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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抬头间,凌乱的双目湿润……

    萧风瑟瑟, 荒野漫林。

    乔装打扮的将士们护着辎重车,严守以待。高太守的话,他们并不意外, 显然他们早知道高太守在做的事。他们仍然信服太守,追随太守。

    将士们仇恨悲愤的目光,赤红无比, 怒盯着阻拦他们的人,尤其是那位自作聪明的小公子。

    在讲述中,太守幽邃的目光微弱地涣散,陷入到自己初听“照夜将军”死的那一日——

    “二月末, 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 传到襄州。随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 还有陛下派小公子和亲、我等沿路照拂的消息。小公子, 你可知我当时的心情?”

    林夜如何知道呢?

    高太守自嘲。

    他想, 养尊处优、被光义帝保护得非常好、不肯让世人见一面的小公子要去和亲,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光义帝压根不想和北周动兵,宁可送自己最疼爱的幼弟,以男儿身受辱和亲,都不愿意和北周宣明帝大动干戈。

    若高太守还有一丝侥幸,随着“照夜将军”死, 他便一丝侥幸都没有了。

    他们这些边关将士,自大周分化南北后二百年来,心心念念, 都是想要北伐,想回到中原重建关中。如今南北周两大战场,川蜀已然失势,江淮战场又能支撑多久?

    更何况, 也许除了他们,没人想战。

    士族们偏居江南,因江南富庶、远近无忧而“乐不思蜀”。如今连光义帝都这样做,高太守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林夜:“照夜将军死,你便断定北伐无望,陛下不想北伐?”

    高太守睥睨着这个富贵病弱相的小公子:“你可知,川蜀战场上,最后和照夜将军对阵的北周将军,是何许人?”

    林夜眸子微眯。

    那与另一个暗卫一起控住窦燕的假新娘身形一顿,闻言侧过头,看了高太守一眼。

    高太守一字一句:“北周寒光将军,杨增。在杨增被调去川蜀战场之前,杨增是江淮战场上北周的主将。”

    将士们哗然,显然,他们全都想起了和他们隔江对峙的北周寒光将军,杨增。

    高太守嘲讽道:“照夜十二岁挂帅;十三岁刑白马,誓三军;十四岁时他在金州开战,以一万兵退敌三万;十六岁,他收复大散关,再差一步,便可收回西京长安;十七岁,他说服西域十六国归服南周,以自己名字‘照夜’被封爵。此等丰功伟绩,即使是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也总该听过一些吧?”

    林夜望天。

    他被夸得得意,眉目弯弯:“听过,听过。”

    高太守见他如此不诚恳,心中生怒,而想到自己的不忿,只会更怒——

    “杨增算什么玩意儿,凭什么能在川蜀大败照夜?!”

    林夜目光微飘,不过此时对方满心愤懑,自然注意不到他的异常:“听起来,太守对杨将军很了解啊。”

    高太守如何不了解杨增?

    在杨增被北周调去川蜀战场前,高太守和这位杨将军,对峙了将近十年。

    他一日日老去,看着杨增从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长成威武不屈的一代名将。

    平心而论,高太守是佩服杨增的。杨增用兵不算差,且越战越勇,毫不畏战。在杨增被调走后,北周新派来江淮战场的那位将军,不如杨增。

    杨增只是,欠了些运气。

    起初他少年气胜,多次中高太守的计谋,有兵败之险。后来杨增懂得排兵布阵了,但他运气不佳,不是天刮大风就是粮草迟缓。每一次摆在杨增面前的好机会,都被荒废掉。

    高太守自认摸清杨增战术。

    他多次向朝廷请命,请求支援兵马,从襄州开始北伐之路。朝廷只是搪塞,直到杨增被调走,高太守也未能和敌军真正大战一场。

    然后,就是这样的杨增,今年年初,在川蜀大败照夜。

    今年二月,照夜心急,欲攻下凤翔,直逼长安。他中了敌军陷阱后,以自身为诱饵,和杨增两败俱伤,共陨蜀地。

    主将死,南北二周落得一个不胜不负的局面。朝堂上,光义帝和北周使臣达成盟约,派小公子去和亲。

    高太守说:“我了解杨增,更和照夜多年手书论古今,算是‘忘年之交’。照夜不是纸上谈兵之徒,杨增绝不可能让照夜进入陷阱,和照夜同归于尽。这只能是阴谋。”

    林夜轻声:“什么阴谋?”

    高太守:“试问如今天下,最不愿意照夜活着的,一定不是杨增,而是光义帝。”

    林夜声音平静:“荒谬。”

    高太守陷入自己的愤懑中:“光义帝如果本来就要和亲,他必然要川蜀一战失利。我不相信照夜死得那么轻易,我和他祖父、和他爹娘相交,他绝不是那般鲁莽之辈。可若是军队中有叛徒,他被自己人背叛了呢?”

    林夜打断:“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就因为这样,选择叛国?”

    高太守:“这绝不是一面之词。你看着吧,陛下最后牺牲的,一定是我们。一开始是照夜,然后就要轮到我。我身死无谓,可我身后的百姓、将士们怎么办?高氏守襄州近百年,我如何眼睁睁看着我的百姓为此受死?”

    高太守目光赤红:“川蜀此时情况一定更糟糕。我城中有流民从那边逃来,告诉我川蜀一战失利,照夜身死后,他们的光景就变差了。北军南下,肆意杀戮,奸杀抢掠无恶不作……”

    林夜眸子微颤。

    他脸色微白时,旁边的假新娘蓦然开口:“小公子。”

    假新娘是男声。

    林夜恍了神。

    林夜微笑:“谎话。照夜如果真是你口中那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即便身死,也一定早有觉悟,会安顿好身后百姓。”

    他心想是的,他定下假死计划后,分明为身后事做好了安排。

    西蜀会乱一阵子,但不会太乱。西蜀虽然没有了照夜,可还有很多将士。那些将士们不会任由北军南下,攻城略地。

    林夜定定神,朝高太守戏谑笑:“高太守到底想和我说什么?你因为照夜将军死了,就要叛国?你们连面都没见过吧?这忘年交情太值钱了,不得感动死他?”

    他笑意转凉:“你的地道,挖了不止半年。”

    照夜仅死了半年。

    高太守语塞。

    林夜:“除非你告诉我,你挖地道那么多年,是为了去地下乘凉避暑。而照夜死后,夜里托梦给你,哄你叛国……”

    高太守打断这位小公子的不庄重:“我身后有几十万兵马、百姓要养。朝廷粮草总是以各种借口推脱,一日迟一日,我如果不自己想法子,襄州城吃什么喝什么?”

    林夜:“你便把襄州送给北周了?”

    高太守心一横。

    他傲然:“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照夜既死,他身死也是迟早的。

    他不畏死,可他扭头看一眼身后的妻儿,他走在街头看到满城的百姓。襄州作为军事重地,若不出兵,便要被围攻,绝无其他可能。

    等到小公子和那北周公主成亲,两国盟约一成,襄州的归属……

    光义帝才登基半载,看不出什么雄才大略的样子,但北周那位宣明帝,却是野心勃勃,紧盯着襄州。若等到宣明帝开口要襄州,那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高太守如何护城中百姓平安?

    既然总要和亲,总要称臣,不如现在就屈服。

    襄州城中来自北周的、被困在南周而归不得家的百姓,本就极多。那与他家谈婚论嫁的陈家,便是其中翘首。

    高太守想着,挖一条地道,再走水路,可以送这些人回归故土。而自己,已经和北周隔江的那位新将军谈好了,自己把人、兵器,全都运送过去。

    自己投诚,换得全城百姓生存。

    林夜:“身为守将,你以狭隘之心谈论政务,是为不忠;身为父母官,你杀戮被扯进来的无辜百姓,是为不义;你妄图相信敌人的怜悯心可以救人,是为愚蠢。”

    高太守:“我不相信敌人的保证,难道相信你吗?”

    高太守抬手。

    他废了这么多口舌,这位小公子连动容之色都没有,他也生出厌烦。

    高太守道:“你我都是鱼肉。只是你这条鱼,跳得太高,引起了宣明帝的垂涎。眼下,我只要将你送给宣明帝,襄州就能又换得半年安定——动手!”

    林夜同时下令:“动手——”

    四方的属于林夜的暗卫们,弓箭在手,黑箭刺空。属于高太守那一方的兵马高喝一声,丢下辎重车,向林夜这一方袭来。

    窦燕趁机再动,假新娘同时动手。

    窦燕发现,这位假新娘武功实在高。另一个暗卫已经掠入战场,这位假新娘则一边控着她,一边偶尔杀几个敌军,看起来,游刃有余。

    窦燕心焦:自己离不开,姐姐那边,是否……

    高太守的目光,隔着刀剑与战士们,和林夜对视。

    高太守唇角溢一丝笑:“我的手段,不止如此。小公子不如早日认输,还能少死几个人。”

    林夜学着他的话,笑道:“我的手段,也不止如此。高太守不如现在就投降,我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襄州城中,笛声婉婉。

    明景坐在墙头,一只长笛在手,便可扰乱武人们的内力,让他们运气时,内功紊乱,心神被摄。

    林夜派给她的“秦月夜”的杀手们爬起来,趁机下场,收割敌人。

    江湖人中不乏聪明人,渐渐有人了然:“这小娘子又不是小公子,我们和她浪费什么时间?”

    更多人了悟。

    有人抓住那个被吓得煞白了脸的高府管事:“太守呢?小公子人呢?!”

    管事战战兢兢:“城、城北……”

    有人便道:“撤。”

    墙头吹笛的明景急了,加更多内力入笛声中。

    这是他们扶兰氏的家学,昔日靠此手段御兽,在一代代先人的改良之下,如今“魔笛”已能驭人。虽需要非常多的内力,虽持续时间不长,但总是一个思路。而今,她有事相求,必然要向小公子证明,自己是有用的。

    扶兰氏是值得救的……

    明景握笛的手指一点点发白,她太过吃力,鼻下渗出一丝丝血迹。

    很多原本已经被人唤醒的江湖人,重新陷入了她的魔音下。

    笛声愈发悠扬,无数人内力凌乱,眼前幻觉不断,拼命醒来,便迎来杀手们的凌空一刀。

    扶兰氏是值得合作的……

    明景鼻下、眼睛、耳朵,都开始一点点渗血。下方杀疯了的人,在她的干扰之下,敌人各个渗红了眼睛,失去神智。

    明景年少,这“驱笛驭人”的手段对她耗损太多。她有一瞬提不起内力,便见很多内力强于她的人,挣脱了控制。

    那些人拼着反噬也要冲出杀手们的围猎,朝城外奔去:“别在这里和这小妮子浪费时间,去城外捉拿小公子。”

    越来越多的人脱困,杀手们擅长杀戮,但敌人数量太多,又要逃,他们便有心无力。

    明景眼睁睁看着,直接跳起,叫道:“快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

    下方有一武人抬头,寒目盯着这个在墙头上搅局的小女娃,他凉笑一声,当下和身边人交换眼色。身边人替他拦住杀手,他自己摸到墙角,攀上墙头。

    这人如一座山般,挡住明景的视野。

    明景握笛的手颤颤,看到这人抽下长刀,那刀竟在一瞬间变成两把,一左一右形成刀影,如雨般围来,密不透风。

    此人喝道:“只知道耍些下三滥手段的女娃娃,今天让你见识爷的本事。”

    刹那间,明景怔立原地,大脑空白。

    她身后无路。

    她若是输了,扶兰氏就完了。

    少女红衣猎猎,发丝乱颊,眼与鼻下皆是血,断断续续的笛声仍在持续。她唇放于笛孔上,空茫而无望地看着那两把刀从侧方向她砍来——

    “哐——”

    长刀被匕首打断,城北林中偷袭的木郎还没耍出多少威风,便被雪荔的匕首砍断了脖间动脉。

    木郎死前双目圆瞠,绝望地发现即使自己做了很多准备,却仍在雪女手下过不了十招。而雪荔甚至被机关所困,无法自由行动。

    雪荔一掌拍在木郎尸体上。

    木郎尸体贴着地面朝后飞去,卷起一大片飞叶。倾而,叮叮咣咣声不断,早被布置好的机关沾上了木郎的尸体,被卷上木郎的身体。

    妙娘色变:“快躲!”

    雪荔在高空中飞跃,看到木郎卷起的一道机关下,爆炸发作。她踩树攀上树枝,树枝一丛丛倒地。盎然绿意间,她如轻盈蝴蝶,一直跳跃。

    妙娘等人逃脱机关的爆炸后,转身仰头,看到一片片炸空烟雾和火焰下,有白衣如云如烟,清泠无比。

    妙娘怔怔然。

    杀手们目中发寒。

    他们见雪荔终于从机关阵中走出,只发丝凌乱些,身上受了些小伤,雪白的颊面上沾了些灰。

    少女用宁静而漂亮的杏眼朝他们望来,他们感到胆颤。

    木郎……

    木郎尸骨不存,被雪女当扫帚,扫了一遍机关。他们埋伏在这座树林中的机关,被木郎那一具尸体,扫干净了一半。

    而更可怕的是,雪荔脱困了。

    一阵风过,众人敛容。

    妙娘目中拂过恼色,心想若是窦燕在,自己就不用如此被动。她和窦燕心意相通,一同操纵这些机关,机关便不会被那个废物毁去一半。

    而雪荔目光落到妙娘身上:“轮到你了。”

    妙娘拔身朝后跑,其他杀手们纵身来阻拦雪荔。妙娘拨动机关:“开阵——”——

    城北林的另一方战场,高太守和林夜的对峙,也到紧张时期。

    林夜这边的暗卫是他从川蜀带来的,各个厉害。但是高太守这一方的人手,也是将士出身,同样擅战。

    将士本不该于此阴晦处动兵戈,他们将忌讳犯了个遍。

    日头一点点暗下,林夜这一方,渐渐有所不支。

    高太守发觉了,隔着人海朝林夜吼:“小公子要不认输吧。”

    林夜笑吟吟:“不急不急,我还有手段。”

    高太守撩目:“你等的,该不会是你那小侍卫去搬的救兵吧?那你不用等了,我早派人拦截去了。”

    林夜靠着树身,咳嗽着掩去自己身体的不适。听到高太守的叫阵,林夜眸中幽亮,明白高太守已经看出自己的某步棋了:粱尘。

    粱尘借醉酒而出城,去四方州郡搬兵马,说襄州要反。粱尘拿着小公子的腰牌,还有他自己的腰牌。

    阿曾请不来的人物,粱尘一定能请到。

    而今日婚宴上,林夜身边人借口说“粱尘回来,被围,求救”,那是一条假消息。他们还没收到粱尘的消息,林夜只是需要这个消息欺骗敌人,同时让自己从婚宴上脱身,前往地道。

    没想到,高太守看出来了。

    风吹寒林,腥风扑鼻。

    林夜心中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不愧是高明岚啊。

    自和亲一路,他一路布棋,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对棋对得有来有往。

    可是,他一定要赢。

    他为这盘局做了无数准备,押下了全身身价。他的爹娘、祖父、历代祖先在黄泉下看着他,整个川蜀的百姓、将士都在看着他。

    他必须朝前走,必须是赢家——

    襄州城中巷战剧烈之时,那两把刀眼看着要砍中明景,忽有一把剑从远方丢开,击开那武器。

    一道清朗的少年音响起:“喂!”

    手心捏满了汗的明景抬起头。

    一个黑衣少年长身如竹,站在离她隔着一道墙的屋檐上。黑鳞一般的瓦片被踩得朝下跌了几块,少年眉目清隽,染上黄昏的晕色。

    他叉腰怒道:“搞偷袭,要不要脸啊?欺负小娘子,要不要脸啊?”

    他开口时,人还在三丈外,话音落,便已到了一丈之内。

    偷袭的武人一掌拍向明景,明景要从墙头跌下时,梁尘抱住她将她捞回去。那一掌,拍向梁尘,梁尘运气相抵。

    二人各自被震得后退一分,这少年被内力震得翻上屋檐,气血翻涌,鼻下渗血。但他随手一擦血,凶悍的目光盯着那敌人,口上还招呼她:

    “别怕,有我在,他们动不了你。”

    扶兰明景趴在墙头喘气,抬头间,凌乱的双目湿润无比。

    梁、梁……她只记得小公子身边这个侍卫,姓梁,却不记得叫什么了。她一心一意和小公子试探,没想到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会是粱尘。

    待突然出现的粱尘好不容易击杀那个武人,奔到明景身边。他看她眼鼻耳皆渗血,却还要吹笛。

    他一把抓住她手臂:“停停停,不用这么拼命吧?”

    明景不搭理。

    粱尘拼命摇着她:“你要相信我们公子啊,他布下的计划,绝对不是让人送命的计划。你若是死在这里,不就见不到我们公子了吗?”

    明景气息不定,一口血喷出。

    粱尘趁机抢过她的长笛。

    明景看到许多江湖人已经逃了出去,不知会不会影响林夜的计划,心下着急又无力,滚滚滴下两滴热泪。

    粱尘:“……”

    他既目瞪口呆,又有些尴尬,不太敢看她。

    而明景仰头急声问:“你、你不是不在吗?你怎么突然出现了?”

    粱尘摸鼻:“我去搬救兵了啊。救兵还没进城,我担心公子,提前回来了。公子呢?”

    明景跺脚大哭,指着那些武人:“他们去杀公子了,你还不快去救公子!”

    粱尘:“……”

    他又得出城?!——

    天渐渐黑了。

    城北林中杀手们的对决,落入尾声。

    黄昏暗色浮上这片树林时,妙娘无计可施。

    再没有其他杀手走出,雪荔洁净的衣衫上染了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但是无论如何,雪荔都从这座半成的阵中走了出来。

    妙娘跌靠着树身,浑身脱力。

    她仰着头,冷然看着走近的雪荔。

    妙娘:“你杀了这么多楼中人,‘秦月夜’和你势不两立。”

    雪荔:“好奇怪。今日若胜的是你们,便轮到我来说这话了——你们这么多人杀我,我和你们势不两立。”

    妙娘语塞。

    雪荔蹲下来:“林夜在哪里?”

    妙娘目光闪烁,微妙笑:“哦,他啊……原来他真的是你的姘头,你这么在乎他啊。”

    雪荔:“他还有最后一笔钱,没给我。”

    妙娘不语。

    雪荔见她不答,便手扶到她颈上。妙娘脖颈发凉,抬头看到雪荔的眼睛,心下一沉。

    妙娘:“慢、慢着。”

    生死一线,妙娘犹豫一下:“此地被我提前布了许多机关对付你,我只能告诉你,小公子那边的敌人更多。如果我不告诉你正确的方位,你是不容易和他们遇上的。”

    雪荔心想:无所谓。

    她是去讨价的。晚一会儿,也没关系。

    她手上用力,妙娘脸色失血。

    妙娘惨声:“如果、如果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你可否饶我一命?”

    雪荔轻轻摇头:“你欲杀我,我绝不会放过你。你只能和我谈一个条件:给你留个全尸。”

    妙娘抿唇,目中生恼:死都死了,她在乎什么全尸?

    妙娘想装个英雄,但是她骨骼渐渐被捏碎时,绝望之际,她惨声:“我、我、我和你谈!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你、你向我发誓,不杀我妹妹……这些局都是我布下的,小燕不在这里,小燕是无辜的。”

    她眼中落下泪水。

    她气息已弱,可她紧紧用最后的力气抓住雪荔的手,用力得脸上青筋都在颤抖:“求你、求你放过我妹妹!”

    雪荔垂下眼看她。

    她看到妙娘眼中的绝望,看到她求生的意志。可妙娘竟为窦燕求饶……为什么?——

    城北林的另一道战场上,高太守这边援助的江湖人纷纷赶到,而林夜那一方的救兵迟迟不到。

    骤然间,高太守拔身而起。

    他抓过旁边人的武器,掠过人群。林夜正在观察局势,高太守从侧后方袭来时,他好似没有发觉。

    假新娘此时正在人群中,发现林夜那一方的危险。

    假新娘惊怒之下,内力拔高,周身骨骼响个不停,他的面容、身高开始一点点变化……在周围人惊叫“缩骨功”的时候,假新娘手脚伸长,容颜变硬,浑然变作了另一个身材高大、眉目深邃的青年。

    青年掠向偷袭的高太守,最后仍差一点距离,他拔剑扔去:“林夜!”

    高太守听到“缩骨功”,又听到耳后风声,他一回头,便双目如冰凝缩,朝深渊坠去——

    “杨增……”

    阿曾迎面投来一剑,高太守心念紊乱时,不妨身后的林夜忽然转身。

    少年公子的手,接住了这把丢来的剑。黄衫托袖,少年手持长剑,翻身如魅撩剑如电,拉近双方距离。

    阿曾和林夜,一前一后。一硬朗,一飘逸。

    窦燕尖叫:“太守小心!”

    长剑穿胸,高太守低头。他看到刺穿自己胸口的剑,血水从心脏渗出,他迟钝地开始感觉到寒冷。

    他不能理解地盯着眼前这个和“杨增”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

    他又僵硬扭头,看着身后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夜使出惊鸿一剑,袖扬带飞,仿若鹤舞。

    这个世界,怎么了?

    他轰然倒地。

    第42章 第 42 章 “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

    高太守死得这样快, 众人一下子都反应不过来。

    打斗的将士们停下来了,满是贪婪的江湖人茫然了,和他们对打的暗卫们警惕观望, 防止他们会暴动。

    “太守死了?”

    “不可能,太守怎会死?”

    “是你、是你——”

    一双双猩红的眼睛,落到阿曾和林夜身上。

    方才, 这二人配合好得何其讽刺。此时,这二人背身而战,一空手一持剑。在他们脚边,躺着死不瞑目的高太守。

    高太守摔地后, 从后胸刺入的剑锋从前胸窜出, 整片身前被抹得一派绯红。他圆瞪着眼睛, 不甘心地看着如同深渊一般幽暗的天穹。

    他死得突兀而不情愿。

    他圆睁的眼, 微张的嘴, 复杂的神情,到底是想说什么?

    将士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太守,希望这只是一个“伪装”。下一刻,高太守会忽然拔身,杀了那小公子。

    但是没有。好一阵子,风密天寒, 高太守一动不动。

    他是真的死了。

    将士们狂怒,仇恨的目光扎向林夜:“是你、是你——”

    “弟兄们,杀了他, 为太守报仇——”

    阿曾神色肃然,当即身子绷得更紧,提防着这些“疯子”。他背后的林夜则忽然高声,喊道:“慢着。”

    谁愿意听小公子的废话?

    但是林夜下一刻说:“我可以救活高明岚。”

    背对着他的阿曾, 骤然回头,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到林夜身上。

    而那些仇恨的、身上沾血的将士们,以及贪婪地想趁机抓住林夜的江湖人,虽不信林夜的话,却全都迟钝地停住了脚步。

    阿曾:“小孔雀!”

    他语气略微不赞同。

    林夜朝他笑一笑,漫不经心:“哎呀,没事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

    他朝前走,微微笑着。

    他让开步子,让这些仇视他的人和贪图他的人,都看到那死不瞑目的高太守。

    林夜深吸口气,再次重复:“我可以救下。”

    有人不屑怒问:“你又想哄骗我们什么?你何时救?”

    林夜:“现在——”

    他抬起手中剑,剑光拂过他蜀锦长袍,一点点向上。

    从这一刻起,林夜真正的计划,真正想在襄州城中发动的“大事”,才真正开始。虽然和他原本的计划有所偏差,但幸好,最终仍回到了他定下的轨迹中——

    林夜手中的剑,蓦地刺入自己心口。

    阿曾:“小孔雀!”

    暗卫们疾步:“小主子!”

    林夜抬手,制止他们的动作。

    林夜忍着剧痛,颤颤叹口气。他望向那些茫然的将士和江湖人,他朝地上的高太守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眼。

    血从他胸口渗出。

    就如同,一根丝线,一直紧绷。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却忽然有一瞬,“刺——”他扯断了这根丝线。被锁在心口的血,先是僵了一下,然后便如珠落玉盘般,迫不及待地从他体内渗出。

    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血,渗过他的衣袍,落在他的剑上,落在他曲着的手掌上。

    林夜哈哈笑起。

    万籁俱寂的城北林中,少年的笑声荒唐,听起来空旷而疯狂。

    林夜那双温静含笑、调皮灵动的眼中,布上了血红色。他感受着体内血液的崩溃与流失,看着这些人惊呆了的目光,他笑声更多。

    林夜朝后跌了两步,蹲跪在地。

    他染血的手,伸到高太守面前。

    血丝一滴滴落到高太守微张的唇间,林夜则抬头,疯狂的目光盯着这些看呆了的人。

    他语气也沙哑:“你们认真看看,我在做什么。我在——”

    一息,两息。

    风吹,叶落。

    什么也没发生,但无声息间,有什么从蛰伏中苏醒。

    众人有些猜到他在做什么,却又不解他在做什么。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眼睁睁看到、看到——

    高太守已经死寂的心跳,重新起伏起来。

    高太守死不瞑目的眼睛,眼珠在眼眶中转。

    高太守捂着胸口,迟钝地从地上坐起。

    他看到了林夜,林夜手中滴落的血,林夜胸口渗出的血。他和众人一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他的记忆好像中断了片刻,又好像仍在连贯地持续。

    发生了什么?

    他死了?

    他又活了?

    救他的人,是林夜?

    那个笔直长立、担忧看着林夜的人,是杨增?

    杨增不是死了吗?杨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和小公子在一起?小公子杀了他,为什么能救活他?

    这世上存在死而复生?

    或是,难道他没有死?

    一片阒寂中,林夜看到重新睁开眼的高太守,眼中神色仍是那样漫然又游离的怪异色。林夜缓缓倾身,凑到高太守耳边:

    “高明岚,我是林照夜。”

    高太守目光骤缩。

    林夜轻声细语:“你看看我到底在做什么。”

    高太守茫然震惊中,看到林夜缓缓起身,面向和他一样迷糊的所有人。

    是的,所有人。除了那个和“杨增”长得一模一样的穿着假新娘婚服的侍卫,其他所有人,包括林夜自己的暗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夜朝着四方缓缓笑:“诸君,我来告诉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各位江湖好汉,我知道,你们要么来自南周,想阻止我和亲;要么听北周宣明帝的命令,要抓走我。或者还有来自西域的朋友……我不太清楚。

    “我起初疑惑你们为何大张旗鼓要捉拿我,但事到如今,我猜是浣川之事,惹火了宣明帝,宣明帝不想要我和亲了,他想直接在襄州派人掳走我。

    “这招好啊!我若是俘虏,不是和亲的小公子,那宣明帝怎么用我,南周朝廷就插不上话。南周会为了我得罪北周吗?不会。但北周很可能会因为我只是俘虏,而重开战局。

    “高大人这一方,江湖人这一方,或者还有如今没到场的‘秦月夜’众人,今夜你们种种所为,应当都是为了撕毁两国和亲的协议,直接将我掳去北周汴京,直接送到宣明帝面前。

    “但是诸君,你们一点也不好奇,宣明帝为什么这么想要我吗?你们真的相信,两国皇室血溶于水,彼此思念,思念得不惜和亲,只是为了让皇室老人见到我吗?”

    周围死静。

    林夜手抚着自己渗血的心口。

    这都是灵丹妙药啊,浪费真可惜。但他如今只能浪费了。

    林夜手指摩挲着自己从心口渗出的血,慢悠悠抬目,说话间,仍是那股嬉皮笑脸的讨人厌味道:

    “你们应当也好奇,为什么我可以让已经死了的高太守,死而复生吧?你们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们面前,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们应当都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吧?”

    “人死不可复生,”有一个江湖人,粗哑着声音,急促说道,“快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心中有一种猜测,可是他们不敢相信,他们觉得怎么可能。

    而这位看起来有点疯的林夜笑眯眯,证实他们的猜测:“不错,我的心头血,可以让人死而复生。不不不,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是‘灵丹妙药’。谁喝了我一口心头血,都能百病除尽,长命百岁。”

    林夜好像觉得这很好玩。他因失血与体内的后遗症而周身剧痛,他跌靠着后方,阿曾伸手来扶他。

    林夜摇摇头,推开阿曾。

    这条路,他必须自己走。

    林夜手指间沾着来自自己心口的血,他幽黑的目光欣赏自己指尖的血,他同样看到周围人瞬间变得或吃惊、或茫然、或贪婪的目光。

    林夜仍是笑:“蠢货们,这下明白了吧?北周宣明帝,真正想要的,是我的血啊。”

    宣明帝不是想试探他是不是真正的小公子吗?

    为了试探他,宣明帝在浣川屠城。可林夜不会被人牵着走。他当然要向宣明帝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小公子,但是他绝不会只证明给某个人看。

    仅仅一个宣明帝知道,怎么够?

    这潭浊水,必须搅得足够混,才精彩啊。

    没有更多的人下场,他怎么下这盘以“天下”为题的棋局啊?

    林夜眷恋地欣赏着自己的血,黑夜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众人听到他幽声说:“我的血,可以帮宣明帝治病。但我的血不只可以帮宣明帝治病,我可以帮任何人治病、活命。比如高太守,他死的时候,心脉还没有完全停。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能让他活过来。

    “诸位,你们不想要这样的血吗?你们还想为宣明帝卖命吗?”

    江湖人目光闪烁,将士们蠢蠢欲动。

    高太守怔忡地看着林夜,他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这位“忘年之交”。

    他看到林夜目光变得幽冷睥睨,引诱着在场所有人:“奇宝者,天下共逐之——”——

    宣明帝不是想隐瞒他的血的秘密吗,他偏不隐瞒。

    宣明帝不断派人试探、刺杀,他就要将血的秘密宣之于众。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宣明帝是为私心,而不是什么大义。宣明帝是贪婪,而不是什么明君。

    从此以后——

    奇宝者,天下共逐之。

    当林夜的血不再是独属于李氏皇室的秘密后,想要他的血的人会变得何其多。宣明帝若还想得到他的血,便不能再行隐晦之事,必须正大光明地配合他的和亲,一步步走。

    甚至,当他的血的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宣明帝会怕人抢走他,会真正派人保护他。

    他就是要,牵着宣明帝的鼻子走,让和亲这条路,必须由他说了算。

    林夜周身还在渗血,他滴血的心口,看得众人着急,想要劝他珍惜。而林夜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公然宣布:

    “回去告诉你们的陛下,和亲是和亲,俘虏是俘虏。我只和亲,绝不为虏!”——

    天凉风吹,黑夜暗如幽火。

    遍身是血的林夜,俄而抬目,看向了一个方向。

    他的傲慢、放肆、疯狂,在看到那个人影时,倏然收住。

    他喃声:“阿雪。”

    失血过多让他视野模糊,而他恍惚看到雪荔朝他走来。

    就好像,黑夜中,下了一场雪。

    雪荔从那片黑白相间的飞雪中走出,她本身就是那片飞雪。

    雪荔清泠泠,幽静静,越过数不清的人头,看到了林夜。

    她从死了的冬君那里得知方位,心不在焉地朝此地赶来。她赶来便看到一场大戏,没头没尾。她不关心戏的开幕与落幕,她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以及人头后最好看的那一颗。

    好多人。

    雪荔想:不会又需要我动手吧?

    不,不行。

    这一次,人太多了。她已经在冬君的阵中受了伤,她再动手,连她也会受伤。

    雪荔想要找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坐下,想要转身掉头躲开是非地,但雪荔一眼看到了林夜。

    他流了好多血,双目涣散,看着凄然。

    雪荔在自己未曾想清楚时,步步朝前走。

    她身上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无烟火气,而身前那些将士和江湖人,大约没想明白该拿林夜怎么办,竟眼睁睁给雪荔让了路。

    林夜似从怔忡中醒来,也朝她走去。

    身边人勃然按住兵器,踟蹰着是否动手,何时动手。

    高太守分明活了,他扶着树身,呆呆站起。他只是盯着林夜,脑海中回荡着那句“我是林照夜”。

    照夜、照夜……照夜这个孩子!

    高太守双目噙着泪,万般情感涌至心头,他痴痴地看着雪荔走到林夜面前,林夜站到雪荔身前。

    无论何时何地,雪荔的眼睛都是干净而平静的。

    林夜轰然朝她倒去。

    她没有躲。

    她想若是她躲了,以他此时的状态,他可能就要摔死了。

    雪荔被撞得跌坐在地,林夜伏到她身上,趴到她怀里。他全身剧痛,周身冰冷,意识模糊,可他摔下去时,如同闻到雪香,如同听到梵音。

    林夜露出天真的、伤怀的笑。

    他心里住下了一个小娘子,洁净如仙,灵动如鹿,安静如夜。

    他想到幼年时,阿爹搂着阿娘,哼的一首儿歌:

    “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哼着歌儿跟随她。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跑过追不到的月亮。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他在唱呀——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

    林夜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抹着自己那来自心口的血,抵到雪荔唇间,朝她口中塞去。

    他轻道:“阿雪,别浪费……”

    他在她怀中晕了过去——

    落叶漫天,天上皎月爬云。

    夜幕覆盖下的山林中,雪荔静静跪坐,任由少年公子伏身晕倒。

    他胡乱伸来的手指摸到她面颊,坚持地塞入她口中。她不知那是什么,又因他此时的状态而心神恍惚,她便松动了口,任由他的指尖递入。

    她的舌尖,碰到他柔软的手指,微腥的血液。

    他的血,顺着她的喉口,流向她的五脏六腑。

    雪荔闭上眼,任由林夜晕在怀中。

    天地阒寂,一轮皎月悄然爬上树梢,落在二人身上。月光如飞雪,笼罩着少年男女——

    将士们:“太守、太守……”

    江湖人咬牙:“别管了,先拿下小公子。他的血……等拿下他,我们再说!”

    阿曾横剑于胸,挡在雪荔和林夜面前:“谁敢动?!”

    高太守张张口,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万千条人命和林夜告诉他的秘密,在他胸口摇摆,他迟迟做不下决定。

    而他的人手不再等他做决定,眼看着江湖人奔过去,将士们跟着出手。

    林夜的暗卫们重新拾起兵器:“保护小公子。”——

    雪荔静跪于地。

    向她和林夜冲来的杀戮,她好像一点也听不到,看不到。

    她闭上眼,舌尖抵着少年的手指。甚至在他晕倒过去后,他的手指朝下滑落,她倏地抓住他的手。

    她握住他的手,细细舔去他指尖上的血。

    她分明感觉到,一股热意,自他的指尖传来。他的血,蕴含着庞大无比的力量。

    她感受着这股力量流遍全身,她发现自己在冬君那里受到的伤,在飞快地愈合。她同样发现,自己的五感变得强大,自己的心跳在跳动。

    她听到了风声,感受到了风吹拂着脸颊的寒冷。

    她听到了怒喝声,感受到了那些声音的杂乱,声音中蕴着她还没明白、但她瞬间感受到的情感。

    这一刻,整个天地在她眼中,变得有些可怕。

    她可以感受到林夜的心跳,尝到他血迹的味道,咬着他柔软的手指。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听到他的呼吸声,感受他的战栗感。

    她注意到缥缈的花火,察觉到他人的怨气。

    她有强大的五感,可她好像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此时此刻,她在感受——整个天地,如地龙翻身,活了过来。

    雪荔闭着眼睛。

    她脑海中,浮现雪山中帘拢后的玉龙。玉龙说:“你此生此世,都要为了强大的武功,而丧失对世间万物的感知。”

    她脑海中,出现言笑晏晏的宋挽风。宋挽风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我该怎么和你说呢?你永远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不知道我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仇视她的人,一个个红着眼:“是你杀了楼主。”

    哀其不争的人,一遍遍质问她:“楼主死了,为什么你不掉眼泪,为什么你不难过?”

    雪荔看到玉龙倒在血泊中,静静的,冰凉的,好像要融化在飞雪中。

    雪荔看到宋挽风越走越远,独身长行,说她不懂,说她永远不必跟随。

    雪荔听到自己忘恩负义的话:“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查真相”。

    她听到林夜的笑声,拂过她耳畔。她看到他踩在高墙上跳跃,看到他背着她奔在山间小道,看到他在火海后的小巷中将她扑倒在地。

    林夜的笑容,玉龙的朦胧,宋挽风的背身,冬君死在树林中的绝望。雪山的冰冷,天地的无情,世事的磋磨,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雪荔。

    他们的声音形成一道罡风,罡风如冰刃,庞大澎湃,朝她的心湖袭来——

    “阿雪。”

    “雪荔。”

    “小雪荔。”

    “雪女。”

    那些声音,最后融为一句:“阿雪,别浪费。”——

    阿曾和数量不够的暗卫,无法保护中间空地上的雪荔和林夜。

    阿曾不敢保证雪荔会出手。毕竟在阿曾眼中,雪荔冷漠得十分残酷。如今林夜晕倒,阿曾只能在二人周围游走,试图将所有伤害他们的兵器拦截。

    但阿曾只有一人。

    窦燕抓住机会,抓过长剑,袭向中间那二人。

    长剑眼见要刺中,忽然被一只手握住。

    雪荔睁开了眼。

    雪荔将林夜放在地上,站了起来。她空手握着窦燕的剑,窦燕动也动不了,看着雪荔的血沿着剑锋滚落。

    雪荔像是倏然清醒,像是倏然变得很不一样。

    雪荔迷离的目光,错过窦燕,看向混乱的人影。再有敌人袭来时,“问雪”拔出,杀人伏敌——

    “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林夜。”——

    当粱尘和他的救兵赶到时,此间已沦为修罗场。

    阿曾疲累,窦燕倒地,高太守发怔。双方伤亡惨重,动弹不得。

    月色下闪烁的白光中,只有雪荔站在血泊中。她被众人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畏惧地仰视着。

    第43章 第 43 章 “除非心脏上的血会从鼻……

    癸未年五月廿日, 林夜渡血于我。我承其情,杀百千人,救他性命。

    ——《雪荔日志》

    那一日的事, 以雪荔杀戮、粱尘来援收尾。

    粱尘用小公子的手信,要求诸城出兵时,他们尚且忐忑。当粱尘亮出“陆氏”腰牌时, 众官署迫不及待地出兵支援,不敢得罪这位出身于陆家的小郎君。

    粱尘心情复杂。

    他走出家门,离开书院,便是不想世人只将他当做“陆氏”。然而如今情至危急, 他依然要用自己别扭的不愿提及的身世, 来帮人救己。

    恐怕, 他亮出自己的腰牌后, 那些人会拍马屁, 连夜向他父亲告密。

    他当日逃出书院,路遇林夜。那是一段传奇的开始,他分外喜欢这段路程这段故事。他还未走到终点,未护送林夜到北周,未看林夜大显身手。

    他怎会愿意回去做“陆氏小郎君”呢?

    可他忤逆不了父亲。

    粱尘心中郁郁,却强打起精神, 照料这一帮“老弱病残”。

    高太守“叛国”之罪坐实,被关了起来,等候押送建业候审;

    将士们和满城百姓皆被审讯, 责问他们知道多少,根据实情而判生死;

    “秦月夜”那些追杀雪荔的杀手们折在城北林中,被林夜派去城中援助明景的杀手们,此时才后知后觉, 知道自己所为,大约已经背叛了“秦月夜”。他们神秘的“冬君”首领,不知要将他们带去何处。

    而窦燕,嗯,暂时还没人顾得上理会窦燕。她只是如先前一般,又被关了起来。

    阿曾受伤严重,雪荔亦受伤惨重。

    林夜更是在刺心脏后,情形惨淡。大夫们不知花了多少精力,才保住林夜这条性命。

    阿曾和雪荔自去养伤不提,林夜昏迷三天三夜,高烧不住时又浑身冰凉,气脉时而能摸到又时而虚弱得如同死尸。

    粱尘胆战心惊日夜照拂,只有阿曾态度如常。

    阿曾很平静:“他会醒来的。他可是‘林夜’。”

    不得偿所愿,怎敢赴死?

    不大志所成,岂敢中途夭折?

    林夜昏昏沉沉,时好时坏。五日后,他到底从病魔下再一次挺了过来。

    五月末,林夜刚刚好一些,能下床走路。他任性地非要去见高太守一面——建业来人,押送“叛国贼”高明岚回朝受审。

    叛国罪当诛。

    如无意外,这应当是林夜最后一次见到高明岚了。

    半昏屋室中,高太守蓬头垢面,手脚被缚。

    他此时还是官身,便没有受到太多折磨。但他先前被“杀”,虽然林夜救他活命,可并无人为他处理伤势。

    高太守活着,身体却非常虚弱。

    他此时并不在乎自己虚弱与否。他靠着白墙,日夜沉思,双目呆滞。

    林夜开门而入,落座室内,看到的便是这番颓靡无比的高太守。

    高太守见到的,也是一个病弱不堪的林夜——

    六月时天,林夜披着貂裘。审讯室内烧起了炉火,烤得高太守额上渗汗,而林夜坐在火边,一丝汗也没有。少年肌肤透白,颈上青筋看得分明。

    这是一个憔悴伶仃、病骨支离的小公子。

    高太守心中骤痛,难以想象林家的血脉,如今只剩下一个林夜。可林夜病成这样……疼爱他的人,黄泉之下,如何忍看?

    高太守还记得自己和林夜祖父的通信,记得林老将军托付他照看林夜。隔着千山万水,高太守没有照看过林夜什么,但他和林夜通信多年,他深深敬佩这位小辈,并对林夜抱有期许。

    他常想着,自己是不成了。可是照夜还年少,还没长成。如果照夜在,只要再给照夜十年……照夜一定能收复河山,统一南北,换大周神州一统。

    此时此刻,命运兜转,时岁斗移,高太守和林夜,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故人相见不相识。

    但林夜抬起的眼睛,是一团明耀万分的火,带着烧不尽的少年意气与野心。病骨无法折服他,磨难不能摧毁他。

    他走在一条旁人没有行过的千山大道上,高太守不知他会何去何从。

    高太守低喃:“照夜,你到底在做什么?”

    林夜弯着眼睛,笑一笑。

    他将自己的计划告诉高太守,高太守晦暗的眼神渐渐亮起。若是林夜的计划可成,若是北周臣服于林夜,那襄州不就可以保住了吗?

    高太守语气急促:“我愿意助你!”

    他用热烈的眼神盯着林夜:“照夜,想办法救我一命,让我跟随你。你连杨增都愿意收留,让杨增帮你办事,我的才能只会在杨增之上。我们联手,你的计划会实现得更容易。”

    林夜噗嗤乐。

    他因笑而牵动心脏,登时痛得面无血色。可他这个混不吝,再痛,都要哈哈哈笑完:

    “不一样。杨将军呢,是心有大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战胜了,还和我一起‘死’在西蜀。如果不是我救他,他就真的死了。他想弄清楚原因,而我恰恰要去见宣明帝。这才是我们合作的前提。

    “我和你有什么前提呢?”

    林夜起身:“叛国者当诛。我不和叛国贼合作,也不会救叛国贼。”

    高明岚怒声:“那是因为南周朝廷不作为,亏待我等军士……”

    林夜打断:“那你就去有作为,你就去当那把刺入猖狂小人心中的刀!”

    高太守滞住。

    林夜离去前,最后看他一眼:“我此时留你活命,是为了让你在被押送建业的一路上,好给无数前来刺探你的江湖人提供机会。他们会不停试图劫狱,不停问你——小公子的血是不是真的‘灵丹妙药’,是不是真的可以生死人,医百病。

    “我需要你当个证据。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你就去告诉所有朝你打探消息的人:是的,小公子就是这么厉害。

    “我要释放天下人心中的贪欲,我要这贪欲和宣明帝为敌,要间离江湖人和北周朝堂,要制衡宣明帝。

    “此后,你我不会再相见了。”——

    高太守于当年秋问斩,问斩时有人来救,他拼力杀一佞臣,死于乱刀下。林夜彼时身困北周,自顾不暇。

    二人余生再未相见——

    当下里,林夜走出关押高太守的房舍,扶着墙便感到头晕。

    他晃得跌晕时,旁边有人伸手来扶他。

    林夜恢复神智,定睛一看,恍然笑道:“原来是明景小娘子。”

    明景有些不好意思。

    暑天下,少年公子披着白裘,风吹衣扬落拓风流。她越看越喜欢,便越发热情。

    明景好歹记得自己是扶兰氏公主,不可掉了身价。

    她尽量让自己端庄一些:“我是来谢小公子救命之恩的。我当初和自己说过,我给大周南北都送了消息,谁最先救我,我就把我知道的那个了不起的消息告诉他……”

    林夜抬手打断。

    他笑眯眯:“听起来,你要说的话很长。那不如找个时间,详细和我说。此时我有要务在身,恐怕没精力听你的话。”

    明景有些茫然地朝墙角角落瞥了一眼,那里站着粱尘。

    粱尘朝她耸肩,意思很明确:看吧,我已经告诉你了。他此时是不会听你说话的,他有别的事要做。

    明景着急:“我要告诉你的事很重要,是关于你们国家的大事。你真的不关心吗?”

    她比他要着急。她要拿着这个消息卖他人情,换他庇护呢。

    从之前襄州的事,明景已经看出来,这位和亲的小公子非常聪慧。有这么聪慧的脑子和这么高贵的出身,扶兰氏复国可望。

    林夜十分无辜:“我关心啊。可是我又不是皇帝,必须日理万机。你就不能缓缓,再告诉我?”

    他捧着心脏忧伤道:“我刚刚从病榻上爬起来,你们就接二连三地来找我,拿琐事烦我。我会累死,会早衰的。那怎么行?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

    明景盯着他这副病歪歪的破身子,他说“长命百岁”,她觉得他在开玩笑。

    明景匪夷所思半晌,不甘心地扁嘴:“好吧,我稍后再找你。不过你现在,要去哪里啊?要去审问那个窦燕吗?”

    肉眼可见,林小公子素白的脸,添了些桃红色。

    他不自在地撇过脸,含糊道:“我去看望病人。”

    明景恍然:“阿曾吗?他确实伤得挺严重。”

    林夜目光闪烁:“阿雪。”

    明景:“……”

    她再次瞥向远处的粱尘,远处的粱尘再次给她一个“我说吧”的眼神——

    雪荔的情况,是他们都不太清楚的。

    那夜雪荔大杀四方,杀得敌人肝胆欲碎,也将自己人吓得不轻。阿曾担心雪荔杀得失去神智,粱尘赶来后有点不敢和她对视。

    雪荔见他们到来后,便晕了过去。

    而这些日子,他们照料着公子,雪荔却关紧门窗,不需要他们照料。

    粱尘领着大夫在门外苦口婆心,屋中少女理也不理。实在无奈,粱尘只好把药留下,又将一日三餐送来。

    如今距离那日襄州之变,已经过了五日。林夜都苏醒过来了,他们依然没有见到雪荔。

    林夜清醒后,听粱尘说起情况。他心不在焉,却决定亲自去看看雪荔。

    这时候,雪荔蜷缩着身子,伏身睡在床上,陷入自己的梦魇中。

    林夜的那滴血,好生可怕。

    她开始感知周围所有人的情绪,这么多的陌生,这么多的异常。甚至她自己的情绪变化,都让雪荔感知到。

    她为这些东西,第一次生出“畏惧”。

    她此前不知何谓畏惧,今日却因为畏惧而陷入梦魇。

    雪荔在梦魇中,回到雪山,见到玉龙。

    她已经习惯自师父死后,自己经常梦到玉龙。

    这一次,雪荔站在风雪之外,看着那竹痕斑驳。

    竹帘后玉龙朦胧得如梦幻的身影。少女低下头,看到血从竹帘下渗出,朝她脚下蜿蜒而来。

    雪荔第一次注意到梦境的寒冷,此间的荒芜。

    雪粒子拍打在她颊面上,雪荔朝着竹帘轻唤:“师父。”

    一如既往,帘后的人没有回答她。

    而雪荔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掌间的落雪,她喃声:“我好像……拥有感情了。”

    “不可,”玉龙的声音响起,“无心诀要求你心无旁骛,要你牺牲自己对外界的感知。如果你有了情绪,心中有了波澜,你如何更上一层楼?”

    雪荔不说话。

    玉龙:“你要成为天下第一。”

    雪荔轻声:“我努力练功,也会成为天下第一。”

    “但你会花费长久的时间,你无法再事半功倍,”玉龙变得急躁,玉龙的身影在竹帘上晃动,玉龙要从竹帘后走出,“雪荔,不要产生感情。”

    天地间的大雪,和玉龙的声音一道回响,震天撼地,袭向雪荔:“无心诀。”

    “天下第一。”

    “封印感情。若你不会,我会下手。”

    雪荔仰头,凝视着从帘后一点点走出的玉龙。

    她就要在梦中见到玉龙的样子了。她心脏不可避免地疾跳。疾跳的心脏让她害怕,但她目不转睛。

    玉龙从帘后走出,雪荔趔趄朝后一退——

    她看到的是周身染血的师父,倒在血泊中的师父,筋骨尽碎、死于“无心诀”的师父。

    这样的师父跪在雪地中,看着她:“封住感情。”

    雪荔朝后步步退。

    雪荔轻声:“可是……我想挽留你。”

    玉龙空洞的滴血的眼睛,隔着风雪,和雪荔对视。

    雪荔心间微弱的声音,渐渐变大:“我想知道谁杀了你,为什么要杀你。我想为你找到真凶,为你报仇。如果我的感情再次失去,我便会忘记这些,会不在意这些。”

    雪荔声音发抖:“我不想忘了你,我不想不在乎你。

    “那种感觉,实在、实在——”

    一滴血不可能让她情绪与常人无异,但是一滴血,救了她的心。

    那滴血在她心中生了种子,枝蔓缠上她心口。

    她不曾看到开花结果,但她已经觉得孤独,觉得自己像白眼狼一样。

    雪荔湿润的眼睛抬起,望着天地飞雪:“我应该查真相,应该为你复仇的……”——

    “笃、笃、笃。”

    平缓的三下敲门声,将雪荔从噩梦中唤醒。

    她醒来后伏身,怔坐在床头,看着自己沾满冷汗的手掌发呆。

    “无心诀”。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否现实中的担忧,照入梦境中?

    真实的玉龙已经不可能睁开眼,梦中的玉龙则放大她这几日心中的慌乱。

    情是什么?

    是一些嘈杂的声音,混乱的心绪,自己不拥有的东西。

    她的心间没有昔日那样平静,这让她困惑茫然。她生惧生忧,而甚至,连这样的情绪,她都没有感受过。

    人如何面对自己不拥有的东西呢?

    “笃、笃、笃。”

    三下敲门声继续。

    这一次,清亮的、带笑的少年声音如月光下的山间清泉,缓缓流入雪荔心房:“是谁还在睡懒觉,不肯给尊贵的小公子开门呢?”

    少年慵懒打哈欠:“我备下了好多好吃的,要是那个谁再睡懒觉,就吃不到了哦。看看哦,我备下的有,唔,三脆羹,紫苏鱼,旋索粉玉棋子,姜虾、白肉夹面子、海红、牙枣、霜蜂儿、梅汁……”

    雪荔不饿。

    雪荔被他的“报菜名”,说饿了。

    雪荔怔坐在床边。

    她散着发,神色迷惘,心中渐渐宁静下来。

    很奇怪,她这几日听到很多人来人往,皆不舒服。她不愿意见他们,不愿意面对这个在她眼中变得不一样的世界。但是林夜的声音缓缓流来时,她不觉得惊慌。

    她重新获得宁静。

    也许是,她本来就经常听他的声音吧。

    林夜还要继续报菜名,不妨木门“吱呀”被拉开,少女出现在他面前。

    那种感觉,就像是天光骤亮,光华陡注。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襄州混乱一夜,雪荔从黑夜中走来,如飞雪沐身,如灵鹿出林。

    此时的雪荔,散着发,垮着眼。她好像刚睡醒,杏眼湿漉,唇珠丰润,既天真无邪,又透着一腔不谙世事的少女妩媚。她望过来,林夜一口气哽在喉间。

    他骤然脸红。

    他睫毛飞颤着别开眼,咳嗽了起来。

    雪荔静静地等他咳嗽完了,才说:“你离死又近了一步。”

    林夜:“……”

    他瞪她一眼,斥责道:“说什么呢?又咒我死。多亏是我,不和你计较。旁人不得呕死,记恨你?”

    他语重心长劝:“阿雪,好好说话。”

    雪荔看着他。

    她冷漠的心,在他熟悉的插科打诨中、明亮染笑的眼睛下,一点点生温。她看着他,就好像快要忘记先前的噩梦,忘记心中的不安。

    二人四目相对。

    林夜目光又要闪烁着飘移开时,雪荔问:“你不是带了很多吃的吗?在哪里?”

    她看着这个两手空空的小公子。

    林夜调皮地朝她挤一下眼睛:“看望病人,不得带些吃的喝的吗?可我听粱尘说,你一个时辰前刚吃过,你也不需要吃得那么勤吧?你天天睡觉,吃多了,身体会不舒服。”

    他脸皮好厚,偏灵动可亲:“我是为你着想啊,阿雪。我是来探病的,意思到了就行了嘛。你不会和我真计较的,对不对?”

    雪荔迟钝点头。

    她想说“你看着比我更像病人”,但她还没说,这自来熟的林夜就绕过她,堂而皇之地走入她屋中。

    雪荔茫然了一下,以为这是正常的,便也关上门,回屋面对他——

    林夜言简意赅地和雪荔说了一下如今情形。

    他知道雪荔最挂念的,便咳嗽一声,强调道:“你放心,我一分钱都不会少了你。你好好养伤,不必为钱财担心。”

    雪荔点头。

    她此时心中最重要的已经不再是钱财了,若不是他提醒,她已经忘了他欠自己好多钱。她心里想的是玉龙,想的是师父。

    她还在想,林夜的血……林夜的血,这么厉害吗?

    雪荔的目光,落到了林夜胸口处。隔着白裘,她看不见他的心口。

    林小公子涨红脸,侧过头,挡住自己身体,警惕道:“你想干嘛?”

    雪荔挪开目光。

    林夜有些了解她,不放心地提醒道:“杀了我,我就死了,就没人给你钱了。你要想清楚哦。”

    雪荔点头。

    她恹恹问:“那你来做什么?”

    林夜捂腮。

    他心中有自己的一腔小心思。那小心思熨帖着他的心房,无论在睡梦中还是在清醒,他明明病着,可牵肠挂肚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他觉得、他觉得……

    林夜垂下眼,又抬起眼睛,悄悄觑她。

    他实在觉得她漂亮。

    襄州之乱那日救他的雪荔,尤其漂亮。

    粱尘讲述中那个为了他大开杀戒的雪荔,尤其动人。

    而这样的少女安静地拢着膝,坐在床榻上,乌发如云拂肩,托着她皎洁秀美的脸颊。他在心中惊叹一万遍,他却不敢惊动她,怕她离去。

    林夜踟蹰半晌后,垂下头小声:“既然你没有什么大伤,我能再雇你,让你帮我做事吗?”

    又要做事?

    雪荔立刻抱住被褥,朝床榻上倒去:“我没有好。我受伤了,我起不来床。”

    林夜:“……”

    他瞠目结舌,又好笑地看着那个瞬间躲入被褥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雪荔。

    他有时不懂她,有时又会福至心灵,奇妙地察觉她的可爱。

    比如此时,他便迟疑着看出来,雪荔在犯懒,在躲懒,在逃避“做事”。

    她不想干活,她只想躺着。

    林夜眼睛弯着,望着她的眼神温柔至极。

    他顺着她的意,笑吟吟:“好吧,那看来,你只好继续养伤了。”

    雪荔点头。

    林夜逗她:“既然你因我而受伤,看来我得负担你养伤时期的各种费用,对不对?我又这样有钱,当然不会委屈你,对不对?”

    雪荔眼睛清亮如雨。

    昔日她没有感情,此时她的心脏好像朝好的方向跳了一下。

    雪荔不厌恶这些,她便继续点头。

    她实在可爱的……他几乎想弯下腰抱抱她揉揉她,但他终究只敢侧过头咳嗽,掩饰自己的心绪。

    待他好不容易控制住,回过头,便见被窝中的雪荔偷偷摸摸地探出头,好像很好奇他怎么病成这样。

    雪荔少有的有良心,轻声:“你要不回去休息吧。”

    林夜犹豫一下,说:“我若是走了,你是不是不会让人来陪你?”

    雪荔点头。

    林夜:“生病的人,是非常脆弱,非常寂寞的。你若是不想见旁的人,烦旁的人,我也走了,你会不会害怕呢?”

    雪荔本想说自己不会,但她想到自己如今状态,便有些困惑。

    她不说话,林夜忽然自来熟地探身来,摸到她被衾。

    他想当个体贴的小公子,为她拢好被褥。但他不小心摸到了她细白柔软的手指。他心中一颤,本能地握住了她手指。

    雪荔低头。

    林夜知道自己该放手,但突然间鬼使神差,他想到:有什么关系呢?她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在乎他的心思。

    林夜手指轻颤,心跳急促,却八风不动:“在我老家,探病的人要握着生病人的手,哄着病人睡,病人的病才能好得快些。”

    雪荔:“建业有这种风俗?”

    林夜认真点头:“是的。”

    雪荔:“哦”——

    一室之中,少女乖乖地闭着眼睡在被衾中。林夜掩着自己的司马昭之心,心慌气短地握着她手,哄她入睡。

    他为了做得像个样子,不引起她的怀疑,他干脆两只手一起,握着她一只手。

    他硬着头皮,为她唱着儿歌,把这“老家的习俗”,编得像点样子。可混世小魔王会唱什么小曲呢,他只会唱山间那种情歌:

    “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哼着歌儿跟随她。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跑过追不到的月亮。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他在唱呀——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

    他目光眷恋地望着她的睡颜,贪婪地追随着她。

    她的一眉一眼,都生得非常的……

    林夜探出手指。

    雪荔忽然睁开眼:“林夜……”

    她话没说完,便见林夜受惊般地朝后一缩,他整个人狼狈地后仰着身,从床畔边跌下去。

    这变故太快了。

    雪荔吃惊地从床上爬起来,竟然没拦住他。

    “咚——”

    林夜摔跌在地——

    下一刻,衣衫不整的雪荔急匆匆出门,去找大夫:

    “林夜在我房中晕倒,流血了。”

    众人目光诡异,又纷纷着急:“流血?心口伤势恶化了?”

    雪荔说:“除非心脏上的血会从鼻子里流出来。”

    众人:“……?”

    第44章 第 44 章 “你像点样子好不好?”……

    无论如何, 因为林夜的一场闹剧,雪荔开始走出屋门,重新和众人有了交际。

    林夜则被粱尘和阿曾轮流批评——

    “鼻血?鼻血!”

    “你像点样子好不好?”

    林夜一边略微羞耻, 一边靠着自己极厚的脸皮,继续淡定自若。更重要的是,林夜不好意思缠雪荔, 终于肯见扶兰明景了。

    因林夜尚在养病中,二人便在林夜的寝舍相见。

    夜半天光泻,门窗半开,屋外侍卫可窥得屋中情形。

    林夜招待客人招待得光明正大, 绝不给外人一丝遐想的机会。

    明景自然是不太懂中原人这些礼数的。她在夜中来到小公子的房舍, 乖乖坐到案几前探病。

    明景望一望少年郎君羸弱却秀美的面容, 心中生起些向往。

    他们的孩子, 该多漂亮啊。

    明景正襟危坐。

    林夜自然不知明景在想些什么。

    他为明景倒茶, 素白修长指骨拂过青玉色茶盏。当他正经起来时,举手抬足间彰显大国之风:“此次能窥破襄州的阴谋,多亏明小娘子的相助。”

    明景不懂谦虚,露齿而笑:“叫我‘明景’便是。”

    她又有点疑惑:“我也没做什么。”

    林夜摇头,客气间,他真的感激明景:“若非你向天下传书, 说襄州城中有一桩关乎国事的秘密,我也不会来襄州。若非你潜伏于太守府,发现太守府有密道, 我也不会一刚进城就怀疑太守。你事事引导我去查,若非你递了钩子,鱼也浮不上来。

    “这桩关乎国事的秘密,当真是一份厚礼。我承你大恩, 若你有什么需要相助的,我自然倾囊相待。”

    林夜的感谢还没落到实处呢,就开始耍无赖了:“不过提前说好,若你提出难实现的要求,你就再想想。”

    明景起初在笑,后来有些云里雾里。

    再到最后,她已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明景惊道:“什么?你以为‘高太守叛国’这件事,就是我说的大秘密?”

    林夜困惑。

    明景呆滞半天,开始坐立不安。

    她歪头比手指,将拇指和食指间距离一点点缩短:“小公子,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没有你想的那般深刻,我十分肤浅?”

    林夜茫然。

    想了想,他还是茫然。

    他的眼睛落到明景脸上。

    明景再顾不上欣赏他的美貌了,一口气说出:“我指的秘密,是霍丘国。”

    林夜挑眉:好实诚的小公主。

    明景稚嫩的面上,浮起一些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懊恼与仇恨相见的神情:

    “小公子,霍丘国的复仇,已经生根发芽,席卷而来。”——

    远离襄州,有两骑快马,相携而行。

    襄州如今被重兵包围,北周和南周朝廷各有所怨。“秦月夜”牵扯其中,折损不少。这二人在兵马围城之前,便迅疾出城,披星载月,远离那座是非之城。

    天光暗下,星河铺出一条逶迤曲折的夜色小径。二人入了深山,将马拴好,一前一后地走入一山洞中。

    夜风冷寒,吹拂二人斗篷。入洞之时,星光倾泻,照亮二人面容。

    身材高大者,是一位青年郎君。他走路闲散,神色倨傲。

    身材魁梧者,是一位中年郎君。他步履沉重,面容深沉。

    二人的共同点是,眉目深邃,眼珠微蓝。他们非大周人士——

    深夜烛火映照窗棂。

    明景激动之下,在屋中疾走:

    “小公子,你们南北两周斗得厉害。你们不知道如今的西域,和你们想象的,已经不一样了。最近三十年,西北沙漠海出来了一群人,是我们没见过的。他们好战嗜杀,烧杀抢掠。他们有强壮的男人,悍勇的女人,肥硕的马匹,锋利的武器。

    “我阿爷派人追查他们很久,认出他们是西迁部落中一族遗民,在沙漠海重新建国。他们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发现绿洲,找到铁矿,赶走我们。

    “我阿爷的人深入打探,九死一生后,好不容易探出的消息是,那个国家,便是那个一百二十年前,和你们南北周结仇的霍丘国。

    “霍丘国被你们打败后,就一直往西走。连我们居住西域者,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何况你们。最近十年,西域四十六国,在一一消失。我阿爷怀疑,小国都是被霍丘国灭了的。

    “他们开始追杀我们扶兰氏。半年前,我们向大周求援,但不管是北周还是南周,都不回应我们。”

    林夜目光微闪。

    朱居国向两国求助的时间,正是南北两国议亲的时间。两国忙着和谈大事,确实不在意周边小国的生死存亡。

    明景眼中润着一腔湿意,她吸吸鼻子:“我阿爷说,这很正常。谁手中有兵、有钱,谁就是爷。我们以前只是你们的应声虫,谁给奶我们就叫谁爷,无论是北周还是南周,都不会信任我们。

    “那群人冲入我们的绿洲,掳杀我们的人。我的勇士们保护着我,带我逃出朱居国。

    “他们一直追杀我,等到我逃到大周的国土上,这些追杀才少了。我就猜,他们害怕你们,不敢在你们的国土上大张旗鼓地行凶。

    “霍丘国敢屠杀朱居国,是因为我们弱小。我们这样的小国,夹缝生存,必须要依附于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们只能选择霍丘、南周、北周。

    “霍丘国灭我家国,我绝不会依附他们。我便看向你们——北周和南周,谁都可以。谁先找到我,我就跟谁。”

    烛火照耀着异国少女明丽而坚定的面容。

    明景朝着林夜,目中水光粼粼:“扶兰氏王庭现在应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希望小公子帮我。

    “小公子今日帮了扶兰氏,我发誓,扶兰氏日后千百年都敬奉南周,还会帮你们统御西域,绝不背叛。”

    林夜听得漫不经心。

    他笑:“可你现在什么也没有。”

    明景连忙:“我有些旧部,只是数量少而已。离开大漠后,我让他们分散开,不和我同路。我怕我们全都被杀死,朱居国的人,能活一个是一个。我、我的旧部,全是女兵……”

    林夜诧异:“女兵?”

    明景苦笑。

    朱居国太弱小了。无男人可用,女人便要持刀上阵。男人战亡,女人便要站出来保护老幼。

    明景语无伦次:“我听说你是要去和亲的,你们中原女人都比较柔弱,我的女兵可以送给你,以后保护你的夫人。但是现在不能送,现在我还需要她们。

    “我、我了解西域四十六国的全部势力,我、我会多国语言,可以和他们交涉。虽然他们现在一定被霍丘国灭了大半,但是你们想要统御西域的话,你们的兵马无法长时间深入大漠,你们需要我。

    “对,我还会‘御兽’。我们扶兰氏的‘魔笛’在西域非常有名,以前我们那么小都能活下来,就是靠这种本事。只是霍丘国太强大了,他们不怕我们的‘魔笛’……

    “我不想扶兰氏消失,我想扶兰氏被铭记。我听说大周很厉害,你们的文化很厉害,你们可以统治这么辽阔的国家,一定有过人之处。我要向你们学习。”

    少女竭尽所能,想要和林夜谈条件。她还没学会中原心计,不知道当她暴露所有筹码时,选择权便在对方手中。

    明景见林夜沉默不语,心中越来越沉。

    泪水在眼中打转,她煞白着脸,又鼓起勇气,盯着林夜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无论你需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扶兰氏如今活下来的所有人,都可以为你所用。你的事结束后,我、我……我需要你给我一片土地,让我们定居,免受奔波之苦,不受大国侵扰。请求南周庇护我们。

    “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做。我可以给你暖床,给你生孩子,保证不会让那位公主知道……”

    “停,”林夜打断。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位异国公主,判断她话中真假。

    林夜心中那盘棋局再阔一面,刀光剑影越发深重。他盘算着局势微妙,口中只逗趣一般笑:“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明景一怔。

    她目光黯下,眼中又有泪渍,但她很快擦拭掉,诚实道:“我阿爷教的。我们灭国那日,天好晚,烧了好大的火。我从睡梦中被喊醒,发现外面已经乱了。

    “我阿爷让我和哥哥们分批跑,把一模一样的话教给我们。我哥哥们往西边跑,我往东边跑。我后来联系不上哥哥们,可能他们遇到了霍丘国的兵马,已经死了。

    “我可能是扶兰氏王庭最后一个人了。我不能让阿爷和哥哥们白死。”

    少女怔怔然。

    她想到那一夜无边无际的大火。

    烈火焚去她对无上圣主的信仰,让她明白圣主从不睁眼。若圣主显灵,便不会让敌人凶残,子民凄然。

    这世间唯一会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对于弱小的小国来说,生存,是第一要务。

    弱小的西域公主没吃过什么苦,但从那一晚开始,她的人生被劈成两半。前一半已经结束了,后一半,她需要自己挣出来。

    林夜问:“你如何肯定你说的是事实?你可有见过他们?”

    明景比划道:“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用‘圣主’向你发誓!霍丘国三十年前重现西域,出了一个很厉害的王,我们都叫他‘白王’。白王收服了西域最知名的四大刺客:青龙,白虎,玄武,朱雀。

    “四大刺客,神鬼亦可杀。我们西域的奶嬷嬷们讲故事,都说无论你身在何处,只要他们想杀你,你只能提头等着。

    “白王下面,还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将军。就是这位将军指挥了诛杀西域四十六国的战争,还把你们南北周蒙在鼓里,让你们一无所知。

    “我们死了很多人,才打听到:这一次,出手的人,是四大刺客中的‘白虎’,和那位乌尔吟将军。白虎名字叫‘白离’,是白王的小儿子……”——

    远离襄州城的山间山洞中,篝火燃烧,在石壁上跳跃,映照两张异族人的脸。

    年轻的瘦高青年,玩味地看着旁边那位跪地祈福,念着繁复的庄重的祈祷词。祈祷幽秘诡谲,从男人浑浊的喉咙中散出,飘逸在火星中。

    此乃夜间祷告,是西域诸神之上的圣主所传。如今远在他国异乡,有人虔诚,有人敷衍。

    青年打个哈欠,伸手揉一把自己的脸:“赶路好久,你不累吗?”

    他是白王幼子,白离,亦是西域四大刺客中的“白虎”。

    旁边那位年长者,抬目瞥一眼前者,说:“你太懒散了。”

    他是此次计划的真正执行者,霍丘国的将军,乌尔吟大将军。

    入了大周后,为了入境随俗,为了不被人视为异类、不被人无故提防,乌尔吟为自己起了一个大周名字:卫长吟。

    从沙漠而出,穿绿洲,过山麓,渡长河。卫长吟和白离遵守本国白王之命,执行这推迟了一百二十年的“复仇”计划。

    一百二十年年前,霍丘遗民在沙漠海中生不存一。一百二十年后,在伟大的白王带领下,他们卷土重归。

    卫长吟临行前,向伟大的白王发誓,一定为白王夺下大周,助白王一统天下。

    大周国,无论南北,都要向伟大的白王称臣。

    “白虎”,即,白离,眼中浮出些微纯然的欣赏之色:“老卫,现在该做什么呢?我们已经在圣火的指引下看到,雪女重现,就是那位小公子身边那个小美人。哎呀,我第一次见到她……很不错的苗子。”

    襄州城北林中,雪荔杀戮之行,旁观者一清二楚。

    若是连林夜队伍中的人,都开始怀疑雪荔到底是何身份,那么白离和卫长吟这样的本就在找寻“雪女”的人,自然一眼认出。

    白离啧啧道:“那个春君,防着咱们。他什么也不说,看来并不想把雪女还给我们。他应当还是想把雪女带回他们‘秦月夜’。”

    卫长吟淡漠:“他们已经带不回去了。”

    卫长吟从地上站起,目光幽邃:“你对上雪女,有几成把握?”

    白离笑得缓慢,乃是习武人的自傲:“玉龙楼主把她养得很厉害,但她还没真正长成。‘无心诀’最高一层,她离得还远。现在我若使出全力,雪女必死我手中。”

    卫长吟提醒道:“我们要得到雪女,而不是杀掉她。你不要胡来。”

    白离满不在乎:“知道。你的计划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卫长吟:“用上玉龙没用的最后一份药,让雪女彻底归顺我们。让……”

    他话音忽然收住,神色瞬厉。

    猎风拂来。

    那没骨头一样的贴墙而靠的白离倏然站直,迸发出一身锐气,他鬼魅般地飘挪一丈,袭向洞口正在靠近的神秘人。

    青年攻击密不透风间,神秘人及时开口:“是我。”

    神秘人披着斗篷,从洞外走入。由暗转明,星光落在来人身上。

    神秘人掀开斗篷,洞中篝火光将来人容貌映得一清二楚。

    洞中二人怔道:“是你……”——

    诡谲如浓郁泼墨,浸染这片天地。

    自明景离开后,林夜独坐幽窗下,思忖良久。

    霍丘国、霍丘国……

    大周南北皇室嫡系身上被种的奇毒“噬心”,便来自霍丘国。

    明景带来他不知道的消息,说霍丘国正在沙漠海崛起,在猎杀西域诸国。

    如此一个正在崛起的强悍部落,又和大周有着一百二十年的仇恨。南北周都是对方的眼中钉,对方藏在暗处,南北二周还在互斗。

    而林夜毫不怀疑,即使自己将这条重要消息上告朝廷,朝中人也没人在乎。

    在矜贵的大周士族眼中,西域部落不值一提,永远不会成为大国的威胁。在傲慢的南周臣民眼中,他们的敌人只有北周,北周要他们的小公子和亲,他们怨愤并仇视北周。

    霍丘国可能将大周国视为毕生大敌,但大周国无论南北,都将瞧不起霍丘国。

    此夜,明景走后,林夜仰靠着长椅,宽松长衫拢着他瘦薄的身子。他指骨不受控地在椅背上轻磕,宣告他的焦虑。

    他和南周建业的臣民不一样,他没有长在富庶无忧的江南,他常年面对的便是乱战、兵祸。林夜从不敢小瞧西域,从不觉得西域不会影响大局。

    他欲与扶兰明景合作,但是光义帝愿意吗,南周愿意吗,北周的意志,更如何左右?

    这道难题摆在他面前。

    林夜在夜中咳嗽,心想:强大的敌人已经行在深夜中,暗自潜伏,只待日出。大周南北必须统一,一致对外——

    城外山林,鸟雀拍翅。

    神秘人向洞中二人颔首:“我回来了。我们的合作,可以开始了。”

    二人目光闪烁。

    白离重新靠回石壁上,烂泥一般地笑:“是你啊。”

    他本能看向卫长吟,想看卫长吟是否早已猜出来人的身份。

    卫长吟面色如常,大步走向来人,八风不动,嘲弄并警惕:“秦月夜的人,看来是抛弃宣明帝,彻底选择我们了。”

    来人淡漠:“秦月夜从不是宣明帝的走狗。”

    神秘人声音在静夜中起伏幽微:“你们有所求,我亦有所求。‘秦月夜’和霍丘国本就不可分离,若非如此,你们不会大张旗鼓来中原。当你们出现的时候,命运齿轮便开始转动了。”

    白离左看看,右看看,打着哈欠:“我懒得理会你们这些用脑子的人。我只问,我们下一步到底去哪里?”

    卫长吟:“金州。”

    神秘人:“金州。”

    二人异口同声,皆看了彼此一眼——

    金州,乃川蜀战场的军事重地。

    命运是无情的。

    它俯瞰众生,玩弄众生。到今日起,一切前因早已种下,诱引向那唯一的结果。

    长达一百二十年的仇恨,长达三十年的复仇计划……自此时起,归入正途——

    黎明下的襄州城中。

    雪荔在细雨中走街串巷。

    她失去的情感太多了,如今即使恢复,也远弱于常人。但这远弱于常人的情感,对雪荔来说,也足够珍贵。

    比如说,她开始知道食物好不好吃了。

    以前她可以尝出味道,但是食之寡味。好吃不好吃,她感觉不到。

    尘世让人困顿,让人了然无趣。

    而今,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雪荔咬着一串蜜果,被刺激得眯起了眼。

    她不知道自己品味出来的味道,在常人口中叫什么。她此时只是记下这些味道,待她回去问、问……问林夜吧。

    她只和他好。

    但是林夜最近身体很差。她问他要不要出门时,他都说不要。

    雪荔站在清晨的细雨中,想着林夜:他身上的血那么厉害。旁人觊觎,她也觊觎。

    她想恢复更多的情绪,爱恨情仇,酸甜苦辣。她想尝一尝“感觉”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如果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的话,他是不是也可以让师父死而复生?

    按照林夜的习惯,他一定会漫天要价,才肯满足她的愿。

    没关系。

    他漫天要价,她也不生气。

    起码——

    人生有了指望。

    人生不再是一座孤城。

    少女站在巷口咬着糖果,忽而一阵风吹过,一辆马车拐过巷子。

    那马车溅起地上一片水洼,水花溅得高,不光弄脏雪荔青竹色的裙尾,也有几滴泥点落在少女无暇洁白的面颊上。

    不通世情的少女脸颊上沾着泥,抬起眼眸。她并不愤怒,只是朝马车前挪,挡住马车前路。

    马车未停,车帘掀开。

    如玉佳人坐在车中,云鬓花颜,神色倦怠。车中佳人看也不看拦车的人,便朝下丢来一包鼓囊囊的钱袋:“拿去买身新衣。”

    皎皎云中月,不瞥泥下草。

    马车擦肩时,雪荔看到了马车车厢旁的标记:一丛兰花。

    她在建业时,见过这个标记。

    建业名门,陆氏。

    这辆马车驶向一个方向。雪荔盯着马车的方向,半晌后想起来:这是林夜居住的巷子,她也正要回去——

    潜在的危险已经到来。孤狼无法独生,林夜想,他得寻求盟友。

    盟友、盟友……

    黎明时,雨丝落窗,斜在窗下那本就一夜未眠的少年公子身上。

    林夜目露茫然,他的眼睛,在微凉的飞雨下,显出几抹落寞之色。

    而在这时,门被敲响:“公子,有客来访。”

    林夜回神。

    门外侍卫恭敬道:“来访者,自称来自建业,陆氏女,上轻下眉。”

    林夜恍悟。

    陆轻眉。

    名门士族自有傲气,只通报姓名,便要求被访者知道她身份。恰恰林夜确实知道——

    陆轻眉,建业第一大名门,陆氏长女。

    其父为陆氏家主,也是南周当朝宰相。陆轻眉则是南周皇室钦定的未来皇后,只因其体弱,常年不出门,不见客。

    光义帝已经登基,想来不久便会大婚。在这样的时刻,陆轻眉不留在建业备嫁,走千里路,来襄州面见林夜。

    陆氏,正是林夜搭上粱尘这条线,想求的“盟友”啊。

    第45章 第 45 章 金屋藏娇的人是不能和亲……

    林夜在雨下凉亭中接见陆轻眉。

    四面清风飞雨, 潮气一层层氤氲而上,将凉亭外的梧桐树打得蓊郁碧绿。

    林夜很是有些矫情——他如今生着病,本应卧床, 但他不想让陆氏女看出自己体弱,便硬撑着摆出架势,要来凉亭中见陆轻眉。

    来之前, 林夜还怕自己穿得太厚,惹那位未来皇后鄙夷。但是见到陆轻眉后,他便安心了:陆轻眉穿得与自己一样厚实。

    暑日雨闷热,林夜披轻裘, 陆轻眉着氅衣。

    青山淡渺, 雨雾生烟。二人在凉亭中对坐下棋, 容颜清雅, 气质高邈。远远望去, 倒有些相配。

    只是落在石桌横竖棋局间的黑白棋子,彰显二人的相处并非和谐。

    林夜眉目漫然:“陆娘子,稀客啊。”

    陆轻眉投下一子:“临出建业时,你有意让我们看到,陆良辰跟在你身边,从那时起, 你就在邀陆氏入局了。如何能称‘稀客’?这不是你一开始就想到的吗?”

    林夜微笑:“我不知道来的人,会是陆娘子。”

    陆轻眉:“不,你知道。我爹是宰相, 不可能出建业。陆良辰是我爹娘的唯一儿子,恐旁系子弟前来,分量不够。我也不愿意让我爹知道良辰被你哄骗……良辰不懂事,请郎君将他还给我。”

    林夜正色看她。

    或许她真的是他在等的盟友。

    林夜一边试探, 一边无辜:“是在下和陆小郎君投机,小郎君主动跟随的。我不曾拐,更不曾骗,也没有拦住他。若是陆娘子执意要他归家,他愿意走便走好了。”

    陆轻眉望一眼林夜。

    来之前,她以为这位假的“小公子”是用什么威胁住了弟弟,困住弟弟。而今看,他也许没她想的那么卑鄙。

    陆轻眉出行的目的,如此轻松地达成了一半,她的神色不再那般冰冷,而是温和了许多。

    陆轻眉便也愿意夸一夸他:“郎君此次一举堪破高太守阴谋,小女子前来的一路上,途中听闻世人皆夸小公子聪慧。我此来,是中途收到朝廷旨意,配合朝廷押送高太守回京。郎君的良善,小女子会向陛下美言的。”

    林夜噗嗤笑。

    他懒洋洋地丢开手中棋子,身子往后一退。

    林夜懒懒道:“陆娘子,你就不要和我兜圈子,说这些无用的寒暄话了。你最应该问的,是我兜兜转转一大圈,用陆良辰把陆家能说得上话的人找过来,我的目的是什么?”

    陆轻眉从善如流:“郎君的目的是什么?”

    林夜朝着她笑。

    陆轻眉端坐安然。

    林夜倾身,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写了三个字:“将相和。”

    陆轻眉眸子一顿,平静之色,瞬间被一种震撼覆盖。她猛地倾身看他,盯着他的脸,颤声:“你、你、你是……”

    “相”,自然是宰相。“将”,又能指谁呢?

    这个年纪,这个扮相,这般气魄,又和光义帝遮遮掩掩。他应是、应是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林夜手指抵在自己唇前:“嘘。”

    他朝她眨眼:“现在,我够资格,和陆氏谈一谈了吗?”——

    雪荔听说,林夜和一位神秘女客私谈,不见任何人。

    凉亭周遭皆有侍卫把守,严禁任何人前往,包括鸟雀。

    若是平时,雪荔会掉头便走,觉得这和她无关。

    但她刚在外面逛街时,被陆氏女的马车溅了一身泥,而且,她还想问林夜自己尝到的果子是什么味儿。

    这些侍卫,本就不是雪荔的对手,端看她想不想进去。

    此时她想。

    于是,她走到一处枞木浓郁、没人查看的树木后。她借着屋墙、树木间的距离,躲开侍卫们的搜寻,如履平地,窜上了凉亭旁高耸的梧桐树上。

    她趴在树上朝下望一眼,心中便有些波动。

    她看到浓密树荫掩映的凉亭下,雨水哗哗飞溅,美人如玉,郎君如画,二人各自倾身细语,快要贴到一起去了。

    雪荔乌黑的眼睛朝下盯着那二人,她一言不发,伸手抹一把脸上的泥点——

    凉亭下,那二人自然不知道有第三人在场。

    林夜从没想过有人会窥探:粱尘躲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跑来见他姐姐;阿曾在养伤。侍卫们武功已经很厉害了,能躲开他们眼睛的,只有雪荔。

    但是雪荔会偷看吗?

    林夜不怀疑:雪荔对他们的事,毫无兴趣。

    林夜和陆轻眉继续密谈。

    陆轻眉:“你既然与陛下合作,又为什么找上陆家?你想两头通吃?”

    林夜责怪:“说什么呢。”

    林夜:“我本来看好的合作对象,就是陆家啊。以前是条件不允许啊,将相和会引起朝廷忌惮。如今情况不同了,我毫不怀疑,你们的根基势力,要比陛下更稳更多。连陛下都依附你们,我干嘛不讨好你们呢?”

    他朝陆轻眉笑眯眯:“我虽然很有钱,可也比不上冤大头……啊,我是说,陆家豪门,更不在意一路上吃喝、养兵种种钱财了。你们也有所求的嘛,如果我成功了,你们可以借助我上位,成为天下第一大世家。”

    他为陆轻眉画了好大一个宏图:“哇,关中张氏,看起来多了不起对不对?陆家偏居江南,难道不想北上,不想和张家过招吗?我看好你们哦——张氏多少年了,他们家的底子估计早就腐朽了。陆家才兴起没多久,正是拼一把的好时机。

    “左手牵陛下,右手拉着我,咱们一起北进,多好。”

    陆轻眉:“可陆家不和三心二意的人合作。”

    林夜好说话:“如果陆家和我合作,我立刻踹陛下下桌。陛下的根基,没你们深。”

    陆轻眉:“你又有什么?”

    林夜自夸:“现在满朝畏缩,只有我主北伐,你们需要良将良才。想与王共天下,不能只靠尔虞我诈的政斗对不对?得有真正的权势啊。”

    陆轻眉:“……”

    陆轻眉被这少年的态度,弄得生了兴致。

    她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但是这种神色,又透着另一种漫不经心的涵义——

    你姑且一说,我姑且一听。

    你随便编,我随便听。

    你我都不走心,谁也别哄谁。

    林夜顿了顿。

    林夜发现这位娘子,和粱尘一点也不一样。

    粱尘咋咋呼呼,又非常好骗,他说什么就信什么。此时他说的眉飞色舞,陆轻眉仍是沉浸下棋。

    甚至在他停下时,她挑眉望一眼,眼中询问:怎么不继续了?

    林夜:“……”

    他心想,好吧,那我只好放大招了。

    林夜轻声:“陆娘子,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注意到——你我相谈这一盏茶功夫,你从未唤过我一声‘小公子’。”

    偷听的雪荔心想:什么意思?

    下方林夜笑吟吟:“你知道他了,是不是?”

    亭下方寸间,一片诡谲死静。

    陆轻眉撩起眼眸。

    她漆黑的眼中,映出林夜朝她倾身而来、上半身伏在石桌上的顽劣笑容。

    陆轻眉反问:“你也知道他,是不是?”

    林夜蹙眉:“不算完全知道,只是陛下跟我说过几句。他在南周是隐形的,他什么模样都不重要。”

    陆轻眉同样倾身,轻言细语道:“那我告诉你一个,如今建业已经传开了的小秘密——玄武湖畔,有位重要人物,给弄丢了。”

    林夜惊讶瞠目。

    陆轻眉清寒眼中一丝笑也没有,语气却轻柔:“陛下已经托人去找了,但是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怕他任性,故意躲着我们。不知道他的走丢,会不会对郎君你的和亲,造成影响呢?”

    二人目色交错,盯着对方,眉目间刀光剑影。

    林夜正要继续,忽然神色一凝,余光看到一大片树叶,飘飘然飞落。

    此地只下雨不吹风,二人说话的片刻时间,更是一点风也没有。好端端的,哪来的叶落?

    林夜心中一动,倏然后坐正,高声道:“阿雪,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陆轻眉眉目闪烁,略有异色。

    林夜继续诈人:“阿雪,咳咳,我看到你了。你不出声,我也知道你在。”

    依然没有声音。

    林夜一本正经:“我数三下,你再不来,我就要找人……”

    林夜忽然见对面陆轻眉眉目波动,睫毛颤了颤。陆轻眉一向平静,然而她高频的眼波流动,让林夜察觉古怪。

    他本不好意思盯着女郎的眼睛,此时他不得不盯紧陆轻眉颜色浅灰的眼睛——

    哦,她的眼睛中,倒映着一个小美人。

    雪荔就站在林夜身后,看着林夜毫不自知的大声嚷嚷!

    林夜一下子站起。

    他动作太大,衣摆扫过石桌,旋身间,头晕目眩,身子一晃。他闻到清凉的雪一样的气息,少女的手伸来,在他腕上点了一下,他便站稳了。

    雪荔一点便走,若无其事。

    她只是仰头看着他,眨一眨眼,似在问:你说第一句话时,我就下来了。你怎么还在诈我?你没听到声音吗?

    雪荔瞥他:他的五感现在很弱。是因为生病,还是其他原因呢?

    这样弱的人,身上的血,还有用吗?

    林夜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看到她,眉目中就浮起了春色昂然一样活泼的气息。他看着她脸上的泥巴,噗嗤乐,又找帕子给她:“你去哪里了?怎么弄的?”

    雪荔:“买糖果。”

    林夜:“甜不甜?”

    雪荔:“什么是甜?”

    林夜:“就是……呃,别管了。你喜欢吗?啊,我问错了,你什么也不喜欢,对不对?”

    他说着笑起来,自以为猜中她的心事,好是快乐。

    雪荔却看他一眼:“不对。”

    林夜怔然。

    陆轻眉坐在桌旁,安静地看着林夜和陌生少女的互动。

    陆轻眉若有所思:本是偷窥的少女,却得到林夜的关心。林夜压根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偷听,只在嘘寒问暖。

    方才和她对话的狡黠少年,此时像愣头青一样,向陌生少女献殷勤。那少女嘛——

    眉目清秀,琼鼻朱唇。小娘子像水做冰砌的玉石,清寂寂的。

    雪荔开口:“我有事找你们。”

    林夜眸子一顿:找他便够了。找陆轻眉做什么?

    陆轻眉也眼波微惑: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的马车在巷口溅起飞泥,泥点又弄脏了谁的衣物。

    林夜虽不知道雪荔为什么找人,但他一向向着她。他蹙着眉,为雪荔考虑:“我和陆娘子是商议重要事情……阿雪,你不好偷听的。”

    雪荔:“不算偷听。”

    她眨一下眼:“你诈我的第一声,我就跳下来了。”

    林夜因她的聪慧可爱,而笑一下。

    她奇怪看他,不知道他笑什么。

    他拿着帕子,想要为雪荔擦去她脸颊上的泥污。但是有外人在场,他不好唐突,便将帕子塞入了雪荔手中,暗示她自己擦干净。

    她不知道有没有弄明白,林夜只说自己的:“我忙完了,你再找我,好不好?”

    雪荔执着:“什么时候?”

    林夜古怪看她一眼,没料到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不像是她平时的作风。

    或许,她真的有重要事情吧。

    林夜便给了她一个时间,雪荔颔首,走得非常痛快。她这般痛快地离开,便换林夜怅然若失地目送她背影了。

    好没良心的阿雪……

    陆轻眉托腮:“金屋藏娇的人是不能和亲的。”

    回到凉亭,林夜掩去眸中神色,随意笑:“我只是有世间郎君都有的坏毛病嘛,娘子你长在大家族,对这样的事情必然很熟悉。”

    陆轻眉轻声:“我不熟悉。我爹终身只娶我娘一人,良辰日后会成为陆氏家主,也只会娶一人。便是陛下,都愿意为我散去三宫六院。我当真不知道郎君你说的坏毛病是什么。”

    林夜语塞。

    不愧是陆家,好霸道。

    他理直气壮:“那我提前祝你与陛下百年好合,千万别变心哦。不过我又不是你们陆家人,我不做什么,爱好世间美色,我有什么错?”

    陆轻眉心想:是么?

    只是美色吗?

    不过她也没什么经验,此事又和他们的谈判没什么关联,她姑且一听便是。

    就算这位小郎君三心二意,那也得北周那位公主出手。

    林夜不想和陆轻眉讨论自己的私事,他把话题扯回去:“那么重要的人物走丢了,陛下什么反应?”

    陆轻眉好稳:“陆氏得到情报,陛下私下里派人去找。但陛下并不大张旗鼓——陛下更着急的,是另一桩事。”

    林夜:“哦?”

    陆轻眉:“金州本月初地动,一群山贼挖出了一座石碑,上面写着‘光义大兴’几个字。石碑现世后,许多人开始做一个梦,说先祖赐福显灵,在梦里亲口告诉他们,此朝为‘中兴之世’。蜀地已经派当地的誉王去剿匪,要把石碑供起来。”

    不知为何,陆轻眉分明没太多情绪,说出的话就是透出一股子阴阳怪气:“陛下受誉王邀请,亲自去金州,打算祭祖,贺此中兴盛世。在你我说话的功夫,陛下说不定都快到西蜀了。陛下这脚程,可比你这位和亲的郎君,快多了。但凡你用陛下那脚程走,此时你应该早到了北周。”

    林夜:“……”

    此消息太过离谱,离谱中又透着一丝微妙的合理,林夜已然说不出话了。

    他在襄州智谋百出,光义帝跑去西蜀,先皇托梦此世为“中兴”?

    兴了吗?

    兴在哪里了?

    而且还是西蜀,还是金州……为什么会在那么离谱的地方挖出一块石碑?

    林夜不禁问:“朝上无人阻止?”

    陆轻眉:“阻了,没阻住。”

    她轻描淡写:“多亏林小郎君智谋盖世,解陛下后顾之忧。你在襄州的壮举传去建业的时候,陛下高兴得,当天就出行了。”

    林夜:“……”

    林夜镇定:“无妨,陛下必有自己的缘故,我等臣子不当过问。对了,你有没有见过真小公子?”

    陆轻眉脑海中,浮现泅水那一夜,自己遇到的那位冶艳如艳鬼的郎君。

    陆轻眉淡然:“没见过。”

    她不欲让这位假公子知道,真小公子的出逃,有陆氏插手。

    陆轻眉:“所以,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合作呢?”

    林夜:“霍丘国。”——

    “霍丘国。”

    雨水密密,粱尘和明景在一座长廊下躲雨。雪荔从旁经过,便听到他二人的只言片语。

    雪荔没想偷听别人的话,便加重自己的脚步声,让明景和粱尘齐齐回头。

    明景露出警惕之色,粱尘则一看到来人是雪荔,就重新放松了下来。

    粱尘安抚一旁的明景:“不用慌啦,这是雪荔。她嘴特别严,不会把我们的话告诉别人的。对不对,雪荔?”

    明景狐疑,见雪荔点头。

    明景靠在粱尘身旁的柱子上,好奇地打量着雪荔:她才加入这个队伍没几天,已经从很多人嘴里听过“雪荔”了。

    明景本想向林夜献殷勤,好让林夜接受自己留在队伍中。但林夜总是和她说着说着,就跑去找雪荔,颇让明景郁闷。

    此时此刻,明景上下打量着雪荔:真是雪做的小美人啊。

    雪荔和她平时在街上看到的南周女子都不一样,雪荔身上,有一种不入凡尘俗世的淡渺感。雪荔和身边人格格不入,到现在,明景只看到林夜经常出现在雪荔身边。

    对小公子来说,雪荔代表着什么呢?

    她是不是应该巴结这个小美人呢?

    明景朝雪荔露出笑容。

    异族少女颜色鲜妍,露出皓齿。她朝雪荔热情挥手,一身中原小娘子的妆容加上她特有的五颜六色的装饰,让她整个人像花蝴蝶一般。

    若是以前,雪荔不会注意到。但现在,雪荔被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吸引到,便多看了一眼。

    明景朝她更用力地笑。

    雪荔继续看。

    明景继续笑。

    雪荔看。

    明景……快笑不下去了。

    粱尘在此时冒出来。

    他没有注意到两个小娘子之间的奇妙氛围,他只靠着自己的一贯好运气,轻易化解了那份尴尬:“雪荔,我和明景在说‘霍丘国’。霍丘国派人追杀扶兰氏,她逃到咱们的地盘,公子打算收留她。她以后就和咱们在一起了,你没意见吧?”

    明景便朝队伍中的“前辈”,继续努力地笑。

    雪荔怔一下。

    她有什么意见?

    她又不和他们在一个队伍。

    她便摇了摇头。

    明景好感动,跳过来要搂住雪荔:“你心真好。大家都说你可神秘,可不好打动了,我好怕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的话,小公子说不定就不要我了……”

    她扑了个空。

    雪荔一躲,避开了她的手臂。

    明景微僵。

    雪荔并没有朝他人解释的意识,她只是问:“霍丘国?”

    粱尘那个大嘴巴立刻点头:“一百二十年前,霍丘国和咱们是敌人。没想到他们还活着。”

    雪荔想,不是这样的。

    她应该在哪里听过这个词……

    但她的记忆一向不走心,一向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她什么也不记,此时贸然想起,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词了。

    想不起来,雪荔便不想了。

    这二人朝自己打招呼,雪荔看他们说完话,便朝外走。

    明景怔一怔,看向粱尘:她不喜欢我吗?她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粱尘朝她安慰一笑,习惯地主动和雪荔说:“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赏雨吗?”

    雪荔摇头。

    粱尘:“你去哪里?去找公子吗?我劝你别去——”

    他神色几分别扭:“他现在根本不理我们,哼。”

    “他在忙,你晚上戌时再找他,他就有空了,”雪荔回答,“不过我不去找他。我要出门。”

    雪荔张开臂,让二人看自己衣袖和裙摆上的泥点。

    少女在廊口张开手臂,乌发雪腮,衣衫轻扬,雨点密密在后……那一刻,粱尘和明景都因她的纯然之美与异样言行,而发呆。

    雪荔:“我要出门买身新衣裳。”

    粱尘脸红了,眼睛挪开:“公子给你钱了吗?”

    “不,”雪荔展示自己得到的钱袋,“是陆娘子给的。”

    粱尘的目光,重新落到了雪荔身上。

    粱尘目色微厉,和之前的玩笑不一样:“她为什么给你钱?”

    雪荔便把巷口的马车冲突说了。

    粱尘神色更冷。

    他夺过雪荔手中的钱袋子,高声:“你别要她的钱。你傻不傻?她根本没看到你,根本不在乎你,她以为一点钱财,就能把你收买了?她目下无尘,你可别被她的长相骗了!”

    明景吃惊:“梁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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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雪荔的目光则往上抬,盯着粱尘抢走的钱袋子。

    粱尘教育雪荔:“我跟你说,她就是给一顿打,再给一颗甜枣,就那么哄你心甘情愿为她去死:哼,陆家人都这样,高高在上,看不起人。咱们有公子撑腰,不用看她眼色。”

    雪荔若有所悟,举一反三:“要人做事,便要打一顿,再给一颗甜枣?”

    粱尘:“对啊,你听我说……”

    雪荔:“我会了。”

    粱尘无语,大声:“你会什么了啊?你别转移话题——她有嘲讽你吗,有恐吓你吗?或者她是不是根本不记得你?她就是一个大麻烦……”

    雪荔轻声:“大麻烦到了。”

    粱尘不在意:“我哪有麻烦?我们继续:她天天装模作样,心眼全都钻到名利里去了,眼里……”

    明景在旁尴尬:“粱尘,粱尘。”

    明景眼珠乱转,雪荔安静重复:“你的麻烦到了。”

    粱尘:“……”

    粱尘一本正经改了口:“但她有时候也很好心,比如她非常疼爱她的弟弟,从不打骂她弟弟一句,原谅她弟弟的所有事。她是世间最好的姐姐。”

    粱尘这才转身,朝身后撑伞的、徐徐行在走廊上的轻帛丽人露出笑容:“陆娘子安好。”

    陆轻眉抬眸,冷淡瞥来——

    雪荔当夜,埋伏在林夜屋中,等待林夜回来。

    她当真学会了——

    给一顿打,再一颗甜枣,便能骗得林夜为她掏心挖肺,用他的血救她师父。

    雪荔安静等待,她等得快要睡着,才听到窸窣声音,林夜回来了。

    雪荔伏在横梁上,朝下瞥一眼,看到林夜垂着脸,脸被烛火照得熠熠发光。

    她一下子怔住,竟下不去手打一顿。

    雪荔心想:能不能先给甜枣,之后再打?

    第46章 第 46 章 她呼吸落到他腮畔:“给……

    林夜和陆轻眉达成了初步合作:陆氏提供钱粮, 林夜执行他的计划,双方联手,对暗地里可能窥探的霍丘国做些布置。

    日后若南北统一, 陆氏要分一杯羹。

    谈完这些,陆轻眉便急着离开这里。

    她打算用陆家去查些关于霍丘国的情报,看霍丘国对南周渗入到了什么地步。同时, 她也要求带走粱尘。

    林夜可有可无,依然是那句话:粱尘若愿意走,自己绝不阻拦。

    只是,陆轻眉和他达成的协议, 陆氏会认吗?

    陆轻眉轻描淡写:“这便是我家中内务, 不劳郎君费心了。”

    好吧。

    功德圆满, 陆轻眉要去揪她那不听话的弟弟, 林夜则要回去休息。

    屋舍寂静, 时过戌时。

    林夜靠在木门上,缓一口气。他点亮烛火,观察这家临时住处,只觉得到处冷冰冰,没有一点人情味。

    好累。

    与人斗智,层层算计, 真是让人精疲力尽。

    可他这样辛苦,旁的人也不是很领情。

    光义帝竟然跑去西蜀,要去封什么中兴盛世。对光义帝来说, 和亲成功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皇位,是莫须有的一块石碑。

    还有陆家。陆家也不在乎和亲,在乎的是世家荣兴。如果林夜不能给他们提供利益, 林夜相信陆家随时会翻脸。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林夜叹气。

    他想念各种温暖的物件,想念家中的宝剑,热闹的人声,暖和的被褥……

    此时阿曾病着,粱尘躲着,“秦月夜”的杀手们在为襄州城发生的事而进退两难,暗卫们则要巡察此院安危。林夜就不折腾他们了。

    林夜靠门而坐。

    横梁上的雪荔俯看着他。

    一缕月光与屋中烛火交映,一同映在林夜身上。

    林夜坐得随意,一点没有贵公子平时的作风,他看起来,沉静得近乎伤怀,看着很……让人想保护他。

    林夜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

    他睁开眼,重新环视屋舍。

    生气重新回到他身上,他眼中浮起些明亮之色。林夜站起来,朝自己床榻走。他已经走到了床榻,却仍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变化。

    林夜困惑。

    难道雪荔没来?

    不,她应该是一个很守时的人。如果她也走了……

    林夜心中有些迷惘,他强行忘掉自己的不安,左顾右盼:“阿雪,我看到了你。你快出来。”

    雪荔伏在横梁上。

    其实她和他的距离很近。

    若是平时,这么近的距离下,他应该会察觉到她的气息。

    但是现在,雪荔看林夜就像睁眼瞎一样。她明明没有掩饰什么,他硬是找不到她……他的武功,在襄州事变后,差成这样了?

    雪荔收好自己的布置,一跃而下。

    林夜仍在四顾,带着笑找人:“阿雪,我回来了,你不是说找我嘛。阿雪,我要生气了……”

    他一转身,一片衣料掠上他的眼。

    他混沌间,伸手去抓那抹衣料,并没有抓到。他仰头看去,被从天上掉下来的什么玩意儿一吓,朝后跌了一步。

    林夜膝盖弯磕到床板,跌坐下去。

    他瞠目结舌,看着落下来的这个玩意儿——

    嗯,这一定是雪荔。

    就是、就是……她戴着一张面具,面具上一片惨白,中间歪歪扭扭写了“仙女”两个字。

    试问,在半昏的屋中,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仙女”,谁不惊吓?尤其是这“仙女”,还俯身朝他倾来。

    林夜朝后挪,一边被她吓得心跳砰然,一边忍不住笑:“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样子,看着实在不像是“喜极而泣”,而是要厥过去了。

    雪荔困惑。

    “仙女”面具后传来嗡嗡的说话声,林夜心想自己真是有毛病,隔着这么闷的一张面具,他都觉得她声音又清又静,和别的小娘子不一样。

    这位“仙女”说:“我想让你开心点儿。”

    林夜挑眉。

    他先疑惑,她何时待自己这么好了?

    林夜对雪荔一向有耐心的引导方式,他谆谆善诱:“你为什么觉得这样子,我就会开心?”

    雪荔:“你以前说,你想要一个完美的女子,她美丽善良,聪慧可亲,不流哈喇,不打喷嚏,身上永远香喷喷……这世间没有你说的那种人,但我想满足你,我便想,这样的人,大约便是仙女。”

    雪荔扶正自己的面具:“我以前答应过给你。可你还没死,也没见到北周公主,便不需要冥婚。世间没有仙女,我只好拾掇拾掇,自己上了。”

    林夜眼波轻晃。

    他声音中,带着一种闷闷的、柔柔的、说不出的味道:“你、你还记得我说的话?”

    雪荔点头。

    她答应过的事,她都记得。

    林夜侧过脸,垂下眼,好像忽然羞涩,不敢看她隔着面具露出的那双美丽眼睛。

    他心口揪一下,又松一下,他感觉心口有些痛,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自己剜的那块伤口渗血,还是血脉被封引来的后遗症。

    他的手,揪住身下被褥,指节白得如笋般清透:“何苦戴面具呢?”

    雪荔无邪:“因为我不是仙女啊。”

    林夜心想不——

    他还没想完,雪荔已经倾身。

    她从来不爱和人身体碰触的,几乎不让任何人碰到她,但她此时俯下身,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林夜因为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他挣得不是很用力。

    他只是心乱如麻,怕她发现他凌乱的心跳。

    雪荔手抵在他的脉搏上,半晌后说;“这是元气衰竭、绝脉之兆。你若不好好休养,很快便会死。你那么爱活,到时候就不好了。”

    林夜莞尔。

    他仰头看着这一整张“仙女”面具俯下身来,烛火盈盈,心中涌上无限冲动。

    林夜伸手摸到面具边缘。

    他刻意停了一下,但雪荔并不在意。

    林夜的勇气大约只有这么一点儿,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他便撑着这口气,颤巍巍的,掀开她的面具——

    惨白的像鬼一样的面具一点点向上掀开。

    一张秀丽的少女面容,在他眼前,如同画作一般铺伸开。

    先是小巧的下巴,再是微凸的唇珠,然后是冰雪一样莹润的肤色,小小的鼻梁,那双勾魂摄魄一般无情却动人的眼睛,乱糟糟的额发……

    雪荔俯着脸,看着他。

    二人气息挨得很近。

    他的呼吸已然紊乱,她仍是平静的。

    他脑海中浮现些很不雅的纵情念头,他一手搭在她脸上,另一手揪被褥,揪得自己快痛晕过去。

    林夜一寸不敢动,一目不敢错。

    林夜缓缓的,迷惘的:“阿雪。”

    雪荔:“嗯?”

    林夜:“你到底是有多麻烦的事求我,才牺牲这么大,对我这么好呢?”——

    大雨倾覆,粱尘跟在陆轻眉身后,看她撑着伞。

    她起初想与他分享同一把伞,被他摇头拒绝。她大约对他有气,便也不再问,而是独自撑伞前行。

    粱尘从后面看着黑色巨伞下,陆轻眉清薄到极致的背影。

    她弱骨纤纤,一身病态。

    他不知道她赶了多久路才来到襄州,亦不知道这场并不凉的夏日雨会不会让她病倒。

    粱尘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少年旧事:姐姐总是缠绵病榻的那一个,他总是活蹦乱跳的那一个。

    家中人都开玩笑,说他是抽走了她的生机,才害她总是病歪歪。

    粱尘曾为此愧疚,而陆轻眉得知弟弟为何躲着她走,一向淡漠的她,竟会主动来找他。她为他拭泪:“我打一个长生结给你,你打一个长生结给我。我们都长命百岁,好不好?”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粱尘低头,看着地上的水渍: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不再出内帷,开始学习中馈事宜;他再拿着自己的功课问她,她都会说“别烦我”。

    是了,她是要成为皇后的人,自然瞧不上他的不学无术。

    粱尘抹把脸上的雨水,见走在前面的陆轻眉收了伞。

    不知不觉间,粱尘已经跟着陆轻眉,走入了一座空旷的中堂。

    中堂四面门扇巨开,在黑魆魆的夜中,像一只蛰伏的趴卧巨兽。檐角的灯笼像巨兽的两只诡谲眼睛。

    陆轻眉回过头。

    她依然是粱尘熟悉的波澜不惊的模样:“我已和林郎君打好招呼,你收拾妥当行李,我们明日便出发。林郎君照顾你一程,陆家已经备了厚礼谢他,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爹娘如今还不知道你从岳麓书院逃学的事。我跟山长打了招呼,让他装作不知。只要你乖乖回去读书,他不会向爹告状。

    “你若是嫌读书闷,明年暑日,江陵府会办一场学子间的博学会。山长到时会推荐你去。”

    粱尘盯着陆轻眉。

    他突兀地笑一声。

    上次见时,少年还十分青涩。如今半年不见,少年面庞少了些肉,多了些锋利。他看陆轻眉的眼神,也带了些锐意。

    粱尘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你还是这样。”

    陆轻眉蹙眉。

    粱尘:“你凭什么问也不问我,就为我安排好所有事?我去哪里,我读什么书,我以后要做什么……是不是你打算一手包办,容不得我拒绝?”

    陆轻眉心中蓦地窜起一团火气。

    她平时情绪很少,只有在面对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时,会莫名气怒。

    但是……淡定。

    陆轻眉告诉自己,她做了几个月准备,亲自来襄州,不是为了和他吵架的。

    她不想在林夜的地盘,让人看陆家笑话;她觉得可能是家里待粱尘太严苛,才让他这么不听话。

    陆轻眉:“你不想去博学会的话,想去哪里?习武吗?也可以。陆家可以请名师……”

    粱尘打断:“我不想和你回去,我要留在这里,留在小公子身边。我要陪他走完这一程路,我的朋友们也都在这里。你告诉爹娘也无妨,我反正不回去。”

    陆轻眉不动声色:“那你何时回家?”

    粱尘:“如果有可能,我不想再回去。”

    陆轻眉额头青筋簇地一跳。

    陆轻眉尽量耐心:“良辰,不要任性。你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梁尘:“为了我好,就不应该捂住我的耳朵眼睛。我在山上读书时,觉得尘世平顺得近乎死气沉沉,好是无聊。我偷溜下山,才发现我以为的无趣,却是世人的水深火热。阿姐,这个世道变得这样奇怪,我为什么不能走过去?就因为我姓陆吗?”

    陆轻眉劝着自己心平气和,却忍不住讥笑:“为什么?因为你的朋友们在这里?你的朋友们?他们知道你是谁吗,你敢说吗?”

    粱尘被她的笑容刺到:“我是谁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因为我是谁而结交我。我们有共同的追求……你自大骄傲,又懂什么?”

    他朝前走一步:“你不能嘲笑我的朋友,更不应该瞧不起他们。我们都是一样的……”

    “陆家人,和别人从来不一样,”陆轻眉淡漠打断,“世情如长夜,长夜路漫漫,若没有我等与皇室平衡,天下会不成天下。我们有自己必须做的事。我理解你此时玩野了,少年人又总有一腔天真的意气。你想不靠陆家,建功立业是吧?我可以给你一个时段。三个月够不够?最多半年,不然我没法和爹娘交代。”

    粱尘无力:“你就觉得,我所求只是建功立业?”

    他伸手指门外:“陆家很重要,可脚下的尘埃也很重要。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好不好——你难道不知道高太守做了些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浣川差点被屠城,百姓被屠尽吗?

    “你低下头,看一看你脚下的尘埃好不好——你先是陆氏女,再是南周未来皇后,可你都不看陆氏所依附的天下百姓。你不看他们生活在怎样的年代中,面对着怎么的煎熬。如果没有这天下人,陆家又算什么?

    “天下难道只剩下皇室和陆家了吗?”

    寒风过,院中竹树交加,亭台轩敞;堂内,陆轻眉咳嗽。

    梁尘关心地朝前一步,他姐姐却侧身躲开。

    微潮的氅衣已让她周身发寒,她强撑着说下去:“世事浑浊,也不必你出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

    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那般热忱。

    斜雨浇天地,细雨转滂沱。

    梁尘朝前走,眼睛像淬了火一样明亮:“为什么要你保护?阿姐,我和所有人都一样,我也是愿意牺牲奉献的。如果世事浑浊,我就当劈开浊世的那把剑!”

    “放肆,”陆轻眉声音很低,“你被林夜哄骗了,被他教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跟我立刻回家……”

    粱尘大声:“林夜没有骗我,是你眼中只看着你那一亩三分地的权势。你整日做梦如何让陆氏权势更大,如何和皇室联姻。爹早说让你不要当皇后,你为了陆家,非要当。你为什么非要为了陆家而活?

    “我这一路上,见到了许多以往不知道的。建业繁华,可南周其他地方并不是。建业人不思北伐,可天下还有很多百姓想回归故土。王与士族,将士,百姓,没有什么区别。阿姐,你脑子好,如果和我一起,帮一帮……”

    “咣——”

    一道耳光,甩在了粱尘脸上。

    粱尘呆若木鸡,脸颊滚热。他被打得脑子空白,迟钝一会儿,才抬头看她。

    而箍掌的那女子,周身气得发抖,眼眸潮湿泛红。她虚弱倚在廊柱上,看上去,比粱尘还要糟糕。

    夏日闷雨急下,一阵比一阵更寂。

    夜色被雨水混在一起,朝下泼去。中堂前聚满了水,蜿蜒成一道小水洼。水洼照应着中堂上的这一对姐弟,扭曲,倔强。

    陆轻眉:“那你就死在外面,不要回来。”

    粱尘脱口而出:“我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去。”

    他蓦地伸手摸到怀中,甩出一荷包。荷包被树枝勾到,一截长生结孤零零地丢在水洼中,映着二人苍白而冷硬的面孔——

    屋舍中,林夜仰望雪荔,抚着她面颊。

    他希望她没有求,只是单纯让他开心一下。

    然而——

    雪荔说:“是的,我有求于你。”

    雨水闷闷地拍打着窗棂,烛火被窗缝透出的一缕小风扰得左右摇曳。

    屋中静一瞬,林夜还是微微笑:“好吧,你想求我什么。”

    雪荔:“我想求你的血。”

    林夜看着她。

    他想到自己在襄州事变上,向天下人宣传的话,说出自己那珍贵药血的价值。他待价而沽,等着天下人为他的血打得头破血流,间离宣明帝和世人的关系。

    他真的没想到,第一个向他求血的人,会是雪荔。

    而更想不到的是,林夜竟然不生气,想的竟然是:她武功那么高,没有直接一刀朝自己扎来,取自己的性命,说明她心中还是在乎我几分的。

    他要为她这几分在乎而感动吗?

    雪荔看着他的眼睛。

    雪荔:“林夜。”

    他瞳色幽黑,搭在她脸颊上的手挪开,与他另一只手一起,撑在了被褥上。

    林夜吊儿郎当地笑道:“你管我要,我就要给吗?如果我不愿意给呢?”

    他不愿意给,早在雪荔的设想中。

    雪荔认真回答他:“我可以帮你,走完你的和亲路,送你平安到汴京。你所图甚大,树立越来越多的人当敌人。你的侍卫甲太老,侍卫乙太小,其他人更没办法在真正高手中过上几招。你需要普通的高手,但你更需要顶尖高手。”

    雪荔指自己。

    林夜眸子闪烁:“我所图甚大?阿雪,我只是和个亲而已,我没有什么谋求啊。”

    雪荔摇头。

    被他掀开的面具覆在她额发上,她晃头间,她的脸和面具一起晃,看起来娇憨可亲。

    林夜不由自主地瞥一眼,心不在焉间,听到雪荔说:

    “你本身武功不差,就算不是我的对手,也已经是这世间少有的高手了。我几次碰到你的脉搏,都能感受到你磅礴的内力。你从来不用,因为你的筋脉被封住了。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但你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体内血液流动,你都会不舒服。你一旦运气,就会痛不欲生。

    “这就是你总在生病的原因。你元气耗损,身体会越来越差……除非你解开那封印。但我想,你并不愿意解开。你几次濒临死亡,宁可赌命。你所谋求的,比你封住筋脉这种代价,要多的多。”

    林夜怔忡看她。

    他真是想不到,雪荔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还以为,她从来不看他,从来不管他在忙什么,从来不理会身边人的来去代表什么。

    他知道她是有脑子的,毕竟他和她也合作过几次。但他没料到,她聪慧到了这个地步。

    糟糕。

    林夜心想。

    他因为从没提防过她,从不觉得她会在意,恐怕无意中,他在她面前泄露了很多心思。

    怎么办?

    她会是他的敌人吗?

    林夜的手指,曲起抵在被褥上。

    这一次,他不再因她而心神凌乱患得患失,他偏头,诱哄地露出笑:“哦,那你能猜到我图谋的是什么吗?”

    雪荔:“霍丘国。”

    林夜瞳眸骤缩。

    雪荔如数家珍:“今天来的那个陆家女和你的侍卫乙有关系,对不对?不然侍卫乙反应不会那么大。离开建业的时候,侍卫乙突然和我出手,出了一把风头……当时的风头,是不是你故意让他做的,好让陆家看到他?

    “你在襄州说破你的血的秘密,为了让北周和天下觊觎你这种血的人打破头,你好躲在暗处,渔翁得利。如今新的娘子来到你身边,她和你的侍卫讨论‘霍丘国’。我便猜,你将她留下,就是为了图谋霍丘国。

    “你可能想用霍丘国对付北周,或者联合北周对付霍丘国。但是南周、北周、霍丘国三方势力,都被你算入了棋局。

    “你最终目标,是要北伐,要南北统一,对吗?”

    林夜静静看着她。

    他心中翻起千重浪。

    他真是想不到……林夜:“你这些话,有和别人说过吗?”

    雪荔摇头。

    雪荔又像是突然领悟过来他的不安一样,说:“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只要你一点血。”

    林夜不动声色:“你要我的血做什么?我当日已经给了你一点血,你的伤应该好得很快。”

    雪荔:“我是为了我师父。”

    他蓦地掀起眼皮,看向她。

    他眼中神色,一瞬间冷寒至极,如一把锋利雪刃,扎向她。

    雪荔岿然不动。

    林夜语气带一丝怒:“你师父已经死了!”

    雪荔:“你让太守死而复生。”

    林夜冷然:“那不是真正的‘死而复生’。因为高明岚当日并不是真的死,他还有一点心脉在跳,我才能救活他。可你师父……”

    他不想刻薄,但他真的不悦:“你师父死了起码有半年,你拿着我的血,也救不活人。”

    雪荔却单纯而执着:“不一定。我师父是顶尖高手,我师父临死前如果感觉到危机,说不定也会想办法护住自己一点心脉。”

    雪荔轻声:“我不是白眼狼。”

    林夜红了眼睛,恼怒极了:“你对你师父不是白眼狼,就要对我做‘白眼狼’吗?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取血?是往我心口剜刀子!你觉得我能受得了几刀?”

    他气得心脏起伏,再不复平日对她的温柔。

    他好失望好生气,眼中流波闪烁,没有一丝笑意:“你方才还说我心脉很弱,需要养护。你现在就要我拿刀再捅自己一刀,为了救你那不知道还有没有气的老师父?你怎么不直接动手,你和我商量什么?”

    雪荔怔住。

    她心中浮起一丝……茫然与委屈交织的微妙情绪。

    明明昔日,只要她付出代价,他几乎满足她所有愿望。

    雪荔发现少年公子眼尾发红,眼波染水,乱发贴着颊腮,他雪白的脸上浮着一层绯红色。他唇瓣嫣然,说话飞快,说完话就抿起唇,唇色更艳了。

    让人想摸一摸。

    不过雪荔想,此时摸的话,他大约更加……

    昔日她不一定注意到林夜的情绪,但她此时看到了。这种情绪并不难……雪荔轻声:“你在生气?”

    雪荔不理解:“你生气什么?”

    她比划道:“如果我要剜你心脏一刀,我当然要先让你身体养好,不然,你不就死了吗?你那么爱活,死了多不好。”

    林夜:“难道不死,我就不痛吗?”

    雪荔困惑:“你平时不就经常痛吗?再痛……不能忍一忍吗?”

    林夜气得,扭过脸,再不想理她了。

    她又道:“如果救不活师父,就不救了啊。但我起码要努力,我不能试都不试。”

    林夜:“我不会努力。”

    雪荔:“我会。”

    林夜寒着脸,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你死心吧,我不会给你的。”

    雪荔发丝落到他肩头,她呼吸落到他腮畔:“给我吧。”

    林夜睫毛飞颤,闭着眼躲开她,绷起的唇间渗出一个单薄的音:“绝不。”

    而雪荔竟然凑过来。

    她大约为讨好他,做足了准备,此时无师自通地伸手,晃一晃他肩臂。

    雪荔声音空灵而悦耳:“给我吧。”

    她分明没用什么力气,但可能他此时体弱,她随便晃一晃,林夜竟被她推倒在床上。少女重心前移,怔怔然跟随。

    林夜被压在床间,她迷糊地跌入他怀中,鼻尖撞上他胸腔。她硬邦邦的面具,磕到林夜下巴上,他闷哼一声。

    雪荔心想:鼻子好、好……是痛吗?

    屋中巨大的一声“咚”,惊动了外面的暗卫。暗卫敲门:“公子?”

    门中传来小公子惊怒的声音:“别进来!”

    第47章 第 47 章 “阿雪,偷走我。”……

    屋外疾雨长行, 屋中烛火撩过帷帐,两道人影交叠在床上。

    林夜仰身瘫床,四肢发麻发软。

    她一头撞上来, 他不光下巴被那面具磕得出了红,他的魂魄也好像被从胸膛中撞飞出去,飘到半空, 俯望下方这出闹剧。

    雪荔稳住身形后,不好意思地爬坐起来:“对不起。”

    少年公子鼻尖触到芳菲暖玉,手指滚烫间摸到她腰肢。他其实一动未动,是她自己挪过来的。

    林夜只是眼睛落到她脸上, 眼神……空茫, 幽暗, 冷静。

    雪荔被他这种神色, 看得有点迷惘。

    她感觉到气氛略微不同, 却又不懂哪里不同。她不识情爱,仍保持这种跪坐姿势,伏在他腰间。

    林夜动也不动,雪荔顺着他的目光,伸手扶了扶自己脑袋上的“仙女”面具。

    事到如今,她是不是仙女, 他恐怕都不会轻易如她意。

    怎么办呢?

    雪荔静静地想:已经给了他一颗甜枣,他不领情,自己是不是该给一顿棍棒?

    雪荔还没想明白, 就见躺在她身下的少年公子抬起手,向她的方向顺来。

    她以为他是要帮她戴正自己的面具,便乖乖等着他。

    林夜的手指拂到她肩头,停顿一息。他倏地出招, 雪荔格挡间,压住他肩头将他朝下按,歪颈避开他的手。

    林夜手侧成切状,再次袭来。

    他一点杀气也没有,可他实实在在地朝她出手。

    雪荔一瞬间,有一种被人扇一巴掌的感觉。她的心火一下子跳起,又一下子朝下跌,她反手就朝他的手掌推去。

    林夜继续。

    他用上了真气,身子不动,唯有手上出招。雪荔并不躲,近距离交手,并不畏缩。

    她只是——

    她的手掌,拍在了床板上。

    “轰——”门外心惊胆战、怕公子遇害的暗卫打个哆嗦。

    暗卫十分尽责:“公子?”

    门中传来公子微急促的喘息:“没事,我在房中玩一玩。”

    暗卫心想,什么游戏,能玩出这么大动静?

    暗卫又听到屋中“砰砰砰”不断,再一刻,他听到哗啦啦,像是床板坍塌的声音。门外暗卫急得不行,可屋中公子总说没事,还催他走开。

    尽忠职守的暗卫只好走开,转头就和同伴们说起:公子半夜三更不睡觉,在屋中拆床玩。

    屋舍中,少年男女的呼吸声变乱。

    那张床,到底在二人的打斗中,塌了。

    雪荔头上的面具掉了,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她的长发半束半扎,黑漆漆地落下来,揉着一张因打斗而浮起些晕红色的面颊。

    她紧盯着身下的林夜。

    林夜瘦薄的胸口起伏不断。

    他的发丝已经乱了,沾上汗后,像一片被打散的浓郁墨汁,在脸颊、肩颈等处肆意逶迤。一番打斗,让他睫毛沾水,眼眸神色迷离。他仰着头看她,手向上抬——

    不是他自己自愿的,而是雪荔揪开他的发带,用他的发带捆住他的手。

    雪荔眼中浮着冰与火交融的神色。

    林夜却笑。

    他漫不经心,又很倨傲。这般模样,似不为人屈服,似在说,他不愿意做的事,谁也逼不了他。

    可是,雪荔何时逼迫他了?她在和他商量,他一言不发就对她出手。

    床板坍塌后,林夜后背被硌得疼,身上又有一个武力强悍的小美人压着。林夜一边因空气中流动的尘土而咳嗽,一边清清喉咙,想要说话。

    雪荔先开口:“骗子。”

    林夜怔住。

    他茫然:“什么?”

    他的手被她托着,发带箍住手,手腕被勒得疼。林夜仰头,看到雪荔清泠泠的眸子。

    雪荔:“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

    林夜依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雪荔扣住他,一边将他拖起来,用发带捆住他,一边慢慢说:“我曾问你,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为什么你活得这么辛苦却依然要活。你说只要我和你一起走这段路,你可以和我一起找答案。

    “我在找答案,但你已经忘了。我在尝试靠近你们,理解你们,我努力去想你们都是怎么想的……我想师父一定想活着,就像你想活着一样。我想如果能救师父,我便想救师父,就像我救你一样。

    “可你不愿意。

    “如果你是对的,为什么努力靠近你的我是错的?如果我是对的,你又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

    “襄州那一夜,我和冬君交手后,看到千万人围着你,你剜自己的心脏取血。我以为那时候,我看到了答案……难道我弄错了吗?”

    林夜被她拖起来时,他反手握住她手腕。

    他顿了顿,试探地将手抵到她腮畔。

    一条发带,因他的动作而绷直,雪荔大约是自信自己的武功,任由他动作。

    林夜:“那么,阿雪,你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雪荔垂着眼,眼中波光盛着水,像流沙一样。

    林夜伸手掬起,托到她眼睛下,她的眼波,似要从林夜指尖散去。

    他听到雪荔轻声:“因为……生而无罪。”——

    凡人生而无罪。

    人生漫长,千万条路通往千万个未来。千万种可能中,总有雪荔的一条路吧。

    她的存在,是否毫无意义?

    她从雪山下来,孤零零地在人间行走。不知何往,不知何归。尘世越来越枯燥,但林夜的血,唤醒她的感知。

    雪荔睁开眼,看向这个于她来说陌生无比、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人间。

    没有人回望,没有人同行,人间的雪,漫漫然,已在她身上覆盖了十八年。

    人生于世,不应毫无意义。

    如果可以救师父,如果参与师父的故事,如果弄明白师父为什么死……这条漫漫人生路,对雪荔来说,是否终于有了路径?

    她想走过去看看——

    后半夜雨停,廊下只有“滴答”水声。

    粱尘闷闷地坐在湿漉的廊口台阶上,听着雨声。

    他体魄健康,无论如何淋雨也不会生病。但他想,昨夜吹了些风,姐姐可能要病了。

    昨夜那道巴掌,让姐弟二人之间出现了裂缝。

    陆轻眉让他有本事再不要回去、再不要依靠陆家,而他也任性无比地说再也不回去。之后,陆轻眉脸上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粱尘心中懊恼,他才和姐姐说一会儿话,便好像吸走了姐姐身上的所有血。

    陆轻眉何其决然,她分明看到了弟弟的后悔,但她掉头走入雨中,伞也不撑。

    她踩入泥水洼中,将粱尘扔掉的长生结捡起来。她走入廊下,幽静光中一盏灯笼摇晃,侍卫们跟上她。

    她再未和粱尘说一句话。

    此时粱尘坐在黎明的廊下风口,离院门只隔了一道墙。

    他耳聪目明,听到一道墙外传来的马车吱呀声,那应当是陆轻眉的马车。

    她要走了……

    粱尘呆呆地坐着,听到一声少女的咳嗽。

    一道粉红裙裾从廊柱后冒出来,还有一双靸鞋。“哒哒哒”,靸鞋踩过湿漉漉的台阶,犹犹豫豫地跳了上来。

    紧接着,明景的眼睛,从柱后探了出来。

    粱尘立刻别过头。

    明景好自来熟,毫无自觉地朝他露出笑容,走了过来。

    明景:“我有东西给你。”

    她背在身后的手伸出,递出一方矮长的乌木匣。粱尘怔了一怔,明景朝他不断眨眼睛,示意他接过。

    粱尘狐疑:“你给每个人带了礼物?”

    明景嘿嘿笑,笑而不语。

    粱尘心想:这个怪公主,一点也不像公主。是了,她当然不是。西域朱居国的小公主,当然没有大国之风,他不应该要求她什么。

    粱尘打开匣子,心中腹诽瞬间消失:

    昨日雨,今日阴,廊旁树丛簌簌被吹得朝下洒水,像落汤鸡一般。而树丛旁的廊口,少年手中的乌木匣中,静静躺着一枚长生结。

    是干净的、叠得齐整的长生结。

    昨夜他分明把长生结扔在了雨地中,让长生结溅上了泥水。

    明景小声:“我早上练功,在院中遇到你姐姐。她带着很多侍卫,似乎要走了。我跟她打招呼,她看了我一眼,就让我把这个给你。”

    明景问:“你和你姐姐吵架了?”

    粱尘握着长生结的手微微一抖,心脏痛得猛然一缩。

    姐姐如何把长生结弄干净的?她又不习武,没有内力可以烘干物件。她那样傲慢,必然也不会假托仆从之手,她……

    明景站在粱尘身边,想了想,说:“我也有很多哥哥。”

    黎明为少女的眼眸渡上一重盈盈浅光:“我是扶兰氏王庭最小的孩子,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七个哥哥了。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儿,我出生后,我阿爷格外宠爱我。哥哥们经常捉弄我,我转头跟我阿爷告状,我阿爷就打他们……”

    明景轻轻叹口气:“扶兰氏王庭被火烧的那一夜,霍丘国的马蹄踩入我们的王座。我二哥哥死在了马蹄下,三哥和五哥去为他报仇……那一夜,火好像怎么也灭不了。”

    她低头,轻轻拨一下自己这身大周的裙裾,语气不见哀伤,有一种大恸之后的麻木:“我七哥哥把我藏到圣主庙里,说霍丘国和我们一样信仰圣主,必然不会烧圣主庙。后来,我跑出去的时候,看到了七哥哥被烧焦的尸体,就在圣主庙门口,他抵着门。”

    粱尘抬头看她。

    他眸中惊讶,一时无措。

    之前他虽然知道她遭逢灭国之难,但他从没有实质的感受。此时她说起,他才想到,她也不过十几岁啊。

    明景朝他露出笑容:“我是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哥哥姐姐,都是一样的。有时候很凶,有时候很好。时间像沙子一样流走,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呢,陪在身边的,可能只有那么点儿血亲了。”

    明景道:“我的哥哥们应该不在了。我好羡慕你,你还能和你姐姐吵架。”

    粱尘蓦地握紧手中长生结。

    明景在旁催促:“去见她,去追她啊——”

    粱尘跳起,像是初初睡醒一般往外跑。

    跑到一半,他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来抱一下明景的肩,大力地握了握。明景惊讶笑,粱尘:“我、我回来再说——”

    粱尘攀上墙:“姐姐——”

    长巷幽深,陆轻眉坐在车中。

    她发了低烧,神智昏昏。然而此地不欢迎她,天未完全亮,她便驱车离开。

    清晨风好凉。

    也许并不凉,只是她病着,才觉得这样冷。

    陆轻眉拢住自己的肩臂,忽然听到模糊的少年声音从后方传来:“姐姐,姐姐——”

    那像是她的幻觉。

    她出神一会儿,仍能听到那道声音,才意识到这不是幻觉。陆轻眉心跳猛快,掀开车帘,朝后望。

    粱尘在深巷中奔跑,追着马车而来。

    他踩在水地中,泥洼弄脏衣摆,发尾甩在半空中,又黏糊糊地沾上脸颈。少年勇猛,跑起来,像一只豹子。

    他追得气喘吁吁,看到车帘掀开,他便停下了步子。

    他亦有踟蹰。

    陆轻眉冷淡回望。

    半晌,粱尘深吸口气,朝那渐驶出巷子的马车高喊:“我就是要做一把剑——

    “我要当那把劈开浊世的剑!

    “等我成功了,我回去找你。你好好吃药啊……”

    陆轻眉睫毛轻轻颤,手指搭在车帘上,微微瑟缩。

    她重新回到车中,垂着眼,心中慢慢想:良辰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她争名逐利,不肯俯首看尘埃?

    父亲劝过她,陆良辰也劝她。她想为陆家搏一个更好的未来,她错了吗?

    她此时依然不能理解粱尘,但是陆轻眉想,她有一件事可以做:先帮粱尘瞒住家里,不要让陆家人打扰他吧。

    而她,要先去查霍丘国的情报了——

    黎明时分,林夜那间塌了床的屋舍中,林夜依然和雪荔对峙。

    雪荔用发带,将林夜绑在塌了的床柱上。

    林夜被她绑了一夜,昏昏沉沉。雪荔像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只坐在一旁,盯着他看。

    林夜手背在后方,碰到自己的发带。

    他尝试着解绳子,抬眸间,看微弱天光照入窗棂。烛火早灭了,浅浅的白光落在雪荔身上。

    她目不转睛。

    林夜迟疑一下,说:“阿雪,你是不是……不开心?”

    雪荔怔住。

    她问:“什么叫‘不开心’?”

    林夜惊讶她对感情的无知,到了这般境界。但他心中大约有数,他此时需要麻痹她,让她注意不到自己在解绳索。

    林夜便想一想:“就是,心脏沉沉的,往下压,提不起劲头。看到我,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看着我,唔,想打我一顿,掉头就走。”

    雪荔轻声:“我不会掉头就走的。我想要你的血呢。”

    林夜沉下脸。

    雪荔则垂下眼,手指摸到自己心口。

    她摸着砰砰的心跳:原来,一夜的情绪起落,这种没办法的感觉,就是“不开心”。

    那她不开心好久了。

    雪荔又问:“那么,什么叫‘开心’?”

    林夜随口胡诌:“就是看到我就心脏跳得很快,整个人飘飘然,很想和我说话,很想搭理我。唔,不会捆绑我,不会欺负我。开心的小娘子呢,是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的……”

    雪荔抱着膝盖。

    她坐在角落里,听着他胡言乱语。

    然而在他的胡言乱语中,她摸着自己的心脏,真的体会到了一种情绪:“我本来很开心的。”

    林夜疑惑。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灵活,经过努力,已经把那绳索解开了大半。剩下的绳索若要解开,窸窣声会很大。他需要更多地和雪荔说话,转移雪荔注意力。

    可他此时,真的只是想转移她注意力吗?

    如果仅仅是这样,他为什么要——

    林夜小声问:“什么时候很开心?”

    雪荔:“昨夜刚见你的时候。”

    林夜听到自己心脏“砰”地一下,像炸开的烟火,烧得他晕晕然。

    他掩饰般地笑,躲开目光:“自然。你来找我取血嘛,当然是兴高采烈来的。”

    雪荔:“不是。我本来,是想问你糖果是什么味道。”

    林夜茫然。

    雪荔解释:“我昨日吃到了一种浆果,我感觉……嗯,很开心。我尝出了味道,但我不知道那种味道叫什么。你和陆家娘子在说话,让我走开。”

    林夜眸子一缩。

    他轻声:“阿雪,我……”

    雪荔并不在意,只是有点儿说不出的感觉:“后来糖果吃没了,我没买到。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味儿。真是的。”

    林夜怔怔看着她。

    他凝望着她冰雪一样的淡然的眼睛。

    她抱膝坐在墙根角落里,日光薄薄倾斜。她始终不知道她此时的孤寂,不知她的遗憾,不知她的怅然。

    而林夜已经心跳失常,时快时慢。

    说不出的怜惜之情,氤氲在林夜心口。

    他经常得意自己的心软,而此时的心软,让他心乱如麻。

    他心乱如麻,竟然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想着:要不,给了她吧。

    她好乖,好安静。

    她好漂亮,又好可怜。

    她这样看着他,怎么办呢?

    坐在地上、被绑在床柱前的少年公子仰着头,空空地看着高处横梁,也看着空气中飞窜的尘埃。

    林夜莫名开口:“阿雪,我的血,只能用三次。”

    雪荔抬眼。

    林夜不看她,始终看着上方什么也没有的空气。

    他语速很慢,似斟酌,似犹豫,似随时想说服自己停下来。可他声音如流水一般,仍然缓缓流入了雪荔心间:

    “襄州城那夜,我已经用了一次。我只剩下两次机会。我要去北周,中间可能发生各种意外,我不能乱挥霍那血。”

    雪荔实在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少女。

    她问:“三次以后,你会死吗?”

    林夜心不在焉:“会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这世间这么操作的人,只有我一人。我也没有经验嘛。”

    雪荔道:“我记住了。我只要你一次血,不管我师父会不会活过来,我都会跟在你身边,让你不需要用到第三次机会。”

    雪荔静道:“我知道你想活着。”

    林夜又笑一笑。

    他慢悠悠:“阿雪,这个和亲计划,涉及的人与事太多了。我不能任性,我的性命也不应由着自己乱来。我是要去北周的,可你师父又在哪里呢?若是救你师父,是不是我又得改道?我不能让整只和亲队,因为一点私心,而跟着我冒险。”

    雪荔望着他。

    她知道,他一定有下文。

    果然,林夜朝她笑:“阿雪,我不能有私心,但你可以。”

    他温柔地看着她。

    他将手从后方伸出,雪荔见到绑他的发带果然已经松了。她无动于衷,显然她早就知道了。

    此时此刻,黎明光亮,屋中的少年男女沐浴在日光下。

    林夜朝雪荔伸出手,郑重其事:“阿雪,偷走我。”

    “阿雪,带我走。”——

    天一点点亮起,粱尘和明景去用早膳的时候,听到暗卫们在讨论着什么。

    粱尘入座,听到他们说:“真的啊,昨天公子屋中的床都塌了。”

    “轰——那声音可大了!我还听到屋里面有女孩儿的声音。我想细听呢,公子恼羞成怒,把我骂走了。”

    “啧啧啧,你们说,床为什么塌了呢?”

    “是啊,这得多大的动静,才会把床给弄塌了啊。”

    众暗卫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昨夜关于林夜床板的私事。

    一会儿,杀手们来用餐。他们如今和“秦月夜”脱离关系,已经完全联系不到杀手楼,心情茫然又郁闷。

    杀手们听到暗卫的讲述中涉及到了女孩儿声音,便也跟着讨论了起来:

    “咱们这些人里,有几个女子?”

    “对啊,几个呢?”

    两拨人明知故问,七嘴八舌。

    明景听得睁大眼睛,耳朵伸长。她恨不得凑过去听得更清楚些,而粱尘在旁一拍桌子,吓人一跳:“你们不要胡说八道。”

    他们争论间,阿曾一瘸一拐地走入堂中来用膳食。他正在养伤,每日除了一日三餐,几乎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阿曾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听到粱尘唾沫横飞地力争小公子是一个“君子”。阿曾面不改色,刚坐下咬一口馒头,粱尘就冲过来,夺过他的碗。

    粱尘很激动:“公子的床塌了,肯定有别的原因啊。阿曾,你说,对不对?”

    阿曾慢吞吞,很冷静:“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众人眨眼。

    阿曾:“公子呢?”

    众人恍然大悟,连忙跳起,纷纷扑向堂外,去寻公子——这个时辰,公子该起了吧?

    一刻钟后,阿曾一瘸一拐地到了林夜的寝舍前。

    寝舍门开着,众人沉默盯着空荡荡的寝舍。阿曾从他们身后瞥去一眼,看到屋中的打斗痕迹,坍塌的床木,扔在地上的帷帐。

    他依然很平静:“啊,小孔雀又被‘冬君’偷走了。”

    众人:你为什么要说“又”?

    粱尘不解:“发生了什么?”

    阿曾想到自己曾经在浣川客栈中,见过的林夜盯着雪荔的眼神。

    当日心头悬着的那把刀,在今日,终于砸了下来。

    他吐出一口气,轻飘飘道:“谁知道呢,也许是私奔吧。”——

    此时的林夜和雪荔,已经出了襄州城。

    雪荔说她的计划:“秦月夜会把我师父的尸体送去南宫山,因为在我小时候,我师父带我在南宫山住过一段时间。那里应该是我师父的故土。我们要去南宫山,找我师父。”

    林夜眨眼:“怎么找,跟杀手们抢人吗?我怕。”

    雪荔摇头:“挖坟。”

    雪荔变戏法一样,拍一拍马匹行囊中的两把铁锹:“小贩跟我说,这种铲子挖土最方便。”

    林夜不想问她是不是被骗了,林夜只是好奇哦。

    他伏在马背上,委婉提醒:“那是你师父的坟墓。”

    虽然他心中乐开花,正想看看糟老头子被逆徒挖坟。但是,咳咳,他还有一丁点儿良心。

    雪荔想一想:“是不是不太好?”

    林夜:“当然啊!”

    雪荔便再想一想。

    片刻后,雪荔把两把铁锹都扔到林夜怀中。

    林夜手忙脚乱去接的时候,雪荔道:“那你挖,我看。”

    林夜:“……”

    他诚恳道:“你师父有你,真是福气。”

    她不懂他的揶揄,以为自己被夸,心情很不错。他笑个不停,倒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挖就挖。

    第48章 第 48 章 “离得近,才看得清你嘛……

    窦燕被押送过去的时候, 整个人颇有战战兢兢感。

    她已经从姐姐身死的噩梦中缓过来,开始担忧起自己的未来——南周小公子这只和亲队中的“秦月夜”杀手队,此时已经明显脱离真正的杀手楼组织。

    那么, 她这位真正的、还活着的唯一冬君,会受到些什么对待呢?

    姐姐一心杀雪女,是为了补救窦燕在建业任务的失败。而今姐姐死了, 雪女赢了。雪女会如何对待她,她又该如何看待雪女呢?

    此时,死亡已是最简单的结果。如果……如果她有希望活下去,窦燕在踟蹰自己该怎么办。

    窦燕被关了十日左右, 好不容易被放出去, 不知被人带去哪里。她一路上绞尽脑汁试图套话, 然而两个押送她的暗卫却显得心事重重, 并不搭理窦燕。

    窦燕心中一咯噔:发生了什么事?

    窦燕被领着, 一路朝后院去。越走越偏,越走越深,窦燕心中越发不安。最终,窦燕惊讶间,被领入了一院落:她认得这处院落,这是小公子居住的屋宅。

    窦燕眸子微闪, 抿起唇:看来,小公子终于要审讯她了。

    问吧。

    如果她有机会,自然要为姐姐报仇。

    窦燕做足准备, 甚至在被人推入月洞门时,她露出一丝笑,媚眼横波。想来,若不是手被缚在身后, 她还要拂一下发丝,对林夜展露出一个临危不乱的巾帼形象。

    窦燕走上台阶,发现此间情况与她想象的不同:

    好多人。

    密密麻麻的人围着林夜那间屋舍,看他们探头探脑的架势,窦燕怀疑林夜出事了。

    窦燕心中一喜,面上做悲伤吃惊状:“小公子死了?”

    旁边的一人,立刻愤怒地瞪过来。

    窦燕认识这人:林夜身边那个小侍卫,粱尘嘛。

    粱尘还没说话,一少女声音清脆道:“那你失望了。小公子只是与人私奔了。”

    粱尘:“胡说,是绑架!”

    明景偏头朝他望去,牙尖嘴利:“小公子不是很聪慧吗?”

    粱尘:“聪慧的人就不会被绑架?”

    明景:“聪慧的人被色所迷的可能性更大。”

    少年与少女你一句我一语,眼看着就要吵起来。窦燕被他二人吵得迷茫又头痛,在一片混乱中,终于听到一个稳重点的声音:“你们过来看。”

    开口的人,是阿曾。

    阿曾叫的人,自然是粱尘和明景。

    窦燕尝试探头探脑,却被暗卫们挡着,根本看不分明。

    那一边,粱尘和明景奔过去,见阿曾蹲在那散了骨架的床边,指着床木边缘的一道疑似用指甲划出来的痕迹:“看这里。”

    先前,众人发现林夜与雪荔一道不见,皆有些发愁。

    一部分人当即被派出去追寻踪迹,但是他们并不抱希望:雪荔武功那么高,如果她刻意掩去踪迹,找到她并不容易。

    另一部分人,留在此间屋中寻找痕迹。

    因为阿曾坚称:“小孔雀如果要走,以他的本事,他也许挣脱不了,但他可以留下线索。”

    他们在明景怀疑的目光中,跟着阿曾,在屋中寻找线索。而今,明景睁大眼睛,没想到阿曾真的找到了一道划痕。

    明景仍不相信:“万一是小情人床头打架留下来的呢?”

    粱尘:“公子是要和亲的,哪有什么情人?”

    阿曾:“仔细看,这是一个箭头。”

    阿曾盯着这道划痕,判断林夜是在什么时候留下的这个线索。这道指甲划痕轻易地入木三分,必然是带了内力。林夜既然借用内力留下这么道深痕,必然有所指引。

    阿曾顺着箭头的方向,默默起身,往坍塌床木旁边的屏风走了两步。他挪开屏风,在屏风下的砖上踏了两步。

    阿曾面无表情地蹲下。

    粱尘跟随,小声:“空心的?”

    粱尘和阿曾一同打开那块砖,明景冒出头,惊讶地看到砖下埋着一个小匣子。

    众人皆惊疑,想不通林夜为何在自己住的屋舍中特意挖空这么块砖,下面藏着东西。

    阿曾打开匣子,众人屏着呼吸,登时被一片金光闪烁差点闪瞎眼睛。

    明景睁大眼睛:“你、你、你们……你们小公子太有钱了吧?”

    她激动得脸颊绯红,颇有些不甘心:“他真的非要和亲吗?他没有娶别的小娘子的可能了吗?我……”

    阿曾微滞:知道他有钱,没料到他这样有钱。

    粱尘淡定:哦,一般有钱罢了。

    阿曾不言语,翻看木匣中金光闪闪的财物:皆是金锭子。

    沉甸甸的金锭子分量极足,装满这么一个匣子。若是拿出来,这些金子,恐怕养活十个人一辈子也是足够的。

    粱尘想不通。

    阿曾道心微乱,一时间动不了。粱尘嫌弃地挤开他,自己翻找匣子中的金子。他敲打又掂量,试图从金子中翻找出什么证据,然而什么也没有。

    没有只言片语。

    金子全部足量。

    木匣也没有机关。

    粱尘怔住:“小公子想告诉我们什么?”

    明景小声发表意见:“……让我们把钱分一分,卷起铺盖各回各家?”

    粱尘郑重反驳:“不,应该是怕他走了,我们这队人钱不够花,他特意留给我们的。”

    明景:“他人走了,把金子留给我们,不还是散伙的意思吗?”

    粱尘被反问得滞住。

    但他坚持:“不、不可能!”

    他心中微慌:昨日才和姐姐吵了架,今日才义正言辞告诉姐姐,说自己要做番大事业。如果小公子突然不想干了,他怎么办?

    真的回陆家,继续读书吗?

    他要向姐姐屈服,证明姐姐是对的,自己是错的?

    粱尘和明景七嘴八舌讨论起这一匣子金子的意思,阿曾在旁心不在焉地发呆,有暗卫加入讨论:“小公子可能是觉得我们最近过得太苦了,想给我们发点月俸。”

    月俸!

    恹恹的杀手们闻言激情复苏,也加入讨论:“应该是的。自从我们跟着小公子上路,从来没领过一枚铜板。小公子虽然为人……活泼、爱开玩笑一些,但是为人很大方。也许他就是想给我们发月俸呢?”

    窦燕横那开口的杀手一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刻意讨好林夜,把“性格恶劣”说成“爱开玩笑”。

    杀手被那捆成粽子的美人瞪一眼,心中莫名,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窦燕冷笑一声:都是她的昔日下属罢了。

    她别过眼,换杀手们觉得这小娘子不知道在兀自骄横什么。

    众人讨论得越来越像回事,简直要定下一个“林夜不愿和亲,特意留下金子,让他们分了后好跑路”的因果。至于林夜为什么突然做这种决定,有可能是昨日陆娘子拜访,和林小公子推心置腹,让林小公子豁然开朗。

    有人说得振振有词:“南周许多人都不愿意小公子去和亲,认为是屈辱。那些江湖人不停来救小公子,就是为了打破和亲计划。而陆娘子……年轻貌美,气质出众,是建业陆家的大娘子。小公子很可能和陆娘子一见钟情,一拍即合……”

    “放屁!”粱尘涨红脸。

    少年跳起来,怒瞪那头头是道的人。

    而明景望天,眼珠乱转:此时,在场一众人,只有她知道粱尘和陆轻眉的关系。

    粱尘怎能忍受自己姐姐受辱:“陆娘子是要嫁去皇室,做皇后的。她怎会和公子做出有辱门楣的事?”

    暗卫不以为然:“皇室嘛,啧啧。陆家嘛,啧啧。世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多了……不然你如何解释陆娘子的马车一离开,小公子就不见了呢?我看,先前那些卫士不应该兀自出城追什么痕迹,我们应该派人去追陆娘子的马车,说不定能找到小公子。”

    粱尘气得倒仰,愤怒指着那人,目色锋锐,将人吓得后退一步:“那你说说,雪荔为什么也不见了?”

    暗卫被他吓得不敢开口,旁边杀手一人倒是插话:“冬君大人应该是被小公主雇佣,护送小公子出行。先前小公子不就这样做过嘛。”

    窦燕在旁想掏耳朵:叫谁“冬君大人”呢?真冬君正在这里站着呢。

    粱尘左看看,右看看。

    他咬着牙关,为了姐姐的名声,大声道:“那我还是支持小公子和雪荔!小公子和雪荔文韬武略,金童玉女!”

    不服气的人三三两两地反驳:“小公子和陆娘子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粱尘:“文韬武略,金童玉女!”

    对方:“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双方互不服气,眼见着要打起来,窦燕被吵得头疼,忍不住开口:“你们光想着儿女私情这种事,是不是把小公子想的小气了些?他不能是暗示别的吗?一堆金子,闪瞎人眼,绝不寻常。难道他和你们平日的相处中,没有流露出类似的线索踪迹吗?”

    阿曾深深地看她一眼。

    不愧是真正的冬君。

    真正的冬君,很擅长琢磨这些事务。

    阿曾沉声:“不知窦娘子有何见解?”

    窦燕微微笑:“我若是说了,你们可以不杀我,将我留在队伍中,让我陪着你们一道吗?”

    她心中想:留在这和亲队伍中,只要雪荔回来,她总有为姐姐复仇的机会。

    而她会慢慢恢复和“秦月夜”主楼的联系,将这些脱离杀手楼的杀手们,重新带回组织,赢得春君的信任。

    眼下,这是她唯一能选的道路。

    阿曾不置可否。

    林夜当日不杀窦燕,此时自然也不会杀窦燕。林夜分明拿窦燕有用……毕竟,这位是“秦月夜”真正的冬君。她知道的,没有说出口的,远比这和亲队伍中的普通杀手们多得多。

    林夜和雪荔不见,阿曾当即让人将窦燕带过来,便是想试探窦燕。

    他到底曾作为“杨增”,是北周鼎鼎有名的寒光将军。也许他在对阵用计上确实不如林夜,比起林夜更是差了许多运气……可如今群龙无首,阿曾是最适合的领袖。

    阿曾心中甚至想:小公子那般洒脱地离开,是否也是考验他呢?

    林夜是否也想看看,事到如今,阿曾是敌是友,愿意陪着这只队伍走到哪一步。

    窦燕征得了他们的同意,便美目盈盈,尽量维持着美人的骄矜与聪慧,尝试着开导他们:“小公子的生平,或者小公子的喜好,是否有和金子有关的地方?或者他父皇,他母亲,或者他去过哪里……”

    众人目色闪烁。

    有些人已经想到了。

    阿曾一锤定音:“金州。”

    窦燕眸子微眯,微疑惑:金州?她调查过小公子的生平,和金州毫无关系。这位侍卫这么说……

    明景在此忽然恍悟一般插话:“是了。霍丘国捣乱,如果想对你们南周动手的话,霍丘国一定会在南周边境搞些动作。自从照夜将军收复金州,金州此时也算是南周与北周、西域诸多部落的交界处了。这盒金子,很可能真的指金州。”

    而阿曾已经站起来:“小公子指的是金州。他要我们先去金州,他日后会和我们在金州汇合。”

    众人半信半疑。

    阿曾已然:“把先前追踪他们的人手召回来,我们即刻出行,前往金州。”

    众人被他肃然气势所慑,当即应是。然而出门时,许多人心中嘀咕:说着和亲,这条和亲路怎么越走,离北周越远了呢?

    他们还会去到北周吗?

    偏偏宣明帝在襄州输了一场,此时大约不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这只和亲队伍再出新招——

    和亲队伍前往金州,次日便登上路程。

    林夜和雪荔正日夜兼程,赶向南宫山。

    在南周与北周、西域交界的地方,有和尚原、饶风关、仙人关三关,共同构成川蜀战场,被世人称呼为“西线三关”,把控着关陕与汉中的要塞。

    金州,所处仙人关,与三泉死守相助,形关门打狗之势,防止北周军队由凤翔进入南周蜀地的可能。

    南宫山,位于金州东南侧。若是到了南宫山,登山而望,可见金州。

    林夜牢牢记得陆轻眉告诉他的消息——

    “陛下受誉王邀请,亲自去金州,打算祭祖,贺此中兴盛世。”

    当林夜从陆轻眉口中知道那番话的时候,他便因为自己某些不便言明的原因,想要去金州。

    如果金州兵变,林夜想从南宫山赶去金州,会比此时身在襄州,要合理很多。

    何况,林夜在襄州说破北周宣明帝觊觎他血脉的故事,引得天下豪杰们竞相侧目。雪荔这样单纯的人,都想要他的血。更罔论其他人呢?

    林夜跟随雪荔离开,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暂时躲避有可能的追杀。

    他确实心甘情愿随她而走。

    但他同样有自己的筹谋。

    林夜虽然被雪荔带走,但在起初的生气后,他便因为自己的一腔算计,而觉得对不起雪荔。他便千万倍地对雪荔好,为她出主意,教她怎么躲开“秦月夜”那些杀手,平安到达南宫山,登山挖她师父的坟墓。

    其实他不出主意,雪荔也能做到。

    但是雪荔第一次感受到旁人这样无微不至的“出主意”,她心中感觉很奇怪,闷闷地想了许多日。

    而雪荔对林夜也是很不错的——

    他大病初愈,雪荔记得他此时身体很差,便如突然开悟一般,学着照顾一个病人。

    她不太会照顾病人的情绪,也不懂煎药那些事,她笨拙地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脏活累活,全都自己来。

    夜间,雪荔划着小舟,与林夜一道行在大江上。

    她让林夜坐在船舱中,怕他第二日又病倒。她如此务实,也不知林夜从哪里看出她的好,感动得热泪盈眶,隔着一道帘子,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雪荔飘飘然。

    她低头望着竹筏上的灯笼,再仰头看天上的星火。

    她耳边如流水般,飘着少年郎喋喋不休的笑声:“阿雪,你待我实在是好,管我吃管我喝,我早上起晚了,你也不叫,哼,和粱尘他们那些没良心的人不同。当然啦,我也投桃报李,对你格外好。

    “阿雪,咱们珠联璧合,再对一下进入南宫山的计划……”

    “林夜。”少年郎噙笑的声音,被雪荔打断。

    林夜“嗯”一声。

    他隔着竹帘,托腮坐在船舱中,裘衣覆在膝盖上。

    云在青天,人映于水。隔着一重重星火,他目不转睛地偷窥着少女。

    他看她翩然,看她洁净,看斗笠拂过她的面颊,乌发掠过她的衣袂。如此灵动的佳人,为他划船。

    此生何求呢?

    雪荔低头望着水中的星辰:“这种心情,是什么感觉?”

    林夜挑眉:“嗯?”

    雪荔:“你说这些话,我心情很好。我为你划船,我很情愿。你为我出很多主意,情愿跟我走,我心中有些感受……”

    她说得混乱。

    然而林夜毕竟是林夜。

    他坐在舱中轻笑,掀开帘子:“那是‘感动’。阿雪,你因为我而感动。”

    雪荔转身,见少年公子从船舱中摇晃着走出来。他身子颀长,伸展懒腰,像一把长剑拔身破雾……

    他朝前走一步,她往后退一步。

    她退到竹筏边,再一步,便要掉到水中去了。

    雪荔单纯:“我不会泅水。”

    他不动了。

    少年兀自笑一笑:“身在南周,怎能不会泅水呢?我教你。”

    雪荔:“救完我师父后,你应该还是要去北周和亲的。北周没有南周这么多水,我不需要泅水。”

    小公子便闷笑,揶揄她:“阿雪,你好不爱学习,不爱努力哦。”

    雪荔眨眼。

    林夜笑着笑着,肃然:“我从来没保证能救活你师父。我的血从来没有起死回生的功能,而且半年过去,你师父若成了一堆骨头,更是毫无作用。”

    雪荔点头:“我明白的。无论如何,我很开心。”

    开心……

    林夜垂下眼,撩起眸子直直望来,眼中浮着少女看不懂的神色。

    夜风寂静,少年眼中那种神色转瞬而逝,雪荔怅然自己不懂的情感如此之多。

    她不觉出神,而林夜回神,笑道:“我也来划一会儿。”

    雪荔:“不……”

    林夜站到她身后,清雅熏香气息拂过她后颈,细细密密的,像是什么蚂蚁爬过,激起人一重鸡皮疙瘩。

    雪荔专注感受,她尚未感受明晰,那种感觉又瞬间远离。

    他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半身距离。他伸手向她时,姿势为了躲开她,而有些别扭。

    少年的手扶到竹竿上,饶有趣味:“怎么划呢?阿雪,教教我好不好?”

    他一把掀开她的斗笠,嫌弃地扔到竹筏间。

    白纱拂动,在竹木间滚到脚边,擦过二人的衣摆。雪荔抬头,撞上他星光眸子。

    他像是不知自己长得好,只是弯着眼笑:“离得近,才看得清你嘛。”

    雪荔:“我觉得你意有所指。”

    林夜轻声嘟囔什么“好聪明”,口上正经:“看清你怎么划船啊。来嘛,来嘛,离开你,我怎么办嘛阿雪?”

    她抵制不住他的撒娇,轻声教他。

    她一心一意地教他,不知他站在她身后,心不在焉的,目光时不时飘掠到她脸颊上,再恍恍惚惚地挪开。

    此夜,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少年少女依偎着,竹竿一重重掠过欸乃绿水。

    夜风传送少女的清甜气息,她的发丝偶尔拂过他手臂,她清盈的声音麻醉他心神。

    林夜手软心麻,头脑昏昏,坚持地在心中告诫自己:克制,克制。以毒攻毒。

    红颜骷髅,百岁皆亡。

    为色所迷,终可抵挡。

    他此行没错:也许看过她师父惨烈的尸身后,看到人死后腐朽无救的模样,他会放下对她的执念吧。

    第49章 第 49 章 “阿雪,别往前走。”……

    北周皇宫御书房, 烛火斜窗槅,宛如碎冰。

    “砰——”

    张秉进入御书房时,一白玉盏朝他的方向砸来, 落到他脚边,碎得淋漓。

    旁边的宫人立刻下跪,颤声:“陛下息怒, 小张大人来了。”

    张秉,宫人口中的“小张大人”,既是北周关中大世家张氏家嫡系郎君,又在朝中枢密院机速房担任要职。

    张秉垂着眼, 向宣明帝请安。

    他目光落到碎了一地的瓷器上, 透过瓷器上反照的烛火微光, 他微微抬眸, 瞥到了怒火正盛、铁青着脸的宣明帝。

    他同样看到——

    一张屏风横在宣明帝身后, 颇不寻常。

    张秉在一瞬间,便判断出屏风后有人,不便现身。

    张秉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宣明帝揉着额头,喘着气瘫坐在御座上。

    宣明帝冷声:“张南烛,南周的事, 你知道了吧?”

    张秉温声:“臣身在枯井下,闭目塞听,犹如坐井观天, 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

    宣明帝心中冷笑。

    他不信掌管机速房的张秉会不知自己指的是什么,但是张秉这般温和谦卑,确实让他帝王之心得到吹捧。宣明帝缓了一下脸色,才懒洋洋提点着君臣心照不宣的话:“南周襄州城中发生的事。”

    张秉这才恍然:“臣今日才收到, 还没来得及向陛下禀告,陛下恕罪。”

    他俯身欲请罪,宣明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

    张秉自然明白宣明帝为何召自己,而不是自己的父亲——当朝宰相。

    他掌管枢密院机速房,襄州城事变,张秉一清二楚。他父亲张相,恐怕都不如他清楚。他捏着这道情报,迟迟不上奏,便是等着宣明帝召见他,向他问政。

    世家与皇室之间相处的微妙分寸,被这位世家郎君,玩弄得得心应手。

    此时宣明帝因病而头痛,“噬心”之苦折磨着他。他满心恼怒,只觉得那位南周小公子可恶——

    自从那位小公子在襄州城说破血脉秘密,说出宣明帝需要林夜的真正原因,这些时日,宣明帝寝食难安。

    宣明帝怀疑着身边所有人,芥蒂着龙椅下每一个朝臣。

    他日日夜夜,怀疑臣子们猜测自己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才需要南周小公子的血。他猜测那些皇子、养子们蠢蠢欲动,想谋夺自己的皇位。

    宣明帝恼恨林夜至极,偏偏“秦月夜”无用,江湖人士一再失败。如今自己的秘密被天下人盯着,宣明帝只好召见自己的臣子——

    他朝张秉叹气:“朕只是想试试那人的血,延年百岁,统御神州。那小公子却沾沾自喜恃宠而骄,如今可恶——江湖人不为朕所用,各个想独自行动,夺得他的血。

    “他当真蠢不堪言。人心险恶,他便不怕有人拿他当药人,抓他去做实验吗?北周和南周的和亲,系于他一人身上,他岂能如此胡闹?朕要写书质问南周那位皇帝——朕还得派人去保护那小公子的安全,别让那小公子当真着了旁人的道,来不成汴京!”

    张秉随着宣明帝,应了两声。

    这位年轻郎君清致淡泊,颜色皎然。他连做戏也做得不太用心。

    士族郎君的傲慢让宣明帝不悦,然这出戏,宣明帝依然要唱。

    宣明帝问:“张南烛,你觉得朕该如何是好?”

    张秉温和:“陛下,南周小公子性子骄矜任性,不知我北周的善心,误会了我等。我等只要教他不要误会罢了——北周当真有心和南周和亲,北周的公主,当真在等着小公子。”

    宣明帝挑眉。

    烛火照着他英武却苍老的面孔,照不清他眼中浑浊而幽邃的光。

    张秉说得平静:“陛下不妨请长宁郡主出山,由郡主亲自去说服那位小公子。”

    宣明帝沉默片刻。

    宣明帝道:“放肆。流疏……是朕最疼爱的孩子。尚未婚嫁,流疏如何出山?岂不让世人嘲笑?”

    张秉微抬眸,目光掠过屏风。

    烛火在屏风上拨开一道光影,光影如同风雾,映出其后的佳人身形,影影绰绰。

    张秉面不改色,始终平静:“长宁郡主本就是小公子的未来夫人。小公子如今误会北周诚意,以为我们只是将他当药罐子。但陛下龙体正健,分明是疼爱子侄,哪是他以为的那般?必是南北分离太久,南周皇室不信任我等,在小公子耳根边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张秉实在能说会道,虽神色淡淡,语气矜贵,身上有着世家讨人厌的贵气,却到底让宣明帝脸色好了起来。

    张秉:“旁人既能误导小公子,我们也能将小公子带回正途。长宁郡主若亲身相迎公子,想必小公子会信任我们。”

    张秉又想了想:“听闻长宁郡主花容月貌,仙子下凡。臣僭越,私以为,英雄难过美人关,傲气不敌绕指柔。”

    又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宣明帝缓缓道:“流疏,你听到南烛的话了吧?你此行是为两国,为了两国和平,你应将小公子平安带回我国都。此任务艰巨,你可愿为朕分忧?”

    幽静温柔的女声,从屏风后传出:“陛下,儿臣愿往。”

    张秉抬眸。

    佳人修长的身形,从屏风后徐徐步出。

    她如莲开,她如兰盛。美人莲步轻移,云鬓低垂,玉净花明。

    张秉目色微闪。

    这便是长宁郡主,宣明帝收养的义女,叶流疏。

    说是义女,封了郡主,但是当真公主都要为国分忧时,这位假的郡主,自然要为皇帝陛下做一切该做之事。

    张秉想起数日前,自己在茶馆中,被小官引荐这位郡主。

    当日他与郡主隔帘而谈,请郡主为国之大义,走一趟南周。郡主当日未说什么,但是今日夜,宣明帝对郡主出行之事,动心了。

    难说不是这位郡主的功劳。

    “自民间选出,被陛下收为义女,封为郡主。天下罕见,陛下喜爱。”

    张秉垂下鸦色长睫,看到叶流疏走到他身旁,躬身朝宣明帝行礼:

    “父皇,儿臣愿往。”

    张秉看到宣明帝的眼神,当即说:“臣会安排人手,用手中情报送郡主私密出行,前往南周。陛下放心,此行不会被人知道。”

    宣明帝满意点头。

    宣明帝又对叶流疏道:“朕送你一侍女吧。此侍女服侍朕多年,是宫中禁卫所收的徒弟,一向隐于暗处。她可保你安全。”

    张秉唇间噙一丝笑:侍女?

    他玩味地想,手掌情报局,他可不知宫中哪来的女高手。恐怕宣明帝说的这位女高手,不是来自“秦月夜”,就是来自宣明帝自己不为人知的势力。

    宣明帝必然瞒着他们这些臣子一些东西,张家至今还没查出。

    宣明帝眸子看向张秉,微带笑意:“是不是,张南烛?”

    张秉恍然:宣明帝是要枢密院机速房为那位女侍卫捏一个身份,好让郡主放心。

    张秉便应了。

    叶流疏向宣明帝感恩道谢,伏地而跪:“儿臣必不辱使命,将南周小公子带回汴京。”

    叶流疏起身之际,正逢张秉退出御书房。二人擦肩而过,眸子轻轻拂过对方眼波。

    叶流疏朝年轻的小张大人露出浅笑。

    张秉朝她极轻地颔首——

    放心去做她要做的事。

    只要她拿住小公子,让张家知道宣明帝到底生了什么病,那么,张家便会保她。

    宣明帝反复无常,君心难测。

    而张秉向她递出橄榄枝。

    他未必真的要她如何,他也不曾要求她必须达成什么目的。他只要她带回来一些消息——

    两国和亲在即,张秉不愿破坏和盟。

    而叶流疏,又想要什么呢?

    张秉出殿时,望着昏昏天幕间的繁星,想起那日烟雨午后,郡主与他隔帘观雨。

    他道:“郡主有如此容貌,想来做什么,都会事半功倍些。”

    叶流疏轻声:“张郎君,我不愿意作为谁的傀儡,为谁谋事,又为谁而行腌臜。我有如此容貌,又从一介民女,走到今日地位。我想做些该做之事。

    “我不确定我到底想做什么,但一定不愿意成为尔等郎君争权夺利的工具。郎君若允我自由,允我公正,我便与郎君合作一场,也无妨。”

    张秉怔然片刻后,含笑:“娘子想去做什么,便做吧。

    “在下向你保证——我不会比陛下更恶,也不做良善人。我坐幕后下棋,郡主安心走到棋局中便可。无论成败,我都会保郡主。”

    叶流疏当日,轻轻看他一眼,低语:“不愧是你。”

    她再未说什么。

    他亦再未说什么。

    雨声淋漓,水流滴答。安然听一场雨落,自然宜人——

    此时,林夜和雪荔,已经到了南宫山下。

    事情稍微棘手:“秦月夜”护送楼主棺椁入南宫山的队伍,早在半月前便来了此地。他们登山归送楼主棺椁后,一直守在南宫山上。

    那便有些麻烦了。

    “秦月夜”的杀手们如果守着南宫山,不肯离开,那他们登山后,怎么挖坟呢?

    雪荔道:“我可以模仿宋挽风的笔迹,给他们写一封信,让他们下山。”

    林夜惊讶,心中又古怪:“哟,你还会模仿别人的字呢?你怎么不模仿我的?”

    他说完便自觉失言,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是,雪荔困惑了一下,压根没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也并不急着明白:她当真写了一封信,用杀手楼的联络方式,送往山间。

    林夜想看她的信,她没让。

    二人在山下等了半日,终于等到一队人下了山,骑马跃入黑夜中。

    林夜满心疑问,不知为何宋挽风一封信,就能将人调走。若是这么好用,雪荔以前怎么不用?

    可她不向他解释。

    她冷静判断:“下山了十五人。山上还留了三十人。下山的人中,不包括我曾见过的武功好的那几人。有一位首领,当日能从我手下过数十招,已然很厉害。如果他不下山,我们便近不了师父身。”

    林夜耸肩:“那就把其他人也引走吧。”

    雪荔疑问看她。

    他坏笑,挽袖:“哼,你会写信,我也会——”

    雪荔看他笑容调皮,脸庞跃着日光。她看得出神,凑上去:“你写什么?”

    林夜故意道:“我的信就敢让你看,我对你多么诚实。你看啊——”

    雪荔惊讶念出:“举报?”

    林夜毫不脸红:“对——”

    南宫山下的镇中,次日收到了一封信:无名客向当地官府告状,说有一行北周人占着南宫山不肯离开。北周人如何能在南周这般行动自由?迟迟不走,是否是细作?

    林夜又朝南宫山附近的江湖门派送信:神秘的“秦月夜”派人驻扎南宫山,要将此地占为己有。秦月夜若是要拿南宫山当据点,周边那些江湖门派,是否要臣服?

    林夜阴阳怪气,左怂恿,右遗憾:朝廷和江湖,看到如此大患,可如何睡得着啊?他就睡不着。

    雪荔评价:“你好坏。”

    林夜笑眯眯。

    雪荔手摸到自己袖中的“问雪”,道:“该干活了。”

    林夜看到“问雪”的刀鞘,怔了一怔。

    他最近太愧疚了,愧疚心,让他看到这把匕首,更加不安。他卖了她那么贵的价格,只是一把普通水果刀……

    林夜抿唇,再写一封信。

    雪荔:“这次又是送去哪个门派?”

    林夜笑着遮掩一下:“不是,是我自己的信,往金州送一封。放心,不会暴露你。”

    雪荔奇怪看他一眼:她从来不怕暴露。

    只是,他为什么要往金州送信呢?金州,难道有他认识的人,熟悉的人吗?

    林夜小公子……雪荔压下那些疑点,并不多问——

    六月时节,南宫山所处的镇子,非常热闹。

    不是民间百姓其乐融融的那种热闹,而是江湖人血拼的那种“热闹”。

    林夜负责去镇上官署那边捣乱,让官署不停派官吏找山上江湖势力的麻烦。雪荔则扮作“秦月夜”的杀手,不断去镇上被林夜的信引来的江湖门派门口前捣乱。

    二人天赋异禀,林夜恶作剧无拘,雪荔做坏事没有压力。

    二人轻而易举,点燃了南宫山下的火。

    起初,只有十人不到下山,之后,在官府和江湖势力的不断挑衅中,南宫山变得不太平。

    雪荔当杀手,埋伏在江湖势力门前,一把飞刀下去,便让下方人叫骂不住:

    “那些北周佬偷袭我们!老大,给他们一些颜色。”

    “杀手又如何?偷鸡摸狗的鼠辈,怎么比得上我们?”

    雪荔淡定,伏在墙与屋檐上,一家家惹过去。当山下江湖势力和杀手们打作一团时,雪荔飞身上书,轻盈离开,深藏功名。

    黑夜中,林夜伏在官署的屋顶上,朝下面放了一把火。

    他看着下面的混乱,哈哈大笑,粗声粗气地叫嚷道:“南周的小官们听着,我们‘秦月夜’,身受陛下的信任,为陛下做事,尔等自当让道,为我等解决那些江湖门派。”

    官吏们与长官一听,气得浑身发抖:南周与北周和亲,本就屈辱。这杀手称呼“陛下”,自然不是南周的陛下,好是刺耳。

    长官耳朵软,心思重,还在迟疑,但是那把火扔到官署中的时候,官吏们先提起了武器,攀梯子爬树,要来捉拿这少年:“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大人怕得罪北周,我们不怕。”

    “捉拿‘秦月夜’杀手。一个江湖小门派,当真以为我南周官署是泥人吗?”

    众人的面孔上映着火光。

    林夜趴在屋檐上,哈哈大笑,又继续牙尖嘴利地刺激他们。

    一把箭自下射来时,林夜一趔趄,眼见要躲不开时,一只手伸来,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朝往下倾倒的屋檐上拖去。

    少女声音清静:“林夜,别玩了。”

    雪荔道:“我们走。”

    山下“秦月夜”、混乱江湖门派、官署打得厉害,熊熊燃烧的大火让百姓们紧关屋门,不敢生事。

    明月朗朗,林夜背手,和雪荔一道走在南宫山的登山路上。

    林夜眉飞色舞,指手画脚:“我当时可厉害了,我就把声音放粗,朝他们一吼,他们全都吓软了脚。哎,你不知道我有多威武,你错过我的风采,可太遗憾了。”

    他吹嘘起来,好是夸张:“这世间,就离不开我呀。我这么有本事,这么机灵,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想当年,我一把枪在手,放倒十人是不成问题的。今日但凡我武器在手,你我一同杀上山去,何必在乎那些留在山上的杀手?你我所向披靡,江湖人要把咱们称为、称为……”

    他看一看自己的玄衣,再看一看她的雪衣,一拍掌,定好了绰号:“黑白双煞!”

    雪荔:“……”

    她心想:好烂的名字。

    以前宋挽风教她认字时,从山下带回来的话本,十本里,九本都有“黑白双煞”这个名字。

    林夜说完便脸红。

    他自己没什么文化,读书不求甚解,生怕自己的白目被雪荔发现。他悄悄瞥她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他便放心下来,继续吹嘘。

    明月照在他身上。

    林木葱郁,满空泥香。

    少年郎君走在曲折山道上,走路好不老实。他蹦跳间,发尾轻甩,发带飞扬,托着他秀气的面孔、浓长的睫毛、熠熠的双目。

    他那般鲜妍,灵动,明明为了骗人而穿一身玄衣,明明之前还病歪歪的,然而他一使坏起来,整个人便生机勃勃,看着面颊都红润好多。

    好、好……好俊的一只雄孔雀。

    小孔雀在展翅。

    雪荔想:我不要惊动他。我想看他开屏。

    林夜说得晕晕然,忽然回头,看到她,怔了一怔。

    林夜问:“你为什么这个表情?”

    雪荔眨眼,不明白。

    林夜伸手,顿在半空中,又生硬缩回。他的手指点在自己的唇边,将唇间肉朝下扯了扯:“不太高兴的样子。怎么啦,我放火欺负人,你生气了?”

    雪荔怔忡。

    雪荔说:“我没有不高兴。”

    她补充:“我很开心。”

    林夜茫然看她——她沉着脸,抿着唇。

    雪荔伸手摸到自己唇间,摸到唇角的朝下拉垮。

    她明白了:“啊,我一开心,切换错表情了么?”

    林夜:“……”

    雪荔喃声:“原来开心会脑子不够用么?”

    她兀自沉思,林夜呆呆看她,忽然噗嗤笑出声。

    雪荔朝他看去,林夜板脸,眼中笑意却止也止不住:“你看吧。我以前让你多笑一笑,你还不以为意——你要是听我的,多练习笑容,现在就不会弄错了。”

    雪荔:“没关系。你会笑。”

    林夜眸中笑一顿。

    雪荔:“你笑得好看。”

    林夜的笑彻底停下。

    夜风朝他拂来,他闻到山间草木芳香,也闻到少女身上的清气。他心跳砰然,朝她恍恍惚惚走了一步。

    二人已经登临山路半道,雪荔不知道他的此时异常。她说完话,就朝身后看——

    山下火光熊熊燃烧。

    雪荔轻声:“我上一次上山的时候,也是这样。”

    林夜:“什么?”

    他站在她身旁,跟着她朝山下人间火光望去。

    雪荔:“师父赶我下山后,我没有地方去,在雪山下一直徘徊。后来有一晚,我看到城镇里亮了很多火光,我有点无聊,就走过去看——

    “一家人以为我要饭,给了我一副碗筷。我躲在屋子下,听屋里的人说,那一天无论什么事,我师父都会原谅我。”

    林夜茫然,心中飞快转她说的是什么时候。

    雪荔仰头,看着高空中的月光。

    她轻声:“但也不一样——那晚,天上也有火光,和地上的火光相对着。那日没有月亮,还下了雪,但是天地间的火光又多又亮。山下的人都说,无论如何,我师父会等我。”

    月光落在雪荔的眼睛中:“我想向师父认错,想回去雪山。我没有地方去,谁也不认识,我想回到师父身边……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但是如果我错了,只要道歉,师父就会原谅我吧?

    “人世间,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夜和今夜一样,我闯过杀手们的围堵,登上山峰。我要去找我师父——我看到师父倒在血泊中,飞雪弥漫,师父眼睛再也没睁开。”

    月光照在前方,雪荔恍恍惚惚,朝着月光照耀的方向看去。

    她看到一片绿得几乎墨黑的树木后,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墓。

    就如她当日,看到玉龙遍身鲜血,沉静地盘腿坐在飞雪中。

    雪荔凝望着坟墓。

    她不知,在她身后,林夜周身冰凉,心口一点点揪起。

    雪荔浑浑噩噩地朝那座坟墓走去,就像当日,她浑浑噩噩地走向师父的尸体,被迫忍下弑师之罪——

    “阿雪,别往前走。”

    林夜扣住她手腕。

    少年公子的眼睛亮得,噙着一汪明月下的湖泊水光,一晃之下,痛得他喘不上气。他握着她的手冰凉,指尖用力,抓得她有点痛。

    他躬下身,又强逼着自己站直。

    他声音好轻,一字一句,呼出的白气落在夜风中,凉得他自己带了颤音:“阿雪,你回去找你师父的那一晚,应该是……除夕之夜,阖家团圆。”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阖家团圆,只雪荔不团圆。

    背着天地间的烟火,走向刀锋的时候,她该多孤独,多害怕,多迷惘……他们怎能不要她?他们怎能这样伤她的心?——

    林风瑟瑟,万籁过静。

    数道黑影,收敛所有气息,躲在玉龙楼主的坟墓后,等着雪女的到来。

    第50章 第 50 章 小公子拥抱着趴伏在身上……

    除夕?

    雪荔怔怔地站在原地, 隔着一段月光与树影,看着树木后那座坟墓。

    经过林夜告知,雪荔才后知后觉:是了, 那时候,应该是除夕。

    她那时候对饿没什么感觉,对人们不感兴趣。她在山下随便找了一个没有被镇上乞丐占领的城隍庙, 睡了好多日。

    有时候路过的人,以为她是乞丐,打赏她一点铜板,她也懒得去城中换饭吃。旁人扔一把干巴巴的馒头, 雪荔无聊了, 就吃一吃。

    那是什么样的时光呢?

    那时猪彘不如。

    猪彘尚知生死, 有感知, 她什么也没有。

    当有一日, 她睡在城隍庙中,忽然被城中的鞭炮声惊醒。

    也许是空气中流窜的火星让她睡不着,也许是她当时太饿了,总之,她茫茫然地进了城,看到千万家灯火。

    她在雪地中独行, 坐在一家百姓的篱笆门外。

    千万家灯火都在庆祝着些什么,雪荔囫囵中听到庆祝的人说“什么都会原谅”“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她挣扎着克服自己对世事的烦闷厌恶,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粒子, 说服自己上山。

    她忐忑地练习如何向师父道歉。

    她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挽回命运。

    她得到了什么呢?

    隔着时光,雪荔与半年前的自己对望。

    半年前的自己拂一下脸颊上的雪花,继续上山;半年后的雪荔,手腕被林夜坚定地拉着, 夜风拂乱她颊畔碎发。

    她凝望着坟墓,看到寒夜中锐光一闪,一片寒光从树后的坟墓方向冲了过来。

    雪荔动也不动。

    顷刻间,林夜好似与她一道侧头,看到了那从黑夜中袭来的刺杀。

    林夜拔身迎出,黑色袍衫在夜风中一掠,将她护到了身后:“阿雪,当心。”

    雪荔目不转睛。

    她眼中倒映着月光与星火,也倒映着少年公子飘逸的身形。

    他步履轻盈,如凌波踏水,嗖一下从她身边飘起,浮起一些他身上的气息,落在她鼻端。

    少年徒手运掌,手掌拍人,身子腾空。

    敌人弯刀向他砍来时,林夜手掌撑地,就地扑躲,做僵死状。敌人从另一方向再袭,林夜翻身跃起,旋转一圈。他招招式式有先有后,却都正好困住袭到身前的敌人。

    明月皎洁,少年的身法凌厉而漂亮。

    黑袍飞扬间,他白色里衬流动着微光。林夜被吹乱的发丝缠着飞扬发带,林间树叶被簌簌吹飞,飘落如卷浪,擦过他漆黑幽静的眼睛。

    他在这一刹那,沐浴月光,杀气弥漫,再一次变成了雪荔不认识的陌生少年。

    飞叶袭向眉目,雪荔静目而望。

    他明明不喜欢动武。

    他先前剜心之伤,此时未必好全。他前两日还在客栈中撒娇说痛,指挥她为他忙碌。

    他明明知道,她的武功足以对付所有坏人。

    林夜、林夜……

    雪荔朝前走。

    她眼中只盯着林夜一人。

    黑夜中,骤然喝声响起:“住手!”

    雪荔还没来得及出手,来袭杀他们的杀手们便听话地朝后退。丛丛树影后,月光散落,步出一个黑斗篷中年男人。

    而林夜退回到雪荔身侧。

    他内力紊乱气血翻涌,退回来后就一个趔趄。他暗道不好时,雪荔伸手扶住他。在他诧异时,雪荔朝他气脉中输送了一段内力,将他凌乱的脉息安抚下去。

    林夜看她。

    雪荔则看向走出来的斗篷男,以及那些跟随着斗篷男的杀手们。

    斗篷男掀开自己的斗篷,露出一张微长的脸。

    男人神色很复杂,盯着雪荔:“是你啊。原来你来南宫山了。”

    雪荔问:“你是谁?”

    男人:“……”

    林夜在后忍笑。

    他摸鼻子,稍微自得:怎么说呢?他有时候,真的忍不住得意,自己能让阿雪记住自己是谁。

    阿雪天天“林夜”“林夜”地喊他,比旁人亲昵的称呼,更让他欢喜。

    坟墓前的对峙,雪荔的直白,并没有让黑衣男人震怒。

    他早已习惯了雪荔的风格,言简意赅介绍:“你从浣川赶往光州,在光州渡口御敌。当时你在庙中给你师父磕头,我趁机偷袭你,你带我离开。”

    雪荔恍然:是有这么会儿事。

    雪荔:“你到这里了啊。”

    那人无语:“我本来就负责护送楼主回南宫山,自然会出现在这里。我当日让你去找风师,解你身上的疑点,你没去吗?”

    雪荔想一想:“我正在去。”

    她指一指身旁的俊美少年:“他在帮我。”

    林夜眨眼:他既不知道雪荔在找风师,也不知道自己居然在帮雪荔找风师。他怀疑雪荔早忘了这件事,此时是随意拿出来搪塞人的。

    林夜朝着黑衣男露出了一个粲然笑容。

    他眉眼弯弯,生得俊俏而讨喜,然他站姿笔直,身法极好。

    黑衣男看一眼这少年郎略微微妙的站姿,见这人竟然将他们的雪女护在身后,不禁怔了一怔,心里觉得古怪。

    黑衣男强迫自己不要问,不要看。

    如今多事之秋,“秦月夜”自家的事已经格外乱,他压根不想再掺和雪女的事了。

    黑衣男轻飘飘看眼雪荔:“我听说了你在襄州的风采。你杀了冬君啊……春君震怒。”

    雪荔回答:“春君不是一直在怒吗?”

    黑衣男:“……”

    他竟然反驳不了。

    他叹口气:“总之,你当心些吧。我最新得到的情报,说是春君已经召回夏君,让夏君来对付你了。四季使中,夏君主杀,他的刺杀……也许连你也躲不了。”

    雪荔点头。

    雪荔道:“我引走了大部分人,你猜到我要上山,在这里拦我?”

    黑衣男:“山下那手段,我猜到有人想引走我们。我便将计就计,让人下山,装作被引走的模样,又从后山偏僻小径重新上山……那个位置,你们应该没发现。”

    雪荔问:“那么,打吗?”

    黑衣男嘴角抽了一抽。

    黑衣男没好气:“打什么打?你连冬君都杀了,丝毫不讲过去情谊,我们这几个人,哪里是你的对手?”

    雪荔:“不一定。我如今受了些伤,没有好全。打起来,你不一定……”

    林夜立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林夜冲陌生人笑:“真是的,我家阿雪就是喜欢开些玩笑,哈哈。诸位大侠都是英雄好汉,还和我们阿雪是旧日朋友,肯定不会以多欺少对不对?”

    黑衣男:“……”

    他目色古怪地看眼这位胡说八道的小郎君,仍是猜不出这郎君的身份。

    黑衣男只道:“如果是旁人来,我自然不让。可是你来……徒弟拜见自己的师父,有什么错呢?你应当是在查玉龙楼主身死之谜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南周不太欢迎我们,幸好有风师写信召我们,我便下山……等等,风师的信,当真是自己写的吗?不是你的调虎离山之计吧?”

    雪荔的嘴巴还被林夜捂住。

    而林夜睁大眼睛,面不改色指天发誓:“当然是风师亲自写的啊。你们楼主没了,‘秦月夜’群龙无首,风师要当楼主呢。你们还不快去辅佐?晚一点,春君说不定就上位了。”

    林夜煞有其事:“几位兄弟,听我一言,谁上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站错队啊。”

    杀手们:“……”

    黑衣男虽觉得他胡说八道,偏偏这人对“秦月夜”如今情况猜的八九不离十。

    南周一行,让黑衣男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玉龙楼主没了,雪女叛逃,冬君死在雪女手中,和亲队中的杀手们,也失去了联系。

    宣明帝交给“秦月夜”的任务,似乎一件也没有完成。

    “秦月夜”,还会有未来吗?

    这样想来,黑衣男难免觉得萧索。

    他领着人手下山,去投奔他自己都迷惘的未来。

    他唯一的信念,是希望雪女能查明玉龙楼主身死的真相。他并不知道雪荔和林夜上山,想要挖他最敬爱的楼主的尸骨。

    临下山前,黑衣男突然想起一事,问雪荔:“你知道‘秦月夜’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我们明明只是一个杀手组织,为何掺和进朝廷之事,进退两难?”

    雪荔在自己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翻找片刻。

    她终于想起来了,回答黑衣男:“师父当年创立杀手楼,取名的源头,应该是‘秦时明月汉时关’这句诗。但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用这句诗来命名。”

    黑衣男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带着人手默然下山。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林夜站在雪荔背后,垂眼沉思:奇怪,怎么独独是用这样的诗命名呢。这诗,可是将士思乡、寄托故情之句。

    玉龙楼主,怎么偏偏选了这样的名字?

    雪荔转头来看林夜。

    林夜扬着小白脸:“怎么啦?我思考一下你们‘秦月夜’的楼名,冒犯到你了吗?你都不算楼中人了。”

    雪荔看着两手空空的林夜,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们的铁锹呢?”

    林夜:“……”

    他惊呼:“我突然想起来,我忘了。”

    雪荔:“……”

    林夜讨饶:“我落在那个官寺屋顶上了,怎么办?”

    雪荔:“……你自裁谢罪吧。”——

    自裁,自然是开玩笑。

    次日,官寺的人扑灭火海,爬上屋檐寻找闹事少年的踪迹时,会在屋顶上找到两把铁锹。他们会百思不得其解这两把铁锹的用途。

    今夜,林夜苦哈哈地拿着“问雪”,开始挖土。

    他心中为这把可怜的匕首默哀。

    它不过是一把削果子的小刀,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既被雪荔拿来杀人,还被他今夜拿来挖坟。

    林夜挖坟间,雪荔就在一旁看着。

    林夜不断偷看她,盼她中途反悔,盼她意识到挖师父坟不好,盼她怜惜他、不要让他浪费那点血去救一个死人……林夜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希望玉龙楼主已经死透了。

    他沉思间,听到雪荔开口:“你为什么救我?”

    林夜专心挖土:“啊?”

    雪荔:“就刚才,为什么挡在我前面。你应该知道,那些人,不会是我的对手。”

    林夜随口:“手抽了呗。”

    雪荔抿唇。

    淡青色的发带覆着他的乌发,一同落在他的漆黑衣衫上。他露出的白色里衣被土埋了一半,雪荔坐在旁边的树下,看到他低垂的侧脸,微颤的睫毛。

    他的睫毛好轻,被风轻轻一吹,就在抖动。

    林夜发丝落在他脸上、肩上,影响他挖土进度。他便停下来整理一下发丝,余光看到雪荔始终盯着自己。

    林夜别过眼,心不在焉:“没什么啊。就是觉得,你那时候一定很伤心。“”

    他沉默一下,轻声:“我不愿意让别人在你伤心的时候,欺负你。”

    他抬起脸,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我也不算动武啦。那些人没动真格,很快被那个首领拦住。我没怎么动用真气,我没事。”

    说话间,他咳嗽一下。

    一口血落到他掌心。

    林夜顿时尴尬地将手背到身后,懊恼地擦了一擦。

    雪荔心间一颤。

    林夜无所谓地朝她笑一笑,眼睛琉璃一般剔透光华。他有些不愿她看到自己的狼狈,又觉得一把“问雪”,想挖出棺椁,不知得猴年马月。

    林夜朝雪荔建议:“阿雪,不如你睡一觉吧?睡醒了,我就挖好啦。”

    雪荔怔一下,摇头。

    她轻声:“你身体不好,我得看护你。”

    若不是林夜说亲手挖师父坟不好,她此时都不会让林夜干活。

    林夜佯怒:“说什么呢?我年轻力壮,哪有身体不好?我好得很。你,快去睡觉。我命令你——难道离开了襄州,你就忘了我有多任性多难搞了吗?”

    雪荔默然。

    她并未体会到林夜的一腔善意,她只是习惯性地顺从他。

    她坐在树下,闭上眼,灵敏的耳朵,仍能听到沉闷的“笃笃”挖土声。

    她以为自己不会睡着。

    可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在少年手中匕首和土屑不断交错间,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于是,再入梦境。

    再入梦境的雪荔睁开眼时,愣了一愣。

    她习惯自己的梦境飘着无尽的飞雪,连日的山雾,散不去的冷气。

    她习惯梦境的冰冷刺骨,师父的可望不可及。

    然而这一次,雪荔第一次在梦中看到草木葱郁,四季如春。

    没有雪。

    有风,有日。有花,有草。

    雪荔怔然旁观这梦境中的陌生环境,听到有人唤她:“雪荔。”

    雪荔听到自己奶声奶气:“来了。”

    她提裙奔跑起来,踩过草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路过湖泊时,雪荔趁机朝湖中望了一眼:梦中的女孩儿粉腮玉容,跑动间双髻晃动,脸上尽是软肉,眸子清澈微圆。

    她此时还没有长出日后的杏眼,她满脸稚嫩天真,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雪荔奔跑向前方,前方柳树依依,一青衣携一半大孩子而立。

    青衣自然是师父,孩子看着十岁左右。雪荔盯着梦中的孩子,迟钝地、怀念地看着对方的一眉一眼。

    被带回的人青涩,目有郁色。孩子初来乍到宛如刺猬,靠在青衣身旁,警惕地看着跑来的幼女。

    这是……这是宋挽风小时候的样子。

    雪荔听到玉龙告诉她:“日后,新来的孩子和你一样习武。你比这孩子入门早,不要欺负人。”

    雪荔听到自己青稚的应声。

    而她此时才想起:这里是南宫山,不是她日后和玉龙居住的雪山。

    梦境这段,是玉龙有一日,从山下带回来一个孩子。

    玉龙早年,带着雪荔和宋挽风在南宫山住了许久。

    雪荔自小被玉龙带着,宋挽风是后来者。

    长大后,宋挽风总是开玩笑地说:“师父更亲小雪荔,不是很亲我。不然,为什么师父不教我‘无心诀’呢?”

    “无心诀”,是宋挽风的一个遗憾。

    宋挽风习了一段时间“无心诀”,雪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一日,玉龙突然叫停,不让宋挽风继续研习精进。

    此时金州与南宫山,都是北周地盘。

    日后,照夜将军会在他十四岁时收复金州,让南宫山成为南周地盘。

    南宫山是玉龙的故土,从那时起,北周杀手想送玉龙魂归故土,要与南周交涉。杀手们因此,颇有些厌恶照夜将军。

    而在梦中这段时光,北周人可以自由进出南宫山。

    雪荔应该在南宫山长到八岁,宋挽风在南宫山住了三年。宋挽风虽比雪荔大五岁,但宋挽风入门晚。虽宋挽风坚持叫雪荔“师妹”,但玉龙和雪荔都不曾承认过。之后,他们跟着玉龙一起,搬去雪山。玉龙到雪山后,才开始创立“秦月夜”。

    杀手楼创立十年,威震武林南北,成为北周宣明帝一把暗刀,直到玉龙死。

    如今想来,玉龙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南宫山的那段时间,是他们最无忧的一段时光。

    在南宫山时,雪荔开始入门“无心诀”,她的感知开始一点点剥离。

    当时也许发生了很多事,当时也许有过争执,然而如今想来,雪荔只朦朦胧胧地记得:玉龙总是坐在山巅前,望着云雾缭绕,不知在看什么。

    梦境中的幼女雪荔,没有日后那样清冷寡情。

    她总依偎在玉龙身上,总是跑去找玉龙。

    她问玉龙:“我能下山玩吗?”

    玉龙:“山下是北周和南周的战场,你不要离开我的视野。”

    过一段时间,雪荔又跑去问:“他们说,我是你的女儿,是对的吗?”

    玉龙站在山巅前,背影缥缈朦胧,被渡一层薄薄山雾烟气:“上山打猎的人说的吗?你是我捡来的,我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孩子。”

    雪荔似懂非懂,半途加入的宋挽风习惯了山中岁月,过来领不懂事的师妹:“师父,我带她去打坐,不打扰你。”

    过年的时候,师徒三人在半枯的柳树下用膳。

    玉龙始终清冷,玉龙教出来的雪荔,也不食人间烟火。二人都没有“热闹”的想法,但新来的宋挽风,带着许多烟火气,将山下的习俗带来南宫山。

    宋挽风笨拙生硬地讨好着冷淡的师父,稚嫩却残酷的师妹。

    十岁大的孩子在灶房准备了一桌饭菜,在除夕夜红着脸,磕磕绊绊地感激玉龙收留自己。

    孩子又自作主张,看一眼一旁托腮的小女孩儿,害羞道:“我也会照顾好师妹。”

    小雪荔如梦初醒,偷喝玉龙杯盏中的酒液,被刺得一激灵。

    玉龙朝她望来,雪荔乖巧坐好:“没看到就不算偷。”

    宋挽风被她逗笑。

    要用膳时,宋挽风拦住她,说道:“要许愿的。”

    许愿便许愿吧。

    山下万千灯火,烟火照耀凡尘人间,升至寰宇。寰宇间绽放烟火,山下百姓家中放出的五彩缤纷的火花,映照着山中师徒三人的面孔。

    年仅五岁的雪荔双手合十,认真许愿:“我愿,和师父、宋挽风,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在一起。”

    宋挽风同样许愿:“我愿,和师父、师妹,长长久久、永永远远不分离。”

    玉龙沉静地看着他们。

    雪荔偷偷睁开眼看师父。

    宋挽风小声催促:“师父,你也许愿啊。”

    “砰——”

    山下的烟火爆竹声大,雪荔和宋挽风没有听到玉龙的声音。两个半大孩子相依着去看半空中的烟火,讨论着山下的热闹——

    “咣——”

    匕首声碰到硬物,沉闷的声音,将雪荔从梦中惊醒。

    林夜趴跪在坟墓边,她醒来时,他身边堆满了小土坡。林夜察觉到雪荔醒了,头也不回,唤道:“阿雪。”

    挖到棺木了。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的光砸下来,落到坟墓旁的柳树上。柳树长青,蓊郁叶飞如女子长发。雪荔仰头看柳树,一瞬间,想起了一事——

    她和宋挽风跟随玉龙离开南宫山的那一年,玉龙第一次教雪荔杀人。

    那时雪荔过于年幼,玉龙教的杀人方式,日后她不怎么会用,但雪荔幼年时,是用过的:襄州城中真冬君之一,死前所用的机关术。

    雪荔在幼年时,跟随玉龙学过。

    雪荔离开南宫山时,曾做了一个精密的机关布置。

    时隔多年,她几乎忘了。此时——

    一阵风起,山坡更低一些的地方枞木摇晃。枝叶间银光闪烁,与太阳炽烈的光交错,密密如云,不辨真假。

    林夜伸懒腰打哈欠,侧身望来。

    初醒的少女眼中清明,一瞬间拔身而起,修身纵行,一掌朝他拍去。

    那一掌中的猎杀之意,让林夜周身冰冷,生起“她要杀我”的念头。

    可他不肯信。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掌法朝他拍来,他闭上眼,以为自己命绝于此,他整个人被雪荔扑倒。

    少女撞来,二人在地上滚一圈。身后,“噼里啪啦”巨响声不断,溅起火星子——林夜挖到边缘的棺木盖板飞出,如一道厚实大门,挡住暗器。

    林夜迷离间睁目,雪荔抓着他腾身跃起。

    她用掌法震起棺木,用棺木挡住从某个方向袭来的暗器。脚下密密扎满荆棘一样的尖刺,无从落脚,雪荔攀上树身。

    她不记得自己幼年时设了哪些机关,但那时她个子小,机关不会在高处。

    往高处走,才能躲开。

    雪荔肩头被尖刺划伤,她因久违的痛而顿了一下。林夜猛地抱住她腰身,转身避开一暗器。他摘花飞叶,飞叶成器,砍向那段机关。

    雪荔回神间,带林夜伏跪到了柳树间的枝木上。

    林夜靠坐在树桩上,她趴伏在他怀中。雪荔低头,林夜侧头,二人齐齐向下方看——

    棺板被掀开,棺材被打开了——

    棺木中的尸身已经死了半年,可是颜色鲜妍,宛如生前。没有腐烂,没有尸臭。

    更让林夜瞳眸瞠大的,是那张脸——

    面容普通,眉目俊逸。双手盖覆,闭目安然。

    然而再怎么安然,再怎么生动得宛如生前的一具尸体,林夜怔怔看着趴伏在自己身上的雪荔——

    “玉龙楼主是女子?!”

    清晨的日光与暖风,照在枝叶斑驳的柳树上。

    柳树密叶簌簌,浓密枝木托着二人。雪荔俯看着尸体,林夜仰望着她。

    妄念。

    他跟着她来挖坟,本做好看到一个糟老头子尸骨腐烂的模样。他想看到白骨森森,想劝说自己红艳易老,时光催人,再美丽的皮囊都会死去。

    他不应对她生出非分之想——

    可是,这里不是白骨。

    楼主尸身不化,楼主不是他以为的男子。

    清晨树木枝叶间,小公子拥抱着趴伏在身上的少女。

    他的心跳声蓬勃有力,他的妄念如藤杂生。他对自己的警告,被风吹开:

    命运是否递下暗示。

    命运是否,护他妄念?

    在林夜杂念丛生、看雪荔看得出神间,他听到雪荔清寂的声音:“这不是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