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张白圭见她吃得香,满脸骄矜道:“许是得了娘亲的手艺。”……
张白圭见她吃得香,满脸骄矜道:“许是得了娘亲的手艺。”
说完,他便将炸鸡铺子到处洗洗擦擦,收拾干净。他总想着,自己多做点,娘亲就能少做些事。
叶珣把东西都归位,等赵云惜把菜吃完,两人已经把炸鸡铺子收拾得锃光瓦亮。
她要去洗碗,被叶珣接过,笑着道:“我去洗,姐姐歇歇。”
等都收拾完了,几人无事可做,想着下午没课,便去京城逛逛。京城繁华,先前几人却没闲心去逛。
刚转过国子监的小街,往前走了一段,便听见“刺啦”一声。
紧接着是浓郁的油香味。
“炸油条的吧?”赵云惜露出怀念的神情。
想当初他们在江陵卖糯米包油条,炸油条炸到眼前一黑。后来许久都不爱吃油条。
离了那地界,现在又怀念起来。
几人往油锅前去。
一条长长的面剂子在油锅中翻滚,浸泡在冒泡的滚油中,被师傅不停地翻滚。
米黄色的面剂子逐渐蓬松,成了漂亮的金黄油条。
油条的香,不需要向其他人阐述,闻见味,自然有人围过来。
赵云惜咽了咽口水:“来三根。”
她馋了。
酥香的油条用笊篱搭上来,还能听见碰撞的簌簌声。
“再来三碗豆浆。”她说。
豆浆当然要油条配。
三人围着小桌坐了,赵云惜吃了一半油条,又瞧见前面有卖烤鸭,顿时想放下油条。
“白圭你把我咬过的掰掉吃吧,我还想吃烤鸭。”既然出来了,自然要吃上一条街才快乐。
张白圭接过。
“你豆浆喝不完,我给你喝。”叶珣拢着袖子,浅声道。
京城比江陵冷太多了,在江陵尚且承受不住,在京城更是不成。
他这几日都在喝苦药汁子。
“那你喝吧。”赵云惜把自己的碗推过去,她要留着肚子吃别的。
这油条和江陵也有些许不同,那边是一味的酥脆,这边皮酥,但里头是软肉,吃起来口感不一样。
赵云惜却有些恍惚。
她前世的油条,是整个绵软的,连酥脆的外皮都不曾有。
这风也格外凉。
“下雪了。”叶珣道。
几人便条件反射地往空中看,果然,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大朵的雪花让天空一片静谧。
张白圭伸手,接了一朵雪花。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赵云惜望着枯枝间飞扬的雪花,整个人佩服至极。
古代诗人的诗词,说尽了她一切想说的话。
叶珣指尖苍白,被白雪一冻,反而泛出一抹红,他垂眸一笑,温和道:“这样的雪,下上一个时辰,就能打雪仗了。”
雪落在锦衣上,一弹就掉了。
赵云惜戴上兜帽,走进烤鸭铺子,闻着浓郁的肉香,笑嘻嘻道:“来一只烤鸭,要甜辣酱。”
他们三人刚一落座,就瞧见一个熟人。
“子实!你也在此处?”张白圭上前打招呼。
李春芳听见回眸,他搓了搓手,露出一抹笑:“居正。”
“赵娘子,叶珣。”他一一打招呼。
几人寒暄过,得知他是一人在此,便邀请在一处吃用。
“明日旬休,下午没课了,就想着来逛逛,免得我娘整日里闷在国子监无聊。”张白圭含笑解释。
李春芳笑着点头。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赵云惜发现,他并非一味地爱掉书袋,而是言语风趣,不管你说什么都能接得上话。
不愧张居正那届的状元,不光智商高,情商也极高,生得也极俊秀。
赵云惜极为赞赏。
叶珣摸了摸她跟前的茶盏,见茶水凉了,便倒掉重新又给她续一杯。
几人笑着聊天,突然话题断掉,因为都闻到了烤鸭的香味。
果然,店小二端着托盘进来了。
五格托盘上,摆着片好的烤鸭片,还有深褐色的甜辣酱,边上是细细白白的葱丝,绿绿的胡瓜丝,还有薄到透亮的饼皮。
因着有李春芳在,就算赵云惜馋死了,也强忍着。
她在脑子里已经演好了,先拿起饼皮,再用烤鸭片蘸酱,摆上葱丝、胡瓜丝,卷好后就可以吃了。
几人客气一番,张白圭和叶珣各包了一个,按照惯例,先给她吃。
李春芳:?
他不懂,但是遵守规则,将自己卷得也放过来。
赵云惜险些嘿嘿一笑,她努力绷住神情,离开江陵后,真的是天大地宽,让人无比快乐。
咬下的瞬间,丰富的口感就让人非常幸福,软香的饼皮,香浓的鸭肉,真好吃。
鸭片很腻,葱丝和胡瓜丝很好地中和了。
爱吃。
能传世都是有原因的。
几人吃着,外面的雪渐渐大了。
赵云惜凭栏而立,望着纷扬的雪花,忍不住勾起唇角。
几人索性不出去了。点了一炉梨汤,喝着汤,赏着雪景。
窗外是枯枝丫。
有一棵柿子树尖,还挂着几个红彤彤小灯笼一样的柿子。
她抿唇轻笑,真的挺有意思的。
瞧着就觉得十分美好。
底下还有人端着一盆水出来,她好奇地去看,就看那人手一捏一捏的,那低矮的梅花树上,就像开满了梅花一样。
红蜡做的小花。
叶珣立在她身侧,陪她一起赏景,笑着道:“是不是很美好?”
赵云惜点头。
如今彼此都还安好,自然无限好。
李春芳和张白圭也站过来,看着外头的雪景,笑吟吟道:“真好啊。”
然而——
这场大雪,下了一天一夜。
几人便赏不动雪了,这样大的雪,是灾。
赵云惜叹气。
小冰河时期的北方,真的滴水成冰。地里的庄稼,估摸着又要减产了。
这温度也太低了。
她穿着狐裘,外面还披着大氅,怀里拢着火炉,依旧觉得好冷。
国子监中,学生的家境,明显可以从一双手上看出来。许多人冻得手指红肿不堪,还有破皮的,看着极为吓人。
赵云惜给两小只裹到最厚。
羊绒毛衣和毛裤都安排上,羊绒围巾也不能少。光是露出来的眼睛,那眼睫毛上必然哈气成冰雾,结成一块。
“读书要紧,身体健康也要紧。”赵云惜心疼坏了。
每次过来都是白的眼睫毛。
好在食堂中一直烧着炭,极为暖和,赵云惜还没受冻,瞧着孩子受冻,便格外心疼。
“哎,读书真苦。”她再次理解了宋濂。《送东阳马生序》真的没有夸张。
而且嘉靖时期,文风鼎盛,出了许多文人。这时期有才华的人实在太多了。
有点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感觉。
赵云惜看谁都觉得厉害。
她本来觉得自己也挺聪明的,突然就理解了清北的学霸碾压。
张白圭年轻,火力壮,手还是热乎乎的。
赵云惜用手背碰了碰叶珣的手,冰凉,顿时皱起眉头。
他穿着羊绒的毛衣毛裤,穿着狐裘袄,穿着大氅,却还是这样凉。
“狐裘不暖锦衾薄,你这,可别再受凉了。”她也有些没辙。
再厚,就裹成球了。
叶珣指尖微曲,摇头失笑:“就是手有一点凉罢了,并不觉得太冷。”
赵云惜不信,让他去烧火。
烧火最为热乎。
一忙起来,就不冷了。
要买炸鸡的监生冲上来,将他们围了起来。
“我要一个鸡腿,一个鸡翅,一个炸蘑菇。”
“我要鸡排!”
刚下学,炸鸡铺子是最忙的时候。
赵云惜备货又多了许多,把里脊条和炸蘑菇添上,一时也卖得挺好。
“新鲜萝卜下市了,过几日还要加萝卜丸子,看谁喜欢吃。”这时节的萝卜很好吃,脆甜脆甜的。
凉拌和炒着吃都香。
这做萝卜丸子,自然也好吃。
张白圭闻言,细细端详她片刻,皱眉:“是不是下巴尖了?”
叶珣也过来看,连忙道:“好像是,不能听姐姐的了,赶紧去招工?”
两人二话不说,忙完立马去找人牙子,说明要求,要两个中年妇人,要踏实能干利索的就成。
三人打小接触这些,挑人也有章程,很快就挑中了两个。
一个王娘子,一个夏娘子,面相瞧着舒服,不是那种奸诈尖酸的性子。
赵云惜瞧着也觉得好。
去官方定了契约,先试用三日,看看到底如何再说。
用了三日,便觉得十分好。
主家给的福利好,两人干活便格外卖力,生怕被赶走,到时候少了这样好的差事。
赵云惜并非苛责人的性子,先是教了分鸡和炸。
两人做惯了厨房的活,一教就会,格外省心。
张白圭和叶珣过来帮忙时,便觉得无事可做。
“你俩好好读书就成了。”赵云惜笑着道。
张白圭笑着点头。
*
很快就要过年了。
赵云惜带着两人去置办年货,想着就算和家人不在一处,三人也是小家,也要好生过年。
“多买点鱼,我给你们做鱼丸吃。”
“这黑鱼最好。”
“莲藕也买点,炖汤等都极好。”
“鲢子买吗?”
“葱买多少啊?”
三人立在菜摊前,嘀嘀咕咕的,很快就买了一推车。
“不行了,先运回小院,再回来买。”赵云惜道。
买年货,也是个体力活。
“我先运回去,等会儿再来接你们。”林子坳连忙道。
他也能做活的。
赵云惜闻言笑着回:“成,你路上小心些,人太多了。”
林子坳望着江陵的方向,幽幽叹气,他想青瑶和孩子了,也不知他们在家可还好。
等年后二月参加完会试,他便要立马回家。
真的受不了分离的滋味。
将年货卸下,他又推着推车往集会上赶。
路过一处面人,他没忍住买了一个,想着托人捎回去,给孩子玩。
他家小儿子应该会叫爹了吧。
可惜他不在家。
不过无妨,来年四五月刚好回去看桃花。
第92章 国子监从小年开始放假,监内在短短一日的喧闹过后,瞬间寂静下来。
国子监从小年开始放假,监内在短短一日的喧闹过后,瞬间寂静下来。
赵云惜将林子坳、李春芳喊到小院过年。
能够在此时,有一顿暖融融的饭吃,思乡的心情也跟着缓和许多。
而过完年,首先要迎接的就是会试。
会试也分三场,初九、十二、十五,和前头的乡试流程几乎一样。
京城在北方,和江陵比起来,要冷上许多,而二月倒春寒,更是雪花纷纷,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棱。
张白圭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极为厚实,却被冷风一扑,仍旧冻得打哆嗦。
刺骨的寒风,就连羊绒围巾也挡不住,直往脖颈里钻。
小院亮起微弱的灯光,赵云惜正在检查三人的考篮,笔墨纸砚和烛火都要带全了,旁的倒是不让带。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考点已至,考生速起!”
随着更夫声音响起,号炮声也跟着响起。
赵云惜带着几人坐上马车,笑着道:“走吧。”
夜还深,雪花纷扬,呼啸的寒风让人伸不出手。
张白圭眨了眨眼,擓着考篮,看向娘亲:“你去睡觉,别送我们了,这天也太冷了。”
“走!”赵云惜言简意赅。
此时,京城贡院附近,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路上渐渐人声也多了起来,各处的口音和低语也响了起来。
等几人排到时,时辰也不早了。
张白圭、叶珣、林子坳排队入场。
会试在京城,平添几分庄严肃穆,检查也格外严格,队伍慢慢蠕动着往里走。
张白圭身体好,火力壮,穿得又厚实,尚且觉得寒意入体,带出来的一点热乎劲,瞬间消散。
而叶珣原本就体弱,略冻一会儿,便面色发青,唇瓣带紫。他指尖微缩,触及衣袖上绣着的小蜜蜂,长睫微眨,生怕自己撑不过去。
张白圭回眸,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没有找到自己娘亲的影子,便收回视线。
等排队入内,第一件事,依旧是领号牌,找号舍。他依着先前的习惯,先把火盆烧起来,再整理桌案。
将笔墨纸砚拿出来,先磨墨准备,等着天亮时,发考题。
雪往桌案上飘。
白圭薄唇泛出一丝青,往里面挪了挪,祈祷着等会儿这雪能停。
号舍幽深,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雪却能飘到,愈加阴冷起来。
张白圭买了许多炭,想着能一直烧才好。收到考题后,他便收回注意力,开始打草稿。
到晌午吃饭的点,自有兵卒过来送饭,两荤一素一汤,虽不中吃,到底热乎。能填填肚子,不叫人饿的发慌就成。
叶珣却没有这么自在,他身子弱,冻这一会儿,便觉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他拢着衣袖,捏着笔,全凭一股气撑着,他要考中进士,让姐姐面上有光。
好在会试规则和乡试一样,但题目却难上千倍百倍,不可同日而语。
题量大而难,还要从政策层面考虑破题,在有限的时间内,想出绝妙的对策和文章。
写文章不难。
写被人赞同的文章很难。
他们要中式,并非写出来就行。
雪越下越大,好在风停了,一时间倒也好受许多。
张白圭在火盆边将自己烘烤地暖暖和和,又细细地诵读文章,见符合题意,这才提笔誊抄试卷。
会试太过紧要,便是他也不肯提早交卷,等天色昏黄,看不清时,这才起身交卷,要往外走。
张白圭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但不管如何,试卷已经交了,头试已经结束,等覆试再来。成不成的,端看平日,这一哆嗦的影响也不大。
会试中,扬名者极多,大半举子年少时都有神童之名,甚至还有拜入名门的学子。
就像李春芳,师从欧阳德和湛若水,这都是王守仁的高徒。
自打林修然、庞文望两位大儒自戕殉道过后,这心学便极速发展,如今已成为朝中的主流学说。
*
赵云惜立在门口,翘首以盼。
她瞧见白圭出来后,连忙问:“叶珣呢?他可还好?”
上回乡试是八月,天还没有很冷,而这回是二月,今年又格外冷。
叶珣踉跄着走出来,见着两人,笑了笑,便闭着眼睛软软倒下。
赵云惜惊了一跳,连忙和白圭一左一右地扶住他。将他撑上马车,连忙往医馆赶。
这样的人有好几个。
叶珣不算最突出那个。
他原本身体就不好,这会儿醒了,眸色红红,脸颊红红,靠在白圭肩头,有些赧然道:“太冷了,没受住。”
赵云惜摸了摸他额头,见温度滚烫,怜惜地又拍拍他,笑着道:“不妨事,别多想,吃了药,再睡两日,就好了。”
叶珣极速地喘息一声,便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心里煎熬的厉害。
恨这幅身体,孱弱至极。
*
白圭本来也有些紧张,但是带着叶珣去医馆,忙着请大夫、煎药,等收拾妥当,夜已经深了。
他也累到不行,倒头就睡。
赵云惜给他掖好被子,便趴在叶珣的床头,照看着给他换额上的布,想着能早日退烧才好。
他若是这样病着,还有两日要考,怕是撑不过去。
好在,第二日就退烧了。
叶珣斜斜地在脑侧绑着月白色的抹额,长带子倾斜而下,衬得他愈发楚楚可怜。
“可怜孩子。”赵云惜给他盛了一碗清粥端过来:“喏,喝碗粥,再吃个鸡蛋,这顿吃清淡些。”
叶珣乖巧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想吃蛋羹。”
“我给你做。”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
她做蛋羹很有一手,鸡蛋加入温开水,打散后再滤出泡沫,蒸出来香甜细腻,十分好吃。
片刻后,蛋羹端来了。
张白圭看着叶珣歪着身子,柔弱无力地躺着,没一会儿就吃掉一大碗鸡蛋羹,连忙道:“这两日好生歇着,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叶珣虚弱:“嗯。”
一连三场,张白圭都撑了过来,叶珣却一回比一回虚弱。当最后一场结束后,直接软倒在地。
把张白圭吓得够呛,连忙将他打横抱起,着急忙慌地往医馆跑。
偏偏堵人了。
贡院附近被堵得水泄不通,路人行走非常艰难。他抱了一会儿,见叶珣身子都泄力了,愈加抱不住。
赵云惜、林子坳接力来抱,等送到医馆,才发现,生生热了一身汗出来。
他就是又累又冷又饿,才心神虚交,引起的这诸多病症。
好生养着,慢慢也能回来。
赵云惜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中药,那苦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她不小心闻到一口,连忙挪开脸。
等把叶珣安置好,张白圭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哦,原来会试考完了。
有点像梦一场。
那些紧张刺激,明明刚经历过,却显得格外遥远微妙。
他如坠云端,轻飘飘的。
心中是膨胀的期待和兴奋。
但凡参加会试,大多是盼着自己能考中,而非落榜。
他从三岁捧着书开始,到如今参加会试,从未有半分懈怠,心中自然期盼万分。
这一路,走的极为顺畅。
他心中有些飘飘然了。
扶着叶珣出来晒太阳,还给他盖了毯子,张白圭笑嘻嘻道:“好生养着,你这回必中。”
叶珣抬眸,望着清澈的天空,但笑不语。
“中为常理,不中亦为常理,剩下的听天由命。”
赵云惜端着菜从他俩身旁走过,挨个敲敲他们的脑袋:“一个二十,一个十七,都还是孩子,不中太正常了,到时候中了咱就好好庆祝一番,不中就接着在读书,下回会试再说。”
“反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稳住!”
劝人的时候,都可会说了。
但是自己心里也慌得要命。
科举考试,不仅仅是考试成绩的问题,还有各种各样的缘由会落榜。
她亲自看了两人的试卷,如看天书。
她以前也是看过状元卷的人。
但大家也都知道,在江陵,张白圭被称为张神童。什么夸奖话都听过了。
但是在会试中,谁不是神童?
谁没有师承大儒?
区区张江陵,甚至没有在诸位的眸中。
如此,等到三月会试出榜,四人便早早地去了,想要最快看到。
张白圭头一回体验到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赵云惜捏着拳头,紧张到不行。
这不仅仅是会试,和高考不可同日而语,这若能考中,便踏上登天梯,直接起飞。
进士、同进士、庶吉士、贡士……
张白圭目光定在虚空的庶吉士上。
非庶吉士不入内阁。
他,想入内阁。
但这样的话,他从未和旁人说过。
事谋于密。
若泄露出来,再成不成的,就是两说了。
“出榜了出榜了!”
赵云惜猛然抬眸去看,就见黄榜缓缓打开,还有人在张贴试卷。
她盯着瞧了半晌。
“江陵叶珣!”
“江陵叶珣!”
黄榜一张贴,就瞧见上面有熟悉的名字。
叶珣薄唇紧抿,他心口一松:“中了!”
那些困苦,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甜,他侧眸望过来,心口滚烫:“姐姐,我中了!”
赵云惜连忙点头,又往下看。
“在榜就是爱!有榜就是爱!我们不挑前后!”
她眼睛瞪得溜圆。
“荆州府张居正!”
看到熟悉的名字,她这才喜极而泣,抱着小白圭,把他的后背拍得啪啪响:“好孩子,你考中了!”
张白圭疼得龇牙咧嘴:“娘!娘!疼!疼!”
赵云惜嘿嘿一笑,见叶珣神情落寞地垂眸,也长臂一伸,拍拍少年瘦削的肩膀:“叶珣,你也中了。”
叶珣唇角微翘:“嗯。”
中的人兴高采烈。
三人笑一半,瞧见了林子坳,连忙收起神情,帮忙接着看。
“没中算了。”林子坳有些失落。
第93章 会试是一朝盛事。赵云惜和张白圭、叶珣、林子坳、李春……
会试是一朝盛事。
赵云惜和张白圭、叶珣、林子坳、李春芳回程时,听见许多人在讨论。
会试中者两百余名,后续还有殿试,但殿试只算排名,不再淘汰考生。
就算殿试排名微末,只得同进士出身,也能外放做官,来年一步一步往上爬。
殿试开始。
此乃嘉靖帝亲自监考并且出题,会试时的考官则任命为副考官。
张白圭天刚蒙蒙亮时就起床,和养好些许的叶珣一起,两人一早就起床洗漱更衣。
今日要进金銮殿面圣,故而穿着最体面的衣裳,一袭月白色圆领襕衫,腰间束着革带。
“你俩这腰,细得跟笔杆一样。”赵云惜把革带松到最外面,还是显得腰很细。
她拍了拍,有些心疼:“再长三十斤肉,才差不多。”
比她腰都细。
张白圭本来有些紧张,被她腰来腰去的,一时间将殿试的紧迫感都忘了。
等收拾完,吃了赵云惜做的状元套餐,这才坐上马车往紫禁城去。根据会试排名,由礼部侍郎验明正身。
张白圭年岁尚小,满脸青涩不讲,还戴着绣着小蜜蜂的月白头巾,清澈干净。
会试诸人,频频看着两人。
这俩立在人群中,那真是美丰仪!
张白圭和叶珣规规矩矩地站在前排,两人一个第九,一个第十,跟着人群往保和门走去。
张白圭望着天边飞过的一群大雁,心想,他幼时的心愿,如今已经圆满了。
勤政殿前,威严肃穆。
三月中旬,和先前会试时相比,已经暖和许多。叶珣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一直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却颤颤巍巍苟活至今,全依仗姐姐万事躬行。
殿中、殿前已经摆了许多桌椅,依着名次诸人上前,坐在自己名号的桌椅前,屏息凝神,静待考官。
张白圭和叶珣在第三排,离龙椅极近。
那可是龙椅!
天子!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张白圭也有些激动,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看着脚下的金砖,他才有一种微妙的踏实感。
穿着褐色衣裳的内侍躬身侍立,将殿中气氛拉到最满。
张白圭眼角余光瞥见一丝明黄,那种色泽,让他心头猛然大跳。
他坐在前排,瞧得分明。
突然想起来,他先前做小夫子时,前三排那叫眼皮子底下,不管对方有什么小动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众人落座,山呼万岁的声音响起,这种声音最为感染人,让他内心也激动几分。
随后,有官员来分发了笔墨纸砚。
此时张白圭依旧没有抬头。
“免礼。”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张白圭谢恩后,缓缓起身,并不能直视龙颜。
他听到,周围的呼吸声都重了一瞬。更有考生紧张到脑海一片空白。
拿到考题后,张白圭便将所有外在信息全部屏蔽,专心答题。
那考题让人眼前一黑。
考题庞杂且范围极广,史论题从古至今,用典极广泛。
殿中有朝臣,有皇帝,明明几百人在此,却安静地落针可闻。
在这种压力下,许多人呼吸急促,一时间脑海中全是空白。
张白圭轻舒口气,提笔打草稿,他对这些时政很感兴趣,从草原到倭寇,皆有影射。
答题量空前绝后的重。
他一时也紧张极了,毕竟他每每都是看邸报,跟着夫子读书,和实操有很大区别。
张白圭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缓缓地吐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当他沉浸在文章中时,身旁走来一道身影。
明黄的衣角让人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他心头猛然一跳。
笔下微顿,片刻后依旧丝滑写出。
他看到那金丝银线绣的海韵纹。在这样考验心态的时刻,张白圭很快就安静下来。
半日很快过去。
等文章做完,他才有余心去观察更多。他用眼角余光去看,就见当今圣上正值壮年,那一身龙袍带着隐隐的威慑。
*
嘉靖帝也注意到了面前这个脸上带着细腻绒毛的稚嫩学子,他进行数场殿试,见过的学子数不胜数,可这样年轻又学问深的学子,格外少。
他不停巡视,所到之处,能明显感受到学子的心神被影响,下笔迟疑几分。
而那少年学子却能快速回神。
他巡视一圈,心里便有数了,他果断退场离开。
场上气氛顿时轻松许多。
学子借此机会,连忙整理思绪,快速落笔。
张白圭整理好草稿纸,又细细理了理,从大纲到细纲,再到用词的斟酌推敲。
*
殿试结束,卷子糊名,一切整理妥当,便将考卷尽数送往东阁。
阅卷的时间一般都比较紧,也就两日功夫,还得拟定前十,由圣上评阅确定最终名次。
对于考生而言,这几日等到心焦不能言语,对阅卷官来说,今日要熬大夜,年轻的还好,年迈的已经在喝参汤了。
张白圭的试卷在每个阅卷官手中传阅,最终放入甲等。
他的文章浑然天成,策问所回,思考深邃,纵然些许青涩,却带着少年赤诚热情,看得人心头滚烫。
策问只论文不论书,可他书、文皆是顶尖。
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但比他更浑然天成的还有,毕竟朝中大儒,多有弟子。
嘉靖帝已经关注过学子,现在拿了名次,在定最终名次时,略微犹豫片刻。
一甲三人已定下,状元、榜眼、探花却让人心中犹疑,皆是一甲,却有其隐带的含义。
“江陵张居正生得斯文俊秀,世所罕见,可点为探花郎,然叶珣亦是,依朕看,这张居正为状元,叶珣为探花,亦使得。”
他见了人才,心中喜悦,神情也放松几分。
觑着他的神色,总考官笑了笑,垂眸恭敬磕头:“圣上圣明。”
*
午后,到了小传胪的时节。
张白圭立在茶楼的窗前,心中颇为忐忑,他知道殿试没有落榜的说法,但他想要好名次。
人的欲望都是步步向上的。
中了会试前排,自然想要殿试前排。
虽然基调已经定下,但小传胪依旧要进行,这代表着前十名额已定,参加小小面试后,就由第十窜到第一也未尝可知。
而现在,不光拼学问好了,还要拼长相了。
这也是小传胪的神奇之处。
张白圭放下茶盏,回小院去了,他刚一到家,就见赵云惜正在喜滋滋地看着贡士服。
“快穿上,快穿上!”
赵云惜:嘿嘿!
一门双贡士,虽然叶珣是别人家孩子,但从少年时期,便跟在她身侧,情分自然非比寻常,极深。
张白圭回房换上贡士服,这衣裳极衬人,他对着铜镜整理衣冠,忍不住双眸晶亮。
赵云惜左边站着张白圭,右边站着叶珣,她越看越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啧。”还得是贡士服,代表着希望和学问,这真是直接将姿态拉满了。
“等着礼部官员过来就成了。”张白圭先吃了点肉脯垫肚子。
这东西耐饿又饱肚子,免得在殿上不雅。
叶珣摸了摸鼻子:“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俩不在前十呢?”
殿试和会试的结果不大相同。
并非你会试成绩靠前,小传胪便有你。
赵云惜一拍大腿:“你俩还能落选?”
她寻思,咋也是状元之才。
“管他呢,有人过来正好,没人过来我们自己欣赏欣赏。”赵云惜的话风立马就转了。
万一真没进前十,孩子接受不了怎么办。
反正能进殿试就是爱,旁的名次并不大紧要了。
往后几十年的路要走。
她相信张居正!
这可是张居正!
她坚信他!
张白圭摸了摸鼻子,他立在阳光中,嬉笑着道:“叶珣,你得相信你自己。”
叶珣性格沉稳,嗅觉敏锐,因为身子弱,想得多观察得多,在政务上,也有独到之处,必然是成的。
赵云惜想着,这就相当于毕业考结束,该面试进公司了,资格已经拿到,能不能过,就看这一哆嗦了。
“好刺激!”赵云惜激动到搓手手。
笃笃。
马蹄声传来。
赵云惜猛然起身,眼神热切地看向大门,双手合十,嘴里祈祷:“漫天神佛,我家俩孩子都要过啊!管他第九还是第十,都行,我不挑的。”
张白圭本来有些紧张,见此不由得黑线,瞬间放松下来。
马蹄声停。
“宣贡士张白圭入朝觐见——”
“宣贡士叶珣入朝觐见——”
随着礼部官吏的唱名声响起,一直沉寂的小院周围瞬间哗然。
大家都盯着此处,见小传胪的声音传来,一时间极为沸腾。
张白圭和叶珣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事情已定,如今看来,便更需要姿态。
*
嘉靖帝住在乾清宫,众人便被引至此处。一路上只听到风动和云动,其余一片静谧之色。
张白圭和叶珣立在乾清宫外,此时前面已有八人,两人视线一转,心中便猜测,估摸着两人和先前的名次相差无几。
谁知——
内侍领着他一路往前走。
最后站定的名次也很有意思。
直接便是张白圭打头。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青年,其后是叶珣。
几人心念电转,心中便有了成算。
这站位,自然有其含义在。
几人对小传胪的仪式如数家珍,在国子监时,便会有博士对此一一介绍,众人铭记在心。
众人互相眼神示意,并不敢放肆谈论,走到这一步,稍有差池便要命了。
乾清宫。
殿中威严庄重,两侧摆着仙鹤铜炉,正有袅袅炊烟冒出。
张白圭一进殿,便能瞧见嘉靖帝端坐其上,威严赫赫,气场迫人。
他垂眸抬脸,由着天子打量,问一些殿试所做策问中的话题,浅浅聊几句,便让出去了。
这是他出生至今,和中央政权离最近的一次。
张白圭背部出汗,面上却极为坦然。
第94章 礼部尚书夏言今日很忙。他先是去巡视了太和殿,这
礼部尚书夏言今日很忙。
他先是去巡视了太和殿,这座紫禁城内最高大的殿宇,今日在此举办传胪大典。
夏言清俊儒雅,虽年事已高,却依旧在晨起时,对着铜镜整理衣装。
他一路看着那张居正、陆树声、叶珣的档案从微末而起,扶摇直上,心中也格外好奇。
他来回巡视三遍,就为了传胪大典不出任何差池。
*
三更天。
夜色暗沉,天边几颗璀璨星辰闪烁。
张白圭和叶珣已经起身,再次穿上贡士服,要去参加传胪大典。
赵云惜披着大氅,拢着衣衫,给两人整理着仪容,这才满脸柔和道:“去吧。”
“好。”张白圭和叶珣先后向赵云惜深躬身,作揖行礼。
这才起身大踏步出门,上了马车。
等到紫禁城外,等着传召时,就见身边的贡士已经按先前殿试时的规则排好队了。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蒙蒙间,能看到亮光了。
张白圭再次注意到身旁立着一个斯文俊秀的男人,他面容姣好,阔面大眼,生得出众。
他客气地作揖见礼。
前头这一撮,不出意外,应该是要同朝为官,入翰林院当编修了。
张白圭压下内心激动,走到这一步,多年努力到了揭奖的时候了。
天边彻底大亮。
橘黄色的暖光铺满视野。
张白圭跟在引路官员身后,慢慢往太和殿走去。
他垂眸直身,并不左顾右盼,但脚下是红毯铺就,两侧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最前面,是礼部尚书夏言。
随着文武百官进殿,大家的心情便格外激动起来。
这代表着传胪大典近在眼前!
吉时已至。
嘉靖帝穿着礼服进殿,坐上宝座后,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之声响起,片刻后,才听到夏言高声唱礼:“传胪大典开始,诸贤才入殿——”
随着他声音落下,鞭鸣、乐声一同响起。
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新晋进士磕头行礼。
总阅卷官将金榜捧出,供给皇帝,这才躬身告退。
丝竹管弦之声再次响起。
礼部尚书夏言开始宣读圣旨:“壬午年进士科,天子策问,今已选定,第一甲共三人赐进士及第……”
张白圭心跳如擂鼓。
纵然心中劝自己,进士出身便已很好,但进士及第更令人满意。
用娘亲的话说就是,前三都是爱,都极好。
她从不吹毛求疵,让他必须做到最好,但他依旧想要最好。
“第一甲第一名江陵张居正——”
“第一甲第一名江陵张居正——”
传唱声从太和殿台阶处,一声又一声,极其洪亮地传唱下去。
张白圭心跳加速,快要跳出胸腔,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红晕,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第一甲第二名松江陆树声——”
张白圭看着身侧男人那激动到手抖的表情,不由得暗自猜测,他可能是陆树声。
“第一甲第三名江陵叶珣——”
“第一甲第三名江陵叶珣——”
第一甲唱完名字,三人便依次出列,立在丹陛下,等待下一步。
他喜不自胜。
独占鳌头的感觉爽爽的。
但张白圭面上一片平静,听着唱名二甲。
面前的升龙巨鳌图刻在汉白玉上,瞧着栩栩如生,逼真极了。
三甲唱完名字,以张白圭领身,带着新科进士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随着天子叫起,夏言又高声道:“赐壬午年新科状元冠带朝服——”
状元赐服!
接着便是赐一甲游街。
和先前教过的流程一模一样。
当传胪大典结束,今科的金榜已经张贴示众,当张白圭踏出紫禁城时,新科状元张居正的生平,已经在京城传开了。
“三岁会背书,五岁会写诗,十岁做文章……”
“神童呐!”
“他应当是进翰林院做编修了……”
“未来的阁老之才!”
*
一甲三人要游街,准备工作也已经做好,平日里极为紧要的紫禁城大门紧闭。
而今日,大门次第开放。
午门、端门、承天门今日洞开。
——为一甲。
张白圭在官员的引领下,抬步,带着榜眼陆树声,探花郎叶珣往前走去。
紫禁城威严肃穆,自带庄重。当你踏步在金砖上,自有一番天高任鸟飞的自由感。
状元服极为张扬,内穿白绢中单,外穿绯罗圆领袍,头戴簪花二梁纱帽,腰围银带缀玉佩,再有手持槐笏一把。
内侍端来铜镜给他看,张白圭摸了摸晕红的脸颊,有些黑线,他娘应该很喜欢看这样张扬少年郎的样子。
而陆树声、叶珣便穿着进士服,早已等在门外。
传胪这日,京城万人空巷,有事没事都要围在游街路线上。
更有摊贩早已经摆好地摊,等着游玩累了的人群过来买吃食。
“据说今科状元相貌绝盛,年纪又轻。”
“还能比探花郎好看?不都说探花郎最好看!”
“有句话咋说的,伯仲之间?”
礼部和顺天府衙一路鸣锣开路,举着牌匾,中间护着一甲三人。
张白圭一身绯罗状元服,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出街,便在左右巡弋,他想第一时间让娘亲看看他。
然而人群如海浪,皆是陌生脸庞。
他在看人群,人群也在看他。
新科状元果然如传闻中好看,斯文白皙,俊朗如玉,翩翩少年郎,一身绯罗,更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啊啊啊啊好好看!这么有才还长这么好?”
“天呐,探花郎面色苍白,瞧着是个病弱郎君啊。”
“这俩到底谁更好看些?”
“状元郎!没有之一!”
“状元郎是最年轻的状元了吧?绒毛未褪啊。”
“投花投花!全投给状元郎!”
“太小了!我喜欢探花郎!”
“两人都是江陵人士,也不知是谁家孩子?”
“状元郎笑了笑了!天呐,他对我笑了,快投花。”
赵云惜立在那两个大声讨论的女子身后,冲着马上的少年微微一笑,竖起大拇指。
“最棒的小白圭!”她做口型。
张白圭瞧见了,看懂了,便冲着他弯唇一笑。
御街两侧,挤挤挨挨的人群中,有许多未婚闺秀,正打量着状元和探花,选来选去要选不明白了。
一个少年,一个青年,都让人挪不开眼。
“都行都行,我也不挑的。”少女眉眼弯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张白圭总算是体会到这句诗。
一路上,无数锦囊荷包、鲜花绢花,向他纷沓而至。最重要的是,他如愿让娘亲瞧见他风光模样。
爽了。
张白圭少年意气,极为舒爽。
街案两侧,行人如织。
等出了御街,更多的便是京城的小童生,一袭直裰,一群一群的稚嫩声音,冲着一甲投出手中的花枝。
张白圭瞧见他们,便想起自己年少,和娘亲身穿直裰往林宅读书的场景。
那时候,娘亲还会给他哼歌听。
待游街结束。
陆树声驱马上前,笑着道:“居正,我和叶珣先送你回府,你住在何处。”
张白圭客气地作揖:“我和叶珣同住,陆兄不必送,自行离去便是。”
陆树声:?
啊,一门双一甲?
也太厉害了。
叶珣笑了笑,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一侧,冲着一穿着青袍的女子作揖。
“姐姐。”
赵云惜连忙扶着他胳膊,让他起身,打量着清瘦的青年,些许唏嘘。
“终于心愿得偿了!”
张白圭正和陆树声寒暄,见被他捷足先登,连忙道:“陆兄,稍等片刻。”
他连忙下马。
立在赵云惜跟前,下颌微翘,满脸骄矜问:“如何?”
赵云惜握住他的手,打量着一身斐然的状元郎,拍拍他的肩,满脸自豪:“我儿长大了。”
张白圭嘻嘻一笑。
这才回去又和陆树声寒暄几句,各自散开了。
“娘,回家回家!”
张白圭一想到还会有人上前庆贺,便想着回家松快松快。
赵云惜弯唇轻笑。
这孩子。
三人相携离去,待回小院后,张白圭便要脱掉身上的状元服,赵云惜连忙道:“别脱!别脱!我们画个画像。”
这样紧要的场景,怎么也要拍照录像,可惜没有,那就只能画画像了。
她已经将画纸和颜料摆好了。
“姐姐和白圭坐着,我先给你俩画,等会儿白圭再把我添上。”叶珣笑着道。
张白圭点头。
三人在一起生活十年,对彼此格外熟识,不用看着,亦能画出。
叶珣下笔如有神,很快就将二人的轮廓勾勒出来。
先画线稿,再添细节。
待他画完后,又让白圭来画,赵云惜要起身,却听叶珣道:“姐姐且忍忍,再坐一会儿。”
赵云惜抬眸望着他,点头:“好。”
可恶,俩人越来越高大了。
衬得她像个小豆芽。
她脸上露出温婉的笑意,头往叶珣的方向微微倾斜,眸光明亮地盯着张白圭。
他离大明首辅的路,更近了。
两人的画都极为出色,又对彼此熟识,自然下笔如有神。
片刻后,初稿便出来了。
“我来上色。”叶珣望着画像,眸光柔和,笑着打趣:“白圭接下来会很忙,尚未成婚的貌美状元郎,不敢想得香成什么样。”
张白圭:?
“怎么?貌美如花的探花郎成婚了?”他慢条斯理问。
叶珣笑吟吟道:“我有暗疾,无法成婚。”
他原先有将死之相,自打祖父亡逝,父母不忍体会丧子之痛,对他不闻不问,连延医请药都不曾过问。
他有心疾,无药可医。
张白圭瞪了他一眼。
“行吧行吧,你来描细节。”这话一出,让人心里怪不落忍。
叶珣这才露出笃定的笑容。
赵云惜哈哈一笑,端详着三人的画像,催促:“快画快画,我要裱起来放在家里。”
第95章 画画是个细致活,想要入微,便要倾尽精力去描画。
画画是个细致活,想要入微,便要倾尽精力去描画。
叶珣在画画,而张白圭在写书信,给顾璘、李士翱的感谢信,两人在外地当官,一时见不到,但报喜还是要的。
待到日头西斜之时,张白圭和叶珣又朝着江陵方向作揖谢师,林修然对二人的影响至深。
如今阴阳相隔,但彼此的情意越发浓厚,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倾斜。
反而愈加令人感念。
隔日。
小院便热闹起来,先是周围的乡邻过来贺喜,再就是国子监的师生,提着礼物和拜帖,知道小院逼仄局促,天子亦要赐“荣恩宴”,并不过多停留,寒暄几句,便各自离去。
“柳暗百花鲜,琼林设绮筵”,是对书生最大的褒奖,也是进入官场的标志。
张白圭神情谦和,向诸位敬酒,谢了门生之礼,这才端坐而下,静待同年敬酒。
这是酒桌上的礼节,家里教过的。
他头一回喝酒,刚碰了酒,便觉脸颊晕红,顿时借势扶额微醺,撑着额头看他人笑闹。
叶珣身子弱,陆树声便帮他挡了许多酒。
琼林宴上,并无天子亲临,众人便神态放松恣意,喝到兴处,高谈阔论,极为尽兴。
夜色渐深,一轮明月从窗台映出,酒兴正酣,便到了新科进士留诗作的时刻。
这诗作都是一早准备好的,要不然喝酒喝到上锈的脑子若想不出诗作来,那便不好了。
张白圭连夸人的话也学了一箩筐。
每每有人吃酒作诗,他便从他的夸赞词中挑一句,说得情真意切。
叶珣和他如出一辙。
两人在来之前,同样作弊了。
大家都很克制彼此,并未发生什么冲突,张白圭也是头一回感受到这种气氛,所有人面上带着盈盈笑意,推杯换盏,好像亲朋一般。
待到献诗环节过去,便各自散了。
张白圭、陆树声、叶珣率先离去,留下一片恭维声。
而回小院后,赵云惜正捧着茶盏在看书。她闲来无事时,惯爱看书。
“回来了?”她上前把酒气冲天的两人迎回来。
张白圭刚才还强撑着,一见了娘亲,心头一软,便显出几分委屈之色。
“娘,我头晕脑胀。”还有点想吐。
吃酒时确实酣甜,事后余味却令人难受至极。
赵云惜用手背贴了贴他额头,连忙安慰:“那快坐着,我给你倒蜜水来。”
叶珣沉默地看着,片刻后闭目不语。
赵云惜给两人递蜜水喝,顺便打了热水水,让二人过来洗脸洗脚。
好一通收拾,才赶两人去睡觉。
耽搁这许久,定然累了。
张白圭有些兴奋,他趴在娘亲床头:“娘,我睡不着。”
赵云惜在古代早睡早起惯了,这会儿早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她像是安抚福米般,拍拍他脑袋,强撑起精神,拍拍自己床榻,低声道:“来,睡觉。”
张白圭挠了挠脸颊,这好令人心动,但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么大人了,还跟娘睡,怪怪的。
“那我去睡。”他叹气。
“睡吧睡吧,明日要早起回乡呢。”赵云惜闭着眼睛。
状元是有回乡假,并且一路还有仪仗队,就连开销也是由礼部出。
张白圭乖巧应下。
*
隔日,礼部尚书夏言亲自来送仪仗队,和两人交谈一番,这才离开了。
赵云惜记忆中的状元依仗队,还是新白娘子传奇里的许仕林高中状元后,一身绯袍,让法海放出关押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
来送礼的人,都极为贴心,不光给张白圭、叶珣送礼,甚至她这个老母亲,也是得了好些衣裳首饰。
还有合计几千两的银钱。
只能说,中举后脱贫,中进士后致富。
三人行礼不多,但来京后也置办不少,合起来也装了三车。
仪仗队很是体面,毕竟也代表着朝廷,打头有衙役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匾,庄重肃穆。
越是听见闲人回避,百姓在闪开的同时,眼睛越要盯过来看稀奇。
“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是不是状元郎?他后面是探花郎?”
“天呐,文曲星下凡,快拜拜,沾沾喜气,万一你也考中了呢。”
“磕头吧,磕头心诚一点。”
“就是就是,万一以后也衣锦还乡呢。”
“太气派了。”
“真排场啊……”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
张白圭听着,唇角微翘。
在读书人眼里,考中状元便是终点,但和官员的交割让他明白,这只是做官的开始。
每三年都有新科状元和进士,隔三差五还有恩科,当今在朝二十年,这状元郎都见了七茬不止。
他往后的路,若是能同这官道一般平坦顺直,也算人生再一喜事。
赵云惜一身直裰,跟在他身后。
微风拂面,带来青草和花朵的香味。
入目一片翠绿,让人心中欢喜。
“时下越发热了,再过月余,便该割麦了。”
叶珣低声感叹。
赵云惜随着声音望过去,一时有些恍惚,风吹麦浪,前世常看的情景,和如今重叠,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几人白日赶路,夜间住在驿站,都知状元前途无量,故而沿途的官员为着不得罪,都要来驿站送礼庆贺。
赵云惜也见了世间最多的笑脸。
他们收了许多点心瓜果,和仪仗队一道分吃了。
唯独当地方官过来拜见,和张白圭、叶珣称兄道弟,尊称她一声老夫人时,她有些绷不住神色。
她以为关于辈分的暴击会来自孙辈,没想到是来自地方官。
艳阳高照。
临近江陵时,赵云惜近乡情怯,心中生出几分激动来,马上要见到爹娘公婆和乡亲,猛然分开这么久,还真是挺想念的。
很快就到了。
刘氏、赵屠户、李春容、张镇、张诚带着家人和乡邻在官道两侧侯着,见了仪仗队来,便高声道:“快,状元郎到了,放炮放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锣鼓也敲了起来。
三人连忙下马,跪在长辈面前磕头,全了多年教养恩情。
张白圭新科高中,衣锦还乡,令赵、张两家喜不自胜。
他一身绯罗状元袍,头戴二梁冠,披锦簪花,立在人群中,实乃意气风发。
杨知县连忙上前见礼,这也算中央来人了,怎么也要照看明白。
而探花郎叶珣,一身进士巾服,青年清瘦俊隽,格外与众不同。
就连赵云惜也格外不同,一袭青袍淡雅,头戴狄髻。
张文明盯了她看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他心花怒放,眼里再容不得其他,混像高中状元而归的是自己妻子。
杨知县格外谦和:“恭喜恭喜,这有言道,公子世无双,如今在令郎身上,可算是完美诠释了。”
张文明骄矜点头。
张诚呲着大牙笑,他拄着拐杖,拍着张白圭的背,喜不自胜。
“好孩子好孩子!”
张白圭一撩袍角,跪下再次磕头。
张诚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忙把孩子扶起来,笑眯眯道:“别跪了别跪了。”
他心疼!
他比自己高中还高兴!
那些被骂张骞子的时刻还历历在目,谁能想到,他成了!
张白圭又给杨知县见礼,他一作揖,杨知县便不敢受,他连忙躬得更甚。
这可是状元郎!按照明朝惯例,金榜题名后,他能直入翰林院,这往后可是内阁之才。
谁敢怠慢他半分。
杨知县不过举人出身,又是借着亲人谋来的官,他自然也知道,此次任满,他就要给张文明挪窝了。
这往后江陵是张家天下,不会让外姓掌控。
两人略寒暄几句,便有人连忙道:“快回村,歇息片刻。”
张家台已经立了状元牌匾,路也重新平整过,直通张家小院。
杨知县觑着张白圭那满意的神色,不由得赞叹,当年院试,他还是个孩子,一转眼,就能掌握他的命脉了。
果然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瞬间地位不同了。
杨知县知道,若不是当年在武昌府,顾大人惜才,压了他一届,他会更早登科。
但登科是为了做官,十三四岁定然做不得官。
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毫无骄矜之色,面色平和,情绪镇定,实在是大才。
叶珣视线在人群中巡弋,并无看到记忆中那陌生的人脸,笑了笑,把一切都放下了。
几人回了张家台。
置办宴席请了仪仗队吃用,又送了江陵土仪,仪仗队便先回了。
杨知县见此,也跟着告辞离去。
张白圭俯身作揖,客气非常。
待众人坐定,张白圭和叶珣又起身,对着赵云惜磕头,张白圭低声道:“白圭得娘亲多年照料教导,才有如今成就……”
叶珣纳首就拜:“姐姐待叶珣至诚,从未有星点懈怠,凡吃用道理,和白圭一致无二,如今已逾十年,叶珣铭感五内,不敢忘怀,先有姐姐后有叶珣,珣愿以生命起誓,余生奉养姐姐如同至亲,如违此誓,珣必天打……”
“哎……”赵云惜连忙打断了他。
叶珣笑了笑,没再多说。
人生孤寂,姐姐才是灰暗混沌中的丝光。
赵云惜连忙扶起两人,含笑道:“快起来快起来!一家人可别说两家话。”
两人起身后,又被众人带着去祭祀先祖,要去坟头磕头烧纸,告诉先祖这个好消息。
好一番忙活后,才算是安稳下来。
张白圭轻轻地舒了口气,眉眼柔和。
叶珣掐着手心,病弱时不来,高中时不来,那往后,便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谁知——
“叶家来人了!”门口有小童进来传报。
叶珣心口重重一跳,心想,若是当面拒绝,也不知可否闹得难堪。
第96章 张白圭眉眼微动,和叶珣对视一眼,正要出门,被张诚摁住了手。
张白圭眉眼微动,和叶珣对视一眼,正要出门,被张诚摁住了手。
张诚一撩袍袖,走出门去。
他如今胡子花白,拄着拐,瞧着就是个乐呵呵的老头。
有些话,年轻人不好说,他年纪大了,纵然糊涂些,谁敢和他计较。
一出小院门,就见一辆青蓬马车停在门口,车下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壮年男子。
张诚眉眼微闪,客气问:“这位是……”
那男人连忙上前来,躬身作揖。
张诚面上的笑淡了。
这样谨小慎微,一看就不是主子,自家儿子多年未见,如今新科高中,派个下人算什么事。
没有这样折辱人的。
“小人乃叶宅管家,老爷来信,庆贺公子高中,他如今在江东小县当值,唯盼公子能往江东去一趟。”
叶管事面上笑嘻嘻的,心中却有些无奈,想要自家孩子,好歹亲自走一趟,这些年不管不问,人家高中来摘桃子也这样傲慢。
张诚笑拉着管事的胳膊,又寒暄几句,这才往院内走。
此时。
叶珣披着厚实的大氅,清瘦修长的骨节捂着苍白的唇,无力的轻咳几声,弱声道:“叶管事来了,珣不能前迎,见谅。”
他挣扎着起身,要给代表着父母的管事倒茶,手却抖得不成样子,水壶直接跌落在地,水花四溅。
张白圭连忙扶住他,叹气道:“叶兄素来体弱不支,何苦为难自己呢,快坐快坐。”
叶管事目瞪口呆。心中却也明了,这符合他心中那喝药比吃饭多的童年。
都说他是病鬼,活不过及冠,明明已壮年,却无长辈给取字。他便知自家老爷,怕是等不来小少爷了。
“老爷和夫人交代,公子好生养着,当官耗费心神,端做个富贵闲人便是。”叶管事交代一声,刚要走,就听张诚叹气:“要账?怎么能问叶家要账?”
叶管事闻言皱眉。
“吃药花了三千两?”张诚拔高声调又猛然压低声音:“我们又不是那些没良心的人家,养自家孩子花三五千两算什么。”
张白圭心中冷笑,自然知道提钱的用意,光说让做个富贵闲人,倒是送银钱过来,叫人有个花销。
如今只管嘴巴开合,就把话撂下。好像人喝凉水都能活一样。
叶管事不敢搭话,他家老爷不可能为大公子拿三千两出来。
叶珣背过身,搓了搓脸,再转过来时,便带着几分晕红,低声道:“叶管事,是珣不孝,幼时未能侍奉双亲膝下,如今年长,竟也拿不出药石三千两,哎……”
叶管事将提来的四色点心放下,讪讪道:“这是你三岁最爱吃的点心,夫人都还记得。”
他连忙告辞离去。
自家小少爷依旧病骨支离,老爷夫人定然不愿见的。但做下人的,也说不了什么。
待叶管事走了,叶珣才面色阴沉的起身,打开面前的四色点心,放得时日久了,已经长了霉点。
“喂狗,狗都不吃。”
叶珣捏碎点心。
心头最后一点念想放下了。
他转而笑出来,高兴道:“如今这样也好,省得以后麻烦。”彻底做了割舍,只觉心中快活恣意。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一脚把地上的水壶踢远,笑嘻嘻道:“不好的东西,就这样一脚踢飞。”
张白圭黑线。
“娘,那是新的。”他提醒。
赵云惜:!
“我以为你们演戏拿的旧水壶。”
叶珣又看见桌上带着霉点子的点心,单手握拳,一拳砸碎。
他总是很斯文,情绪管理很到位,鲜少有这样活泼的时候。
赵云惜瞥一眼他红彤彤的手,知道他心里生气。
她戳了戳张白圭。
“去买水壶,还要烧水喝呢。”她力气大,踢成破壶了。
*
张家因为叶府来人岔了一下,喜悦的气氛淡了许多,但村里却愈加热闹起来。
王秀兰觉得自己很有发言权,她和白圭是邻居,又瞧着她长大,自觉非常不一般。
“真是文曲星下凡,帽戴簪花身着绯罗长袍,天呐,这就是状元郎吗!”
顿了顿,她又有一种带着梦幻的语气道:“是不是还见过当今皇上啊。”
天呐,她都不敢想的人物。
前些年,她日日卖烧饼,很是攒了些钱,送自家狗娃子去读书,后来考上秀才,这些年在考举人,一直没中式。
如今小白圭成京官了,跟以前可大不相同。
谁知——
刚念叨完,就见状元郎穿着家常的青袍,正出门呢。
王秀兰满脸敬畏的想,这怕不是要有大事。
片刻后,就见新科状元郎提着烧水壶,溜溜达达地走过去。
王秀兰:?
她不理解并大为震撼。
等见了李春荣这老乡亲才敢问一句。
李春容提了一盒驴打滚递给她,笑着道:“白圭说,让我们跟着一道去京城,租个小小的院子,一家子都在一处,和和美美的,我跟你说,我也舍不得我那儿媳,那人是真善啊,这十里八村的婆子,谁有我过得舒坦。”
王秀兰确实羡慕,她现在有儿媳了,大儿媳老实木讷,倒也听话,小儿媳却尖酸挑事,整日里歪门邪道闹得人不安宁。
“你要去过好日子咯。”她羡慕。
李春容却摇头,笑眯眯道:“我去作甚?我和当家的守着家里的产业就好,乡里乡邻在一起也高兴。”
她想想去京城就觉得怵。
“我也不会说官话,云娘教了几句,我舌头都要打结了。”李春容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可以选择不去,但是孩子不能不请。
就这,张家特意修了族谱、祠堂,以张居正打头,记着祖辈。
如今衣锦还乡,自然要开祠堂再祭祖。
隔日。
张白圭一起床,又重新穿上状元袍服,在村人的拥簇下,进了张家祠堂。
放鞭、点香,祭拜。
张家族谱最早从张家先祖开始,到张诚这一支,因着张白圭格外出色,便以这支为主,重修族谱。
里正过来商议,问要不要修个文曲庙,张家台出了状元郎,香火肯定能赶上东台寺。
里正觑着他的神色,盼望得到他的回复,要知道,上一任里正,就是得罪了面前这小子,在选里正时,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点头,那里正自然就被拉下来。
要不然也轮不到他。
张白圭笑着点头:“直接修个道观,各路星君都供奉着,香火钱也够村里的公钱了。”
里正闻言心中一喜。
张家台如今文风颇盛,因着有张白圭,张文明、张茂、张谦恒几人参加科举,从秀才、举人、进士都有。
瞧见了厉害,自然愿意砸锅卖铁送孩子读书。劲儿都往此处使,自然会出效果。
*
赵云惜带着张文明、张白圭回娘家。
这也有衣锦还乡的意思在。
张文明穿着锦袍,张白圭穿着状元袍服,走在路上,格外与众不同。
三人到跟前时,刘氏头也不抬地问:“买啥呀?瓜子鸡蛋糕是新出的,吃起来很香。”
赵云惜笑嘻嘻回:“回来买个娘。”
“买你娘那……”刘氏一口国粹尚未说完,就听出是自家闺女的声音,顿时眼圈一红:“云娘,你回来了。”
他们去京城这些时日,她好想他们。
刘氏不复当年的年轻,瞧着像个狠辣的中年婆子,那鼓鼓囊囊的臂膀,显得愈发强壮有劲。
“他爹!云娘回来了!”刘氏一喊,声如洪钟。
赵屠户连忙走出来,笑着道:“云娘哎。”喊了一声,这才看见她身侧的二人,连忙打招呼:“文明、白圭。”
张白圭一撩袍角,纳首便跪。
“白圭喜中状元,特来给嘎公、嘎嘎报喜!”
赵屠户和刘氏连忙扶起他,在一旁恭维声中,笑得合不拢嘴。
他从来没想过,自家还能出个当官的。
这也太厉害了!
张白圭被扶起来后,便笑着跟几个舅舅、舅妈见礼。
织织歪着脑袋,捧着小脸:“这就是状元郎哥哥吗?”
张白圭轻笑:“织织娃,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织织:“哦。”
这话听着就烦。
小姑娘辫子一翘,往奶奶怀里一躲,就不吭声了。
张白圭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一起往院中走,如今白圭得中状元,便是张文明这个女婿来,这得退一射之地。
几人落座,赵屠户局促地搓了搓手,看着室内老旧的摆设,有些赧然:“见谅见谅……”
张白圭瞧着院中一处,反而笑出了声:“我记得儿时来嘎嘎家,就在此处追大鹅玩,大鹅啄我,我就攥大鹅脖子,我娘一脚把它踢死了,然后嘎嘎给我们炖大鹅吃?”
他这样说起童年趣事来,脸上带着笑,瞧着便格外可爱,带着几分亲近出来。
赵屠户也跟着放松下来,笑着道:“一听说你中了状元,如今出息了,和你说话就觉得腿肚子转筋。”
几人喝着茶,赵淙便出来接待,笑眯眯道:“白圭回来了。”
有赵淙出来,赵屠户明显松了口气。
刘氏带着赵云惜去说悄悄话,小小声道:“你爹老了。”
赵云惜拍拍她的手,低声道:“娘,给你的礼物。”
刘氏见她递过来的随意,接得也随意,瞬间就瞪圆了眼睛。
金手镯、金项圈、金头面。
一整套。
“这也太贵重了。”她连忙推辞。
赵云惜却永远记得,当初她说想做糯米包油条的生意,都不用她怎么说,对方就把所有东西都给她置办齐全了。
“你也不容易,这首饰我不要。”刘氏眷恋的摸了摸。
真沉啊。
赵云惜把宽泥鳅背的金手镯给她戴上,端详片刻,笑着道:“收着吧,女儿的一点心意。”
第97章 走时京城尚是暮春,回来时,京城已是初秋。入目多
走时京城尚是暮春,回来时,京城已是初秋。
入目多是红橙黄的底色。
赵云惜伸着懒腰从船舱出来,小幅度地晃动着身子,坐了几日的船,整个人僵得厉害。
而张白圭到底年轻,做了几个扩胸运动便觉身子爽利。
而此时,京中关于新科进士的讨论少之又少,已经化为平淡。穿着道袍的三人,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不起眼。
走时仪仗相送,回时一片凄凉。
几人在小院安顿好后,张白圭和叶珣便去户部领了牙牌和官袍。
张白圭穿上青袍公服,揽境自照,颇觉满意。
十余年寒窗苦读,终于换得翰林院的入门券。
赵云惜在翻着两人的牙牌玩,这算是身份证,两人的牙牌都是“文”字号,正面刻着官职,背面刻着“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与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还有“武”、“乐”、“宫”等牙牌。
赵云惜还上前摸了摸两人身上的鹭鸶的补子,感觉还挺有意思。
张白圭满腔抱负热血,从此刻便充盈胸膛。
叶珣素来淡然,现在也有些激动。
“大明是一艘船,你们现在是船上一根钉了。”赵云惜满脸唏嘘。
京城里面,宫侯高官无数,六品编修并不算什么。
第一甲三人直接入翰林院,还有许多进士在六部观政,约摸还要有不少人入职翰林院。
新一轮的竞争开始了。
张白圭和叶珣在翰林院外遇见了陆树声,三人身着青袍,互相见礼后,这才往里走去。
自有前辈带着三人熟识翰林院,熟识要做的事情。
张居正总结后,得出结论。
——十分清闲。
修史这样的工作,庞杂且无法高效,自然清闲的紧。
而张白圭也感受到了什么叫遍地皆人才。
当初在荆州府学时,尚且左一个案首,右一个案首。
如今在翰林院当值的诸位同僚,在科举考试时,皆如三人一般。
张白圭品了品味,果然如娘亲所言,神童只是入朝的门槛。但翰林院是真清苦,手里半分权力也无,俸禄也极低。
三张掉漆的小桌摆在一起,就是他们三人的工位。
上面摆着一沓书。
“先把历代史书读了,融汇贯通,再来修史。”男人说了一句,便自去忙了。
翰林院的官员他们都见过,大多是殿试时的考官,纵然当时无暇他顾,也能探知一二。
张白圭不动声色地探究诸位同僚,发现大家有共同点,便是年轻俊秀,连个相貌平平的都少有。
科举考试时,大家捧着书如痴如醉,如今编修们编史,瞧着只觉厌烦。
十年寒窗苦读,再换十年寒窗。
张白圭前头是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回身笑着问:“江陵张居正?”
张白圭起身作揖:“正是在下。”
翰林院的生活和国子监十分相同。
读读书、写写文章,人微言轻,沧海一粟。
张白圭倒也不急,他如今才十七,在官员里头就头一份的年轻,这样的年岁,就不可能让他做高官起政策。
然而修史真的有一种苦苦的小废物这种感觉。
*
下值回家后,就见娘亲正在数钱。
“我的俸禄是八石。”张白圭幽幽道。
“我也是。”叶珣哽住。
两人只觉天都塌了。
赵云惜茫然地看着两人:“八石?”
这上要养老,下要养小,区区八石,够做甚?
在国子监卖炸鸡已经稳定了,她请了三个人,现在运作的极好。
每日里入账稳定。
张白圭原先想着,等他做官了,就给娘亲买金手镯金项圈,如今看来,这成了空。
简直岂有此理。
赵云惜记得明朝俸禄一直都低,笑着道:“等你们做到高官了,记得提提俸禄,也免得让后来的官员承受你们的苦。”
没钱是真苦。
腰都挺不直。
她如今能这样自如,是她能赚钱,腰包鼓,只要不是软蛋被拿捏,自然有话语权和自由权。
“你们翰林院需要食堂吗?”她问。
张白圭闻言眉眼一弯,笑着道:“京中官员的伙食一律从光禄寺出,那滋味……”他品了品,难以描述。
“俱小道不负责任消息称,夏首辅都自带餐食。”叶珣耸了耸肩。
吃得少生无可恋。
“哎。”上班的滋味不如想象中美妙。
“还有不负责任小道消息称,首辅自带美食,而次辅吃食堂,看着他吃香喝辣,都哭了。”张白圭小小声道。
赵云惜:?
好一手小道消息。
次辅那可是严嵩!
吃饭菜吃哭了,还真是不负责任的小道消息。
“明天晌午,我给你俩送饭菜去。”她琢磨着,随便做点,也比吃食堂好。
“过些时日吧。”张白圭叹气:“刚去当值,不能太张扬。”
先老实几日再说。
赵云惜点头,她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先前白圭参加科举,今日在武昌明日在荆州府,她不能撂开手施展。
如今定居京城,她便要好好攒家底了。
毕竟想要为他谋身,钱和权缺一不可。
权他自己有,钱得自己来。
如今做了小京官,旁得不说,维护自己的小店铺还是绰绰有余。
于是——
赵云惜开始寻觅铺子。
京城中的铺子珍贵,租金也高,她寻了离翰林院近些的地方,不过十平左右的小隔间,一年租金便要三十两,贵到屙血。
赵云惜肉疼至极,却还是租下了。
她还要有老本行,卖炸鸡。
这个生意是真的好做,腌制过后便能炸,不占地方又很香很好卖,回款速度也快。
她琢磨着将香露带到京城,最后还是放弃了,这是达官贵人爱用品,在江陵卖卖不显眼,拿到京城就难说了。
心里来回盘算,先把这两个铺子给盘活再想其他。
而此时。
两人已经在翰林院站稳脚跟。
张白圭捧着茶盏,抿一口清茶暖身子,再慢条斯理地提笔写字。
修史不需要文采,用词精准简洁便可,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简单。
他觑着同僚的上交工作量,自己也相差无几地交上去,剩下时间便泡在藏书阁中,开始疯狂看书。
他记性好,看过两遍便能记住,纵然有些许遗漏,回头再看一遍就补上了。
因此在翰林院的生活也十分快活。
他在翰林院中,到底入了官场,只要用心观察,就能发现其中的暗潮汹涌。
比如夏首辅乃孤臣,从不结党营私,但他才华横溢,办事效率极高。
再比如皇帝其实不问政务。
整日里沉迷修道。
张白圭不解并大为震惊,他打小,连鬼神都不信。
因为儿时去逛庙会,随着众人一道玩,说是要抽签解签。
娘亲抽中了下签,她就再抽几回,抽到了上上大吉签,说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更遑论修仙了。
而次辅严嵩如今颇得皇上喜爱,因为他很能写青词。
张白圭觉得很荒谬。
他读书时接触的,和如今所看,差距太大。
他落差感强到爆炸。
*
下值回家后,他将满腹困惑诉说给娘亲听。
叶珣捧着微烫的茶盏,笑着道:“姐姐喝茶。”
赵云惜捧着茶盏,笑着回:“你今日能看到他修仙,明日你能看到口蜜腹剑,这才是官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如今你们年轻,多看多听多想,只要把嘴巴闭上,安稳熬上几年,到时候自有解决的办法。”
官场有太多潜规则,需要有指引人。
“你二人无事,提着礼物去看看座师,陪他聊聊天,赏赏景,才是正经。”赵云惜笑着道。
座师乃国子监祭酒徐玠。
未来的首辅大人。
张白圭慢吞吞地哦了声,他并非冥顽不灵的酸腐性子,但面对这些,依旧要消化。
读书时告诉他,为百姓谋福利,当官时告诉他,要保全自身。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吃饭吧,今日做了你最爱吃的梅干菜锅盔,还炖了鸡。”
*
休沐日。
张白圭和叶珣带着礼物就去找徐玠了,看着面前些许破败的三进小院,两人神态恭谨。
徐玠亦是休沐。
他见了二人,神色毫无意外,含笑道:“你们来了。”
“老师。”两人连忙作揖行礼。
徐玠手中执着两份文章,正是二人所做。
“文笔兼具,气魄丰韵,不错。”徐玠神色中含有赞赏:“做官嘛,和读书相差无几,首先要心定。”
心定,文章就不会散。
张白圭欲言又止,想到娘亲交代,随便聊聊,便笑着领了赞扬,将礼物递上。
三人果然随意闲聊,徐玠带着两人在银杏树下喝茶下棋,并不多言,朝中错综复杂,要自己双眼去看,双耳去听。
张白圭的心,慢慢地静了下来。
做状元有多关注和赞誉,做编修便有多渺小无力。
徐玠为人厚道风趣,将两人哄得十分开怀,临走时,还有些依依不舍:“我见居正如小友,有空多来长聚。”
张白圭笑得十分爽朗:“居正省得。”
待再次上值,他的心果然安定下来。当值极为妥帖,受到了上峰的青睐。
“居正可成婚了?”上峰领他到一旁,含笑问。
张白圭心念电转,却还是认真回:“和别家姑娘已有默契,她在孝期,故而并未订婚。”
上峰略感遗憾,他是真喜欢面前的少年郎,生得俊秀,人品也端方,行事也极有章程,堪为良婿。
可惜了可惜了。
他心中已定,若再观察年余,他仍旧如此出色,便可往首辅跟前推介他的文章。
“等休沐日,我要去香山赏红叶,你和叶珣陪我同去。”上峰笑着道。
私下里的为人和待人接物,他也要观察。
第98章 秋风瑟瑟。入目一片枯黄。小院中菊花……
秋风瑟瑟。
入目一片枯黄。
小院中菊花冒出花骨朵,透着几分娇嫩的绿。
赵云惜坐在小炉旁,饮着茶水,翻着书,嘴里嘀嘀咕咕。
“这起名也太难了。”
“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难道叫鹤眠?叶鹤眠?这好听吗?”
“洗砚修良策,敲松拟素贞。砚修?敲松?”
“上陈樵渔事,下叙农圃言,叙言?”
她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张白圭坐在他身侧,笑着看向她,含笑问:“嘟囔什么呐?”
叶珣摘掉官帽,戴上头巾,也跟着坐在边上看书。
“给你俩想号呢,白圭就不说了,年岁尚小,但叶珣年长,行走官场,整日里叫名字,有些不庄重。”这应该家中父母师长操心,可以叶珣失了师长,也无父母操心。
她想什么都觉得差点意思,突然灵机一动:“可期如何?盼你未来可期。”
叶珣却想到那句‘斯人可期复可惜,我处落叶孤云间’,便点头应下,温和道:“昭昭如愿,岁岁安澜,来日可期,极好。”
赵云惜一拍大腿:“这个好!不愧是探花郎!果然很有文采!”
这样一接话,把她的大白话都衬得极漂亮。
说着又看向小白圭,兴致勃勃道:“《公羊春秋》有言‘君子大居正’,便取大字,再有你排三,叔大?”
张白圭学着她一拍大腿:“叔大甚好!”
他听着就喜欢。
三人对视一眼,才听他说,休沐日要和上峰去香山赏景。
赵云惜问了一句:“有几个人?”
“我和叶珣猜测应该是上峰带新科进士联络感情,除了我二人和陆树声,应当还有高拱,我看上峰对他颇有好感。”
张白圭知道这样的出游也并不单纯,应当是有目的在。
*
隔日。
进了九月,便觉秋意寒凉。
香山上枫叶红遍,入目并未觉得星点萧瑟。
张白圭和叶珣来到香山下,等着上峰过来,见是一群,瞬间眸光微闪。
上峰脊背微弓,跟在一老年男子身后。
两波人汇合,先各自介绍。
那老年男子乃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名唤严嵩,满头灰发,带着满脸笑意,正看着作揖的两人,温和道:“这就是名满天下的张居正和叶珣?居正年岁小,尚未及冠,叶珣可有字?”
“珣字可期。”叶珣眉眼柔和。想起便觉心中愉悦。
而几个新科进士也互相见礼。
彼此对视一眼,心中瞬间明了。几人应当是要进翰林院了。
除了一甲是直接被皇帝批示进翰林院,其余新科进士要去各部轮值,择优选为庶吉士,而庶吉士中较为优秀者选入翰林院。
一轮又一轮选拔,如同无情的倾轧。
而除了他猜测中的清瘦青年高拱,还有一面容俊俏的青年,名唤陈以勤,字逸甫,正互相见礼。
几人寒暄着,往山上走去。
高拱廊笑声不断,和着陈以勤聊天说话,慢慢地,和张白圭也搭上话了。
严嵩年迈,但体力极好。
他爬起山来,仍旧健步如飞,丝毫不输几个新晋庶吉士。
“当今对尔等多有赞誉,屡屡在本官跟前夸赞你们,诸位同僚定要尽心当差,方不负陛下隆恩。”严嵩神情肃穆,冲着紫禁城方向拱手作揖,满脸都是敬重。
张白圭立马跟着满脸恭谨地拱手作揖。
几人往山上走,一路闲谈,严嵩对张居正多有关注,时时听他聊时政相关。
等到了山顶,严嵩基本就摸清这届状元的想法,心中多有赞赏。
“瞧着居正,便想起本官年少时,满腔抱负,只想着为国为民。”严嵩笑了笑,满脸褶子都写着心眼,偏偏铺开了,做出慈和面孔。
张居正双手作揖,神情恭谨,温和道:“居正无状,承蒙大人厚爱,心中万分感怀,必谨记大人所言,分毫不忘。”
严嵩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别紧张,今日出门来,不论上官下官,只论老友小友,得承蒙你们不弃,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闲逛才是。”
*
张居正回家后,只觉后背湿透。
陪着上峰已然很累,却不曾想,还得陪着上峰的上峰。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眸子亮晶晶的,握着娘亲的手,满脸惊叹地夸赞:“娘亲,你是不知,严大人毫无架子,待我们极为亲厚。”
“严大人?”赵云惜正在炕鸡蛋饼干,喂新养的小猫崽,笑着问:“严什么?”
“严嵩。”张白圭掰走一块鸡蛋饼干吃,放了冰糖和鸡蛋,吃起来又酥又香,他很喜欢。
“严嵩。”赵云惜惊得把嚼碎的鸡蛋饼干都咽了。“你说的是严苛的严,嵩山的嵩?”
如果白圭的名号是大明第一首辅,那严嵩的名号必然是大明第一巨奸!
天呐。
也是听见名人了。
可惜京城规矩严苛,不如江陵乡下散漫,她不能再贸然出现在其他男人面前。
天呐!
那可是严嵩。
看小白圭对他多有推崇的样子,赵云惜咽了咽口水,小小声道:“人大多有两面,正面和反面,你要多观察观察。”
叶珣眉眼微眯:“听姐姐的。”
张白圭想说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到底还是咽下了。
赵云惜还是跟做梦一样,连吃了两口鸡蛋饼干,这才喂给小猫咪。
“乖乖长大哦。”
张白圭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捏着小猫咪的后脖颈,好奇地看着:“它多大了?”
“一个多月?”赵云惜猜测。
是王朝晖送来的,他说这是临清狮子猫,一蓝一黄的双色异瞳,雪白的长绒毛,这会儿在他手心喵喵叫,叫得人心都化了。
“真可爱。”张白圭幽幽赞叹:“小奶猫叫一声,能把我这个硬汉的心萌软。”
赵云惜:?
她低头伸到他面前看他,震惊住了。
“你?硬汉?”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张白圭幽幽地望着她。
“我儿最硬汉,虽略有少年感,却更有稳重成熟之态,实乃天下第一硬汉是也。”赵云惜满脸笃定地夸赞。
张白圭这才收回视线。
这才差不多。
叶珣纤白的指节轻抚着小白猫的脑袋,摸得它喵喵叫。
*
在翰林院当值,基本按部就班,熟识同僚以后,工作也一步一步熟识,便走上正轨。
张白圭和叶珣每日上值下值,忙得不亦说乎。
等入了冬,天稍微冷一点,赵云惜想着要不要囤冬菜,就见邻居买白菜都是成车往家里拉。
“时时都有菜贩,为何还要囤菜?”她满脸好奇问。
邻居笑着回她:“你是不知,大雪封路,你想走到菜贩家都难,提前备着,下雪也不愁。现在这天有点遭,不光要备米面粮油菜,还得备着煤炭,这才算备齐全了。”
赵云惜连忙道谢,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正要去办,就听见小院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她没想着跟自家有关,依着计划要锁门出去,结果就见王朝晖笑得灿烂,乐呵呵道:“备了好些冬日物资,想着你一个人不方便,索性给你送些来。”
他热情又开朗。
赵云惜被他心情感染,也跟着朗笑出声,温和道:“那要多谢谢你,我这会儿就是要出去备冬菜呢。”
王朝晖龇着牙笑,笑眯眯道:“那巧了,你若需要什么,尽管去家里找我便是,我们是同乡,有多年的情谊在,自然和别人不同,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可别自己忙了,好生养着,等居正封侯拜相,你可是诰命夫人。”
赵云惜:……
这孩子一张嘴变得让人措手不及。
“借你吉言!”他家近来做了皇商,眼瞧着钱越赚越多,但礼节却越来越好了,时常惦念着她们。
王朝晖让小厮帮忙卸货。
赵云惜让搬到库房去,就见从花椒到八角,从煤到炭,什么东西都有。
她震惊于他的细心,十分感怀,笑着问:“多少银子?我现在称给你。”
王朝晖原本想说不要,对上赵云惜清澈温柔的眸子,顿时不想敷衍她,认真道:“这真是我家自己备的,我们拿得多,价钱就格外低,这么多,你统共给五十两就成。”
这么多,有近二百两。
是他一片心意。
在京城做事越久,便越是感念能认识赵娘子这样温暖的人,让他不至于太过沉溺于黑暗。
他最不缺的就是钱,他爹给他上万两的零花钱。他根本花不完,他不爱僄不爱赌,这么多钱,撒着都嫌手累。
赵云惜称了五十两银子给他,见他要走,又叫住他,含笑道:“我家有做羊绒生意,你是知道的,做的羊绒衫冬日极暖和,前些日子通信时,给你也做了几套,你且试试。”
现下甘玉竹的生意已经做到京城了。她家在京城原就有势力,想要渗透过来很简单。
她送货时,叫人捎过来的,备着给白圭明年穿的,如今给了王朝晖,倒是正好。
他年岁大些,肩膀也宽厚些。
王朝晖摸了摸软绵绵的羊绒衣,见是套头的,顿时有些懵:“怎么穿呀?”
赵云惜笑着教他,温声道:“多试几回,习惯了就好。”
“这是羊绒围巾,冬日冷了,在脖颈间围上几圈。”
“这是羊绒手套,有全指、半指,怎么方便怎么戴。”
“这是羊绒袜,很暖和,很轻薄。”
王朝晖捧着沉甸甸的箱子,眨了眨眼睛,他明明过来送东西的,偏偏又提一兜回去。
两人正在聊天,就见张白圭和叶珣下值回来了。
叶珣见了王朝晖,便立在两人中间,含笑道:“我们申时下值,朝弟若是摸不准时间,这个点来,我们一般都在家。”
第99章 冬意渐浓。在门口小立,就觉得风把衣裳都给吹透了,穿
冬意渐浓。
在门口小立,就觉得风把衣裳都给吹透了,穿再厚都没用。
王朝晖方才搬东西搬得满身是汗,这会儿吹风就觉得冷,冲着叶珣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满脸爽朗道:“好呀,赵姐姐还说等冬至包饺子给我尝尝呢,我到时再来。”
他转身上马车,复又撩着车帘回首交代:“里面有新杀的半扇羊,用来做羊肉饺子极香!包子也成,新鲜才好吃。”
叶珣等他放下帘子时,面上笑容一淡。可恶,他这八石俸禄,到底够做什么。
“王朝晖,你别回了,就在这用饭吧。”赵云惜客气地让一句。
到底这么远地送东西过来,来了就喝两口冷风,不是待客之道。再者同出荆州府,在遥远的京城,便能透出几分亲切来。
乡音听着格外地好听。
她话音未落,马车就停了。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尝尝赵姐姐的手艺。”王朝晖笑眯眯道。
几人便一道往屋里走。
赵云惜刚一回屋,打算把羊肉找出来收拾,就听见一阵嗷呜嗷呜的奶喵声。
她满头雾水地走进杂物间,就见小奶猫正趴在羊肉上,凶狠地抱着羊肉在啃。
上前提起奶凶的猫崽,拯救自家的羊肉,她小声嘀咕:“果然宠随主人形,太像王朝晖了。”
头一回见面,就是在荆州府的荷花池畔,闻着烤串的香味就来了,很自来熟地吃了他家的肉。
叶珣耳朵微动,上前接过小奶猫,替它擦了擦嘴巴,小声威胁:“你最好赶紧像我,要不然就不让你进我被窝睡觉了!”
小奶猫歪头舔他:“miamia~”
叶珣满脸嫌弃地拎着它的后脖颈:“你现在膻膻的,离我远点!”
而张白圭回家后,先回房脱掉官靴,再泡脚,整个人舒服地不得了。小奶猫从叶珣怀里下来,趴在他腿上,用脑袋不停地蹭他。
等都收拾好,赵云惜便开始切羊肉,分割好,用冰镇着。
烤羊肉串要肥瘦相间才好吃,她专门挑了上脑的部分。而叶珣切葱姜,打算等会儿腌肉用。
王朝晖去点炭,他笑嘻嘻道:“头一回见面,就是闻着你家的羊肉串比较香。”
张白圭在洗葱,几人各忙各的。
小奶猫却很不开心,它都已经躺着摊开身子,露出柔软绒毛的肚肚,怎么还没有人来摸摸它!
赵云惜对烤肉很熟练了,羊肉切成指肚那般大,肥瘦相间,略烤一烤,便会往下滴油,撒上茱萸粉和孜然粉,闻起来便很香。
“喏,王朝晖你先吃。”赵云惜递给他一把羊肉串。
王朝晖接过,嬉笑着道谢,不住赞叹:“这烤肉吃起来鲜香麻辣,滋味十分丰富。好吃!”
边上的小炉子里还炖着萝卜羊肉汤,这会儿咕嘟咕嘟地冒泡,汤汁已经出了些许奶白色,瞧着就极鲜香。
叶珣在做芝麻烧饼,姐姐喜欢吃酥香口的,说吃起来很香,他便学会做了。将直裰的袖子挽起来,露出劲瘦的腕子,开始慢慢揉面。
把烧饼都摆进炉子,他这才去烧烤炉旁,见姐姐鼻尖冒汗,连忙道:“你先吃点,我来烤。”
说着,他便坐在小凳上,接过竹串开始烤肉。
“好哦。”赵云惜轻笑。
她吃着自己做的羊肉串,果然滋味鲜美,若是再来一杯啤酒,便更好了。
“赵姐姐,近来苏杭地区,流行戴空框,我给你瞧瞧。”王朝晖突然想起,从荷包中掏出折叠镜框,笑嘻嘻道:“我家近来在学做眼镜,我打磨了许多水晶片,还学着做银丝、金丝框,我给你带了两副来,险些忘了。”
这都是他亲手做的镜框。
赵云惜接过来,熟练地戴上。神情中有片刻恍惚,还以为已经忘了。
镜框上还有长长的水晶流苏。
“感觉银累丝配着紫色水晶流苏挺有味道。”王朝晖喜滋滋道:“我爹说,我亲手做的眼镜卖得特别好。”
赵云惜瞳孔地震。
她知道元朝就有眼镜了,但是亲眼看见,还是觉得很震惊,没有验光设备,他们怎么配镜的。但她知道,眼镜很贵,价格和良驹等同。
“现在都是手持眼镜,这样带直腿的是我自己测绘制作的。”王朝晖皱眉:“但还是不对,镜片时常从鼻梁滑落,我甚至还想过,用鱼胶沾在鼻梁上,但是不够漂亮,只能作罢。”
赵云惜琢磨着,助他一臂之力。
“给镜框装两条腿,卡在鼻梁上,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呀。”
王朝晖满脸茫然地抬眸。
鼻梁?腿?
赵云惜索性起身拿纸笔来,亲自将图纸画下来给他。
“装两条小腿,未免它磨着鼻梁,再给它装个小托。”赵云惜直接将现代眼镜给画出来。
甚至帮忙多画了几个常规款。
时下纯圆比较多,鲜少有其他形状。
张白圭盯着其中一个看,半晌才歪头问:“这是……猫耳?”
赵云惜喜滋滋道:“对呀,可爱吧?”
王朝晖盯着镜框看了半晌,满脸激动,笑着道:“赵姐姐也太厉害了,感觉什么都会的样子。”
他吃完手中羊肉串,一抹嘴,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赵云惜茫然地望着马车扬起的一点灰尘,这孩子也太专注了。
拿着图纸直接就走了。
*
冬日漫长。
赵云惜终于体会到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快乐滋味。
出门能把人冻成碎碎冰,她便整日里窝在家里烤火,几日下来,也有些无聊。
她就窝着看书,偶尔天晴时,便出门去看看店铺。在东街的炸鸡铺子每天的客流量减少许多。
毕竟天冷,能在家玩,鲜少有人愿意出门,就算是美食也不行。
赵云惜不着急,特意叮嘱店小二,若是下暴雪,就不必再过来当差,雪停了再说。
漫天素白,真的能冻掉人的耳朵。
她顺手抓了一把铜钱,给各人分了,笑着道:“买些烤栗子回家与孩子吃。”
几个小二顿时高兴坏了,乐滋滋道:“谢东家!谢东家!”
冬日当差不容易,但有钱赚,就是最大的动力。
赵云惜在东街溜达一圈后,踏着积雪,去国子监再看看,走到路上,碰见了徐玠。
“徐大人安好。”对上眼神时,她连忙打招呼。
“赵娘子。”徐玠拢着手,秀挺的鼻梁都冻红了,瞧见她,眉眼深邃:“居正近来如何?”
他很喜欢这个学生。
赵云惜笑着回了两句,两人便交错离开,她要去食堂看一眼。
食堂中。
正是下学的时候,许多学生正围在炸鸡铺子前,翘首以盼,等着炸好。
瞧着人流量高,她登时放心下来。
国子监小食堂里的炸鸡铺子,都快能当她的养老保险了,虽然人流量没有外面大,但很是稳定。
“赵娘子。”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
赵云惜回眸,就见是李春芳,面上的笑容顿时温和许多。
“李举子。”她笑着打招呼:“有空去家中吃饭,居正还在念叨你,说许久不见了。”
李春芳笑着应下,连忙道:“我确实有疑惑想找居正聊聊,那我后日休沐过去,方便吗?”
赵云惜连忙道:“应是无妨,若有事排布不开,我再来给你递信儿便是。”
她不由得感叹,李春芳这个未来状元,真的没有一点架子。
国子监中,果然一切照旧。
她看了看,炸鸡腿卖得最好,炸鸡块卖得也不错,一个肉多一个钱少,都是选择的首要考虑对象。
炸萝卜丸子卖得也不错。
她扫了一眼,心里便有数了,见许多人不知绿豆汤免费,便立了牌子,专门写上这五个字,冬日喝一碗热汤,会舒服些。
*
晚间回去时,她在跟白圭说这个问题,让他提点礼物去拜访。趁着徐玠、李春芳微末时,多多结交。
等人家身居高位,所有人一窝蜂围着,你想见缝插针都难。
这可是徐玠!
这可是李春芳!
想想她已经见过未来的三个首辅,若再见严嵩,便是四个首辅,她就心里激动。
历史真有意思啊。
然而张白圭满脸凝重,他压低声音道:“我今日见了严大人,他戴着花枝乱颤的香叶冠。”
赵云惜听到熟悉的词汇,心中一震,却还是装作满脸茫然的样子抬眸问:“香叶冠?”
“香叶冠乃当今所创,绿纱制成,高一尺半,华丽非常……”张白圭面色凝重,眉眼间罕见地也带出几分茫然,他眨眨眼睛,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不问苍生问鬼神?”
修仙一事,在旁人身上尚好,在皇帝身上,便是祸国殃民。
赵云惜装作瞬间品出味来的模样,压低声音问:“修仙问道?”
她拍拍白圭的肩膀,她懂他的未尽之言,这便是他要效忠的皇帝?
三人对视一眼,小院寂静,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香叶冠在历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代表着夏言逐渐淡出,和严嵩的二十年首辅的开端。
严嵩是真能活。
这老头生生活到八十多。
赵云惜转而看向张白圭,扯着他的小脸,笑嘻嘻道:“你要是能活到九十九……”
她突然灵机一动。
张居正哪哪都好,就是死得早。
自家孩子,活得越久越好。若他能活到九十多,那什么谋国、谋身,他自己就能办的极好。
和白圭相处越久,越为他的智慧所着迷。
她琢磨着,从今天开始,盯着他开始养生,多吃蔬菜多运动,不能一直坐着看书。
反正要和痔疮说拜拜。
张白圭后脑勺一寒,他有一种被什么盯住的错觉。
“娘亲?”他歪头。
第100章 冬日屋檐下。小小的风铃随风而响。火……
冬日屋檐下。
小小的风铃随风而响。
火红的对联刚用浆糊贴好,细小的空隙被北风吹得鼓起来。
屋檐下还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棱,有的被敲断,有的新长出来长长一条。
足以见证京城冬季的彻骨寒冷。
屋外寒风呼啸,室内点着炭盆,上面烧着热水,氤氲的水雾蒸腾,室内便温暖如春。
眼瞧着就过年了,各家各户都忙活不迭。
除夕下午,趁着天气暖和,先洗头洗澡,将旧衣洗干净,新衣拿出来再晾晒,这才开始剁馅儿包饺子。
叶珣切葱,张白圭剥蒜,两双执笔的手,这会儿也拿起了菜刀,为着年夜饭备料。
年夜饭向来隆重,就算只他三人,也不能有星点懈怠。
三人正挽着袖子,边包饺子边闲聊,就听见外头有鞭炮声响起。赵云惜有些惊讶,没成想,他们做饭这样早。
她家饺子尚未包好,别家都吃上了。
他们也太勤快了些。
“笃笃。”
敲门声响起。
赵云惜有些茫然,她望着门外,一般大年三十,没有人会来串门做客才是。
见叶珣要起身去开门,她瞧着外面的鹅毛大雪,拦住他:“我去。”
说着便披上厚实的大氅,打着伞往外走,一边打开门闩,一边笑着问:“新年好,谁呀?”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她怔在原地。
就见张文明满头是雪,就见长长的睫毛也被冰霜糊住,鼻头更是冻得通红。
见了她,弯唇露出笑意。
赵云惜也跟着笑:“治卿……”
听见熟悉的声音,张文明再也按捺不住,他眼圈微红,哑着嗓道:“云娘,我好想你。”
他的怀抱冰凉。
赵云惜连忙道:“快进屋去,屋里暖和。”她牵着张文明的手,一道往灶房走去。
将他身上的大氅脱掉,才发现他脸上有青紫的斑块,手上也有。
她顿时心疼。
“怎么冻成这样?”她问。
张文明缩回手,只笑着道:“我只用了十天,便从江陵赶来京城了,我厉害吧?”
他唇角是绷不住的笑意。
赵云惜打开热水,捧上棉巾,让他洗脸上的冰霜。
她一时哑然,喉头梗成一片。
“爹。”张白圭眸中也迸发出惊喜愉悦来,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
“张叔。”叶珣客客气气地躬身作揖。
赵云惜给他擦拭完脸颊,拿白圭的网巾给他先戴上,笑着道:“晚间烧水洗洗澡,好好歇歇。”
叶珣连忙起身去熬姜汤,让他去去寒。
几人再次坐定,张文明打量着温馨雅致的小院,心中顿时生出不想走的想法了。
他侧着脸,将冻出青紫那半脸藏起来,捧着热茶,忍不住将视线投在妻子身上。
他自幼饱读诗书,虽以四书五经为要,却对诗词歌赋也多有涉猎,瞧见她,只觉洛神赋尚且不足以描述她。
他捏着热茶,没见她之前,心里能烂个破洞一样,如今总算被填补上,只觉得整个人都圆满了。
张文明眉眼柔和。
他挽起袖子,用热水洗干净手,也过来帮着包饺子。
他知道,她的眼神一如从前淡漠、温和,从无半分情意。
可心中仍觉欢喜。
只要她在,就好了。他从不敢奢求其他。
他年岁已长,再不像青年时,会为着在镜中瞧见自己情意绵绵的眼神,而她淡漠如初,那时他生了好久的气。
如今再瞧这样温和的眼神,只觉得心中安宁。
不爱他无妨,只要也不爱别人就好。
他心里想了许多,高兴的,悲观的,好的坏的,却从未诉诸于口。
张文明挺直脊背,手下捏出漂亮的饺子。
张白圭眉眼晶亮,快活道:“爹,你远道而来,不若歇歇,这饺子留着让我们来包?”
张文明轻咳,笑眯眯道:“你俩去玩吧,我和你娘忙就行。”他觉得自己满身都是力气,只想时时刻刻挨着云娘。
叶珣见饺子还剩几个面叶没包,从善如流地起身,拉着白圭去烧火。
他没有离开灶房,只是背对着两人,坐下烧火前,他回眸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敢看。
赵云惜笑着道:“包的大葱羊肉馅的饺子,你看看喜不喜欢吃。”
他千里迢迢地过来,一路风霜加身,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赵云惜侧眸望着他,神情柔和。
“下回等天好再来,不必这样吹风受冻。”瞧着旁人怪不落忍。
张文明眨了眨眼睛,一直藏着的侧脸也不藏了,露出来给她看,还落寞地垂眸,说话透着几分可怜:“我盼着能看你一眼,什么风霜,都没感受到。”
他眼神真诚。
眉眼愈加柔和,用眼神临摹着她的脸颊。
明明年岁渐长,她面容却一如当年,只长了浑身气度,更像是白里透粉的清艳牡丹,几欲滴露。
这是他的妻。
他眼神移不开,手心也冒出汗液,脑海中也有片刻晕眩。
“我来了,你凡事不必忙,只告诉我便是。”张文明握住她的手,言语殷切。
赵云惜抿了抿嘴,看着灶台方向,抽回手,笑着回:“饺子煮好了,我先给你煮一碗。”
“嗯,好。”张文明垂眸。
“只要想到路的尽头是你,我便不觉冬日苦寒。若叫你为难,我下回改时间便是,你莫顾忌我。”张文明别开脸,不敢去看她。
他就是忍不住,想看看她,就看看她。
赵云惜知道他的意思。
面前的男人,面容清俊,纵然被风雪催过,却更显成熟,这样鼻头红红,确实有几分可怜。
对她的态度心知肚明,却依旧坚定如初。
赵云惜用手背给他暖脸上的冻疮,轻笑:“别多想。”
别多想,好好过日子。
赵云惜眸中带着笑意,捏捏他的脸颊,亲昵温和:“相公,洗手吃饭了。”
什么情情爱爱的,能有什么趣味。
下饺子很快。
三煮三滚,白白胖胖的饺子便漂浮起来。
“白圭,去放鞭炮。”她叮嘱。
第一轮饺子滚起来时,外面传来鞭炮声。
张白圭捂着耳朵窜回来,神色间难免透出几分少年意气盛,笑眯眯道:“引短了,说爆就爆,真刺激。”
叶珣摘掉他肩上蹦来的鞭炮皮,笑着道:“儿时还会捡地上掉的鞭炮来放,越短越刺激。”
地上红红的一片,空气中也是硫磺的味道。
“饺子好了,快来盛吧。”赵云惜喊他俩。
张白圭连忙端菜端饺子。
张文明抛却那些小心思,笑得见牙不见眼。
和娘子一起过年咯。
“相公,你多吃些饺子,免得冻耳朵。”
“叶珣,你最爱吃的羊肉。”
“给小白猫也盛两个。”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桌上摆着八个菜,有荤有素,有鸡有鱼。她还温了一坛黄酒,各自喝了一小碗。
白圭当官后,因着年岁小,倒也没人灌他酒,故而他喝起酒来,还是受不了那股酒味儿,眉头皱巴巴的。
叶珣倒是连喝了许多,被赵云惜喊住了:“少喝些,等会儿还要守岁呢。”
他乖巧地放下酒碗。
几人吃完饭,便围着炭盆坐下,闲闲地聊着天。
说说东来说说西,纵然漫无目的,几句俏皮话就觉得心中万分欢喜。
张文明这才拿出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一对金手镯,套在她手上,笑着道:“我用俸禄给你买的金手镯,我记得你喜欢碧玺,这便是花丝镶嵌碧玺,你瞧瞧,可还喜欢?”
赵云惜顿时露出笑容来。
大金镯子,就是光溜溜没款式她也喜欢。
然而——
叶珣剑眉微皱,他从怀里拿出自己的新年礼物……一对错金手镯,他神色怔忡。
他和白圭商量好了,一个买金手镯,一个买金项圈,这样过年的穿戴就有了,不曾想,竟然有这样的差池。
“都好都好。”赵云惜喜不自胜。
张白圭见大家都送礼物,连忙把自己买的金项圈也拿出来。
“喏,下面还有玉牌呢。”他攒得所有零花钱,都在此处了。
前两日,他和叶珣嘀嘀咕咕好几日,用自己身上所有钱来给她置办礼物。
过年确实高兴!
赵云惜挽起一截袖子,露出雪白细腻的手腕,笑吟吟道:“真漂亮,我好喜欢。”
大金镯子哎。
她前世就是死得太早,攒了那么多钱,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丝丝。
坐着闲闲聊了半晌,又吃了一回酒暖身子,在院里放了烟花玩。
时下烟花种类不如后世丰富,但放烟花时,天空被炸出光亮的一瞬间,还是觉得心中喜悦。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未来可期…!”赵云惜许愿。
张文明喜不自胜,笑得见牙不见眼,拢着手,立在赵云惜身侧,昂头望着烟花,又忍不住低头看她。
买了一两银子的烟花,玩了半个时辰,也就放完了。
“洗洗睡吧,新年好呀诸位。”赵云惜也有些感叹,现代的那些离她越来越远,反而离越来越近了。
想想便觉得有些恍惚。
张白圭笑着道:“明日清早,还要去各处拜年,是该睡了,要不然明日起不来。”
“成,炭盆上坐的有热水,尽管用便是。”煤炭很好用,只要记得留半扇窗,就不会有危险,价钱又极便宜,在小冰河时期,太过重要了。
*
赵云惜为着养生,惯来早睡,她很快就睡着了,唇瓣红扑扑的,像是初开的玫瑰花瓣。
张文明盯着瞧了半晌,轻轻地碰触玫瑰。
柔软芳香,心都要跟着化了。
张文明屏住呼吸,毫无睡意,就这样定定地看着。
烟紫色的锦被中,伸出一条雪白的胳膊,攀着他的脖颈,将他带入锦被,复又捏着他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