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张白圭看似自如,心中却慎重,吃完后,又重新审题、重新换个角度解答。……
张白圭看似自如,心中却慎重,吃完后,又重新审题、重新换个角度解答。
仔细打量着两份答案,很好地融合在一起,这才重新洗净手,再屏息凝神,将答案誊抄下来。
等最后落笔,张白圭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生出几分畅快。
日落西山。
初春的凉气再次翻涌,张白圭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在起身时,再次检查考卷,确认并无纰漏才起身交卷。
他的动静一出,顿时能听到稀碎的骚动声,只要有人交卷,就能无限放大焦虑。
张白圭在等待杨知县和山长检查姓名籍贯时,叶珣也起身交卷。
两人等在龙门前,身边有衙役看守,互相对了眼神,彼此没有说话。
此举简直诛心。
林子境想,他本来就紧张,两人交卷这么快,他更是着急,好在他已经写完了,连忙深呼吸几次,这才收拾东西交卷。
在夕阳越线之时,铜锣声响,众人依次交卷,收拾东西走出考场。
纷纷议论声响起。
“县试好难哦,和夫子所说默写根本不一样。”
“我的试帖诗倒是中了,嘻嘻,和我在家研读的一样。”
“那你感觉稳了?”
“稳?你要不要看看那几个少年,那服制是林家所出!当年咱可被涮下来了。”
“倒霉啊,碰上他们。”
有考生面色涨红,侃侃而谈,有考生春风得意,神气非凡。
张白圭和叶珣神色浅淡,不疾不徐地迈步而出。
赵淙:可恶啊,既生瑜何生亮!
他想想自己平淡的回答就有些沮丧,平淡之人写平淡文章,四平八稳!毫无灵性。
赵云惜目光灼灼,在人群中找寻白圭的身影,瞧见后,顿时双眸放光:“白圭!”
几人看过来。
“娘。”张白圭快步上前,看几人面有疲色,皱了皱眉,低声问:“怎么不回去等?”
赵云惜打量着他,精神饱满,比她气色还好,登时有些无言以对。
这人的精气神也太足了。
“走吧,先回。”他们立在此处,有些显眼了。
*
当考生褪去,阅卷官看着手中的一沓试卷,颇觉头疼。
“谁家小儿字体,还有墨团,也敢来参加科举。”
“题都不会破……”
“格律平仄尚且不会就敢作诗!”
杨知县头疼,学政也头疼,上面厚厚一沓卷子,尽数不如意。
勉强挑了几个出来。
“江陵文学之气颇为淡薄啊……”学政感叹。
杨知县皱眉:“林家几个学子,平日里挺好,怎的如今却没见有任何出色之处?难不成还在下面?”
王学政叹气:“再看看,再看看,咱县试送几个去,好歹让江陵露露脸,不能卡太死了。”
两人相视而叹,颇为无语。
江陵县小,读书人也少,拢共加上牛鬼神蛇,也不过百余人。
这糊名誊抄卷,也看不出字体,只能按着文采比,杨知县越看越生气。
县试简单,释义谁都会,也就试帖诗上点难度,但作诗这东西,谁也不能扒你脑子看是刚写的,还是早就写了的。
如此一来,县试只要是有些基础的学子,都能过关。
从日落看到天黑掌灯,杨知县不耐烦地扯了扯衣领,惆怅地想,现在就算来个轻狂书生,拿着不知所云的治国良策,骂他一顿,也好过现在。
三日内,要全看一遍,再比对字迹、排名次,最后出榜,要费的功夫多着呢。
杨知县头疼地挠了挠头,他江陵才子何在?
突然——
“你看这份试卷,释义精炼明确,答题也答得极好,很是扣题,便是叫你我二人来写,便再没有更好的了!”
杨知县嗤笑:“你怕是瞧见张白圭的卷子了!”
他江陵神童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平日里也见多了他的文章,自然知道他的水平。
“瞧着不像,文风孤傲了些。”学政怎么看怎么喜欢,乐呵呵道:“新人嘛,总是狂放些,我们当初亦是,读几卷书,便觉得世人皆俗。”
杨知县被他说得好奇,也凑过来看,片刻后点头:“不错不错,文风虽然孤傲,却并不一味的飘飞。”
“我心甚慰!”杨知县高兴了。
这一个,再加上白圭一个,够了够了。
谁知——
“再瞧瞧这个,四平八稳,不疾不徐,着手细腻,是个好苗子。”学政又是一喜。
杨知县:“咱条件可以降低,但是审美不可以降啊。”
他看得那些文章都不想说。
王学政举过来给他看,两人细细看来,不住点头:“文采平稳,也是好处。”
杨知县心里充满期待,学政那一沓,抽出来好几份了,总得让他也抽出来几份。
下一瞬。
他就眼前一亮。
“此卷定是白圭的诗,他作诗用词简洁,风格流畅,时而清俊秀逸,时而豪放有力,细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啊。”
杨知县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王学政来江陵前,也早已了解过,见此挑眉,笔下是一首风景诗,韵律齐整,挑不出丝毫错处,浑然天成。
两人对视一眼便知,这头名非他莫属。
*
一行人回去后,学子不紧张了,该大人紧张了。
“刘二,你时刻注意着出榜,谁知是两日还是三日,没个定数。”林修然连忙叮嘱,他近来身体很差,已经开始拄拐了。
总是不时咳嗽。
甘玉竹有些心疼,连忙道:“你别操心了!万事有云娘在,她办事妥帖,你就等着听消息就成。”
那是她心中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赵云惜也连忙道:“就是,大夫都说让你不要操劳,你怎么还管此等小事?”
林修然瞪了她一眼。
“这是孩子们的大事!”
“还能再办的都是小事!”赵云惜皱了皱鼻子。
林修然辩不过她,索性不看她,到底放松了许多。
在他面前,李春容和刘氏安静极了,也就张镇笑着劝:“别操心,孩子们大了。”
他是真的不用操心。
不管是张文明还是白圭,对他来说,跟一蹦长大没什么区别。
*
三天转瞬即逝。
一早刘二就去县衙等榜,张镇、张文明、赵云惜也绷着脸,笑不出来了。
“哎呀,愁人,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夫子你在家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张白圭眉眼微动,心中也有些期待,他回身看向叶珣,笑着道:“那我去看榜,你就在家歇着。”
叶珣白了他一眼,也跟着出门。
张镇和赵屠户在前面开路,两人人高马大,气势磅礴,在人群中极为显眼。
“张爷爷你把我举起来!”林均跃跃欲试,他比自己参加科考还在意。
他现在的小夫子是张白圭,他就很想帮着看看榜。
赵云惜也激动极了,这跟高考没什么区别,面对人山人海也兴奋。缩在赵屠户身后,抓着他衣摆,亦步亦趋地跟着步伐。
这是放榜的大日子,就算家中没有考生,也要来沾沾喜气凑热闹,贴榜的告示栏前,更是挤满了人。
辰时放榜,现在天还蒙蒙亮,远远没到时间,但他们险些挤不过来。
林均坐在赵屠户肩头,揪着他的头巾,探头往前面看。
“还没贴。”他有些失望。
片刻后,人群哗然,众人就知衙役带着红榜来了。
县试第一轮正试并无排名,只显示座次和名字,林均瞪大眼睛,盯着衙役贴榜的动作,满脸激动道:“张白圭!叶珣!……林子境!林子垣!赵淙!都中了!他们五个都中了!”
赵屠户老怀甚慰地拍拍赵淙的肩膀,九尺铁汉嗷地一声就哭了:“娘哎,我赵家头一回有人过县试啊!!祖坟冒青烟!快快快,回家祭祖!老子族谱单开第一页!哈哈哈哈……”
赵屠户喜极而泣。
赵云惜想起自己爸爸当时也是在她高考查分时,抱头痛哭。
林修然眯着眼睛看,又看看红榜,满脸若有所思。
而李春容激动到呆滞:“中了中了,竟然真的中了……”
那可是头一个!
张镇心花怒放。
张文明盯着盯着,拍拍白圭的肩膀,他这些年屡试不第,心态磨练之下,倒是沉稳了,也将一腔希望寄托在白圭身上。
告示栏下,大家瞧着“张家台张白圭”只觉得陌生,有那信息广的,才低声跟身边人科普:“咱江陵有名的神童,孝顺聪慧,三岁会认字,四岁会作诗,五岁入学,慧名远扬。
“都说他会是案首呢。”
“这么厉害?”
“连他都不知道,你读的什么书?”
有几个考生看着告示栏旁边张贴的考卷,神色复杂地盯着看,有些人的文采,让你望而生畏。
叶珣神色淡淡地看着,眉眼低垂,他这身子弱,便是能一路蟾宫折桂,怕也是催命符。
他叹气。
正考名词至关重要,有考卷张贴,看完后,只得心服口服。
张白圭纵然笃定自己会被圈中,可真正摆在眼前,依旧心潮起伏。
“娘,我中了。”他眸子亮亮的,翘着唇角笑。
赵云惜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温柔道:“恭喜你啦,张白圭小童生。”
在大家的恭喜声中,张白圭收敛了神情,瞬间变得端方起来,他客客气气地和大家作揖。
“承让承让。”
“愿与诸位同喜共贺!”
他多年手不释卷,这名次是他应得的。
林子垣指指自己的鼻子,他满脸不解:“谁中了?我吗?”
他自知水平垫底,没报星点希望,有林子坳和张白圭、叶珣,三座大山压在头顶,他没有自怨自艾,就觉得自己挺坚强的。
他想了想,神气地挺着胸膛:“小爷我中了哈哈哈哈爽!”
第52章 林子境被他惊回神,颇有些无语。“知道了知道
林子境被他惊回神,颇有些无语。
“知道了知道了,咱俩倒数,先别急着高兴。”
“先高兴吧,谁知道覆试还有没有机会高兴。”
林子垣心态很好。
赵屠户终于哭完了,正满脸欣慰地看着女儿,唏嘘道:“要不是你劝,我还琢磨赵家哪有科举的才华,不打算送他们读书呢。”
赵云惜盯着榜单看,既然中了,就得准备下一场了。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失落而悲鸣。
她终于明白鲁迅那句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有多么厉害了。得知白圭红圈头名,她心中尘埃落定,整个人便有几分淡然了。
等回去后,几人要准备覆试,又把时文拿出来通读背诵。
而林修然手中已经有他们这次的考卷了,各人的文章被抄录下来,送过来了。
赵云惜一一翻看,几人发挥平稳,看得出来,并没有错失之处。
她盯着白圭的文章看,青涩中透露着豪迈,光是翻阅,便觉得心里软软的。
他的文字无可指摘,自行成长便好。
叶珣也在看,他满眼叹服:“你这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实在厉害。”
张白圭捧着书在读,闻言侧眸望过来,骄矜一笑:“我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赵淙捧着自己的答卷,让他俩帮着看看,他扭捏一下,索性放开了,大声说:“能不能帮我改改?让我心里有个底。”
张白圭瞥了几眼,用笔圈出几个词,又在旁边标出来给他看。
“你用词稳妥,却失了几分少年意气,有时不怎么稳妥的词藻,恰好是情绪渲染。”
张白圭认真回。
赵云惜听着他一口童音,忍不住闷笑,也不知道这孩子变声期什么时候来。
赵淙盯着看,半晌才抿了抿嘴:“确实,我总是担心自己用词太过分,会惹得知县、学政不喜,会下意识避免冲突。”
张白圭歪头:“少年书生是有豁免权的,你只要没有桀骜不驯,便不会有事,娘说过,县试的根本是规矩,用四书五经框出来的规矩,你可以和软,却不能什么话都说囫囵了,反倒失了坚定。”
赵云惜亦赞同,她拍拍淙淙的胳膊,无声安抚着。
赵淙轻轻点头。
几人把考卷摆在一起,彼此点评着,一时就晌午了。
赵云惜又去做晌午饭,给他们备着考场上的吃食。先前备惯了,这回特别有经验,但瞧着阴沉沉的天色,明日天气怕是不大好。
“多带着炭,到时候炒些羊肉臊子,水开以后,放入臊子、米饭,略煮开,就是羊肉粥,又暖和,又饱腹。”
温暖的手,是好字的关键。
众人没什么意见,反正她做什么都好吃,人又聪慧爱琢磨一口吃的。
*
隔日便是覆试。
覆试和正试一样严格,题目也是一样,直到圈出名次,江陵县小,一次覆试就够了,听说大县,三回五回都不稀奇。
考试也要难些,但总归是县试,科考第一步,基础题多些,对学识扎实的人来说,并不困难。
特别对于小白圭来说,有心学支柱林修然的教导,有现代思维的赵云惜影响,他视野开阔,心胸洪广,自身又有才气。
县试这种低端局,他虽然抱着“苍鹰博兔”的态度,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中并不紧张。
用娘教的话就是: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在战略上藐视敌人。
一路答题过关,他的心态特别稳。
果然,又隔三日。
终榜出。
有了正试经验,覆试的门路,大家就摸得很清楚了,到了日子就蹲放榜。
未到辰时,几人又怀着殷切期盼,来到告示栏,等着衙役举红榜而出。
“来了来了!”
“让让让!让我们少爷先看!”
几人立在不远处的高台上,静静地望过来,榜首张家台张白圭,众人皆知他必中,顾不得道喜,连忙往下看,第二是叶珣!他俩好像都没悬念。
又开始找剩下三人,在中间找到了林子境,他年岁到底长些,他松了口气,没敢笑,接着往下找。
他们五个是熟人,都中了才好,若有人滑铁卢,还真不敢笑。
紧接着是赵淙吊尾车,最后一名。
而林子垣榜上无名。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挠了挠脸颊,瞬间神清气爽道:“那我不用操心后面两项考试了,爽!”
他今年才十五,放在人群中,嫩的能掐出水来,他慌个大蛋。
“呜呼~你们四个都中了,掏钱掏钱!我要去买醉!我要去弥补我受伤的心灵!”他眉飞色舞,丝毫不见痛楚之色。
四人仔细辨别着他的神色,见他确实不在意,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四人这才敢恭贺出声。
县试录取二十人,独林家占了四人,众人都惊叹不已,对林家私塾的推崇更进一步。
“榜首和榜二全是林家学生?”
“是的,那张白圭五岁入学,叶珣十二岁入学,大家都知道。”
“他家教得这样好……”
这话一出,彼此心里都有了成算。
此时,衙役要去各处报喜,林修然乐呵呵道:“快回快回!你们阖家出动,等会儿人家找不到人。”
赵云惜抿嘴笑了笑,她俯身作揖,声音温柔又坚定:“多谢夫子多年教导。”
如今八年过去,他须发皆白,老态尽显,仍有当初斯文俊秀美老年的英挺模样。
多年相处,是师亦是父。
林修然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沉声道:“难为你了。”
他知道云娘并非凡夫俗子,胸有沟壑,气势不凡,然而生为女子,却毫无施展机会。
他懂她的压抑和痛处。
宛若心学式微,可先生已逝,心学当立,尚有起势可能,女子却再无机会。
赵云惜并不多言,只默默鞠躬作揖。
张镇、李春容、赵屠户、刘氏、赵淙挤上马车,先行回去等到报喜的人去,还要给红封呢。
而几个排名靠前的学子,就要留在江陵,等待杨知县传召赐宴,顺便认识同窗。
都说自古文人相轻,但越是懂得,便越是知道,对方的文采之盛,才气之高,无人能及。
张白圭和叶珣年岁小,满脸青涩,但答卷一瞧,众人便知自叹弗如。
剩余几位学子,客客气气过来打招呼,唯独一人,恶狠狠地盯着两人,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张白圭瞥了一眼他的背影,便垂眸不言,他喜欢桀骜不驯的对手,最后变得心悦臣服,是他一点不为人知的小趣味。
几人回了小院,自有绣娘上前量体裁衣,那个定花样子的绣娘,还是当初教导赵云惜刺绣的女子。
她如今两鬓苍苍,略带老态,眼睛也有些眯缝,看向赵云惜,笑着道:“赵娘子,近来可有长进啊……”
她估摸着是无。
果然,在她的打趣下,赵云惜哑口无言,只得道:“莫笑我了!真是粗和尚捏不住绣花针,我也没办法呀。”
众人便跟着都笑起来。
因是参加庆功宴,要穿得喜庆些,给几人都是定制的襕衫,里头衬着薄绒貂皮,暖和又轻便好看。
为了显示端方郑重,就没有加一圈毛领,瞧着便愈发有少年模样。
越是这样喜庆的时刻,还不到最后考上进士,便越要端方。县试中了,离秀才都不远了,以后几人的衣裳就要换了。
此次晚宴,以杨知县为首,山长、学政为辅,再有林修然、叶青作陪,并八名学生。
张白圭跟着林修然读书,是县衙进过,辽王府去过,对于这样的宴会,极为坦然。
叶珣亦是,作为叶家长孙,他虽然病弱,却是未来掌权人,江陵县中,杨知县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而其余四人,亦是神情淡然,唯有两名青年穿着簇新的棉制直裰,神情略有局促。
张白圭打量片刻,将众人面色、面相一扫而过,心中便有数了。
他端坐着,见杨知县露出亲和的笑意,就知道宴会正式开始。
和一群刚通过县试的毛头小伙子聊天,杨知县说话便带上几分怀念:“本官当年参加县试,心中忐忑非常,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已不可追也。”
众人迎合着,一时间气氛有些热烈起来。
“你们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才,我等已老去,就等着你们报效家国呢。”杨知县冲着北方拱拱手,笑着道:“尔等还要刻苦读书,早日中举,莫要辜负皇恩才是。”
众人又连忙应和。
宴会上客套无数,张白圭眉眼微动,已经习惯这样的场合,手边的酒杯动也未动,尚谨记着,年少不可饮酒的规矩。
他随着众人敬酒的姿势,抿了一口茶。
好在他年岁尚小,并无人劝酒。
待宴会散了,张白圭已经听了满耳的报效家国,为民请命。
他笑了笑,踏着月色,搀扶着年迈的林修然,款款而行。
“你这性子,儿时还怕你太过狂傲不羁,谁知竟如此内敛,也不知随了谁?我若是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成就,怕是想把天捅破。”林修然轻咳一声,笑着道。
张白圭在梅树下顿步,微凉的月光撒在他竹青的长袍上,寒风吹过,露出的一截如玉下颌便染上几分薄红,他温和一笑:“在谁面前狂傲,我娘吗?”
林修然噎住,那确实不好狂傲的。
她看书如喝水,你说什么她都接得上话。而且深刻懂得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
张白圭扶着他接着往前走,门口早有林宅的马车在等着。
“夫子,仔细脚下。”他声音温和妥帖。
“知道了。”林修然抱着铜炉暖手。这一路冻死人了!
第53章 门外初春寒光,晨雾打湿竹林,淅沥潇潇。赵云惜立在蒙蒙细雾中
门外初春寒光,晨雾打湿竹林,淅沥潇潇。
赵云惜立在蒙蒙细雾中,正在菜畦中育春苗,韭菜正当种,白菜和萝卜衬着天冷还能再种一茬。
张白圭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细瘦的腕骨,正在沿着菜畦的篱笆撒花种,一些春日的漂亮小花。
收拾完以后,又去侍弄墙角种着的蔷薇,是张鉞跑商期间帮着收集的品种,目前已集齐好些品种,粉色、白色、黄色等各色都有,春日里看满墙的时候漂亮极了。
但为了春日长势更好,现在要修枝,现在这剪下来的蔷薇枝也极受欢迎,别在地上就能活,生了根送给村人,大人种在院墙上,也都喜爱极了。
如今还是光秃秃的枝条,已经能想见蔷薇花开时,密叶翠帷重,浓花红锦张的模样。
“回了。”赵云惜笑着打招呼。
张白圭嗯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花锄,并肩回院里。
当通过县试后,一直紧绷的心放松下来,反而一时无所事事起来。
张白圭没有急着捧书细读,反而闲适地坐在院中喝茶,红泥小火炉,上面搭着铁丝网,烤着橘子、板栗、甘蔗等,有甜香味传来。
赵云惜坐在他身侧,笑着道:“你过了县试,好生玩几天,绣娘刚做几身好看衣裳,你这几日约着同窗去玩,踏青、郊游、进城都行。”赵云惜指了指书房,笑着道:“我放了五十两银子在老地方,你要花了自己拿,不够了我给你添。”
“娘去吗?”张白圭侧眸问。
赵云惜剥着橘子,被炙烤过,橘皮软薄,白丝也少了,唯独果肉带着微烫的酸甜。
“不去,我去蔷薇园看看。”她琢磨着去看看工人修剪枝丫可还得宜。
张白圭捧着茶水喝,闻言眉头微皱,毫不犹豫道:“那我们就去蔷薇园帮你打枝。”
赵云惜唇角含笑:“你如今不必顾念这些。”
张文明从院内走出来,挨着赵云惜坐下,吃掉她手中的橘子,笑眯眯道:“娘子剥的橘子甚甜。”
张白圭见此,又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娘亲,开口声音粗嘎:“娘,吃橘子。”
他被自己声音一怔,再开口尝试说话,却依旧粗噶。
“哈哈哈哈。”张文明毫不犹豫地嘲笑,该,谁让他爱抢他娘子,他还抢不过。
赵云惜微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上火了!嗓子都哑了,这段时间少说话,多喝水,保护好嗓子!那你这两日跟着我们去蔷薇园修枝好了,跟同窗出去玩,难免嬉笑玩闹说话多,有些伤嗓子。”
张白圭捧着茶水喝,乖巧地嗯了一声。
然而他才十二便过了县试,来恭贺的乡亲特别多,这家拎一兜鸡蛋,那家拎一只鸡,再要白圭先前用过的纸笔,当是沾沾喜气。
林子坳送来许多选本和藏书刻印,就连当今喜爱的青词本也有。
“白圭这伢儿真厉害啊,年纪这么小就能考上。”
“就是就是,明年再考一回,是不是就成秀才公了?”
“云娘,你好福气啊,一门双秀才。”
“白圭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每回见了都穿得干净整洁。”
“再过几年是不是要考探花郎啊?还是状元郎?”
赞誉声蜂拥而来,他
张白圭却丝毫不见骄矜之色,一如往常。
赵云惜细细盘算过,考科举光宗耀祖就不说了,一般人没到那程度,但只要你能考上秀才,想往下读,朝廷会给与一定支持。
廪生有固定粮米进账,艰苦些,靠这个读书也成。
像张文明最初是名次较词,并非廪生,也无钱粮可拿,只靠着张镇的薪资养一大家子。
但是张白圭不一样,他才名尽显,考中廪生,近乎板上钉钉。
他以后有铁饭碗咯。
叶家也让人送来贺礼,一个大箱子,文房四宝自不必提,都是市面上顶好的品质,那墨锭上还描金了。雪花银摆了一排,在阳光下闪着光,看着就很吸引人。
“叶家有钱啊。”赵云惜摸了摸银子。
张白圭倒是拿起那湖笔看了一眼,温和道:“这笔不错。”
送到了他的心坎上,他极喜欢。
赵云惜看了看,白圭的文房四宝都是林宅负责,日常用是足够好了,但这是名品,瞧着又高出一个档次。
张白圭喜爱这些。
正说着,就见林子垣扯着叶珣往这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念:“我说你也多出来走动走动,整日里窝着读书作甚。”
叶珣被他拽得踉跄几步,皱着眉头凶:“林子垣!你放肆!”
然而林子垣并不害怕,甚至想扛着他走。
赵云惜连忙出门来迎,笑着道:“快进屋来,子境呢?没跟你们一起来?”
“在后头,他瞧见小树,跟他聊天呢。”林子垣回了一句,松开叶珣,冲进去骚扰张白圭:“我从你家村口过,好多村民在门口坐着晒暖,我听他们在谈论你!”
当然也谈论他了,说他是个高壮的俊孩子,他喜欢!
张家台马上要出第三个秀才了,这学堂里又有那么多学生,跟着沾点秀才光,也是极好的!
几人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声音,说是里正来了,见人多,还是笑着道:“族长说,让我们来跟你商量商量,是现在开祠堂,还是等你考上秀才再开?”
赵云惜闻言看向张白圭:“你说呢?”
张白圭沉吟:“等我考上举人再说。”
里正顿时乐呵呵道:“那成,都听你的,等你考中秀才再说。”
里正谈性极高,连白圭儿时名字由来,也笑着重复一遍,满脸赞叹道:“这孩子打小就不一般,天上神龟下凡呢。”
张文明跟着寒暄几句。
送走里正后,秀兰婶子又来了,她起早贪黑卖了几年烧饼,家里盖起了青砖大瓦房,人也风风火火的。
她提着篮子过来,笑呵呵道:“狗娃子明年下场呢,说是先试试,看到底是什么感觉,想借你家的试卷看看。”
赵云惜侧眸望向张白圭,她轻易不会替他做决定。
张白圭点头,抿着嘴往里头走。
王秀兰惊讶:“不愿意算了,别勉强孩子。”
“勉强啥,他嗓子哑了,不开口是伤面子呢。”赵云惜连忙解释。
王秀兰便懂了,笑哈哈道:“怪不得呢,他往日最是妥帖,突然不理人了,真是长大了!”
“你家狗娃子现在人人夸,明年给你考个秀才回来,你就知道什么叫做梦都能笑醒了。”
王秀兰现在敢想敢干,接过送来的卷子,她畅想一番,便不住点头:“成,就按你说的办!”
她接过宣纸,小心地捧着,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字,就像是捧着珍宝。
赵云惜也跟着笑,秀兰婶子是一个很有干劲儿的女人。
“那我回了,回头像你家白圭那样过了县试,还要来谢你!”王秀兰笑眯眯道,她以前没想过送孩子去读书,庄稼人连饭都吃不饱,耗费家底去读书像是脑袋被摔坏了的想法。
现在真香。
赵云惜目送她离去,笑了笑。
林子垣这才笑眯眯地打趣:“未来的秀才公,可否赐小弟些许墨宝,我珍藏着,等你中了状元,这就是传家宝!”
张白圭用一根指头将他戳远了些,并不搭话。
林子垣:?
赵云惜忍着笑道:“他现在修闭口禅,发誓要十日不说话。”
张白圭:?
只有年岁长些的叶珣知道怎么回事,他刚去林宅读书时,正处于粗噶的变声期,整日里也是闭口不言。他嗓子哑了,想必感觉是一样的。
“你们吃什么?”赵云惜问了一句。“小蘑菇炖鸡,再做个板栗腊肠饭,如何?”
“好耶!我喜欢吃!我要吃两大碗!”林子垣很是捧场。
张文明去捉鸡,赵云惜去菜园里薅菜,三个小孩就坐着聊天。
“叶珣,今年的府试有什么打算?”张白圭压低声音道。
他有点想一起考了。
叶珣抬眸,望着这个清隽如竹的少年,片刻才低声道:“我知你的想法,只是你如今身量未成,年岁亦小,不若等明年。”
就算现在考上秀才,三年后中举,再过一年考上进士,这是最流畅的科考进程了。
但道理很简单,到时候少年进士,谁敢给他派差事,磋磨几年,便什么都不剩了。
张白圭哑然。
事实却是如此。
“凡事事缓则圆,莫急着长大。”他在心里劝自己。
索性起身去帮娘亲做饭,他还是喜欢和她一同做事,不忍她独自受累。
“把鸡放着我来。”他道。
嗓子难受,他索性不说了,只接过手中的鸡,捂着它的眼睛,捏着翅膀压着,面容冷肃地杀鸡。
他骨节修长细白,下刀快狠稳,看着鸡血滴尽,再用热水烫过,慢慢拔毛。
“白圭,你这手是执笔的手,怎么能用来杀鸡?”林子垣搓了搓手:“让我来,你的气质不符,我看着害怕。”
张白圭觑了他一眼,言简意赅:“你别吃。”
林子垣瞬间比鸡还安静。
叶珣笑了笑,上前帮忙拔毛,他拔了几根,有些诧异:“开水一烫,这样好拔?”
拔毛、开膛、掏肚。
张白圭动作熟练,他抿着唇,眉眼低垂,神情悲悯。
林子垣挠了挠脸颊,小声嘀咕:“不就是杀鸡,我回家就学!”
他要杀鸡如麻。
家中人少,幼时奶去卖炸鸡,爷在王府当值,而爹去林宅读书,甜甜和他年岁尚小,所有活计都落到娘亲头上。
他记得她忙得连轴转的模样。
后来他会和她一起做事。
如今也手到擒来。
赵云惜眉眼温和,笑着道:“你家有厨娘,你学了作甚?”
第54章 这时候蘑菇少,好不容易才凑了一把,细细清洗过后,这才放在一旁,把鸡
这时候蘑菇少,好不容易才凑了一把,细细清洗过后,这才放在一旁,把鸡肉剁成块,再用葱姜蒜、花雕酒腌着。
赵云惜此时无比怀念白糖、冰糖,因为她想炒汤色,没有糖色,炖肉就失去了灵魂。
但是没有也行,小蘑菇炖鸡也香。
她做着饭,几个孩子在外面聊天,主要是林子垣说,叶珣偶尔应和,而张白圭真的像是在修闭口禅一样,一句不说。
当浓郁霸道的炖肉香味传出来时,几人望向灶房的目光明显变多,谈话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云姐姐,好香啊,我肚子开始咕噜噜叫了。”林子垣没忍住咽了咽口水,他眼巴巴地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好香啊,他满脸陶醉。
赵云惜掀开锅盖,锅里聚集的香气出来了,一阵薄雾腾飞,带来浓烈炽热的香气。
林子垣登时有些受不了,也不聊天了,跑进来跟他聊天,笑着道:“要是能天天吃到云姐姐做的饭该多好啊。”
他满脸嫉妒地看向同窗:“张白圭!我要和你结拜,这样咱俩就有一个娘了。”
张白圭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掰着手腕,冷笑:“我还略懂拳脚,你要来试试吗?”
林子垣并不想试,并且躲在赵云惜身边,软乎乎道:“云姐姐,这鸡好肥好香啊,这小蘑菇也嫩嫩的,吃起来肯定香,吸溜,越想越受不了。”
赵云惜也跟着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温声道:“从南坡摘的,切的肥厚了些,这样吃起来壮嘴,你定然喜欢。”
林子垣:“云姐姐做什么我都喜欢!”
“你这嘴真甜!”赵云惜夸了一句,开始往盆盆里盛菜,一边笑着道:“六斤的大公鸡!炖了这半晌,肯定好吃。”
等盛了米饭,三人开始端饭,都摆到餐桌上,连张白圭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香浓的汤汁顺着鸡肉往下淌,看着就香到要命。
“快吃吧。”赵云惜笑着道。
几个半大孩子,吃饭起肉来,看似斯文,实则那炖得香烂的鸡肉,恨不能连骨头都咽。
“真香啊,白圭真是好福气!”林子垣吃得感动坏了,他好嫉妒!
叶珣屈指敲敲他脑袋:“胡闹!”
林子垣巴巴地看着他,鼓着脸嘟囔:“等我明年下场考试,定要超过你们!”
他握拳,发愤图强!
从今天起,他要努力读书,考上秀才后,再来蹭饭!
张白圭瞥了他一眼,声音浅淡:“最后一个鸡腿了。”
林子垣:!
他登时顾不得闲聊,埋头苦吃,能来一趟不容易,他要吃到饱才行。
赵云惜看向叶珣,满脸怜惜:“你多吃些,瞧你瘦的!风吹就跑!”
林子垣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大鸡腿进了叶珣的碗。
可恶,他确实吃得慢,吃得少。
张白圭瞧着他鼓着脸颊的可怜模样,将他看不到的那个鸡腿也给他。
“喏,吃吧。”他说。
林子垣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吃完饭后,他抢着刷碗,笑眯眯道:“哥哥让你!”
*
读书最是耗神,考试是其中之最,一直都在紧绷着,脑力耗地很严重。
几人歇息几日,将县试的试卷来回翻,来回写,就连张文明也加入讨论。
他多年不第,心思也淡了,开始琢磨在族学中教书,但心底总是抱着几分希望,碰见这样的老师,忍不住想看。
赵云惜鼓励他:“不管年岁几何,日子都是过给自己看的,既然想学便学!不妨事。”
张文明握住她的手,垂眸低语:“家里一切都靠你,我心疼。”
他眼瞧着要到而立之年,跟着赵云惜做了几回生意,眼瞧着端方稳重起来,不一味地钻牛角尖,非得要如何。
“娘子,你前日做的香米鸭配着酸辣肚丝汤,极好吃,还能再做一回吗?”
张文明眼巴巴道。
赵云惜把他的脸往一边推,斜着眼睛哼笑:“你再闹,才不给你做。”
张文明哪里肯善罢甘休,还要再闹,却见张镇、李春容从院里走出来,他连忙坐正了。
“我和你娘去江陵转转,你们要去吗?”张镇问。
家里现在买了牛,做了牛车,去江陵城玩就比较方便了。
“你俩去吧。”张文明快乐挥手。
张镇就护着李春容走了。
院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两人,赵云惜便起身去书房,她这些年虽然不在林宅读书,却养成了好好看书的习惯,闲暇时,手里总爱捧着书。
而林修然以为她喜欢看专业书,便给她搜罗来好些书,让她自己看着,赵云惜看着艰涩难懂的专业书,满脸苦哈哈。
她又不是白圭,什么书都啃得下。
*
张白圭这会儿正在写策论。
他需要沉淀,再参加院试、府试,林修然对他的要求就更高了。
“你考中不难,难得是你想要的名次,县试我从不担心,但是去荆州府就不一样了,各个县区的人才汇聚一堂,你要做这些的尖子。”
林修然头发花白,身量清瘦如竹,手中拄着拐,正看着他,沉声道。背后需要付出的努力,简直不可估量的煎熬。
张白圭放下手中的笔,神态自若,他看着笔下的字,沉声道:“夫子,我知道。”
他心里有数。
林修然拍拍他的肩膀,纵然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叮嘱。
“哎呀,爹,白圭比你懂事多了!”林均鼓着脸颊,不耐烦道。
林修然哑然失笑。
他捏捏幼子的脸颊,笑眯眯道:“你个孩子知道什么,爱之深、责之切,我这也是为白圭好。”
林均皱着小鼻子,不耐烦听,他挥挥手,哼笑:“娘让我不要啰嗦,我觉得爹也得听。”
林修然被他气得翘了翘胡子:“滚滚滚!”
光会气人。
林均嘻嘻一笑,捧着书躲远了。他冲着林子垣眨眨眼睛,又朝外面努努嘴,两人便对上了暗号。
张白圭清了清嗓子,两人顿时安静下来,乖乖地捧着书读。
林子坳从外面走进来,一袭竹青道袍,颇有些潇洒意味,他笑着道:“好羡慕你们还能玩。”
他今年二十二,听林修然的意思,是想着让他下场,往下一步走走,参加今年的乡试,先下场试试。
“一旦中举,就是正经官身,还可以进京赴会试。”张白圭心中生出几分渴望艳羡来,他也想如此。
可惜他年岁尚小,都不赞同他太快去参加科举。
林子坳神色中带着忐忑和喜不自胜,低声道:“多年辛苦读书,今年终于要出结果了。”
他考中秀才后,压了一回乡试,这回就让他去了,总归先试试,他年岁也不小了。
张白圭听得神往不已。
少年的心,总是跃跃欲试。
“白圭,我想与你同场考试。”林子坳笑眯眯道,知道他心中志向,故意逗弄他。
张白圭冷哼:“你怕是没这个福气。”
林子坳:……
很好,够狂,是熟悉的味道。
几人毫不犹豫地哈哈大笑,林子境笑眯眯道:“哥,那你期待和我同场考试吗?”
林子坳白了他一眼。
他以前是小夫子,攒了好些威严,可惜在他前年成婚时,尽数败尽了。
闹洞房是一回,过后太过疼宠妻子,又是一回。后来发现掰不过来了,他索性学着云姐姐的样子,打不过就加入。
几人坐定,林修然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老头身量清瘦,须发皆白,却自有一番神仙气度,一双眸子精光湛湛。
“子曰,温故而知新,你们学问已足够扎实,老夫决定,将你们分到学堂中去当侍讲,你们在此期间,将四书五经好好地捋了捋,不光要做到心中有沟壑,还要能解释出来,信手拈来才是。”
林修然清了清嗓子。
“让林均是甲班,由白圭带,你年岁小,恐学生不服众,这就是你要思考的问题了。”
林修然捋着尺长的美髯微笑。
他年岁小,容易被别人轻视,怎么获取别人的尊重,也是他的考核能力之一。
张白圭听着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温和道:“成,我知道了。”
他神色安定。
林修然教学方式很好,更倾向于让他们自己去思考,而不是一味地强塞。
“行了,你们去吧。”他唇角带着惬意的微笑,挥一挥衣袖,扭头就走。
如今开春,新收了一批蒙童,甲班多是八岁到十岁,正是刚换完门牙的一群小兔子。
张白圭立在他们中间,不像小夫子,倒像是学生。
几个小孩见他一身月白襕衫,不疾不徐地捧着书走来,身后跟着蔫头耷脑的林均。
他最服气的就是白圭,分到他班上,哪还有好日子过。
张白圭走进来,夫子连忙跟他们作揖行礼,两人又还了礼。
让林均先找个位置坐,两人一道走出去。
“现在学到哪了?”张白圭问。
“三字经刚通读过一回。”夫子回。
张白圭以为,他需要一番手段,才能震慑住和他一般年纪的小萝卜头,结果——
“我乃张家台人张白圭,乃山长学生,今日……”他的自我介绍还没做完,学堂中便一片山呼:“哇哦~张神童!张神童!”
“啊啊啊啊张神童要当我的小夫子!那岂不是说我以后是小神童。”
“可恶啊,我娘整天拿我跟你比,让我多学学你,开玩笑,我要是能比得上你会八岁来蒙学吗!”
“就是突然,我娘也动不动就说什么看看人家张神童,十一岁就过了县试!”
“小夫子!你快讲快讲!我们要随你读书。”
张白圭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望着沸腾的学生。
都疯了?
第55章 见大家对他的读书水平给予极高赞扬,张白圭眉眼微抬,用戒尺敲了敲桌子
见大家对他的读书水平给予极高赞扬,张白圭眉眼微抬,用戒尺敲了敲桌子。
“来,你们出自己认为最难的上句,我接下句,探探彼此的水平。”张白圭低声道。
众人顿时沉默,和张白圭比读书,多么得不自量力。
他的名声太响了。
其中一个家境较好的学生扬声道:“我要和你比骑射!”
总不能有些人文是顶尖,武也是顶尖吧,那也太不给人活路了。
他家境好,是隔壁公安县的望族,家中养着一匹马,还有骑射师傅,可谓打遍江陵无敌手,无往不利。
毕竟养一匹马太贵了,买马钱尚且不说,光是草料一年都要几两银子,也用不上几回,一般人家都不会养。
张白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秀致的脸庞上带出几分兴味来。
“好呀。”他放下戒尺。
“我就和你比一遭,就面前的那片空地,如何。”他笑吟吟道。
见他这样好说话,那叫陈维的学生顿时兴奋起来:“好!”
他从小就是听着对张白圭的夸赞长大的,时日久了,难免心生抵触。
他到底有多厉害,值当如此赞誉。
他陈维又能差在哪里。
于是——
在张白圭的吩咐下,刘二去马场牵了两匹马来,张白圭笑着道:“你自己选一匹,先磨合磨合吧。”
陈维:……
感觉这下完了。
林宅有马场,他们一个文人世家,为什么要有马场。
他闻言便有些羡慕,小声嘀咕:“为什么我不是张白圭的同窗?”
张白圭在陈维熟悉马的时候,已经开始舌战群童,他素着小脸立在那,不管是谁扔什么招,尽数接下。
甚至有蒙童早先读过书,专门记了偏僻的一些句子,要来为难他。
张白圭不疾不徐,甚至不用思考,轻轻松松接招。他五岁便能诵读四书五经,这些年一直泡在林宅藏书馆里,从未有半分懈怠。
一群小孩轮了两遍来问,直到他们满眼星星,眸中全是敬仰的崇拜,再说不出来其他,张白圭眉眼间这才闪过一丝笑意。
“好了,我三岁认字五岁开蒙,日夜不息,至今才学成这样,等你们几年后,定能比我水平更高。”他笑着安慰。
而此时,陈维见众人蔫头耷脑,还有什么不明白,笑着道:“来!和我比!”
他心里还有一丝侥幸。
小夫子年幼,肩膀瘦削,身子单薄的小少年,如何比得过他浑圆壮实,又是打小爱骑射,他信心十足。
张白圭在一片哄笑声中,撩开衣摆,摸了摸小马的脑袋,这才豪迈一笑:“来!比过一回!”
他翻身上马。
小少年英姿飒爽,月白襕衫在浅草地上,像是一阵清新的凉风。
林均满脸悲悯地看着众人,为什么要想不开,和他比。
陈维先来,骑在马上打固定靶,他上马姿势利索,一看就是老手,众学生哇哦一声,都是小孩,凑在一起看热闹,简直高兴疯了。
“九环!”
“十环!”
“又九环!”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方才小夫子以一抵二十的低沉气氛,瞬间被横扫一空。
“陈维必赢!”林均隐在人群中,捏着嗓子装别人。
张白圭无语,回眸瞥了他一眼。
林均顿时安静如鸡,但他的话语,还是让蒙童快活起来。
“陈维必赢!”
如果小夫子文武双全,那衬得他们也太可怜了些。
结果。
张白圭一驱动马匹,林均又忍不住双眼放光当拉拉队:“小夫子必赢!冲鸭!”
众人:……
你到底哪头的。
在众人一愣一愣时,张白圭策马跑起来,他神采飞扬,少年目光湛湛,搭弓射箭,三圈三箭,并不回头看自己的成果。
立在马上,他冲着目瞪口呆地陈维笑了笑,慢条斯理问:“服不服!”
陈维:“服!”
能进林宅的蒙童,那也是经过重重考核才进来的,在才气上并不输人什么,但碰上张白圭,只能铩羽而归。
“原来这就是张白圭!”陈维神色复杂,但他满眼崇拜,实在是高兴极了。
有张白圭教他,那可太好了。
*
瞧着天色不早,赵云惜便起身往林宅去,这条路,她来回走这么些人,熟悉到不行。
走在路上她就在琢磨做什么晚饭吃,等到了正要往书房去,刚踏过大门,就听见身后传来欢呼声。
“这就是张白圭!”
她好奇地望过去,就见刘二正在牵马,正要往这边来,见了她,连忙道:“小少爷调到学堂当小夫子呢!”
赵云惜笑着道谢,这才过去看了看,离得很远,就能听见朗朗读书声,坚定地响起。
她立在门口等着。
片刻后,就见张文明率先踏了出来,见她在,笑逐颜开:“娘子来接我?”
他年岁大了,气质愈发卓越,成熟又外放,白皙的脸庞愈加俊秀。
赵云惜望天。
片刻后,张文明瞧见白圭从学堂走出来,顿时俊脸一垮:“我懂了。”
“娘!”张白圭清脆的童音响起。
赵云惜冲他摆了摆手,笑眯眯道:“娘接你回家。”
没想到他也来当小夫子了!
“当小夫子的感觉怎么样。”她好奇问。
张白圭垂眸:“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他教了几日,薄唇绷成一条线,早无先前的意气风发,有些失落道:“我好像不太会教。”
明明是看一眼就会的东西,他却要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讲几遍,重复地口干舌燥,对上的仍旧是茫然眼神。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朝着张文明努努嘴,笑眯眯道:“那你可以问你爹,他经验充足。”
张文明顿时挺直脊背,一身竹青道袍随风飘扬,笑眯眯道:“世人资质不一,有些蒙童你略微提点两句他便会了,但更多蒙童就是听不懂,甚至会出现在你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根本不愿意读书的情况。”
张白圭抿嘴,黑白分明的眸子充满了不解。
片刻后,才鼓着脸颊嘟囔:“我定然能办到!”
赵云惜含笑摸摸他脑袋,他年岁太小了,又从小一帆风顺,在读书上,他真没吃过什么苦,极有天分。
“这么小就要接受社会的毒打,真可怜哦。”她笑着摸摸他脑袋。
张白圭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三人聊着天,一路往家走去,刚到家,就见李春容提着一只肥肥的大公鸡,笑着道:“今天晚上炖鸡吃!热乎乎地再烫几个饼子,吃完肉,倒上水,涮锅子吃?”
她这是跟儿媳学的,冷天吃一顿,浑身都能暖起来。
说着就要去做,张文明很有眼色地过来烧火。
他发现,只要他跟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娘子就待他格外温柔。
那他干起活儿来,是真的有劲。
等张白圭做完作业出来,饭已经做好了。
属于鸡肉的浓香味传来,金黄的油脂往下淌,看着就很香浓。
里面还放了胡椒和茱萸,鲜香麻辣,吃起来浑身毛孔都通了,爽得很。
“娘的手艺越发好了。”张白圭满脸意犹未尽。
“怪不得家中茶楼的生意那样好。”张白圭的小脸上尽是满足。
李春容也跟着笑,乐呵呵道:“要不是你娘,我们哪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你快三岁时,家中也就你爹、爷爷回来时能吃顿好的,平日里你还能吃口蛋羹、蒸肉沫,你娘都是跟着我喝糙米,把个小脸粉白的女子,生生吃得面黄肌瘦,我心中愧疚,却也无计可施。”
“你快多吃些,别辜负你娘的一片心。”李春容笑着劝。
她又去屋里端出来一盆芝麻胡饼,笑着道:“方才秀兰送来的,都吃吧。”
刚出炉没多久的芝麻胡饼,有被炙烤出来的香甜麦香,饼皮烤得焦黄,起来酥得掉渣,吃起来极满足。
芝麻胡饼和鸡肉吃完,也不过吃个半饱,再添上热水涮菜吃,真是美滋滋。
几人吃完了,就在水雾蒸腾的餐厅里不愿意出去,这里很暖和,呆着很舒服。
“家中无笔墨了,明儿我去江陵买一些回来。”赵云惜笑着道。
家中每次用笔墨都特别费,她会每日练字,而张文明和白圭回来,也会做功课,那用笔墨就像是喝水一样简单。
现在江陵城中,下等竹纸的市场已经被张鉞侵占,她跟在后面收分红收得盆满钵满。
唯独有一条不好,就是张家营业额太高,会被要求冲商役,会给不赚钱的项目,还必须接,不能拒绝。
再就是缴税也是大头。
当年张诚为了一句江陵善人几乎散尽家财,而如今张家为了孩子参加科举考试的好名声,也只能步步退让。
赵云惜的分红自然而然地跟着少了,她自然觉得痛惜。
这时候缴税和后世不一样,大概率养朱家子孙去了。
那谁愿意。
张白圭连忙道:“明日我没课,跟你一起去。”
他想陪陪娘。
赵云惜当他要买东西,便笑着允了,乐呵呵道:“成啊,明天我们一早赶牛车去。”
两人都不会,就看向一旁正埋头吃饭的某人。
“我给你们赶车。”张文明立马道。
“谢谢相公,相公你真好,能嫁给你是我的福气!”赵云惜笑眯眯道。
吃大饼吃了十年,张文明还是吃不腻,他闻言顿时露出个骄矜的笑容。
“哪里哪里,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他很有自知之明。
张白圭起身立在廊下,看着昏黄夜色下升起的一轮弯月。
“看什么呐?”赵云惜立在他身侧,问。
“看星盘。”张白圭道。
星子如云,璀璨夺目,他半晌没有回神。
“大厦将倾。”他不解皱眉。
第56章 转眼又到了三月。天气没那么严寒,院中的海棠花开了几个花骨朵
转眼又到了三月。
天气没那么严寒,院中的海棠花开了几个花骨朵,艳艳的,在枯黄衰败的冬日里,便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地上也开始冒出青草嫩芽来,瞧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颇有些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意味。
林修然带着四人去县衙报名,将名单递上去,再找两个廪生作保,这对他家很容易。
府试的流程和县试相差无几,几人已经轻车熟路,对流程都很熟悉了。
而林修然重点跟他们说的是这次的主考官。
——李士翱。
嘉靖十三年,李士翱出任荆州知府,民间传唱“贤太守真父母”,对他印象极好。
“他幼时家贫,十八岁成为廪生,父母先后亡故,他独自养大两个幼弟,还能考中进士,堪称文人表率,他有如此贤名、才名,亦是不世出的才子,你若能重走他的路,也算是厉害了。”
张白圭眸色微闪,他跟在娘亲身后,拉着她的袖摆,软声问:“娘亲觉得呢?”
赵云惜握住他的手,满脸笃定地夸:“我儿心怀鸿鹄之志,定有大鹏展翅之日。”
临近考试,心态最重要,她需要给的就是笃定的爱意和肯定。
她想着,怀抱里暖和,最是抚慰人心,索性将白圭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脊背,轻轻地哼着儿时的歌谣。
白圭翘嘿嘿一笑,在娘亲怀里蹭了蹭,心满意足。
林修然唇角微翘,平日里也是独挡一面,见了娘亲就要哼唧唧,才让人恍然觉得,他还是个小少年呢。
*
转眼间,府试就来了。
先前经历过一回县试,也陪着林子坳来荆州参加过府试,就连家人也对流程很熟悉,不慌不忙地准备着。
赵云惜提前两天就开始做熟米,把米饭煮硬一点,能一粒一粒最好,铺在箅子上,在拿去张鉞家作坊,在晒纸的地方烘干。
张白圭看着透明的大米,有些纠结,看着就费牙。
“你水开以后,把干米、鱼丸、青菜都放进去,热乎乎的吃一碗,或者粥是粥,菜是菜,看你自己喜欢怎么吃。”赵云惜看着就有点纠结,笑眯眯道:“再做个蒸蛋,你到时候在热水里烫一下就能吃。”
她细细叮嘱。
张白圭看着她忙,跟着一起忙,一边笑着道:“成,我知道了。”
赵云惜一备就是四份。
林子境爱吃河虾,给他炸了小虾米,把皮剥了,只留肉,再添些其他菜。
赵淙喜欢吃红烧肉,就给他做了点红烧肉,到时候少放水,拌着吃。
都收拾完了,就开始等着府试开始。
*
又是四更天。
一早就把书蓝装好了,赵云惜仔细清点过两遍,这才把篮子发给他们。
“不要紧张,我们就来试试水,看看啥情况,正式考试是明年,不要着急。”林修然慢条斯理道。
张白圭轻轻嗯了一声,少年一袭裘袍,立在凛冽寒风中,眸光灿若星辰,漂亮至极。
“去吧去吧!”赵云惜笑着道。
立在贡院外,赵云惜神色有些恍惚。
贡院巍峨高大,白砖黑瓦,隔绝出两个世界。
*
张白圭跟着流程,坐进号房中,抬首望着高台上的李知府,他穿着云雁补子的官服,头戴乌纱,脚蹬官靴,在高台上俯瞰全场,威严庄重。
他是经典的文官长相,清瘦俊秀,尺长美髯,却很有气势。
张白圭盯着看了两眼,便收回心神,将炭炉引燃,屏息凝神,等待巡逻衙役举题而出。
府试和县试的区别不大,亦分为正试、覆试等,出成绩的速度也差不多,考试内容也大体相似,依旧是分帖经、杂文、策论等内容,统共有三场,要考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这荆州府六百余名学子,最后共录五十人,前十名是甲等,后四十名是乙等。
随着锣响,巡逻衙役举着牌匾题目四处巡游。
看到题目后,张白圭眸中闪过兴奋,这样难的题目,做起来才格外舒爽畅快。
他静静思索片刻,这才提笔就写。
少年意气,却也学会了内敛,字里行间克制又精准。
这些年,他早早地学过四书五经,历代考卷他通刷过一回,早已得心应手。
他写完后,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重新在心中换思路答题,发现答卷上写得比这个好,便细心誊抄下来。
他来回检查两遍,发现无一错漏,才等着次题放出。
府试果然比县试难多了,也很有深度。
张白圭静静地看着,思索片刻便起笔。
高台上的李士翱视线巡弋,定在张白圭身上,他想起那日看的生平。
江陵神童,幼年家贫,后得林修然赏识,收为学生,其才甚高,世人皆赞誉。
李士翱当时在林修然三个字上点了点,闭着眼睛,半晌没说话。
林修然。
他重新看向眸光沉静的少年,又想起他看的那一沓又一沓的答卷,笑了笑,就看他这次发挥如何。
心学在王先生死后,在朝中隐秘爆发,隐隐有力压程朱理学之势。
李士翱若有所思,就看这张江陵如何应对考题。
他眸中带着打量。
*
张白圭认真答题,一字一句,写得万分小心。纵然夫子说是来试试,但是他心里明白,这只是安慰的话。
他还是想一次就成。
科举从未有试试一说,中榜便是中榜,落榜便是落榜,人情法度,怎么会有试探。
等答好题后,他认真地检查三遍,见夕阳西下,橘黄色的光芒铺陈而来,凉风渐起,人也能感受到萧瑟的寒意,便起身交卷。
神态庄严的考官看了他一眼,给卷子上盖了戳,他就收拾收拾,离开考场走了。
他猜测,叶珣也要交卷了,他极有才华。
*
出考场后,张白圭找到他爹娘,又回身等半晌,才看见林子境、叶珣、赵淙走了出来。
赵淙神色茫然,他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好像没写好。”
林子境也是神情艰涩,完全没有出县试的轻松。
叶珣依旧面色微白,唇色轻粉,神色中带着浓厚的疲惫之意,好像力竭一样,他惨然一笑,声音哑然:“我这个身体……”
这样日出而来日落而息的府试尚且撑不住,乡试、会试又该如何。
张白圭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快回家休息。”
众人一片静默。
林子境神色复杂:“怪不得许多人一辈子过不去童生试的这个坎儿,难太多了,感觉我没有希望了,来回改了三回,越想心里越没底,越觉得自己答题浅薄无知。”
赵淙心有戚戚然地点头:“哎,难咯。”
两人看向神色淡然的两人,唏嘘一叹:“你俩加入一下我俩的讨论?要不然觉得被你俩给孤立了。”
张白圭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挨个拍拍,笑着道:“你们才多大点年纪,最大的十八,最小的十岁,想那么多干啥,慌得是那些年过而立还没考过……”
张文明:“咳咳咳!”
他疯狂清嗓子。
他就是那个几乎年过而立,在科举考试上毫无寸进的人。看着一群小嫩草长起来了,他也觉得心理压力很大。
赵云惜望天,她就不说了。
几人索性讨论起破题来,从百姓、治理、安家上都成,各有各的倾向性,问题不大。
如此正试一场,覆试三场,白圭身上的直裰穿着都晃荡了,瘦了好大一截,整日里耗费心神,吃穿不爽利,太过熬人。
而接下来,只等荆州知府李士翱带着考官们批改完答卷,两三日便会张榜告示。
*
荆州府贡院。
李士翱坐在主位,江陵、公安、石首、监利、松滋、枝江等县的县令都在,领着考官在批改,第一波先快速筛选出偏题、错题者,放置一旁。
第二轮,便要挑出写得好的那批。
科举考试规矩严苛,几人按着规矩忙了两日,才算定下最终版。
拆封时,几人共同抽中一张卷子,李士翱心中有预感,应该是江陵少年张白圭。
他的文采,在座二十余人,毫无疑义。
杨知县美滋滋地捋着自己的胡须,那是他江陵县的学子!
李士翱见他笑逐颜开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他县里的学生。
“这张白圭,你觉得如何。”他问。
杨知县想,那是他亲人给他留的升迁通道,定然是极好的。
“回知府大人,张白圭乃江陵县案首,他的县试成绩极好,素日里为人也是很有孝名,年岁虽小,却知孝顺亲长,是个好孩子。”
李士翱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其余九位甲等的答卷,和颜悦色道:“这张白圭为案首,诸位意下如何。”
都想让自家县里出的学子当案首,这可是政绩,但学问相差太大,反而没什么希望。
不如让知府高兴些,不驳了他的意。
*
小院中。
张白圭正在和叶珣对弈,而张文明和赵淙玩。
“你猜自己是第几名?”叶珣淡淡问。
张白圭抬眸望着月色,哼笑:“我想要案首。”在自己人面前,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望。
赵云惜正在磨刀,闻言黑线,这孩子从小就要强,什么都喜欢要最好的。
但小少年眉眼灼灼,一双眸子灿若星辰,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让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在娘心里,白圭永远是案首,谁也比不过。”她笑眯眯道。
张白圭便挨着她站着,看着她磨刀,笑着道:“前些日子只顾着忙科举的事,没顾着娘亲,你别生气。”
赵云惜抿唇轻笑,将刀放下,捏捏他肉嘟嘟的脸蛋,小少年再怎么端方稳重,那脸上的婴儿肥骗不了人。
她克制了好些日子,终究没忍住捏捏他。
张白圭翘了翘唇角,他眉眼亮晶晶地撒娇:“娘最近总是离我远远的,和爹在一起。”
赵云惜望天:“我是想把你当大人来看。”
结果忍不住,根本忍不住,可恶。
张白圭抿着唇,白皙的脸颊被掐得微红,眼神瞬间幽怨起来。
但赵云惜进厨房帮忙,他抬脚就跟进去了,撩起袍角坐下烧火,叶珣也跟进来了,像是两条小尾巴。
赵云惜剥蒜,他就帮着剥葱。
三人说说笑笑,赵云惜做起饭来也有劲。
福米懒洋洋地趴在灶前,用尾巴敲着白圭的腿。
张白圭揪了揪福米的白眉毛。
福米就把下巴搁在他腿上,可怜兮兮地哼唧着跟赵云惜告状。
“我们炖个大骨头,把骨头给福米啃。”赵云惜道。
福米听见骨头,就支棱起耳朵,整只狗都高兴起来了。
叶珣把葱一根一根洗干净,再摆得整整齐齐,赵云惜看了两眼,满脸复杂。
怪不得俩小孩能玩到一起,这毛病一模一样,爱洁。
第57章 张白圭吃完饭,就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手里捧着书,闲闲地翻了几页书消食……
张白圭吃完饭,就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手里捧着书,闲闲地翻了几页书消食。
叶珣亦是。
赵云惜坐在一侧练大字,在闲暇时,写一会儿字,整个人都宁静下来。
张白圭目光注视,他盯着那手好字欣赏半天,与有荣焉地点点头,他娘亲真得厉害。
他又想起县试时,那道桀骜不驯的目光,希望大家有顶峰相见那一日。
还有七八日便要出告示长案了。
晚上临睡时,院中树影婆娑,月色极好,赵云惜披着长衫,立在院中,昂首望着天上月亮。
月光澄澈如水,映出院中的海棠花影。
她抿着唇,略微有些担忧。
隔壁房间的窗户被推开了。
“娘。”张白圭趴在窗台上,俊秀的脸庞映在月色中,他眉眼含笑:“怎么不睡?”
他索性披上衣裳,单手撑着窗户,直接跳出来。
“在想张榜告示的事。”她还是有些许困意的,但心里存了事,有些睡不着。
两人并肩坐着,张白圭满是稚气的脸颊上,露出几分洒脱:“可娘说过,我们只是试试而已呀?”
“娘,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愿意让娘失望。”张白圭眸中盛满了笑意:“等我长大了,给娘买金耳坠金项圈金镯子,再打张金床睡觉。”
赵云惜听出他的打趣,回身扯住他肉嘟的脸颊,哼笑:“记性不必这样好。”
她当年为了哄婆母,确实是这样给她画饼的。
张白圭被她扯着脸,眸中流露出晶灿的笑意。
“别担心,相信你儿子。”他老气横秋地拍拍她的肩膀。
赵云惜揽住他瘦弱的肩膀,轻轻嗯了一声,随口道:“不是担心,是期待。”
她眉眼柔和,捏捏白圭的小脸,很想再亲亲。
可恶。
长大得好快。
张白圭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努力睁开眼睛陪娘亲谈心,结果扛不住生物钟,往她肩上一靠,瞬间就睡着了。
赵云惜的心软成一团。
她眉眼柔和,就像是幼时那样拍着他的脊背,见他睡沉了,这才俯身将他抱起,放在床榻时,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乖儿长大了。
她笑了笑,起身回房睡觉。
*
隔日睡醒后,赵云惜正要喊白圭起身,就见他在舞剑,从张诚处学来的,每日练一练,锻炼身体。
她便也持剑上前,两人对练。
正练着,李春容和张文明从厨房走出来,见娘俩对打,笑着招呼:“吃饭了!”
甜甜端着菜出来,笑眯眯道:“娘,白圭,快吃饭。”
赵云惜这才放下剑,看着早餐,笑嘻嘻道:“娘今天醒得早啊。”
这天才刚亮,她就做了油条、面窝出来,还炒了菜,可见早早就起了。
李春容笑嘻嘻回:“想着你们许久不曾吃过我做的面窝了,叫你们再尝尝,谁知道我啥时候蹬腿,从这间到那间。”
赵云惜无奈。
“爹和娘定然长命百岁,还等着你们帮白圭带孩子呢。”她笑着道。
清明刚过,谷雨将至。
几人说着话,便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携带着茫茫白雾,降临人间。
“这雨水好!水稻该插秧了。”张白圭昂着脑袋问:“可是如此?”
果然听见葛大姐惊喜的声音,她琢磨着,等雨停了,就能去薅秧苗,开始插秧了。
春日喜雨。
赵云惜也高兴,百姓生活富足,大家好过了,她看着也舒坦。
张白圭推开书房的门,春雨那细密带着青草香气的味道便扑鼻而来。
清凉的气息极为舒服,随风涌入。
赵云惜也跟着打开窗子,冒头出来跟他打招呼。
“龟龟呀~”
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细雨飘在脸上,落了一层细碎的雨珠。
张白圭黑线,他也伸脸出来和她打招呼。
“娘呀~”他学着她的语调。
赵云惜:……
她支着下颌,笑眯眯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四岁那年,有一次我们从江陵回来,你耍赖非得让我背,但我提着东西背不动,就故作生气地拿小棍抽你屁股,你第一次挨揍,吓得嗷一声窜出去很远。”
张白圭幽幽道:“我当年记得,娘亲突然变成大怪物,非得要吃我,还拿着棍子在后面桀桀桀地笑。”
赵云惜清了清嗓子,笑眯眯道:“你那时候好可爱,身子圆圆,屁股圆圆,跑得快了就扭来扭去,我故意吓唬你,用小棍戳你屁股,你就会突然加速,特别可爱哈哈哈哈……”
现在想想就忍不住笑。
张白圭:?
他依稀记得自己是亲生的。
赵云惜无事,索性提着炉子去堂屋沏茶喝,坐听竹林打雨声。
“今年的雨水不错,感觉会是一个丰收年。”赵云惜在心里叹:“冬季这样漫长,就指着春夏收点庄稼,够一年的嚼用呢。”
白圭在读书。
他总爱手里捧着书,不曾放下一点。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坐在茶炉旁,也跟着喝了一杯茶,笑着道:“这场雨来得好,清明时节下一场,谷雨下一场,地里的墒就足够了。”
赵云惜点头,她方才心里想得也是。
张文明抖抖衣袍走了进来,见两人围炉煮茶,笑着道:“本来打算雨停了去,但是路上泥泞,我又回来了。”
他都走出村头了,好多人带着斗笠在插秧,星星点点的绿意,看着还挺有意思。
趁着有雨水,赶紧干活。
“不着急去,下雨天学生也不去。”赵云惜笑着劝了几句。
连下了三日雨,荷塘里都满了。
几支早荷露出一点尖尖的叶子,被雨打得来回摇晃。
赵云惜其实有些艳羡他俩,只要努力,总归有一份前程,白圭读书刻苦努力,如今就等着府试结果,往后自然有一份计较。
便是张文明,纵然乡试两回没中,他到底是秀才,半个官身,和寻常人已然不同。
而她在这个朝代,不管如何努力,经商、读书,最终也不过是一个浅薄的符号,并无选择余地。
幽幽一叹。
她收起突如其来的愤懑。
正出神间,门被拍得啪啪响,张文明去开门,就见一个衙役立在门口,笑着道:“李知府传召呢,命你家学子,三日内赶往荆州府!”
张文明连忙道谢,他走上前去,笑着道:“你辛苦了,快请屋里坐,喝杯茶!”
衙役笑着摇头,这家学子能得知府传召,未来不可估量,他好声好气道:“快收拾收拾去吧。”
张文明想想娘子整日里爱送别人点东西,连忙道:“我这挖了些春笋,你带回去中午添个菜。”
说是春笋,其实主要是搭头腊肉。
衙役连忙推辞,提着小箩筐,喜滋滋地走了。
在二院的两人已经听到了,闻言连忙收拾东西。
“甜甜!你在家等着你奶回来,小姑娘不要乱跑,有人敲门隔着门问问信息,就让他走,说我们去邻居家一会儿回来,会处理。”
“坏人来了就用锄头夯他,不必害怕。”
赵云惜殷切叮嘱,还是有些不放心,索性道:“走吧,一起去,到时候你爹和白圭拜访知府,我带你去逛街。”
甜甜眼睛亮亮的:“可以吗?”
她确实挺想去。
赵云惜笑着点头。
赵云惜想着赶牛车太慢,就去刘家借马车,林修然一听是知府传召,眉眼微凝。
“府试过了,就是院试,让你去,怕是学政在此处,是大好事!走在路上时,多琢磨琢磨文章民生!”林修然拄着拐,神色柔和。
林均捧着小脸,满脸敬佩地看着他,软声道:“你太厉害了!我要向你看齐!好好读书!”
他想想就觉得快乐。
赵云惜笑眯眯地看着他,揉揉他的小脑袋,依稀像是看见小小一只的白圭。
林修然给了她小院钥匙,方便她们住,一边笑着道:“知府名声极好,我虽未和他共事,却早有耳闻,你放心便是。”
赵云惜腼腆一笑:“得夫子一言,我心里就不慌了。”
林修然摆摆手。
身子佝偻。
一家四口连忙往荆州府去。
赵云惜掀着帘子往外看,雨停了,田里插秧的人就更多了,在马车上看,很多小黑点在田里动,身后是一片浅浅的绿意。
张白圭也望得出神。
傍晚时,几人终于到了荆州府。
赵云惜撑在白圭肩头,强忍着揉屁股的欲/望,幽幽道:“这路也太颠了。”
她屁股都要被颠肿了。
“真是年纪大,受不了一点罪。”她叹气。
张白圭望着马车,满脸若有所思。
“天色晚了,明日一早你们再去拜访,先洗洗睡吧。”赵云惜道。
*
隔日。
天刚蒙蒙亮,想着要去李知府府上拜访,赵云惜就起床做饭,顺便将精油和香露打包好。
她打制了许多高端礼盒装,大漆螺钿的工艺外箱,内里装着巴掌大的同工艺小木盒,内里才是银质的小瓷瓶,或者是名窑的瓷器。
这原本是为张文明备的,想着他若是考中举人,把这个送给上峰,不说多加照看,只要不穿小鞋就行。
谁知一直没送出去。
不过现在白圭倒是用上了,她心甚慰。
赵云惜将漆盒捧出来,又添了四色点心算一份,这样一人提一份礼,瞧着也不打眼。
又捧出上回绣娘制的新衣裳拿出来,给两人换上。
白圭一袭浅灰蓝的圆领袍,镶着沧浪色的窄边,腰间系着的腰带是林修然特意送的。
以革为质,外头裹着青绫,上面缀着银质小装饰,正面两个小方片,旁边有小辅两条,带宽而圆,束不著腰,像个漂亮的呼啦圈。
赵云惜认真给他整着衣衫,抿唇轻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眉眼柔和,捏捏他的脸:“我儿!真好看!”
第58章 被夸赞的张白圭翘了翘唇角,眸色认真:“娘在我心中,比洛神还好看。”
被夸赞的张白圭翘了翘唇角,眸色认真:“娘在我心中,比洛神还好看。”
“去吧。”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越看越满意。
白圭真的哪里都好。
她甚至狂放地想,欲与居正试比高。
嘿嘿。
当然只是膨胀地想一想而已,她还是非常了解自家情况,白圭纵然真称得上一句“郎艳独绝”,可张居正才是真正不世出的天才。
他一句“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实在太过有格局,她心生佩服。
刘二驾车,张文明提着礼物,带着张白圭往李府去了。
*
李府并不巍峨,只是府邸旁的一座四进小院,然而住进知府这座大佛,这小院便显得格外不同起来。
张白圭登门,还不等他说出来意,门子便连忙道:“可是两位张相公?大人已经在厅内等着了。”
张文明和刘二跟着门子往偏厅坐着喝茶,一旁的小厮把张白圭往里面引,又有人帮忙提着礼物。
刚一进正院,就见李士翱正坐在亭中等候。
“老师。”张白圭俯身拱手。
听着少年清澈的嗓音,李士翱上下打量,捋着胡子想,这孩子确实不一般。
前几日下了雨,阴凉处尚有水渍,形成一处小水洼,李士翱带着他坐在亭中,闲闲地聊着天。
李士翱穿着家居的道袍,颇有些潇洒不羁的意味在,他笑着指点:
“明日我湖广学政要来视察此次府试,本官打算将你的正试、覆试答卷也呈上,到时可能还要考校你,你提前想想。”
“田学政名顼,字希古,号柜山,他素来有才,二十一中举人,二十六中进士,可谓青年才俊,意气风发。”
张白圭目光灼灼,听了这许多青年才俊的故事,心中便愈加渴望。
李士翱带着他往外走,打量着他送来的礼物,很是满意地让小厮带着走,笑着道:“你这看着还不错,就带着给田学政吧。”
话说到这一步,彼此都心知肚明,此次府试的排名,他必然名列前茅。
但是在张榜之前,谁也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见他仍旧不卑不亢,并未张狂,李士翱心中便更加高兴了。
有才华之人何其多,但性情不稳,在朝堂上就是走不远,根本没什么提携的必要。
张白圭态度更是软和三分,笑着道:“老师提携之恩,白圭没齿难忘,心中十分感念,特意送大人些许土仪,这是我娘自家开的作坊,先前在江陵地区售卖,如今已铺开荆州府,这香露和精油都是挑得顶出色的鲜花精制而成,老师可以留着,其他礼物再备就是。”
张白圭煮了茶捧上。
李士翱摇头失笑:“你以后要在府学读书,到时候再送也不迟。”
张白圭眼睛亮了亮,他喜欢一切和读书相关的话题。
李士翱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捋着胡子道:“还是个孩子呢。”
都不怎么会掩饰。
张白圭腼腆一笑。
李士翱带着他去坐马车,两人又往城郊去了,临着江边有一座宅院,外头瞧着不显眼,里头文竹幽兰,三步成景。
两人跟着小厮走近了些,就见那穿着宽袍大袖道服的文人正坐在竹林旁,悠闲地喝茶。
“你们来了。”
和李士翱的不怒自威相比,他更加随和些。
田顼起身,看向一前一后走来的二人,打量着小白圭。
先前李知府对他多有赞誉,说什么他有帝师之才,并奉上他的所有答卷,田顼看了,也颇为惊奇。
他实在有文采有想法。
真真前途无量。
他也起了惜才之心。
春光正好,偶有凉风吹过,凉亭围了一层薄纱来挡风,愈加添了几分仙气飘飘。
小白圭上前行礼,他温声道:“初次登门,实在叨扰。”
田顼哈哈大笑起来,摆手示意他坐,跟一旁的李士翱笑:“这孩子还挺有礼数。”
李士翱客客气气道:“来时我还说,田学政两袖清风,最是爱民如子,他偏说什么礼不可废,给你带一点小土仪,他家作坊产的香露。”
张白圭眉眼闪了闪,镇定地再次作揖行礼。
田顼定睛一看,拿着桂花精油闻了闻,眼睛便亮了:“这个我买过,是赵氏作坊供应的!”
张白圭腼腆一笑,彬彬有礼地回:“家母正是姓赵。”
他很骄傲地挺起胸膛。
李士翱喜欢孝顺孩子,见此更喜欢了,许多人读书后,便瞧不起亲娘,觉得她们见识短浅。
他却最喜孝顺。
田顼轻轻抚摸着漆盒,见纹饰独特漂亮,便知是用心准备的,笑着道:“你这孩子。”
他又转头看向小厮:“快收好,放在多宝阁上去。”
张白圭陪坐在末席,听着两人寒暄,说一些家国大事,他都认真听着。
过了一会儿,田顼又问:“你村中收成如何?”
张白圭一直绷着在听,闻言连忙道:“去岁还成,百姓有些余粮,今年谷雨又下雨,来时许多百姓在插秧,估计今年收成能续上。”
李士翱闻言满意点头,没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
田顼也是笑,他温和地将茶水递过来,笑着道:“百姓靠天吃饭,也靠上官的仁心吃饭,要看得见百姓的苦,才成。”
田顼早已知江陵神童张白圭,这次得到推荐,对他更加深入地了解,他幼年家贫,无以为继,后来其母聪慧能干,硬是把张家的收入提升上来了。
而他的学问也极好,县试、府试的试卷都已经摆在他的案头,他看了后,甚为叹服。
要不然他不会接触他。
“你夫子是林修然?”田顼颇有意味地问。
他知道,林修然崇尚心学,是王学一派,而他乃闽中理学一派,朝中还有正统程朱理学一派。
“是,白圭幼年学从林夫子。”张白圭神态恭谨。
李士翱捋着胡子喝茶,只要白圭神色安定,这一回就必然能赢。
他想起当初贡院初见,他在一群鹤发童生中,格外引人注目。倒像是落魄寒门家的清贵子弟,而非军户农家,出身乡野。
他对白圭赞誉有加,甚至在两人说话时,已经开始琢磨着,白圭二字到底担不起帝师之才,他改个名字才好。
他正在心中琢磨,就听田顼道:“本官特命一题,既然李大人赞你是神童,那便来一篇南郡奇童赋,你意下如何?”
张白圭俯身作揖,知道他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他并没有拒绝的能力,就着书童送来的笔墨,挥笔写就。
他自三岁时,便日日练字背书,有娘亲陪读,亦觉得非常欢喜。
张白圭唇角含着腼腆的笑意,盯着笔下看,眼神却坚定极了。
田顼和李士翱本来还在低声闲聊,见他写得认真,便过来看了一眼。
只一眼,田顼便怔在原地。
他仔细盯着看了半晌,胸腔中充满着溢美之词,半晌才唏嘘道:“怪不得李大人对你多有赞誉,确实是个了不得的神童!”
“你可知西汉贾谊?”他问。
张白圭恭谨回:“回老师的话,学生知道,《过秦论》便是他写的。”
田顼沉吟,听他提起过秦论,便含笑点头,看来确实是知道。
“本官观白圭,颇有贾谊之才!”他拍拍李士翱,笑着道:“你小子,怕我对他的排名有意见?”
李士翱笑了笑,温和道:“都是为皇上分忧,为大明尽心效力,心都是一样的,便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张白圭太过年少,立在两人中间,身量单薄细瘦,满脸稚气。
但他今年只是童生试,慢慢成长起来,差不多也要二十左右。
尽够了。
田顼对他极为欣赏,笑着道:“我近来在读唐北海太守李邕《南岳碑》的摹本,如今赠与你,你好生看看,不负本官一片心意,莫负皇恩浩荡。”
他摆摆手,便有小厮去取书。
田顼趁着空档,索性来摸他的底,从四书五经逐渐跑偏到资治通鉴、史记等。
张白圭都不疾不徐地答了。
他和赵云惜爱玩这个游戏,你背上句我接下句,甚至不用动脑子。
李士翱:……
他老了。
真的。
好多他都要想一下,但张白圭已经说完了。
李士翱心中暗骂老狐狸,连吃带拿!他是推荐这孩子不假,但他现在这样考校作甚!
没得让白圭觉得他才华出众。
可恶的老狐狸!
张白圭也有些吃力,他到底年岁小,和官场老油子打机锋,实在不占便宜。
好在田顼看出他吃力,并未为难他,甚至还笑着道:“已经快晌午了,午饭就在这用,我让人摆饭。”
李士翱乐呵呵道:“蹭你一顿饭不容易啊。”
田学政虽然并未恃才傲物,但自有一番文人气度,那种淡淡的清高和漠然,不用明说,你都能感觉到疏离。
张白圭在心中复盘,将发生的事和对话复盘一遍,心中便有数了。
随着铃铛声响,丫鬟捧着托盘上菜,就听田顼道:“粗茶淡饭,随便吃一点,怠慢了两位。”
张白圭看着桌上没见过的点心,糯团子往下流着乳白的汤汁。
他尝了尝,赞不绝口:“好好吃!甜而不腻!软糯可口。”
娘爱吃!
张白圭想着,等出去了看看,有没有卖这个点心的,到时候买来给娘吃。
他略盯了两眼,田顼便笑着道:“你爱吃便多吃两个,小孩正在长身体,不必学那套假客套。”
张白圭腼腆一笑:“回田学政的话,因家母噬甜爱糯,学生想着记住点心的样子,等回去后,买来给娘亲吃。”
李士翱自己是个孝顺的,听见旁人也孝顺,顿时冲着田顼挑眉,笑着用眼神示意。
看,我推举的小江陵很有意思吧。
第59章 亭中清风徐徐,帷幔飘飘。张白圭少年俊才,却并不狂傲,他面露……
亭中清风徐徐,帷幔飘飘。
张白圭少年俊才,却并不狂傲,他面露柔和,提起娘亲时,唇角勾出些许笑意。
他从未离开过娘亲,儿时离开过一日,他哭了一回,从此娘亲去哪都给他带上。
田顼感念于他一片孝心,连忙道:“罢了,何须你出门再寻,给你送一份便是。”说着回身看向丫鬟:“家中各色点心装一攒盒出来。”
一盒子点心不算什么,但他年岁小小知道惦记母亲,人品这一项上,就令人满意点头。
天下才子何其多,心性之患,实在严重。
张白圭腼腆一笑:“白圭谢老师挂怀。”
他头一回见面,就接受别人好意,有些羞赧,但能让娘亲也尝尝,他愿意。
李士翱打量着他,心中感念,他先前就想着白圭的名字顶不起他的帝师之才,就琢磨着想给他改个名字。
这会儿有田顼在,刚好帮着参谋一二,他当即便不再犹豫,开口说了自己的想法。
“田学政,我想着,白圭如此人才,等院试过了,想着给他留在府学读书,他如今的名字虽好,但一路科举,焉知不会站在更高的地方,到时候他就需要一个很压得住的名字,白圭虽好,却不够言志正身。”
李士翱神色柔和,他就这么点想法,据说白圭之名,出自白龟,龟长寿,是家人的一片关爱之心。
化为白圭后,亦是含义非凡,圭者,玉制重器也。
但时下龟字虽寿,却和乡间俚语“龟孙、龟儿子”这样骂人的话重叠。
再者就是真得经不起他的帝师之才,他心疼,想着给他起个好名字。
“居正如何?”李士翱捋着胡子,笑吟吟问。
田顼认真思量片刻,“张居正?不错。”
张白圭连忙起身,俯身作揖,笑着道:“白圭谢老师赐名!”他仔细品味着居正二字,心中甚是喜欢,表情就带出几分来。
李士翱顿时哈哈大笑,温和道:“你喜欢就好,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他们愿意再改,若是不愿,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勉强。”
田顼也点头,笑着道:“是,毕竟是家中长辈起的名字,不可怠慢了。”
两人很是惜才,不愿他为难。
张白圭心里知道,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对方并未嘲笑“白圭”二字,而是认真为他考虑以后,他用手背贴贴微烫的脸颊,冲着二人作揖行礼。
田顼拖住他的手,不叫他再行礼,只笑着道:“我和你们知府都不是一味重规矩的人,不必多礼,寻常对待,大家都自在些。”
李士翱也跟着点头,笑着道:“是这个礼。”
张白圭便洒脱一笑,不再执拗于俗世礼节,回:“白圭恭敬不如从命!”
几人闲闲地聊了几句天,李士翱问他住在何处,在荆州府可有房舍,到时在府学读书,要提前把事情都给安排好。
张白圭眉眼闪了闪,心中对自己府试排名就有了猜测,恐怕三甲才能得知府如此赞誉。
这才一一回了,将自己情况详细告知。
“我这还有份书单,怕是要劳烦田学政一二了。”李士翱来时就已经打算好了,论藏书,谁也没有学政家多,既然来一趟,总得薅一点什么走。
田顼斜睨他一眼,起身带着他往书房走去,温声道:“我这只是个小书房,藏书不多,你瞧着喜欢尽管拿便是,这都是抄写本,我还有。”
李士翱哈哈一笑,跟在他后面往前去。
三人往书房走去。
书房很大。
比他家的院子还大。
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擦洗的十分干净,阳光透过格栅照进来,打进来一束光。
那么多的书,看得张白圭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向前两步,轻轻抚摸着泛黄的书页。
田顼一指书房,坐在书桌前,笑着道:“喜欢什么书,尽管挑,等会儿给你送去。”
李士翱也有些馋这些书,他搓了搓手,眼巴巴道:“田学政,你看我那书架也有些空。”
田顼揣着手,格外大气:“随便挑,这些书,都是族中小辈抄录而来,如今还抄着,缺不了,尽管拿就是。”
田顼捋着胡子,笑得快活。
李士翱懂了。
这些书,就是一张密密的网,旁的不说,拿人的手短,这都是情分。
田顼客气一番。
谁知——
李士翱他是真拿啊。
从这头拿到那头,瞧见有用且珍贵他就拿。
“白圭幼年启蒙,至今已有九载,读书甚众,到底藏书不如学政家丰富,怕是有诸多遗漏,这都是学政保存的冷门篇章,你回去时常研读才是。”
李士翱压低声音叮嘱。
张白圭感受到他的真诚,心中感怀,连忙道:“大人、学政,你们的心意,白圭永世难忘!若有来日,必将衔草结环以报。”
李士翱拍拍他的肩膀,看着小少年清澈稚嫩的脸颊,有时他的言行,真的会让人忘却他的年岁。
张白圭克制半晌,终究忍不住,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他明显沉浸其中。
田顼盯着他读书的样子,过了片刻,从他手中把书抽出来,翻开第一页,含笑问了几句。
张白圭一一答上来。
“真过目不忘?”田顼惊了。
李士翱也惊了。
他也听过这样的传言,还当是夸张的说法,可能是背书比较快,没想到是真——过目不忘。
那也太厉害了。
看着面前的藏书,光是一册中庸,便有十余种释义,张白圭才探知世家大族的一点底蕴。
寻常寒门士子,想要和他们这些庞然大物比,真的很难。林宅藏书已是丰厚,对于张家台来说,已经高不可攀。但和田府这小小一个偏门宅院都比不得。
张白圭心中愈加感念。
眼瞧着天色不早,李士翱停止自己疯狂行为,带着张白圭离去了。
等出门后,李士翱才笑着道:“田学政桃李满天下,对待学子最是和缓,但越是温和性子,便越是难以走进他的心,幸而你容颜极盛,又是个文采好的。”
有一张精致容颜,实在太好了。
大明朝做官,容貌也是一等一的重要。
*
张白圭去了李府,赵云惜就去逛街,她寻思,能得上峰单独召见府试成绩不用愁了,那就得备着院试、入县学的东西。
院试简单,和府试相差无几,倒也不必特意准备。
而入县学要备的东西就多了。
从学服到被褥、水杯、盆子都要先备好了,甚至还有数算用具等,林林总总也不少。
来次荆州府不容易,索性一次置办齐全了,也省得往后要用时再慌里慌张。
县学的课程和林宅差不多,但在林宅读书时,这些都是由林宅准备,而如今要自己准备了。
还去银楼给他重新置办了网巾、幅巾、腰带、扳指等。读书时,虽然并无互相攀比现象,但不管是前世今生,先敬罗衣后敬人都是存在的。
她不忍心白圭因为衣裳的事,难过受气。
衣裳就穿着林宅那些就成,不用特意再置办,外头买的,还真没有林宅的好。
赵云惜一路走一路盘算,给甜甜也买了好些东西,小闺娘长大了,快到说亲年岁了,她略压了两年,没让她早早订婚,想着等她长大了,有主意了,自己会做选择。
但小闺娘的一些首饰,也得置办起来。
甜甜喜欢一些成熟端庄的装扮,小小年纪就装扮的老气横秋。赵云惜没勉强,每个人有自己的偏好。
等日头升高时,吃了一碗馄饨,她小声嘀咕:“白圭怎的还没回来?”
都没见他来寻。
甜甜擓着大包小包,闻言将汤汁喝掉后,这才笑眯眯道:“多留是好事啊,说明大人看重他。”
赵云惜自然知道,她就是有些担心罢了。
“走吧,回去。”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回小院,把各色东西都清点好时,才听见外面传来马车的声音。
“回来了!”甜甜连忙起身冲出去,笑着道:“爹和弟弟回来了?”
赵云惜正在洗锦帕,闻言看着走进来的白圭,笑着道:“今日给你置办了好些东西,你瞧瞧,这是岁寒四友的锦帕,我过遍水,你明日就能用了。”
白圭轻轻嗯了一声,还在回忆着在田家宅院的事,满脸意犹未尽,他在他们面前,实在太青涩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江陵城中被称为小神童不算什么,这世上小神童实在太多了。
他眉眼清亮,但他会努力上进!
赵云惜把锦帕晾完,把小泥炉上煮着的茶水倒出来,笑着道:“喝点水。”
两人喝着茶,张文明已经提着点心过来。
“这是田府送的攒盒,里头都是点心,娘尝尝合不合胃口,咱以后也去买点。”
赵云惜轻轻嗯了一声,用筷子夹起点心,糯米纸包着里面是晶莹剔透的糯团子,能看到里面的夹心,上面还在流淌着奶味的汁水。
她尝了一口,看起来会比较甜腻的点心,吃起来却甜而不腻,软糯可口,精致又好吃,让她连吃两个。
“真好吃。”她不住口地夸。
张白圭捧着茶水,随口道:“今日去找知府大人,他给我改了个名字,说让我回来问问爹娘的意见,看是否应允。”
赵云惜摸了摸下巴,啜一口茶水,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名字呀?”
这茶水滋味甚好,甘甜清冽,带着一点点陈皮的回甘,配着点心吃,极好。
在听到白圭说完后,她惊讶地合不拢嘴,险些将口中清茶喷出。
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第60章 “张居正。”西窗下,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却不及这
“张居正。”
西窗下,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却不及这三个字震耳欲聋。
赵云惜失手打翻茶盏,她唇瓣抖动,半晌失语。
张居正。
她家小白圭是张居正?
大明首辅。
“谁言天公不好客,漫天风雪送一人。”
张居正身上有太多标签了,江陵神童、权相、大权独揽、位尊、一条鞭法。
和死后清算。
赵云惜唇瓣抖动,捧着小白圭的脸,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世间唯有张居正。
张白圭吓得不行,少年立马连忙张开瘦削的双臂抱住她,哄她:“娘,你不愿意让改就不改了,别哭别哭。”
赵云惜痛苦于他的生前身后事。
她俯身,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她拢在怀里的娇娇儿,左肩扛着江山,右肩扛着百姓,唯独忘了自己。
她泣不成声。
白圭学着她往常的样子,轻轻拍着她脊背,安抚意味非常浓厚。
“娘,咱不改不改啊。”白圭眸色清亮,定定地望着她。
赵云惜想着他儿时,小小的手,捧着厚厚的书,还有看杨家将时,那些专注。
她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白圭,为大明耗尽心血,可他被摆宗辜负了。
若是旁人,她只觉遗憾惋惜,可这个人是她的小白圭,她便替他难过到不能自已。
她要心疼死了。
她甚至想只让他读书,不让他做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好。
“改。”她咬牙切齿道。
他自有他的路要走,又岂是一个名字能左右的。
喉头像是被棉花堵着,眼眶也酸涩地厉害,她咬着唇瓣,开口便是泣不成声。
半晌不能言语。
她深深地吸气,起身去洗了把脸,这才回身坐下。
看着白圭乖巧的样子,她心中又涌出无尽难过来。
万历年间,隆冬那场大雪,一身绯色官袍的张居正,踏着清白大雪,走在紫禁城中时,信念坚定又充满希望。
可他又怎知,一朝身死,神宗清算。
朱翊钧在奏疏上批示:“居正朕虚心委任,宠待甚隆,不思尽忠报国,顾乃怙宠行私,殊负恩眷。念系皇考付托,待朕冲龄,有十年辅佐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以全始终。”
一生光风霁月,为国为民,死后却重压无数骂名。
张家饿死十几口,长子自戕而亡。
赵云惜心中生出绵绵恨意来,他一手养大的小皇帝,就连启蒙书籍也是亲自策划,又是画图又是详注,却尽数喂了狗。
好在,他护着的百姓,一直记得他。
他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做到了。
赵云惜突然明白了林修然,明白了张居正,他们的文人风骨。
他的脊骨,从来都是直的。
赵云惜哭得不能自已。
她哑然失声。
张白圭不解她情绪的突然崩溃,却紧张地抱住她,神情温柔地哄着:“没事没事,娘不哭不哭,我们不改名不改名。”
赵云惜深深吸气,睁着通红的眼眶,从前她学历史,看人物兴衰在薄薄一页书,只觉潮起潮落世事无常,像是看故事一样。
从来不曾想过,这薄薄一页书中,是白圭的一生,字字句句,横竖撇捺,笔者如刀。
她如今再看,悲欢离合、家国大义,里面有多少白圭的泣血锥心。
赵云惜努力地平复心情,将白圭抱在怀里,亲亲他的小脸,眼眶通红:“没事,娘为你感到自豪,我儿得知府看重,往后无灾无难到公卿,是极好的事情。”
白圭眸光通透,知道这中间定然有他不知道的缘故,但娘亲没说,这会儿情绪又不好,便不再多言,只静静地陪着她。
赵云惜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杯盏弹跳,落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她兀自在心中骂骂咧咧:“真是好日子过够了!才能如此欺负我儿,爱国可以!忠君免谈!如今还没到那一步,但也要早早谋划才是。”
她冷笑一声。
努力地收拾好心情,不让白圭跟着忧心。
张白圭见她红着眼睛,磨着后槽牙,见她情绪好上许多,有些无奈道:“改名不是大事,娘亲若是不愿,不改便是,何苦哭一场,眼睛都肿了,儿子看着心疼!”
她素来温柔矜持,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春日清晨带着露珠的海棠花,端的清艳逼人。
何曾这样悲痛哭泣?
瞧着就令人心疼地紧。
张文明拿着锦帕过来给她擦眼泪,故意逗她笑:“这样哭,我见汝犹怜!”
两人刚才被她惊住了,张文明愣神片刻才回神,那大颗的眼泪珠子像是砸进他心里。
“别哭,白圭的前程,又岂会因为一个名字而受影响。”
“是啊娘,这是细枝末节,知府不会介意。”
赵云惜拧着眉头,鼻头堵,嗓子哑,眼眶肿,怎么都不舒服,看着张文明愈加不顺眼!
他可没少给白圭添堵!
她伸手就捣了他一个青眼窝。
白圭的绊脚石!
张文明捂着俊秀的脸颊,拳头砸在眼尾,晕出一片红,眸中也渗出些许水渍,他幽幽道:“我陪你哭就是,何苦再揍我,手可疼?”
赵云惜又用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地吹了吹,无奈:“你都不知道躲?”
张文明垂眸,长睫被生理泪水打湿,眨了眨眼,语气诚恳:“娘子痛快便好,我甘愿的。”
张白圭:?
他爹在说什么。
张文明丝毫不抵抗,大掌附上那捧着他脸颊的手,温声道:“娘子心中若不痛快,治卿还有左脸。”
赵云惜甩开他的手,指着他,抖着手半晌也没说出话,片刻后才憋出一句:“你疯了!”
张文明垂眸浅笑,这些年求而不得,他早就疯了。
赵云惜望着他颤动的长睫,终于意识到,平日里那个张文明,内敛又克制,不是他。
他的本性,从未变过。
赵云惜细细打量着他,张文明容色甚好,乌发雪肤,五官清俊,如今而立之年,褪去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反而更有味道。
这男人,身上添了股说不出的感觉,劲劲儿的,还挺惹人。
赵云惜眸中滚落一滴泪,她用手捂住眼睛,极其缓慢地闭上眼睛。
可惜。
可惜了。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三人都没有说话,白圭上前来,偷偷将自己塞进娘亲怀抱。
香香的,软软的,娘亲的味道。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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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坳约摸着白圭已经回来,就带着叶珣、林子境过来找他,想想又把林修然给带上了。
爷爷年迈,愈加懒散了,整日里呆在书房看书、看信,这样可不成,来乡下散散心,也是极好的。
两辆马车到了张家门口,福米已经摇着尾巴开始冲着院门大叫,夫妻俩连忙去洗脸,整理仪容。
张白圭就去开门。
见是林修然打头,连忙躬身作揖。
浅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带来几分暖意。
林修然拄着拐杖,打量着熟悉的小院,这里有花有草,雅致清秀。带着原始朴素的草木香气。
光是呆上片刻,就觉得心神安宁。
林修然自来熟地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打开小泥炉的盖子,吹了吹火,让林子坳去打水。
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大胖橘躺在他身侧,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片刻后,他才察觉出不对:“你爹娘呢?”
他来了,竟然无人迎接。
这可不对。
“夫子。”赵云惜原想好生打招呼,一开口就是嗓音粗哑,瞬间闭嘴。
可恶,刚才哭猛了。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林修然皱起眉头,见她双眸、鼻头都通红,顿时审视地看向张文明,他双手搭在拐杖上,皱着眉头道:“气你娘子作甚?”
张文明眼神茫然,“我吗?”
他哪敢。
赵云惜见他跟可怜小狗一样不敢说话,噗嗤一声笑出来,走到夫子跟前给他倒茶,笑着道:“看话本太感动了!哭得稀里哗啦难以抑制,他俩哄我半天呢。”
林修然不解并表示大为震撼。
“什么话本,说来看看?”他好奇问。
赵云惜:……
一时之间,她脑子乱成一团,根本编不出来。
她微红着眼圈,捏着帕子装哭,故作哽咽道:“好不容易忘了,夫子又要提起。”
她眼瞧着要哭了,林修然便不好再问,就听赵云惜道:“前两日知府大人传召白圭,说是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居正,他回来问我们意见,夫子觉得如何?”
林修然咂摸咂摸味道,满意点头:“张居正,很好。”
一个让人挑不出错的名字。
细读来,磅礴大气又正气凛然,十分好。
“说起白圭的名字,我倒是想起来,先前给你起了字,我翻看古籍,挑中恒我二字。”
林修然拄着拐杖,神情陷入思索,他沉声道:“《周礼.祭义》有‘祭日于东,祭月于西’,纵然月亮圆缺更迭、盈缩交替,却总会重圆,而月神恒我,是我对你的一番祝福。”
恒我二字,性别意识并不浓厚,和她本人极为相似,坚韧又清冷。
赵云惜闻言鼻尖微酸,她低头作揖行礼,软声道:“谢夫子赐字。”
恒我,恒我。
恒,常也。
赵云惜很喜欢,她眉眼间溢出几分笑来,看着林修然的目光便格外温柔,笑眯眯道:“既然夫子这样好,那今天晌午,我们得吃点好的,夫子想吃什么。”
林修然想吃炸鸡,但他不说。
“我不挑食。”他声音浅淡,拄着拐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
赵云惜故作平淡地移开眼睛:“那就炒个小青菜,再煮饭好了。”
林修然:?
他的炸鸡、香椿鱼、槐花饺子、荠菜饺子……
他抿了口茶水,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