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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不得不说,真正的野心家,永远都不会让你知道她到底有几副面孔。

    拓跋焰的大发雷霆,让蛮奴们感觉自己离死期不远了。

    可是这位刚刚爬上至高皇座的女皇,上一瞬还在怒发冲冠,下一瞬脸色就平静了下来,仿佛一场暴风雨戛然而止。

    接着,以头触地的蛮奴们,听见脚步匆匆离去的声音。

    好一会儿,他们才敢吐出闷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慢慢抬起头来,惊魂未定地看着门口还在飘动的皮毛帘子。

    他们完全没想到,强壮的像头狮子一样的蛮皇,突然就得急病死了,更加没想到大将军须卜射日居然投靠了贵妃,更更没想到,半步蛮神居然默许了这一切。

    短短七天的内乱中,蛮皇的死忠都被秘密杀掉,皇后乌兰娜拉的亲信俱皆铲除殆尽,铺满玉石的王庭大殿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往昔兄弟相称的部族,一夜之间拔刀相向。

    直到乌兰族族长对着神女峰起誓,表示愿意遵拓跋焰为皇,这场血腥杀戮才终于平息下来。

    赫连族和他们扶持的皇女拓跋焰成了最大赢家,乌兰族则从蛮族最强盛的部族,跌落成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

    你强大时,人人敬仰,你弱小时,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乌兰族的漂亮坤泽,被其他部族趁机掳走不少。

    可是他们敢怒不敢言,只能不住地向神女峰祈祷,有朝一日重回巅峰,必将血债血偿。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蛮卫们凶神恶煞的呵斥声。

    “皇太后驾到,闲杂人等滚开!”

    帘子一角闪过端坐在凤驾上的绝色身影,锦衣华服,珠围翠绕,乌发云髻,红唇雪肤,端地是美艳不可方物。

    正是皇太后赫连敏。

    蛮奴们慌忙又顿首下去,五体投地,以最高的礼仪恭送这位权势煊赫的太后。

    匆匆离开王宫大殿的拓跋焰其实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母后远不是那副花容月貌展示出来的柔弱,甚至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狠毒。

    她不止毒倒了半步蛮神,还以雷霆之势毒杀了蛮皇,接着又悍然发动政变,挑动十大部族内战,不止屠尽了所有敌对势力,还将自己顺理成章地推上了皇座。

    事情就是这么玄幻。

    母后不止比自己想象中做的更绝,更狠,更毒辣,还比自己想象的速度更快。

    她唯一没想到的是,她没有杀掉半步蛮神,而是将他关押在了神女峰的秘洞中。

    拓跋焰率领亲卫队,连夜赶去了神女峰。

    吩咐所有人留守洞口后,她独自走进了秘洞深处,这里常年不见天日,只有洞穴最中央的位置,裂开了一丝缝隙,上方透出一丝天光,顺着缝隙,不住往下滴答水,水滴在下方溅出一个石坑,坑中已经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潭。

    两名聋哑的少年蛮奴正跪在水潭边,恭迎她的到来。

    拓跋焰走到蛮奴面前,任由他们亲吻了自己的靴子,而后微微抬高下巴,看着洞穴深处。

    那里一片漆黑,正是关押半步蛮神的地方。

    她只看了一眼,就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她知道,半步蛮神醒来了,正在阴恻恻地盯着她。

    毒倒了半步蛮神后,他就被关进了这里,再也没见过任何人。

    两个蛮奴奉命在此,每天都会定时给他喂下足量的软筋散,确保他不会恢复实力,与此同时,洞穴被灌注了烧红的铁水,和那些坚石凝固在一起,铸造成了最坚不可摧的囚牢。

    不止如此,他的四肢和腰身都被坚固的玄铁链牢牢锁住。

    铁汁筑造的牢房,只留下了一道仅供孩童般的瘦小身躯钻入的牢门,方便蛮奴每日钻进去喂食软筋散,投放食物,清理便桶。

    拓跋焰心跳开始加速。

    没人不害怕半步蛮神,他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洞穿她的脑袋。

    何况她才坐上皇位,压根不想死。

    但是,她想赌一把。

    她强忍着恐惧,一步一步走到了牢门前,示意蛮奴将牢门打开。

    这是她的示好。

    接下来,她开始表演了。

    “蛮神,朕亲自来见你了。”

    里面黑漆漆,没有一丝声音。

    但是拓跋焰知道,半步蛮神正用看死人的目光,盯着自己。

    她甚至感觉脊背正在发寒,冷汗从汗毛中一点点渗透出来。

    “朕生来便是庶女,父皇的宠爱得不到,皇兄的荣耀得不到,皇位更是得不到,甚至就连选择联姻对象的自由都没有。”

    “六岁那年,拓跋雄鹰向我们一帮庶子庶女展示父皇赏赐给他的海东青,我因为好奇,偷偷摸了一下海东青的爪子,就被他狠狠打了一耳巴子。”

    “其他兄弟姊妹没有一个人来扶我,甚至没有人看我一眼,他们都争着抢着讨好拓跋雄鹰,一边向他献媚,一边朝我吐口水。”

    “临走时,拓跋雄鹰还走到我面前,用靴子踩住我的脸,警告我:妃子生的赔钱货,只配给本王提鞋。”

    “那时候我就知道,权力是个好东西,但是只有抓在自己手里,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所以我发誓,我一定要得到权力,我开始拼了命学习讨好人的本事,学习怎么献媚,怎么搔首弄姿,怎么阿谀奉承,怎么讨拓跋雄鹰和父皇的欢心。”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做的一切都有了回报,拓跋雄鹰对我另眼相看,父皇也越来越宠爱我。”

    “可是我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我要权力,我要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凌立在权力之巅,生杀予夺,为所欲为!”

    “所以我不顾一切寻找机会,最后借神瑶国这把刀,杀了拓跋雄鹰,接着又发疯卖惨,签订屈辱的契约,成功活了下来。”

    “太子死了,太子之位变成了肥肉,所有人都眼睛滴血地盯着,可是凭什么?”

    “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没有我付出更多的努力和代价!凭什么他们可以和我争夺皇位?”

    “我要杀了他们,一个不留,皇位只能是我的!”

    “本来我的计划很顺利,只要我慢慢等着,父皇终有老死的那天,可是计划远远赶不上变化,神瑶国拿着契约威胁我,他们要我用你的人头交换契约,不然就将我的罪行公之于众,万劫不复!”

    “我得来这一切,实在太难了,真的,在神瑶国被当成狗囚禁的日子里,我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拓跋焰,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站到巅峰!”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能当上皇帝了,试问这个时候,我怎么能放弃?”

    拓跋焰声情并茂地说到这里,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她便这么梨花带雨地看着石牢里面的半步蛮神,斩钉截铁地道:“蛮神,你不能怪朕。要怪只能怪神瑶国,怪龙渊国,要不是他们步步威逼,朕怎么会走上绝路?”

    “都怪有琴明月和林燕然,都怪她们这对狗女女!”

    “就是她们,一直用契约威胁朕,用朕拼命得来的一切威胁朕,她们不择手段地威逼朕,要朕取你的项上人头,不然就要兵临城下,屠尽蛮族!”

    “蛮神,直到现在,她们率领的大军,还在步步紧逼,已经快要打来王庭了!”

    “朕知道朕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朕既然做了蛮族的皇帝,便要对所有蛮民负责,对蛮族的未来负责!”

    “请蛮神出战!”

    噗通一声,她跪了下来,毫不犹豫,干脆利落。

    哗啦啦——

    急促的锁链声响起,拓跋焰悚然一惊,下意识往后仰倒,可是半步蛮神的速度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快。

    枯瘦的手掌猛地从狭小的洞口伸了出来。

    一把就捏住了她的脖子。

    咔咔,咔咔。

    脖骨正在碎裂,剧痛刺骨。

    “父……王。”

    拓跋焰拼死吐出这两个字。

    洞口露出一张惨白的男人脸庞,胡子拉碴,眼神冰冷,瘦削的眉骨和鹰钩般的鼻子,令他像是一条阴毒的蟒蛇。

    “父王,饶命……”

    捏住她脖子的手,丝毫没有松开。

    但是拓跋焰感觉到,力道没有继续加大了。

    这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的一线生机。

    “父王……女儿已有身孕……你要……当爷爷了……”

    她伸手,轻轻抚摸向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半步蛮神阴冷的眼神微微一缩。

    拓跋焰另一只藏在衣裙下的手,疯狂颤栗,她的手上攥着能瞬间杀死一头骆驼的毒药。

    那只手,忽然松开了。

    “咳,咳——”拓跋焰趴在地上,疯狂咳嗽起来,同时将手里攥着的药瓶,快速藏入碎石堆中。

    石牢内传出叮当几声响,有利器割断了锁链。

    她连忙爬起来,退到旁边,刚刚站稳,眼前铁铸的墙体,就像是砍瓜切菜般被划开了。

    “嘭”一声,半步蛮神一脚踹开切开的铁块,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眼神阴冷地盯了她一眼,手里攥着从林燕然手里夺走的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要不是蛮族后继无人,我会让你后悔生出来。”

    拓跋焰猛地打了个冷战,脸上满是骇然之色,忽地意识到,她来的时候,正是半步蛮神突破软筋散的时候。

    如果她没来求饶,恐怕已经人头落地。

    守住洞口的亲卫迅速冲了进来,和半步蛮神狭路相逢。

    拓跋焰急忙喝道:“速速让开,不得挡道!”

    可是晚了。

    只听噗嗤几声,最前面的三个亲卫瞬间脖子断裂,人头一个接一个地滚在地上。

    其余人都吓傻了,站在原地,连跑都忘了。

    半步蛮神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便有亲卫的人头落地。

    噗通——噗通——

    人头滚落后,血水才从断裂的脖骨中喷射出来,像是被突然凿开的泉眼。

    洞穴立刻变得血气冲天。

    拓跋焰看着这一幕,遍体冰寒。

    一直杀了十几个亲卫,剩下亲卫才反应过来,像是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

    半步蛮神用看蝼蚁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终于没再出手了。

    一口恶气稍稍出了一些。

    等他杀了有琴明月和林燕然,他再来清算自己的仇!

    半步蛮神的背影,消失在洞口。

    拓跋焰瘫软了下来,跌坐在碎石上。

    但是她笑了起来。

    她又一次赌对了,半步蛮神相信了她是他亲生女儿,等他杀了那对狗女女,想必也不会杀自己了。

    哈哈哈!

    她在心底畅快大笑,但是眼神深处却流露出来阴毒又狠辣的神色。

    半步蛮神没死,她一直担心他会逃出来,为此做足了准备,她临幸了须卜射日的长子,珠胎暗结,不止笼络住了须卜族,令须卜射日为她奋勇杀敌,还软化了半步蛮神。

    真可谓是一箭三雕!

    可是蛮皇已死,除了母妃,压根没人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而且,须卜射日也是母妃的裙下臣之一呢!

    果然,只有不择手段,才能实现目的。

    五天后。

    林燕然的大军和有琴明月的大军都停下了。

    距离蛮族王庭只有三天的路程,但是对方居然没有增援兵马,甚至须卜射日还边战边退。

    这就怪异了。

    林燕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有琴明月同样如此,不得不说,有时候她们非常默契。

    林燕然端坐在马上,手搭凉棚,遥遥望着远处的神女峰。

    神女峰的峰顶覆盖积雪,在骄阳下反射出一抹耀眼的白。

    有琴明月也顺着她的目光凝望神女峰。

    忽然,她悚然一惊,想到了一个关键。

    就在她下意识朝着林燕然望过去的刹那,林燕然发出了惊天爆喝。

    “半步蛮神!”

    她身下的骏马撒开四蹄,奔腾如飞,一马当先,跑出了烈烈军阵。

    与此同时,一左一右两匹黑色骏马,如同闪电般窜出了队列。

    紧紧跟随在她身侧。

    正是林凤凰和姬越。

    三匹骏马快到了极致,在大地上跑成了个品字形。

    有琴明月的大军阵营中。

    有一条身影快到只剩下虚影。

    足尖飞掠过无数将士的头颅,直奔有琴明月而去。

    很多人只是眨了个眼睛,或者呼吸了一下,那条人影便已飞掠过千军万马,逼近到了有琴明月面前。

    距离她已经不足三十丈。

    而且时间每过去一息,这个距离就极速缩小。

    林燕然心脏跳动如鼓,急地冒烟。

    半步蛮神明显是奔着有琴明月去的,暗星和暗影根本拦不住他,一旦他腾出手来,一招便能要了有琴明月的命。

    “射!”

    她怒喝。

    奔腾的骏马上,林凤凰的双手瞬间抓握住了神弓,箭支在同一时间搭上了弓弦。

    她的手,稳之又稳。

    伴随着林燕然那声怒喝,箭“嗖地”一声激射了出去。

    追风逐日,如闪电奔雷。

    众人只看到她射出了箭,大脑还没反应过来,那支箭已经到了半步蛮神面前。

    这箭,居然快到捕捉住了他飞掠的路线,在他必经之路等着他。

    突破到大宗师之后,她的箭更快了!

    但是半步蛮神也料到了,他的身体已一个诡异的角度飘了起来,就像是一片羽毛被人吹了一口气,就那么诡谲地飘在半空中,刚刚好,那支箭擦着他耳朵而过。

    带走了一小片碎肉,但是成功避过了神箭穿喉。

    就是这么不到一息的耽搁,有琴明月这边的人行动了起来。

    暗星和暗影像是两条幽灵,守护在有琴明月身侧。

    这一战,她们没有出手,一旦离开主子身边,她们的速度根本追不上半步蛮神,唯有守在主子身边才是最稳妥的。

    但是其他人都动了。

    东方长虹爆喝:“保护陛下!”

    诸葛威同时怒喝:“速速结阵!”

    守护在有琴明月四周的大内侍卫,眨眼间便完成了密不透风的人肉墙壁。

    他们的使命是以命换命,保护主子。

    同一时间,四面八方的将士组建起了弓弩箭阵。

    嗖嗖嗖!

    无数飞箭激射了出去,像是流星雨,铺天盖地,直指半步蛮神。

    但是半步蛮神早有准备,他双手同时抓起一名神瑶将士,当场捏断他们脖子,而后便以他们为肉盾,接住了这漫天飞箭。

    眨眼间,两名死去的将士成了刺猬。

    然后,他便抓着这两个刺猬,像是人肉碾压机,横推向有琴明月。

    一丈,两丈——

    不过,这短短的距离,可没有那么容易前进。

    有琴明月为了杀他,专门培养出来一支敢死队。

    就在半步蛮神足踏着将士们的人头继续前进时。

    敢死队出动了。

    他脚下的将士全都拔出长刀,砍向了他的双腿。

    半步蛮神就像是走在刀山火海中,每一落脚都是必死之地。

    可是这也拦不到他。

    足尖快如闪电踢出去,每一下都踢碎一颗大好头颅。

    可是依旧有无数将士前仆后继地扑了出去。

    刀子砍不到,那就用身体去拦截,他们像是飞蛾扑火,一个又一个地往半步蛮神身上跳。

    有人拖住他的腿,有人抱住他的腰。

    半步蛮神手中的肉盾早已丢下,双拳如铁锤,一拳一拳轰出去,每一下都有骨裂人亡。

    可是四面八方的将士依旧蜂拥而至。

    如此视死如归,便连半步蛮神都暗暗心惊。

    可是他又哪里知道英雄殿的极致魅力?

    有琴明月出征前,带领大军宣誓:凡是在此战中英勇牺牲的将士,都可魂入英雄殿,名载英雄碑,接受万民供奉,家人及后代都受朝廷抚恤。

    这样的无上荣耀,对于底层百姓来说,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而且一旦他们的名字刻上英雄碑,他们的亲人后辈,乃至子子孙孙,都要受这份荣耀的馈赠!

    半步蛮神冷喝:“找死!”

    他的铁拳继续轰击出去,同时坚定不移地朝有琴明月推进。

    只剩下不到三丈了。

    林燕然心如焚烧,她的马已经跑的快要吐出白沫,可是她距离有琴明月的距离还有十丈。

    “呼——”

    她足尖在马背上猛一借力,腾空而起,身体如云雀般掠了出去。

    有琴明月端坐在马上,怡然不惧,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语气冰冷地下了命令:“继续射杀。”

    飞箭如蝗,漫天盖地,将半步蛮神笼罩。

    一声声惨叫中,半步蛮神腹背中箭,血流如注,但是依旧没挡住他的步伐。

    他眯起阴冷如毒蛇的狭长眼睛,随手捏断拦路将士的脖子,一步一步朝着有琴明月逼近。

    “真是好胆!”

    “等我杀了你这个狗皇帝,再让我蛮族的铁蹄,踏平你们神瑶国,你们的女人将成为我们的胯下玩物,你们的男人将成为我们的奴隶——死!”

    死字一出,他身体猛地一张,一股森寒强大的力量,立刻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

    所有射向他的飞箭,都被这股力量逼开,竟然纷纷坠落在地。

    有琴明月眼神波澜不惊,冷喝道:“刀斧手!”

    围在半步蛮神身侧的将士,瞬间切换成了刀斧手,蜂拥而上,对着他劈砍。

    惨叫接连不断,血水将大地染红,半步蛮神犹如地狱阎王,所过之处,头碎骨裂,遍地尸骸。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已然也。

    有琴明月再度冷喝:“暗星,暗影,出手!”

    两条身影如飞掠出,趁你病要你命,一左一右,雷霆万钧!

    但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半步蛮神突然腾空而起,身形如龙卷风般脱离千军万马的包围圈,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扑到了有琴明月面前。

    暗星和暗影紧急旋转身体,同时扑向了他的后背。

    守护在有琴明月面前的大内侍卫,层层挨挨,叠罗汉般挡在了有琴明月面前。

    可是半步蛮神的速度太快了,两只手更像是铁锤,砰砰下去,挡在面前的大内侍卫一个一个倒地。

    暗星、暗影目眦欲裂:“主子快躲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凤凰的第二支箭,神出鬼没般,射了出去。

    “噗嗤——”

    半步蛮神的手捏住有琴明月面前最近一个大内侍卫的脖子的刹那,那支箭射进了他的脖子。

    虽然射歪了,但是射中了。

    暗星和暗影的短刀同时砍在了半步蛮神的肩头,却被他一掌一个同时劈开,倒飞出去。

    下一瞬,他捏住了脖子上的箭,满目仇恨地将之折断。

    就是这一耽搁,其余将士补齐了有琴明月面前的空缺。

    而林燕然,终于到了。

    大宗师的速度再上一个台阶,她瞬息挡在了有琴明月的面前。

    她手中剑,极快。

    和林凤凰的箭几乎不相上下。

    半步蛮神眼神惊缩,第一次生出一丝恐惧。

    而就在林燕然的长剑落下的瞬间,暗星、暗影、姬越全都抵达了。

    他们分作三个方向,扑杀过去,两把短刀和一双铁拳,一起落在了半步蛮神的身上。

    半步蛮神腹背受敌,左右受敌,四面八方皆是敌。

    他的手中倏然多了一把匕首,匕首没有撞上剑锋,反而凶残无比地扎向林燕然的胸脯。

    与此同时,他身体向前扑出,双足同时飞踹向暗星和暗影。

    林燕然眯眼,眼神冰冷。

    狗东西,姑奶奶还能从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她的身体猛地弯成弓状,可是半步蛮神的速度快她一筹,匕首依旧划开了她的衣裳。

    刺啦一声。

    露出了里面的铠甲,铠甲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了里面的软甲,如果半步蛮神再划深一点,就会发现,软甲之下,还有护心甲。

    要不是穿戴了这么多护身符,柳蓁蓁是绝不可能放林燕然出征的。

    一击落空,长剑已经挨上半步蛮神的脖子,肌肤传来森森刺痛。

    半步蛮神竟然徒手捏住了剑锋。

    可是让他骇然的是,林燕然居然于电光火石之际,松开了手中长剑。

    她的另一只手中,忽然多了一把长刀。

    在她长剑松开的刹那,长刀砍了过来。

    而暗星和暗影的短刀以及姬越的双拳,再次抵达。

    “咔嚓。”

    肩胛骨率先被砍碎,接着是腰猛地一折,在姬越的铁拳下断了数根肋骨。

    同一瞬间。

    “噗嗤。”

    他的头颅飞了起来,眼睛惊恐张大。

    林燕然再次松开了长刀,足尖轻轻一挑,接住了快要坠地的长剑。

    长剑一挑,将那把匕首挑了上来。

    她捏住匕首,凝望弹跳到半空的头颅,舒出一口恶气。

    总算报仇了。

    “嗷嗷嗷——”

    将士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接着他们一拥而上,接住了头颅,围住了没有头颅的尸体。

    暗星嘴角溢出一缕血丝,暗影捂住了胸脯,姬越的指骨全都裂开了。

    隐藏在不远处的林凤凰,双手染满鲜血。

    这两箭,动用了她巅峰力量,耗尽了所有真元。

    林燕然转身,将士们朝两侧分开,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不足一丈的路,一头是她,一头是有琴明月。

    两人对视,谁都没有开口。

    有琴明月悄悄做了个手势。

    东方长虹立刻领头躬身:“神瑶国全体将士,恭迎林郎君!”

    “神瑶国全体将士,恭迎林郎君!”

    山摇地动的声音,如同雷声般响彻大地。

    待到声音落后,有琴明月往前快走了两步。

    她看见了她胸口上被划破的衣裳,心像是被揪了起来:“阿然,你可有受伤?”

    林燕然没有说话,但是摇了下头。

    有琴明月也看见了她衣裳里露出的金灿灿铠甲,能够穿在衣裳内的铠甲,必定是最顶级的铸造师铸出来的无双精品。

    而且能够被她贴身穿着,必然适配她的身型,必然是早早就量身定做,才能赶在她出征时穿上。

    这一切,都是柳蓁蓁为她做的吧。

    她浮起这个念头时,心里便确认无疑了,心脏又一次发出刺痛。

    她做不到的,柳蓁蓁都做到了。

    这种对比,犹如致命一击。

    林燕然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递出那把匕首。

    “物归原主。”

    有琴明月抿唇,眸光湿润,没看匕首,只是看着她。

    她不想接,真的不想接,这把匕首意义深刻,伴随她前世,又伴随她今生,她送给她,用意深重。

    可是经历了那么多后,她已经了解了林燕然的性情,和她对着干,只会让事情更糟。

    何况,她已经对她心软了,她拼了命地从她的阵营飞奔而来,就是为了救她。

    刚才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她面前,她的心就像是重新活了一次。

    她终于还是接下了匕首。

    林燕然看了她一眼,转身。

    “阿然。”

    她追上几步,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抱住她。

    可还是压住了这股冲动。

    林燕然没有转身,但是停下了脚步。

    “我写给你的信,你看了吗?”她忍了又忍,问出了这句话。

    林燕然下意识抬手,想要摸兜,却又飞快忍住了。

    她面无表情,语气冷而疏离:“我从没收到什么信。”

    言罢,她大步离去,走出军阵后,她又转身,对着遍地尸骸,深深鞠了一躬。

    而后,她翻身上马,呼啸而去。

    有琴明月凝视那道修长瘦美的身影,心里锥痛锥痛,却又忽地品出一丝异样的滋味。

    阿然明明偷偷拿了信,却为何不肯承认?

    她站在原地许久,慢慢意识到,林燕然确实对她心软了,也确实还愿意保护她,可是她对她有怨。

    她嘴上说死心了,心里却还在生自己的气。

    她忽然不那么难过了。

    她感觉到了希望。

    阿然以前哄过我那么多次,以后换我来哄她了。

    第162章

    战场被迅速清扫,所有阵亡将士的尸体都被妥善收敛了起来,有专门的军营管事负责记录阵亡将士的籍贯信息,朝廷会根据这些记录发放抚恤。

    东方长虹在有琴明月身边恭立了许久,都不见主子有所动静,只好主动上前询问。

    “陛下,半步蛮神已死,正是振奋军心之时,微臣建议将半步蛮神的人头高高悬挂阵前,用以震慑蛮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有琴明月依旧凝望着林燕然离去的方向,心中思绪万千。

    她又想到了林燕然负伤回来那一天,她那时还在为她的疏离而感到不安,没有过多地关注她的状态,等她得知林燕然中了半步蛮神的埋伏时,她已经奔赴战场了。

    她确实担心了,但是不多。

    林燕然在她面前表现的一直很强大,各方面的强大,以至于她忽略了,那是半步蛮神,根本不是她一个宗师能对付的,她也忽略了,她纵然是强大的乾元,可是她依旧需要关心,依旧需要温暖。

    她像是个无底的黑洞,一直汲取着林燕然的温暖和爱,从未给与和回馈,却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

    终于,她用她的爱驱赶走了她的仇恨和痛苦,让她荒芜的心上开出了花,结出了果实,可是她的爱也被她耗光了。

    她甚至想到,如果没有渡清若及时援手,林燕然会不会已经……已经……

    记忆被她猛地掐断,有些愧疚,便连回想起来,都无颜面对。

    刀割般的痛苦疯狂噬咬心脏,令她的心发出一扯一扯地刺痛。

    可是哪怕愧疚到了极致,她还是不舍得放手,她还是疯狂地想要她。

    两辈子了!

    真的两辈子了!

    整整两辈子,她才第一次尝到被人真心爱着的滋味,她怎么舍得放弃,她怎么能放弃?

    阿然,等着我,一定等着我。

    你填满了我的荒芜,我也会用尽一切办法抚慰你的伤痛。

    上天既然让你降临到我身边,必定是为了让我们在一起!

    她渐渐压下愧疚,找回了勇气,这种勇气让她在愧疚中浸泡到发苦的心,越来越坚定,也越来越璀璨。

    就在这一瞬间,她身上气势陡然而变,转过身去面对着千千万万的将士,面对着恭敬看着她的东方长虹。

    她语气肃然且决断:“不必。”

    东方长虹愕然一怔:“如此良机,陛下要弃之不用吗?”

    有琴明月语气肃冷道:“此人虽然卑劣,但终究是位强者,既已死去,所有血债一笔勾销,让他入土为安。”

    让林燕然受伤的,固然是半步蛮神,可间接让她受伤的,难道不是她吗?

    林燕然用脱胎丸为她培养了一批最顶级的武者,可是她却没有派一个武者去保护她。

    半步蛮神固然该死,可她就能因此抹杀自己的责任吗?

    她要想继续爱她,就必须承受这份愧疚,但是她不会让愧疚压倒她,因为她的心,是林燕然用爱浇灌出来的,她不能放弃她,更不能放弃自己!

    她顿了顿,继续道:“此次出征的所有阵亡将士,尸体收敛到一起,就地掩埋,设为英雄冢,朕将为所有将士亲笔撰文!”

    英雄冢?!

    东方长虹闻言双眼蓦地睁大,接着一股肃然起敬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不由自主地双膝下跪,五体投地,对有琴明月致以最高的臣子之礼。

    “陛下圣明,微臣遵旨!”

    “英雄冢一出,我神瑶国的将士必将更加视死如归,为陛下为神瑶,死而无悔!”

    她这番话说的发自肺腑,心中更对这位女皇陛下充满了崇敬。

    她自幼参军,经历了太多的鲜血和死亡,尸体在她眼里便犹如家常便饭,她也曾亲眼见过一场场大战后,留下了遍地尸骸,最后沦为鬣狗和秃鹰的盘中餐。

    而现在,有琴明月这番话,简直就像是对她以及千千万万的将士们的一种至高褒奖。

    战死沙场固然是将士们心甘情愿报效国家,可是死后能得到妥善的安葬,还能得到英雄之名,这便是对他们为国捐躯的最好抚恤了!

    *

    林燕然策马狂奔,回到了自己的阵营。

    她此刻的心情很复杂,为战场上的残酷,为半步蛮神这位至强者的陨落,也为接下来的大战,更为生命的脆弱……还有有琴明月那句话。

    有些人,你爱过了,就不能当做没爱过。

    哪怕她将你伤害的千疮百孔,哪怕你面对她时冷漠决绝,可你的心,永远骗不了自己。

    甚至她一句话,就会让你生出一丝丝的波澜。

    “我写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她抛出了一颗小石子,却恰好落进了她心里。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衣兜,那封信就藏在里面,她一直没敢打开,她怕自己越来越心软。

    只有痛过的人,才知道那种绝望的滋味。

    便是现在想起来,她还能感觉到心脏发出一阵阵的抽搐,伴随着一股股的寒凉,整个身体开始发出麻冷。

    胸口那道伤口好了,可是心上的伤口一直都在。

    林凤凰默默为她取来披风,细心地帮她系上。

    临走时,柳大夫对她千叮万嘱,一定要保护好林燕然,此时看见她胸口的衣裳又划破了,她心中深深地后怕,如果没有柳大夫命令铸造司日夜赶工制出了这样一件神铠,燕然姐岂不是又要受伤?

    姬越在旁皱着浓眉,愤愤地道:“主人,半步蛮神害得你的差点死去,现在他尸体留在神瑶阵营,根本不足以泄愤,不如让我去拖回来,将之碎尸万段?”

    林燕然看了他一眼,肃声道:“人死为大,既然死了,所有仇恨一笔勾销,没必要对尸体不敬。”

    姬越勉强答应了下来。

    但是他心里对这番说法根本不认同,只觉得林燕然心肠太过柔软,这样下去,以后怎么面对更多的明枪暗箭?

    在他看来,什么神瑶国皇帝,龙渊国皇帝,蛮族皇帝,都是废物,只有林燕然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想要凌立在权力之巅,便必须心狠手辣,如此方为帝王之道。

    他越想心里越暴躁,拧着浓眉,趁着林燕然不注意的时候,朝神瑶国这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都怪有琴明月,要不是因为她,主人天生帝王之才,怎么会沉沦于儿女情长?

    就是这个女人,挡了主人的称帝之路!

    林燕然根本不知道姬越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她心中正在感慨万分。

    半步蛮神乃是这个世间唯二的巅峰强者,可是在他们的围剿下,一朝丧命。

    她再一次感觉到了个人力量的渺小,从天下武者围攻神京城,到传奇大医师一言定乾坤,再到鲛人公主用歌声令一座城池陷入沉睡,最后还有蛊神教的万丈深渊下,那一头不知道活了多少岁月的蛊神。

    她对这个世界越来越敬畏,对生命越来越敬畏。

    而当这种敬畏生出来时,她越来越期待着,早日平定天下,而后如师祖一般,悬壶济世,浪迹天涯。

    黄昏的时候,两支队伍默默朝蛮族王庭挺进。

    收到半步蛮神已经身殒消息的拓跋焰,彻底慌了,第二天大清早便派了使者求和。

    但是有琴明月和林燕然都没有同意。

    蛮族就像是这片大地上的顽疾、毒瘤、蝗虫,想要他们敬畏生命,几乎是天方夜谭,而只把他们打疼,他们也还是会卷土重来。

    只有把他们打残,让他们的骑兵再也不敢南下而牧马,他们才会真正地对南方之国望而生畏。

    十万神瑶将士和五万龙渊国的金吾卫,步步挺进,兵临城下。

    探子送回军报时,拓跋焰吓得不轻,她的皇位还没坐热呢,南人就打到了老巢?

    这怎么行?

    可是半步蛮神说死就死了,让她对南人的实力生出了一丝恐惧。

    她沉着脸,俯视着下方十大部族的首领,语气凛冽地问道:“我蛮族承袭数百载,怎可亡于今日,诸位首领可有良计教朕?”

    十大首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纷纷狂骂不已,暗恨必是拓跋焰弑父上位,才让蛮族遭遇此等横祸。

    可是现在人家成了皇帝,这话肯定不能说出来,最后是拓跋族老成持重的首领站出来道:“蛮皇新登大位,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不若蛮皇御驾亲征,以赫赫皇威逼退神瑶和龙渊!”

    拓跋焰一听,差点没当场拔出腰上的弯刀砍过去。

    这帮老东西,这不是让自己去送死吗?

    何况司马胜手上还有二十万大军,一直虎视眈眈呢。

    她可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蛮族年年南下掳掠,早晚有一天会惹得神瑶和龙渊联手,现在不过是提前兑现了而已。

    蛮人想要活下去,必须改变策略。

    她眼珠一转,立刻端正身姿说道:“拓跋首领说的有道理,朕决定即刻出征,为国而战。”

    这话顿时惹得十大首领面面相觑,想不通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他们很快就纷纷吹捧起来,说了一堆谄媚的话。

    拓跋焰施施然受了,而后道:“朕身为蛮皇,自然要以身作则为国出战,但你们莫要忘了,龙渊国尚有二十万大军未曾出战,若是他们倾巢出动,那时才是我们蛮族的末日!”

    十大首领脸色一变。

    拓跋焰继续道:“朕即日御驾亲征,倘若事不可为,神瑶国和龙渊国必然逼得我们议和,到那时,诸位首领可要做出榜样,拿出该有的份额,倘若不愿,现下便可以率领你的部族随朕一起出征了!”

    “诸位首领以为如何?”

    十大首领这才知道小看了这位年轻的女皇,御驾亲征答应的如此爽快,原来是在后面挖了坑等着他们呢。

    你们不去打仗,朕去,但是倘若朕败了,被逼着割地求饶,你们也要一起出钱,不然你们现在就随着朕一起去拼命。

    可是话都被她说了,他们都被她架起来烧了,现在反驳,不就是代表他们贪生怕死?

    十大首领谁也不好出言反驳,齐齐应声:“臣等遵命。”

    拓跋焰出了口气,真的率领自己的亲卫队,奔赴须卜射日的大营。

    两日后,她再次见到了有琴明月和林燕然。

    大约是因为有琴明月和她一样是坤泽女子,还同样经历了血流成河的夺位之战,又都是女皇,处在权力之巅,所以她本能地觉得有琴明月和她是同类人。

    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所以她直接忽略了有琴明月这边,而是对着林燕然喊话。

    “林郎君,别来无恙?”

    “自神京城一别,我对郎君可是想念的紧。”

    “想当初在神华门初见,郎君勇武不凡,风采卓然,让朕着实难以忘怀,其后情不自禁将贴身宝刀赠与郎君,想要与郎君缔结良缘,如此我们两国也可成为和睦邻里,共享太平。”

    “可奈何郎君不止不领情,还屡次要杀朕,实在是叫朕寒心,也叫蛮族寒心,你们南人可真是铁石心肠呢!”

    这番话,可谓说的无耻至极,不止颠覆事实真相,还将蛮族摆在了受害者的层面。

    蛮族的将士立刻变得义愤填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声。

    林燕然还没动怒,有琴明月先怒了,她怒斥道:“拓跋焰,你个毒妇,你不止亲手杀了拓跋雄鹰,还亲手杀了蛮皇,为了苟活,你还厚颜无耻地卖国求饶,才换来眼前的苟延残喘,朕告诉你,你若是现在跪地求饶,朕可饶你一死,不然朕的大军必将踏破你的王庭,你也将是蛮族史书上的亡国昏君!”

    拓跋焰心头一惊,慌忙高喊道:“污蔑!都是污蔑!你们南人向来奸佞狡诈,诡计多端,要不是有琴曜那个狗东西说要把你嫁给我哥哥,我哥哥会被你们骗去神京城?他要不是去了神京城,他会死在那里?”

    “这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你们就是想把我哥哥骗过去杀掉,再顺便栽赃在我头上,如此一来,我们蛮族便同时失去两位皇嗣!”

    “说到无耻,朕何曾有你无耻,分明是你骗婚……”

    她的话还没说完,林燕然就倏地眯起眼睛,眼底涌现出浓烈的杀意。

    “杀了她。”

    她语气冰冷地对林凤凰下了命令。

    潜伏在拓跋焰身边的赫连月、拓拔野等蛮族顶级武者,瞬间感觉毛骨悚然,可是他们都见识过神箭之威力,根本不敢硬接,便连拦都不敢拦,仓促之下只能一人抓起一名亲卫挡在了拓跋焰面前。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林凤凰晋升为了大宗师,她的感知力、速度和力量,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她最厉害的地方,便是提前预判了蛮族武者的做法,他们会使出人体盾牌这一招,而她也确实没猜错。

    箭于刹那间射了出去,速度快到无与伦比,快到没有一个人能反应过来。

    半步蛮神死后,普天之下,除了半步传奇,再也无人敢撄其锋。

    这支箭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地射向蛮族阵营,穿过第一名亲卫的脖子,接着是第二名亲卫的脖子,继续破体而出,直奔拓跋焰。

    而拓跋焰也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身边能抓住的亲卫。

    第三名亲卫被她扯到面前一半,脖子也被这一箭穿透。

    箭继续前进,一下射中了拓跋焰的脸颊。

    “啊啊啊啊——”她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而赫连月、拓拔野等人,已经汗毛倒竖。

    赫连月的手被飞行的箭带掉了一层皮肉,牢牢地拽住了箭身,可是这支箭在射穿三人的脖子后,依旧扎中了拓跋焰的脸颊。

    这才是真正的于千军万马中取人头颅。

    他们的冷汗这才冒出来。

    他们这才明白半步蛮神为什么会死?

    这一箭的可怕之处,根本不是速度和力量,而是预判。

    林凤凰预判了他们的对策,选择了脖子这个最为脆弱的部位,穿喉而过,阻力最小。

    而同时,她还预判了蛮族人的身高差。

    射中亲卫的脖子,便可射中拓跋焰的脸。

    赫连月惊骇欲绝,来不及给拓跋焰拔出箭,便怒喝道:“立刻组建人体城墙!”

    亲卫们胆颤心惊,可不得不一起站到了拓跋焰面前,围了一层又一层,在人体城墙之前,还有一个个刀斧手举着盾牌。

    赫连月这才来得及给拓跋焰处理伤口。

    射中的是鼻翼一侧的脸颊,扎入约莫三寸深。

    赫连月松了口气,这种伤势不致命,只是会留下一个箭孔大小的伤口,细心疗养,日后是可以恢复的。

    但是这一箭,将他们的胆子都吓没了。

    这才是最可怕的。

    若是拓跋焰真的死了,蛮族的将士必然会拼命,到时候龙渊国和神瑶国会脱层皮。

    可是现在,拓跋焰好好活着,将士们的胆子却没了。

    拓跋焰发出尖利又刺耳的惨叫。

    伤势远没有她惨叫声传递出来的那么重,可是她叫的像是快要死了一样。

    “啊啊啊啊——林燕然,你太毒辣了!”

    “你居然让人杀朕?你还真是翻脸无情!”

    “在神京城时,朕喜欢你,朕甚至愿意对你以身相许,可是你不止辜负朕一片深情,居然还杀了朕的哥哥!”

    “你现在想杀朕灭口,不就是怕朕揭露你的真面目吗?”

    “你真是好狠的心呢!朕当初就不该喜欢你!”

    林燕然脑子一嗡,瞬间炸了。

    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想也不想就要提剑杀过去,得亏被王惊鸿和齐铭一起拉住,现在两军叫阵,若是被激怒之下杀过去,岂不是正中了敌人奸计?

    有琴明月比她炸的更厉害。

    这污水泼的,血都洗不干净了,她长剑一挥:“给朕杀过去!不灭蛮族誓不还!”

    敢污蔑自己的阿然,她要让拓跋焰后悔生出来!

    十万大军倾巢出动,与蛮族厮杀在了一起。

    五万金吾卫随即加入战场,看见蛮族就往死了打。

    林燕然杀气腾腾地盯着正在亲卫队护送下往后方撤离的拓跋焰,心中奔腾着数万只名为曹妮蝶的生物。

    被这种歹毒心肠的女人沾上,简直比吃了个苍蝇还恶心。

    “追!”

    战场有王惊鸿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追上拓跋焰,出口恶气!

    激战持续了三天三夜,蛮族节节败退,蛮兵死伤无数,须卜射日得到密令,向两国求和。

    可无论是神瑶国还是龙渊国,都拒不理睬,逮着蛮族大军,就是往死了打!

    神瑶将士心中:没见自己的女皇陛下身先士卒,已经杀入蛮族王庭了吗?咱们作为将士,岂能落后,英雄殿不想进了?英雄碑不想上了?单开族谱的荣耀不想要了?

    龙渊将士心中:主将受辱,就如同我受辱!你个蛮子我看你是活腻了!出征前女皇陛下亲自为大家送行,指天而誓要将蛮族打的跪地求饶,谁要立下大功,官升三级,重重有赏!何况还有神瑶国在,咱龙渊人岂能落后?

    须卜射日多次求和都被忽视,龙渊和神瑶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往死了干他。

    他欲哭无泪,只能咬牙硬挺,不是,是挨打。

    第四天,两国大军攻陷了蛮族王庭,将蛮族洗劫一空。

    但是拓跋焰带着十大部族逃进了草原深处,只留下了须卜射日的大军负隅顽抗。

    第六天,林燕然和有琴明月前后夹击,一起拦住了逃跑的拓跋焰。

    拓跋焰皇冠歪斜,发丝凌乱,狼狈不堪,脸上还包扎着染血的纱布。

    到了这一步,她已经明白,任何负隅顽抗,都是徒劳,唯有投降是唯一生路。

    她真的是为了目的,可以做任何事,一旦发现事不可为,她绝对不为难自己,而是马上转变策略。

    她便颓靡地坐在马背上,神情可怜楚楚地看着林燕然和有琴明月。

    “林郎君,朕知错了,但朕倾慕你之心,从未变过,你为何不肯放朕一条生路?”

    林燕然冷冷地看着她。

    到了这时候,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拓跋焰卑鄙、无耻、疯狂,无所不用其极,可是不得不承认,她心机之深,便是她也要叹为观止。

    区区庶女之身,杀掉一手好牌的拓跋雄鹰,将半步蛮神驱使的团团转,最后干掉蛮皇成功登位。

    而她那番阵前发疯,看似无脑,其实都是她预谋好的。

    她那些无耻至极的话其实是说给蛮族将士听的,她在抓住一切机会洗白自己,她要将自己从一个弑兄弑父卖国求饶的卑鄙小人,逆转为御驾亲征为国而战的女皇。

    你们看吧,朕明知不敌两国大军,可是朕还是御驾亲征了,朕为国而战,铁骨铮铮。

    而且就算她败了,她也挣到了荣誉。

    何况她还有脸上的箭伤为证。

    她真是能抓住一切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变废为宝,想必这个箭伤,以后也要成为她的荣耀。

    可惜。

    林燕然眼神越发冰冷。

    正因为如此,她知道这个女人,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贪生怕死。

    “杀了她。”

    她对林凤凰做了个手势,同时对她眨了下眼睛。

    神箭立刻指住了拓跋焰,赫连月和拓拔野还没来得及反应,拓跋焰自己就给出了反应。

    她直接从马背上翻下来,就那么以跌倒在地的姿势,楚楚可怜地看着她。

    “林郎君,我怀了身孕,我还有子民要守护,请手下留情。”

    有琴明月清楚看见林燕然眼神缩了缩,果然无耻的人永远会刷新下限,怀孕成了拓跋焰的护身符,以林燕然的性格,她不可能再杀她。

    她立刻驱马上前,眼神如刀般盯着拓跋焰:“你求饶也没用,因为朕也要杀了你。”

    拓跋焰立刻感受到了森寒的杀气,她一直避免直面有琴明月,因为她觉得她和自己一样狠毒。

    这句话将她吓得脸色惨白,她强作镇定地道:“两国交战,降者不杀,我蛮族已经臣服,你们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有琴明月睥睨着她,轻而冷地道:“你现在知道好好说话了?”

    拓跋焰知道她所指为何,不敢与之直视。

    有琴明月语气越发冰冷:“朕只给你三息,不然你就人头落地。”

    拓跋焰心中拼命咒骂:“狗女女,狗女女!朕今日败了,不代表永远会败,总有一日,朕还会卷土重来。”

    她心里骂的要多脏有多脏,面上则是是容色一整,从地上飞快爬起来,对着林燕然深深鞠躬。

    “林郎君,对不起,我知错了,你和我毫无瓜葛,我之前所说,都是故意污蔑你。”

    有琴明月骤然爆喝:“说,拓跋雄鹰死在谁手里?”

    拓跋焰浑身胆寒,知道自己彻底遮掩不住了,可是和脸面比起来,还是命重要。

    她咬着牙道:“是我,我为了夺取皇位杀了他,因为我会是比他更好的蛮皇!”

    她说出了这句话,心中却在发誓,等到逃过这一劫,她一定要报仇雪恨,将这对狗女女碎尸万段。

    林燕然立刻捕捉到了她眼底的恨意,猛地拔出长剑,打马上前。

    “抱歉,我必须杀了你。”

    她语气很平静,却让拓跋焰汗毛倒竖。

    她发出尖叫:“我是蛮皇,我接受你们的条件,你们不能杀我!”

    可是林燕然的马蹄坚定不移地朝她逼近,眼底的杀意铺天盖地。

    与此同时,姬越盯住了拓拔野,林凤凰的箭对准了赫连月,暗星、暗影则守在有琴明月身侧,如狼似虎,做好了随时击杀的准备。

    拓跋焰魂飞魄散,再次大叫:“我投降,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可是让她绝望的是,林燕然的眼神没有一丝变化,手中的长剑稳稳地指住了她的脖子。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奔驰来一匹黑色战马,马上骑士风驰电掣,如飞掠来。

    “林统领,大将军有令!”

    林燕然的剑纹丝不动,抵着拓跋焰的脖子。

    来的人是一名宗师,纵身一跃落在她身侧,沉声道:“大将军有令,蛮族投降,从此退出神女峰以南,每年进贡龙渊,可不杀。”

    林燕然没说话,那名宗师递出一封手谕。

    她展开一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而后她面色无波地道:“既是大将军之令,林某便饶她一死。”

    说着收回了手中长剑。

    拓跋焰冷汗涔涔,有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感觉。

    林燕然没再看她一眼,因为她知道,经此一战,拓跋焰已经被吓破了胆,以后只会更怕死。

    一个怕死的皇帝,就好对付多了,留着她,比杀了她还有用。

    至于蛮族,她还有很多事要找司马胜询问。

    大战就此结束。

    蛮族投降,集体退到神女峰以北,并每年向龙渊国和神瑶国进贡。

    有琴明月没有问林燕然手谕说了什么,但是她相信她,她这么做必然有理由。

    这场大战,她再次感受到了和她之间的默契,哪怕她们现在还没有和好,可是这种默契就像是天生的一样,无时无刻存在。

    金吾卫撤离之前,她又写了一封信,让暗影送去。

    她仍是不确定林燕然会不会收下,可是她必须要写,信里有她的思念,有她的愧疚,也有她无坚不摧的决心。

    暗影满头雾水,搞不懂主子为什么要下这样奇怪的命令。

    “见林郎君,如见朕,放下信,即刻离开,不得回头,不得多说一字。”

    暗影不敢抗旨,见到林燕然后,恭敬无比地行了单膝下跪之礼,而后双手将信捧着,放在大帐的桌案上,这才弯着腰,后退着离去。

    等她返回的时候,她听见东方长虹正在吹马屁。

    “陛下御驾亲征,扬我国威,大败蛮族,真乃神瑶之幸,万民之幸,微臣只愿誓死追随陛下左右,为国尽忠,为陛下效死!”

    有琴明月波澜不惊,语气淡淡道:“长虹,立刻整肃大军,尽挑精锐,朕有大用。”

    东方长虹一喜,忙道:“微臣领命,陛下可是要率领大军班师回朝?”

    有琴明月轻轻摇头,扬起鞭子,战马立刻载着她走上高高的上岗。

    夕阳的余晖将她端坐在马上的身姿渡上一层淡淡的金辉,留给背后的将士一道坚毅又美丽的背影。

    她遥望着东南方,语气轻轻地道:“非也,朕要去灭了浪人族。”

    “长虹,可敢随朕一战?”

    东方长虹立刻扬声道:“臣愿追随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暗影心中大惊,主子这是打仗上瘾了吗?怎么突然要去灭浪人族?

    有琴明月没再说话,而是遥望着东南方向。

    阿然,我还有最后一战。

    等我归来,我便去找你,永远留在你身边。

    第163章

    有琴明月踏上新的征程时,林燕然终于见到了传说中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司马胜。

    司马胜没有在大帐里面,而是独自一人立在高高的山岗上。

    她打着马,慢悠悠地踱过去。

    亲卫队守在山岗下,面容肃整,执刀而立,形成了两排肃穆庄严的队列。

    她抬头看了一眼。

    司马胜独立其上,身披金甲,腰悬长剑,肩罩宽大的黑色披风,草原上的劲风将披风鼓舞起来,在她身后不住翻飞。

    金色,是极为夺目的色彩,在斜阳的余晖下,金色铠甲越发显得光芒四射,可是穿在她身上,丝毫不违和。

    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一个人便站出了气吞山河、定海柱国之势。

    夺目的金光和飞扬的披风,都被她身上那股稳如泰山的气势压住,变成了她的陪衬。

    林燕然打马来到山岗下,下马,慢慢走了上去,一直走到和她并肩站立的地方。

    夕阳下的草原,从脚下的山岗无尽延伸,像是绿色的地毯,一直铺向地平线的尽头,辽阔且壮美。

    “林燕然?”

    司马胜这时出声,同时转过脸来瞧着她。

    林燕然也转过脸去,注视着她。

    “杨月生?”

    两人问完,同时沉默了下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再说话。

    忽然,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哈哈哈,好,好。”

    司马胜连道了两声好,锐利的目光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眼底流露出来欣赏之色。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林燕然笑着冲她抱拳:“大将军谬赞。”

    很轻松,很随意的姿态,坦坦荡荡,又泰然自若,丝毫没有因为她是位极人臣的大将军而有丝毫紧张。

    司马胜的眼神定在她脸上,眼眸轻轻一闪,精光乍现,锐利无双,那股上位者的气势也于刹那间流露了出来。

    林燕然没有对她行下属礼,这让她有一丝不悦,不过不严重。

    因为她感觉出来,她不行下属礼,不是少年人的那种桀骜不驯,就是单纯地不想行礼,就算面前是个皇帝她也不想行礼。

    她对林燕然的了解,比龙渊国大部分人都深入,她知道她为神瑶国北伐之战的各种细节,也知道她在有琴明月即将要册封她为皇后的前夕,毅然决然地带着自己人一走了之。

    这样的人,不肯对自己行下属礼,不是太难接受。

    她微微眯着眼眸,似是不经意般问了一句:“不喜欢跪?”

    林燕然坦然道:“不喜欢跪。”

    她两辈子,也就跪过有琴明月,但也到此为止了。

    她不会再对任何人下跪。

    司马胜凝眸,看着她。

    林燕然利利落落站着,神态自若地和她对视。

    片刻后,司马胜谓然一叹:“难怪传奇大医师会收你为衣钵传人,既不想跪,便不跪。”

    她没有过多在意这个细节,转过身去凝视着西方。

    橘红的金乌已经坠落到地平线上,黑夜即将到来。

    “此战,有何感悟?”

    须臾,司马胜再次问道,语气多了份凝重。

    林燕然和她一起看着西边的天地,平静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司马胜眼底精光一闪,脸上的神色霍然变得感慨无比,竟是抚掌叹道:“说的好!”

    “多少人都惦记着我这个位置,又有多少人羡慕我身为大将军的风光与荣宠,却不知道这个位置代表着千千万万将士对活下来的渴望,也代表着千千万万百姓对团圆的渴望,他们把命交给了我,与他们的命相比,荣耀实在是轻之又轻。”

    林燕然看了她一眼。

    司马胜在龙渊国的名声很差,朝中大臣都在说她挟兵自重,专权跋扈,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有些人说话,你能感觉出来装和演的成分,但是司马胜这番话,说的发自肺腑,连她都有所触动。

    不过,也不排除她比较会装。

    她没说话。

    司马胜挥了下手,示意她一起下去。

    两人来到山岗下,亲卫早已牵来各自的马。

    司马胜翻身上马,道:“走,随我去个地方。”

    说着一马当先,身后亲卫云集景从,追随她朝着草原之西绝尘而去。

    林凤凰、姬越和赤豹等人围上来:“燕然姐,我们也去吗?”

    林燕然看着司马胜亲卫队的装备,队伍带足了干粮和水,看来要去的地方有点远。

    她点头:“带足粮草和清水,我们出发。”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去,不是有点远,而是非常远,足足行军了半个月,队伍才停下来。

    面前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很高,山顶上覆满了积雪。

    林燕然仰头一瞧,好家伙,这看起来足足有五六千米之高。

    司马胜在山脚下了马,只带了随行的四名宗师和十名亲卫,而后朝林燕然递了个眼色,便攀登了上去。

    林燕然越来越好奇,暗忖她如此做法必有用意,遂带着林凤凰和姬越跟了上去。

    这一爬,足足爬了一天一夜,次日清晨才到了其中一座山峰上。

    这座山峰光秃秃的,积满了雪,四名宗师守在周围,十分警惕,十名亲卫开始搭建营帐,生火做饭。

    司马胜站在山巅,正在用千里镜远望。

    林燕然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可惜太远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见连绵起伏的山脉。

    草原到了尽头,被眼前的大山彻底阻断。

    司马胜招手:“燕然,你来。”

    林燕然轻轻一跃,落在了她身边,司马胜将千里镜递过来:“朝那个方向看。”

    林燕然接下,按照她所指示的方向细细瞧去。

    她马上吃了一惊,因为司马胜手里这支千里镜,远比她在神瑶国接触的千里镜要高级许多。

    视野更加清晰,看的更远。

    镜头里先是涌入连绵起伏的山脉,越过重重山峦后,她看见了丘陵、湖泊和河流,沿着湖泊和河流边缘,散落着一个个村庄,隐约可见一栋栋石头和木头搭建的房子。

    再往前,她看见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城池,刚才那些村庄,都依附在城池的周围。

    很明显,山的那边,是另一个国度,而且文明程度比蛮族还要高。

    “大将军去过那里?”

    林燕然将千里镜送还过去,问了一句。

    司马胜接下千里镜揣入怀中,而后直接在雪地上坐了下来。

    又示意林燕然:“你也坐,我细细说与你。”

    林燕然坐下。

    司马胜神情间涌出回忆之色。

    “十年前,我刚当上大将军不久,蛮皇正值壮年,能征善战,多次率领蛮族铁蹄入侵龙渊国,百姓苦蛮久矣。”

    “我意欲倾尽二十万大军,一举灭蛮,但是在此之前,我想了解蛮族的疆域,于是率兵朝西进发,走了二十多天,终于来到一座大山的山脚下。”

    司马胜信手一挥:“喏,便是眼前这座山,蛮人称之为天脊山。”

    “蛮族的疆域到此为止,我心里有数,当即决定返程,哪知刚要走,便发现敌袭,一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骑兵袭击了我们。”

    “经过一番厮杀,我们将对方的人杀掉了一半,擒住了对方的首领,那是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人,须发茂密,体型彪悍,鼻梁高而窄,奇怪的是他的头发和眼睛,他生了一头浓密的红发,便连胡须都是红色的,眼睛却是碧蓝色的,身上的皮肤惨白,看起来十分渗人。”

    “他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很多话,但是我们无人听懂。”

    林燕然心头一跳,这不是白色人种的特征吗?难道原著里的陆地分布和地球上类似?

    司马胜继续道:“而且我发现对方的衣衫、铠甲和兵器质量,都与蛮族不相上下,而且好勇斗狠之态,更胜蛮族,当时便有了不好的猜想,遂让人去抓了几个蛮族的牧民,前来询问。”

    “这一问之下,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想,天脊山的西侧,是一个叫做西斯朗的庞大帝国,军事力量十分雄厚,最喜东征西伐,临近天脊山的城池名为伊拂,乃是西斯朗帝国四十二座城池之一。”

    林燕然这次连嘴巴都微微张开了,因为她瞬间领悟到了司马胜说这番话的用意。

    西斯朗帝国如果像蛮族牧民所说的这般强大,那么蛮族的存在就显得非常有必要了。

    果然,司马胜继续说道:“我自然不会听取片面之言,当即又命人严刑拷打擒获的西斯朗人,证实了蛮族牧民所言为真,西斯朗帝国极为强大,此次他们骑兵队就是来天脊山的这一侧打探军情,看看是否适合入侵。”

    司马胜说着站了起来,负手而立,继续道:“得知此种情形,我当即命人将这支骑兵斩杀殆尽,就地掩埋。”

    “西斯朗人的长相,与我们南人截然不同,与蛮人也大不一样,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当时就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让西斯朗人跨过天脊山,若是他们越过天脊山以东,再横穿平原来到南方,见识到我们南人的繁华锦绣,必然会起掳掠之心。”

    “蛮族这些年来,与我们龙渊和神瑶年年交战,烧杀抢掠不说,百姓更是饱受其害,但是蛮族一直是我们的手下败将,相对比之下,西斯朗帝国的威胁就大多了。”

    她转过身来,看着林燕然:“现在你明白我为何阻止你杀了拓跋焰吧?”

    林燕然点头,语气也凝重了起来:“明白,蛮族就是另一座天脊山,是阻隔我们和西斯朗帝国的天然屏障,只要有蛮族在,我们就多了一层防护,即便西斯朗人入侵,先受其害的也是蛮族。”

    司马胜非常赏识地点头:“你真的很聪明。”

    接着她语气唏嘘地道:“所以这十年来,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既要防止蛮族入侵,还要防止神瑶背后捅刀,同时还要保存实力防止西斯朗入侵,蛮族要打疼,却又不能尽灭。”

    “我的目的是让蛮族的实力维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让他们可以苟延残喘,却永远也无法侵占我们。”

    林燕然轻皱眉心,直视她问道:“为何要把这些告诉我?”

    司马胜叹道:“其实,你是第二个知道真相的人,第一个知道的是大皇子殿下。我带着他走过了同样的一条路,让他亲眼看见了西斯朗帝国的存在,这才有了皇宫政变。”

    “先皇昏聩太久了,太子柳弘玉不堪大用,公主柳红凰只会争权夺利,有他们在,龙渊国只会被拖垮,而我,也不能放心将兵权交出去。”

    她说到这里,定定看着林燕然,眼神中流露出来一股深深的疲惫之色。

    “这些年,我一直被先皇忌惮,被大臣惧怕,被天下人指为挟兵自重的奸佞。”

    “我不担心被天下人指责,因为我知道我肩负的责任,可是我会累。”

    “十八年啦!”

    “我从十三岁从军,至今已十八年。十年摸爬滚打,终于爬上大将军之位,本以为可以一举摧毁蛮族,平定天下,让所有出生入死的将士都可以解甲归田,可是登临山巅才知道,我永远也无法灭了蛮族,我只能日复一日地镇守边疆,既要防止他们强大,还要防止他们入侵。”

    “而在我坐上大将军位子的时候,也是蛮皇鼎盛之时,当是时,北有蛮族虎视眈眈,东有慕容海手握重兵卧榻鼾睡,我只能维持着各方力量的平衡,因为我除了手上的二十万大军,背后没有任何人支持,我必须尽我所能保存这支力量,直到有明主登位。”

    “我本意是希望大皇子快刀斩乱麻,挑选一明主继位,但是我没想到的是,他会选了郡主。”

    她顿住,直视着林燕然,用一种凝重又感慨的语气道:“现在你知道了,我告诉你的原因。”

    “郡主是明君,有你辅佐她,龙渊国必能越来越好,而且你和神瑶国有旧谊,有你在,两国关系也会变得融洽,便真是西斯朗人打过来,也可举两国之力将之驱退。”

    “林燕然,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你可愿意,接下这副重担?”

    她伸出了手,眼神殷切。

    林燕然眉毛皱的更紧:“你若是因为我师姐的原因,大可不必,我从来志不在名利。”

    她并不觉得司马胜十八年领兵经验弱于自己两辈子积累的经验。

    司马胜皱紧的眉毛舒展开,露出一抹了然之色。

    “你果然没有让我看错。”

    “你不必顾虑,等到班师回朝之日,便是我解甲归田之时,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希望你能辅佐郡主,开创一个新的盛世。”

    她说的十分恳切,可是林燕然依旧没有伸出手。

    “解甲归田?十八年荣宠就这么放下?”

    司马胜敛了笑,露出风轻云淡的神色。

    “不错,前十八年我为国鞠躬尽瘁,虽然得到了荣誉,可也换来一身骂名,我真的累了,我想卸下一切重担,去做我想做的事,去追寻我心中所爱。”

    林燕然立刻想到她和柳蓁蓁的婚约,顿时明白过来,她想卸下大将军之位,便是向天下人证明,她司马胜并非贪图名利之人,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她说放便放。

    她忍不住问道:“司马胜,你说的可是我师姐?”

    司马胜果断点头:“不错,我心中所爱正是郡主。”

    林燕然又问道:“我师姐十三岁那年搭救之人,便是你?”

    司马胜再次点头:“是我,我便是那次对她一见钟情。”

    林燕然立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眼神极为不善地瞪了她一眼:“我师姐那时才十三岁?!”

    她真想骂一句禽兽。

    司马胜却略显诧异地看着她:“坤泽十三岁便可议亲,乾元十三岁亦可娶妻,我当年十三岁便入伍了,此事有何不妥?”

    林燕然被噎住了,心里直叹气,这该死的封建社会,十三岁明明还是个小女孩好吧。

    她又翻了个白眼:“我师姐那时还是个豆蔻少女,你也只见了她一面,怎么就爱上了,你莫非只是贪色?”

    司马胜哈哈一笑:“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件事,莫非是郡主拜托你询问?”

    林燕然眯了下眼睛,一字字道:“我师姐并非可以随意议论之人,你不行,别人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司马胜盯了她一眼,当即敛了笑,认真道:“你说的不错,郡主当时还是个少女,但是她性情落落大方,又古道热肠,与之交谈更是极为默契投缘,我心仪的便是这点,要说容貌,六年过去,我脑海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实在跟贪色沾不上边。”

    林燕然见她语气极为诚恳,目光也甚是清明,心中气怒渐消。

    司马胜继续道:“后来因我领兵日久,先皇忌惮,欲将柳红凰许配给我,稳定朝纲,但我既有所爱,怎肯妥协,便执意要了和郡主的亲事。”

    林燕然肃声道:“但这不是你仗着兵权在手,强行逼婚我师姐的原因。”

    司马胜叹道:“我知道这桩婚事太过突然,但是当时也是迫于无奈,先皇威逼甚紧,我若不定亲,他定要越发猜忌,于国不利。”

    林燕然又皱紧了眉毛:“你考虑了所有,但是忘了,我师姐的意愿。”

    司马胜怔了怔,旋即急迫看着她:“郡主是何意愿?”

    林燕然道:“我师姐不喜欢你,待到班师回朝,她必定会解除婚约。”

    司马胜先是愣了愣,旋即露出一抹苦笑:“我卸下大将军之位,便是要让她相信,我对名利不看重,没想到……”

    林燕然暗暗叹气,暗道此人虽然领兵有方,可是于感情上真是一窍不通,她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你有追求的权利,我师姐也有拒绝的权利,何况这桩婚事是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落在头上的,她为此离家出走多年,就为了逃婚,可见此事对她困扰之重。”

    司马胜沉默。

    林燕然继续道:“师姐逃婚多年,你不可能不知道,期间你可有解释,可有努力,可有补救?据我所知,都没有吧?莫非你以为一张纸,就可以束缚一个人的终生幸福?”

    司马胜又沉默了片刻,语气无奈地叹了口气。

    “只能说造化弄人。”

    “当时我备受猜忌,便是解释,恐怕郡主也不会信,且先皇安插了诸多眼线,若是知道我真心心悦郡主,恐要对恭亲王一家下手,所以我那时,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当个挟兵自重的奸臣。”

    林燕然闻言也甚是唏嘘,一时沉默了下来。

    今次一见,司马胜不止令她刮目相看,更令她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而且此人肯为了黎民百姓,背负多年骂名,又肯为了柳蓁蓁放弃大将军之位,足可见情深义重。

    只可惜,中间波折太多,阴差阳错,柳蓁蓁对她观感极差。

    她想了想,郑重说道:“司马胜,这件事,责任在你,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师姐,就亲自去找她解释,说明一切。”

    “但是,我要郑重告诉你,我师姐的意愿很重要,无论她接不接受你的解释,你都不得用那一纸婚约强迫她,更不得纠缠她,一切由她自己做主。”

    “若是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我一定会替她讨回来。”

    司马胜无可奈何地露出个苦笑:“林燕然,你是不是忘了你师姐现在是谁?她是皇帝,我又岂敢逼迫她?”

    林燕然却轻轻摇头:“我师姐不是仗势欺人之人,她在乎的是真正的尊重,和真心的爱,若是她能感受到你的真诚,我相信,你们会冰释前嫌的,但是感情的事,和其他所有事都不一样,它不能勉强。”

    “我希望你能懂得这一点。”

    司马胜若有所思,片刻后肃声道:“我既钟情于她,自不会罔顾她的意愿。”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又朝林燕然伸出手,递来了那支千里镜。

    “这支千里镜,便是当初从西斯朗人手里得来的,跟着我南征百战,足有十年啦,现在归你了。”

    林燕然心头沉甸甸的,不住叹气,要是接下这担子,想要浪迹天涯的打算,可就落空了。

    司马胜见她神情思索,也没打扰,只是静静等着。

    片刻后,林燕然伸出手去,接下了那支千里镜,同时与她握了握手。

    这一握,就像是新人和旧人的交接仪式,也像是岁月更替,四季轮回。

    松开的瞬间,司马胜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色,接着畅快地笑了起来。

    林燕然却在心头叹息,我还真是个劳碌命,给神瑶国打完仗,又要给龙渊国打仗。

    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啊?

    半个月后,她和司马胜赶回驻地,在神女湖畔立下了一块高高的石碑。

    上面详细记载了此战经过,奠定了蛮族的失败,树立了龙渊国的国威。

    从此之后,埋碑处将成为蛮族铁蹄止步之地。

    大军班师回朝。

    大地上堆起了三座坟墓。

    一座在神瑶国境内,名英雄冢,由有琴明月亲笔撰写碑文。

    一座在龙渊国境内,名烈士陵园,由林燕然亲自提刀篆刻碑文,她还专门让人在陵园四周,栽种了和阵亡将士数量等同的松柏。

    还有一座矮小的坟头,位于蛮族草原的边缘,孤零零的土坟,没有墓碑,埋葬着天下间的至强者尸骨。

    又十五天,大军回到了龙安城。

    提前收到八百里加急军报的柳蓁蓁,为归来的将士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百姓夹道欢迎,鲜花洒满长街,女皇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在定国门前迎接。

    行至距离定国门一百米远时,司马胜带头下了马,林燕然紧随其后。

    两人差了一步,一前一后来到女皇面前,一起行礼。

    柳蓁蓁已激动的脸颊发红,清了下嗓子才稳重道:“两位爱卿平身。”

    司马胜和林燕然一起直起身。

    她第一时间朝着面前的女皇瞧去。

    这还是她自六年前的初见后,再次见到柳蓁蓁。

    两条细长又秀致的眉毛,如翠峰染黛,下面是一双水盈盈的杏眸,里面蕴满了含而不露的微笑,眼眸流转间,仿佛会说话似的。

    她立时看地忘了眨眼。

    可惜,柳蓁蓁根本没看她,只往林燕然身上不住打量,哪怕已经收到了军报,她还是不放心,生怕她受了伤。

    文武大臣见女皇只盯着林燕然看个不停,又是无奈不已,宰相轻轻咳了一声,柳蓁蓁这才回神。

    她轻抬素手,眼眸微凝,扫了司马胜一眼,心中暗道:“这个混账倒是长得人模狗样。”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给足了臣子体面,语气平平道:“大将军辛苦了。”

    司马胜立刻激动地心潮澎湃,当即行礼道:“陛下谬赞,为国征战,乃是臣之职责。”

    她话音刚落下,柳蓁蓁就再也忍耐不住地将自己手中的花环,套在了林燕然的脖子上。

    “燕然,辛苦你了。”

    林燕然有些无奈,师姐这偏心的太明显了,不会是故意气司马胜的吧?

    哎哟喂,好歹装一装嘛,当皇帝也任性。

    她赶紧道:“师姐留守京师,想必日日忧心,比我和大将军要辛苦的多。”

    司马胜跟着笑起来:“林统领所言甚至,陛下为战忧心,更是辛苦。”

    柳蓁蓁瞪了她一眼,要不是这个混账占着大将军之位,她早就封燕然为大将军了。

    哼。

    被瞪的司马胜尴尬地收了笑。

    这个插曲便就此揭过。

    柳蓁蓁登上龙辇,送林燕然回到了她御赐的府邸,顾玉婉带着一群人,早已在大门前翘首以盼,一眼便看见了打马走在龙辇一侧的白衣女骑士。

    “姐姐。”

    她提着裙子从台阶飞奔而下,吓得林燕然赶紧跳下马迎上去。

    顾玉婉如只欢快小鸟,径直投入她怀里,口里亲昵至极地唤着:“姐姐,姐姐,呜呜,婉儿好想你呢。”

    林燕然将她拥住,拍了拍她的后背,又揉揉她小脑袋。

    这个拥抱真的很好,给了她家一样的感觉,让她真正感觉到,战场厮杀是值得的,得胜归来也是有意义的。

    柳蓁蓁端坐在龙辇上,看着这一幕,眼神颇有些幽怨。

    她现在贵为皇帝,一举一动都受到了严格限制,已经不能像是往常那样和她们嬉笑在一起了。

    心中更是涌出了浓浓的羡慕。

    她甚至不能像婉儿一样,毫无顾忌地扑进林燕然怀里,被她紧紧抱着。

    心里又有些酸酸的。

    王首春带着陈小花,陈雪等人,快走几步跟到近前,却又驻足下来。

    林燕然出征之前,柳蓁蓁就派人将凤凰镇其他人都接来了京师。

    弟弟王惊鸿连同凤凰镇所有猎户,一起入编金吾卫,随着林燕然奔赴边关,她则住进了柳蓁蓁赏赐的府邸,当起了名副其实的大管家。

    此时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她感慨无比。

    郎君终于苦尽甘来了,有疼她的师姐,有关心她的妹妹。

    她悄悄朝着柳蓁蓁看了一眼,发现她正眼也不眨地凝视着林燕然。

    她不自觉露出一抹微笑,这是她极其乐见其成的。

    如此一来,一切都圆满了。

    柳翰飞也挤在他们的队伍中,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打个胜仗了不起啦,妹妹越来越胳膊肘往外拐了,不止亲自出城迎接,还送到门口,连我这个亲哥哥都没有这份待遇!”

    王首春立刻瞅了他一眼:“世子和陛下是亲兄妹,这是雷打不动的关系,正因为陛下和世子亲,才不去走这些虚礼,要真是走了,世子会高兴吗?”

    “当然不高兴。”柳翰飞立刻摇头,摸着下巴道:“你说的也对,妹妹和我天下第一亲,区区外人,我才懒得一般见识。”

    王首春心道,你最好永远也别知道真相。

    柳蓁蓁当晚便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

    林燕然平安归来,她心里是极高兴的。

    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宴席过半,便有些晕乎乎,醉眼朦胧地以手支颐,瞧着宴席中人,只是瞧来瞧去,发现满场都变成了林燕然的身影。

    思念之情忽然压不住了。

    她冲太监招手:“宣林燕然和顾玉婉,前往揽月殿,与朕小聚。”

    言罢提前退去。

    太监过来宣旨,林燕然吃了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带着顾玉婉赶过去。

    揽月殿前是一片盛开的荷塘,彼时月色正好,荷塘美不胜收。

    柳蓁蓁就坐在荷塘凉亭中,倚着栏杆,正往下慢悠悠地撒鱼食。

    月色照出翠袖下的一截藕臂,白莹莹的肌肤,嫩如凝脂。

    顾玉婉远远地叫了一声:“柳姐姐。”

    跟着便哒哒哒跑了过去。

    林燕然却是缓步而行,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荷塘月色。

    顾玉婉跑到柳蓁蓁身边,同她并肩瞧着下方争抢鱼食的肥胖鱼儿。

    “柳姐姐,你不是喝醉了吗?怎么又约我们来此?”

    柳蓁蓁随口道:“想你们啦。”

    又道:“唉,这个皇帝越做越不快活,便连吃饭也不能同你们一块儿,好生没劲。”

    身后传来一道轻斥:“胡说什么呢,做皇帝还不快活,还有做什么快活?”

    柳蓁蓁心头轻轻一跳,不受控制般回眸望去,只见林燕然已走到面前,银白色的月光温柔地倾泻在她身上,那张脸秀丽又俊俏,眼底含着七分笑和三分捉弄,冲着她问道:“怎么不快活啦?”

    她定定望着她:“燕然,你来啦。”

    林燕然见她答非所言,且双颊酡红,赶紧道:“玉婉,你快扶一扶你柳姐姐,别让她掉进池子里去。”

    顾玉婉赶紧去扶着柳蓁蓁。

    林燕然走去坐下,捉住柳蓁蓁一条手臂,搭住脉搏听了起来。

    顾玉婉关切地问道:“姐姐,柳姐姐没事吧?”

    林燕然松开手臂:“没事,好着呢。”

    柳蓁蓁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责怪地看了她一眼。

    “谁说我好着了?让你别去打仗,非要去,害得我担惊受怕许久,婉儿你说是不是?”

    顾玉婉立刻举起手为她作证:“姐姐,我帮柳姐姐作证,她确实好担心你,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林燕然敷衍地点头:“好好好,以后不这样了。”

    这时宫女送来点心和酒水。

    林燕然啧了一声:“你们两个酒量都不行,别喝了吧?”

    这话立刻惹得二女不悦,一起气鼓鼓瞪她。

    “谁说我们不行了?”

    “你是不是不愿意陪我们?”

    林燕然立时败下阵来:“陪陪陪。”

    三人愉快地喝起酒来,林燕然怕她们喝醉,时不时去抢她们的酒,亭子里欢声笑语,好不开心。

    月至中天,林燕然故意将酒壶推到地上。

    咔嚓一声脆响,吓得二女一跳。

    顾玉婉惋惜:“哎哟,不能喝了呢。”

    柳蓁蓁醉眼朦胧:“天上怎么有两个月亮?”

    林燕然无奈,将顾玉婉拉起来:“婉儿,快些扶着她,我们送她回去。”

    宫女太监要来帮忙,被柳蓁蓁一个眼神吓退:“都退下,不得打扰朕。”

    林燕然暗自好笑,师姐现在倒是皇威十足。

    本来想上前帮忙的陈雪,也悄悄收回了脚,继续默默当个保镖,皇宫重地,暗风自然不能来。

    林燕然信手接了太监的灯笼,走在前面为二人引路。

    柳蓁蓁昏昏沉沉,脚步虚浮,勉力睁眼,瞧着林燕然的背影。

    满心难过地想道,这皇帝做的委实不开心,便连想要同燕然独处也不行,走到哪都是一群碍眼的人。

    想着想着,忽地又想起来那次从黑龙寨逃出来。

    林燕然背着顾玉婉逃命,却只是捉着她手腕。

    她被她生拉硬拽,像团烂泥般被拖着走,等到回去,只剩下一口气了,脚底板也麻木的连痛感都消失了。

    后来才发现,脚底起满了水泡,没一块好皮。

    天知道那时候她多羡慕被她背着。

    林燕然将她送回寝宫,留下顾玉婉陪着,又嘱咐了陈雪,便匆匆出了宫。

    大门前仍旧站着几个人,林凤凰和王首春踮着脚,不住张望,瞧见她骑着马回来,都是喜不自胜,一个个迎上前来,簇拥她进去。

    简短寒暄后,林燕然得知凤凰镇的猎户都还在府中晏饮,便去同每个人碰了杯。

    她刻意放开肚皮,喝了个酩酊大醉。

    王首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拦都拦不住。

    等到林凤凰将她搀扶到床上躺好,赶忙又去请了封谷来瞧。

    “封大医师,郎君从未喝这么多酒,今日约莫是太高兴,喝得不省人事,不会影响她伤势吧?”

    封谷在林燕然出征前便为她把脉过,这时细细听诊了片刻,沉吟道:“她伤势在出征前便痊愈,如今已是大好,只是——”

    王首春和林凤凰同时吓了一跳,一起问道:“只是什么?”

    封谷捋着胡须,叹气道:“只是她此前受伤太重,又拖得太久,有了心悸之症,要么累到极致倒头便睡,要么喝醉才可入眠,不然便要被噩梦困扰,不得安生。”

    王首春和林凤凰一听,顿时明白了林燕然为何非要出征了,都是急得皱眉。

    “封大医师,您不是有安神丸吗?燕然姐吃了会不会管用?”

    “是啊封大医师,您老人家妙手回春,区区心悸之症,必定手到擒来。”

    封谷瞅了二人一眼,无可奈何地道:“你们拍马屁也没用,心悸之症,自古以来便是疑难杂症,须得慢慢调理。”

    “那多久才能好?”

    封谷不确定地道:“若是她有心结,那便难办了。”

    说着负起双手,慢悠悠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姬越忽然从院子的阴影中现身:“我去杀了有琴明月,是不是可以解了主人的心结?”

    封谷盯了他一眼:“人活着才能解除心结,死了不是成了死症吗?”

    王首春怒斥道:“姬越,你莫要来添乱,女皇陛下怎么也是郎君真心爱过之人,她不可能容人伤害她,而且她是一国皇帝,你去对付她不是要挑起两国纷争吗?到时候有多少无辜百姓跟着丧命?”

    姬越冷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王首春跺脚,暗道此人真是越来越难管了。

    蹲守在房梁上的暗风悄然出府,找到了神瑶国安插在龙安的密探。

    “将这封信,以最快速度送给主子。”

    第二天,司马胜上朝,递交奏折,请求解甲归田。

    满城文武,尽皆失色,每个人听到司马胜的话时,都是眼神震惊,充满了不敢置信。

    他们听见了什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马胜要辞官?要卸下大将军之位,做个无官无职的平民百姓?

    开玩笑吧!

    她为了大将军之位,多年来拥兵自重,便连先皇都被她熬死了,现在新皇登基,她和新皇又有婚约在身,正是权柄滔天的时候,她怎么舍得放弃这份泼天富贵?

    可是等她的奏折递上去,新皇御览后,御笔亲批“准奏”后,大臣们全都张大了嘴巴,失去了言语能力。

    接着,新皇赐下大批的金银珠宝和良田、商铺,并让御林军和大太监亲自护送司马胜衣锦还乡。

    众人目瞪口呆。

    紧接着,新皇又顺理成章地和司马胜解除了婚约,并表示要为她赐下一门亲事,不过司马胜拒绝了。

    众人呆若木鸡,心道,必定是大皇子那个杀神的功劳,不然司马胜怎么舍得放弃此等富贵。

    司马胜临行前,私下又求见了柳蓁蓁一面。

    至于说了什么,众人便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她荣归故里那天,女皇陛下亲自送到了定国门前。

    十五天后,信送到了有琴明月手里。

    此时,她已经在海上漂泊了一个月,斩杀了数百个浪人族。

    她展开信,脸色渐渐变得黯然。

    果然,林燕然的心悸之症,毫无起色。

    在蛊神教时,她就发现了,没想到现在过去了五个月,还是没有任何好转。

    如果林燕然的心悸之症好不了,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她怎么和自己重归于好?又怎么在饱受噩梦折磨时,与自己同眠共枕?

    可能吗?不可能。

    十天后,时间到了十月底。

    林燕然又闲不住了,提出要去平定龙渊国之西的毒瘤——圣天教。

    柳蓁蓁当然是不许,奈何林燕然铁了心要去。

    她只要一闲下来,就想到有琴明月,想到有琴明月,心里就难受的不行,而且疯狂想去看她留下来的信。

    她感觉再这样下去,她会疯掉。

    她只能让自己忙起来,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柳蓁蓁最终还是允许了,因为封谷告诉她:“让她去吧,让她去厮杀一番,也许心悸之症就好了。”

    柳蓁蓁又是心疼又是不舍,可是更舍不得看她眼睁睁饱受心悸之症的折磨,只能放她再次出征,临行前又是千叮万嘱。

    “燕然,你必要在除夕前回来,不然我让人绑也要把你绑回来。”

    林燕然信誓旦旦:“好,我一定在过年前赶回来。”

    柳蓁蓁瞧见她转身,忽然不舍地直流泪,忍不住上前去拉住了她袖子,林燕然回头,就被她扑进了怀里。

    “燕然,早一点回来,可以吗?”

    林燕然也不知道她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只好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背:“好,我答应你。”

    又递给顾玉婉一个眼神,顾玉婉抹掉眼泪,来抱住了柳蓁蓁手臂。

    二女一起目送她离去,又有王首春带着府中众人一起挥手致意。

    林燕然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在她奔赴战场的同时,有琴明月也扬帆出海。

    三艘高大的黑色军船,成品字形航行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

    每一艘军船上,都载满了身经百战、披甲执锐的将士,神瑶国的黑色战旗,在海风中迎风鼓舞,烈烈作响。

    骇人的是,其中一艘军船的甲板上,堆满了浪人族的人头。

    他们经过了石灰的处理,保住了血肉不腐,堆积在船头,阴森恐怖,所有路过的商船看见这一幕,都吓得落荒而逃。

    船首,有琴明月迎风而立,身后披风被吹的不住翻飞。

    她手持一支千里镜,正在眺望。

    暗星和暗影守护在有琴明月身侧,忧心忡忡,陆地上,她们哪里都可去得,但是这深邃无边的海洋,让她们暗暗有些心惊肉跳。

    暗星忍不住问道:“主子,浪人族所剩无几了,何不留一批人马蹲守在东南沿海,一旦浪人族露面,便将之擒获处死?”

    有琴明月语气淡淡道:“浪人族只是诱饵,朕真正要寻找的,乃是鲛人族。”

    传闻中,鲛人族的歌声可以迷惑人心,让人失智,而他们的眼泪,则可以抚慰人心灵深处的创伤,让人忘却所有伤痛。

    她要求的,便是一滴鲛人族的眼泪。

    第164章

    三十天后,有琴明月的船队再次遇到了七艘浪人族的海盗船,逐一将之剿灭。

    随后,船队在追杀其中一艘海盗船的过程中,找到了浪人族的老巢。

    那是一片大大小小的海岛形成的海上王国,中间是最大的一座圆形岛屿,周围散落着若干个小岛。

    她率领大军登上岛屿,结果刚上去就吃了一惊。

    岸边跪着密密麻麻一群人,身形矮小、皮肤黝黑,每个人都戴着镣铐,不止双脚被镣铐锁住,脖子也被镣铐锁住了。

    他们趴伏在地上,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已经看不出任何颜色、破成碎布条的裤子。

    而且每个人都没有穿鞋。

    看他们瑟缩在一起的样子,眼神中满是惊恐,明显是浪人族的奴隶。

    这群奴隶中,领头的是个长着花白胡须的老者,脸上的皱纹就像是他的苦难一样,一道又一道,多到数不尽。

    有琴明月紧皱眉心,一面吩咐人去铲除岛上的浪人族,一面让人招来了这名老者。

    问了一个问题后,发现言语不通。

    她挥了挥手,东方长虹便转身去传人。

    老者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吓得又趴下去,浑身战栗,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言语,接着双手合十不住往地上磕头,仿佛在祈求不要杀他。

    很快,东方长虹就带来了随行而来的“传话者”。

    船队出发时,在临海的渔村中招募了不少熟悉海洋的渔民,其中还有一对精通浪人族语言的父子,父子俩都是中庸,因为别无所长只能捕鱼为生,奈何父亲不慎被鲨鱼咬断了一条腿,从此以后无法打猎,便利用自己学来的浪人族语言,和儿子一起当起了“传话者”。

    他们通过为当地商人和浪人族传话,达成双方交易来谋生。

    这对父子到来后,沟通总算顺畅了。

    从老者的口中得知,原来他们本是岛上的原居民,属于一个名为“布玛”的种族,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海岛上,以打渔为生,过着与世隔绝的宁静生活。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艘船在风暴中闯入了他们的海岛,风暴让船上的人死亡过半,只活下来十几个人。

    布玛族好心地收留了他们,不止让族民照顾他们直到痊愈,还带领族人为他们修好了破损的海船。

    这十几个得救的人,就是浪人族。

    伤好后他们恳求布玛族送自己出海岛,趁机掌握了入岛的航线,随后便将领路的布玛族杀害。

    不久后,他们再次来到海岛。

    但是这一次,他们带着浪人族所有的海盗船,登上岛屿后,便开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止将这片布玛族祖祖辈辈生活的海岛据为己有,还将所有布玛族都囚禁起来,当成了自己的奴隶。

    从此以后,浪人族就在这片海岛上作威作福,缺少补给时便出去抢劫商船,打劫完了回来这里休养生息。

    老者说到这里,痛哭流涕。

    因为布玛族不止沦为了浪人族的奴隶,像畜生一样屈辱地活着,还要被这些浪人族惨无人道地折磨。

    皆因浪人族每次打劫归来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他们中随意挑选几人,百般折磨后,再剥掉人皮挂在他们的海盗船上,作为他们的战利品。

    老者说着,颤巍巍地指着停靠在岸边的三艘海盗船。

    “你们看罢,那是他们的海盗旗,那是我们布玛族的人皮缝制而成的,而且还是威逼布玛族的族人缝制出来的!”

    众人听得义愤填膺。

    东方长虹按住腰畔长剑,忍不住喝道:“你们就没有想过反抗吗?”

    老者垂泪道:“我们如何没想过?最开始大家想着我们布玛族好歹救过浪人族的命,他们不会做的太过分,可是他们抢占岛屿后,越来越残暴无道,布玛族前任首领便带领大家起义。”

    “可是我们长期生活在海岛,很少与外人争斗,除了鱼叉更没有像样的武器,很快就落败,浪人族为了泄愤,竟然当场屠杀了我们数百族人。”

    “后来我被推选为新的首领,带着族人忍辱偷生,可是布玛族中的少年们血气方刚,先后又爆发了三次起义。”

    “只可惜,都败了。”

    “正因为这几次起义,我们布玛族原本有五千余人,在浪人族的屠杀下,只剩下不到一千人。”

    就在这时,将士们押着从海岛上搜寻出来的浪人族赶过来。

    每个浪人族都被绑住双手,面朝大海跪在岸边,脖子上架着刀斧。

    东方长虹低声询问:“陛下,可要现在杀了他们?”

    有琴明月道:“问一问他们中,可有谁知道前往鲛人族的航线?”

    东方长虹立刻亲自上前喝问,谁料这些浪人族在岛上作威作福久了,竟然死到临头还嘴硬,领头的一个浪人族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老子知道也不告诉你,敢惹我们浪人族,你们死定了!”

    有琴明月略略皱眉:“都杀了。”

    话音甫落,将士们手起刀落,咔嚓,所有人头落地,接着将士们上前,将人头捡拾起来,迅速用生石灰处理装船。

    蜷缩在一起的布玛族全都呆若木鸡。

    奴役他们几十年的浪人族,就这么死光了?

    老者忽然抬头看了有琴明月一眼,接着他无比恭敬地举起双手,面向苍天,嘴里发出虔诚的祷告。

    “尊贵的女王,您一定是来解救我们布玛族脱离苦海的,我以布玛族历代族民的灵魂起誓,布玛族全体族民,愿意成为您最虔诚的信徒,永生永世为您祈祷,如若心意不诚,我们的身体将被海洋吞噬,我们的灵魂将永坠地狱。”

    “请女王收下您的信徒吧!”

    接着,剩下的布玛族族民全都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动作,一起发出了祷告。

    听到山呼般的祷告声,有琴明月皱了下眉。

    不过她也没有避让,而是坦然受了布玛族的感恩戴德。

    成千上万的神瑶国百姓之拜她都受得,何况这区区几百人的感恩?

    她袍袖一挥:“清理尸体,补给食物和清水,略作休憩后继续出发!”

    将士们轰然应诺。

    布玛族得知有琴明月不止没打算占领岛屿,且很快便将离去,此举在他们眼里,就像是天神下凡,专门来解救他们的!

    他们的感激立刻再上一层楼,同时还有些诚惶诚恐,因为数十年的奴役生涯,他们已经不适应作为自由人的生活。

    布玛族的首领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完了吩咐族民去取来岛上的清水和食物,帮助将士们补给船只。

    而后,他带着一个瘦弱的布玛族中年汉子来到了有琴明月面前,叽里咕噜说了一番话。

    有琴明月以为是感谢之语,没有留意,正打算让他们退下,旁边站着的“传话者”父子忽然激动不已地跪下来。

    “女皇陛下,布玛族的首领说,他知道怎么前往鲛人族的海域,他愿意为女皇陛下引路!”

    有琴明月大喜过望,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布玛族的首领名为桑吉,浪人族还没霸占海岛时,他曾有幸跟着父辈出海,无意中闯入了鲛人族生活的海域。

    中年汉子名为多玛,是桑吉的长子,最擅长听风辩位,观测天象。

    因为父子俩长期营养不良,过于瘦弱,有琴明月下令医师为二人诊治。

    三日后,她留下了两艘军船驻扎海岛,带着精锐部队和整船的浪人族头颅,出发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通往鲛人族海域的航路上,不止礁石满布,还常年被可怕的风暴笼罩。

    桑吉诚惶诚恐地表示:“女王,我当年来时,这条航路绝没有现在这么可怕,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欺瞒女王……”

    有琴明月没有动怒,而是猜测到,必然是因为浪人族肆意捕杀鲛人,所以鲛人族公主动用了种族天赋,将这条航路变得危险重重。

    她只能下令全员戒备,减速慢行。

    可饶是如此,军船还是没能逃过风暴的摧残。

    是夜,狂风怒号,暴雨倾盆。

    呜、呜、呜。

    飓风像是海鬼的嚎叫,不住地咆哮着。

    滔天的巨浪像是一堵堵的高墙,凶残地扑打在船身上。

    高大的军船被疯狂撕扯,如一片枯叶,摇摇欲坠。

    船体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桅杆很快就断了,倒砸下来,将堆积的人头砸的到处滚动。

    众人被暴风雨浇灌,全都变成了落汤鸡,一个个东倒西歪。

    暗星和暗影牢牢守护在有琴明月身侧,一人抓着她一条胳膊。

    忽然,桑吉惊叫起来:“快,快躲!”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黑沉沉的大海上,忽然掀起了一道高耸的巨浪,那浪像是一面高墙,不住拉升,不住抬高,铺天盖地,猛地砸下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船就被掀翻了。

    眼前天翻地覆,海水如注,所有东西都在错位,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冲进冰冷的海水中。

    暗星在船侧翻的瞬间,抓起有琴明月跳下船,暗影则抓起一块断裂的船板,紧随其后跳入海中。

    二人护着有琴明月逐浪而行,飞掠于浪尖之上,逃避着风暴的席卷,直到逃离了这场风暴的中心,她们抓着船板,在巨浪中浮浮沉沉。

    只是,刚从冰冷的海水中冒出头来,就发现满船人头正一个个飘在海面上。

    而巨浪翻滚的大海上,电闪雷鸣,一道道闪电将发怒的海洋照亮,也照亮了穿梭在人头间的黑色脊背。

    那是被人头吸引来的一群凶残鲨鱼。

    暗星和暗影骇然失色,立刻带着有琴明月拼命朝远处游去。

    可是,在吃下几个人头后,这群鲨鱼发现泡在海水中的人类似乎更美味,立刻尾随了上去。

    暗星只得拔出身上的短刀,返身杀了过去。

    鲨鱼很狡猾,被暗星宰杀了两头后,它们换了个方向,游到她们背后。

    暗影也只好拔出短刀,在背后防护。

    群鲨环伺的瞬间,一道巨浪砸下来。

    三人立刻晕头转向,船板也消失无踪,有琴明月只感身体飞快下沉,咬牙拔出匕首,往身上的铠甲上狠狠划拉,铠甲立刻碎裂成片,纷纷坠落。

    她里面穿着的特制油衣迅速漂浮起来,带着她浮出了水面。

    她还没来得及喘息,眼前就张开了一个血盆巨口,两排锯齿上还挂满了碎肉。

    死亡的气息,浓烈刺骨。

    她忽然想到林燕然,她还没和她白头偕老,怎么能这样死去?

    勇气和杀气一同滋生,身体像是充满了能量,令她爆发出惊人的意志。

    一头扎入水中,俯冲的力道带着她瞬间抵达了鲨鱼的下颚,油衣令她身体不住上浮。

    等的便是这一刻。

    噗嗤!

    匕首犹如砍瓜切菜,割破了鲨鱼柔软的下颚,接着便一直朝前推进。

    鲨鱼被整个割开了,五脏六腑都掉了出来,接着翻着肚皮,飘荡在了海浪中。

    有琴明月喘息着抓住了一块飘来的船板,艰难地爬上去。

    举目四顾,海面上依旧狂风大作,暴雨令视线阻挡,根本看不见任何事物。

    她趴在木板上,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将手里紧紧抓着的匕首拿到眼前,忽然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哈哈,天不亡我,一切都是注定的!”

    她在狂风巨浪中痛快地笑了起来。

    匕首本来是她送给林燕然的,可是被半步蛮神夺走了,林燕然抢回了匕首,又还给了她。

    现在,这把匕首又救了她的命。

    忽然间,什么也不怕了。

    她趴在木板上,筋疲力尽地睡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强烈的阳光,忍不住用手挡住了眼睛,接着,她从指缝里看见了一个人。

    她从来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见渡清若。

    她仍如分别那天一样,带着面纱,但是那双眼睛实在太过独特,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愣住了。

    渡清若松开她的手腕,轻声道:“你醒来了。”

    有琴明月深深看了她一眼:“渡姑娘,别来无恙。”

    简短寒暄后,她得知渡清若乘船出海,路过风暴区域,救下了她。

    至于出海的原因,她没有说。

    渡清若递来水袋:“你的人,应该都顺着洋流飘到了一处海岛上。”

    “多谢。”有琴明月略略放心,喝了水。

    身上的油衣已被脱下了,衣裳被太阳晒干,全身都暖烘烘的。

    她四下环顾,发下她们在一艘小船上。

    这种船常见于海边的渔村中,根本不适合远航,可是现在不止航行在大海中,还行驶极快。

    她好奇地望过去,发现一头鲨鱼正穿梭在小船前方,它身上绑着两条粗壮的锁链,锁链和船头相连。

    鲨鱼穿梭海洋,带着小船乘风破浪。

    她心中暗暗吃惊,蛊神教的手段真是神鬼莫测,不止可以控虫,还可以控制海兽。

    而就在她吃惊的时候,藏在鲨鱼头颅中的阿雪,正不住地传来抱怨。

    “主人,这头鲨鱼的脑子臭乎乎的,阿雪一点也不想待了,阿雪感觉整个虫都变脏了,呜呜呜,快点救救快要臭晕的可怜虫宝宝吧?”

    渡清若默默发出意念:“乖,到了目的地,给你好吃的。”

    阿雪发出“叽”地一声叫唤,而后兴奋地道:“是不是给阿雪吃她的心头血,上次她要做新娘子,送了阿雪三滴心头血,居然和林燕然的一样好吃耶!”

    渡清若却没再回应了。

    阿雪见她不理,立刻变得哭唧唧。

    “主人,你这次可是救了她的命哦,快给阿雪换心头血吃,阿雪给林燕然吸毒的伤势还没好呢,急需心头血补补,嘤,嘤嘤。”

    有琴明月这时朝渡清若望去。

    她立在船头,穿着中原人的灰布长袍,看款式和做工,明显是在市集中随意采买的。

    长袍很宽大,被风一卷,便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形。

    她刚要走过去,双眸猛地凝住。

    风掀起了灰袍的一角,露出了里面的衣裳。

    那是一袭红色的长裙,衣摆上用金线绣着鸳鸯戏水,随风舞动间,鸳鸯活灵活现。

    她记性一向很好,过目不忘。

    她清晰记得,这是林燕然在蛊神教成亲当晚,渡清若穿的喜服。

    风吹动灰袍一起一落,周围的一切都像是不存在,只有那抹红色在视野中定格。

    感受到注视,渡清若回头,和她四目相对。

    她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自己被风掀起的衣摆。

    她眼神没有一丝变化,平静地抬起头,平静地和有琴明月对视着。

    这一瞬,她们隔空相望,谁也没有说话。

    但是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心思。

    第165章

    有琴明月一直以为,渡清若帮助自己和林燕然逃出蛊神教,是因为她和林燕然的交情,亦或是出于好心。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她对林燕然动情了。

    她穿着和她成亲时的喜服,周游四海。

    然而四海之大,却没有林燕然。

    可她仍愿意穿着这身喜服,飘零天涯,踽踽独行。

    在漫漫旅途中,在时间的罅隙中,她将情意散落天地之间,却唯独,没有去打扰她。

    有琴明月难受的同时,深深地震撼了。

    渡清若一直以为,这个秘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她也不愿意有人知道。

    因为这是独属于她的,秘密。

    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有琴明月,更没想到会被她发现这个秘密。

    这一刻,她心情是复杂的。

    主人的情绪变化,立刻传递到了本命蛊身上,阿雪“叽”地一声,叫道:“主人,就是她抢了你的情郎,快让阿雪咬死她!”

    小虫子忽然变得凶残无比,在鲨鱼的头颅里就张开了小嘴巴,鲨鱼感受到刺骨的杀意,立刻变得惊慌失措,拼命朝着大海深处游窜。

    船身东摇西晃。

    有琴明月清晰感知到,渡清若看着自己的眼神,正在一点点变冷。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淡淡的杀气。

    情意,是控制不住的,也是不讲道理的。

    没有戳破时,尚能维持着艰难的平衡,一旦打破,内心的困兽便如同猛虎出笼。

    她忽然有些懂她。

    她举步朝她走过去,与她并肩站在船头。

    片刻后,她开始用一种回忆的口吻讲述起来。

    “阿然很喜欢钻研。”

    “她会躲在厨房,一直研究食材,直到做出可口的吃食,比如炸酱面,臊子面,油泼面,糊涂面,疙瘩汤,还有豆浆,油条,都是她出自她手,十分美味。”

    “这些吃食的配方,她都没有藏着掖着,全都手把手教给了身边人。倘若有一日,你在外遇见了,不妨尝一尝。”

    她没有提自己和林燕然的感情,只挑了些有关林燕然的小事,像是闲谈般,娓娓道来。

    “她还擅做烧烤,烤南瓜、烤板栗,烤花生,烤羊肉串,烤鸡翅,她用干净的毛笔沾上新采的蜂蜜,细细涂抹在鸡翅上,而后放在炭火上反复烘烤,直到外皮变得金黄,便可食用了。”

    “她用琉璃做过一个鱼缸,鱼缸的底部铺满细沙和鹅卵石,中间养着几株绿油油的水草,她将捉来的不知名鱼儿、小虾养在其中,说这便是一个小世界。”

    有琴明月说到这里时,渡清若悚然一惊!

    她方才差点在本命蛊的蛊惑下,动了杀念。

    情蛊,情蛊,她要终生受情之蛊惑,让一颗心千锤百炼,方能修成正果。

    年幼时,只是平心而选,没想到所有命运的给与,都不是随意的,而是早已注定的。

    林燕然,便是她最难跨越的情关。

    有琴明月越说越平静,语气也变得舒缓,充满了思念。

    “……”

    “阿然还钻研出一种高产耐旱的玉米,颗粒饱满,好养活,只需三月便可丰收,无论是烤着吃,还是磨制成面粉做玉米羹、玉米饼,都十分清香可口。此玉米可解天下饥荒,我计划将之广为传播,命名为黄金玉米。”

    “南疆十万大山一定生有不少菊花吧?夏日时节,阿然最喜调制菊花茶饮用,晒干的菊花,抓上一小把,投入水中烧开,再加入枸杞、百合、糖霜,继续烧上几滚,便成为降暑良饮。”

    渡清若终于忍不住问道:“用的是哪种菊花?”

    有琴明月接话道:“泡茶的菊花,乃是山上采来的寻常品种,颜色金黄,花瓣展开后约莫铜钱大小,煮出来时便如绽放时一样,仍旧是金黄明亮,倒在白瓷碗里,可看见黄橙橙的茶水中,飘荡着盛开的菊花瓣。”

    她这时感觉到,小船已经变得平静了下来,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气,早已散尽在拂面的海风中。

    本是想为这情深义重的女子,讲一讲有关林燕然的事,可说着说着,她竟是谈兴大发,忍不住将林燕然当日在石门县醉仙楼中大耍威风的事迹也说了出来。

    渡清若后来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听得十分认真。

    她领悟了有琴明月的用意。

    她对林燕然的过往完全不了解,哪怕情系她一身,可每每回想起来时,可供她回忆的画面,却只有三次相见。

    这些小事,将填补以后的无尽岁月。

    她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自己的情敌,懂了自己。

    *

    林燕然率领两万金吾卫抵达姑射城外的姑射山时,发现姑射城的关隘守卫十分松散,她的大军都要兵临城下了,这些人居然都没发现。

    她当即下令:“王惊鸿率领大军围困姑射城,没有本帅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接着点了一百精兵,换上便装,扮作商队入城。

    结果入城时,她发现城门上的名字改成了“圣天城”。

    不用想,定然是圣天教干的好事。

    进入城中后,她什么也没做,大摇大摆地在街上到处闲逛。

    遇到感兴趣的商品便信手买下,浑似个人傻钱多的财主家傻闺女。

    本来进城是拉了十车粮草充当货物,没想到买着买着,十车货物变成了十一车、十二车、十三车……

    赤豹看不下去了,偷偷提醒她:“郎君,咱们打下了姑射城,这城中的好东西,还不都是咱们的,何须花银子买?”

    林燕然瞅了他一眼:“便是打下了,那也是我师姐的,怎么成咱们的了?”

    赤豹搓着一双大手,嘿嘿笑道:“郎君说的对,都是女皇陛下的。”

    但是他心里却是高兴极了,女皇陛下对郎君如此之好,迟早不得把郎君收了?到时候郎君想要什么,还不是一道圣旨的事?

    林燕然在城中逛了三天,总算发现了端倪。

    这圣天教之所以敢如此放肆,原因有三。

    一则是姑射城地处偏远,而且身处在崇山峻岭之中,朝廷的各项指令传达都十分耗费人力,时常发生主有令而不达;

    二则先皇在位时,对姑射城管控不严,圣天教便是看准了时机潜入城中,大肆传教,而等朝廷发现时,圣天教已经给姑射城的大小官员都成功洗脑,同时还拥有了大批群众基础,朝廷要剿灭他们,首先遇到的阻拦便是姑射城的百姓。

    三则,这圣天教狡猾就狡猾在,他最顽固的不是圣天教的教主、圣子和罗汉这些人,而是被他洗脑了的百姓,百姓本就是大字不识,一旦受到蛊惑就变得更加愚昧无知,稍一怂恿那就是亡命之徒。

    这群信徒心中的想法就是:圣天教好,圣天教棒,我为圣天教咣咣撞大墙!

    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吧。

    更可恶的是,圣天教为了彰显自己的教义是多么大公无私,根本不正面硬扛朝廷的官兵,也不阻止官兵进城,甚至不阻止朝廷继续统治姑射城,而是躲在背后怂恿百姓和朝廷对着干。

    姑射城可以是朝廷的,朝廷可以统治,但是——

    你统治归统治,我不听你的,我只听圣天教的,我的赋税也要交给圣天教,那不是你朝廷的赋税,而是我们信徒献给圣天教的供奉……

    林燕然摸着下巴思考了一整夜,天亮时分给柳蓁蓁写了一封信,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回去。

    五日后柳蓁蓁收到信一看,乐得花枝乱颤。

    只见这信上写着:“美丽大方高贵优雅的师姐,小林子给你请安了……却说这姑射城吧,竟是在那群狗东西手下变成了圣天城,真真是大逆不道无法无天,此等祸害不除,便如瘟疫无穷无尽,今师妹有一良策,便是以牙还牙以毒攻毒——狗东西有圣天教,我们便有天道教,何谓天道教也,昔日有一圣人,名曰老子,骑青牛入姑射关而创立此教……请师姐御笔亲题,赐名天道教,师妹必叫姑射城重归龙渊国版图之内,胆敢再伸手者,来一个剁一个,来两个剁一双!无量天尊,诛邪退散,保佑我师姐快乐当皇帝,无忧又无虑!”

    柳蓁蓁笑完,立刻让侍立一旁的女官拟旨。

    女官小声提醒:“陛下,此道圣旨事关姑射城的安危,是否请宰相大人前来相议?”

    柳蓁蓁柳眉一拧,霸气侧漏。

    “朕乃天子,区区小事,何须他人指手画脚?速速拟旨,不得延误!”

    女官吓得慌忙谢罪:“微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当即拟好圣旨。

    柳蓁蓁只看了一眼,便盖下了玉玺,圣旨还没干呢,便着人八百里加急送往姑射城。

    女官暗暗抹汗,林郎君之宠,真是无人能比,看来以后凡事关系到林郎君,皆不可妄言。

    林燕然在等圣旨的时间,也没闲着。

    她带着林凤凰、姬越以及柳蓁蓁硬塞给她的四名宗师,连夜挑了圣天教的老巢。

    闯进去一看,好家伙,竟然有个和陆羽长相一模一样的男性乾元,且当上了圣天教的教主。

    陆羽这厮,不是死在了神瑶国的监牢吗?

    这货又是谁?

    她懒得想,直接手一挥,该打打,该杀杀。

    一夜之间,圣天教的高层就被她抓了个干净。

    和陆羽长相相似这货,带着六个罗汉想逃跑,林凤凰一箭穿心,当场射杀两个罗汉。

    其余人都吓傻了,救命,这是哪来的夺命阎王?!

    圣天教教主被围追截堵,左冲右突,最后被姬越抓回来时,鼻青脸肿,伤痕累累,他爹妈都认不出他了。

    姬越呸了一口,道:“主人,他叫陆天,是陆羽的孪生弟弟,圣天教前任教主和陆羽死后,他趁机当上了教主,此人虽然练武不行,但是极其擅长勾心斗角,当上教主后不止在姑射城作威作福,还疯狂搜刮童男童女,此等败类,快让我将他剁成肉泥!”

    他要杀掉所有人,林燕然拦住了他。

    “不急不急。”

    林凤凰义愤填膺道:“燕然姐,这些人太坏了,居然囚禁了那么多年轻坤泽日夜淫乐,留着他们干什么?”

    林燕然道:“让他们这么死了,相当于便宜了他们,得让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世,让所有百姓来惩罚他们。”

    他当即派兵控制圣天教总部和城中各个分部,每个圣天教的败类都灌了慢性毒药,每日必须按照她的要求宣扬天道教。

    “圣天教其实传承自天道教,如今天道教教主降临姑射城,凡是圣天教信徒,必遵天道教教主,胆敢不遵者,是为判教之徒,罚其坠入无间地狱,不入轮回,万劫不复!”

    接着她自己乔装打扮,带上白发和白胡子,扮成个仙风道骨的道士,摇身一变,成了“天道教教主”是也。

    接着命人将所有有关圣天教的招牌全部拆除,焚毁,然后全部换上了天道教的招牌、教义和传教手册。

    圣旨来之前,她每日做的事,便是大摇大摆地坐圣天教教主的位子上,不是,坐在天道教教主的位子上,接受前圣天教败类的朝拜以及所有信徒的朝拜。

    林凤凰等人看的一愣一愣的。

    姬越则是大喜过望,主人果然是主人,无论做什么,都是神来之笔,能人所不能。

    就这样,前圣天教的高层,全都被按着头膜拜天道教的教主,短短几天内,信徒们就开始接受了天道教是比圣天教更尊贵的教派。

    而且,天道教的教义实在太好背了,大家念着念着就朗朗上口了!

    【凡人入我天道教,俱皆得天之大道,若问大道是什么,好人好事好逍遥】

    圣旨来了后,姑射城的知府衙门变成了天道教弘扬教义的第一道场。

    只见大门口张挂着一条巨大无匹、红底金字的条幅,上书:

    “开天行道至圣仁义文成武德皇帝御赐教主”

    仙风道骨的林燕然大袖飘飘,端坐在特制的蒲团上,笑眯眯地看着人山人海的信徒,宣布了天道教教义的第一重。

    “得天恩惠,福泽众生,三重恩惠,即为道人”

    这话听着很唬人,信徒们都很懵逼。

    然后他们发现,士兵推来了一车又一车的大米,开始免费发放。

    而姬越等人则“押”着圣天教的败类们排在了队伍的最前面,“感激涕零”地从赤豹等五个人扮成的小道士手中,接下了“道米”。

    有了这群高层的领头,其余信徒蜂拥而上,每个领到“道米”的信徒,都兴高采烈,满怀激动。

    而且为了以示天道的恩惠,道米是昼夜不分发放的。

    每个人每次只能领取一斤,但是只要你足够诚心,那你是可以一直领取的,只是每次都要重新排队。

    如果在三天内集齐了三斤道米,那便可以升级为天道教的【道人】,接受天道教第二重教义的洗礼——

    【回馈天道,福临己身,九重行善,即为道徒】

    当然,三斤道米可不是这么容易领取的,每个信徒领取前,都要被赤豹等人“装模作样”的用“圣水”洗礼一番,而后才能接受“道米”。

    林燕然便盘腿坐在蒲团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幕。

    之所以昼夜不分,一是要熬这些信徒,总有些人没有耐心,熬着熬着,就不想信教了,二是她要熬自己。

    她现在没法正常睡觉。

    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噩梦,接着惊悸而醒,往昔的一幕幕就像是一幅幅画一样,在脑海循环播放。

    每次都要冷汗淋漓,衣裳湿透地醒来。

    她只能将自己熬的一天精力都没有了,身体疲累地自动睡着,才能得到休息。

    信徒们一看,吓,教主居然不眠不休地陪着我们,那我们还能睡得着吗?

    于是全城排队领米。

    三天后,第一批道徒诞生了,林燕然随即发布了【九重行善】的规则,诸如捡拾大街上的驴粪蛋子,扶老奶奶老爷爷过马路,向街坊邻居宣扬天道教的教义,帮助残疾人挑水砍柴,当众忏悔自己做过的错事恶事等等。

    每件善事做完,便可前往府衙盖章,由天道教当场认证此善事的真实性。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全民行善运动开始了。

    而完成【九重行善】的信徒,晋升为道徒,可以接受第三重洗礼,洗礼完毕,他们会得到一块由皇帝御赐、天道教教主亲自颁发的【道牌】,道牌上详细记载了他的善行、功德。

    三重洗礼后,这群道徒晋升为【道士】,道士们的道牌可以送入天道教的教坛中供奉。

    而作为这些道士的荣誉,可以得到在教坛中看守、保管、记录和清洁【道牌】的机会。

    而且每人每年只有一次机会,一次七天。

    又设了天道日、天道节、天道讲坛等等名目繁多的晋升之法。

    这一套流程下来,信徒们脑瓜子嗡嗡滴,全都找不着北,只能人云亦云地跟着走流程、行善事、做任务。

    就算有人反悔,还有个终极大饼等着他。

    只要完成天道教的所有晋升之路,并且一直坚守教义,教徒死后便可入天道界,无忧无虑,无病无灾,与天同乐。

    就这么折腾了一个月,圣天教的痕迹被抹除了。

    这时候,林燕然开始让人散布圣天教干过的所有恶事,接着当众宣布他们是天道教的叛徒,要受到天谴。

    而且宣布的时候,她专门选择了个雷雨天,话音一落,雷声滚滚,暴雨倾盆,圣天教的败类瞬间成了落汤鸡。

    人群激愤,怒骂不断,纷纷要求惩罚他们。

    林燕然等的便是这一刻,她当众表示:“天道教禀天之意,行天之道,让所有教徒知道这些人的恶行,便已经是彰显了天道,天道已经在他们的灵魂中降下了惩罚,他们的灵魂将会下无间地狱,永坠畜生道,但是——”

    “天道又是行善的,只惩灵魂,不惩身体,他们的身体应当交由天之子来惩罚,天之子是谁,那就是当今的女皇陛下。”

    就这样,圣天教的败类被教徒们的口水淹没后,被代表天子的金吾卫当众斩首。

    接着,林燕然又肃清姑射城的所有贪腐官员,从上到下换了个干干净净,不止如此,城中的豪商富贾,世家家主,愿意归附朝廷的,给个以观后效的机会,耍心眼子的,全家流放,抄没家产。

    不费一兵一卒,姑射城回归龙渊国的统治。

    班师回朝那天,天降瑞雪。

    女皇陛下亲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

    而在林燕然还没有归来时,柳蓁蓁就让礼部的人开始宣扬林燕然的事迹了。

    等她归来时,民心所向,夹道欢迎。

    当晚,女皇设庆功宴,犒赏全军。

    次日,女皇当众封赏林燕然。

    【敕封林燕然安定王之爵位,世袭罔替,领大将军之职,统帅三军,金印紫绶,秩俸万石,即日起昭告天下,钦此。】

    文武百官惊呆了,林燕然也惊呆了,只有王首春为首的一群凤凰镇人,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

    就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柳蓁蓁从龙椅上走下来,自太监端着的盘子中,接过提前为她量身定做的安定王礼服,亲自为她披上。

    接着又捧着代表大将军的紫绶金印,放入她手中。

    礼成的刹那,鼓乐齐鸣,礼炮三响。

    林燕然一直呆呆的,没反应过来。

    她觉得柳蓁蓁对她太好了,这么高的封赏,很过分。

    但是柳蓁蓁转身的刹那,探头到她耳边低声道:“燕然,你别担心,大堂哥也同意了朕的决策。”

    文武百官被一再震惊,最后都麻木了,女皇陛下实在太任性了啊,真的太任性了,可是大皇子你怎么能袖手旁观啊?

    她在败家啊,败你老柳家啊!

    可是他们嘀嘀咕咕,左等右等,不见无名出来阻拦。

    得,一伙的。

    行吧行吧。

    林燕然一来,数十年没攻下的蛮族,被赶到了神女峰以北;林燕然一来,朝廷多年来束手无策的姑射城,不费一兵一卒收服了。

    文武百官有了前几次的铺垫,承受能力远胜从前,很快就从震惊中扭转心态,蜂拥到林燕然面前,疯狂恭喜。

    那一个个是,舌灿莲花,妙语连珠。

    这可是龙渊国百年来的第一个异姓王,怎么能不上赶着巴结呢?

    柳蓁蓁对此情景,那是喜闻乐见,端坐在龙椅上,笑盈盈地看着。

    自己选的王侯礼服,真是怎么看怎么俊。

    林燕然还是呆呆的。

    压根没听清群臣说的什么,只知道机械地拱手:“多谢,多谢。”

    后来大臣们被女皇陛下不耐烦的眼神吓得散去了,她也恍恍惚惚地跟出殿外。

    柳蓁蓁笑眯眯跟在她身后。

    林燕然抱着黄金印章,走下了高高的台阶,走着走着,她坐了下来。

    片刻后,柳蓁蓁坐到了她身旁。

    大太监急得不行:“哎哟陛下,您怎么能坐地上呢?”

    柳蓁蓁回头瞪了他一眼:“退下,任何人不得靠近。”

    大太监被女皇陛下霸气侧漏的眼神一瞪,吓得赶紧带人都走了。

    当然,林凤凰作为专业保镖,在不远处默默守护着。

    柳蓁蓁陪着林燕然坐了许久。

    她很懂她此刻的心情。

    她就是想弥补她曾经应该得到却没得到的所有荣耀,让她风风光光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她要让全天下都知道,燕然有多么优秀!

    林燕然捧着金印,一直在发呆。

    柳蓁蓁猜的不错,她得到了从所未有的荣誉,可是心里却很难过。

    不知道怎么地,她偷偷红了眼睛。

    眼眶变得湿湿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流泪。

    有些委屈,一直没散发出来,却被柳蓁蓁给发现了。

    她眼睛湿湿的,心里也湿湿的。

    她侧过身去,想用手抹掉,旁边递来一条水蓝色的手帕,她赶紧接过来擦了擦眼角。

    就在这时,她另一只手被柳蓁蓁握住了。

    “燕然。”

    “如果你喜欢宫廷生活,那么,我愿意与你共享皇位,共治龙渊国,凡我所有,你皆有之。”

    她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很郑重,而且专门转过脸来,眼也不眨地瞧着她。

    “如果你不喜欢宫廷生活,那么,我愿意随你浪迹天涯,悬壶济世,无论你去哪里,我都愿意追随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林燕然惊地张大了嘴巴,眼睛也瞪大到了极致,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柳蓁蓁,嘴唇哆嗦地嚷道:“师姐?!”

    可是柳蓁蓁根本不容她开口,用手压住了她嘴唇,继续一字字说了下去。

    “如果你只想做个乡民,我也愿做个民妇,陪你种田打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论你选择哪条路,又或是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愿和你在一起,永不分离。”

    “燕然。”

    她的手指从她嘴唇上轻轻移开,双眸紧紧地盯着她,将自己另一只手也送到了她面前。

    “娶我为妻好不好?”

    林燕然的心跳停滞了,呼吸也停滞了,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她愣愣地看着柳蓁蓁。

    柳蓁蓁则是面带微笑,眼神发痴地瞧着她。

    忽然,她从台阶上一跳地起来。

    她有种想逃跑的冲动,可是强大的理智让她留在了当场,而后她转过身去,双手捉住柳蓁蓁胳膊,使劲儿摇了摇。

    “师姐,你疯了?!”

    柳蓁蓁仍是笑看着她,温柔地道:“是啊,我疯了,我心里都是你。”

    林燕然又猛地摇晃起来,她心里兵荒马乱,嘴里惊慌失措。

    “姐!”她大声叫了一句。

    “亲姐!”

    “我嫡亲的姐!”

    柳蓁蓁脸上的微笑,一寸一寸消失,仍是痴痴望着她。

    林燕然又摇了摇她,喊道:“姑奶奶!”

    柳蓁蓁眼神变得难过起来:“燕然,我不想做你的姐姐,我想做你妻子。”

    林燕然紧张到脑袋都转不过圈,她一点也不想伤害柳蓁蓁,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开心快乐,因为她真的当她是亲人一样。

    但是她知道,眼前的情形,她必须直视,必须面对。

    她认真看着她,神情慢慢镇定下来,轻声道:“师姐,你记不记得那次在婉儿的船上,我说我们三个人结拜的事?当时虽然没能结拜,可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姐姐,婉儿是我妹妹,我早已将你们当成了亲人……”

    她还没说完,柳蓁蓁的泪水就冒出来了。

    “燕然,别说了。”

    天知道她在心里模拟了多少遍,才终于在今天这个时机,亲口对她说了出来。

    可是,事实是如此残酷。

    林燕然从头至尾,都把她当成了姐姐。

    她哭着扑进她怀里,泪水打湿了她的脖子。

    “燕然,我真的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燕然,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呜呜,为什么?”

    林燕然轻轻拥住她,没再说什么,而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哭泣和倾诉。

    她知道,她要让她释放出来。

    听见她哭,她也跟着难受。

    守护在附近的林凤凰,刚从宫女手中接过瓜果茶水,打算亲自给她们送来,但是快要走近的时候,她听见了柳蓁蓁的表白。

    “咔嚓——”

    托盘摔在了地上,瓜果茶水碎了满地。

    后来天黑了,柳蓁蓁也哭累了。

    林燕然带着她坐在了台阶上,给她擦干了泪水。

    “你看你,脸才好多久?就哭花了脸。”

    “多让人担心啊,别哭了,再哭就成花猫了。”

    “柳翰飞是你哥,我是你妹,从今往后,谁敢欺负你,我必要打的他爹妈都不认得。”

    “我无父无母,只有你和婉儿两个亲人,我很珍惜。”

    “师姐——”

    “柳姐姐——”

    “姐——”

    “柳翰飞当恭亲王,我当安定王,我们是你的左臂右膀,一起守护你,好不好?”

    柳蓁蓁泪水又出来了,哭倒在她怀里。

    林燕然陪她坐了很久很久,后来夜深了,她不得不抱着她送回了寝宫。

    将她放在床上的那一刹那,柳蓁蓁揪住了她袖子,红着眼睛看着她。

    “燕然……”

    她喊了一声,想要问她,自己是不是一丝机会没有?

    可是她看见林燕然熬黑的眼圈,还有满脸的憔悴和心疼,她的话便咽了回去。

    她甚至,舍不得让她为难。

    林燕然给她盖上了被子,嘱咐了宫女,悄悄离开了。

    她出来宫殿,就遇见了在门口站成望妻石的林凤凰,她眼睛也红红的,看着林燕然,讷讷喊了一声:“燕然姐。”

    如果柳蓁蓁喜欢的人是她的燕然姐,她是一丁点机会都没有的。

    她甚至不会去争取。

    林燕然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没留意她状态,而是郑重地吩咐道:“你留在我师姐身边,寸步不离,日夜不离,盯着她一日三餐,夜间安眠,就算她让你离开,你也不准离开,能做到吗?”

    林凤凰身板猛地挺直:“能!”

    林燕然交代完,又出宫交代了王首春和王惊鸿,嘱咐他们,务必要事事以柳蓁蓁为重,事事遵从她的意见,然后寻了个由头,连夜出城,回凤凰镇。

    只带了姬越和赤豹等人。姬越桀骜难驯,留下来会惹祸。

    她必须要走。

    留在龙安城,只会给柳蓁蓁念想。

    长痛不如短痛。

    林燕然出城的第一时间,柳蓁蓁便知道了。

    柳翰飞赶进宫中看她。

    可无论他怎么哄,柳蓁蓁都是默默垂泪。

    柳翰飞跺着脚,气急败坏。

    “可恶,林燕然竟敢欺负你,我去将她绑回来。”

    柳蓁蓁立刻瞪了他一眼:“不许!”

    柳翰飞更气了,怒道:“妹妹,都什么时候了,人都跑了,你还心疼呢?你喜欢她,就把她留下来啊,你现在做了皇帝,难道连喜欢的人都留不住?”

    可是柳蓁蓁泪水更多了。

    柳翰飞走过去,心疼地抱住她,揉了揉她的秀发,叹气。

    “要不,过几天,我亲自去找她?”

    柳蓁蓁在他怀里哭出声来。

    “哥,燕然从一开始就和她是夫妻,我从一开始就没机会……”

    “那你还喜欢她?”

    “可是她是燕然啊,我怎么管得住自己的心?”

    这句话一出,她哭成了泪人儿。

    *

    有琴明月和渡清若在海上又漂泊了十多天。

    这十多天,她们甚至没碰见过一座海岛。

    渡清若没有提出离开,有琴明月自然更不会提出,她暗暗猜测,也许渡清若是知道林燕然犯下了心悸之症,所以出海寻药。

    又过了几日,她们遇见了一群海鸟。

    接着是越来越多的海鸟。

    漫天匝地的海鸟飞翔在茫茫海面上,不住地变换着阵型。

    两人很快看出,这些海鸟在朝拜。

    就和民间传说的百鸟朝凤类似。

    她们精神一振,感觉快要接近了。

    就在这时,天空说变就变,眨眼间,天就黑了下来,乌云压顶。

    接着,逐浪滔天,高达天际的巨浪,朝她们碾压过来。

    就像是整个大海倒灌了过来。

    铺天盖地,漫无边际,放眼所及,皆是巨浪。

    在这样的力量下,人类渺小如尘埃。

    两人都很平静,并肩立在船头,静静地看着巨浪压头。

    下一瞬,她们的眼神变了。

    无数的鱼儿从海底跳跃出来,一群一群,不计其数。

    它们在海浪中穿梭,跳舞,跃动,成群结队地涌入浪涛中。

    接着,它们从浪花中分出了一条路。

    鱼群,数之不尽的鱼群,分出了一条路。

    就在她们为眼前一幕震惊莫测时,这条逐浪滔天的水路上,冒出了一个个美丽至极的人。

    他们有男有女,身穿贝壳做的衣裳,头发像是柔顺的海藻披散在肩头,一个个从水底冒出来。

    在他们的身下,是一条条摆动的鱼尾,很漂亮。

    鱼尾藏在水下,支撑着他们露出上半身。

    鲛人出现了。

    有琴明月的心,禁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她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鲛人们一个个汇聚,最后形成一个鱼形的队伍。

    他们手里都握着一支类似三叉戟的兵器,像是巨型海兽的骨骼做成。

    为首的鲛人生的异常美丽,是名鲛人女子。

    她伸出手中的三叉戟,对着二人乘坐的小船轻轻一拽。

    小船便似受到召唤一般,飞快地驶入了巨浪中。

    因为那条水路,是带着坡度的,朝着海洋深处延伸。

    小船驶近时,就像是往海底下沉。

    片刻后,她们来到了鲛人女子面前。

    “人类,你们为何出现在这里?”

    有琴明月道:“我来求见鲛人的公主,海洋之王,请让我去见她。”

    但是这句话立刻迎来了一阵仇恨的呵斥。

    “人类,你们卑鄙无耻,恶毒败坏,擅自闯入我们鲛人领地,乃是自寻死路!”

    “杀了她!”

    “对,杀光所有人类!”

    “人类都是卑鄙无耻的,他们残害了我们无数鲛人!”

    “杀了她们,让海洋吞噬她们,让鱼儿啃食她们!”

    一个个鲛人都仇恨地叫了起来,眼神凶狠,方才还美丽无比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片片青色的鱼鳞,看起来异常狰狞。

    为首的鲛人女子,也瞬间翻脸,抬起手中三叉戟,指着二人。

    “卑鄙的人类,不配见到鲛人的公主,死!”

    话音甫落,鲛人们从水中窜出,快如离弦之箭,朝二人扑了过来。

    有琴明月和渡清若俱都如临大敌,全身紧绷到了极致。

    生死悬于一线。

    就在这一刹那,扑到面前的鲛人,定格在空中。

    他们扑出的鱼尾还带着浪花,那些浪花也随着他们一起定格。

    一股浩瀚无边的声音涌入了脑海。

    “她身上有鲛人族的祝福,不是敌人。”

    这股沛然又温柔的声音涌入脑海的瞬间,海洋被神秘力量分开了。

    海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接着面前的大海被分成了两半。

    一个美丽动人的金发女子,从海底,缓缓升腾起来。

    她踏浪而行,如神降临。

    所过之处,海水像是她的仆人一样,奔腾在她雪白的双足下,一直将她送到了小船前。

    直到这一刻,鲛人们才解禁了,被海水温柔地托举着落回原地。

    “鲛人的公主,海洋之王。”

    他们做出鲛人特有的手势,虔诚膜拜。

    有琴明月和渡清若,也一起深深弯腰,对这位海洋之王给与了最大的敬意。

    “免礼。”

    一股沛然的力量,托举着她们直起身。

    鲛人公主的目光温柔又平和,蕴满了天然的悲悯,将她们打量过后,她目光停在有琴明月的脸上。

    “我记得你,你为什么来找我?”

    有琴明月道:“海洋之王,你应当还记得林燕然,因我之过,她有了心悸之症,我此来,是想求一滴鲛人的眼泪,用以缓解她的心悸。”

    她话音刚落,鲛人公主身后的鲛人全都变得愤怒无比。

    “人类,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我们鲛人的眼泪,每一滴都珍贵无比!便是我们鲛人自己,都不舍得动用!”

    “而你要治愈心悸之症,只有我们公主的眼泪才能做到,你太放肆了!”

    “你这是在践踏我们鲛人族的尊严!”

    “公主,人类太可耻了,杀了她们!”

    “是啊公主,为我们死去的同类报仇,杀了她们!”

    有琴明月愣住了,她没想到,治愈心悸之症的眼泪,竟然是鲛人公主的眼泪。

    鲛人公主没有说话,而是平静地看着她。

    有琴明月感觉到一股灵魂被直视的感觉,这股感觉很可怕,就像是在被巨人俯视,被神灵悲悯。

    但是她没有丝毫退怯,而是迎着鲛人公主的眼神,认真而珍重地道:“海洋之王,我不是空手而来,我带着军队,在大海上漂泊了三个月,斩杀了一千五百二十三个浪人族,带着他们的人头而来。”

    “那些人头都装载在一艘军船上,只可惜我们遭遇了风暴,军船翻了,人头全都散落海中。”

    “这便是我的诚意。”

    鲛人公主看着她道:“若你所言为真,那你便犯下了滔天杀孽,杀孽太重,你会遭到反噬。”

    有琴明月眼神不变,坚定道:“浪人族恶贯满盈,不止残害了无数的商人,还残害了无数鲛人,本就罪该万死,我杀他们,乃是替天行道,若是真的犯下了罪孽,我也愿一力承担。”

    “我只求,您能够救阿然。”

    鲛人公主的眼神有了一丝变化:“你说的是林燕然?”

    有琴明月悬着的心,涌出惊喜,急忙道:“正是燕然。”

    沉默了片刻后,鲛人公主轻轻发出一个叹息。

    “林燕然于鲛人族有恩,若你所言为真,也于鲛人族有恩,赠你一滴我的眼泪,是可以的。”

    有琴明月惊喜莫名,几欲落泪,躬身下去:“多谢您,海洋之王。”

    鲛人公主继续道:“只是我需要确认你所言为真,这是我身为海洋之王的责任。”

    有琴明月果断道:“好,我愿带着您,重走来时之路,有一片海岛上,尚存浪人族的尸体。”

    一直沉默的渡清若终于出声:“海洋之王,我愿为她作证,她所言属实。”

    鲛人公主缓缓摇头:“不必如此麻烦,我只需搜索你的灵魂即可,但是,你要承受剧痛。”

    “你可愿意?”

    有琴明月几乎不假思索地道:“我愿意!”

    鲛人公主踏浪而来,走到了她的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她额头上。

    剧痛瞬间侵袭。

    她疼得浑身抽搐。

    渡清若抵住了她后背,默默给她输送力量。

    只是过去了一瞬,但却漫长的像是一个轮回。

    鲛人公主收回了手指。

    有琴明月浑身已被汗水浸湿,但是她心里十分轻松,紧张又期待地望着鲛人公主。

    鲛人公主看着她,轻轻颔首:“很好,你所言为真,我代表死去的族人,对你表示感谢。”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对她行了一礼,其余鲛人也都面容肃穆,一起对她行了礼。

    接着,鲛人公主点了下足下的海洋,海底升腾起来一股浪花,带着一个雪白皎洁的贝壳上来。

    贝壳缓缓打开,金光灿灿。

    她从中取出了一团金光,托举在手中。

    “我的眼泪,便在其中。”

    “张口。”

    有琴明月依言张口,金光飞入了她口中。

    她只感觉有一抹温润无比的气息,顺着喉咙进入身体。

    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多了,仿佛有什么脏东西从身上消除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鲛人公主不止赠送了她眼泪,还帮她消除了她的杀孽。

    她立刻躬下身去,郑重无比地道:“多谢您,海洋之王,您和鲛人族的恩情,我永生铭记。”

    鲛人公主点头。

    有琴明月又想起来什么,急忙从贴身的一个小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瓷瓶。

    “海洋之王,这是阿然曾经赠过的丹药神仙笑,请您务必收下,这是我和阿然共同的心意。”

    鲛人公主沉吟未语。

    后面的鲛人全都面带喜色,语气激动地道:“公主,请收下吧,有了更多的神仙笑,您的伤势必定进一步恢复。”

    “公主,我们鲛人离不开您,请收下吧。”

    良久,鲛人公主叹息了一声。

    “看来天不亡鲛人族。”

    她托起一朵浪花,接下了瓷瓶。

    有琴明月请教道:“海洋之王,请问我要如何喂阿然服下?”

    鲛人公主道:“你只需靠近她,便可传递给她。”

    有琴明月再次道了谢。

    她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了。

    鲛人公主这时转向渡清若:“你所求为何?”

    渡清若轻轻摇头:“无所求。”

    鲛人公主看了她一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

    但是她没有点破,双手往海面一分,海洋立刻生出一股形如手掌般的巨大浪花,浪花托举着小船,载着她们极速远去。

    鲛人公主的声音,远远传来。

    “作为对你赠与丹药的感谢,我送你们平安归去。”

    数日后,有琴明月和渡清若顺利回到了布玛族的海岛。

    被风暴分散的东方长虹、暗星、暗影等人,正带着军船,到处寻找她的踪迹,得到消息后,很快赶来汇合。

    短暂修整后,有琴明月留下一支精兵看管海岛,率领大军返航。

    返航前,渡清若和她分别。

    她的那艘小船,就系在海岛的岸边,被浪花拍打着,显得很是孤单。

    有琴明月目送她上船。

    渡清若踏上小船,忽地又回过头来。

    “去找她?”

    “去找她。”

    “好。”

    “你去哪?”

    “出海。”

    “保重。”

    “保重。”

    小船被鲨鱼拖着,一点一点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

    林燕然回到凤凰镇后,总是心神不宁。

    柳蓁蓁的突然表白,让她深感不安,她现在很害怕失去,爱情已经没有了,她不想连亲情和友情也没有了。

    如果这两样也没有了,她在这个世界,就没了牵绊。

    那种感觉,很可怕。

    熬了几个通宵后,她研制出了安眠药,取名为无忧丸。

    吃下去就能睡着,就能不做噩梦,并且可以短暂忘却烦恼,怎么能不算是无忧呢?

    接下来的时日,她每日都服用无忧丸入睡。

    是药三分毒。

    日日服用,就像是在服毒。

    可是她再不想办法睡着,迟早猝死。

    除夕前一天,王首春带着王惊鸿、林凤凰、陈雪等人,给她送回了一份厚重的年礼。

    还有十车专门带给凤凰镇人的礼物。

    都是柳蓁蓁精心准备的。

    林燕然吃了一份年糕,交代王首春:“回去告诉我姐姐,年糕很好吃,我喜欢。”

    王首春自然满口答应,又道:“陛下甚是挂念郎君,郎君什么时候回去龙安呢?”

    林凤凰也小声道:“是啊燕然姐,柳大夫很挂念你。”她很想问她和柳大夫怎么了,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没问出来。

    林燕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支吾了一声。

    王首春看破不说破,体贴地没再问。

    这时,陈雪道:“郎君,顾小姐说陪女皇陛下过完年,就来给您拜年。”

    她心中感慨万千,以前总盼着郎君和有琴明月白头偕老,如今看见另一个女皇柳蓁蓁对郎君这么好,她又有点期待了,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林燕然赶紧道:“快别让她回来。你给婉儿说,让她陪着柳姐姐,不必专门回来给我拜年,一家人没必要客气,来年我和她们一起过年。”她心道,来年师姐应该好了吧。

    她千叮万嘱,众人只好应下。

    几人陪她热热闹闹过了年,又呆了三天,就在她催促下带着她准备的礼物,返回了龙安城。

    将出正月,天逐渐暖和了起来。

    林燕然打算试试玉米的抗寒能力,便去地里播种了。

    那母女俩要搭手,被她拒绝了,她现在就是要多干活,劳累点,以便夜间更好入睡。

    到晌午才归来。

    她洗了手,陈小花已给她做好了饭菜,盯着她吃完后,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陈小花本来留在龙安,不舍得回来,是王首春派回来照顾她的。

    林燕然默默吃罢饭,卷起袖子,在院中的桌子前坐下,开始书写。

    她打算把自己研制出来的所有药丸配方,都逐一写出来,编撰成册,传于后世。

    这件事很有意义,料想师祖知道,也甚是悦心。

    她写的极为专注。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她以为是陈小花回来做饭,也没理会。

    脚步声慢慢从身后靠近,一步步,朝她走来了。

    “小花,你怎地还不去做饭?”

    陈小花却没回应。

    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阿然,是我。”

    林燕然伏身抄写的身姿一下子挺直了,像是被人撞了一下。

    她僵在那里,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声音太熟悉了,像是做梦。

    “阿然。”

    “我因为皇位,忽视了你,冷落了你,所以我放弃了皇位,来找你。”

    “我因为腺体,害得你经受千刀万剐,那我便剜除了这该死的腺体——”

    林燕然本来正惊着耳朵听,结果听见这句话,她的身体像是条件反射一样,瞬间从椅子上弹跳出去。

    眨眼间便来到了有琴明月面前,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匕首。

    “你疯了?!!”

    她气得脑子嗡嗡作响。

    这个女人,简直是一刻不让她好过。

    “嗤”一声,她将匕首甩出去,深深扎进了走廊的青石中。

    匕首整根没入,不是武者,根本拔不出来。

    有琴明月凝视着她愠怒的侧脸,那脸庞又消瘦了一些,可是她拧着眉的样子,让她的眼眶立刻湿润了。

    她立刻走近一步,眨也不眨地望向她:“阿然,你是不是在心疼我?”

    林燕然再度偏开脸:“不是。”

    有琴明月又走近了一步,痴痴瞧着她。

    林燕然想躲避,可是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躲着她,便板着脸,神情冷肃。

    忽然,有琴明月倾身,吻住了她的嘴唇。

    林燕然惊呆了。

    她竟然忘记了动作。

    有琴明月伸出舌尖,轻轻挑开她的唇瓣,一抹温润的气息,从她的口中滑入她唇齿间。

    林燕然本就瞪大的眼睛,变得圆溜溜。

    她猛地推开了她,跟着抹了下嘴唇,气急败坏地道:“你喂我吃了什么?”

    有琴明月痴痴凝视她,柔声道:“阿然,是我的心。”

    也不知怎么地,林燕然的脸皮,蹭地一下烧了起来。

    她胸脯不住起伏着,气得不轻,还夹杂着股恼羞成怒。

    接着不知所措地朝前走了几步,走出几步后又觉得好烦,她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要脸。”

    说着就要转过身去。

    有琴明月痴痴看着她,身体忽地摇摇晃晃,朝下倒去。

    林燕然看见了,她真的不想管她,可是她的双手却不受脑子的控制,不由自主地就伸了出去,一下便搂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有琴明月倒在她怀里,仰面瞧着她。

    “阿然,我有些累。”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林燕然被迫拥住她。

    扔也不是,抱也不是,心里乱成一团麻。

    这时,她觉出她身体的份量,轻的不像话,下巴也尖了不少。

    她皱着眉,将她抱了起来。

    第166章

    有琴明月是真的很累。

    她在海上漂泊了三个月,一刻都不敢放松,思绪始终是紧绷着的,心也始终是悬着的。

    因为她害怕得不到鲛人的眼泪,更害怕失去林燕然。

    后来拿到眼泪了,她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时间每过去一刻,她的害怕就浓一分。

    有些人,失去了才知道多么珍贵。

    不害怕一切从头再来,只害怕来不及。

    大军返回陆地时,时间已经到了次年的正月初,她立刻下达了旨意,安顿大军,整顿边防,派人给慕容清去信,而后马不停蹄赶来凤凰镇。

    身体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状态,像是拉扯到极致的弦,只差一点点就会断裂,终于见到林燕然,喂她吃下海神之泪,她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倒,眼皮也像是挂了秤砣似的不住耷拉,可她还是不敢闭眼,还想多看她一眼,再多一眼。

    等到林燕然的双臂拥住她时,她的精神和意志也崩溃了。

    阿然永远是那个心疼她的阿然,会在她倒下去时抱住她。

    她满足地闭上了眼睛,任由积压的疲累将自己淹没。

    林燕然在原地站着。

    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不由自主。

    怀里的有琴明月,憔悴,苍白,下巴变尖了很多,身体又像是她刚见到她时那般轻盈。

    呼吸平稳,心跳平稳。

    她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抱着她走进偏厢房,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褥。

    起身往外走。

    走到房门口,又停住了,脑海像是不听使唤一样,想起她闭眼前那句话“阿然,我有些累”。

    以前在一起时,有琴明月几乎不会对她展露脆弱,只有夜深人静窝在她怀里时,才会蜷缩成一团。

    她默默吐出一口气,皱着眉走回床边,将她的手腕从被褥下抬出来,搭住脉搏,静静倾听。

    片刻后,她又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将她的手腕放了回去,重新掖好被角。

    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厨房亮着灯,陈小花在烧饭。

    林燕然拧紧眉心,站在院子里肃声道:“都谁跟着来了,滚进来。”

    寂静几息后,院子外飞进来一条人影,像是片落叶般轻轻落在她面前。

    接着大门猛地推开了,一个身姿高挑神情冷峻的女性乾元跨过门槛,大踏步走到她面前。

    二人一起单膝下跪,对她恭敬行礼。

    “见过林郎君。”

    是暗星和亲卫统领冷寒。

    林燕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二人,没有说话。

    这让二人都有些不安,将头压的更低了一些。

    自从有琴明月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出了对林燕然无与伦比的重视后,再也没人敢轻视她。

    林燕然的心情明显不大好,眉心越皱越紧。

    有琴明月身边的人对她越是恭敬,她越是反感,反感的不是这种行为,而是前倨而后恭也。

    挺没意思的。

    她扫了她们一眼,沉声道:“说吧,你们主子做了什么?”

    冷寒不敢开口,暗星道:“林郎君,主子的事属下不敢妄言。”

    林燕然没再追问,冷淡吐字:“出去。”

    二人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暗星来到门外就头疼的不得了,她陪着主子抵达凤凰镇的第一时间,就被姬越盯上了。

    那家伙一直盯着她和暗影,眼神像是恶狼一样,仿佛要扑过来将她们撕碎。

    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她本能觉得危险,可是姬越是林燕然的人,她不敢再妄言,只能提高警惕。

    这不,等主子进去林郎君的院子后,姬越就挑暗影出手了。

    这会儿两人打的不见影,也不知暗影会不会受伤,毕竟姬越也晋升为大宗师了。

    天色越来越黑。

    忽然,厨房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陈小花从里面冒出个脑袋,偷偷朝外张望,一眼瞧见林燕然呆呆站在院子里。

    她又嗖地一下,缩回了脑袋。

    有琴明月来凤凰镇,她可高兴了,因为冷寒也来了。

    刚才她从外面玩的回来,一眼就瞧见冷寒手按剑柄,身姿挺拔,跟尊门神似地站在大门口。

    她高兴地直接跳起来,飞奔过去,脱口就说想死她了。

    冷寒还是和以前一样板着脸,支支吾吾,不给回应。

    她有些不高兴,以为冷寒一点也不想自己,接着发现她悄悄脸红了,顿时喜不自胜,又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甜蜜的话,惹得她耳根都红透了,才蹦蹦跳跳进来做饭。

    现在菜已经炒好了,锅里烧着米汤呢,还有表妹曹多欢给她烧火,她便想出去找冷寒说几句悄悄话。

    结果看见林燕然这幅模样。

    陈小花顿时心疼了起来,赶紧走出去扯了扯林燕然的袖子。

    “燕然姐,你怎么啦?你是不是不开心啦?”

    林燕然回神,瞅了她一眼:“饿了。”

    陈小花赶紧道:“饭马上烧好了,我这就去端菜。”

    说着又跑回厨房,跟只欢快的麻雀似的。

    曹多欢刚满十三岁,十分腼腆,跟在她身后端菜,看见林燕然,就慌张地低下头,差点将菜盘子给打翻了。

    好在林燕然完全不介意。

    两个小姑娘摆好饭菜,陈小花惦记着冷寒,就语气甜甜道:“燕然姐,我和表妹去厨房吃饭,省的打扰你想事情。”

    林燕然还不知道她那点心思,没当回事,随她去了。

    自顾自地吃起饭来。

    只是这人有了心事,干啥都没滋没味,这饭菜嚼在嘴里,味同嚼蜡。

    她勉强吃了半碗,终于忍不住了。

    搁下筷子。

    起身,朝房间走去。

    来到床边,她别开脸,避免视线和那张美若天仙的脸对上,伸手掏出她手腕,开始把脉。

    再次确认,人没事,只是累的睡着了,而且听呼吸和心跳,睡得挺香。

    林燕然板起脸,将她手腕塞回去,朝外走。

    走到房门口,她给了自己一耳巴子。

    该死的,这爱情的苦,她是绝对不会吃了!

    可是决心归决心,有琴明月的到来,还是犹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林燕然气得一口也吃不下,心口闷的难受,丢下满桌饭菜回了房间,连洗漱都懒得,直接扯被子蒙住头。

    陈小花端着一大碗香喷喷的饭菜,偷偷溜出门外找冷寒。

    “冷寒——”她一看见她,就笑眯了眼,将饭菜递到她面前,“你肯定饿了吧,都是我亲手做的,可香啦,快吃,不够还有。”

    冷寒看到堆到冒尖的饭菜,再看看面前笑颜如花的陈小花,脸又蹭地一下烧起来了。

    跟她一起站岗的亲卫都偷偷捂嘴笑。

    “看呀,统领的小媳妇送饭来了。”

    “啧啧啧,统领真是艳福不浅,我们就没人送饭吃。”

    “是呀是呀,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冷寒板起脸,狠狠瞪了那些亲卫一眼:“谁再敢胡说,我就罚你们去倒夜香!”

    亲卫们吓了一跳,全都乖乖闭起嘴巴。

    冷寒在下属面前逞完威风,偷看了陈小花一眼,脸红了。

    陈小花却是喜滋滋,对这个“小媳妇”的称呼很是满意。

    刚刚打完架的姬越摸着肚子,回来吃饭,走到门口就瞧见陈小花正花痴地瞧着冷寒。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拳头捏的梆梆作响,恨不得一拳下去,将冷寒砸成肉泥。

    可他是大宗师,欺负一个侍卫,只会让人嗤笑。

    更可气的是,他站半天了,陈小花都没发现他。

    他冷着脸走过去,忍气道:“陈小花,我的饭呢?”

    陈小花正看着冷寒流口水呢,被他打断吓了一跳,很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自己盛去,难道还要我送到你手上?”

    姬越看见冷寒手上的饭碗,立刻气得鼻子都歪了。

    这个可恶的陈小花,从没见她对自己这么好过。

    他掉头就走,又和暗影打了起来。

    陈小花浑没将他当回事,陪着冷寒吃完饭,就进去收拾碗筷,发现林燕然睡着了。

    又进去隔壁厢房,发现有琴明月也睡着了。

    她赶紧将门掩上出来,找到赤豹,让他去龙安城送信。

    赤豹道:“郎君没有吩咐,我们不能擅自离开。”

    陈小花道:“那你找个人去送信,总之要去。”

    赤豹问:“为什么?”

    陈小花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觉得这是件大事,得让柳蓁蓁、顾玉婉和王首春都知道。

    “我怕燕然姐再受欺负,得有人给她撑腰。”

    赤豹一听有道理,马上安排人快马加鞭去送信。

    这晚,有琴明月睡得很沉,林燕然也睡得很沉。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无人敢来打扰。

    可是外面却一点也不太平。

    姬越像是发疯了一样,和暗影打了两场后,还不肯罢休,又找上暗星。

    暗星可不会惯着他,将他砍了一刀。

    林燕然这一觉睡得异常漫长,醒来的时候,阳光洒满房间,刺的她睁不开眼。

    她恍惚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

    接着她瞧了瞧窗外,日上三竿,这是快午时了?!

    她吓了一跳,接着恍恍惚惚地想起来,昨晚顾着生闷气,竟是忘了吃无忧丸就躺下了。

    没想到居然睡着了,而且还睡得这么久。

    一个梦都没做。

    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劲,想也不想就往外走,径直走去隔壁厢房,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有琴明月不在。

    她又朝外走,来到堂屋门口就瞧见有琴明月正在逗弄葡萄。

    手里拿着一块干饼,正撕成小块投喂葡萄。

    葡萄认得她,对她很是亲昵,摇头摆尾。

    林燕然顿了顿,才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有琴明月回头瞧见她,立刻痴了一般,眼也不眨,好一会儿才道:“阿然,你醒了。”

    林燕然只好走到她面前,又问了一遍:“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有琴明月定定望着她,眼眸深邃的像是一汪海。

    “阿然,是我的心。”

    她眼神幽幽的,语气甚是笃定。

    林燕然:“……”

    她被噎住了。

    接着一股羞恼从内心深处涌出来,刺激的她差点暴走。

    但是强大的自制力令她站在原地,消化了片刻后,她恢复冷静,侧过身去,背负双手。

    语气淡淡道:“多日不见,女皇陛下油嘴滑舌的功夫倒是见涨。”

    有琴明月凝视着她的眼眸轻轻闪动了一下,而后缓缓垂眸,状若娇羞。

    低低声道:“阿然,我说的是真的……”

    她停顿了一下,偷瞧着她俊俏迷人的侧颜,缓缓说出后面的话来,“你若是不信,尽可以往我心里瞧瞧,看我的心可还在。”

    林燕然刚冷静下来的头脑,瞬间嗡了一下。

    可恶!

    她居然有种被调戏的感觉。

    她赶紧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压下这种离谱的感觉。

    想走,又觉得像是落荒而逃。

    她哼了一声,脸色更冷了点。

    “没想到女皇陛下油嘴滑舌的功夫如此出类拔萃,真是佩服。”

    有琴明月咬了下红唇,轻轻扯她的袖子,“阿然,你以前不也这样对我说了好多话吗?我很喜欢,我也想对你说。”

    林燕然气得脱口而出:“那是我们好的时候!”

    有琴明月立刻吃惊地望着她。

    林燕然意识到说漏嘴,拔腿就走。

    好气,有种斗嘴斗败了的感觉。

    她决定不搭理她,当天就住进了陈小花家里。

    结果,陈小花和冷寒好上了,被冷寒吹了许多枕头风,陈小花顿时觉得,撮合前嫂子和燕然姐和好,好像也不错,自己可以和燕然姐一起嫁到神瑶国去。

    于是她每天都往林燕然面前传递消息。

    林燕然在编纂药方,她跑去她身边转悠。

    “燕然姐,你猜女皇陛下在干什么?”

    林燕然不搭理她。

    陈小花便自顾自说道:“她居然在扫地耶,我要去帮忙,她还不肯,说阿然可以做的,我也可以做。”

    林燕然装作没听到。

    “女皇陛下将家里都打扫了一遍,又开始铺床叠被啦。”

    “她还钻到你被窝去睡觉啦。”

    林燕然搁了笔,去钓鱼。

    陈小花又跑去她身边念叨。

    “燕然姐,不得了啦,女皇陛下给你的花浇水了。”

    林燕然忍不住出声:“随她浇。”

    陈小花吐了吐舌头:“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她一天浇水十遍,花快要淹死了。”

    林燕然猛地从藤椅上站起来,然后发现陈小花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

    她立刻又板着脸坐回去:“随她浇。”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天。

    第四日,林燕然正在写配方,陈小花撞开院门,惊慌失措地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燕然姐,大事不好了!”

    说着双手撑住膝盖,拼命喘息。

    林燕然已经习惯了她这几日的大惊小怪,定力十足。

    仍是一笔一划地写字,波澜不惊地道:“何事?”

    陈小花喘着粗气,走到她面前,大声道:“女皇陛下去玉米地里干活啦!”

    林燕然:“哦。”

    陈小花再大声:“她在拔草!”

    林燕然岿然不动。

    陈小花双手做成喇叭状:“可是她压根不认得草,她拔掉的全是你的玉米苗!”

    “你再不去看看,玉米便要全军覆没了!”

    林燕然霍然起身,丢下笔就往外跑。

    她记起来了,她的玉米正好这几天长出嫩苗。

    有琴明月换了一身布裙,带着帷帽,挽着袖管,正在拔草。

    给林燕然照顾田地的那对母女,小心翼翼跟在她身边。

    母亲张嘴:“陛下,这不是……”

    有琴明月盯她一眼:“朕认得草。”

    母亲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女儿是个实诚人,也忍不住道:“陛下,这是……”

    有琴明月又盯了她一眼:“退下,朕自己来。”

    母女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乖乖退下了。

    然后两人便蹲在地边,看着有琴明月拔掉一棵又一棵的“草”。

    每拔掉一棵,就肉痛一下。

    果然是女皇陛下啊,不认得草也很正常。

    就在这时,林燕然匆匆跑来了。

    母女俩大喜过望,犹如等到了救星,一起迎上去。

    “郎君,你可算来了,你看看这,女皇陛下非要拔草,我们劝也劝不住,又不敢拦着……”

    林燕然止住她们话头,让她们回家去了,而后便站在地边上,瞅着有琴明月干活。

    呵。

    真不错,拔掉的每一棵,都是她辛辛苦苦种下的玉米苗。

    她就知道,这个女人只要出现,就不让她好过。

    她在那里腹诽,有琴明月早已发现她来了,便姿态优雅地直起身,先伸手往后捶了捶腰。

    林燕然凝眸,望着。

    有琴明月捶了几下腰,缓缓回首。

    和她对视。

    “阿然,你来了。”

    风掀起她的帷帽,墨色的长发。

    那双眸子,仿佛藏着整个大海,浩瀚,深邃,凝视过来的时候,波光潋滟,动人心魄。

    林燕然竟然失神了一瞬。

    她忍不住背起一只手,悄悄在背后捏成拳头。

    眉尖轻蹙着,神情冷肃,盯着她道:“不愧是女皇陛下,便是拔草,也能拔的天下无敌。”

    有琴明月凝视着她,语气认真道:“阿然,你是夸我吗?”

    林燕然:“……”

    她看着满地死翘翘的玉米苗,好气。

    可是有琴明月的眼神实在太过认真,就像是在找她确认一样,等她确认了,她就要开心了。

    她横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女皇陛下拔草天下无敌,无人能比,拔掉的每一棵,恰恰好都是玉米苗,此等壮举,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又怎么能不当得起一声夸赞呢?”

    有琴明月心道,以前倒是不知道,阿然阴阳怪气起来,居然这般可爱。

    不过她面上可不是这般。

    她抿住了唇,潋滟的眸光黯然失色,望着林燕然,动了动嘴唇,又抿住,再次翕动下,再次抿住。

    林燕然负在背后的手,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

    然后瞧见有琴明月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眼神仍是黯然着,却又直勾勾地瞧着自己。

    她居然有些紧张,下意识想退。

    可是有股古怪至极的心思,让她硬生生站在原地,还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板。

    她倒是要看她怎么样。

    有琴明月径直走到她面前,眼也不眨地瞧着她,目光深的像是里面要溢出什么东西来。

    林燕然的心,快快地跳了一下。

    她别开视线。

    有琴明月语气幽幽道:“阿然,你在怪我吗?”

    林燕然别开脸。

    她闻见了她身上的幽香,轻轻屏住呼吸,克制心跳。

    有琴明月没有和她对峙,从她身边走过。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帷帽碰到她肩头,被带落。

    林燕然下意识接住。

    两人刚好擦肩。

    有琴明月回眸,恰好和她四目相对。

    那张脸,近在咫尺,嫩如凝脂的肌肤在太阳下发着光,红润的唇,看起来格外柔软,幽深的墨眸,就那么看着自己,什么也没说,却仿佛蕴着千言万语。

    林燕然失措地敛眸,暗地提高警惕。

    有琴明月和她擦肩而过,走到刚刚长出嫩草的田埂上,坐下。

    林燕然没听见动静,偷偷瞧去。

    发现她耷拉着肩头,抱住双膝,颓丧地道:“阿然,我不认得草,你教我好不好?”

    有点可怜兮兮的。

    林燕然生出这个想法,赶紧打住。

    “不敢劳女皇陛下大驾。”

    她丢下这句话,跳下田埂,决定一走了之。

    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哎哟”一声。

    林燕然的心,咯噔一下,就像是被电了一下。

    回头望去,有琴明月站了起来,低着头,一条腿曲着,墨发滑了满肩头。

    感受到林燕然望来,她抬头和她对视。

    “阿然,我崴到脚了。”

    说着眉心轻蹙,眼神充满了求助。

    美人蹙蛾眉,甚美。

    那一点褶皱,不像是蹙在她眉间,而是蹙在她心上。

    林燕然轻轻呼吸,狠下心,转身。

    “阿然……”

    “疼。”

    真是红颜祸水啊,一个“疼”字胜过了千言万语。

    林燕然停在当场,心如蛛丝网,中有千千结。

    却无论如何迈不开步。

    她脸沉似水,走过去,一言不发地将她背起来。

    有琴明月趴在她肩头,悄悄地,缓慢缓慢地,松出一口气。

    她过目不忘,如何认不得玉米苗?

    早在皇宫,就记住了玉米从发芽到收成的每个样子。

    她就是要把她诱过来。

    林燕然将她背回家,放在椅子上,沉着脸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暗下决心。

    她再喜欢她,她就是狗。

    结果走到大门口,撞上正在门口晒太阳的黑虎和葡萄。

    两条狗,全都抬头望着她。

    那黑眼珠,炯炯有神。

    第167章

    林燕然深深吸了口气,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

    黑虎亲昵地摆尾巴,葡萄则跳起来,在她脚边打转,一会儿用脑袋蹭她的裤腿,一会儿两只前爪趴地上扭屁股。

    林燕然没理会它。

    她已从恼羞成怒的情绪中平静下来,皱着的眉心,令她的神情染上一丝凝重。

    有琴明月的到来,确实令她的心,生出了波澜。

    可她不是恋爱脑,也不是色令智昏的好色之徒。

    她清晰知道,自己和有琴明月之间的鸿沟有多深。

    以前爱意深重,她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现在情过境迁,她怕疼了。

    而在这冷静的片刻中,她也理智地判断出,自己确实还对她存着一份心软,真心爱过的人,怎么会舍得她受到伤害呢?

    恐怕,她永远也无法做到,对她的安危袖手旁观。

    但这只是因为她爱过她。

    门没有关,有琴明月坐在院中的木椅上,看着林燕然的背影。

    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她从未这样专注地凝视她,以一种平静、恬然又充满情意的心境,凝视着她。

    当她终于决定放下自以为很重要的皇位后,她才发现,全身心地去感受情之滋味,是如此的美妙。

    甚至,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她都觉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

    林燕然蹲下身,摸了摸葡萄的头,又去挼了一把黑虎又大又软的耳朵,便起身朝远处走了。

    站在墙角的姬越,浓眉紧拧,眼神阴狠。

    主人又被那个该死的女人缠上了,并且还背着她回来。

    神瑶国的经历和龙渊国的经历,形成了天壤之别,连他这种大老粗都能感知到柳蓁蓁对林燕然有多么在乎。

    而从王首春等人偶然透露出来的言语中,他也能判断出,柳蓁蓁对自己的主人其实情根深种。

    龙渊国还是自己的家乡。

    便是傻子也知道怎么选!

    重重因素叠加起来,他对神瑶国的敌视越来越深。

    暗星和暗影在附近盯着他,清晰感知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杀意,心头都是一凛,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暗影低声道:“统领,要不要告诉主子一声,让她出面和林郎君说说?”

    暗星看了她一眼,语气肃然道:“为主子解决问题,是我们身为死卫的责任,如果还要麻烦到主子出面,那就是我们失职。”

    暗影明白她说的对,只好闭嘴。

    林燕然走后不久,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陈小花带着曹多欢规规矩矩摆好饭菜,而后对着有琴明月恭恭敬敬道:“女皇陛下,饭菜摆好了。”

    有琴明月将她招手到面前,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以前面黄肌瘦,怯怯懦懦,总喜欢躲在林凤凰身后,眨眼间就变了个样,不止个头窜出一大截,脸上也有肉了,见人就笑。

    被她盯着,还敢偷看她。

    她开口道:“小花,你以前怎么唤我?”

    陈小花不假思索道:“仙女嫂子。”

    说完她挠了挠头,露出个怂怂的表情:“女皇陛下,以前我不懂事,乱叫的,你别生气,我知错了……”

    有琴明月打断她:“你没叫错,我便是你嫂子,以前怎么叫的,以后也怎么叫。”

    陈小花呆了呆,不敢吱声。

    有琴明月凝眸,看她一眼。

    陈小花顿时浑身一激灵,赶紧道:“嫂子?”

    有琴明月略略皱眉,语气平淡:“不是说了,和以前一样?”

    陈小花醍醐灌顶,立刻甜甜喊道:“仙女嫂子!”

    有琴明月颔首,甚是满意,吩咐道:“去告诉你燕然姐,她娘子等她回家吃饭。”

    陈小花立刻应了一声,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自己家,林燕然果然在。

    她兴冲冲走到她跟前,兴高采烈地喊道:“燕然姐,你娘子喊你回家吃饭。”

    林燕然愣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

    然后她听懂了。

    刚刚在冷静和理智调教下平复下来的心,又乱了。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淡淡道:“忙,你给我送来。”

    说着又伏案写作。

    是工作不好做,还是药丸不好配,她非要吃这口爱情的苦?

    陈小花赶紧道:“燕然姐,仙女嫂子特地让我做了你爱吃的菜,四菜一汤呢,都摆好啦,就等着你开饭。”

    林燕然瞥了她一眼:“小花,胳膊肘开始往外拐啦?”

    陈小花吓了一跳,一蹦三尺高:“绝不可能,我永远忠心燕然姐。”

    她跑了。

    跑出门外,就犯愁,仙女嫂子不能得罪,不然自己的俊俏郎君怎么办呢?

    燕然姐的话更不能不听,打死也不能,哎哟,这也太为难人了。

    陈小花是个不喜欢动脑筋的,为难的事,她从来不为难自己,她跑回去实话实说:“仙女嫂子,燕然姐说她忙,要我给她送饭。”

    有琴明月略有失望,但也不是太失望,让她去拿来食盒,盛了冒尖一碗米饭,又将每样菜都拨出一大半,细心装好,命她送去。

    陈小花问道:“仙女嫂子,你有话要我带给燕然姐吗?”

    有琴明月略作思忖,道:“不用带话,送去即可。”

    陈小花走后,她独自用餐。

    这样的情形,于她再熟悉不过,从记事起,她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独自一人用餐。

    帝王之路,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是各方面意义上的。

    可此刻却又很是不同,她心里想着林燕然,慢慢地吃,仿佛将对她的思念也吃进肚中。

    饭后,她让陈小花生了红泥小火炉,亲手煮了一壶菊花茶,半壶让陈小花送去,半壶独饮。

    时光很慢,思念很浓。

    她从没这样轻松地度过一个午后,也从没让思念如此填满心头。

    黄昏来临的时候,思念忽然变得不可遏制。

    她从院子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而后起身,出门,穿越小镇,去看她。

    林燕然坐在廊下的木桌旁,正在写配方。

    一缕碎发被风吹动,在她额间拂来拂去。

    她神情专注,听见她进来,连头也没抬。

    她走到她身旁的空凳子,默默坐下。

    而后便侧过脸,安静地看着她干活。

    林燕然的笔,很稳。

    有琴明月的心,便有些慌。

    她一直陪着她,直到林燕然搁下笔,看了她一眼。

    有琴明月趁机去扯住她的袖子:“阿然,我们回家吃饭好不好?”

    林燕然轻轻扯出袖子:“女皇陛下请自重。”

    有琴明月心头一梗。

    她抿着唇,眼神幽怨地看了她一会儿,去握住了她的手腕,慢慢抱住她整条手臂,将脸庞依偎过去。

    “阿然,自上次和你分别,人家日日念着你,如今唯一所盼,便是能同你吃顿饭,陪我好不好?”

    她说着轻轻抽了下鼻子,发出了一声楚楚可怜的哽咽:“……嗯。”

    可是林燕然还是皱着眉,推开她:“女皇陛下别拉拉扯扯的。”

    有琴明月心头又是一梗,暗自咬了咬牙。

    她这时敏锐地觉出了一丝不妙,林燕然对她的心软,是分特定时刻的。

    可是这份心软,很珍贵,是她和她之间唯一的牵系。

    她不能轻易动用。

    她失落地松开她手臂,背影茕茕地往外走。

    人哄不回去,她还怎么跟她和好?

    走了一路,想了一路。

    女皇陛下最终决定:罢了,山不来就她,她去就山。

    林燕然点起青瓷油灯的时候,柴门又吱呀一声推开了。

    她以为是陈小花来送饭,没在意。

    一个食盒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她抬头瞅了一眼,发现是有琴明月。

    她又来了。

    有琴明月看着她,眼神甚是幽深,没说话,慢慢走到她身后,双手穿进她的秀发,轻轻捋动。

    那双手,动作十分轻柔,隔着头发丝,都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触感。

    接着一股幽香从背后袭来,她的胸脯若即若离地贴着她后背,从颈后探首来,在她耳畔轻语:“阿然,人家来给你送饭了。”

    呵气如兰。

    林燕然浑身一僵。

    有琴明月的唇角勾了勾,松开她的秀发,走到侧边,伸出手去,掌心从她手背上拂过,带出一抹清晰的热度,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她手中的笔。

    林燕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莫名一紧,手不自觉松开。

    毛笔就被她接走了。

    接着她又倾身过来,去收她的医书。

    秀发拂着她的脸,扫来扫去。

    林燕然没什么表情,身体却更僵了。

    有琴明月又去打开食盒,一样一样摆饭菜。

    摆完了饭菜,她居然没走,而是坐到了对面,眼神定定地瞧着她,声音柔柔的。

    “阿然,吃饭了。”

    林燕然沉默片刻,决定冷眼旁观。

    刚拿起筷子,对面就夹来一筷头的菜,放在了她碗里。

    她没吭声,吃下。

    有琴明月也开始吃饭,吃一口,给她夹一筷子的菜,同时看她一眼。

    林燕然一眼也没看她。

    “今晚饭菜合口吗?”

    她忽然问道。

    林燕然默了默,点了下头。

    有琴明月适可而止,没再说话,吃完饭,她起身收拾了碗筷,提着食盒往外走。

    林燕然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结果这口气还没松出来,她又提着食盒折返,一手来拉住她的手腕,语气软软地道:“阿然,明月不会爱人,也不会做妻子,但是明月愿意学。”

    说完就走了。

    林燕然愣了又愣,等她走了好半天,脑子还在回想这句话。

    第168章

    这晚,林燕然依旧没有服用无忧丸。

    入眠的过程很顺畅,就像是以前一样,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赤豹、林峰、陈平、陈安四人,手握佩刀,守在陈小花的院子里,寸步不离。

    他们不止不敢有丝毫松懈,甚至比在龙安城时还要紧张。

    作为最早追随林燕然的一批人,他们亲眼见证了她从一个乡民成为名动天下的安定王,崇拜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日积月累,根深蒂固,到如今,林燕然已经成为他们的天,成为他们心中神一样的存在。

    能够守护她的安全,是他们最大的荣耀。

    更何况,在院子外面,还有十五个青壮猎户,和他们一样在站岗,便是给这些新加入的亲卫做榜样,他们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林燕然从龙安城回来的当天,林大山就把他们叫过去了,得知剩下的凤凰镇猎户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只有他们五个追随林燕然归来,林大山头次大发雷霆,将他们五个骂的狗血淋头。

    紧接着派出自己的两名亲信去龙安城叫人,林燕然拦都拦不住。

    正月初六,大家伙星夜兼程赶回来。

    还没喘口气,就被林大山叫去了乡堡里面。

    刚进去,大门就被关上了,林大山端坐在族长的椅子上,恶狠狠瞪着他们,勒令他们集体跪下。

    众人还懵逼呢,然后发现不得了了,不止族老们都在,凤凰镇所有镇民都来了,还有的坤泽抱着奶娃娃都来了。

    “跪下!”

    林大山一声怒喝,猎户们赶紧跪下了。

    接着,林大山就开始训斥他们。

    “燕然是谁?那是凤凰镇的凤凰,是凤凰镇的脊梁骨!”

    “凤凰镇穷了多少年,才能出来这样一个真凤,你们倒好,身为同族,懒懒散散,吊儿郎当,她回来凤凰镇,你们竟然还敢留在龙安城吃喝享乐?”

    “我看你们是反了天了!”

    还有的猎户抱屈:“乡堡,郎君自己偷偷溜回来的,我们没有得到命令,也不敢擅自离开啊?怎么能怪我们?”

    林大上两眼一蹬,走到他面前就狠狠一脚踹过去。

    “你个混账东西还有脸说?便算你当时不知道,你后面是不是知道了?知道了你们也没有连夜赶回来,还赖在龙安城享乐?别以为你们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不知道?”

    “燕然做了异姓王,你们跟着鸡犬升天,你以为从此以后你就飞黄腾达了?”

    “我告诉你们,没有燕然,你们算个屁!”

    “我今天叫你们所有人来,就是让你们知道,女皇陛下看重的是燕然,不是你们,也不是凤凰镇,但凡燕然有个不好,我们谁都好不了!”

    “你们这群没脑子的,女皇陛下都把燕然捧到高位了,你们倒好,不止没尽好分内事,跟在她身边保护她安危,还有脸委屈?”

    “我抽死你个没脑子的混账东西!”

    林大山又是一鞭子打过去。

    接着又环顾全体镇民,掷地有声地说道:“你们都给我长长脑子,凤凰镇能有今天,那是因为有燕然这棵大树,没有她,哪有你们现在的好日子?没有她,谁会高看凤凰镇一眼,谁会把你们当回事?”

    “都给我记好了:从今往后,凤凰镇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围着燕然转,都要以她为主,她在哪里,你们就在哪里,谁敢给我掉以轻心,我就将他全家逐出凤凰镇!”

    莫说那些刚刚赶回来的猎户吓傻了,就连赤豹五个人也是噤若寒蝉,心中惴惴不安地开始回想:自己平日,是不是也太掉以轻心了?

    紧接着,林大山当着全镇人的面,在所有猎户中挑选青壮。

    条件苛刻的令人发指。

    不止要追溯祖上三代,没有人品德败坏,镇上所有人都要站出来确认他们家的清白,还要考验他们实力和战斗技巧。

    最后千挑万选,选取了三十名青壮猎户,加入林燕然的亲卫队,这些人当众在宗族祠堂发誓,要为林燕然效死。

    选出人的当天,三十名亲卫就加入了轮班站岗的行列。

    这不,夜间站岗的十五人,正在陈小花家外面巡逻呢。

    赤豹当了亲卫总统领,林峰当了副统领,但是两人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林大山此举,是给他们加压啊。

    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们的位子,又有多少人盯着他们会不会出错?

    作为老人要是出错,那丢的不止是自己的人,也是林燕然的人,便是他们不害臊,凤凰镇的老乡也会用唾沫星子将他们淹死。

    老乡堡林大山甚至会直接抽他们鞭子。

    所以他们一点也不敢松懈,比在龙安城时还要精神抖擞。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赤豹当即要出去查看,一名年轻的亲卫跑进来。

    “赤豹大哥,女皇陛下来了!”

    赤豹怒目圆睁:“说了让你叫统领的。”

    那个亲卫赶紧改口:“赤统领,女皇陛下来了。”

    赤豹立刻领着林峰、陈平、陈安出去查看。

    大门外挂着两个灯笼,朦胧的光线下,十五名亲卫站成一排,正挡着有琴明月的去路。

    赤豹赶紧走过去,他还是有分寸的,恭恭敬敬对有琴明月行了礼。

    有琴明月神情很平静,但是她的亲卫统领冷寒很不平静。

    “陛下要去看林郎君,你们竟敢阻拦?快点闪开!”

    赤豹略有犹豫,但是想到自己的职责,尤其是林大山才将所有人都狠狠训斥了一顿,所以他并没有让开,而是说道:“女皇陛下,郎君睡着了,若要看她,还是等她起床了再来。”

    有琴明月看了他一眼,赤豹她是熟悉的,以前对她很是恭敬,没想到现在也敢拦着她了。

    她心里有些感慨,她和林燕然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她想追回她,已经不止是她和她两个人的事,还是她们双方人马的事。

    赤豹被她盯的有些头皮发麻,很少有人能顶得住女皇那双摄人心魄的墨眸,他慌忙又补充道:“女皇陛下,郎君真的睡着了。”

    他想让她知难而退。

    但是有琴明月要做的事,天塌下来也拦不住。

    她果断下令:“你们都退下。”

    冷寒大急:“陛下?!”

    但是有琴明月眉眼冷肃,令她不敢再耽搁,带着人退到了三米外。

    有琴明月举步往里走。

    赤豹硬着头皮后退:“女皇陛下,你别让我们为难。”

    有琴明月眯眼:“赤豹,朕来看自己的妻郎,乃是天经地义。”

    这句话说的慢且稳,一股泰山压顶的气势立刻压在了赤豹等人的身上,他不敢反驳,其余人也不敢反驳。

    就在这一瞬间,有琴明月轻斥:“让开。”

    赤豹不由自主就让开了。

    有琴明月径直走过。

    赤豹等人在她身后,猛地松了口气。

    林峰、陈平、陈安暗地抱怨:“我们凭什么要让开?她对郎君又不好,不止苛待郎君,还害得郎君重伤垂危,要不是郎君福大命大,早就……我们就不该让开,要是让乡堡知道了,肯定要狠狠骂我们!”

    赤豹也不知凭什么,可是刚才他就是本能地让开了,这时懊悔不已,恨恨地捏了捏拳头。

    “还是柳大夫好,真不知郎君为什么回来凤凰镇,留在龙安城多好啊!”

    姬越在阴影中站着,脸色铁青。

    有琴明月没有让亲卫出手,他身为顶级武者,自然更不能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该死的女人再次缠着自己的主人。

    怒气持续上涨,他掉头就找到了同样在暗中潜伏的暗星和暗影,提刀就砍。

    暗影抢先和他打在了一起。

    暗星在一旁观战,她有点琢磨不透。

    以林燕然的性情,不可能指使姬越做这种事,那只能是姬越自行主张,只是自己都砍了他一刀,他居然还敢来挑衅。

    真是活腻了。

    其实她又哪里知道,姬越看似像条疯狗,其实做的事都有用意。

    发泄怒火只是顺带,他真正的目的是拿她们当磨刀石。

    前两次的激战,他已经试探出,暗星不敢对自己下杀手。

    这可正中他下怀。

    大宗师之上,每一步晋升,都难如登天,他想再进一步,就必须兵行险着——从死亡中突破。

    刚好这时,暗星和暗影,送上了门。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等他压榨完身体极限,就可以服用得来的涅槃丸了。

    上次他随着林燕然去剿灭圣天教,在追杀陆天的过程中,陆天为了活命,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你别杀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藏有一颗涅槃丸……等等,涅槃丸有大用,我们前任教主研究出,只要先服用一颗脱胎丸改造身体,再使用涅槃丸就没有副作用,真的,我绝不敢骗你,只要你饶我一命,我就把涅槃丸送给你!”

    姬越当然没有饶他,而是将他折磨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乖乖交出了涅槃丸。

    林燕然睡得很香。

    有琴明月在床边慢慢蹲下,仔细地凝视她。

    她是来看林燕然的,也是来确认海神之泪的效果的。

    那张俊脸,比上次离别前还要清瘦,心悸之症,将她折磨的不轻。

    她轻手轻脚地爬到她身边,躺下了。

    林燕然睡相很好,平躺着,四肢伸长,她抬起她一条手臂,钻到了她怀里,静静地依偎着她,倾听着她的心跳和呼吸。

    林燕然没有做梦,也没有惊悸。

    她看了她一整夜,天亮时分离去。

    林燕然醒来时,又是日上三竿。

    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拦腰,开始洗漱。

    赤豹一脸不安地来汇报:“郎君,昨夜,女皇陛下来了。”

    林燕然正在刷牙,闻言支吾了一声,没当回事。

    赤豹见她没什么反应,想问又不敢问,女皇陛下在郎君房间待了一整晚,他不确定郎君知不知道。

    这可是人家夫妻之间的事,问不得。

    林燕然刷完牙,才随口问了句:“你拦了?”

    赤豹浑身一凛,最怕的事来了。

    他立刻羞愧地单膝下跪:“郎君,我没拦住,让女皇陛下闯进去了,打扰郎君休息,是我失职,请郎君责罚。”

    林燕然皱了下眉。

    有琴明月还是一如既往地独断。

    不过对着属下,她没说什么,而是挥手让赤豹退下。

    赤豹松了口气,正要往外走,林燕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问了句:“她进我房间了?”

    赤豹这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赶紧道:“进去了,待了一整夜,天亮才走。”

    林燕然愣了一下,才道:“去吧,告诉所有人,不得议论此事。”

    赤豹领命而去。

    林燕然没想到自己居然睡得这么沉,有琴明月在她房间待了整晚,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从有琴明月来那天,到今日,已经六天了,她再也没做过梦。

    心悸之症,好似痊愈了。

    她猜到,此事必然和有琴明月喂自己吃下的东西有关。

    想到这里就想到那个吻。

    她眉毛皱的更紧了些,没什么旖旎的心思,反而有点烦。

    陈小花蹲守在门口,瞧见她醒来,便兴冲冲道:“燕然姐,今日早餐可丰富了,仙女嫂子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嘱咐我留在锅里热着,等你醒来便可以吃,你要不要现在回去?”

    林燕然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慢条斯理地擦了手和脸,往家去。

    陈小花立刻跟上,小跑着抢在她面前打开了门,冲着屋里喊:“仙女嫂子,燕然姐回来了。”

    有琴明月正在院中修剪花枝,得知她回来,有些惊喜。

    手里还拿着剪刀,便急匆匆地起身相迎。

    林燕然和她在院子中间相遇。

    她没说话。

    有琴明月站定在她面前,双眸在她脸上缓缓地转一圈,将她的神情看的仔仔细细,而后柔柔道:“阿然,你回来了。”

    这句话的语气很微妙。

    就像是她们真的是夫妻,她在家里等着她归来。

    林燕然心里那点烦,立刻奇奇怪怪地减少了一半。

    她自己都有点不能理解。

    但是她没说话,仍是用冷静又疏离的眼神看着她,而后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燕然姐,仙女嫂子,我去端饭菜吧?”

    陈小花打破了寂静。

    有琴明月给了她一个眼神,陈小花立刻识趣地出去了,还顺手关紧了大门。

    有琴明月去厨房端来了饭菜,一一摆在桌上。

    一碗瘦肉羹,一碟馒头,两个切好的咸鸭蛋,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碟切成薄片的酱牛肉,旁边放着料汁。

    “阿然,你一定饿坏了,快吃吧。”

    林燕然的感觉有些一言难尽。

    这场景,要是放在以前,必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可此时此刻,掺杂了太多的是是非非,让这种美好变得一点也不美好了。

    有琴明月敏锐地察觉出,她在为昨夜她去看她的事生气。

    林燕然的眼神,在压抑着一种坏情绪。

    她立刻决定先发制人。

    她本来就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这时挪了挪身子,往她身边贴去,神情带出一份委屈,眼神也是幽幽地望着她。

    用两根手指去扯住她的袖口。

    摇晃了起来。

    “阿然,我昨晚去看你,你手下人拦着我不让进。”

    她说完还抿了抿唇,眼神幽怨极了。

    林燕然有点惊讶,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这不像是有琴明月能做出的举动,这模样,这表情,实在太……太罕见了。

    可是下一瞬,她更惊讶的事发生了。

    有琴明月摇了两下她的袖口,脸上的神情更委屈了些,来抱住了她整条手臂,胸脯若即若离地贴着上面。

    再次轻轻地摇晃了起来。

    “阿然,他们拦着我,不让我见你。”

    “嗯……嗯……人家是你娘子,凭什么不让人家见你?”

    一下,两下,三下。

    每摇晃一下,林燕然剩下那点烦就少一分,三下过后,那股烦莫名其妙全没了。

    耳边还有个呵气如兰的声音,哼哼唧唧。

    她恨不得跳起来逃跑,可是又懒洋洋地舍不得动弹。

    心里震惊极了。

    这是有琴明月能做出的事?!

    这也太奇怪了吧?

    不过她可不准备表现出来,眯了下眼睛,不咸不淡地道:“你不是闯进去了,也见到了?”

    有琴明月马上又抱着她手臂摇晃,语气委屈巴巴地道:“阿然,人家受欺负了。”

    林燕然觉得她恶人先告状,可是居然生气不起来。

    手臂被抱着,变得软绵绵的。

    她将手臂费劲地抽出来,淡定道:“女皇陛下弄错了,你可不是我娘子。”

    顿了顿,她又道:“赤豹他们是我的亲卫,自然要尽职尽责。”

    有琴明月身体慢慢靠回椅背,在这个缓慢的动作中,她那双幽深的墨眸仍一直凝视着她。

    林燕然没看她,但是余光却感觉到了她的注视。

    “阿然,你何必说气话呢,人家只是委屈了,想要你关心下。”

    这句话有些强词夺理,可是听见的瞬间,林燕然的心就莫名地松动了一下。

    奇怪极了。

    她想不通,一点也想不通。

    忍不住瞅了她一眼。

    有琴明月落落寞寞地坐着,头微低,细密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那双墨眸,脸上的神情失落又沮丧。

    林燕然徐徐吐出一口气,暗忖,不该看这一眼的。

    她强迫自己移开眼睛,语气冷淡地道:“女皇陛下千娇百贵,还是早日回宫去,也省得再受委屈。”

    有琴明月心里痛痛的,可是却又抓到了一丝希望。

    林燕然又在阴阳怪气了。

    看来她昨晚去看她的事,她已经气消了。

    她将身体整个靠住椅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郁卒地道:“回不去了。”

    这四个字又惹得林燕然惊起了耳朵。

    她继续道:“我的心在阿然身上,我怎么能走呢。”

    “我必要和阿然生生世世的。”

    林燕然:“……”

    狐狸精,红颜祸水,别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回心转意。

    她心里想七想八,面上那是四平八稳,要多淡定有多淡定。

    “我不会喜欢你的。”

    她冷冷地丢下这句话,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院子中一时落针可闻。

    只有林燕然吃饭的声音。

    有琴明月一直沉默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背过身去,抬手,往脸上抹。

    林燕然正在吃饭的动作一顿。

    有琴明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这个背对的姿势,还有手肘曲起,细细擦眼的动作,让她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下。

    额间青筋直冒。

    有种剧烈的情绪在胸腔里撞击,令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丢下碗就朝外走。

    有琴明月追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阿然,明月喜欢阿然,好喜欢好喜欢。”

    “阿然不能不要明月,不能,永远都不能!”

    林燕然想掰开她的手,可是有琴明月搂抱的很紧,她掰不动。

    其实也不是掰不动,只要用力,总能掰开的。

    但是肯定会弄疼。

    就在林燕然举棋不定的时候,有琴明月主动松开了她。

    她转到她面前,定定瞧着她,眼眶有些红,但并不见泪,约莫是偷偷擦了。

    “是不是出门去干活?”

    林燕然没有说话。

    有琴明月细细凝视她,忽然伸出双手,指尖捉着她垂在肩头的秀发,往后捋了捋,接着又为她整理领口,牵平褶皱。

    动作甚是温柔。

    林燕然压抑着呼吸,一动不动。

    有琴明月收回手,又取出了手帕,伸来她面前。

    林燕然身体一紧,下意识往后靠。

    可是那只纤纤玉手,径直伸来了。

    她以为她避开了,其实身体一动不动。

    手帕就那么擦拭在了她唇角,动作轻柔又细致。

    “吃那么少,待会儿饿了怎么办?”

    林燕然有点恍惚。

    片刻后,她皱着眉,往旁边偏开一步,走去大门后取了锄头和背篓,便出门了。

    “阿然。”身后传来有些失措的声音。

    有些紧张,像是怕她走掉。

    林燕然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有琴明月捏着手帕,倚在门边。

    “阿然,早些还家……家里,有人等你。”

    林燕然走到地里的时候,脑海还在回荡这句话。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令她一遍遍想起。

    第169章

    林江河日夜兼程赶到龙安城的时候,安定王府的御赐牌匾已经挂上去了。

    御笔亲题,名家雕刻,尊贵无双。

    林江河站在气派非凡的大门前,仰着头,仔细地瞧。

    他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是安定王三个字,还是认得的。

    皆因圣旨下来那天,大家簇拥着林燕然,抢着给她敬酒,后来有人借着酒劲儿说想看一眼圣旨,林燕然便准了。

    王首春便亲自捧着圣旨,要大家伙排着队,轮流走过去看上一眼。

    林江河走到面前时,特意请教她,安定王是哪三个字,王首春便指给他看,他由此记住了。

    大门口还站着两排披甲执锐的精兵。

    两个门房都是柳蓁蓁特意从自己以前的亲随中拨过来的老人。

    两人都认得他,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陪着他仰头看。

    一个门房笑眯眯道:“林小郎,这牌匾气派吧,这可是陛下御笔亲题的,放眼整个龙渊国,也是头一份。”

    另一个门房接话道:“是啊,如此盛宠,咱们安定王真正是头一份。”

    林江河被那句林小郎喊得受宠若惊,立刻冲着两人拱手:“都是陛下抬爱。”

    他跟在林燕然身边久了,也能说两句场面话。

    两个门房便越发高兴,分出一人跑进去通传。

    跟着两个门房一起来的,还有一批忠心可靠的仆从。

    他们都是恭亲王府的家生子,勤劳踏实,自幼便在恭亲王府长大,见多识广,龙安城的达官贵人都识得。

    安定王府新立不久,最需要这样的人来帮忙打理。

    王首春对此事是举双手赞成,人来到府上第一天,她就分了个管事的职,让新来的领头柳兴当了。

    这就相当于她是大管家,柳兴是二管家。

    剩下那个门房又对着林江河的耳朵低声说道:“林小郎,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安定王回老家去过年后,陛下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呢,那金银珠宝是一车车往府里送,最重要的是,陛下特许了安定王拥有三百私兵的配额,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要知道恭亲王府的私兵,也不过是五百人,前大将军司马胜的私兵也只有一百人。”

    “这可是从所未有的恩宠。”

    林江河这才知道大门口这两排精兵是怎么回事,原来都是陛下赏赐的私兵。

    他心头不由地火热起来,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是他能看得见,能感受得到,以前跟着郎君在神瑶国打仗,那可是连个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大家落脚在公主府,怎么看都像是寄人篱下。

    哪像是现在,郎君不止有了自己的府邸,还封了王,世袭罔替,代代相传,他们这些跟着她的人也都鸡犬升天了。

    林江河想到这里,便有些着急,忍不住往里快走,他得赶紧把消息告诉大家,让大家伙一起想办法。

    走到二进门时,顾玉婉和王首春在众人簇拥下赶了出来。

    顾玉婉老远就伸长了脖子搜寻林燕然的身影。

    “江河,我姐姐呢?”

    王首春跟着问道:“江河,你怎么突然来了?是不是郎君有什么吩咐?”

    林江河赶紧行了礼,道:“顾小姐,王管家,我是专程来送信的,神瑶国的女皇陛下又来了,现在正在凤凰镇。”

    此言一出,顾玉婉和王首春都是大吃了一惊。

    “什么?你是说女皇陛下又去了凤凰镇?那郎君怎么样?”

    “我姐姐被欺负了吗?”

    “女皇陛下带了多少人马?是什么意图?”

    “我姐姐没事吧?”

    两人不住发问,林江河都腾不出来嘴来回答,就在这时,旁边又插进来一个声音。

    “林燕然怎么打算的?她回去神瑶国了吗?”

    原来是正在安定王府做客的柳翰飞,他也跟出来凑热闹了。

    林江河被问的满头大汗,总算挤出来一句话。

    “世子、顾小姐、王管家,你们问的我也不知道啊,女皇陛下来的当天,我就被安排出来送信了,不知道我走的这几天郎君有没有被哄回去。”

    顾玉婉和王首春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

    林江河临走时被赤豹和陈小花逮着一通叮嘱,要他务必将消息送到柳大夫手里,可是他现在的身份根本见不到柳蓁蓁。

    这时见大家都不说话了,他急得抓耳捞腮。

    “顾小姐,王管家,你们倒是说话啊,该怎么办啊?还有柳大夫那边,你们是不是去说一声?”

    王首春看了顾玉婉一眼,林燕然不在,安定王府名义上的主人便是顾玉婉。

    顾玉婉年纪虽小,但是作为原著里的天下第一富婆,那决断力可是非同一般,当即道:“走,我们进宫去见柳姐姐。”

    这种凑热闹的事,柳翰飞哪能错过,何况还事关自己妹妹,他立刻兴冲冲地道:“正巧,我有几日未曾见到妹妹了,刚好一起去宫里瞧瞧。”

    三人一拍即合,立刻进宫。

    林燕然离开龙安城前,对林凤凰下了死命令,要她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柳蓁蓁身边,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得离开。

    便是拜年,也不准她回去。

    林凤凰起初是开心的,因为可以留在柳蓁蓁身边,而且还是日夜不离的那种。

    但是很快,她就开心不起来了。

    因为自从林燕然离开后,柳蓁蓁就变得郁郁寡欢。

    柳蓁蓁不开心,她也不会开心。

    三人的到来,让她有些意外,接着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期盼来。

    也许,柳蓁蓁看到他们来了,会变得高兴起来也说不定呢。

    她立刻进去宁安殿里通传。

    “陛下,世子、顾小姐和王管家来了。”

    她改了称呼,虽然不太习惯,可是既然做了柳蓁蓁的御林军总统领,她便要遵守宫里的规矩。

    如今这声陛下,喊的也越来越熟练了。

    柳蓁蓁正在批改奏折,闻言愣了一下,旋即从椅子上起来,语气略带激动地道:“真的?”

    又连声道:“凤凰,快宣他们进来。”

    林凤凰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这些时日一直皱着的秀眉总算舒展开了,心中也为之雀跃,赶紧扬声道:“臣遵旨。”

    少倾,林凤凰领着三人进来。

    柳蓁蓁忙让人看座、上茶,自己则丢下成堆的奏折,同三人闲话起来。

    她本是活泼爽朗的性子,生平最喜欢交朋结友、打抱不平,如今却要拘束在宫中,与一帮天底下城府最深的人打交道。

    那份憋闷可想而知。

    此时兄长和旧相识一起到来,自然是一扫颓丧。

    聊了几句,她立刻有些高兴地吩咐左右。

    “来人,立刻去通知御膳房,今日中午多做些好菜,朕要设宴。”

    “奴遵旨。”大太监一路小跑着出去吩咐,陛下高兴,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更高兴。

    可是这道圣旨下了之后,柳翰飞、顾玉婉、王首春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忐忑起来。

    柳蓁蓁立时察觉不对。

    “你们今日一起来找朕,莫非是有事?”

    三人沉默片刻,还是柳翰飞说出来由。

    “妹妹,有琴明月又去了凤凰镇,正和林燕然在一起。”

    柳蓁蓁定格在脸上的欢欣之色,一寸寸变得黯然。

    柳翰飞哪舍得见她这幅模样,赶紧道:“妹妹,你别顾着伤心啊,你要是喜欢她,就去追去。”

    顾玉婉和王首春担心地望着。

    柳蓁蓁忽地挤出一个极为惨淡的笑。

    “哥哥说什么傻话呢,燕然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柳翰飞急了,忍不住站起来道:“妹妹,你这才是傻话,你既然喜欢她,便去追求她,她当众和有琴明月和离了,又未同她和好,你喜欢就去追,你不追,她怎么知道你的心意,你又怎么知道她和你在一起不开心呢?”

    顾玉婉有点左右为难,抿着嘴唇,没说话。

    她把林燕然和柳蓁蓁都当成亲姐姐看待,打心眼里希望她们两个都幸福。

    如果两人真的能喜结良缘,她自然是举双手赞成。

    可现在的问题是柳蓁蓁喜欢林燕然,林燕然却只当柳蓁蓁是姐姐,这事就难办了。

    她没法去帮谁说话。

    帮柳蓁蓁,那林燕然的意愿怎么办?帮林燕然,那柳蓁蓁的难过怎么办?

    王首春的身份是林燕然的管家,自然更不好开口。

    柳蓁蓁陷入沉默。

    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转而道:“哥哥,我们不说这些了,难得你们今日来,且和我说说安定王府装扮的如何了?大家住的可还习惯?”

    柳翰飞听出她不想谈论此事,只好就此住口。

    到了午间吃饭,三人便拣着些旧时趣事谈论。

    柳蓁蓁也时不时附和一二,只是任谁都能看得出,她在强颜欢笑。

    临别时,柳蓁蓁又着人端来新献上的贡品,要三人任意挑选。

    顾玉婉终于忍不住了,

    她起身走到柳蓁蓁身边,像是往常一样抱住她手臂,担忧地瞧着她。

    “柳姐姐,婉儿知道你一定很伤心,婉儿能感受的到。”

    “可是,婉儿还是希望,你可以短暂伤心,不要一直伤心下去,因为伤心对身体不好,因为婉儿和姐姐,还有我们大家都会担心你。”

    “你看你最近瘦了好多,姐姐知道,肯定也会心疼的,而且姐姐临走时对我千叮嘱万叮嘱,要我一定照顾好你,你现在这般憔悴,婉儿和姐姐怎么能放心呢?”

    柳蓁蓁性格一贯开朗洒脱,从来都是她给其他人开解烦恼,可也正因为如此,她的烦恼很少有人能懂。

    这些时日来,她憋在心里,无人诉说,无处诉说,唯有暗自伤神。

    此时顾玉婉一席话,便如一碗热汤暖到了心窝,她心事被猝然触及,竟自哽咽。

    仓促地背过身去,垂首抹了抹眼睛。

    这才转身摸了摸她的头。

    “好,姐姐听你的,姐姐不伤心了。”

    王首春见状,便起身悄悄走到柳翰飞桌子旁,冲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出去。

    柳翰飞有些不情愿。

    他才见到自己妹妹呢,还没说上几句话。

    王首春只好伸出两根手指,去捏住了他衣袖,拽着他往外走。

    “你你你……”柳翰飞何曾见过这么放肆的坤泽,立时羞红了脸。

    脚步却不由自主跟了出来。

    到了殿外,他立刻发了世子脾气,使劲儿一拽,拽脱了袖管,接着便拂袖而立,背对着王首春冷哼了一声。

    “王管家,你也太放肆了,竟敢这么支使小王!”

    王首春笑眯眯地赔了个罪,而后道:“世子,你没看见婉儿哄着陛下呢嘛?要是我们都在,陛下怎好意思同她说心里话,所以才拉你出来,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柳翰飞本就不是小气之人,听她说的有理,气也就消了,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那你也不该这么拉拉扯扯的,若是传出去,小王是乾元自然无惧,可你是坤泽,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王首春倒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不禁眨巴了下眼睛。

    “哎哟,世子你看我,天天顾着忙,连自己是坤泽都要忘了。”

    “多谢世子提醒,小女子感激不尽……”

    她敛衽一拜,倒把柳翰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大度地摆了摆手。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他说到这里,神情忽地一顿,脸上神色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觑了王首春一眼。

    “咳,那个,王管家,你要真是感激,也不是不行……”

    王首春暗地偷笑,面上却装作一本正经地道:“小女子愚钝,还请世子明言。”

    柳翰飞又咳了一声,道:“那个,林燕然不是制作了两副五子棋的棋盘吗?小王想借来一副用用。”

    王首春笑眯眯道:“都是自己人,何须言借,待会儿出宫,小女子便让弟弟给世子送去,左右手里还有图纸,再做几副便是了。”

    柳翰飞大喜过望:“好,那便这么说定了。”

    王首春望着他兴高采烈的背影,暗叹,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柳蓁蓁性格磊落大方,柳翰飞性情也是宽厚温和。

    美中不足就是柳翰飞不喜朝政,也没掌兵,等无名前辈退隐,那些大臣摸清了底细,少不得要结党营私,贪赃弄权。

    到时候,柳蓁蓁背后便缺一棵大树。

    如今,郎君尚在龙渊,她便是这棵大树,兵权在手,可定江山,可若是郎君回去神瑶国了呢?

    顾玉婉陪着柳蓁蓁说了许多知心话,将她哄得开心后出来,王首春却没随着她一起出宫。

    她独自去见了柳蓁蓁,和她有一番对话。

    “陛下是要放弃了吗?”

    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柳蓁蓁凝眸,盯了她一眼,神色间略有不悦,却未动怒,而是平静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王首春心头暗叹,旋即又生出一份钦佩来。

    “陛下胸襟,民女佩服,民女若是在陛下的位子,势必是要拼个头破血流,方可罢休。”

    柳蓁蓁摇了下头。

    林燕然不是别人,林燕然是林燕然,她的意愿是没人能改变的,她有些庆幸自己懂她,因为这份相知,她更不愿左右她的心意,因为这是她和她之间最珍贵的东西了。

    可是她又有些讨厌自己太懂她,因为太懂,所以她没法罔顾她的意愿而去追求一己之私。

    燕然说了把她当姐姐,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便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以前骗过她很多次,可唯独这件事,她不会骗她的。

    这些天来,她无数次安慰自己,燕然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想到这份幸福,不是自己给与的,她还是难过地流泪。

    王首春又道:“民女有些肺腑之言,想说与陛下,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柳蓁蓁道:“你说。”

    王首春道:“虽则陛下愿意放手,可是郎君的身份,却不是说割舍便能割舍掉的。”

    “其一,郎君是龙渊国人,这个身份从一开始,就受到了神瑶国文武百官的忌惮,如若郎君与神瑶国女皇陛下和好,这个身份依旧会伴随她。”

    “其二,郎君如今又蒙陛下恩宠,做了安定王,手掌龙渊国数十万大军,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她以这样的身份去了神瑶国,势必面临两个阻碍。”

    “难题之一,她如何能让神瑶国诸众相信 ,她没有弄权之心?或者说,神瑶国如何接受她成为他们女皇的妻郎?”

    柳蓁蓁道:“这是明月要考虑的问题,若是她依旧不能解决这个难题,那她还是会失去燕然。”

    王首春点头,继续道:“难题之二,便是与陛下您有关了,郎君携此盛宠,若去了神瑶国,龙渊国的文武百官如何看待她?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时间久了,诽谤的人多了,再坚定的意志,也是有可能动摇的。”

    柳蓁蓁慢慢眯起了眼睛,凝视着她。

    王首春说的很直接,她是在告诉她,林燕然若是以安定王的身份和有琴明月相爱,难保不会有小人诽谤,一次两次她不会相信,可是次数多了呢?她会不会动摇?

    当初有琴明月便是因为这种不信任,伤害了林燕然,要是龙渊国也来一次,林燕然怎么办?

    这个问题十分之尖锐,尖锐到了让柳蓁蓁勃然失色,不过她依旧没有发作,而是平静又坚定地摇头。

    “不会。”

    她没有解释原因。

    有些秘密,不需要有人知道。

    当初无名将她叫进屋里,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就让她同意了继承皇位。

    无名说:“你喜欢林燕然,那么,你只有做了皇帝,才能真正保护她。”

    她同意了,她当了皇帝,给与了她应有的一切荣耀,也铲除了所有一切不利于她的风险。

    这是她的初衷,她不会改。

    王首春也没有追问,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民女方才所言,太过放肆,请陛下降罪。”

    柳蓁蓁平静地抬了抬手:“起来吧,你也是为燕然好,朕不会怪你。”

    王首春却没有起来,继续道:“郎君若是与神瑶国女皇陛下和好,以她的性情,想必为了避嫌,不会带凤凰镇的老乡过去,届时她与那些远嫁他乡的女子无异,民女愿追随郎君左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还请陛下允准。”

    柳蓁蓁闻言一愣。

    王首春是林燕然的管家,相当于是家臣,去留她不可能去干涉,但是王首春对她说出来,必有用意。

    她很快想到了什么,肃声道:“你是担心朕怪罪到你弟弟身上吗?大可不必。”

    王首春抬起头来,直视着她道:“陛下君子坦荡,宽大为怀,民女和弟弟自幼相依为命,从底层挣扎而起,却不得不事事小心谨慎,而且——”

    “民女的弟弟王惊鸿,自小为了保命,也为了继承家传兵法,一直以坤泽之身,冒充中庸从军,今日坦承于陛下,自请降罪。”

    柳蓁蓁闻言一怔。

    军中不许坤泽从军,不止是因为坤泽力量弱小之故,还因为坤泽万一爆发信息素,极有可能引发士兵暴动。

    林燕然对她说过,王惊鸿是将帅天才,统兵多多益善。

    柳蓁蓁思虑片刻,问道:“此事,燕然可知晓?”

    王首春道:“郎君知晓,惊鸿用来遮蔽身份的药丸,便出自郎君之手。”

    柳蓁蓁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此事不必再提。”

    这是默认了王惊鸿的身份,并且不打算揭晓。

    王首春心中油然生敬,感激地磕了个头:“民女多谢陛下恕罪。”

    柳蓁蓁看了她一眼,沉吟道:“你和你弟弟的身份,朕已知晓,过些时日,朕会着刑部为你们家人翻案,还王家一个公正。”

    这句话顿时让王首春红了眼圈,俯首下去,又郑重磕了头。

    “民女和弟弟,多谢陛下厚爱。”

    “起来吧。”

    王首春起来后,默默擦了眼角。

    柳蓁蓁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既是将门之后,且颇有才华,若是留在龙渊国,也可成就一段巾帼不让须眉的佳话,想必燕然也是乐意看到的,为何不留下来?”

    王首春笑了笑,坦然道:“民女自然想过这些雄心抱负,但是民女和弟弟受了郎君的恩惠,必得要还,不然此生心不安。”

    “何况,有弟弟留在龙渊国重振王家,足矣。”

    她这话一出,柳蓁蓁才是真正觉出她的聪慧来,她将自己弟弟的把柄,亲自交了出来,那王惊鸿从今往后,便是可以放心重用的,哪怕位极人臣,也不必忌惮。

    而她愿意追随在林燕然身边,为她排忧解难,多多少少也取代了一部分她对林燕然无法付诸的关心。

    她深深看了她一眼:“朕知道了。”

    王首春躬身:“陛下,民女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去凤凰镇,陛下可有什么话带给郎君?”

    柳蓁蓁神情立刻变得颓然了一些,沉默半晌,才语气幽幽道:“听说燕然在编纂医书,你便替朕捎些上好的纸书给她吧。”

    王首春应了,临走前,她郑重道:“请陛下放心,民女和弟弟,永远是安定王的麾下,安定王也永远是民女和弟弟效忠的对象。”

    这句话像是一种承诺。

    意味着,王惊鸿永远尊林燕然为主帅,有他这位天才将领护主,哪怕林燕然不在龙渊国,也无人敢说林燕然的是非。

    柳蓁蓁不得不再次感叹,王首春真的很聪明,她不说他们姐弟效忠皇帝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只说效忠林燕然,反而让她更欢喜。

    王首春走后,她的伤心难过,便如山峦倾塌一般,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在身体里翻江倒海。

    平生第一次钟情一人,却不能不顾一切,放肆去爱,往后的无尽岁月中,恐怕每次想起来,都要遗憾吧。

    林凤凰悄悄走进来。

    瞧见她身心俱疲地靠在椅子上,微微仰首,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她的心立刻刺痛无比,失控地走过去,掏出了藏在怀里许久的手帕。

    小心翼翼伸过去,为她拭泪。

    柳蓁蓁惊觉,睁眸。

    两人对视,林凤凰满眼疼惜。

    柳蓁蓁失措地别开脸,低叱了一声:“凤凰,你越来越放肆了。”

    林凤凰立刻单膝下跪,闷声道:“我不是放肆,我是……我心疼你。”

    柳蓁蓁不禁一呆,扭头看了她一眼,皱起了秀眉。

    林凤凰双手捧出手帕,仰面瞧着她,满眼赤诚:“是新的,我一次也没用过,很干净。”

    柳蓁蓁犹豫了下,接下手帕,擦干了泪水。

    顿了顿,她道:“以后要注意言行,别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告你一状。”

    林凤凰立刻高兴地嗯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目光泛亮地道:“好,我记住了,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我发现了一个鸟窝,已经孵出了三只稚鸟,我带你去瞧瞧吧,它们毛茸茸的,很可爱。”

    柳蓁蓁皱眉道:“朕还要批改奏折呢。”

    林凤凰道:“我带着你快去快回,不会耽搁很久的。”

    柳蓁蓁叹气:“若是被人发现朕去看鸟窝,恐怕明日早朝便要被言官的口水淹没。”

    林凤凰皱着眉,苦思片刻,忽地道:“那你装扮成御林军吧?”

    最终,柳蓁蓁还是同意了,扮成个御林军,被她带着跳上大树,看见了那窝小鸟。

    她盯了半晌,忽地喃喃自语道:“要是燕然在,肯定也想来瞧瞧,兴许她还会捉些小虫子来喂它们。”

    林凤凰默默低了头,过了会儿,小声道:“燕然姐确实是很好很好的……就算她不喜欢你,也有人喜欢你的。”

    但是柳蓁蓁走神了,一个字也没听见。

    *

    林燕然将有琴明月拔掉玉米苗的那块地,重新挖了一遍,接着刨出一个个坑,撒上种子。

    那对母女多次要来帮忙,都被她劝走了。

    这是她第三次播种玉米。

    第一次在神瑶国的皇宫,刚撒上种子,就上了战场,第二次在凤凰镇,才长到半人高,又去了蛊神教。

    这一次,她想亲力亲为,完完整整地感受从播种到收获的快乐。

    等她埋下最后几个坑,听见蹲守在附近的那对母女发出了一声惊叹。

    抬起头,就瞧见山坡下走上来一条袅袅婷婷的身影。

    风吹拂着她的衣裙和帷帽,细软的布料裹卷着她的身子,勾勒出婀娜动人的曲线。

    她手臂上挎着个篮子,走的不紧不慢,安静地穿越山谷,像是一支美丽的花。

    林燕然收了目光,检查可能漏掉的土坑。

    心情好似没什么变化,却又有些不一样。

    她自己也说不出。

    有琴明月寻了个干净的草地,铺了布,而后往上一样一样摆东西。

    料峭的春风送来一抹淡淡的幽香。

    林燕然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有抬头,那对母女却忘了眨眼。

    等到有琴明月掀开帷帽,朝地里张望时,她们立时瞧直了眼。

    那个少女呆若木鸡,那个母亲则是喃喃道:“真是仙女下凡啊。”

    有琴明月冲着地里呼唤:“阿然,来歇一歇吧?”

    声音清清泠泠的,像是冬雪融作了春水,在晶白的鹅卵石上流淌而过,又像是珍珠一颗颗坠落在玉盘上,发出了婉转动听的声音。

    林燕然的心情又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心里有些抵触和她相见,可是又不想和她多费口舌,为了避免这种纷扰,她决定走过去。

    草地上铺了一块翠绿色的布,上面摆了一壶菊花茶,两碟点心。

    阳光洒满草地。

    黄橙橙的茶水,白色的芋头糕,红褐色的枣糕,看上去赏心悦目。

    她坐下来,端起茶水,一样吃了一块。

    有琴明月也在吃。

    两人一起瞧着地里的玉米苗。

    风有些凉,但因为阳光的照耀,显得很是温柔。

    有琴明月轻声道:“阿然,那次你在飞龙城送我的八珍糕,我很喜欢吃。”

    她顿了一下,忽然转过脸来,瞧着她。

    “我吃的很慢,因为舍不得一下吃完,所以藏在了书桌下的抽屉里,想你了便吃一小口。”

    林燕然依旧没什么反应,慢慢喝着茶。

    但是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惊了起来。

    只听她继续道:“你说完那句话就走了,可我因为那句话,想了好多天。”

    “那时尚在路上,我尚可以想,等回到了神京城,我便不可以想了。”

    林燕然淡淡道:“都过去了。”

    有琴明月轻声道:“在我心里,没有过去。”

    林燕然皱了眉毛:“你若是要我体谅,难道我当时没有体谅你?”

    有琴明月抽了下鼻子,声音变得有些闷闷的:“我知道我说这些话,你又难过了,可我就是这么贪心,以前要你体谅,现在还想要你体谅,我就是这么自私,霸道,一点也不好,可我还是想要阿然喜欢……”

    “因为明月两辈子只有阿然一个人喜欢。”

    林燕然被她这番话弄得又气又烦,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种纠结的心情是为什么。

    忽地从草地上站起来,恼道:“你对自己的认识,倒真是一针见血。”

    说完就气呼呼下了地,挥舞锄头哼哧哼哧地挖起来。

    有琴明月在背后细声道:“阿然,我把茶水和点心留下,你记得吃。”

    “……我回家给你烧饭。”

    林燕然气昏了头,胡乱想道:“你会烧个鬼的饭,不把厨房烧了就算是阿弥陀佛。”

    黄昏时回到家,还没进门就闻见一股焦糊味。

    她心里莫名一紧,不会真的把厨房烧了吧?

    跑进去一瞧,厨房狼烟四起,陈小花正往里面端水,见她回来了也顾不上回话。

    有琴明月独自坐在廊下。

    头发灰扑扑的,沾了不少烟灰,雪白的脸颊上蹭了块脏污。

    看起来灰头土脸。

    可是她的坐姿却又极优雅,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见她进来,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甚是平静。

    “抱歉,失了手。”

    林燕然心里涌出极奇怪的感叹,不愧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皇陛下,厨房烧着了,都能如此镇定。

    她没吭声,放下锄头,走去井边打了水洗脸,洗罢脸她往外走,还没跨出门槛就被揪住了衣角。

    “阿然,人家饿了。”

    她回头,有琴明月扯着她衣裳,墨色的眸,定定望着她。

    林燕然没好气道:“女皇陛下还真是会使唤人,烧了我的厨房,又冲我喊饿,等我去找灶王爷拜拜,看看能不能给你要点吃的。”

    有琴明月耳根发烫,悄悄垂下眼帘,却偷偷近前一步,将她衣裳揪的更紧了些。

    “阿然,人家真的饿了嘛。”

    “阿然……”

    她抵住她身上,扭着腰,轻轻蹭了起来。

    第170章

    林燕然不得不承认,这世间有些人,是得天独厚的,她集天地灵气于一身,艳绝盖世,天下无双,哪怕只是一个流转的眼神,一个细微的蹙眉,就能展露出风华绝代的美丽。

    只要她想,她的美丽就会随时随地化作无形的武器,从她不经意的言行中,从她似有若无的举动中,丝丝缕缕展露无遗,像是一张网,将你的心缠缚,将你的意志软化。

    就连她用那种楚楚可怜的表情说出强词夺理的话时,也会让你很难生起气来,甚至她只是安静又幽怨地望着你,一个字没说,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触动了。

    她感受着她香软的身体,一下一下在自己身上磨蹭着,隔着春衫也能感觉到那种窸窸窣窣的触感,这种感觉很美好,无法形容,奇妙至极。

    她甚至能感觉到,她每一下磨蹭,都像是带着钩子,在把她的心往外掏。

    她的心为之发软,头脑却又冷静异常,沉静地瞧着她。

    有琴明月立刻感受到了这种凝视。

    这是一种带着审视和思考意味的“看”。

    她以前很少去面对林燕然直视的目光,只有当她想威慑她时,她才会用锐利的,充满了帝王威仪的目光看着她。

    这一次,她终于彻底放下了帝王的身份,坦荡地,利落地,不带一丝遮掩和克制地看着她。

    接受着她的审视。

    无声的目光,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燕然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地道:“你真的只适合做皇帝,不如早日归去。”

    有琴明月不是很确定她这句话的用意,像是在劝退她,又像是在给她自己的心软加一层防护。

    但是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要她。

    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她终于明白,什么对她来说才是最珍贵的。

    她认真地看着她,神情镇定自若,可是内心是发慌的。

    林燕然分明是心软的,可她还是对她说出了这句话,这让她无法判断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有满腹经纶,可此时此刻,毫无用武之地。

    她有帝王心计,也有无双美貌,可对着她时,依旧寻不到应对之法。

    皆因林燕然和她一样聪明、果断、决绝,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这一刻,有琴明月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心智,平静又坚定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阿然,这世间的事,有时候是毫无道理可言的,譬如前世的我,压根不曾想过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譬如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深切地爱上一人。”

    她语气轻轻的,带着无可奈何的感叹,以及洞悉一切之后依旧无法克制的柔情。

    林燕然没有就她这句话有任何表示,而是看了她一眼,朝外走去。

    有琴明月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要留在原地等她,还是跟随她。

    就在这犹豫的一瞬间,她想到了以前的一幕幕,以前她总是犹豫的,衡量的,从未有不顾一切的时候。

    是阿然不值得她奋不顾身吗?

    不是的。

    她默默地回答自己,跟在了她身后,接着她快走几步,与她并肩。

    林燕然没有看她。

    但是她知道,她的余光肯定是看了的,她也知道她走在她身边。

    林燕然来到了陈小花家里。

    陈小花的娘正在往厨房抱柴火,打算做晚饭了。

    林凤凰的娘陈芳坐在廊下挑拣黄豆,旁边的瘸腿桌子被石头垫着,上面点着盏老旧的油灯。

    林凤凰本来要将陈芳接到龙安城,奈何老人家年纪大了,舍不得背井离乡,便不肯去,林燕然劝她去住自己的新宅子,她也不肯,陈小花便干脆将人接到自己家里,和自己娘做个伴,如此倒也省事。

    她一走进去,两位老人家就都瞅了过来,笑呵呵地打招呼:“小然来啦。”

    接着发觉她身边还有个人,不由地细细打量,这一看,陈小花的娘率先惊叫起来:“哎哟小花她姑姑,你看谁来了,这不是小然的娘子吗?”

    “哎哟,快请,快请进——”

    整个凤凰镇的人,谁不知道林燕然娶了个女皇做娘子,中间的曲曲折折这些乡民不知道,但是知道林燕然不止娶了个女皇,还被另一个女皇封了王。

    现在真龙天子来到自己家里,那还得了?

    陈小花的娘立刻高兴地合不拢嘴,手脚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放。

    哗啦一下丢下手里的柴火,将手往自己围裙上擦来擦去,又想去搬椅子,又想去倒水,着实忙的手足无措。

    林燕然抱起柴火:“婶子,你歇着,我来做饭。”

    陈小花的娘却压根顾不上回她的话,热情洋溢地看着有琴明月道:“陛下您快坐,陛下您渴了吧?我给您倒水,不对,是泡茶——”

    有琴明月有点招架不住这种热情,赶紧装作羞答答地道:“你们去忙吧,我不渴,我要给阿然打下手。”

    说着钻进了厨房。

    林燕然正在点灯,接着又引燃了柴火,往灶膛里填。

    有琴明月走到她身边,揪了揪她袖子:“阿然,阿然。”

    她想让她帮忙解决这种无所适从的情景。

    林燕然却没理她。

    陈小花的娘已跟了进来,热情地搬了张凳子,请她坐。

    有琴明月只好坐下。

    陈小花的娘仍没离去,站在厨房门口,乐呵呵瞅她。

    有琴明月被看的浑身不自在,又去扯林燕然袖子:“阿然……”

    小小声的,充满了求助。

    林燕然往灶里扔了两根木柴,拍了拍手道:“婶子,你快出去吧,凡人不能直视天子,被发现是要罚银子的,起步罚十两。”

    吓,十两?!

    陈小花的娘顿时吓了一跳,先是捂住了眼睛,接着往后退,等她退到廊下,冲着陈芳小声嘀咕:“哎哟她姑姑,你怎么不提醒我,哎哟我刚才看了好多眼,不会真的罚银子吧?”

    陈芳冲她呵呵笑了两下,又低头去挑拣黄豆。

    有琴明月松了一口气。

    接着嗔怪地看了林燕然一眼,尽会胡说八道,朕本来就凶名在外,还给朕抹黑。

    不过也好,别人都不敢看她,那就留她一个人看吧。

    她莫名有点高兴,取了火钳,开始填柴火。

    火越烧越大,锅里的菜籽油滋滋冒烟,林燕然往里打了六个鸡蛋,立刻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像是要着了火一样。

    有琴明月吓了一跳,扔下火钳就慌里慌张地往外跑。

    然后她转了个弯,跑到了林燕然身后。

    “阿然,我怕。”

    林燕然僵了一下,心道,杀半步蛮神时都没见你变色啊,现在煎个鸡蛋居然花容失色,定是又来使美人计。

    她便依旧不理睬她。

    有琴明月却是真的吓到了。

    她从来没见过人开油锅啊,更没听过鸡蛋丢进热油里噼里啪啦的声音。

    而且林燕然还不理她。

    她慌张地抱住她的腰,抱得紧紧的,将脸埋在她身后,用快要哭出来的腔调道:“阿然,人家真的怕。”

    这话一出来,林燕然努力维持镇定的心境,赫然破裂。

    她几乎是克制不住地想去揉揉她的头。

    但是她正要转身的瞬间,发觉双手被占住了,右手抄着锅铲,左手正抓着一把洗过的青菜。

    她便平静地道:“那你出去吧。”

    有琴明月立刻受伤无比,不止没松手,还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感觉出来,林燕然对她确有心软,但是不多。

    或者说,她不愿意给太多。

    她掏一掏,才会出来一点。

    她要动用她所有的聪明才智,将曾经用来争夺皇位的谋略,全都用在她身上,同时还要融入全部的心血和真诚,才能打动她。

    她轻轻抽了下鼻子,委屈又倔强地道:“阿然,人家不怕了。”

    林燕然没再说话,飞快地翻炒着蛋花和青菜,而后往锅里加了两大瓢井水。

    火势很旺,她便也没动弹,站在锅旁开始搅拌面糊。

    木柴发出烧灼的声音,锅里的水也开始冒泡,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响。

    有琴明月好奇地从她背后探出头来,往锅里瞧了一眼。

    “煮什么吃?”她问。

    林燕然道:“面疙瘩。”

    有琴明月越发好奇了,还要再问,见她猛地揭开了锅盖,一股蓬勃的热气升腾了起来,又将她吓得往后缩。

    林燕然端起那碗面糊糊,往沸水的锅中略微倾斜角度,而后用筷子往里面赶面糊。

    一绺一绺的面糊,掉在了沸水中,立刻翻滚着,变色,定型,凝结成一个中间鼓两头细的面疙瘩。

    有琴明月微微睁大双眸,看的忘记眨眼。

    她还从来没吃过这种面食。

    情不自禁仰面,瞧着林燕然专注制作面疙瘩的模样,灯光昏黄,升腾的水汽中,她的侧脸清俊秀美。

    她忽然觉得,若自己不是皇帝,只是个底层乡民,有林燕然在,日子也必定过的有滋有味,因为她总是能解决难题,总是带给她惊喜和希望。

    很快,面疙瘩就赶完了,林燕然舀了些沸水在碗里荡漾了一圈,而后倒进锅里。

    透明的面汤融入面糊,立刻变得浑浊粘稠起来。

    她抄起锅铲,往里搅拌,接着开始放调料、盐巴。

    少倾,面疙瘩煮好了。

    林燕然先盛了一碗,犹豫了下,又盛了一碗。

    “吃吧。”

    语气很平淡,说完她就端起了自己那碗,拿了双筷子,一边搅拌一边走出厨房。

    “婶子,开饭啦,你们自己盛吧。”

    陈芳和陈小花的娘连声应着,却没敢马上进去厨房,等了片刻,有琴明月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林燕然从廊下拽来了一张小木桌,用脚勾来一张矮凳,接着又勾来一张矮凳,然后坐了下来。

    有琴明月一眼瞧见她动作,眼神落在她面上,柔情似水地看了一眼。

    林燕然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甚至没看她,可是她给她盛了面疙瘩,还给她勾来了凳子。

    她心里滋味有些无法言喻。

    林燕然的心软,是一点一点的。

    她必得好生维护。

    两人安静地吃了晚饭,林燕然挑亮油灯,继续编纂自己的医书,有琴明月坐在她旁边,练字。

    日子开始变得有条不紊。

    林燕然白日下地,除草,观察玉米苗,夜间编纂医书。

    有琴明月一直陪着她,她不敢太快。

    林燕然不是普通人,她所有的意图,她都可能洞悉。

    操之过急,恐要让她的心软退缩,令她的努力付之一空。

    她想以她妻子的身份,陪伴着她,她做乡民,她就是乡民的妻子,和她一起种田打猎。

    但是很快有件事,打乱了她所有节奏。

    王首春带着人从龙安城赶回来了,一同到来的还有柳蓁蓁的丰厚赏赐。

    有琴明月得知消息时,再也淡定不了了。

    她匆匆赶过去,刚踏进陈小花的院子,就看见林燕然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厚厚一摞未曾书写的纸书,上好的澄心堂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一看就御用贡品。

    林燕然手持一柄宝剑,正在细细把玩。

    那宝剑的剑鞘光华不显,通体乌黑,镂刻了双龙戏珠的纹理,看起来古朴又神秘,而抽出剑鞘的宝剑,则是光芒自现,闪烁着幽幽的寒光,绝对是名匠打造的绝世孤品。

    她心中一动,想到了传说中的一柄宝剑,脱口道:“这是龙渊国太祖皇帝的贴身宝剑,听闻乃是出自闻名天下的铸剑大师沧渊之手。”

    林燕然正在惊叹宝剑之精湛,闻言情不自禁地道:“是啊,正是传说中的逍遥剑。”

    有琴明月抿了唇,坐到了她身旁。

    林燕然天生就富有钻研精神,被宝剑吸引,一直爱不释手地欣赏着,把玩着。

    仿佛忘了她的存在。

    有琴明月一直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她和她说话。

    而看着林燕然着迷的模样,她充满了一种柳蓁蓁比她贤惠体贴的挫败感。

    甚至于,因为她以前那些过失,她的难受都变得说不出口。

    林燕然离开神京城前,将她外祖母的贴身佩剑还了回来。

    而那把剑,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不得是她送给林燕然的,而是林燕然为了帮她讨还公道自己争取来的。

    以前,她什么好东西都没给过林燕然,现在,别人把天底下的好东西,都送到了林燕然面前。

    而等她想送的时候,林燕然压根不想要了。

    林燕然把玩宝剑良久,又将纸书收好,走去洗漱,洗漱完毕,发现有琴明月还呆呆坐着。

    她便冲着屋外道:“送你们陛下去歇息。”

    冷寒在外面应了一声。

    林燕然便没再管,径直走向房间。

    等到转身要插上门栓时,瞧见有琴明月站起了身,双眸直勾勾地望着她。

    忽然,朝着她一步步走来。

    而她的神情和举止,就像是她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一般,以至于林燕然顿住了,没能及时关掉房门。

    有琴明月已走到了她面前。

    她仍是直勾勾地望着她,林燕然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静,她就猛地扑到了她怀里,接着发出了哽咽声。

    她听见她伤心欲绝地道:“阿然,我又吃醋了。”

    她说完这一句,发出了鼻音浓重的抽泣,像是惊怕的小兽一样,紧紧抵住她的脖颈,泪水飞快地打湿肌肤,那种湿热的感觉,令林燕然一动不动。

    “我知道我不好,我没有柳蓁蓁温柔贤惠,更不够体贴,而且我还小心眼,霸道不讲理,只想独占着你,别人看你一眼,我便要不舒服,别人同你关系好,我更是难受的睡不着觉……”

    她越说泪水越多,越说越是清楚地明白,林燕然是和她一样聪明的人,在她面前,她的帝王心计根本不管用,她的满腹谋略都是摆设,而且她还是这样一个拥有缺点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像林燕然一样坦诚、真实、掏心掏肺。

    她不止要将以前藏着掖着的那些温柔、脆弱痛痛快快地展露出来,用以绑缚她的心,还要将自己的阴暗面都剥出来,淋漓尽致地让她知晓。

    她要坦坦荡荡地,面对她,也面对自己,将选择权放到她手上,看她会否再一次爱上这个并不完美的自己。

    “阿然,以前你忙着筹办群英会时,我就是这样吃醋,心眼小的可怕,因为吃醋,甚至故意不去关心你,和你赌气,还撵你去外间睡,我那时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心思,我不好意思说,可是我又心里不舒服,我以前什么事都是闷在心里的,我想你自己发现,还想你来哄我……对不起,我知道我做的很差,在你最需要关心的时候,却只会和你赌气,对不起。”

    “我其实知道你的人品,我知道你不会和柳蓁蓁有不当行为,可是我因为自己的不舒服,总想寻个由头发泄自己的不痛快。”

    “阿然,我当皇帝久了,便只会以势压人,只想让你顺从我,按照我的想法行事,对不起,我那时心中充满权欲,纵然对你有情,却也被权欲压了一头,以至于我没将你放在妻郎的位置对待。”

    “是我不好。”

    她忽然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过来,昏黄的灯光将她的泪脸映照的凄美无比。

    “阿然,我今日才明白——”

    “我其实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我从没得到过真心,我从没得到那么好的爱,我害怕失去,我不知道怎么留住,我只能用皇帝的权势去捍卫,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会伤你那么深。”

    “阿然,明月有很多很多不好,可是在你爱上明月的时候,明月也对你动心了,只是她太笨了,她不知道怎么去爱,也不知道怎么维护爱,她只会用她自以为是的权力去抓住想要的一切。”

    “对不起。”

    “对不起……”她伤心地抽泣起来,哭倒在她身上,“原谅明月好不好?”

    林燕然将她抱起来,送回了自己家的偏房,并替她盖好了被褥。

    有琴明月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很怕她走。

    林燕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有琴明月一直抓着她的手。

    后来她挂着泪睡着了,还抓着她的手。

    林燕然失神地看着她,又是许久,她露出个苦笑。

    你看这个人,当初将她伤的遍体鳞伤的是她,现在惹得她夜不能眠的还是她。

    她简直是她的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