外关注,立刻就定下了回宫的日子。
大阿哥胤褆那里,康熙听方荷说,大福晋的身子得好好养几年不生养,才不影响寿数,也打算再给他挑个能生养的侧福晋。
回宫路上,方荷听了,立马就反对:“皇上不如问问大阿哥的意思再说。”
还有胤祉和胤禛两人都还是初中生呢,这一届是不是早了点?
不等方荷提起,康熙不以为然道:“他都二十了,还没有子嗣,传出去叫人笑话。”
方荷淡淡乜康熙,“皇上的意思是格格和公主不算子嗣?还是皇上也惦记着后宫若再无消息,往后也给自己挑几个好的。”
火突然烧到了自己身上,康熙有些无奈。
“朕哪是这个意思,将来胤褆的爵位总要有人承袭吧?”
他看着在皇辇内玩的啾啾和二宝,指了指方荷,叫她说话注意些,别在孩子们面前口无遮拦。
方荷刚叫造办处弄出来的积木,啾啾和二宝玩儿得特别专心,正在给啾啾盖宫殿呢,完全顾不上大人们说什么。
她拽着康熙的耳朵,小声嘟囔,“若没男丁,叫女儿袭爵又如何?您就是瞧不起女子!”
“大阿哥和大福晋鹣鲽情深,您非得送个人过去,叫人家小姑娘跟后宫妃嫔一样,都独守空房吗?”
康熙不喜欢方荷总想挑衅世俗规矩的这些想法,尤其是听出她真有动后宫的想法,就更头疼。
不是他瞧不起女子,也不是他不愿意动后宫,康熙是不想她被御史针对,留下祸水的骂名。
古往今来,皇帝可以拿捏任何臣子,唯独拿御史没法子。
不是打杀不得,而是历史上打杀御史的皇帝,一个好名声的都没有,他更不想留下昏君的名声。
他挑眉抓住方荷造作的小手,“你这是让朕去宠幸她们?”
方荷似笑非笑睨他,“去呗,也省得我总心里愧疚。”
她冷笑,“回头我就叫内务府挑些俊美的小太监到我宫里伺候,不必总哄着万岁爷高兴,我也能松快松快,这分明是两好并一好——呜!”
被康熙咬住唇,只隔着一层半透的屏风,方荷不想叫孩子瞧见,用力推着康熙的胸膛瞪他。
是他自个儿提起来的,他敢放火,她就敢点灯!
也许两个人越来越了解彼此,素日里总和风细雨的,除了幔帐里总缺点激情。
偶尔这么来一遭,康熙也来了兴致,算账的兴致。
他掐住方荷的腰箍到身前,“你等朕说这话很久了吧?”
“先前宜妃宫里多了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是不是你唆使的?”
“你还想做什么?惦记乔诚给你挑的赘婿,还是江南那厨子?”
“哦,朕忘了,咱们蓁皇贵妃还惦记着看掌上舞,江南送到朕跟前的佳人都被你收到延禧宫去了,你倒荤素不忌,朕却连顺着你的话,提一嘴都不行?”
到底谁才是州官。
方荷也来劲儿了,论吵架,她可是能把康熙怼哭了的选手!
“比起某位主子爷,本宫这点道行差远了吧?我幔帐里可就只躺了一个人,要我给皇上数数龙床上躺过几个吗?”
“说破天去,我也就饱饱眼福,皇上还百般不肯万般不能的,您倒是天天环肥燕瘦,莺莺燕燕想看几个看几个,谁荤素不忌啊?”
康熙一如既往地冷静指出方荷的语病。
“按照你的计算方式,你幔帐里光朕知道的就有小烨子,烨将军,玄状元……就更不用说啾啾和二宝,不止一个人。”
“环肥燕瘦,莺莺燕燕朕没怎么瞧见,朕去瑞景轩请安你们都散了,应该是你看得比较多。”
“皇贵妃若觉得妃嫔们闲来无事不落忍,不如叫她们学学跳舞,这才是两好并一好。”
方荷:“……”有道理,下次别说了,怪叫人心动的。
不过要是她这么提了,又不翻牌子,后宫妃嫔可能会打死她是真的。
两人四目相对,见方荷还想说什么,康熙眼疾手快捏住她的小嘴儿。
“留着你这些刻薄话去跟后宫的环肥燕瘦说吧,朕不爱瞧她们,就爱瞧你,回头朕就换张龙床,也省得你数不过来。”
方荷被迫撅着鸭子嘴:“……”
沉默片刻,两个人突然都乐不可支。
这偶尔吵吵架,确实比总腻腻歪歪有意思。
康熙刚想说回头他就去问问胤褆,左右问一句也不妨碍什么,胤褆后院又不是没人。
胤褆自个儿若是不着急子嗣,他这个做阿玛的急也没用。
但他刚要开口,眼角余光突然就注意到,屏风一侧趴着一大一小两个瞪圆了眼的团子,兴致勃勃捂着嘴看着这边。
康熙:“……”
啾啾看见阿玛发现他们了,立刻放开手,咧开小嘴儿,高抬起带着肉窝的小手。
“阿玛,额娘,啾啾也要吃肥的!燕燕不吃,太小啦,吃鸽子吧!”
二宝也跟着猛点头,虽然他没太听懂阿玛额娘还有姐姐说什么,但他听懂了‘吃’字。
“吃,好呲哒!要将军,打仗仗!”
方荷:“……”
两人都沉默不语,却心有灵犀地在心里琢磨着,孩子该启蒙了/该受幼儿园的毒打了。
第128章
夏日的雨永远都那么突然。
殿选这日, 一场瓢泼大雨忽至,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虽选秀是在殿内,可从储秀宫到御花园的钦安殿,也有一段路要走。
进殿的秀女们一个个衣摆都湿透, 甚至赶上起风的, 头发丝儿都沾了雨, 说不出的狼狈。
在殿外来来去去的秀女,也叫钦安殿内都平添了一股子潮意, 引得太后表情不是太好看。
“钦天监怎么选的日子,这得亏是选秀,若是大军出征, 岂不是……”太后想起不吉利,没继续说下去。
但众人都知道她的意思,妃嫔们都看向方荷。
方荷笑着安抚太后, “那有什么的, 这娘要嫁人天要下雨, 老天爷要凑热闹,谁拦得住?”
“艳阳高照是大清洪福齐天, 即便暴雨出征, 也是我大清气势如虹,选秀也是这么那个理儿。”她探头看向康熙, 调侃。
“今儿个咱们都饱了眼福,这出水芙蓉的盛景除了皇上,寻常咱们可难见, 皇上您说是不是?”
康熙要说,就想说这混账又欠揍了。
可他一张嘴,唇内侧的伤口便隐隐作痛。
那是夜里他没忍住拍了这混账几下, 被她水蛇一样缠上来咬的,还特意避开了会叫人看到的地方,可给她聪明坏了。
懒得理会方荷这调侃,康熙却明白太后的意思,用舌尖微微抵了下唇内侧,忍着刺痛含笑开口。
“皇额娘放心,此事朕会好好处置了钦天监的人,必不会叫人拿此事大做文章,更不会影响选秀结果。”
他既已支持了方荷选秀改制,不管初衷是为什么,从目前看来,虽有些许瑕疵,结果还是好的。
少了往年舟车劳顿病死的秀女,户部也省下了一大笔银子。
甚至选秀这种原本只在宫里发生的大事,竟放到了民间,百姓们的反应也很热切,如今各地上来折子,都说民间对选秀赞不绝口。
得知秀女不可裹脚,当学六艺,此为贵女所为,甚至还有人给家中女儿放脚的。
长此以往下去,选秀指不定会为满汉融合另辟蹊径,收揽民心,让天下百姓趋于安稳。
康熙私心认为,这选秀改制的各种细则和那女子学堂,指不定就是方荷闯鬼门关的时候学到的。
与神异沾边,也许是列祖列宗的启示呢。
所以他的表情很坚定,叫众人又一次酸溜溜看向方荷,为皇上的偏爱心生羡慕。
如今妃嫔们都已经习惯了皇上和皇贵妃如胶似漆,就连惠妃和荣妃她们这些老人都有些恍惚。
当年即便是两位皇后还在的时候,甚至佟皇贵妃受宠的时候,也没见皇上腻歪成这样。
可却没人能再生出争宠的心思来,反倒对这选秀改制背后的意义颇为心动。
宫里的日子眼看着没指望,六嫔出宫了几次,连敬嫔那个病秧子神色都好了许多,通嫔脸上的苦色也少了。
她们也想出宫,就更看重选秀的结果。
只要结果是好的,回头那女子学堂保管会成为满京城乃至满大清女子追捧的圣地,再没有人比后宫妃嫔更适合做女先生。
因此,听皇上如此一说,好几个听太后说话提起心肠的贵人常在都松了口气。
可太后的表情却很微妙。
她又不出宫,对选秀结果不那么在意。
至于方荷和皇帝,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么点事儿动摇不了皇贵妃,傻子才会找不自在。
太后是担心……北蒙秀女脸上的粉在这雨天儿会闹笑话,叫人轻视了北蒙。
北蒙贵女就算养得再仔细,生长在草原上,肤色也没那么白嫩,但凡入京或者进宫,肯定都得涂粉。
先前她还听方荷说过,有回在温泉里请皇帝见了回‘鬼’的事儿,笑得茶都喷出去了,这会儿……她实在不想见鬼。
方荷见太后眼神微妙,福至心灵,突然就明白了太后的担忧。
她起身,凑到太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太后面色瞬间就安稳了许多。
内务府新任副总管,不是旁人,正是去乾清宫守外库的魏珠。
魏珠知道这回选秀是自家阿姐一力主张,生怕出丁点问题,盯得死紧。
储秀宫所有秀女的胭脂水粉,都是陈平宫外开的铺子里买的那些,大多按照方荷先前给的方子以古法制作。
脸上涂的粉,就是方荷先前用过的那种,接近于粉底液,沾染些冷水不妨事。
太后也安心了,笑着拍了拍方荷的手,对康熙和众人夸赞方荷。
“哀家瞧着,有皇贵妃在,往后你们就都不必操心选秀的事儿了,只管交给皇贵妃就是。”
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的各种心思,以方荷这般细致的性子,保管出不了岔子。
妃嫔们立马跟在太后后头,对着重新就座的方荷就是一顿不重样的彩虹屁,只盼着将来有机会让妃嫔出宫的时候,皇贵妃别忘了她们。
要论嘴快,那还得属僖嫔。
她自从御花园里那次从桥上摔下来,就在宫里销声匿迹了,每回远远瞧见方荷都比见了鬼还害怕。
后宫已经好久没听到僖嫔嚼舌头的事情发生。
说起来,僖嫔也是苦闷。
她就那么点爱好,偏偏得罪了皇贵妃就是得罪了皇上,不敢再多说。
她即便不在意恩宠,也在意娘家和自个儿的命,只能憋屈着。
可复选和终选出宫一趟,给僖嫔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总算有人乐意听她说话了,那些秀女们恨不能她说得更多一些呢,一个个都软语吴侬地抬着她。
谁还不喜欢好看的人围绕着自己转呢?
僖嫔自打出生都没这么体面过,脸上的愁色去得比通嫔还快,这会子捧起人来,甚至有点宜妃的爽快。
“嫔妾早就觉得,这宫里再没有人能比得过皇贵妃!”
“皇贵妃姐姐不光宫务管得好,皇上伺候得好,就是待咱们姐妹都如亲姊妹一般,能得皇贵妃这样的姐姐,是咱们的福分呢!”
众人:“……”过了,这马屁过了。
想想你先前挨的巴掌,你再说到底是什么姊妹?!
康熙也似笑非笑乜方荷一眼,伺候的是不错,要蹬鼻子有上脸的,龙臀都敢拍,他也不曾预料到自个儿还能如此开眼界。
搁旁人身上,可能还会红着脸表示一下谦虚,但方荷不会。
她对别人的夸奖向来接受良好,她就是这么好,所以她才会那么爱自己嘛。
方荷大大方方端起茶盏爽快冲周围敬了一圈。
“诸位好眼光!”
众人:“……”脸皮厚也是皇贵妃的优点。
“既然眼光好,可得好好瞧瞧这些秀女,替王公宗亲和阿哥们挑几个跟大福晋一样的好媳妇,好叫他们无后顾之忧地为皇上效力啊!”
病愈不久,才刚出来走动的惠妃脸色一僵。
想起大阿哥院子里的三朵金花,还有跟摆设一样的格格,她胸口就又有些发闷。
连荣妃的脸色都有些僵硬,很理解惠妃略有些发黑的脸色,这样的好媳妇……做婆婆的是真要不起。
可这会子两人也只能苦笑着对视。
她们如今却是丝毫无法与方荷争锋了,谁也不敢这会子反驳方荷,败坏太后和皇上的兴致。
她们说话的工夫,在外头整理仪容的秀女们已经差不多,可以进殿开始殿选。
梁九功见外头李德全微微点头示意,殿内的笑语晏晏也告一段落,立刻提声道——
“秀女进殿!”
……
六月二十,选秀成功结束。
汉军正白旗都统石文炳之女瓜尔佳琇莹夺得魁首,成为一甲秀女,被康熙当堂给她和太子赐了婚事。
另外有董鄂氏、乌拉那拉氏两家秀女得二甲之名,过后被分别赐婚三阿哥和四阿哥。
剩下得以殿选的三百余位秀女,全部位于三甲之列。
就,跟科举殿选一样一样的。
方荷歪在承乾宫正殿的软榻上,由着四公主伊尔哈带啾啾和二宝玩,跟宜妃和景嫔吐槽。
“这甲听起来些怪怪的,像什么壳子一样,咱们下回选秀得想点优雅的名字。”
宜妃被逗得直笑,“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满朝都是王……咳咳,翰林院里的官员怕是要参你!”
景嫔倒是饶有兴致,“原先……听闻古时武皇有点花仙之雅闻,不若就以花为名,以皇贵妃的名义为牡丹排名,然后发放不同的牡丹令,听起来岂不是雅致得多。”
“这个好!”方荷抚掌。
“世人皆爱以牡丹喻女子雍容华贵的气度,这也算是嘉奖,能为秀女们在婆家增添些资本。”
她阻止不了女子到了年纪都得嫁人,那是跟整个世道对抗,她没那么大的本事。
但能让女子的境遇好一些,她也愿意去做。
她思忖道:“只是以我的名义不妥,还是以太后的名义。”
说白了,她身份再高也还是个妾,那些迂腐古板的人家指不定会膈应这个。
她是想帮秀女,不是为了给人家添堵的,既然要做,就把事情做敞亮点。
宜妃却觉得有些不妥,委婉提醒,“可这秀女赐婚,却未必都是正妻,如若得了牡丹令,却进了各家府里做侧室,对上正头福晋怕是……不太妙。”
方荷:“欸,也是……那要不就用不同的花来排名?”
这却又涉及不同的花,在文人骚客心中地位不同的问题,只怕争端会更多。
景嫔上辈子是才女,这辈子也不少读书,对此倒是不麻爪。
她含笑道:“这简单,排在前头的秀女都是各家正头福晋,后头的才会赐做侧室,不若就以牡丹令和莲花令来区分便是了。”
牡丹雍容华贵,莲花清雅高洁,古往今来文人骚客赞这两种花的诗词不计其数,最有代表性。
两种花里的名花也不少,足够排名了。
方荷沉默,莲花在后世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啊。
偏偏又代表侧室,这几百年后,莲花只会被阴阳怪气得更厉害吧?
不过还是眼前的事情最重要,她也无心用后世的梗来避雷这世道的认知。
她对景嫔道:“过几日我随御驾北巡,二宝就交给你了,辛苦你照顾他。”
“还有,这选秀改制头一回,有不少缺陷和弊端,尤其是秀女倏然得了自由,年少无知,怕会被有心人引导着做下错事,误了自己和一家子的前程,也得劳烦你根据这回暴露出来的问题,改善一下章程。”
先前时间急促,她们改的细则,都是根据礼部拿来的章程改的,纰漏确实不少。
下次选秀要等三年以后,还有了经验,倒是没那么着急了。
“改好章程,就同步送到女子学堂去,叫她们跟太皇太后语录一起学着,若是有汉家女子入学,也不必避讳,让他们多学多看不是坏处。”
见景嫔点头,方荷又道:“还有就是后宫妃嫔们去女子学堂做女先生的事情,你这边也尽快出来章程,等我从北蒙回来,受了皇贵妃的金印,会尽快把这件事办妥。”
本来选秀之后就该是她的受封大典。
但康熙要北巡耽搁不得,礼部和钦天监给出的日子就放到了年底,正好那阵子在京的命妇多,也好一次全都见了。
宜妃听着事儿不少,问:“要不我也留下帮着景嫔,伊尔哈、胤祺、胤禟和胤禌都就交给你,我也放心。”
其实宜妃真不爱长途跋涉往草原上去,又累又晒不说,还回回都要受蚊虫之苦,也不侍驾,还不如待在宫里做几个月山大王呢。
“那不行,你得去。”方荷立马拒绝道,“我此行有些事儿得好好跟万岁爷说一说,太后那里还有孩子们都指着你呢,啾啾也是。”
听方荷把‘说一说’给说得抑扬顿挫,宜妃和景嫔表情都有些微妙起来。
咱就是说,你这个‘说’……它正经吗?
七月十七,御驾奉太后北巡。
因为钦天监被康熙大清洗了一遍,这回选出来的日子,那叫一个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御驾一行自北城门蜿蜒出好几里地去,依然还没全部出城。
而已经在城外的皇辇内,康熙被推倒在屏风后头的罗汉榻上,面容有些说不出苦还是乐的煎熬。
打马龙袍之上的皇贵妃,身穿着双翼彩凤暗纹的水红色旗装,手掌龙袍利器,居高临下看着他。
“皇上再好好跟臣妾说一说,长幼有序到底有没有道理!”
康熙抓住方荷游鱼似的柔荑,磨着后槽牙,“历朝历代储君都不在普通皇子之列,太子大婚也颇为耗时,你就让胤祉和胤禛一直等着不成?”
尤其是三阿哥胤祉,他翻过年就十七了。
被赐婚给他的三福晋董鄂氏也十五了,再等个两年,董鄂家怕是得哭。
方荷俯身压住他几不可察的挣扎,“这个时候您就不考虑太子的心情如何了是吧?”
“眼看着弟弟们一个又一个的成亲,都在他这个二哥前头娶妻生子,您是生怕太子心里还不够失衡的吗?”
康熙失笑,点点她额头,“你可别跟朕说,你现在对着胤礽也生出了慈母心肠。”
方荷:“……”只差十二岁,生不了生不了。
她卸了力道,也颇为泄气靠在康熙肩旁,“可我都问过梁阿姐和福乐了,还有张御医,陆院判那里我也都问过了,这男女成亲太早,其实于子嗣有害无益。”
“他们自个儿都还在长身体,种子又怎么会强壮呢,一旦让福晋有孕,生下来的孩子势必也会比一般孩子弱。”
“皇上……”她抬起头软软看着康熙,“我虽然心狠手黑,可对孩子也不落忍,您还嫌皇家死的孩子不够多吗?”
康熙握住方荷柔荑的手蓦地一紧,垂眸不语。
惠妃、荣妃她们死的那几个孩子,还有胤礽的兄长……那些孩子立不住,起先他特别惶恐,以为真如民间所传言,自己命硬,还有大清造孽太多的缘故。
后来翻看医书多了,加之多番微服私访时询问民间的大夫,慢慢也知道了,那时候的孩子立不住,除了后宫不安稳,有人暗中作乱外,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那时候还小。
他轻叹了口气,“让阿哥们十八成亲不是不可以,有太子和胤祉、胤禛打样,后头的跟着学就是了。”
时间久了,京城乃至大清各地的权贵子嗣自会效仿。
宫里的一举一动,向来都是文武百官乃至民间的指向标。
“但女子十八不可,世人都知女子花期短,二八年华正是摽梅之年,也多嫁岁数大一些的儿郎,若过了二八年华再嫁,怕是寻不到好人家。”
就像此次赐婚,所有的秀女,除了太子妃和太子只差一岁,其他赐婚的人家,秀女大都比夫君小三岁以上。
就是三福晋董鄂氏,都比三阿哥小两岁呢。
方荷也跟着长长叹了口气,这该死的世道,所以人均寿命才会短那么多,跟早生早育也有很大关系。
可她也知道,自己能争取的只能到这里了。
不是不能继续磨康熙,是不想因为自己的意愿,让习惯了世道规矩的女子痛苦。
她若有所思道:“那不如就男子十八,女子十六方可成亲如何?”
见康熙要反驳,她学着对方,伸出小手捏住他的嘴,不叫他说话。
“我当然知道这事儿不能下旨,但我会请太医院拿着调查出来的证据,送到太后那里。”
“请太后以皇玛嬷的身份如此交代阿哥们,再叫人把太后的话传出去。”
这就叫软广效应。
只要民间知道皇子阿哥们为了能多子多福,才会晚成亲,自然回去打听,再遮遮掩掩把太医院查到的东西放出去……
嗯,自己查到的东西,可比朝廷下发的文件可信多了。
有时候舆论比圣旨有用。
康熙用上巧力迅速挣脱方荷的桎梏,轻咬她指尖一下,面上带了笑。
“这也是你突然记起来的手段?芳荷可没有这份心计。”
他已经叫梁九功私下里探查过芳荷受伤前后的异样。
怎么说呢,就只能说两个人除了长得一样,性子毫无相似之处。
康熙现在是越来越相信,这皮囊底下住着个妖精了。
方荷轻嘶了一声,冲康熙眨眨眼,媚眼如丝,还掺杂着些许不怀好意。
被咬过的指尖在他龙袍上轻擦,越擦越往下去。
“我还记起来好些采阳补阴的手段,万岁爷要不要试试?”
康熙也轻嘶出声,立刻抓住她的手,翻过身恶狠狠亲过去。
直将两人都亲得有些起了火,听到外头有人禀报即将到达行宫,他才勉强压下身体里的火起身。
康熙用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灼方荷一眼,轻笑出声,“那夜里,朕就等着蓁皇贵妃来采阳补阴了,千万别跟朕客气!”
方荷:“……谁,谁怕谁!”
站在皇辇边上的昕华和昕梓,并梁九功和李德全,都面无表情,只在心里呵呵出声。
主子/蓁主子又在吹。
大概是夜里采阳补阴效果不佳,方荷白日里总是犯困,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又睡不踏实,很快就不肯跟康熙同进同出了。
要去自己乘坐皇贵妃车驾时,她一脸的正气凛然。
“舟车劳顿臣妾休息不好,白日里补眠会打呼噜,若是有朝臣觐见被听到了有伤皇上的体面,臣妾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
“还有啾啾,臣妾也不能有了皇上忘了女儿,自然得好好陪陪啾啾。”
康熙腹诽,自打出宫以后,四岁的啾啾简直比小牛犊子还有精力,天天缠着大阿哥和五阿哥他们要学骑马,把护卫和伺候的宫人都愁得够呛。
这会子方荷回去,啾啾还真未必有心思搭理她。
不过赶路确实比平日里辛苦,康熙注重养生,他在马车上也歇不好子午觉,夜里造作几天也该休息休息养精蓄锐,好等着这小妖再来采撷。
他也就由着方荷回了自己的车驾,甚至一去不回,夜里都不肯来御前跟他一起睡。
康熙习惯了怀里抱着个娇软的小东西睡觉,更习惯怀里这娇软她不老实,太过安静……他竟还有些睡不着了。
可方荷不肯回来,在外头御驾一言一行都被人仔细盯着,康熙要脸,也偏不肯去请人。
他就憋着一口气,要看看这没良心的娘俩,到底什么时候想起还有个他来。
可康熙再没见着这娘俩……方荷在众阿哥和护卫们的胆战心惊下,倒是把骑马给学会了。
然后娘俩就亲亲热热共骑一匹马,怕吃土还搞了母子装的口罩,几乎成了北行一路上的西洋景儿。
总之人人都瞧见了,唯独越靠近草原越忙碌的康熙没瞧见。
到了热河行宫,康熙就听说,方荷和啾啾去了太后的芳园居一旁的水心榭安置,根本就没叫人把行囊送到万壑松风殿来。
他恨得摔了茶盏,问梁九功:“让陆武宁传过去的话传过去了吗?”
如果方荷和啾啾都知道他吃睡不好,却仍然一点也不惦记着他,那他这些年可白待娘俩好了。
梁九功苦着脸躬身:“回万岁爷,这……蓁主子和九公主吃得好睡得香,上回平安脉至今还不足半月,也没请太医啊。”
这总不能叫陆院判自个儿颠颠凑到皇贵妃跟前去,嚼皇上的舌根子吧?
且不说会不会掉脑袋,皇上如今不肯去请人,不就是为了要脸?
可要陆院判真这么干了……皇上往后也就再也没有脸可要咯。
康熙:“……”
想起方荷先前所请被他应下后那几天的温柔小意,再看现在娘俩这乐不思蜀的模样,他明白一件事,自己是被那混账用完就扔了。
他一怒之下……冷着脸指指外头,怒了一下。
“去,把福全和常宁给朕叫来,自有人惦记着跟朕抵足而眠!”
他这话声儿不小,刚进行宫到处都在收拾,故而殿门大开,怕有尘土呛着主子爷。
御前的人倒都习惯了万岁爷和皇贵妃之间,时不时就有这么一出,打打闹闹也都是情趣,浑不在意。
连梁九功都只是憋着笑应下。
巧的是,常宁先前奉旨带队往漠西那边去探查准噶尔,这会子回来赴命。
他站到殿前,还没来得及跟李德全说明来意,就听见这话,心底猛地打了个激灵。
跟谁抵足而眠?
他和二哥??
他脸色瞬间就变了变,总觉得身后有点不自在。
常宁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王爷,府里妻妾众多,且乐不思蜀的那种,对男人一点都不感兴趣。
但先前恰巧撞上一回三哥和一个瘦弱男子拉拉扯扯,常宁背着人特地去了解了一番。
自打知道这男人和男人之间是如何乐不思蜀的,好一阵子他看见皇上就觉得屁股发紧。
这会子他也顾不得要禀报军情了,在李德全震惊的目光中,撒腿就跑,几息功夫就跑没了影儿。
康熙听到外头有宫人低呼,皱眉呵斥:“放肆,谁在外头喧哗!”
李德全赶忙进来,脸上的惊色还没完全消失。
“回万岁爷,恭亲王回来了,本来是要面圣,可还没说话,突然就转身跑了,撞到了宫人。”
说这话的时候,李德全都觉得新鲜。
在御前他还真没见过敢跑的,更没见过跑这么利索的,活似见了鬼啊这是。
康熙闻言,火更上头,冷笑:“好啊,大抵是办砸了差事,不敢见朕了。”
一个两个都畏他如虎,他对后头那混账下不了狠手,对自家兄弟还能心软?
“去,传朕口谕,叫恭亲王今晚伴驾,朕要与他促膝长谈!”
噶尔丹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他必须得在见到北蒙王公之前了然于胸,确认下一次什么时候打才行。
真要打仗,虽然如今国库稍微省下点银子,粮草也比先前充实得多,也经不起僵持太久。
还是得联合北蒙这边的兵力,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噶尔丹才行。
如此一来,就少不得多问问常宁。
康熙是这么想的,可常宁不这么想啊!
他急得在行宫外的别院直转圈,皇兄这是被他逃跑的行为气着了,非要办了他不可?
当然,他心里也很有自知之明,心知两人毕竟是亲兄弟,他又长得……咳咳,比较阳刚,皇兄应该不会真对他做什么。
可先前听皇兄话里的火气不小,而皇贵妃这阵子也没有侍奉御驾跟前,皇兄万一旷得难受呢?
他可以在战场上拼命,但……他真受不住这个,想想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常宁咬咬牙,将自己的长随叫了过来。
“你去,替爷办件事,避着人些,别叫任何人发现!”
等长随听清楚自家爷说了什么以后,目瞪口呆傻在了原地。
去找个什么来???
第129章
仓促之间, 那长随差事办得很是差强人意。
常宁磨磨蹭蹭,咬牙跺脚……好不容易豁出去要去见驾,行宫突然又来了人。
是御前的齐三福。
“奴才见过恭亲王,太后突然起了高热, 这会子万岁爷和皇贵妃已经赶过去了, 皇上请您和裕亲王先不必见驾。”
常宁猛地松了口气, 虽说是早死早超生,可……能多活几天是几天嘛!
他赶忙问:“太后娘娘病得凶险吗?本王……也随你去瞧瞧。”
他其实有点怕去太后那里探望过后, 康熙还会叫他去御前抵足而眠。
探病也不好带着自己的准备去,那是纯找死。
可这事儿也不能多犹豫,毕竟太后是他们的嫡母, 孝道大过天,前头就是下刀子他也得去。
但齐三福却道:“万岁爷知道裕亲王和王爷的孝心,只是热河天儿冷, 太后那边有太医和御医一起伺候着, 皇上请两位王爷好好顾着自个儿, 万不必奔波。”
常宁这回是彻底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强忍着心里的喜色, 一脸严肃让人送齐三福出去, 扭头就窜进了书房。
他刚从漠西回来,无论如何都要把准噶尔部的情况跟皇兄说清楚。
但太后病重, 皇上还得去巡视八旗子弟的练兵,未必有那么多时间听他仔细说。
写个折子呈上去,让皇兄抽空看, 可就不用抵足而眠了!
向来讨厌笔墨的常宁,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声聪明,点着灯奋笔疾书。
与此同时, 方荷还有随行的贵妃、宜妃和惠妃、荣妃并阿哥公主们都在芳园居。
康熙此次出行,除了年纪太小的二宝还有身子比较弱的六公主和七公主没带,其他子嗣都带上了。
可他出来也没工夫看孩子,便把这些阿哥公主们的母妃也都带上了,此刻全聚在芳园居的外殿等着。
方荷和康熙在寝殿内,看着张御医和陆院判给满面通红昏睡的太后诊脉。
哦,啾啾和胤祺也在。
本来两人应该跟其他阿哥和公主们一样,在外头等着,以免过了病气。
可胤祺是太后抚养大的,啾啾也差不多,两个孩子对太后的感情深,不愿意在外头等着。
兄妹俩憋着两包泪,赖在方荷和宜妃身边不走,康熙便也没撵人。
这会儿兄妹俩都红着眼眶,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太后流泪,除了呼吸粗重些,谁都没吭声,只紧张等着太医和御医会诊。
过了会儿,张子钦和陆武宁脸上都露出了放松的神色。
陆武宁先回话:“启禀万岁爷,太后这病倒不算坏事。”
“后宫贵人们都有气机郁滞之症,太后娘娘此前也多少有些症状。”
“此番出行,许是近乡情怯,太后肝气波动大了些,路上还提着心气儿,一驻扎下来,这口气就泄了,方才化作体热发出来。”
张子钦也道:“陆院判说得有道理,此症最怕肝失疏泄,情志抑郁,导致气血不畅,暗中淤积下隐症。”
“如今发了热,倒也算疏肝理气,回头服用些温补的方子,很快就能退热。”
一直紧紧抱着啾啾的方荷,偷偷松了口气,她才是最自责的那个。
路上她说是陪着太后和啾啾,实则学骑马浪费了不少功夫,倒是宜妃陪太后多一些。
但她们竟都没看出,太后因为靠近草原被勾出早年的郁结,实在太不应该了。
宜妃也愧疚得很,赶忙叫人进来伺候着陆武宁和张御医汇总药方子。
等殿内人少了些,啾啾和胤祺才被人带了出去。
毕竟起热是会传染的,太多人在这里也没用。
方荷只安排贵妃和宜妃、惠妃、荣妃四人跟自己一起,轮值侍疾。
至于阿哥和公主们和其他妃嫔们,每日过来在外头请一次安就可以了,不必在芳园居耗着,免得过了病气。
方荷出来张罗的时候,梁九功在寝殿门口迟疑着看了康熙好几次,外头热河的驻防武官,还有察哈尔四部的都统都在等着。
方荷见到后,立马转回寝殿,看向正替太后换帕子的康熙。
“皇上,这里我来伺候着就是了,您先回万壑松风殿吧,别耽误了正事。”
康熙也没拒绝,过去啾啾和二宝有个头疼脑热时,方荷再细致不过,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你自个儿也好好休息,回头我叫张子钦开平安方,你们几个侍疾的都喝一些,别等太后好了你们谁又病了,不吉利。”
方荷:“……”关心人的话就不会好好说吗?
她偷偷翻个白眼,微笑道:“臣妾谨遵万岁爷吩咐,回头保管还您活蹦乱跳的额娘和妃嫔!”
康熙:“……”妃嫔也就算了,皇额娘活蹦乱跳,他不敢想象这个画面。
他轻轻戳了这没良心的额头一下,当着宜妃倒是没再说什么,带着梁九功回了万壑松风殿。
翌日一大早,康熙还没来得及去芳园居,就收到了常宁送过来的折子。
他打开折子,有些奇怪常宁的反常。
以前让常宁写个奏折跟要他命一样,这回折子竟比御史那些掉书袋子的折子还厚实。
“人呢?叫他进来。”
李德全表情还是那么微妙,甚至微妙中还带着点尴尬。
“回万岁爷,恭亲王他说,在漠西的所见所闻,还有想说的话都在折子里了,他急着去请太后娘娘安好,递完折子……又跑了。”
恭亲王说话都不带喘气儿的,听得李德全都替他憋得慌。
这回比上回跑得还快,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康熙心知常宁不知道又犯了什么毛病,虽有些许好奇,可到底还是漠西的事情更重要些。
他也没多问,只打开折子仔细看了起来,越看表情越深不可测。
噶尔丹人不在漠西,反倒带着残兵退居漠北,就在喀尔喀原本札萨克图汗部的草场科布多地区。
那里离准噶尔先前曾打下来的伊犁很近,西北甚至与罗刹接壤。
康熙蹙眉冷笑,噶尔丹这是想召集位于藏区的旧部,求援于罗刹,图谋与大清再战,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看完折子,他思忖着起身,一边往芳园居那边去,一边吩咐——
“叫萨布素带兵从瑷辉城往木兰这边来,再者,让察哈尔四部加强对罗刹边境的巡逻,一旦有任何异样立刻来报。”
“传朕的旨意,十日后驻扎草场,让喀尔喀亲王班第带着喀尔喀各部提前候着。”
“另,叫张廷玉拟旨下诏去科布多,急召噶尔丹亲来会盟!”
李德全和齐三福赶忙分头去办差,梁九功伺候着康熙进了芳园居。
太后的烧已经退了些,人也醒了,只是还不大精神。
康熙进门的时候,太后正隔着屏风,跟趴着屏风不肯出去玩儿的啾啾笑着说话呢。
瞧见康熙进来,太后还笑,“不过就是点小病,倒闹得你不安宁,连福全和常宁这两个孩子也百忙之中抽空往这边跑。”
“回头皇帝你说说他们,别叫他们过来了,免得累坏了身子。”
康熙:“……”福全确实要领兵练兵,常宁哪儿来的百忙?
他这个皇帝想见人,那混账还推三阻四的,他都还没来得及给常宁安排差事。
不过这事儿康熙倒是不好说来叫太后跟着操心。
他抱着啾啾掂了掂,让人带她出去玩,含笑应了太后的话。
而后,康熙跟方荷一起哄着太后喝了药,吃了些东西,直到太后睡下才离开。
一回到万壑松风殿,康熙就又吩咐梁九功:“你去叫——”那混账来见驾。
话说到一半,康熙瞧了眼滴漏。
他在芳园居耽搁了好一会儿,该带着太子和阿哥们去练兵了,实在是没时间见常宁。
他只得摆摆手,“罢了,先不管他。”
等他忙完这一阵,两个混账一起处置也就是了,还是先干正事。
胤礽因为与康熙在春晖堂的一番谈话郁郁寡欢,在上书房里阴沉得兄弟们都避之不及。
可等进了行宫,他也不郁郁了,因为他和胤褆的噩梦又开始了!
这回甚至还加上了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和七阿哥、八阿哥,连才十岁的九阿哥和十阿哥都没能幸免。
也就十一阿哥胤禌虽然身子被福乐调养得好了许多,到底还是体弱,康熙也就没强求。
底下十二和十三两人也跟着逃过一劫。
放在平时,十天时间不过弹指,谁也不会在意,可这十天,九个阿哥整整脱了一层皮。
等看到草原上的帐篷的时候,胤禟趔趄着扑进自己帐篷里,也不顾后头进来的弟弟,嗷一嗓子就哭出来了。
练兵苦,太苦了!
他都不知道大哥和太子他们是怎么面不改色熬下来的,他和胤俄甚至觉得这比死了还难受。
大腿内侧的伤就没好过,身上和脸上晒伤的皮肤被汗水刺得生疼,疼到最后都麻木了。
每天伴着银月起身,踏着繁星归程,胤禟对着后头进来的十一阿哥胤禌哭。
“你九哥我可把一辈子的苦都吃透了,往后我再也不想来北巡了呜……”
胤禌因为身子弱,性子一直很冷静,说话也文弱。
“九哥开玩笑了,你才十岁,一辈子的苦还多着呢。”
胤禟:“……”这臭弟弟说得有道理,下次可别说了,容易挨揍。
“还有,来不来北巡要看汗阿玛的意思。”胤禌丝毫没察觉到九哥的怨气,非常冷静分析。
“若九哥有胆子抗旨,也许你一辈子的苦是真吃得差不——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胤禟一个饿狼扑食的动作压住,开始挠他痒。
“我叫你会说,你再说!臭弟弟,不收拾你,你不知道小爷姓什么!”
胤禌:“……”九哥倒是敢姓个别的给他瞧瞧?
不过话到了嘴边,因为怕痒,胤禌笑得厉害,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而胤禟也没那么痛快。
他身上一层叠一层的皮肉伤还没好,练兵时那些官兵不敢下死手,却都听皇上的,用巧劲儿让他们知道疼。
这会儿他动作一大,立马浑身都酸疼得龇牙咧嘴,完美演绎了什么叫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好一会儿,胤禟才无力地翻身趴在床上,让胤禌给他涂药。
他疼得捶床,还是没忍住噙着泪花嘟囔,“反正短时间内,我再也不想看见汗阿玛!”
否则也太容易生出不孝的念头了。
这话胤禌没接,他们虽然是阿哥,可又不是小十五,因为蓁皇贵妃的缘故几乎天天都能见到汗阿玛。
就是他们想见,都未必能见到汗阿玛,九哥这愿望很容易实现。
可不出意外的,又出意外了。
先前练兵是为了在围猎和行猎时,向北蒙展示大清的军事力量,十天的拉练也差不多够让将士们支棱起来了。
即将行猎,康熙也不想把人给累坏了,暂缓了练兵。
到了草原上,最重要的目的是跟北蒙王公们打交道。
只是白天见得多,还没开始行猎,也不必举办篝火晚宴,康熙晚上就有了时间。
他首先想起的,自然是那没心没肺的娘俩。
自打到了热河,十几天都过去了,除了太后跟前,这娘俩硬生生就没见过人影儿。
方荷倒是还记着御前有个皇帝,叫人送了两次汤水过来。
啾啾跟着没人管的三个哥哥还有几个姐姐,玩儿得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个阿玛。
康熙问梁九功:“皇贵妃的帐篷安置在哪儿了?”
梁九功心下清楚,主子爷想问的不是皇贵妃住在哪儿,而是有没有来皇帐的意思。
他在心里叫苦,万岁爷想叫皇贵妃住在皇帐,直接安排不就好了?
非得等皇贵妃……何苦呢!
他小心翼翼躬身,“回万岁爷,太后身子才刚痊愈,又要接见北蒙的王公女眷,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蓁主子孝心可嘉……”
“行了!”康熙黑着脸止住他这一连串的车轱辘话。
不用梁九功继续说,他也知道,方荷定是把帐篷安置在了太后旁边。
那地儿在皇帐的斜后方,更靠近马厩那一侧。
因为马厩是天然的防护线,后面有驻兵把守,前头有皇帐护卫,最是安全不过。
作为皇贵妃,方荷的身份明面上是比太子稍稍低了一点,但因为是长辈,按规矩而言,一应起居都排在太子前头。
太子的帐篷就在皇帐一侧,皇贵妃的帐篷也该如此,可她心里就只有太后和啾啾。
康熙早知道这个事实,倒也不是太生气,可总有点微妙的憋屈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格外叫人心烦。
就在这档口,他记起了常宁的异样。
加之常宁上的折子里,还有些事情说得不够清楚,等在草原上驻扎好,立刻就叫梁九功去请常宁过来。
北蒙王公们早在圣驾到来之前,就已经齐聚在草原上,等着迎接圣驾。
唯独噶尔丹,拒不受诏,甚至还纵容从伊犁那边过来的旧部,绕道喀尔喀蒙古边界,与好几个部落起了摩擦,隐隐有继续入侵喀尔喀各部落的意思。
康熙心里憋着火呢。
与其去方荷那里听她狡辩,自己还得压着憋屈去哄,这会子康熙心绪实在难平,还是更想找人臭骂一顿,也好疏肝理气。
常宁听到康熙口谕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候,见梁九功亲自前来,知道自己这回是躲不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倒也没继续磨蹭,“梁谙达你先回去,万岁爷要与我抵足而眠,我得准备准备,稍后过去见驾。”
梁九功愣了下,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呢。
恭亲王还打算跟娘娘们一样沐浴更衣,以侍寝的规格往皇帐去觐见?
可见常宁还真脱了外袍,梁九功虽心里哭笑不得,却也没法儿拦着,只好带着满头雾水先回御前复命。
梁九功不知道的是,他刚出恭亲王的帐篷,常宁就紧着声唤长随出去办差。
他给自己换上一袭黑色束身长袍,而后又罩了一层黑色披风。
等他换好了装备,长随也把差事办好了……带了个长得雌雄莫辨,身形纤细的小太监进来。
“没叫人瞧见吧?”常宁满意地打量了下恭敬候着的小太监。
上回仓促之下,长随找了一圈,也就只找到个还算清秀的小太监,甚至没确定对方愿不愿意伺候贵人床榻。
当然了,常宁倒不是在意一个小太监的心思。
要是他自己有这个癖好,即便对方不愿意,大不了霸王硬上弓,爽了自个儿也就是了,左右都是他的奴才,好坏都得给他受着。
可要是伺候皇上,如若心生不愿,万一在伺候的时候出点岔子,引得皇上雷霆震怒,常宁担不起后果。
好在十几日下来,还真找到一个长得更好,也心甘情愿侍奉圣驾的。
长随立马回话:“王爷就放一百个心吧!”
“他是咱们自个儿府里的奴才,谁也没瞧见,这小子以前也没出过府,旁人也不知道是咱们府里的。”
常宁大喜,拍拍长随的肩膀,“好!回头你自个儿去领赏!”
他遮得严严实实,小太监也没人认识,回头就算是传出什么大家心知肚明的流言来,也没人怀疑是他往御前送人。
这回可算是妥了!
他高高兴兴……狗狗祟祟带着强自压抑激动的小太监,特地贴着帐篷边儿绕了好几圈,换了条路这才往皇帐去。
就常宁这身打扮,在京城保管天一黑谁也瞧不见。
但这里是草原,皇上和宫里大半的主子都在,火把几步一个,到处灯火通明,他这打扮……嗯,很难评。
起码胤褆是这么觉得的。
他站在自己帐篷门口,对着长随感叹,“这人是不是有病?他就不怕銮仪卫把他拿了,乱刀砍死?”
胤褆新换上来的长随刘跃嘿嘿笑,“瞧爷您这话说的,就瞧这位爷披风用的料子,銮仪卫也不敢拔刀啊!”
“这可是福建进上来的贡品漳绒绸,只有皇亲国戚可用得,奴才瞧着像是新料子,今年三月里贡品进宫,皇上可只赐了几位王爷和国公,太子都没有呢。”
胤褆:“……”
也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这对话莫名有些熟悉。
绞尽脑汁想了会儿,他猛地一拍巴掌,想起来了。
先前在畅春园,碰上皇贵妃去娘娘庙前瞧热闹的时候,被打死的张昌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那这是……有热闹可瞧?
胤褆迟疑了下,上回瞧热闹,挺费腚的,这回要不就算了?
但想是这么想,胤褆却还是没忍住一拐弯,拐进了三阿哥胤祉的帐篷。
御前的热闹,见一回少一回,反正现在他们可已早不是吴下阿蒙了,怕什么。
只要弟弟想看,他这个大哥义不容辞!
胤祉:“……”就,大哥无耻,但值得效仿。
他们又钻了四阿哥胤禛的帐篷。
然后是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吸取上回被康熙刻薄的经验,这回连七岁的胤祥也没放过,主打一个好兄弟有难同当。
依然没有任何阿哥们想去请太子也过来一起。
不过大家心里都有数,太子私下里其实一直盯着他们呢。
只要太子知道了,必定坐不住,肯定是要跟上来整整齐齐的。
跟常宁不一样,这回经验十足的胤褆和胤祉领头,带着兄弟们理直气壮地往皇帐那边去。
问就是一日不见汗阿玛,甚是想念,去给汗阿玛问安。
胤禟完全忘了下午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祈愿,比谁都兴致勃勃,蹿到前头去探路。
“好家伙,我瞧着那身影有点像五叔,他也不知道干什么呢,在帐篷之间绕来绕去,这会子都还没进皇帐。”
常宁排行老五,三阿哥听得眼神发亮。
“那肯定是有鬼啊!”
“五叔脑子向来跟其他人不一样,去年不还因为偷汗阿玛一匹马,被赏了板子?”
上驷院的御马,那都是有数的,也就常宁以为自己偷走没人知道,不过是没人敢拦他而已。
胤禛却有不同的看法,面无表情道:“也许五叔是在办汗阿玛交代的差事,但我们若是被五叔发现尾随他,后果你们应该清楚。”
虽然五叔莽撞,可挨了打,那匹上好的马王不还是进了恭王府吗?
汗阿玛未必就喜欢太过精明的兄弟,这种无伤大雅的蠢,焉知不是五叔大智若愚。
他对看五叔的热闹实在不感兴趣,恭亲王作弄起人来……就这么说吧,京中甚至有人说恭亲王和蓁皇贵妃像兄妹俩。
可还是那个问题,胤禛只恨自己在演武场上忽视了些,抵不住两个五大三粗的兄长,可恶!
这会子不止五大三粗的兄长不理会他的理性分析,同样比他高比他壮的五弟也不理会。
胤祺摩拳擦掌跟着亲弟弟往前探头,“真的假的?我咋不知道五叔挨打了?回头可一定得跟我细说啊!”
从小在太后跟前长大,他颇有些随了太后爱看热闹的性子。
他又小声问:“五叔这回又想偷什么?咱们是不是能沾个光?”
“对了,大哥、三哥你们带望远镜了没有?”
“我听说上回你们不是准备了?可惜这西洋玩意儿宫里少,等回宫我也叫造办处给我做一个。”
胤祉跟胤祺很能说到一起去,立刻从袖子里掏出鎏金铜管的单筒望远镜。
“那我能忘了带吗?草原上的热闹可比宫里多!”
“三哥借我瞧一瞧!”九阿哥凑过来,央着三阿哥。
十一阿哥和年纪小的十三阿哥胤祥也凑了过来。
七阿哥、八阿哥和十二阿哥羡慕得很,可他们额娘不在,位分也比不得其他阿哥,不敢造次。
只八阿哥胤禩眸底比别人多了股子野心,眸底亮光更甚。
早晚有一天,他会凭自己的本事叫所有兄弟羡慕他!
兄弟几个各怀心思……大摇大摆靠近了皇帐。
胤褆冲守门的护卫比了个‘嘘’的姿势,凑近了小声道 :“我刚才瞧见有人鬼鬼祟祟靠近皇帐,你们别打草惊蛇,赶紧去搜一搜,我们是来护驾的!”
护卫:“……”鬼鬼祟祟的人,不就是眼前这些阿哥们吗?
但大阿哥既然说了,护卫也不好不管,当即就要去跟赵昌禀报,准备带人去探查一下。
可他刚往旁边一转身,就听到了里头皇上暴喝出声——
“你说什么?!”
“好好好,爱新觉罗常宁,你可真是给爱新觉罗家长脸!”
“你给朕滚!!”
……
康熙才怒喝第一声的时候,护卫就感觉自己眼前一花,刚才还说话的大阿哥已经风一样刮走了。
哦,还有三阿哥、五阿哥……十三阿哥,以及脸色发黑,咬牙切齿的四阿哥,全都跑远了。
上回胤褆他们几个在春晖堂挨打后,阿哥们在上书房都偷偷总结了好几回经验了。
这看热闹第一条就是得跑得快,只要没被抓住,他们就什么都没干!
就算是汗阿玛知道他们来过,儿子们孝顺,有问题吗?
汗阿玛震怒,儿子们不愿意继续惹汗阿玛更生气,晚点再来孝顺,有问题吗??
三阿哥胤祉和五阿哥胤祺边跑还不忘边八卦。
胤祉:“还真是五叔!”
胤祺:“是啊是啊,他到底干了啥?惹得汗阿玛这么生气。”
胤祉:“呼哧……可能是偷东西被抓了个现场。”真刺激。
胤祺:“呼哧呼哧……可惜,咱们啥也没瞧见。”回头都不好跟皇玛嬷说仔细咯。
“回头打听打听,五叔这人嘴不严!”胤禟喘着粗气窜过来,附和道。
胤褆伸长了耳朵听着,轻咳几声,“回头别忘了跟大哥说,有热闹大哥还记着你们。”
缀在最后的胤禛:“……”他为什么会有一群长舌妇兄弟……回头也别忘了他啊!
康熙这会子,还在皇帐内,对着跪在地上哆嗦的小太监还有表情讪讪的黑衣恭亲王骂个不停。
“你就不能动动你那芝麻大小的脑子好好想想!”
“朕若是好男风,还用得着在外头叫你们看见,是宫里不够朕耍弄了,还是畅春园里不够隐秘?”
“哦,朕忘了,你就是个没脑子的,可你哪怕用屁股想,也该知道,你当谁都跟你一样不要脸呢!”
“你还给朕送小太监,你怎么不把自个儿送到朕龙床上来!”
常宁本来还一副滚刀肉模样,不疼不痒接着兄长的唾沫星子。
听到这里他浑身打了个激灵,震惊地迅速抬头看了康熙一眼,原本还挺直的身子瞬间就佝偻了些。
康熙见他那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模样,气笑了。
哦,这混账还真以为自己对他动了心思。
他就想不通了,在常宁看来,他眼瞎吗???
“你脑子不好使也就罢了,脸皮倒是好使,回头打仗你也不必戴盔甲了,就你这脸皮一般人射不穿它!”
常宁虽然脑子不好使,可也有点机灵劲儿在身上,不然也不能得康熙信重这么多年。
听康熙说话甚至带了笑,他心里打了个颤,知道要是再不解释,这回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地。
这种时候,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
他立刻委屈地分辨:“臣弟,臣弟……本来没那么想的,都怪简亲王喝多了酒在臣弟耳根子底下念叨!”
“他说皇兄一看就跟他是同道中人,叫臣弟莫要大惊小怪,寻着机会好好体贴体贴皇兄。”
康熙捏了捏额角,骂常宁一通刚舒缓的肝气,这会子又旺了。
雅布都知道的事儿……在京城还能是秘密?
怪不得先前御史上折子,云山雾罩跟他说什么明君所为所不为,他总算回过味儿来了。
想到现在文武百官,王公宗亲都以为他荤素不忌,他就想冲回京城,把暂领了九门提督职的雅布一脚踹死。
他无力地指了指门口,“这太监你自个儿封口,今日的板子朕先给你记着,若今日之事被其他人知晓,回头一并赏了你。”
常宁赶忙爬起来,“是是是,皇兄放心,臣弟保证,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长随知,再无其他人知晓!”
先前还野心勃勃的小太监,无声落着泪,哆嗦得更厉害。
王爷没说提他,那最少也是给他灌一副哑药。
最坏……也许他小命儿都难保。
可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在生出野望的那一刻,小太监就知道伴君如伴虎,生死难料的道理。
只是他比较倒霉而已。
小太监绝望地被提着衣领往外拖的当口,赵昌从外头进来了。
“万岁爷……”赵昌眼神格外复杂看了眼一身黑的常宁,欲言又止。
康熙眼皮子猛地一跳,“说!”
赵昌跪地,低头,“方才大阿哥、三阿哥……十三阿哥他们来皇帐前禀报,说有鬼鬼祟祟之人靠近皇帐,可能是刺客,要来护驾。”
常宁目瞪口呆,手一松,那小太监蓦地摔落在地,疼得咬紧了牙。
小太监的眼泪依然不停,眼睛里却迸发出了强烈的喜意。
他终于不用死了!
就算是灌哑药,他肯定能活!
毕竟……知道的人太多了,就算杀他一个也于事无补。
常宁又哭丧着脸跪了回去,完了,这回板子肯定跑不了了。
康熙却很有一股子超凡脱尘的淡定,御前的混账多了,他这承受能力也比以前强大得多。
他只问:“人呢?”
赵昌头扎得更低:“您刚才与恭亲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都跑了。”
康熙:“……”一个混账教出了一群混账,好极了。
他深吸口气,淡淡道:“一会儿你亲自带人过去,除了小十一,每人二十个板子。”
“要是他们问起板子的来由,就跟他们说,没有旁人以身饲虎的底气,就别学旁人上天的本事。”
常宁缩了缩脖子,莫名的,总感觉膝盖有点疼。
康熙顿了下,蓦然发现了不对,他蹙眉看向赵昌。
“太子没来?”
第130章
第二日, 方荷陪太后应酬完北蒙王公的福晋们,叫宜妃陪着太后和孩子们,带着昕华去了皇帐。
她一进帐,康熙就含笑抬起头看她, 瞧着似是挺高兴, 只是目光微凉。
“什么风儿把皇贵妃给吹到朕这儿来了?倒是新鲜。”
方荷:“……”看样子昨晚的事儿不小, 看给这位爷阴阳怪气的。
她一大早就听说,昨晚除了太子和十一阿哥, 其他阿哥们都挨了板子,连年纪最小的胤祥都没能躲过去。
得亏二宝年纪小来不了,不然估计也躲不过去。
说康师傅重视儿子吧, 可他基本上没罚过公主们,板子全给儿子了。
宜妃听说五阿哥和九阿哥挨了打,颇为好奇……咳咳, 担忧。
连惠妃和荣妃对着方荷, 都难得说话软和了些, 话里话外叫她过来打听,阿哥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方荷自个儿也好奇, 感觉自己躲的时间不短了, 这才麻溜过来。
她只当没听懂康熙的阴阳怪气,含笑上前给康熙福礼。
“臣妾请万岁爷圣安, 万福金安了您呐!”
康熙哼笑一声,起身将她拽起来。
“难为你还记得御前的门朝哪儿开,要采阳补阴的是你, 避之不及的也是你,朕在这里辗转反侧,独你们娘俩没良心。”
方荷赶紧回抱回去, 一脸委屈:“臣妾可太冤枉了,先前太后生病,臣妾心里自责,知道万岁爷您忙着,臣妾这可是替万岁爷尽孝呢。”
太后从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对她特别好,甚至冒着被孝庄和康熙为难的风险助她逃跑,从来也不求回报。
对两辈子都没体验过亲情的方荷来说,太后比亲娘还亲,所以在宫里,她唯二能毫无保留信任的就是太后和乔诚。
她一直以为,这份信任,还有孩子们的陪伴,她的陪伴,是对太后最好的回报了。
可那么久,她都没发现太后对家乡的思念,在路上也没发现太后的异样,她比宜妃还要愧疚得多。
太后以前几年前也来过北蒙,那回没这次的情绪波动更大。
方荷跟太医打听了,隐晦听出,可能是太皇太后没了,太后在北蒙的故人也都没了,又上了年纪才会如此。
方荷心里担忧,这阵子基本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太后,怕太后看到北蒙的亲眷会情绪波动过大,也怕太后知道北蒙的故人不多会难过,就差跟太后同睡了。
方荷这张嘴想哄谁的时候,那是无往不利的。
她仔细瞧着,这阵子太后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身体也见大好了,才有空分出心思来哄康熙。
康熙很清楚,自己比不过太后在方荷心里的分量,也并未太介意,只是不愿意就这么叫方荷敷衍过去。
他拉着方荷在罗汉榻上坐了,似笑非笑看她。
“不是嫌朕身上热,这会子天冷了,你又记起朕来了?”
两人在一起好几年,康熙都习惯了方荷的阶段式热情。
深秋到初春,天越冷,这混账越热情,暮春到初秋,天越热,她越嫌弃身边有人,连啾啾和二宝都不例外。
方荷特别想说一声,都知道了还问什么,欠打击呗。
可想到还要打听八卦,她心思一转,更委屈地靠进了康熙怀里。
“您冤枉死臣妾得了。”
她抬起头,“其实臣妾不来御前,是因为对皇上您的感情太深了啊!”
康熙:“……”还能这么胡扯?
见康熙一脸不信,方荷幽幽叹了口气,捂着自己的肚子。
“您都不知道,先前我月信来晚了,给我吓得够呛。”
“福乐也说,先前我喝的避子汤因为对身体无害,所以效果比不上敬事房的,喝久了还有耐药性……”
康熙蹙眉,立刻就要让梁九功去请御医来。
她已经三十岁了,放在其他人家,再过几年都是能做祖母的年纪,康熙不敢冒这个风险,让方荷继续高龄产子。
方荷已生了一子一女,公主阿哥康熙都不缺,先前听方荷说不想生,就叫御医和福乐一起开了避子的方子出来。
只是康熙没想到这药方子还会失效,这若是有了,一路舟车劳顿可不是开玩笑的。
方荷赶忙制止,“月信已经来过了,只是虚惊一场。”
“但福乐也说,那避子汤效果没有以前好,她需要时间慢慢调整改良,臣妾才一直没过来。”
康熙松了口气,也有些哭笑不得。
“在你心里,朕就这么重欲?”
即便不做什么,他也愿意抱着这混账入睡。
过去他们也不是每晚都胡天海地,又不是没碰上过她来葵水的时候。
至于那些说此时女子不洁,见了血不吉利的话,康熙从来没放在心上,他见过的血多了。
方荷却心想,就冲着她腰上永远来不及消退的掌印,这人怎么好意思问这种问题。
但话不能这么说,她只含娇带羞地低下头,轻捶康熙几下。
“哎呀,皇上讨厌,非得叫臣妾说,是臣妾看到您就把持不住不成?”
‘嘭’的一声,从外头往里走的李德全,脑门撞到了门口的毡包上,帐内伺候的昕华也满脸通红。
蓁主子/主子怎么什么孟浪话都敢说!
只有梁九功非常淡定地把脑袋往胸口扎。
春来不在跟前,也就只有他寂寞如雪,这算什么,说点虎狼之词,总比扇皇上耳巴子来得容易让人接受。
李德全也只捂着脑袋深吸了口气,虽然还没有干爹的淡定,但也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反正也习惯得差不多了。
“万岁爷,赵昌求见。”
被方荷小拳头锤得耳根子发烫的康熙,也淡定嗯了一声。
只是开口,声音略有些哑:“叫他进来。”
方荷见这位爷哄好了,正准备打听昨晚的事儿呢,听闻赵昌求见,迟疑着要不要避开。
虽然不知道赵昌的身份,但总跟康熙腻歪在一起,她多少也知道赵昌身份特殊,隐约能猜得出来这怕是暗卫。
“皇上……要不我先告退?”
康熙淡定道:“你不是想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儿?听着吧。”
先前不见这混账,昨晚的热闹一出,她麻溜就过来了,康熙可不会叫她这点子甜言蜜语哄住。
正好还有几笔账要跟她算。
赵昌一进门,就见自家主子爷唇角带着笑,面色特别愉悦。
旁边还坐着皇贵妃,他不由得迟疑了下,思忖着要不要换个时间来禀报。
毕竟他要说的话,一定会坏了主子爷的好心情。
康熙却以为赵昌是避讳方荷。
“直说就是。”
赵昌无奈,只得跪地道:“遵皇上吩咐,奴才已经叫人去查过了,恭亲王先前在行宫别院就叫长随找过一次能侍寝的小太监,只是念头起得仓促,找的人王爷不甚满意。”
“这十几日,那长随又找了好几个,才定下了昨晚那小太监,只是恭亲王府负责洒扫的小太监,目前看来是恭亲王临时起意,那小太监也并无不妥。”
方荷眼神迷茫,什么叫能侍寝的小太监,给谁侍寝?
康熙像是知道方荷在想什么,冲她勾唇一笑,声音比刚才凉意还深。
“先前常宁看到朕在四海茶楼与一个小厮拉拉扯扯,以为朕好男风,特地寻来给朕的。”
喔嚯!
方荷突然感觉屁股有点烫。
“哦对了。”康熙云淡风轻道。
“常宁也是被简亲王雅布提醒的,雅布也看到了。”
“这人是京城出了名的大嘴巴,如今满朝文武应该都知道朕有此好,御史都上了折子隐晦提醒朕好几次……”
“要不我还是先回去伺候太后吧!”方荷猛地站起身来,义正言辞道。
“草原上风硬,臣妾瞧着太后娘娘这几日吃得也容易上火,怕有风邪入体的可能,还得去找一趟陆院判呢。”
说完她就想颠。
正好在草原上不用穿花盆底,她速度挺快,稍微慢一点,她怕自己的腚也步了阿哥们的后尘。
但她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康熙。
康熙一伸腿,就将方荷绊了个趔趄,他用上巧劲,正好叫人趔趄到了自己膝上。
他淡然箍着方荷的腰肢,对不敢抬头的赵昌道:“继续说。”
赵昌余光看着已经交叠到一起的月白旗装和龙袍,听得出皇上的放松,却头皮更发麻。
“回,回万岁爷,大阿哥昨晚发现恭亲王也是偶然,奴才探听得知,是……先前随皇贵妃娘娘在畅春园时有了经验,怕又有刺客,过来护驾。”
方荷轻抽了口气,她也麻。
不是,她看热闹,那都是恨不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也很少会不管不顾就往前冲。
这群阿哥们还凑了个齐全,这是想法不责众吗?
这是生怕挨的打少了啊!
他们这不是害她吗!
这话要是传出去,旁人肯定以为是她带坏了孩子!
她可怜巴巴扭头看康熙一眼,旁人无所谓,皇上可不要误会,答应她好吗?
康熙将她的脸儿扭转回去,他丁点误会都没有,往常这些阿哥们可没有这么跳脱。
赵昌继续道:“然后大阿哥去找了三阿哥,三阿哥又去找了五阿哥……三阿哥说,思及您上次提醒要兄友弟恭,不敢再撇下弟弟们,就给了其他阿哥们为皇上尽孝的机会。”
方荷赶紧咬住舌尖,孝,太孝了,孝得她也想笑。
康熙捏了捏额角,压着骂儿子的冲动,问:“既如此,他们为何不叫上太子?”
赵昌呼吸一窒,头扎得更低:“大阿哥说,上回也不曾叫太子,此次不知道太子为何没有动静。”
方荷挑眉,这意思是,太子一直派人盯着自家兄弟啊。
她若有所思,延禧宫如今的宫人和太监多了不少,肯定有康熙的人,就不知道有没有太子的人,回头得好好查一下。
康熙面色倒是不变,身为太子,若一点手段都没有,他反而不信。
只怕是胤礽觉得自己这些兄弟们太鲁莽,此次不屑与之为伍了,如此看来,保成倒还有些储君的淡然若素。
他心底刚升起几分对胤礽的满意,就见赵昌一脸迟疑地抬头看过来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
这是有什么不好叫人听见的话,迟疑该不该在皇贵妃面前说。
康熙也没多想,“有什么话就说,不必避着皇贵妃。”
方荷坐得高看得远,发现赵昌脸色隐隐带着几分惶恐,心下有些不妙的预感。
她总觉得接下来的话不是她该听的。
她扭头道:“皇上,若是与前朝有关的事,要不臣妾还是不听了吧?太后那里还等着我呢。”
康熙手没动,跟太子有关的事情,他想让方荷知道。
如若后头再跟噶尔丹打起来,太子监国,他希望……方荷能有所防备。
赵昌顿了片刻,没听到皇上出声,就知道皇上这是想叫皇贵妃知道。
“太子昨夜应该没及时听到此事,奴才得到消息,晚膳后,太子就只留了一个太监说话,其他人都撵出来了,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又叫人进去伺候。”
等太子那边结束,大阿哥他们的打都挨完了。
方荷在心里芜湖一声,好家伙,真是好家伙,当爹的好男风是假的,当儿子的难不成真好这口?
嘶……这可太刺激了哇!
康熙面色略黑,显然这事儿对他也有点刺激。
“问清楚了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儿,有人知道吗?”
赵昌嗓子眼儿发干,“回万岁爷……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但据毓庆宫的太监说,应该是早有迹象,但这回却不是如此。”
“那太监是……河屯协副将那拉成辉假扮的。”
“嘶……”方荷重重吸了口气,箍在她腰间的胳膊瞬间变成了铁臂,她腰都要断了!
可她完全顾不上腰间的疼痛,只瞪圆了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就知道自己不该留下,她真不想听这个啊!
这个没法儿八卦啊!!
别的她不知道,可这河屯协副将她还真知道。
热河驻兵平日里负责边境的巡逻和对北蒙的监视。
在圣驾北巡时,驻兵一部分负责引领八旗子弟大练兵,一部分负责驻守行宫外,保护圣驾。
引领大练兵的自然是武力值更高的热河满汉都统和副都统,而负责驻守行宫的,就是这河屯协副将。
太子这是打算……方荷甚至不敢深想,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不应该啊,电视剧里演的太子有造反之心,不都是年纪很大了吗?
可方荷又一想,因为她的存在,几番挫太子锋芒,甚至发现了官员高利贷导致他被康熙重责,她又拿捏不准了。
应该不是她逼疯的吧?
康熙听到方荷的声音,立马放松下来,但在方荷看不到的地方,眼神中闪过极为骇人的煞气。
他冷静沉声道:“那拉成辉,朕记得是惠妃的堂侄?”
凭老大和太子的关系,那拉氏的人怎么会投效太子?
说不定其中有蹊跷。
赵昌脑袋是真快扎进胸膛里了。
“此事奴才还在查,但奴才打听了一圈,得知这成辉喜欢上一个寡妇,已经跟家中决裂了,那寡妇……先前嫁的是正蓝旗下牛录。”
方荷听迷糊了,正蓝旗牛录,不是她那便宜堂叔现在干的差事吗?
跟那拉氏又有什么关系。
康熙却立刻听懂了,先前的正蓝旗在岳乐手中,如今旗主还是安郡王玛尔珲,那寡妇的亡夫只怕是玛尔珲的死忠。
成辉为了这寡妇能与家中决裂,势必被拿捏住,与太子来往倒说得过去了。
可如此一来,却代表着胤礽跟安郡王一脉有所牵扯,这叫康熙的面色更黑。
胤礽不会不知道他有多厌恶岳乐那一脉。
如今他动热河的驻兵,不管太子是为了什么,都触犯了康熙的底线。
等赵昌浑身汗淋淋地出去后,方荷起身,站在康熙面前,想张嘴吧,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涉及哄堂大孝的事儿,她说啥都有挑拨的嫌疑吧?
想了想,她只道:“皇上……太子还小,不管是为了什么,你们好好谈谈。”
她觉得胤礽不适合做下一任皇帝,他心胸不够宽广,但无论结果是什么,她都不愿意看着这对父子反目成仇。
别看康熙素日里杀伐果断,可他是个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性子,对太子投注了近二十年的关爱,是任何阿哥都比不上的。
如果太子让他失望,康熙还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方荷难得生出了一点怜爱之心来,电视剧里这男人两废太子,康熙自己可都病得不轻。
她怜爱自己,不想再侍疾了嘤~
康熙诧异地抬头看她,“你替胤礽说话?”
他伸手探了探方荷的额头,失笑看向梁九功:“叫御医来,给你蓁主子请个脉。”
方荷:“……我没病!”
她瞪康熙一眼,“臣妾还不是怕您为了太子伤心太过,要不然我管他去死呢。”
感觉自己好心喂了驴肝肺,方荷也懒得多说。
二宝才两岁呢,现在废了太子,康熙也不会再立个娃儿做太子,她操得哪门子的心。
还不如赶紧回太后那儿,跟宜妃她们分享一下能分享的八卦呢。
她转身往外走,“您爱怎么办,回头可别说臣妾不知道心疼您!”
康熙没说话,把方荷气走后,他面上的笑才一点点疏淡下来。
“梁九功,你说,朕这些年待保成……错了吗?”
如果他不曾一开始就叫胤礽与他兄弟们不同,不曾手把手教导胤礽该如何掌控君权,也不曾哪怕委屈自己也不愿委屈毓庆宫的用度,是不是不会养出这么个逆子。
梁九功苦着脸道:“主子爷万别这么说,您待太子的拳拳之心日月可昭,太子许只是一时糊涂……”
“他与成辉密谈,不过是为了一旦有机会,就可以在朕毫无察觉之时,将朕困在行宫里。”康熙垂着眸子,轻轻摩挲着扳指,语气极为冰冷。
“至于玛尔珲,正蓝旗下到底还有些好手,京郊大营和步军衙门都有,暗中拉拢武将,你说他是想逼宫啊,还是想软禁朕?”
梁九功噗通一声跪地,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康熙这话也没指望梁九功回答,只是他心里对胤礽的失望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几乎将满腔父爱都给了胤礽,这就是他的好儿子要给他的回报,这样的太子真能担得起天下的重担吗?
过了几日,围猎开始。
方荷跟在太后身边,一直仔细瞧着康熙那边的动静。
但康熙一点都没表现出异样来,甚至还格外有兴致地亲自带队行猎,猎了一只熊瞎子,一头老虎和好几只鹿。
即便噶尔丹拒诏,康熙也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甚至在篝火晚会上与北蒙王公们相谈甚欢。
等到秋狝结束之时,康熙与北蒙这些王公们达成了约定。
先前被噶尔丹逼迫逃到漠南的喀尔喀各部落被整编,重编为蒙八旗的三十七个旗下队伍,为喀尔喀蒙古增添驿站,由三十七个旗下都统共同管理,负责与京城和漠北的联络。[注]
至于漠南的部落,也为了抵挡准噶尔的侵袭,特设火器营,专门训练出一批炮兵,来应对噶尔丹的骑兵。
而漠北和漠南所有的部落都向大清承诺,一旦开战,他们会为大清将士筹措兵马,并且提供牛羊作为粮草和运输辎重的队伍。
康熙也对所有愿意臣服大清的北蒙王公们承诺,噶尔丹一旦动手,清兵会立刻北上,与北蒙一起歼灭漠西各部,还北蒙一个安宁。
太后也在场,听得满怀欣慰,当场为几位北蒙贵女与随行前来的大清宗室赐了亲。
本来康熙还打算将二公主赐婚给北蒙科尔沁部,被方荷拦住了。
方荷说:“此时赐婚公主,只能安抚科尔沁一部,若您想让北蒙放心,不如叫他们送世子进上书房进学,择优再为公主们选婿。”
她如今还没有阻拦公主抚蒙的好法子,可起码也得给公主们选择的机会。
就算为了啾啾,她也需要时间,好好解决公主被嬷嬷们拿捏的隐患。
电视剧里好像演过有公主被嬷嬷们磋磨到死。
而且抚蒙公主大多短命,北蒙贵女嫁到京城也多不受宠爱,这互相折磨来的合作,倒不如靠利益捆绑。
康熙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再者时刻要打仗,如若真打起来,万一他赐婚的台吉死了,那就叫二公主还没嫁人先做了望门寡。
二公主是恭亲王的长女,真要是那样,就常宁那滚刀肉,还指不定要怎么闹腾呢。
思忖再三,康熙还是受了方荷这道枕边风,承诺北蒙诸王公,可选世子和贵女入京进学。
他道:“并不拘束他们在京城和北蒙之间往返,但若有优秀子弟,也可在朝中任职。”
北蒙王公们一直都很想打入大清内部。
娶大清的公主,叫北蒙贵女嫁去京城,皆是为此。
如今不必互相为难,就能达成目的,还能进宫博前程,这可比赐个祖宗似的公主过来叫人欢喜得多。
毕竟公主各部落没法评分,可世子各部落都有。
北巡圆满结束,圣驾一行归京时,京城刚下过第一场雪。
留守京城的文武百官,在索额图和明珠的带领下,顶着寒风在城门外迎候着。
下雪不冷化雪冷,大冷的天儿,康熙心里还揣着事儿,实在懒得折腾,吩咐梁九功——
“叫他们都回去,有什么事儿明日早朝再说,朕先奉太后回宫。”
这回,梁九功却没应是。
他看了眼在一旁吃着点心看话本子的方荷,为难地躬身。
“万岁爷,您还是去瞧瞧吧,外头……有劫道的。”
方荷嘴里的点心都差点喷出来,有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