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皇帝萧敏皱眉道:“选个不太惹眼, 又会带兵的,速去速回。”
把魏尚书给说得一脸迷茫:“……”
这样的将领只有边疆才有,倘若临时选将召回京城, 再快也得十天半月,黄花菜都凉了。
“陛下容臣想想。”
“夜深了, ”皇帝摆手道:“回去想吧。”
“是,陛下。”魏淳施礼告退。
次日早朝, 他在朝堂上提出这个问题,群臣为此争吵不休, 到散朝后也没有吵出个所以然来。
魏淳发愁地从皇宫出来, 走到皇宫门口时, 恰好碰上史玉皎进宫来给两位皇子授武艺,迎面碰上, 相互执礼寒暄几句, 各忙各的去了。
回到兵部,魏淳跟同僚说道:“圣上要找个会领兵, 又不大起眼的将军去增援寿州, 剿杀贼寇, 你们觉得能举荐谁?”
同僚:“除了御林军将领顾周,在朝中会领兵的还有谁?”顾周多煊赫威风啊,可算不上不起眼,更何况他担任着京城的防御, 也走不开啊。
其余能用的将领都在边关。
魏淳脑中灵光一闪, 想起方才遇到了史玉皎:“你们说史将军怎样?”从西南解甲回京后, 她一直领正三品武官的俸禄,还是正儿八经的武将,没有比史玉皎更合适的人选了。
同僚:“按说是够格的, 只是当年史将军出征那是迫不得已,而眼下,朝中文武济济,要是再用一女将,只怕让天下人笑话……”
魏淳:“……”说的也是,当年只有史家军擅长在西南边疆作战,将领非从史家人中出不可。
他想了一夜,苦思无果,次日上朝时被皇帝问起,只好道:“臣以为史将军可担此任。”
群臣一齐挑眉又皱眉:“这……”当年就反对史玉皎执帅印领兵的那拨人,此次依旧反对。
而且声音很大:“陛下,不可啊,我昭朝岂能一而再再而三让一女子领兵……”
甚至有大臣连“牝鸡司晨”之类的话都嚷出来了。当初那次他们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女子,而这次,确实怕史玉皎立了大功,
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听着听着,脸色的怒色越来越重,然而群臣不肯让步,君臣双方僵持住了。
这时候庄王萧承钧说道:“父皇,儿子曾在西北监军,知晓一二军中事务,不如儿子挂帅,让史将军为先锋,我二人必能合力除去李虎这一伙贼寇。”
这是难得捞军功的机会,他早望眼欲穿。
音落,群臣眼睛一亮:“陛下,庄王殿下挂帅,更能震慑贼寇啊。”
皇帝迟疑了片刻:“此事朕要再想想。”毕竟要抽调京城的御林军,对他来说是天大的事情。
但是皇帝没有一口回绝他,这让萧承钧有所期待:“是,父皇。”等下了朝之后,皇帝将一干重臣叫去上书房,问他们:“庄王想挂帅剿匪,你们怎么看?”
右丞相曹慈说道:“陛下,正如在早朝上所说,殿下要是挂帅出征贼寇,从气势上定能震慑他们,且御林军本就是皇家卫队,让史将军领兵多有不妥,不如殿下名正言顺,臣以为,没有比庄王殿下更合适的人选了。”
“可是庄王不懂领兵作战……”皇帝犹豫道:“朕怕他轻敌。”
兵部尚书魏淳:“陛下,殿下只是挂帅,怎么作战还要史将军定夺。”
皇帝萧敏想了一想说道:“传庄王来见朕。”
“另外,把史将军也宣过来吧。”
庄王萧承钧下了朝后没离开皇宫,他赌皇帝定会同意他挂帅出征,果然,近晌午时分,大太监丁吉来宣他去上书房了,心中大喜:有戏。
果然,他到了上书房之后,皇帝说道:“朕加封你为匡稷元帅,让你去寿州平叛,不过,朕有句话,你记好了,凡是作战的一应事宜,悉听史将军的。”
庄王:“是,父皇,儿子谨记。”
史玉皎随后来到上书房,她在路上从太监丁逢嘴里套出话儿来,得知要她去寿州打仗,很是意外,又见庄王萧承钧一脸得意又带几分亲切地看着她,霎那明白了个大概,她对着皇帝施礼:“陛下。”
皇帝看了一眼庄王,才对她说道:“朕打算调三千御林军增援寿州,念及史爱卿镇守西南十多年从无散失,这次,朕打算遣你去,你意下如何?”
“臣愿往讨贼,铁马萧萧,誓杀贼寇,”史玉皎微偏头看了庄王一眼:“只是……臣打仗一向不按常理出兵……”
她就是想当着皇帝面说清楚,到了战场上,怎么调兵遣将,听谁的。
皇帝:“朕方才已对庄王说过,史爱卿乃沙场宿将,如何布阵如何攻守,全由史爱卿定夺。”
她要的就是这句话:“臣领旨,谢陛下。”
“拿朕的虎符来,”皇帝铿锵一声,带着几分豪气说道:“调精兵三千。”
说完,命史玉皎接过兵符,用以调兵。
众臣俯首叩拜:“是,陛下。”
翌日,萧承钧之外,以平西将军史玉皎为先锋大将,由他二人率侍御林军三千,十二位将领,即日起出兵寿州。
……
他们出兵后,董寻与朱尧二人向皇帝上奏,再次提议设常平仓。
然而朝堂上的反对声还是一浪高过一浪,董寻在朝廷上同反对者辩论险些体力不支晕厥过去,被朱尧搀扶着出了皇宫,这事儿轰动的可以写进董家的家谱了。
京城的董寻和朱尧二人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常平仓的事情上,
但他不屈不挠,日日早朝都要上奏,群臣们撸起袖子挥起拳头都准备要揍他了,这时候京兆尹温至来了句灵魂的话:“陛下,不得不未雨绸缪啊,要是再有下次,天下人会说是陛下不允许设,每个朝代都绕不过去,陛下……”
皇帝萧敏怒道:“牵扯于朕,打三板子。”
一下子把注意力给转移了。
温至在京为官三十多年,为人圆滑厚道,朝臣与他交恶的少,纷纷求情道:“陛下,温大人年纪大了……”
“罚俸半年,”皇帝看温至颤巍巍的确实不年少了,不耐烦地说道:“退下吧。”
半年的俸禄也就二十来两银子,是极轻微的惩戒了。
董寻又上奏:“陛下,请设常平仓。”
皇帝“咣”的一声拍了下龙椅的扶手,群臣扑通一声跪下,胆子快要吓破的时候忽然听见他问:“平安县的旧仓不能用了吧?”
“那地方荒废这怪可惜的。”
这是同意设常平仓了!
董寻一激动又险些晕过去,他与京兆尹温至、京兆少尹林瑄一起奏道:“是,臣等决不让它再荒废下去。”
常平仓的事算是有了眉目。
“赶快写信告诉沈大人一声,”董寻对朱尧说道:“让他跟着高兴高兴。”
朱尧:“倒不如留着回来给他个惊喜。”
“都行。”董寻笑得叫人着迷:“反正,事儿办成了。”
要不是他身体不好,今儿一定大摆酒宴,喝个天昏地暗。
……
史玉皎、庄王萧承钧帅三千御林军从京城出发,临行之前,皇帝再三交代:“绝不可贪功。”
“是,父皇,”他说道:“儿子此去只管保寿州安危。”
他们轻车简从,行军八日后到了寿州城下。
李虎的部下被济南府兵拖住,还没抵达。
入城前,庄王萧承钧一身铠甲,骑在马上人模人样的,他对史玉皎说道:“本王观寿州城池坚固,李虎一帮锄头军攻不破的,不如咱们出其不意兵临寿张,去和李虎碰个面如何?”
他盘算着利用李虎想要被朝廷招安的心理,可以想个办法,诱捕李虎等人,然后把他聚而歼之。等李虎一死,这些人还不是树倒猢狲散。
庄王是有私心的:他要是一举擒住李虎,这功劳大,就没沈持他们什么事了。
史玉皎:“殿下,沈大人在给陛下的奏折中说,李虎此番攻打寿州,是想日后作为他的安身之处图江南的,必是遣尽麾下精兵强将,下官以为,咱们不可随意去寿张而不顾寿州。”
庄王:“……”
他在心中骂了句粗话:被个娘们儿掣肘真窝囊。
史玉皎也不理会他,不经意露出虎符在他眼前一晃,提醒萧承钧,这次出征得听她的。
庄王无奈,只得拿出帖子,命人送给寿州守将白泰。
片刻后,白泰亲自出城相迎,将史玉皎等众迎入城内。
……
李虎挑了两万精兵从寿张出发,他们本打算急速向寿州行军,但是事与愿违,仅仅两日后,济南府兵在尤凤的率领下从斜刺里截了过来,他们一路打打杀杀,七月十三,行到离寿州城外五十里地时候已是人困马乏,鼓馁旗靡。
而此时,史玉皎在寿州城内已经蓄盈待竭两日,得到斥候的报信后,她立刻召集众将,下令今夜偷袭李虎的两万大军。
寿州守将白泰早就仰慕史玉皎大名,今日见她调兵遣将这般果决,由衷地说道:“倘若他们攻城,末将将寿州的兵交给史将军指挥。”
史玉皎谦逊地回绝了他:“白将军在此地多年,岂能临阵换将,我等是来辅助白将军御敌的。”
她这么一说,叫白泰更敬重她:“史将军这般看重末将,末将定竭力坚守城门,杀这帮贼寇个片甲不留。”
……
当夜,史玉皎命三千御林军包了马蹄,在三更末四更初时出城,前去偷袭李虎军的兵营。
他们犹如天降,一时火光冲天,喊杀声惊天动地。
到了黎明时分,济南府兵得知后赶来,寿州驻军出城从前方夹击,与御林军一道三方夹击李虎军,打得对方几无还手之力。
不到两日,李虎的两万人逃的逃,战死的战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寿州城下。
当消息传回寿张时,李虎傻眼了。他几乎是哭着跟王有仁说的:“官兵,官兵……怎么会突然发动袭击呢……”
难道有人背叛了他,把意图告诉朝廷了吗。
可是没有,他派出去的先锋将军个个都是好汉,是与他歃血为盟的弟兄,怎么可能叛逃,与朝廷合伙呢。
他痛哭流涕:“两万的弟兄啊……”他一把抓住王有仁:“军师,是你提的要占据寿州,你说,是不是你投靠了朝廷,联手害的弟兄们……”
王有仁:“大王,我没有。”
李虎松开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挑去了全部的精锐,尽折于寿州城外。他还拿什么与朝廷对抗。
王有仁:“姓沈的诡计多端,他或许看出了咱们的意图。”
李虎又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这么保密的事情,他怎么能看出来。”
第212章
王有仁满脸泥污, 他才从寿州那边逃回来,还没来得及更衣,披头散发, 状若被打蔫了的丧家犬:“大哥,想来姓沈的早看出来咱们假意招安, 他便将计就计,上奏给朝廷, 不然……这次在寿州,怎么会突然出现朝廷的精兵。”
那是何等强悍善战的兵将, 突然就出现在眼前, 领头的女将骑在马上, 身被一根长矛,手执诸葛连弩, 箭无虚发, 战马一跃如入无人之境,他们的兵见了她, 未交手腿先软, 怯了。
因而, 沈持一定早窥得他们藏了心眼,又得知他们要攻打寿州,故而让朝廷派精锐兵马来增援。
李虎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他是如何得知我非真心招安,好, ”他指着王有仁:“就算他猜到了, 可他又是怎么知晓咱们要攻打寿州的?”
王有仁忽然想到了什么, 也对着站在门外的兵士喊了声:“前阵子,有人向你们打听过军中买粮买盐的事情吗?”
一个叫岳大的说道:“军师问的这件事,俺也觉得奇怪呢, 上个月底,就是大哥说招安的那会儿,有人来向伙夫打听咱们军中是怎么买盐的,一次买多少盐……”
“问得很清楚……”
王有仁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狠狠一拍大腿:“是姓沈的派来的。”
“他问这个做什么?”李虎还傻愣愣地没转过弯儿来。
“大王请想,”王有仁颤声说道:“军队一个月用多少食盐是不是固定的,人越多吃的盐就越多,三万与五万,怎么可能相同。”
“咱们在请求招安的信中对他说手下有三万兵马,”王有仁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这是没信啊……”
“真不愧是大儒王渊的学生,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啊……”
李虎:“那么寿州之事该如何解释?”
王有仁“咚”地给他磕了个响头:“大哥,是那个道士,一定是他,他是姓沈的派来的细作……”
那日他带沈知秋去酒楼,听见即将赶赴寿州的将士们在大声谈论,被听去了。
“快去拿住那道士。”李虎一拳砸在四方桌上:“等抓到人,先宰了他再说。”
他手下的人立即前往捉拿沈知秋,然而翻遍了全城也没找到人,只得回来禀道:“那道士早跑了。”
李虎怔住了:“……咱们算是栽了。”原来有这么多弯弯绕呢。妈的,姓沈的真鸡贼,真不好糊弄。
明知道他并非诚心要招安,却面上不动声色,让他误以为朝廷上当了。
他们还在嘲笑沈持滞留齐州府那么久却毫无建树,人家谈笑间令他折损了全部的精兵。
“大哥,”王有仁说道:“事到如今,就当没有寿州那回事,按照先前说好的,招安吧。”
不然余下的兄弟们也是个死。
李虎掩面痛哭:“两万个弟兄,全死了……你叫我当没这回事?军师,你……怎能如此冷心冷肺……”
王有仁跪在他面前:“死者已已,大哥,你得放下他们,为还活着的弟兄觅一条生路啊。”
李虎拿袖子抹干眼泪:“你说的对,活着的弟兄还等着活路呢……”他说道:“军师,你给姓的写信,就说我要率全部的弟兄去齐州城接受朝廷招安,问他见不见我。”
事到如今,手下能打的兵将被一窝端了,余下的都是些散兵游勇,加上济南府内已不缺粮食,百姓无人再来投奔他,他的军队不会再壮大了,想活命,唯有这一条路可行。
他又幽幽地道:“写完信,你就走,离开这里,隐姓埋名,到别处过日子吧。”王有仁是从寿州逃命回来的,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还活着,李虎担忧此去凶多吉少,所以想要提前打发走他。
“我跟大哥一起去,”王有仁泣道:“到时候姓沈的文绉绉的阴阳大哥你,我好歹能应对几句。”
“嗯,”李虎无奈地点点头:“唉,军师啊,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王有仁:“我没家没口的,死就死了,怕什么。”
反正他唯一的希冀——功名也无望了,人世没什么可留恋的。
李虎惆怅地叹了口气:“给姓沈的写信吧。”他们打算带着人动身前往齐州。
招安。
沈持收到信后深深地松了口气,对一干同僚说道:“李虎请求率兵前来齐州城,接受招安。”
户部主事张昀从他手中接过信看了看:“沈大人想如何安置他们呢?”
沈持:“此事得奏明陛下,待朝中诸位大人商议后,下一道圣旨,本官才好施行啊。”
这么大的事,他岂能自作主张,必是要等皇帝的圣旨的。
同僚们说道:“沈大人说的是,那么今夜便奏请圣上,看如何安置李虎一众人等吧。”
沈持先给李虎回信,请他们等待朝廷旨意,一旦圣旨到了,立刻着人请他们来齐州招安。
对于如何安置李虎手下的兵士,他早想好了,济南府他们不能呆了,否则官府日夜悬心,生怕他们再次聚众起事,不如——发配昆明府卫所,一边耕种,一边戍边吧。
正好那里地广人稀,需要人口去充实。想来大明曾拿十万将士驻滇屯田都不多,这三万人算什么。
但是对于李虎这个人,沈持是有杀心的。他起事之后,杀了寿张等几个县的县令,而这些官吏,并非贪官污吏,有人寒窗二十载才考取功名,拿着微薄的俸禄,兢兢业业,不该死于非命。
应该押往大理寺,按照当朝律法处置。
沈持将此办法写在奏折中,八百里加急发往京城,剩下的就是等了。
五日后,外头送信给齐州,说庄王萧承钧亲率三千御林军路经此地,让他与济南知府孔及、府兵将领尤凤等人前往迎驾。
沈持:“……”
他心下疑惑:御林军乃皇家亲兵,甚少出京,此次是迫不得已出征,既然战事了了,就该火速回去交差,来济南府耽搁什么。
然而济南知府孔及等一众本地官吏则高兴至极,还未见到人,已是使出浑身解数在想着怎么给萧承钧接驾了。
沈持听说后微微一怔。同僚们对此也颇有微词,却没有人直说什么。
次日,庄王萧承钧等一行人抵达,众官吏皆到齐州城外接驾。出来城门,将将望见马蹄踏起的烟尘,沈持一眼就看见了众军之中骑在马上的史玉皎,猝然又惊又心疼又后怕又生气:怎么又让她出来领兵打仗了?
因朝廷出兵寿州是绝密,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会遣史玉皎来。
等众军呼啸而近,只见萧承钧乘坐着装饰华丽的车驾,玄色的车幔上用金线绣着龙鳞,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要多排场有多排场。
沈持率一众官员在车驾前拜见萧承钧:“臣等见过殿下。”
萧承钧看都没看他一眼,却和蔼地对他身旁的孔及说道:“二位大人快快请起。”
沈持眼里也没他,他的心思都在庄王身后的自家媳妇儿身上,不过还是礼仪周到地将他迎入城内,将他送到济南府的皇家行宫安歇。
而一同到来的史玉皎等将士则被府兵将领尤凤接去兵营招待,悄无声息的,几乎没几个人知道。
沈持辞别庄王后从皇家行宫出来,直接去营地找史玉皎。
而史玉皎此事已安顿好众将士,她脱下铠甲换了儒裙,正要去找沈持。两人见面不约而同伸出手勾在一处,又怕在外面失了稳重,一触即放开。
等到了府衙的留署。
“怎么让你领兵来,”沈持才低声问:“挂帅的却是庄王殿下。”
史玉皎冷哼一声:“他想要捞功。”意思明确,她是来出苦力的,功劳归庄王萧承钧。
“要不是担心你,”她又说道:“我才不来。”她才不想给庄王萧承钧做嫁衣呢。
“对不住,我连累你了,”沈持:“受伤没有,累不累?”
史玉皎微叹气一笑:“贼寇没什么作战经验,不是我的对手。”不是她自大,李李虎的军也就能吓唬到常年不作战的府兵,在她和兵器精良的御林军面前,着实不堪一击。
沈持进到里屋把简陋的床铺收拾干净:“你去洗个澡再躺会儿。”史玉皎:“嗯。”
催她去歇息后,他跟赵蟾桂说道:“也许是头一次来齐州,也是最后一次,你去街上捡别的地方吃不到的小吃,买不到的玩意儿买些来。”让她好好放松下。
赵蟾桂去屋里提了个大篮子,揣了一袋银子,上街采买去了。
两个时辰后,近黄昏时分,他从街肆上“扫货”回来了,雇车拉了回来,买的玩意儿有一把胡琴,一把据说是柳下惠发明的和圣文刀,还有一个栩栩如生的泥塑兔子王,机关跟提线木偶一样,一拉会做出玉兔捣药的动作……吃的有把子肉、九转大肠、红烧黄河鲤鱼……
恰好史玉皎沐浴更衣完毕,她出来看了看,笑道:“沈大人出来一趟阔气了啊。”
沈持也笑:“好不容易来一趟。”那些吃食还冒着热气,他携她的手坐下,取来碗筷:“来,尝尝当地的佳肴。”
二人和和美美地用起餐来。“此地的菜肴与京城比,”史玉皎尝了一遍说道:“是另一种风味,又咸又香,颇是厚重。”
沈持看她吃了几乎大半条红烧鲤鱼,猜她喜欢这个口味:“这个我也会做,等回京后做给你吃。”
史玉皎弯眸笑道:“京城只有冬日才有卖黄河鲤鱼的,有得等了。”
“沈大人,”沈持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的门子响声通传:“丁公公来了。”
他立即整理衣袍迎出来,门外,风尘仆仆的太监丁逢领着两名官差下了马,笑得眼尾全是褶子:“沈大人,万岁爷有旨,快接旨吧。”
沈持连忙跪下叩首。
丁逢打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自即位以来,用仁义以治天下,公赏罚以定干戈,求贤未尝少怠,爱民如恐不及,遐迩赤子,咸知朕心,切念李虎、王有仁等人,归顺之心已久,报效之志凛然①……朕今特遣代左丞相沈持捧诏书,亲至济南府,赦免李虎等人所犯罪行……遣送至昆明府,给田亩、安家银两,盼尔等为国屯田戍边,莫负朕心……”
朝廷对于李虎等人的安置法子,正是沈持提出来的,几乎没有更改。除了连李虎也赦免不再追责这一点儿。
“臣领旨,”沈持起身接过圣旨,对丁逢拱手施礼:“丁公公快请进来坐坐。”
丁逢摆摆手:“沈大人忙去吧,老奴去逛个齐州城听听齐州梆子,就回京喽。”
沈持不着痕迹地往他袖中塞了张银票:“那本官就不作陪了,丁公公有事吩咐就是。”
丁逢笑得灿烂:“哟,瞧沈大人客气的。”
送走他,沈持回到屋中,对史玉皎说道:“招安的圣旨来了,我今儿给李虎写信,让他率众到齐州城来。”
史玉皎想了想说道:“要遣李虎的三万人去昆明府,谁押解他们?”千里迢迢的,为防他们途中生事活逃跑,得派至少一两千人一路押解过去吧。
沈持说道:“押解倒不必,等见了李虎等人,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自个儿乖乖前往昆明府。”
史玉皎没有深问,拉着他往里屋走,大概是想说几句闺房话,还没等他进去呢,赵蟾桂神色肃然进来:“大人,庄王殿下派人来请你过去一趟。”
沈持和史玉皎对视一眼:“好,我这就来。”
说罢,他回屋换上官袍,去齐州城里的皇室行宫见萧承钧。
皇室行宫内。
餐厅里放着解暑的冰块,摆了满满一桌子佳肴,数十名美貌婢女服侍在侧,歌姬轻歌曼舞,一派活色生香。
然而庄王萧承钧却兴致缺缺,他对从京城带出来的心腹谋士陈世仪说道:“朝廷招安李虎的圣旨到了?”
“到了,”陈世仪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是不知到底如何个招安法。”他倾身靠近庄王:“臣听说要将李虎等众迁去昆明府,编入卫所,让他们屯田戍边。”
萧承钧扫了他一眼:“迁往滇地,”他忽然凉笑:“费这么大周折,沈大人图什么呢?”
“滇地是他一手收复来的,”陈世仪说道:“迁这些人过去充实人口,等他们屯田有了收成,给朝廷多缴纳田税,都将作为他的功劳……”
萧承钧“哼”了声:“他可真会给自己筹算。”
“去派个人请沈大人来见本王。”
“是,”立刻有家奴应道。
……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沈持来了,他进门后萧承钧直接问他:“不知沈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李虎等众?”
没有铺垫一句的问话让沈持心中微惊:“下官已上奏陛下,流放他们到昆明府卫所屯田,此生不得再返回济南府。”
“陛下已准,命臣尽快让李虎等人来见。”
“沈大人,”萧承钧摇摇头:“你将三万的贼寇放在昆明府卫所,朝廷能放心吗?”
沈持微怔:“下官愚钝,还请殿下明说。”
“以本王看,”萧承钧说道:“他们已对朝廷做出不忠不义之事,合该——坑杀。”
坑杀。
沈持:“……殿下,万万不可。”
“饥荒灾年,民智未开的农人为了果腹,”他头一次有点焦急:“被人煽动聚众造反,臣已拟定流刑,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次坑杀三万之众,唯恐天下百姓寒心啊……”
萧承钧:“这些人犯的可是谋反的大罪,没诛九族已经是朝廷最大的仁慈了。”
沈持:“……殿下,陛下已下圣旨。”
萧承钧怒气腾腾地站起来:“沈持,你敢忤逆本王的。”
“臣不敢……”沈持说道:“只是陛下已有旨意,臣只能按照圣旨行事。”
萧承钧气得咬牙道:“沈持,你……”
“殿下要是没别的事,”沈持也不含糊,不再跟他废话:“臣告退。”
他现在知道皇帝为什么宁可等十皇子长大,都不愿意立这位已经成人的皇长子庄王为储君了。
实在是拿不出手。
回去后他关上门把这事儿跟史玉皎说了:“庄王殿下想要坑杀李虎的部下,不能让李虎来齐州了,我得亲自去一趟寿张招安他们。”
他不听萧承钧的,焉知别人不会被他蛊惑,毕竟济南府的府兵还有两万来人,若被庄王利用了玩阴的对付李虎的三万兵,在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下手,或许绰绰有余。不得不防啊。
史玉皎面露愕色:“他要坑杀李虎等三万人?”
沈持点头说道:“嗯,他跟我明说了。”
“殿下为何执意要坑杀李虎,”史玉皎万般不解:“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第213章
是啊, 庄王到底为什么火急火燎要坑杀李虎军,不让他们好好地招安呢。
他二人一个天皇贵胄,一个泥腿子, 这二人应该没机会结怨,亦不可能有仇。
沈持也想不通。
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前院。
“阿池哥, ”沈知秋穿了一身崭新的儒袍从外头进来,手里提了礼, 轻声问:“嫂子来了?”
他是来探望嫂子史玉皎的。
沈持和史玉皎一块儿迎出来:“阿秋来了,快来屋里头坐。”
进屋后寒暄几句, 落座, 喝茶, 沈持悄声用手指蘸水在几上写道:对了阿秋,你在寿张的时候, 有没有听说李虎一众和庄王殿下有什么过节?
沈知秋眉头微皱, 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在寿张城中停留的时日太短,没接触过李虎, 王有仁又从未提起过。”
“阿池哥为何问起这个?”
沈持又在几上写道:庄王殿下命我坑杀李虎军。
沈知秋的脸色白了白:“……你打算怎么办?”
沈持低声道:“我去一趟寿张, 尽快遣李虎等人前往昆明府。”
沈知秋面带忧色:“只身前去……”万一李虎出尔反尔, 又不肯招安了,岂不是要杀了沈持。
“没事的,”沈持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他不敢杀我。”
沈知秋看了史玉皎一眼,她迎着他的目光:“我身负皇命, 走不开, 不过, ”她犹疑了下说道:“李虎应该没这么大胆。”
“纵然他见了我有这种想法,”沈持说道:“只要我开了口,他会打消这个念头的。”
“那……阿池哥你什么时候去寿张?”沈知秋还是不放心:“要不, 跟圣上请个示,多带些兵马过去。”
沈持:“不用,只与我随行的官员,和尤将军带百余兵士即可。”
带的将士多了,难保李虎不生出戒备心,招安如何能顺利。
“你什么时候走?”沈知秋又问。
沈持看看四下无人才说道:“明日。”他正要去知会六部的同僚和尤凤——招安之后,要暂时接管李虎的兵马。
沈知秋说道:“据我所知,李虎是个性情中人,他把手下兄弟的命看得很重,而王有仁官瘾很大,有小心思,他十分想招安入仕,阿池哥或可以利用这一点儿,对他们分而治之。”
沈持:“嗯。”
“总之,阿池哥,”沈知秋又交代一遍:“你要当心。”说罢,他饮完一盏茶:“阿池哥,嫂子,那我就回去了。”
沈持和史玉皎送他出来:“阿秋,之后你跟我们去京城吧?家里人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我还没看够大好河山呢,”沈知秋笑得澄澈明净:“等到了仲秋时分,我想去西北看看。”
去看看塞下秋来,长烟落日。
“嗯,游兴不错,”沈持笑笑:“不过,记得抽空回去看看阿爷阿奶。”
沈知秋没有答应,只说道:“我先走了。”
沈持目送他走远,心中没来由添了几丝淡淡的愁绪,不过等他转身进屋后,又全抛开了。
他要全力以赴招安李虎之事,分不出心来顾及别的。
……
黄昏。
济南知府孔及府里。
庄王萧承钧派人来请孔及:“孔大人,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孔及正在屋里吃晚饭,听说庄王要见他,举着筷子的手微微哆嗦了下,哑声道:“这就来。”
他的夫人李氏看到了,脸色变得灰白:“老爷,去更衣吧。”
孔及:“哦,更衣,更衣。”
他去里屋换了官袍,临走前对李氏说道:“我去去就来。”
李氏的手紧紧掐着帕子,右眼皮跳个不住:“嗯。”
随着他的脚步声离去,她忽然想起当年她刚嫁进孔家时,那会儿,他还是个穷秀才,闲暇时兴致勃勃地教她认字,她内心总是不想学,在她看来,一个男人读书写文章,最终目的就是要当官,而且是做官,而且是做大官。她只要缝补衣服,端茶倒水就行了,读书识字耗费精神,不划算。
后来丈夫果真中了进士,也做了官,从微末的七品县令一路高升至济南同知,李氏也渐渐变得满面春风,那日,当孔及接到调令,乘坐马车到齐州来上任,看到家宅的门匾上描上朱红的“孔府”二字时,这让李氏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她开始大声使唤下人,穿丝绸新式样的衣裳,和城中的贵夫人们交好……沉湎于这种富贵生活几年之后,她开始不满,抱怨知府夫人比她神气,穿戴也比她好,夜里给丈夫吹枕头风:“你要是再升升,当上正四品的知府就好了,那得多少人巴结呢……”
孔及总是翻过身去,心思很重地应一声:“快了。”
有一天,从寿张来了几个人,拉着车,里面放着一堆很重的东西,他们在后院敲敲打打,很快他屋里放了一件甲胄,李氏虽没什么才学却颇有见识,窥见后吓了一跳:“老爷,这……这东西是杀头的啊……”
“住嘴,”那日,孔及异常暴躁:“这不是我要的,一会儿有人来拿,会送走的。”
李氏瘫软在地:“老爷,你是不是……”她心中害怕极了:“和别人在密谋……”造反。
孔及把她扶起来:“夫人,如今我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是京里头的大皇子要的。”
当年孔及进京赶考,曾去还是大皇子的萧承钧府中拜见,期望得到他的提携,这她是知道的:“殿下……殿下为何要这样东西?”
孔及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老爷……”李氏哆哆嗦嗦:“赶紧送走吧。”
孔及:“今夜就有人来拿,唉。”
那次送走甲胄后,大约过了小半年,到了年底,孔及就被提拔成为了济南知府,李氏也如愿当上了知府夫人。
然而打那之后很长一阵子,孔及却面色憔悴,总是惴惴不安。
……
孔及到了皇室行宫,进去见萧承钧。
满满一桌子的佳肴,走在门外都能闻到馋人的香味儿。
萧承钧却嫌弃地看着桌子上热腾腾的油旋儿——大概是当主食之一给他品尝的,叱责下人:“这么粗鄙的吃食不要端给本王。”
他吃不来这种廉价的东西。
服侍他的婢女赶紧将盘子撤走:“是,殿下。”
孔及恰好在此时进来:“殿下,是臣的错,臣明日就给殿下另选新的厨子送来。”
萧承钧摆摆手屏退婢女。
“五年前给本王打造甲胄的铁匠龚老二,”而后他翘起二郎腿,幽幽地问:“是不是后来跑到了李虎那里?”
五年前,他曾让孔及给他打造过一副甲胄,此物后来被他利用前大理寺卿贺俊之的手,扳倒了二皇子萧承稷,让一个嫡出的皇子至今没被封王。
孔及吓得连忙俯跪于地:“臣一时不察,没看好让他跑了。”他结结巴巴地问:“李虎军中有甲胄吗?”
“这次在寿州与他们交手,”萧承钧说道:“本王亲眼看见了,李虎的手下穿的甲胄与当年那件一模一样的。”
孔及的脸几乎贴到了地上:“……臣疏忽。”
“如今沈持执意要招安李虎一伙人,无论本王如何劝说都不肯坑杀那些贼寇,”萧承钧戾声问:“要是查出来,孔大人该怎么办?”
李虎招安,兵器一应等东西必然被沈持等人接手,而姓沈的是个极细致又记性好的人,要是有人认出里头的甲胄,提一嘴它与当年他诬陷二皇子萧承稷的一样,刨根问底下来,查清楚当年的事,他就完了。
“臣……该如何办事,”孔及急道:“请殿下差遣。”
萧承钧眯了眯眼,声音变得阴鸷起来:“在你的地盘上,别让他活着。”等沈持死了,招安李虎的事也跟着就黄了。
孔及听完吓得猝然大汗淋漓:“殿下……臣手中只有衙役,不,他们一块儿上也不是沈夫人的对手啊。”
萧承钧:“本王同他说了要坑杀李虎等众之后,你猜他会怎样?”
孔及摇头如拨浪鼓:“臣愚钝,臣不知,求殿下明示。”
“以他的行事,”萧承钧冷笑道:“他会亲自前往寿张招安李虎,然后,尽快遣走他们。”
“等姓沈的离开齐州,进了寿张城内,是最好的动手机会,他死了,”庄王拖着长音:“就是——是贼寇杀的。”
孔及疑惑地道:“……可是叫谁动手呢。”
萧承钧脸上露出不耐:“济南的府兵难道不听你的吗?孔大人。”
“尤将军……”孔及说道:“他……听臣的。”
萧承钧:“这不就好办了。”
“是,”孔及说道:“臣这就告退,去见见尤将军。”
……
翌日,沈持带着随行的六部同僚,济南府兵将领尤凤,还有百余名兵士前往寿州。
一行人马不停蹄,大半日就到了。
送信进城后,李虎率手下众人来到寿张城外,他们袒着上身,将手中的兵器掷在一旁,跪拜在地:“小人李虎见过沈大人。”
沈持下马后宣读朝廷的招安圣旨,他的声音清越洪亮,官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隐有震慑力,读完后犹在回荡。
“罪民遵旨谢恩。”李虎等众齐声道。
“李将军请起,”沈持说道:“快快更衣吧。”
意思是让李虎等人穿好衣裳。
尤凤暂时接管了招安的军队,不知为何,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讷讷的,半晌才说道:“你们既要招安,日后当好好耕种,不要有其他想法了。”
虽然远离故土是一种愁绪,但昆明府无战事,去耕种何尝不能活下去,李虎一众人想通了之后欣然答应:“是,只要有田种,俺们就知足了。”
还有人听说铜仁挖矿赚银子,来求沈持:“俺们能不能去挖矿,还没娶媳妇儿呢……”
沈持微侧目问工部的人:“黔州府那边人力够吗?”
工部主事房末说道:“人力时常短缺。”
沈持听了说道:“那么本官就奏请朝廷,让你们去铜仁的矿上劳作。”
他又加了句:“本官祝你们早日成家。”
那些人哭泣拜谢:“……谢沈大人。”
他对李虎说道:“你身上背着十多条人命,虽朝廷下旨赦免,但本官不能不给死去县令家人一个交代,本官罚你到昆明府做苦役,你服不服气?”
李虎垂下头:“小人服气。”
“但是王有仁手无缚鸡之力,”他又为王有仁求情:“还请沈大人不要责怪他,让他继续考取功名吧。”
沈持:“至于王有仁,本官另有安排。”昆明府那边缺读书人,让他跟着去,到那边当个先生教民众识文断字吧。
“罪民谢沈大人恩德。”王有仁没想到还能捞个这样轻巧的差事,涕泪俱下。
李虎:“罪民本该率众到齐州接旨的,想不到沈大人亲自来了,真是惭愧。”
沈持直接说道:“庄王殿下要坑杀你等,因而本官不得不以身试险,故而到寿张城来。”
李虎和王有仁大惊,而后跪拜在地:“沈大人恩德,罪民永记在心。”
“请沈大人、尤将军、诸位大人,入城。”
沈持复又上马,一行人徐徐进入寿张城内。
李虎说下的主簿任老七捧着账册出来:“罪民的一切库藏等东西全在这里。”
户部主事张昀接过来,当众清点账册。
七万两银子,三十万石粮食,还有镰刀、斧头、兵器,之外,还有几十副甲胄。这是李虎他们全部的家当了。
沈持连同各部官吏一道清点,到了甲胄时,兵部主事赵石眯缝着眼说道:“这民间还真有能人,比朝廷军器监打造的还要轻盈柔软些。”
六部官员都围过来看,赵石又摸了摸说道:“咦,这个甲胄看起来眼熟。”
旁人打趣他道:“你去哪里见过甲胄,可不看见都是一个样儿,眼熟……呵呵呵。”
“你们是不是忘了,五年前,”赵石说道:“大理寺办过一桩案子,从二皇子殿下的府里收出一副甲胄,圣上命严查,后来查了半天都没有下文,只好不了了之成了一桩悬案……”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留意到济南府兵将领尤凤的脸色煞白,一直往沈持那边瞟去,好似有事儿让这人很不自在。
那边,沈持听了这话立即凑过来:“赵大人,你瞧清楚了,和二殿下府里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赵石:“那件甲胄,是下官亲自从大理寺手里接过来,存放进军器监的,绝不会有错。”
沈持:“快去请李虎来。”
好家伙,竟然还牵扯到了大理寺的一桩官司。
等把人叫来一问,李虎也很惊讶:“沈大人,这批甲胄是龚老二打造的,他先前是个铁匠,或许给谁打过甲胄吧?”连他都不清楚。
又叫人去把龚老二喊来,那是个敦实的汉子,跟后世画册上李逵有些神似:“这是你打造的?”
“是,”龚老二说道:“小的以前是个铁匠,以打铁为生,但祖上是给朝廷做甲胄的,小的见过,所以试着打了几副出来。”
沈持点点头:“你除了做过这批甲胄,五年前可有做过?”
龚老二听他这么问,一下子跪倒在地:“大人,罪民曾……曾打造过一件。”
沈持:“五年前你为何要打造甲胄?”
“当时为了娶媳妇儿,”他说道:“眼皮子浅,有人给银子,罪民就接了活儿。”
“是谁来找你打造的?”
“……是个管家模样的人,罪民不认得他,”龚老二回忆着说道:“不过,他操着齐州口音,因而罪民推测,他应当是齐州府衙的人。”
沈持:“五年前,贞丰二十一年,济南府知府是孔大人吗?”
众同僚回忆了一番说道:“孔大人是在年底才从同知升为知府的。”
沈持若有所思:那这件事听起来好似和孔及无关。但也不好把话说死了。
“这个人,”沈持问龚老二:“你若见了能认出来吗?”
龚老二:“能,一定能。”
沈持点点头:“李虎,命众人即可离开寿张,前往昆明府,到了找怀武将军苏瀚领取身份文书。”
“对了,龚老二留下跟着本官。”说这话的时候,他似觉得身后有一道如刀的视线向他劈来,寒意逼人。
“那这一路?”李虎听说没有人押解他们过去,心里有点不踏实。
“本官会知会各地州、县,”沈持说道:“你等这一路,吃住皆去驿站,这笔开销,户部会尽数拨付给各地。”不让他们带银子,不带身份文书,就这样上路,没了这两样,他们想要活下去,最容易的就是安分守己地一路住驿站,直到抵达昆明府,这样,全程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
“如有逃跑或者寻衅滋事者,”他又厉声道:“各地府衙一旦遇上,格杀勿论。”
李虎心服口服地说道:“罪民一定约束兄弟们,不敢再度生事。”
沈持命他们即刻出城,走得越快越好。
第214章
李虎率众拜谢后退下。
沈持这时候才抽出心思来打量周遭——这是一处厅堂, 梁上悬挂着刻有“忠义”二字的匾额,他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尤凤,笑道:“听闻将军轻功了得, 不知能否将此匾摘下?”
尤凤一愣,那一瞬明显有些慌神, 旋即笑道:“这个容易。”
说完他将随身的佩刀解下来放在一旁,刀极重, 得有四十来斤。古人的一斤相当于后世的半斤,书中记载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八十二斤, 那就是四十一斤。
随后提气一跃, 跳到房梁之上, 将那块匾额取了下来。石匾也不轻巧,搬起来比他的刀还重。
“沈大人请过目。”
沈持说道:“嗯, ”他看了眼户部主事张昀:“这个要查抄运回京吗?”张昀走到他身边:“请沈大人定夺。”
沈持:“还是一道运回京吧。”他看着尤凤:“麻烦尤将军的人将此石匾搬到车上。”
“是, 沈大人,”尤凤拨了四个人:“你们去把它抬到马车里。”
一旁。
张昀用疑惑地眼光看着沈持, 只见他看着尤凤从地上拖起佩刀, 拉家常那般说道:“尤将军的刀得有七八十斤重吧?”
尤凤又是微愣, 他黝黑的脸膛泛着红:“沈大人眼力真好,有六十八斤。”
沈持大步流星往外走,这时张昀跟了上来,不经意靠近他轻声说道:“沈大人, 尤将军看起来十分拘谨, 不知是不是下官的错觉。”
沈持恍若没有听见, 他走到门口看见两个石柱,他又道:“尤将军,这两个也要运走。”
尤凤迟疑了下, 只要又拨了二十来人去抬石柱子。接着,沈持把李虎的院子逛了个遍,“看上”好几处重物,都要搬走,尤凤的人几乎全被他支开。
这时候,随行的六部官员似乎回过神来,纷纷面色紧绷,大气不敢喘一下。
沈持又转回厅堂,他四平八稳地坐在李虎的太师椅上,看了眼尤凤,正要开口,好巧不巧,外头有人来了。
是王有仁。
临行之前,他再一次来拜别沈持,寒暄之后说道:“罪民虽已无缘仕途功名,然心中不甘,想问问沈大人,为何你能少年登科,而罪民曾苦读二十年诗书却无法考中举人?”
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他仍旧对屡次落第耿耿于怀。
沈持正色道:“本官幼读书时绝大多数的书只看一遍足矣,唯有一篇吕蒙正的《时运赋》,曾反复诵读数次,‘人有凌云之志,非运不能腾达。①’,王秀才,本官从前顺利登科或许只是比旁人多了那么一两分‘运’罢了,至于学问,本官未必及你,或许你有别的运在后头呢。”
这一席话说得王有仁眼中噙了泪花:“罪民受教,多谢沈大人吉言,罪民感激不……”
平和的声音冷不丁被打断了,诡异的一瞬息静默后,旋即响起一阵刺耳的惊呼:“沈……”
一柄刀如突然出现并发疯的猛兽,露出獠牙扑,刀刃卷着风扑向沈持。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似被定住了身形,一个个傻愣愣立在原地,不动,亦不吭声……
等着血溅一脸。
那刀用这个力道掷来,只要碰着人,就能把人的骨头撞碎。
电光火石间,一人迎上去撞向那刀,“咔嚓——”在场的人随后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想拔腿逃命却又腿软挪不动步子,只有本能地尖叫起来:“啊……”
沈持被人扑倒在地,摔得眼前一黑,他头脑尚且清明,知道那刀是尤凤朝他砍来的,高声喝斥:“尤凤,你要做什么!”
他这一喊,惊动了即将离开的李虎,说时迟那时快,几十人蜂拥进来,有人惊叫:“军师,军师……”
沈持这才发现是王有仁扑上去替他挡了一刀,此刻正瘫在地上,嘴里大口吐着血,目光都涣散了。
他顾不上王有仁:“李虎,快抓住尤凤。”
双方手中都没有兵器,李虎仗着人多,把尤凤团团围住,经过一番激烈的打斗后……尤凤被擒住,拎到沈持面前。
他手底下府兵听到动静丢下笨重的石匾、石柱、石凳……等东西跑回来,与李虎的人在厅堂对峙。
沈持却冷声问:“有大夫吗?”
李虎走到王有仁跟前,弯下腰试了试他的鼻息:“要不行了。”那刀恰好狠狠砸在他的五脏处,碎了。
沈持走过去,跪在地上颤声道:“王秀才,你傻啊……”那刀是冲着他来的。
王有仁大口喷着血,嘴唇张张合合:“我知道……沈……沈大人要是在寿张遭遇不测……我的兄弟们就……洗不清了……”
他又说了句含混的话:“还有……你……你的……志向……我……当年也……有……”
说到这里,他的七窍喷出血柱,眼睛渐渐闭上,咽气了。
李虎跌坐在地上,跟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好半天他才跳起来,捞起地上的刀要去劈尤凤:“窝囊废,俺让你给军师偿命。”
从前尤凤和他交手从未胜过,他们一直喊他“窝囊废”。
沈持站起来挡在他面前:“让他死在这儿,便宜他了。”
兵部主事赵石也来劝阻:“是啊,这件事沈大人要奏明朝廷,你放心,杀人偿命,他逃不了的。”
李虎猛地把刀掷到地上,抹着眼泪:“唉……军师啊……”
尤凤忽然仰起脖子大笑,声音毛骨悚然:“李虎,你竟然信这些文官的,哈哈哈,他们没有好东西……想我官封信武将军,掌济南两万府兵,威武吧?”他收住笑声,颓然道:“可我的妻儿……我的爹娘,全在姓孔的那个狗官手里,我不杀沈持,他就要杀我全家……”
“他们文官做的越大,越要借刀杀人,李虎,你就不怕姓沈的跟你玩阴的……”
众人听得大惊失色:“孔大人……怎么可能?”
沈持走到他面前,肃然道:“尤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尤凤冷笑:“沈大人得罪过谁,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尤将军还是平心静气与本官好好说话,”沈持睇了他一眼:“要不然,非但你保不住性命,你的一家老小也活不成。”
这话叫尤凤一下子低垂了头:“我今日杀你不成,他们也没有活路。”
沈持:“你的罪,祸不及妻小。”他望向外面:“那些人,知道这件事吗?”
尤凤:“知道。”
本来他是想让他们动手的,事后可以推到李虎的人身上,没想到沈持把他们都支走了,眼看着李虎的人就要离开寿张,快来不及栽赃了,不得已他才临时掷出一刀。
沈持:“尤将军想让本官怎么处置这些人?”
“他们的家眷,”尤凤苦涩地道:“也在姓孔的手里。”
他们除了杀死沈持,没有别的退路。
沈持微怔:姓孔的做事还挺绝的啊。
他出去看了这些人一眼,扭头对工部主事赵石使了个眼色:赵大人,看来得先给李虎的人发放一些兵器了。
赵石跟他眉来眼去:李虎可信吗?万一他端完尤凤的人把咱们一块儿端了怎么办。
沈持:不信他难道赵大人有更好的法子吗?
赵石凝了凝眉头,将地上的刀拖起来给李虎:“机灵点儿。”
院子里尤凤的手下手执兵器随时要跟他们打起来,李虎用悲怆的声调愤然道:“外头的兄弟们,取了兵器来给老子捆人。”
顷刻,李虎军又从户部清点好的马车上操起兵器,进来连打带揣——这是他们跟尤凤的兵作战常用的法子,熟得不能再熟……就是打得有点乱。
尤凤的百来号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被人捆住手脚扔在地上。李虎对沈持说道:“沈大人还有何吩咐?”
“多谢了,”沈持对着他作揖施礼:“请李大哥再帮个忙,去往昆明府途中带上这些人,两三天后路过豫州府时,将这些人交给知府卫季杰卫大人,本官回京后,定为你们奏明功劳。”
“如何?”
李虎面容依旧悲伤:“你是王军师用命护着的,俺们听你的。”他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尤凤的兵,说道:“押走。”
很快有人把他们挨个或拎或抬,带走了。
沈持拿出一百两银子交给李虎:“请厚葬王秀才吧。”
李虎接过去,捏着银票默默流泪。
……
寿张的事一了,沈持连忙赶回齐州,孔及来接,看了一圈不见尤凤,僵笑道:“沈大人此次办事还顺利吗?”
尤凤被沈持塞了嘴押在马车里,由龚老二看着。
“孔大人,这次收获颇丰啊。”
沈持命拉来七车东西给孔及过目:“济南府藏龙卧虎啊,这甲胄造得比军器监还好呢。”
孔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变了变:“沈大人说笑了,这帮贼寇如何跟军器监比。”
他一瞬息的失态精准地落到了沈持的眼里,沈大人面上挂着笑:“那就是本官抬举他们了。”
“说起‘贼寇’,”他又道:“只等他们到了昆明府,编入卫所,也是我朝的良民了。”
孔及神情僵硬:“沈大人说的是。”
“本官来济南府这么久,”沈持淡声说道:“叨扰孔大人了,这就告辞,咱们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啊……”孔及失态地张了张嘴巴:“下官这就去张罗送行宴。”
“岂能再让孔大人破费,”沈持虚虚地笑了笑,往他耳边凑了凑:“主要是贱内出来久了,不习惯外地的饮食,急着回京,本官得跟她一块儿走。”
史玉皎什么时候离开齐州,得听庄王萧承钧的,他这是胡说一气。
孔及却没有细想,他勉强挤出个笑来:“原来是这样,对了沈大人,怎么不见尤将军回来?”
沈持听了他的话后面上露出惊讶之色:“尤将军与本官一前一后走着,他的马快,本官跟不上,怎么,他还没进城?”
第三卷 宰相作霖雨,农夫得耕犁。
第215章
孔及不安地讷讷道:“是啊, 还没见着尤将军的影子呢。”
“唉哟,”沈持不咸不淡地说道:“本官本来还想走之前跟尤将军道个别呢,还真是不巧啊。”
孔及越发不安:“……是尤将军不懂事, 怎么能不来给沈大人送行呢。”
沈持没理会他这个,只让人给史玉皎送信, 告知一声他启程回京了。又让赵蟾桂悄悄去跟沈知秋道个别,叮嘱他凡事小心, 没想到人家早离开齐州了,利索着呢。
史玉皎昨日去请示庄王萧承钧何时率御林军返回京城, 他阴笑道:“不急, 等沈大人回来后再动身返京, 这样你们夫妇二人同行,不更有意趣。”
他哪里是等沈持, 而是在等沈持死了的消息。
……
史玉皎听说沈持回来, 而且只是进了城都没有去留署歇息就要走,心道他这么急迫要走定是生了变故, 立即又去见庄王萧承钧:“沈大人办差回来了, 末将不敢再在此地耽搁, 这就要率御林军动身回京,请殿下准允。”
庄王听了她的话愣了一愣:尤凤失手了?沈持没死?旋即在心中大骂:这个蠢货。
因自己有言在先,萧承钧只得说道:“嗯,既然沈大人回来了, 差也办完了, 那就尽快回京复命吧。”
史玉皎从皇家行宫出来, 立即回军营命御林军拔营,启程返京。她领着御林军开拔时,庄王叫人捎来话, 说他身体抱恙,要晚几日再回京,命他们先行回京。
太好了。
史玉皎在心中道了句,而后,和沈持一行人一同出了齐州城。
御林军行军非常之快,沈持等人的马都跑得快要冒烟了才勉强跟上,不到一日就出了济南府,天黑时分进入冀州府。
沈持他们在冀州府下辖的一个县的驿站住宿,而史玉皎则率部在城外安营扎寨,烧饭、过夜。
等众将士都吃过饭进帐就寝,她才去驿站找沈持。
夜里周遭幽静,凉风习习,让人忽然觉得就这么一转眼到了八月初,已是叶黄,荷残,秋半了。沈持在油灯下给朝廷写奏折,说这里的事务料理完毕,正在回京的路上云云……写到疲倦时出来转转,竟然到了半夜时分,夜色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天边轰隆一声炸雷,他都被震得心神一颤。
史玉皎拿着披风出来寻他:“夜里凉了,快回屋吧。”
沈持披上披风:“要是下一场大雨就好了。”
他音落,豆大的雨点忽然砸到了眉毛上,激得他面瘫:“是不是下雨了?”
史玉皎把手伸出来,雨点争先恐后地落到她的手掌上,洇湿一片:“下雨了!”
从未如此期盼过雨。
雨如倾盆而下,把他们浇透了。
虽是夜里,但城中的百姓听到下雨声都睡意全无,从屋里冲出来,高喊:“下雨了,下雨了……”
今年的秋播有望了。能播种,来年就有收成,他们又将回到鸡鸣男耕,暮归女炊,忙碌却又有盼头的时光。
他们欢喜地跪在雨里,哭着拜谢上天的恩德。
天地间,雨越发茫茫一片。
史玉皎一把将沈持拽回去:“走,喝杯酒暖暖身,庆祝甘霖降下。”
向驿站要了一壶酒,在炉子上温了,两人对坐饮酒,“怎么从齐州走得这样匆忙?”史玉皎这才问了他一句。
雨声密集,声音出她口入他耳。
“出了点意外,”沈持说道:“孔及指使尤凤杀我,”他少见地失神说道:“李虎的军师王有仁为救我搭上了性命。”王秀才本来很憧憬去昆明府生活的。
史玉皎陡然紧张:“……孔及、尤凤?”
沈持点点头:“是孔及抓了尤凤的家眷,胁迫他干的。”
史玉皎苦笑:“沈大人是怎么把孔及给得罪了?”
“济南府牵扯了一桩旧案,”沈持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简略地说道:“涉及庄王、二皇子殿下,没想到这么多年,被我歪打正着给揪出来了。”
他在心里说道:萧承钧蹦跶完了。
没戏了。
所有的物证、人证,他这次一窝端了带回京城。
史玉皎没有往详细里问,二人喝了两杯黄酒,都有些睡意,伴着雨声,洗漱就寝去了。
不过当晚她睡得很轻,屋外一有动静她都要醒来听清楚了再重新睡下,生怕孔及派人来追杀。
而其余房间里,随行的六部官吏也都很紧张,他们没胃口,吃饭时候总是摇头,吏部主事马宽甚至说道:“多省大旱遭遇蝗灾,怎么就孔及治下的济南府出贼寇,看来此人没花心思在治理上,问题不少。”
“他看起来和庄王殿下交情不浅啊……”
他们就这样明晃晃无遮拦地指责起孔及来,甚至话里话外已经把庄王萧承钧给带上了。有家中和庄王走得近的,心中慌得不行,心道,回京后一定要说服家里人,萧承钧要完,离他远点儿吧。
……
而在齐州。
沈持等人离开后,孔及匆匆去皇家行宫见萧承钧,见面却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尤凤呢?”
孔及跪在地上闷哼一声:“臣也在到处找他,他……的家眷还在臣手里,他不会不回来的……”
萧承钧怒气犹盛:“本王总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尤凤……会不会在沈持手里?”
孔及声音嘶哑:“臣已经派人跟着他了。”但是沈持一路跟御林军形影不离,他的人不敢靠近,更不敢动手啊。
庄王双目赤红,笼在宽袖中的手微微颤了颤,一瞬息心灰意冷,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全完了。
“本王暂时会留在齐州,”他说道:“孔大人,你,”萧承钧吐了口气:“我,还是不要坐以待毙的好。”
他暂时不敢回京,妄图留在这里想出翻身之策。
“是,殿下,”孔及又狠又毒地说道:“臣绝不会放过姓沈的。”
……
下了一夜的大雨在次日停了,天放晴,沈持一行人吃过早点离开驿站,加快赶路。四日后,他们途径通州府。
一进城,就被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拦住了去路,车里出来一人,熟悉的眉眼,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沈持:“江兄?”
是江载雪。
他在通州多年,为官清廉有为,已经升为通判了。
且吏部考核年年为优,他还得往上走,瞧着一脸春风得意,就知道仕途有多顺了。
“多年不见了。”江载雪跟众人施礼寒暄后走过来拍着沈持的肩膀,小声道:“我天天想你啊阿池。”
沈持被这般夸张的煽情逗笑了:“还说呢,离京城这么近你有没去见过我,假不假啊?”
他说完,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江载雪又与史玉皎执礼道:“久闻史将军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史玉皎:“江大人过誉了。”
来到通州省城内的驿站下榻后,眼看着黄昏时分了,江载雪命家仆拉了一大桌子通州府的佳肴到来,见者有份,连被押着的尤凤都吃上了当地的驴肉火烧。
沈持:“得花光你一个月的俸禄吧。”
江载雪:“就算花半年的,我也乐意,我高兴。” 他来通州府为官的第二年成了亲,夫人叶氏是个很随和的人,带着一对三岁多的双胞胎儿子来拜见沈持夫妇,两个小儿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她背上被的长矛,嗦着手指,很馋的样子。史玉皎慈爱地摸了摸两个小脑瓜:“这个不能玩儿,伤人。”
两个小儿看了一眼沈持,藏到他们母亲身后了,一会儿探出一个小脑瓜,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江载雪见状私下里问沈持:“你比我成亲早,怎么还不见有所出?”
沈持少见地嬉皮笑脸道:“快了,江兄备好贺礼啊。”
江载雪也笑:“你歇着,我这就去预备下。”
虽万般不舍,但怕打扰沈持夫妇歇息,说完就带着家眷告辞了。
沈持因急着回京复命,也不敢留恋老友,次日五更天亮后便离开通州府,返京。
……
宫中。
皇帝萧敏昨夜宿在临华殿,四更时分他接连做了两个噩梦,先梦见贼寇攻破京城,还闯进皇宫夺他的玉玺,又梦到他封庄王为太子后,新太子拿着剑在他面前捅死了所有的兄弟,皇宫的丹陛之上全是血……他倏然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
郑德妃跟着起来服侍他穿衣,他问:“今儿八月初几?”
“陛下,”郑德妃为他系好玉带:“十一了。”
“沈爱卿的折子送来有两日了,”皇帝舒了口气:“他也该回来了。”
郑琼不言不语,只细致地为他理好龙袍:“陛下好像轻减了些。”龙袍稍稍有些松了。
“前阵子总是睡不好,”皇帝捏着她的手指尖:“惦记着济南府的事,哎呀,等沈爱卿回京,朕就能睡个好觉了。”
想起方才的噩梦,皇帝的心口剧烈起伏,他忽然对外头服侍的大太监丁吉说道:“去召曹相来,拟旨,命沈持为左丞相,摄六部诸事。”
沈持平定了贼寇,叫他安心,此次劳苦功高,左丞相之位非他莫属。
郑德妃低下头,嘴角没来由地向上翘了翘,气色如桃花灼灼夭夭。
“老奴恭贺万岁爷喜得良相,”起初丁吉听了皇帝的话微微愣怔,后来喜气洋洋,立刻进来道贺:“老奴这就去找曹相爷来。”
他喜滋滋地就要退下,忽然又听见皇帝轻咳一声,脸色有些微沉,哑声道:“算了,这事儿等过两日再说吧。”
丁吉忽又满腹疑惑:“……是,万岁爷。”
第216章
郑德妃听见皇帝又改了主意, 她从内殿款款跟出来,身上蜀锦织就的宽袖微挽,露出一截葱白的腕:“陛下, 妾可否问一问史将军何时回来,”她微微凝眉, 有些发愁地说道:“史将军不在京,福满天天淘气, 妾一天到晚操不完他的心,都冷落徽儿了。”
她嘴里的“徽儿”是她的女儿萧承徽, 因为长得像祖母贤懿太后柳氏, 尤受皇帝宠爱, 郑德妃也因此死死抓住了皇帝的心,他恨不得将宫里所有的好东西都堆到临华殿来, 富贵养人, 她一举手一投足皆仪态万千,令人一瞥, 心里便顿生爱怜之意, 皇帝语调缱绻:“快了, 顺利的话也就这一两日。”
一两日。
郑德妃听后脸上露出几分轻松:“史将军回来,妾就心安了,不然总觉得亏欠徽儿。”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史将军当与他一道回京的吧, 早一时晚一时当丞相不要紧, 能平安回来就好。
“你这个当娘的, ”皇帝笑了:“怎么还不如史将军会带福满,朕看福满很听她的话。”
“史将军于千军万马中拼杀出来,”郑德妃娇嗔道:“妾何德何能跟她相比, 陛下不要打趣妾了。”
皇帝呵呵一笑:“好好好,只有史将军管的住福满。”眼瞧着时辰不早,他说道:“朕上朝去了,你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郑德妃对他微微屈膝一礼:“恭送陛下。”
等皇帝玄黑龙袍的最后一片衣角出了临华殿,她才收了目光。
两日后。
八月十三,群臣正在上早朝的时候,御林军的斥候送信回来,说沈持一行文官,武将史玉皎率将士今日午后行军至城门外,皇帝高兴地说道:“一会儿上完早朝,诸位爱卿陪朕到太庙里上根香,而后设庆功酒,迎众将士凯旋归来。”
得萧氏列祖列宗庇佑,又有御林军将士奋勇杀敌,才这么快平定了李虎之叛乱,江山稳固,他心甚慰。
以右丞相萧慈为首的百官叩首山呼万岁:“是,陛下。”
但御史大夫管聃却在此时煞风景地上奏道:“陛下,此次平叛挂帅的是庄王殿下,如今殿下在齐州抱恙暂未归来,这庆功的风光全给史将军一个女子……说不过去吧。”
提及庄王萧承钧,皇帝面色阴沉,一语未发。
兵部尚书魏淳看过沈持的奏折,知庄王牵连进几年前二皇子萧承稷私藏甲胄一案,皇帝心里正火气大着呢,连忙和稀泥道:“瞧管大人说的,这次是御林军首次出征,一战告捷保住寿州,难道不值得庆祝?”
皇帝:“魏爱卿所言明理。”
纸包里包不住火,群臣也听闻一些风声,见状,更是纷纷附和魏淳。
管聃一个巴掌拍不响,只得低下头,不再作妖。
等下了朝,有人悄声提点他:“听说沈大人这次在寿张缴获了一批甲胄,和五年前从二殿下府里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沈大人把打造甲胄的铁匠带回来了……”
管聃怔住:“……”他心中不禁大呼:完了,庄王这下完了。
……
黄昏时分,一轮夕阳正要西下,微敛的光芒斑驳而慵懒地像铜钱洒了一地,映照得京城越发繁华。
城门外的树梢上系了彩绸,一路绵延到十里开外,宫中乐师沿途奏凯旋乐,百官肃立,百姓举着香,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都是祈祷国泰民安的……
不一会儿,激扬的牛角声从近郊传来,他们到了。
大太监丁吉领着几名太监干儿子骑马往前头去迎,很快,史玉皎领着三千御林军率先行来,披甲的女将军威风凛凛,让行人停下来驻足,甚至有百姓在心中感慨:以后即使生了女儿,也不用溺死进马桶里了,还要对她好,将来她有出息,像史将军这般有本事,或是如宫中的周淑妃、郑德妃那样得宠,他们不也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丁吉端着宫中御酒迎上去,笑道:“万岁爷让老奴来迎史将军与诸位将军得胜归来,请饮御酒一杯,略洗风尘。”
太监们为史玉皎等众将奉上银杯盛的美酒。
史玉皎等人下马拜谢后接了酒,一饮而尽,而后重又上马缓缓前行,沿途各衙门官员纷纷给他们敬酒,至入城,都不记得饮下多少杯了。
御林军之后,沈持领着六部的文官一行人坐着马车驶来,丁吉又端着酒去给他们道贺:“沈大人辛苦,各位大人辛苦呀。”他笑盈盈地把酒端到沈持跟前:“这是宫里酿的枣花酒,甘甜香醇,尝尝。”
沈持谢过他,又对着皇宫的方向叩拜后接过酒,饮尽。
一番仪式走完,他重新坐进马车,在一片道贺声中入城门。然而看着他风风光光回来,百官们的心情略复杂。
他们其中的很多人,甚至背后的世家,之前都很看好庄王萧承钧,甚至向其示好攀附过。
谁知风向难料,不过俯仰之间,如日中天的庄王竟传出曾用甲胄陷害二皇子萧承稷的风声,眼看着要倒大霉了。
“你说,”这些人私下里曾担忧:“沈持抓到了庄王的把柄,会不会将跟庄王府来往过密的都牵连进去,以便趁机铲除异己,一举将自己送上相爷的位子?”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个。
……
而此时的城中,京兆府尹温至正带着少尹林瑄巡视:“此次沈大人回京,山雨欲来,咱们京兆府此时一定不能出事。”
林瑄:“嗯,下官亲自带人巡逻。”
然后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出事了。
沈持进城后沿着街肆往家中走,随行的官吏也各自回家,快到他所居住的竹节胡同口时,忽然一身形佝偻的老者冷不丁跑到他的马车前,大喊: “草民马大福,有天大的冤,请大人为草民做主伸冤啊。”
沈持命车夫停车,他微掀开帘子瞟了一眼:“可有去大理寺递过诉状?”
那老者迟疑道:“草民不知大理寺的门朝哪里开呀。”
沈持:“从这里左拐,一直往前走,看见路口右转,走半里地就看见大理寺衙门了。”
说完,他看见老者没起身,立刻掉转马头,从他身边飞快地过去,然而京中的人太多了,他不能让马撒开蹄子飞奔,果然如他预想的一样,老者飞快起身,手中现出一把匕首,朝他刺来……
这时候他才看清楚,是一个壮年的老者,这刺客一身了不得的功夫,身手非常狠,是奔着要他的命来的。
但合该沈持命不该绝,就在匕首刺向他喉咙的时候,一颗小石子猝然挟裹着疾风打过来,不偏不倚,又正正好打到了刺客的手腕上——一瞬息,刺客的手急遽松开,那匕首戏剧般地滑落,“咣啷”一声摔在地上滚出去几尺远。
刺客懵,沈持更懵。
随行的官吏、行人更是跟鹌鹑似的,受到惊吓后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而沈持则翻身滚到匕首上,大呼:“捕快何在!”
方才动静已经向这边跑来的京兆府衙役一个箭步冲进来,二话不说见人就扑,但是那刺客武功极是高强,十几个衙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好在把他给困住了……
惊魂甫定的沈持退后几步,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个七八岁的小儿手里拿着把弹弓,正悠闲地拍手看衙役们围捕刺客呢。
沈持快步走到他跟前,作揖道:“方才多谢救命之恩,请小郎君再拉一‘弓’,”他指了指那嚣张的刺客:“打他眼睛。”
小郎君懵懂地看了他一眼,举起胖乎乎的小手拉开弹弓,跑了几步,很快,对着虽然没有打准,但只是微偏了下,打将他眉毛打烂了,血顺着流进眼眶里,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手上的打斗功夫凌乱了……
捕快们趁机拿出弓箭,众所不周知,什么绝世武功,在弓箭面前基本上毫无还手之力,要么死,要么被擒。
果然,很快那刺客便身中三箭,奄奄一息没了体力,被擒了去。
沈持这才回过神来,他用目光急切地寻找拉弹弓的小儿,可是遍寻不见,不知顽童跑哪里去了。
劫后余生,他重新坐进马车时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面色苍白,手和腿下不自觉发颤,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沈持对赵蟾桂说道:“得空去打听打听那个孩子是谁。”
音落。
“不用打听了,”这时候迎面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女声:“我猜是沐家的小郎君。”听街坊邻里描述 ,那孩子好像是京城武将世家沐家的小子。
此事暂且不提。
沈持掀开马车帘子,看见史玉皎还未换下戎装,火急火燎地奔出来,看见他,她三步并作两步跳进马车,飞快打量着他:“没伤着吧?”
将将沈持被行刺的事她听说了,大惊之下赶忙出来找他。
沈持伸手抓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我没事。”两口子乘车一起回家。
“汪汪汪——”到了家门口,老狗旺财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出来迎接,不过如今他老了,大概快十六七岁,已经快到生命的极限了,胡子和身上的一半毛发都白了,跑起来气喘吁吁的。
旺财一叫,沈煌两口子知道儿子、儿媳妇回来了,跟着迎出来——其实他们先前出来过一次,被史玉皎劝了回去,见如玉的儿子憔悴风尘,略有些狼狈,心疼得险些掉下泪来,不敢问他遇刺的事,只说:“你们先回去歇着,我俩上街上逛逛。”
实际是采买吃的去了。
沈持弯腰捞起旺财往背上一扔,拖住:“回家了小叔。”史玉皎听他叫一只狗“小叔”,微愣后笑了:“什么时候认的?”
奇了。
沈持:“他当年来我们家就给我爷当小儿子的,不叫他‘小叔’叫什么。”
史玉皎笑得更大声了。
她的丫鬟云苓、子苓听说她回来,早烧好了热水,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喜极而泣:“将军这肯定是最后一次出征了,以后咱就在京城好好呆着,哪儿也不去了。”
打仗太苦了。
她们找出最柔软的绢布里衣:“小姐一会儿洗个澡,奴婢好好给你按按,今晚睡个好觉。”
赵蟾桂看着她们忙里忙外伺候史玉皎,似乎把沈持给忘了,不服气地说道:“大人,一会儿你也洗个热水澡,舒服舒服。”
沈持笑了:“你也去歇着吧赵大哥,我自己来就行了。”
闻着家里灶房冒出来的阵阵香气,他暂且把俗世抛在脑后,享受纯粹的人间烟火。
……
而很快,他回京遇刺的事震惊了整个京城,各大世家聚讼纷纭。
庄王的亲家杜家都拍着桌子怒道:“是不是庄王伙同济南知府孔及干的?蠢,在京城对朝廷命官动手,这事儿,圣上他就是想不彻查都难啊……”
蠢啊。
第217章
一旦皇帝萧敏抓着不放, 一板一眼地追究起来,不光庄王完蛋,与他栓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们杜家也得跟着倒大霉。
杜家上下百来口人一合计,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还得扭转乾坤, 力保萧承钧,兵部右侍郎杜凌泉说道:“此事牵扯到庄王殿下, 我想不只咱们杜家不安,曹相曹家此刻定也忐忑着, 这样, 我去见见曹相爷, 探探他的口风。”
右丞相曹慈虽未跟庄王府结亲,但这两年来走得近, 一旦萧承钧出事, 曹家也摘不干净。
杜凌泉当即就去了曹家,见到曹慈后愁眉苦脸地说道:“曹相, 外面风传庄王殿下五年前用甲胄栽赃二皇子殿下, 这要是不制止, 朝堂是要出大乱子的呀。”
曹慈是个老狐狸,他稳坐相位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为一个眼瞧着把自己蠢死的萧承稷出头,他想了想对杜凌泉说道:“先要弄清楚怎么回事, 听说沈大人押了济南府兵将领尤凤回京, 杜大人何不想办法见见他?问个清楚, 你我心里才有底儿呀。”
他的眼神在说到“尤凤”二字的时候又狠又冷,哪里是让杜凌泉见他的,不过是让把人证给杀了。
刑部尚书刘渠是个老好人, 没什么主见,只要杜凌泉想,他一定能办到。
杀了尤凤。
杜凌泉被他这么一提点,茅塞顿开,杀心大起,干笑两声:“是该见一见尤将军问个明白。”
“另外,”曹慈也笑:“庄王殿下留在齐州日子不短了,还是早早回到京城的好。”
“那个济南知府孔及,治理不力,治下竟出现私造甲胄之事,”他这话的意思是让萧承钧趁早与济南知府孔及撇清关系,庄王得尽快回京,一定不能跟孔及绑在一处:“还敢扯上庄王,又有雇凶在京行刺沈大人一事,他也难逃嫌疑,”他看着杜凌泉,狭长的眸子微眯:“本官看他是活够了。”
杜凌泉随后也眯了眯眸子,耐人寻味地说道:“是,曹相说的是,下官也觉得这个孔及真是活到头了。”
和尤凤一样,孔及是留不得了。
从曹家出来后,杜凌泉连夜派人赶往济南府,伺机逼死孔及。又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杀掉被沈持和随行的刑部官吏押回京城,眼下正关在刑部大牢的尤凤。他心道:只要这二人一死,死无对证,任凭沈持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起风浪,庄王、杜家便都可无忧矣。
……
杜家动手了,京城其余的世家都还在猜测沈持要抓住甲胄一事扳倒萧承钧,并借机打压异己坐稳相位,暗中吃瓜之时,他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明里暗里都毫无动作,似乎完全无心再追究此事。
沈持知道,京中依附庄王萧承钧的人很多,且都是手握重权的权势之家,他想要动庄王,那就是想要动他们谈何容易?
干脆,押解回尤凤交给刑部后他便不闻不问,暂时不沾手了。
然而即便他不过问,不搅弄风云,但刺客在京城刺杀朝廷命官,叫皇帝萧敏如何不震怒。
他下旨命刑部、大理寺一起严加审问行刺沈持的刺客,当天夜里就有了接过,那刺客招供,是济南知府孔及指使他干的,一点儿都没绕弯子。
上奏给皇帝后,他命刑部立刻前往济南府,拘捕孔及并查抄孔家,全族老少押往京城审问。
至于庄王萧承钧,皇帝则没提一个字,好像把他给忘了一样。
不过大家心知肚明,庄王完了。
有些和他攀扯深的人家甚至出来倒打一耙,揭发庄王府的旧事,妄图跟萧承钧划清界限。
给家都很忙。
似乎还要给云谲波诡的局势推波助澜,沉寂许久的二皇子萧承稷在此时站了出来,他带着憋屈的表情先是跑到宗庙里对着他娘王皇后的牌位大哭一场,而后跑到大理寺,对着大理寺卿柳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表叔,您疼一疼稷儿吧,我这些年冤的很啊……”
柳家是皇帝萧敏的外祖家,当年皇帝娶王氏女,是柳家做的媒,柳、王两家也有姻亲,是以二皇子萧承稷称呼大理寺卿柳正为“表叔”,有很明显的亲近之意。
这次跟随沈持去济南府办事的是刑部,押解回来的尤凤也跟刑部在对接,可以说几乎没有大理寺的什么事,柳正为难地说道:“庄王殿下联手孔及指使民间匠人打造甲胄陷害殿下一事如今只是风闻,须得沈大人后天在早朝上奏明详细臣才好过问啊。”
什么庄王指使济南知府孔及打造甲胄,尤凤想要杀朝廷命官……这全都是风声,没有一个字是出自当事人沈持之口。
萧承稷伤心欲绝:“大哥陷害我的事八成是真的。”想到这些年受的冤屈,他又泪如泉涌,柳正本不想过早掺和此事,见他如此,心有不忍,说道:“这样,臣要是见到刑部刘尚书,问问他,看什么时候能见尤凤一面,弄个明白。”
这才将二皇子哄好。
萧承稷得了柳正的应承犹不罢休,从柳家出来,他又去了皇宫,要见皇帝。但是萧敏这几日恰好受了风寒染恙,正在宫中静养,不能见人,只打发太监丁吉送了一碗银耳莲子汤来安慰他:“二殿下先回去吧,万岁爷得闲就召你。”
萧承稷也不是非要见皇帝,他就是来露个面,让他父皇知道,他这些年有多么委屈。
他一个嫡出的皇子,本该封王的,却屈居老大和老七两个庶出的后面,一切,全因那套甲胄而起。如今事情查明了,他怎能不急着为自己辩白。
“请丁公公转告我父皇,”萧承稷黯然神伤:“请他保重龙体。”
丁吉安慰他道:“二殿下快莫伤心,万岁爷知晓二殿下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心疼着呢,早晚要给二殿下个答复。”
萧承稷得了这句话,才起身离开皇宫门口,打道回府。
……
萧承稷到处哭诉冤屈的事,正在沈持的预料之中,这是他不用力去追究的根本原因,他早知道二皇子会跳出来,不死不休要逼着皇帝给这件事个说法。
无论外面如何山雨欲来,沈持在家里躺得四仰八叉,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夜里抱着媳妇儿恩爱的少爷日子。
一想这种日子能过两天,他心里头那个美啊。
谁知道次日一大早,董寻和朱尧两个人就来找他了:“沈大人,走,咱们去个地方。”
沈持:“一猜就是平安县。”
“京城的常平仓建好了?”
董寻的身板不像以前那么孱弱,全靠一口气吊着,瞧着结实点儿了,气色也好,听说想开了,又开始求医问药,他笑道:“差不多快完工了。”
“这么快,”沈持微讶:“走,看看去。”
朱尧忽然又有些迟疑了:“也不知道你出门安不安全。”
沈持:“放心吧,他们不敢再对我动手了。”
“这是为什么?”朱尧不解地问。
沈持:“上一次没得手,圣上已经震怒,如果他们还敢,那就是对抗朝廷,嫌命长了。”
董寻:“嗯,孔及现在应该在担忧他的全族了。”
若不是有深仇大恨,谁没事去刺杀朝廷命官。
三人乘坐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往京郊走去。路上颇顺,半个时辰就到了。爬坡后,看见一座新的常平仓拔地而起,占地有二十来亩地,已修起仓廒——大而宽阔的屋子,六座、仓神庙戏楼一座,均位于院落北部正中处,仓廒内用来储粮,仓顶用的是悬山式天窗,能很好地通风,仓内用的是修建房屋的木柱支撑仓顶,以增强粮仓的抗撑压能力,墙体下方开了方形的通风孔,想是用来保持仓内环境干爽的。
京兆府的匠人还在敲敲打打,继续修建,他们还养了一只黑爪狸奴,眼神丧彪,大概是以后让它捉老鼠的。
在里面走了一圈出来。
“咦,沈大人,”董寻想了想又问沈持:“外头都快闹翻天了,你这个当事人怎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啊?”
沈持:“我在奏折里把事情都写明白了。”也把尤凤押解回京了,能做的全做了。
而他不知皇帝的心思,若要冒然强硬出面深挖此事,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到时候那些人害怕被牵连,联手对付他,他可招架不住,他怕。他不个头铁的人。
董寻笑道:“还是沈大人高明。”
朱尧:“既然这样,咱们也不要提这件事了,开设常平仓之后,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沈持皱眉道:“京城的粮价眼下如何?”
“粮食依旧紧缺,”朱尧说道:“粮价居高不下,下官家中有些日子不吃米饭,只喝稀粥了。”
沈持听了好心疼他,一想连户部官吏都说米贵得吃不起,何况百姓,他沉声道:“朱大人,我看这样,户部既建了常平仓,京城粮食又短缺,不如你明日就启程,以户部的名义到外地采买粮食,你看如何?”
京城的粮价依旧在高位,不能坐视不管。
“虽说济南等府遭了灾,”朱尧说道:“但江南,湖广都地收成不错,对了,昆明府今年收成也不错。”
沈持:“怎么说?”
“秋收之后,怀武将军苏瀚上奏,这一季,不用兵部给粮草了,”董寻说道:“省下一大笔银子啊。”
沈持:“真是个好消息。”
董寻:“明年说不定连军饷都要减少了。”昆明府的药材生意大好,很多农户开始种植药材,卫所也跟着种上了。
沈持:“……”他们还怪有头脑的,不错。
“沈大人、董大人,”朱尧说道:“下官明日就启程离京,以商行的名号到南省四处收粮,等买到粮食,再以户部的名头运送回咱们京城的常平仓。”
年景不好的时候,劫匪更加猖獗,要是户部运粮,沿途各地官府协助漕运,谁敢来打劫,必是顺顺当当的。
沈持:“嗯,好办法。”
参观了京郊平安县的常平仓,当日午后,三人回到京城。
到了家里,史玉皎笑道:“我打听清楚了,昨日在街上打弹弓救下你的,正是沐老将军的重孙子沐小九,今年才七岁,我买了些玩意儿,明儿同你一道登门去谢他如何。”
沈持看着她买的一副西域贩运过来的镶嵌宝石的弹弓,笑着问道:“这个多少银子,怪好玩的,我也想买一副。”
“二十两银子呢,”史玉皎说道:“你省省吧,你这次去济南招安李虎,赔进去多少两银子。”
她忽然想到这其中有一百两是给李虎,让他好生安葬王有仁的,又歉疚地说道:“对不住,我忘了这事。”
沈持叹了口气:“唉,要是王秀才还有家人,我宁可年年送去百两纹银。”
可惜王有仁的父母皆不在人世,他没娶妻,孑然一人。想起来好不伤感。
好在近日豫州知府卫季杰上奏,说李虎等人已过豫州府,往宜昌府去了,井然有序,都很安分,他这才稍稍欣慰一些。
史玉皎也跟着他惋惜叹气,却一句话都没说。
晚些时候,孟度打发沈知朵来瞧沈持:“夫子让我来看看你,没事吧?”
乐莲舟月初产下一子,临盆时遭遇难产,好在孟家列祖列宗庇佑,母子平安,但是二人身体极是孱弱,需要精心照顾,他不放心,向大理寺告了假,在家里守着妻儿。
沈持:“我没事,”他心道:我命大,老天没那么容易收我,“对了,阿朵,我和你嫂子明日去沐家,而后,要是回来早的话,再去看看夫子和师娘,你回去给他们带个话儿。”
听到“沐家”两个字,沈知朵脸上倏然飞红:“知道了阿池哥,我这就回去啦。”说完,捂着脸走了。
沈持却没有留意到,他忘了孟度夫妇做主,把她许给了沐家旁支的后生沐礼,年底就要成亲了,还在想阿朵这丫头怎么才来就急着回家去……
他摇摇头,拿出帖子给赵蟾桂:“帮我送到沐家,看明日方不方便登门拜访。”
赵蟾桂跑腿去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又回来:“沐家说明日洒扫门庭以待大人和夫人。”
沈持点点头:“嗯,知道了。”
翌日清晨,他携史玉皎一块儿去拜访沐家。到了之后,是一个长得结实周正的年轻后生来迎的他们:“在下沐礼,见过沈大人,史将军。”
沈持这才想起来,沐礼和沈知朵订了亲,怪不得昨日他一提沐家,她听不自在的……
走进沐家的垂花厅,忽然听见院里有人在高歌:“老子自幼住京城,纨绔游玩乐翻天。闲来射只大雁卖,无忧无虑赛神仙……”
歌声悠悠,回荡在沐家墙头。音色还不错,唱到末了,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缕尾音,像丝弦般余韵悠悠。
歌声了,“咻——”地一声,从空中直直栽下一只麻雀来。
沈持:是沐小九那小子拿弹弓打落下来一只麻雀。
沐礼轻咳两声:“小九郎君,沈大人和史将军来了。”
“老子来也。”一声洪亮又拽的童声后,沈持眼前出现个敦实的小子,眉浓眸黑,脸蛋红红的,笑着打量沈持一眼,又去看史玉皎:“史将军,沈大人。”
史玉皎赶紧拿出给他买的新弹弓:“喜欢吗?”
沐小九收了弹弓,试了试这个:“这个好,多谢史将军。”而后他轻蔑地看了沈持一眼,那意思是:被人当街打成狗,你真菜。
他喜欢史玉皎。
沈持笑笑:“……”这臭小子。
很快,沐家的其他人也都迎出来,他们没什么虚礼,让族中念书的陪着沈持喝茶,习武的则和史玉皎切磋起武艺来,很热络。
第218章
一番接触下来, 他心道:沐家的家风很不错,沈知朵嫁到这样的族里也好,他心里为她高兴。
沈持两口子一直到晌午时分才出来, 顺道去孟家吃饭——街头打了包,去孟家吃而已。
到了孟家, 进到二进院才听到微弱的婴儿啼哭,果真是有些弱。
孟度疲惫却一脸得意地迎了出来:“来啦?我生了个儿子。”
沈持故意打量他的肚子:“夫子生的?”他摇摇头:“不像啊。”
孟度一脸笑意:“不信我抱我儿子来给你瞧瞧?”
一看史玉皎在旁边憋笑呢, 又立刻正经地说道:“快进屋来坐,我叫人张罗午饭。”
沈持:“不用忙了, 夫子, 我路上买了些, 有药膳,你瞧瞧师娘能不能吃。”
想着家中都是有丫鬟、婆子给做饭的, 不大会吃。
谁知孟度说道:“你师娘吃腻了家里的口味, 总说要去外头买,我本来打算今儿晚上去外头转转, 看看她爱吃什么买些回来, 谁知你都给买来了。”
史玉皎净了手, 又漱了口,脱下披风,这才去里屋见乐莲舟,留沈持和孟度在外间说话。
孟度问他:“昨日凶险, 我听了都为你捏把汗, 京城里传的那件事, 是真的?”
“五年前,庄王萧承钧当真从济南府弄进京一件甲胄陷害了二皇子萧承稷?
沈持说道:“不假。”
孟度愣了一愣:“……你打算怎么办?”
沈持眨巴了一下眼睛,用眼神说道:陛下的家事, 我已甩给陛下,夫子你看我机灵不。
孟度笑道:“还得是你,阿池。”
这个球踢出去的好。
不过他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毕竟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捏在沈持的手里。
沈持:“明日上朝,也不知会怎样,我心里也忐忑啊。”
他也没想到,去济南府招安,竟把五年前的悬案给捅出来了。
孟度:“别慌,静观其变。”
沈持点点头:“嗯,会的。”
在孟家吃了顿午饭,见时候不早,他道:“我回去了。”
明日又要绷紧神经站在早朝上了。
孟度把二人送出来,悄声说道:“庄王殿下苦心经营多年,依附他的人不少,你当心些。”
他们会设法保萧承稷的。
沈持:“嗯,我晓得。”说完他摆摆手,辞别孟度回家准备明日早朝的事去了。
……
次日在早朝上,沈持先是说了李虎一众已走过豫州府,正往宜昌府前行,预计二十来天能到昆明府,到时候编入卫所,由戍军看着,让他们屯田耕种,朝廷就安心了。
又说起常平仓的事,各地常平仓也都在启用之中,大抵来年就该储备粮食了。
从头至尾一句都未提及庄王的事,这让群臣大为诧异,连杜、曹二人都开始反思:沈持是不是有什么后手,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不管姓沈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尽快杀掉孔、尤二人,免除后患,才能应对起来游刃有余。
这恰恰中了沈持的计,一旦孔、尤二人出了什么意外,皇帝的怒气还要飙升,到时候,倒霉的可就不是庄王一个人了,那是一干人,他就作壁上观,等着看好戏。
……
四日后,还未等朝廷的抄家圣旨抵达齐州,孔及就自杀了。让朝廷扑了个空。
孔及的死讯传到京城,沈持微惊,立即去找刑部尚书刘渠:“刘大人,关押在刑部的尤凤还活着吗?”
刘渠:“哎呀沈大人,本官也正担忧这个,走,咱们一块儿去瞧瞧。”
到了牢中,正在巡视的刑部主事宁森正喝了酒在打盹,面对沈持,他本想称呼自己为“下官”的,一睁眼见他一身寻常打扮,没认出来,以为是谁的家奴,马上改了口,用了个既不高又不低的“本官”,同时,为了掩饰自己方才酒后松懈的失误,就煞有介事地分析了一番刑部大牢的牢固,没有人能做手脚。这番话听着平常,却大有嚼头,既表扬了自己看守牢狱有功,也巧妙地奉承了刘渠治理刑部得当,他相信,当这个年轻的家奴回去报告给他的主子时,他的名字一定会给他留下愉快的印象。
然而很快他发现他错了,因为,牢狱之中,尤凤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干草上,身下全是血,血腥之气与狱中的发霉气息混杂在一起,让人昏昏欲睡,也让人恶心欲吐,人早没了气息,死好久了。
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连影子都没有看到。
王森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迅速猫进去,把尤凤的尸身检查了一遍,面如死灰地说道:“刘大人,一刀毙命。”
在尤凤的心窝处,有一个三寸来长的刀口,杀人手法非常干净利索。
沉默中,沈持说道:“刘大人,上奏给陛下吧。”
孔及、尤凤这两个当事人全死了,死得太干净利索了。
又一次震惊了整个京城。
皇帝萧敏得知后只凤眸微垂说了两个字:“好呀。”
便再无下文。
就在群臣都以为他要保着庄王,此事到此为止的时候,萧承钧回京了。
或许他也以为风平浪静了。
然而他一回来就被皇帝召进了上书房。天近黄昏,上书房内,一盏金色的烛台立在御案上,烛火一闪一闪,映照着皇帝的龙颜隐隐发青。
萧承钧低眉敛目:“父皇。”
皇帝看了他半天才开口:“庄王啊,朕记得你曾在西北监军,做的很不错,如今沐老将军年岁大了,西北又不太平,你替朕分分忧,再去西北走一趟怎样?”
这是让他到西北监军去,说好听一些是去办公差,不好听的,就是打发到边关去。
没说什么时候回京,就是无诏不得入京。
不让他回京了。
萧承钧扑通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儿子愿意为父皇分忧,只是此去挂念父皇,请父皇准允儿子佳节时入京探望。”
“你的这份孝心朕领了,”皇帝说道:“国事为重,探望就不必了,你的弟弟们都可以代劳。”
萧承钧浑身发抖:“是,父皇。”
他从皇宫退出来,一下子晕倒在了皇宫外头。
皇帝听说后没再说什么,此子竟不成器成这样。
他暂时没有动杜家,对于杜凌泉,他只对丁吉说了一句话:“是朕给庄王寻的杜家这门亲事,要是牵连,杜家一门贤俊可惜了。”
他要保杜家。
而为了补偿二皇子萧承稷,皇帝下旨封他为赵王,一应府邸、车辇等仪式,用亲王的,与雍王同样食邑三万户。
赵王府欢天喜地,张灯结彩,庆祝了整整三日。
萧承稷脸上的光泽都不一样了,那叫一个光彩照人,总算苦尽甘来,等到封王了。
此事落定之时,李虎等三万余人已经抵达了昆明府,知府杜不寒与裴惟等人将这些人编入卫所,以待屯田戍守。
还有一部分人自愿去了黔州府铜仁的矿上做工,李虎则被罚去修城墙等苦役,这是之前说好的,他丝毫没有怨言。
沈持的心安了。
……
龙祥二年的最后一场秋雨来的快去得也快,雨后,天空中重新出现洁白的云朵,金黄的阳光洒在砖缝间的青苔上、枯草上,初冬的风捎来冷冽而清新的气息,一道圣旨从皇宫之中飞出,落到了竹节胡同的沈家。
皇帝萧敏下旨任命沈持为左丞相,侍讲学士,每隔两日入皇宫教皇子们念书。
丁吉躬下身,把圣旨交到沈持手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啊,才二十六岁就当上相爷了。”
当年在殿试时,他甚至都没有把这个小白脸放在眼里,以为是个花架子,没想到竟是个这么稳的人,乃国之柱石啊。
说罢,他又回味了一下圣旨上的话,眼里不觉清泪涌动:“祝贺沈相爷。”
沈持谢过他。
沈家打接到圣旨后,收到了来自各方的祝贺,一直到十一月月初,当潮水般欢呼的声音散去后,天地间又恢复了寂静。
一天,沈持坐在暖阁里发呆。
史玉皎来到他身边,挨着他坐在蒲团上:“相爷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不大高兴呢?”
沈持自嘲:“大概是人不宜好,狗不宜饱。”听到他背后蛐蛐狗,旺财嗷嗷地叫起来,可是他的声音也没有当年中气十足了,低沉而虚弱,提示着它老了。
沈持去把旺财抱进来,放在脚边:“今晚给你煮肉糜粥。”
旺财又嗷嗷两声。
沈持欠儿地笑道:“不喜欢啊?那怎么办,你牙都掉光了,啃不动肉骨头不是吗?”
旺财气得咬着他的腿,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史玉皎:“……”没想到这人真欠。
沈持:“媳妇儿,你赶紧帮我呀。”
史玉皎只笑眼盈盈看一人一狗你来我往逗着玩儿。次日,她送沈持去上早朝后,又睡了个回笼觉,至晌午时分方进宫去教皇子们习武。
庄王被皇帝叱责一顿撵到边关监军之后,京中最尊贵的莫若雍王萧承彧了,而随着他逐渐年长,气宇轩昂,谈吐雅致,很得皇帝的心。
加上这些年周淑妃在后宫之中安分守己,周家也没有做出格之事,群臣在心中猜测,圣上可能要立雍王为太子了。
也有清醒的人心想:周家只是一时收敛,等得了权势,又该怎样作威作福,不好说。
皇帝要立,眼下是个机会,而他没有立雍王为太子,这说明什么,圣心无比难测啊。
他们既想押雍王,又怕失了手,最后只能按兵不动,因而这段时日朝中都消停了不少。
下过几场冬雪之后,眨眼又到了腊月年关,各地的土仪陆续运往京城,变着法子让他们的年过得丰盛些。
史玉皎掰着手指头算着什么时候休沐,沈持惊道:“在宫中当师傅很累吧?要不你辞了吧,沐家不是有几个人在京中闲着,让他们去就是了。”
“我算算玉展什么时候回来省亲呢。”史玉皎说道:“他去西南四年多了,今年该回来了。”
沈持:“……”
可不,这一晃,四五年过去了。
“玉展十五了吧?”他问。
史玉皎:“嗯,十五了,这次回来,家里肯定要给他说亲了。”
沈持“哦”了声:“说亲啊?”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小女娃的脸,是左当归,不知为何会想起她来。
……
腊月二十六,沈持从宫中上书房出来,走到皇宫外面,赵蟾桂从马车里钻出来,唇角上扬:“相爷,快回家吧,史小将军回来了。”
沈持劳累了一天的眼睛乍然发亮:“玉展那小子回来了?走,直接去史家。”
还挺想他的。
“相爷,”赵蟾桂故弄玄虚:“史小将军不是一个人回来了,是两个人。”
沈持:“……和兰将军一道回京的吗?”兰翠也该回来省亲了吧。
赵蟾桂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他家相爷一点儿情调都没有的。
“相爷是没看见,今儿史小将军进城的时候,围得水泄不通,他都快挪不动步了。”
沈持:“怎么回事?最近西南没有战事,他没立军功,玩的什么花样?”
赵蟾桂:“……”
“相爷,左氏土司来了。”
沈持:“……”左当归来了。“她骑着大象进城的?”
赵蟾桂很累地说道:“嗯,左土司骑着大象,后面跟着好多人,那排面实在是太大了。”
沈持:“怪不得。”
这小丫头从小就爱骑着大象去找史玉展玩,没想到跟到京城来了。
赵蟾桂:“……”
就这么一路说着话儿,到了史家,里面欢声笑语不断,他刚下马车,就有小厮从里面出来迎接:“沈相爷来了。”
史家人一起出来迎他,果然看见史玉展换了一身常服,也看见左当归穿着京城少女的襦裙,披着大红的斗篷,穿着棕色羊皮靴子亭亭玉立地出来了:“沈相爷还记得我吗?”
沈持:“左土司。”
左当归的脸微微发红,她娇羞地看了史玉展一眼。
沈持:“……”
史玉展拉着他说道:“姐夫,我这次回来,要跟家里说,我要娶她。”
沈持:“……”
“你们俩说好了?”
史玉展点点头:“说好了。”
今年初夏的午后,在昆明府的滇池边上,当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史小郎君目光热烈地投射过来时,羞涩片刻,长成大姑娘左当归也抬起了眼睛,勇敢地给予了同样热烈的回应,情定终身。
“她还小,”他说道:“再过几年,我们就在西南完婚。”
沈持:“好样的。”然而史老夫人却有些不大高兴,她拉着沈持私下里问:“这丫头,是段氏的血脉?”
沈持不敢隐瞒:“是,她是大理王段思仓的孙女。”如假包换。
史老夫人摇摇头:“这如何使得。”
“老祖母,”沈持为左当归说话:“大理段氏早覆灭了,她如今是左氏土司。”
史老夫人又问他:“他日玉展解甲归京,她跟着一起来吗?”
很现实的问题。
沈持:“……老祖母,这得看他们二人是如何想的。”“如今热辣辣的两个人,您说让他们一下子分了,逼着玉展娶别人,谁也受不了。”
史老夫人:“哼,早些断了这个念想,寻一门正经亲事才行。”
沈持给史玉皎使眼色,让她来劝。
史玉皎走到史老夫人身边,她踢了踢沈持:“你先出去坐会儿。”
沈持很有眼色地从里屋出来,在暖阁,他看见左当归呆坐着,面带泪痕,大抵是瞧出史老夫人不待见她了,他走过去开解她:“左土司,拐走人家孙子不容易是不是?”
左当归哭着哭着就笑了:“沈相爷,能说说你是如何进的史家的门吗?”
沈持:“……”
第219章
这个问题嘛……说来话长。
沈持微微带着点儿笑意对左当归说道:“我的经验对左土司没用,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个多半有用的法子。”
左当归瞪圆了杏眸:“你快说。”
沈持:“欲擒故纵。”
“你想啊,你是玉展自己认定的,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嘛, 必是非你不可的,他家里的事就让他去周旋, 你急什么?”
先冷落史玉展那小子几天再说。那小子打小对付家里就有一套。
小丫头听了很没出息地又开始抹眼泪:“我舍不得他受委屈。”
沈持:“……”这小丫头没苦硬吃是吧。
左当归哭了一会儿又觉得他说的对:“沈相爷,那我……我该怎么办?”
“是不是不该千里迢迢跟他来京……”不够矜持。
沈持:“来都来了, 没事啊,这回, 就当是以左氏土司的身份来京觐见圣上的吧, 递个折子, 去见见圣上?”
“嗯……”左当归抽噎了下:“我这就带人住到进奏院去。”
进奏院是给当朝设在京城给外地进京官员述职时暂住的地方,以左当归的土司身份, 她自然是能去住的。
想通了之后, 小丫头一点儿都不含糊,立刻和史家打了声招呼, 带着她的大象和人住到进奏院去了。
史老夫人撇撇嘴:“性子还挺大。”
她嘴硬心软, 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 遂从家里挑了两个能干的婢女,带着一应吃穿用度跟去了进奏院:“她小小年纪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你们好生照看她。”
到底还是留了余地的。
当晚, 左当归写了一份折子递进宫去, 很快, 宫里的大太监丁吉来进奏院见她,捎话说万岁爷请她在京城过年,年后再择日召她进宫面圣, 并带来了丰厚的赏赐,饶是如此,看着京城家家户户忙里忙外地预备过年,她还是觉得冷清又百无聊赖,少不得闷闷不乐。
沈持听说后带着史玉皎来进奏院安抚她:“京城的年很热闹很好玩,你算是赶上了。”
“而且啊,”他小声说道:“这里多的是翩翩少年郎,玉展那小子扔人堆里一点儿都不起眼……”
话未说完,只觉得脑后冷飕飕的,寒意逼人。打住话头一回首,只见史玉展黑着一张英武的脸站在大门口,从牙缝里迸出句话:“才没有。”
史玉皎见此情形赶紧把沈持拉出来,笑话他道:“瞧把沈相爷给闲的。”
有功夫管起儿女情长的事儿来了是吧。
沈持只笑了笑,也不回嘴。
从昨夜开始京城降下大雪,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俩人并肩踩着冬日的积雪往胡同里走,留下一串脚印和嘎吱嘎吱声。
快走到家门口时,婢女云苓带着斗笠出来迎二人:“相爷,程己程老爷递了帖子给你,他就在家门口候着见你呢。”
“赵大哥让奴婢前来跟相爷通个气,见是不见?”
不见的话她现在就回去打发了这人。
这个程己是谁呢。
他原本是户部里的一个书吏,说人话就是一个非常之基层的办事人员,就一直在这个位子上做了二十来年,眼见升迁无望,干脆辞职不干了。
不干是不干了,但就是这个户部书吏的工作,毕竟在京城,还是管着钱袋子的户部,这些年下来,结交了不少达官显贵,说白了就是他在官场上认识的人多,脸熟,当他辞官之后,他留在京城开始利用这个优势——当中介,有人想要结交京城里头的谁或者办事,只要给他银子,他都可以代为结交,把你引荐给想要拜见的人跟前,或者替你送礼把事儿给办了。
因他这些年信守承诺,办成的事才收钱,未成的分文不取,所以在京城名气很大。
……
程己登门求见。
沈持是个极钝感的人,直到此时,在这一刻,当上左相这件事,才在他脑海中具象化了,他才后知后觉地认清楚一个事实:他手中有泼天的权力,可以主宰他人的命运了。
他看了史玉皎一眼:“见吧?”
史玉皎点点头:“我也觉得还是见见的好。”这种人手眼通天,最是得罪不得。
说着话就走到了家门口,只见一位五十来岁,矮矮胖胖白面黄须的男子,猛一看他身上带着书卷气,面相儒雅,但一双眼睛圆滑狡狯,透着人情练达,是个极善投机之人。看来他就是程己了。
远远看见沈持夫妇走来,他满脸堆笑迎上来:“在下程己,冒昧前来求见沈相爷,史将军。”
“没想到近看沈相爷俊美如斯,与史将军真一对璧人啊。”
沈持淡笑着抬袖拱手还礼:“进屋叙话,程相公请。”
到了堂屋,落座寒暄数句后,程己也不啰嗦,直接说明来意:“甘肃府会宁县令冯遂一直仰慕大人,只恨无缘得见,托在下将家中珍藏的铜镜献给相爷把玩,”他从袖中掏出一面丝绸包着的铜镜,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铜镜乃是汉代未央宫中武帝之母王太后所用,您瞧瞧,是不是比市面上的铜镜照得远,虽然小,却能照出百步之外一丝一毫的东西……”
沈持看都没看,他两手拈着茶碗的盖子刮了刮,却并没有端起茶碗喝茶,笑道:“我的脸不过盘子大小,哪里用得上照百步之外的镜子。”
程己干笑了声,收起铜镜又说道:“冯县令多年前还收集了一个歙砚,这砚台特性非凡,只需哈气就能研墨,不需要额外再注水。”
说完,他又捧出一砚台来,端到沈持面前。
沈持也没看一眼:“在下读书时用墨最多,如今不过夜里写写字,一个月都未必用得上一桶水,何苦用这稀罕之物,还日日担忧遭了贼。”
拒收。
一缕冬日暖阳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在书案上,满堂充盈着一派亮丽的色调。窗外觅食的鸟儿累了栖于枝头,啾啾地叫了两声。
程己的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笑意,他又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副字:“这是怀素的真迹,不知能否入沈相爷的眼?”
怀素的真迹。
这个沈持倒是要看看。
卷轴打开是一幅狂草,其笔力雄健浑厚,笔墨间倾尽淋漓尽致的悲欢情感。应是真迹无疑。
沈持过了过眼瘾,说道:“我在书法上没什么造诣,与它无缘。”
说完他端起茶碗,送客。
程己肃然收起这幅怀素的真迹,硬着头皮说道:“相爷,冯县令二十三年前高中榜眼,他内怀至忠,实是一位贤才,奈何没有门荫出身,多年来一直得不到重用,还请相爷惜才,让他有施展之处吧……”
沈持心道:在当朝,世家出身的贵族子弟凭着门荫而致高位已成为过去,尽管一些清要的职位仍有少数家族把持,但任职者基本上都是通过科举晋身的,冯遂既是一甲榜眼出身,为何二十来年仍在偏僻的甘肃府当县令,不被举荐拔擢?
程己似乎看出了沈持的疑惑,他说道:“冯县令虽然满腹诗书,却是个性情木讷内敛之人,从不声张自己的才华,起初他信酒香不怕巷子深,自己勤政实干,总会出头的,然而他在县令的位子上蹉跎数年,一年一年地盼着,也未再升迁……”
冯遂当年高中榜眼后离别繁华的京城,前往风沙弥漫的西北偏远之地,他并没有抱怨,然而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年年得不到升迁,心都凉了。
“冯县令是在下的同年,”程己摇摇头,卑微地说道:“在下时常为他的不得志掬一把同情泪,这才把多年的珍藏拿出来想献给沈相爷为他谋求一条出路,既然沈相爷看不上,在下不敢纠缠,这就告辞。”
送礼不好用,他开始打苦情牌。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
沈持:仕途升迁,不论是靠吏部慧眼识珠,还是身居高位者伯乐识马,都是需要时间和机遇的,有时候就是命,不得不服这个玄学。
“冯遂,”他说道:“我记下这个名字了,日后问过吏部,如果他真有才干,朝廷自会用他。”
虽是一句礼节性的话,但叫程己听得感激涕零:“多谢沈相爷。”
他告辞后,沈持转眼忘了这件事。到了腊月二十八,各衙门封印开始休沐等着过年的那天,腊赐和俸禄一并发下来了,升到一品丞相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俸禄多了,一跃为年俸有七十两,腊赐增加到鸡舌香五斤,猪肉三十斤,羊肉三十斤,绢两匹……各种福利都比以前多的多,不要太好。
爽翻了。
朝廷甚至还允许相府豢养武艺高强的侍卫,以后走哪儿跟到他哪儿,用以护卫他的人身安全。
好威风。
但沈持暂时还不需要,无他,唯媳妇儿能打,家中的武力值够用。
得了腊赐后,他进宫谢恩。
这是拜相后皇帝头一次召见他,见了就道:“沈相?”
沈持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怔了怔才道:“臣在。”
“感觉这个左相当的如何?”皇帝问他。
沈持:“……”
这是要发表上任感言吗?不过他一向钝感,没有什么感想,被问到了不得不老实说两句:“臣诚惶诚恐,生怕辜负圣上和天下百姓。”
“那沈相以为,怎么才能不负朕呢?”皇帝又问他。
沈持:“民为邦本,本固邦宁①。行王道,以得民心为本。”
皇帝看了他一眼,胡须微翘:说人话,说点实际的。
沈持:“臣凡事都听陛下的。”
他想过:他不可能一升任丞相就开始改革,推行这个那个,那是理想主义者干的事,而他恰恰不是。
他会老老实实,稳稳当当的。朝堂至少在他手中稳定几年之后,再看着哪里能动,稍微动一动,改一改,治一治。
眼下他不会说服皇帝搞什么抱负,和从前一样,朝廷需要他救火便救火,要他背锅就背锅,他都能干。
皇帝萧敏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后登时龙颜大悦:“沈相甚得朕心。”
“陛下盛宠,”沈持赶紧谢恩:“臣必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报。”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沈持端正坐在下首。
不一会儿,大太监丁吉捧来一盘珍珠,光泽莹莹。
“听说你堂妹要出嫁了吧?这是广西府进贡的北海珍珠,”皇帝今天心情好,很大方:“赐沈爱卿一颗,算朕的贺礼。”
皇帝为何要给沈知朵的婚礼送贺礼,细品里面大有文章。沈持虽然官至左相,但沈家与京城中根深叶茂的显赫世家相比,还差一大截子。谁会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皇帝这一举动,是为他长脸,撑腰,另外,虽说沈知朵要嫁的是沐家旁支的沐礼,但沾了个“沐”字,好歹也是沐家人,西北边疆还指望沐家沐琨那一支守着,也是卖沐老将军面子。
沈持连忙谢恩。
皇帝又赐两柄玉如意:“沈爱卿祖父母还健在吧?”这是给沈山夫妇的。
沈持又谢恩。
末了皇帝说道:“你和史爱卿成亲多年,未见子女,实在不行,朕再赐你一房美妾。”
“史将军宽宏大量,想来不会吃醋吧?”
沈持:“谢陛下美意,只是臣惧内,不敢生此念头。”
皇帝哈哈大笑:“沈爱卿看起来不像惧内的样子。”
沈持:“那是贱内在外人面前给臣面子。”
皇帝又大笑数声。
沈持躬身告退,带着满满的御赐从皇宫出来。
……
京城的街肆上人头攒动,孩童们跳着唱着“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的童谣,大人们亮着嗓门一边采买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谈论着柴米油盐,婆媳儿女……虽然今年遭了灾,但总算挺过来了,人人都盼着明年有个好的年景。
左当归在进奏院呆得无聊,带着两个婢女,又叫了史家两个年纪相仿的女郎史玉华、史玉莲作陪,去街上逛游,一出门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路上走走停停,玩得脸蛋通红,不亦乐乎。
兴致正高,三位女郎正是外向的岁数,都说笑个不停的时候,忽然街角处传来清脆的“啪”的一声,她们抬眸一看,竟是一个年轻的贵夫人不知所为何事发怒,当街甩了跟着她的婢女一个耳光,那婢女身量瘦小,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被打后嘴角淌着血,垂着头,单薄的双肩微微发抖。
“是鸿胪寺卿李大人的儿媳妇贾氏,”史玉莲跟史玉华嘀咕:“听说她很难伺候的,李家娶她进门后,不知买了多少丫头回去服侍她……”
“抬起头,”那边,贾氏又尖着声音骂婢女:“这么一张狐媚的脸蛋子,掖着藏着做什么?”
说完,她用手指挑起婢女的下巴,左手抡起,又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那婢女仰起脸时,史玉华嘟囔了句:“咦,她跟左土司你眉眼有些相似哎……”
听她这么一说,左当归好奇地踮脚打量那婢女,看着看着,她忽然喃喃道:“怀慧姐?”那婢女长的好像多年前段氏家族的一个堂姐——段怀慧,她大伯家的女儿。
大理段氏覆灭后,家族众子女被贬为平民,分了田地,都在昆明府,她们也就没再见过面了。
恰好这段路上行人上,那婢女听到她的话猛然一回头,对上左当归的视线后定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看了又看,被打得肿胀的嘴唇抖个不住:“你是……阿……阿湘?”
左当归朝她走近两步,眼神疑惑又震惊:“是我,你是怀慧姐吗?”
她本名叫段湘。
婢女垂下头说道:“是我。”
左当归失神地看着她,三两步冲到段怀慧跟前:“怀慧姐,你怎么会在京城?”怎么还卖给人家当了婢女呢。
段怀慧深吸了口气,哭着说道:“我是被拐子拐出来的,你……”她想问左当归能不能把她赎出去。
她的话还未出口,被贾氏伸出手来又掌掴一顿:“贱蹄子还在路上跟人搭话,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她对着左当归和史家的两位女郎笑了笑:“让你们见笑了。”
说完,贾氏急匆匆拉着婢女坐进马车,扬长而去。
左当归:“……”
史玉莲:“哟,左土司,贾夫人的丫鬟是你堂姐,你们不会认错了吧?”
“不会,”左当归咬了咬嘴唇,脸色微微发白:“她说她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大概是被卖给贾夫人当婢女了吧。”
史玉华随后轻声道:“左土司,我老早就听人说你们那边‘奸人勾结,掠贩人口为害。②’,许多人以略人略卖人牟利为生……你堂姐,是被人骗了吧?”
“略卖”,说的是拐子以诱骗、强迫,或者在路上直接套麻袋、打闷棍的方式,将一个良家百姓的子女拐到外地,卖为奴婢。
拐子,是一种历史久远的职业。在当朝,黔、川一代拐子猖獗,据说那里山沟沟多,被拐出去的孩子过几年就忘了自己的来处,更易掌控。当地的流棍——流氓团伙,一个团伙之中男女都有,他们物色好年纪小孩子,然后或偷或劫掠走,带到外地转手卖给人贩子,之后坐地分赃,再去寻找下一批可拐走的孩童。而人贩子则带着拐来的孩童又辗转别处,最终经过层层转手后,卖到京城或者湖广等地的大户人家里。
当朝有良知的士子早就提出并上奏过皇帝,朝廷也曾派官吏到地方上打拐,但都没有下文。时至今日,拐子的生意依旧做得风声水起,而且拐卖的手段层出不穷,可谓丧尽天良。
……
京城有不少大户人家曾从拐子手里买过奴婢,是以她略知道一些。
左当归:“或许吧。”她捏着衣角揉了片刻,声线很弱地问史玉华:“多少银子能把我堂姐买出来啊?”
“哟,”史玉莲说道:“这得看主家放不放人,若是可有可无的,二三十两罢了,要是……”要是这婢女给主家男子做了通房,就不是银子的事了。
只怕人家不放。
左当归微皱了皱鼻翼:“要是沈相爷出面,行吗?”李家会不会卖沈持个面子。
史玉华和史玉莲对视一眼,说道:“要是说你堂姐真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她能清楚记得的话,这事儿还是找户部吧。”
“嗯对,找户部或者大理寺,京兆府也行。”
户部是管人口的,其余二者是审案子的。
左当归:“户部哪位大人管这件事啊?”
“找董大人吧。”史玉华说道。
沈持当上左丞相后,董寻接替了他户部右侍郎的职,不过有人拿沈持的功绩嘲笑他:“沈相爷当年可是开了矿,一举灭了大理段氏,有这些不世的功绩加身,这才当上的户部侍郎,他董寻凭什么?”
沈持拜相,天下百姓觉得是实至名归,但董寻升为户部右侍郎,多人不服。
左当归点点头:“等过了年,我就去拜会董大人。”
……
沈持从皇宫出来,走到半路,遇到了吏部尚书穆一勉带着孙子在外面买炮仗,打招呼道:“穆大人。”
穆一勉把孙子交给家仆,笑呵呵道:“哟,沈相爷。”
沈持:“穆大人,向你打听个人,甘肃府会宁县令冯遂,此人如何?”
穆一勉想了半天捋着胡须摇摇头:“下官对他……几乎说毫无印象,”他不在意地笑了笑:“唉哟过年过糊涂了,等年后,啊,年后下官问问文选司的扁大人……”
沈持:“嗯,有劳。”
就在他想要告辞的时候,穆一勉拉着他的袖子低声问:“是不是程己登相爷的门了?”
第220章
周遭人来人往, 印卖门神、桃符,财门钝驴,回头鹿马……以及炒货、果蔬, 鱼肉的商贩吆喝声不断。
沈持淡淡一笑:“嗯,的确, 前几天程己找上门了。”
穆一勉从卖炒货的摊子上捏起一枚炒花生掰开倒在手窝里搓了搓:“想走沈相爷你的门路?”
沈持看着他手里的花生米,说道:“嗯。”
“能请得动他, ”穆一勉往嘴里丢了粒花生米:“得拿点真东西吧?”
沈持:“有能照出百步开外的镜子,不用水的砚台, 还有怀素的真迹。”
“嚯, ”穆一勉对干货摊贩比划着买十斤, 而后说道:“都是拿得出手的好东西。”
“沈大人给拒了?可惜。”
沈持扫了一眼身边的摊位,视线留在几样炒货上面, 笑道:“哪有这些东西实在。”
穆一勉笑道:“但是沈相爷却把他的事儿放在心上了。”
沈持:“不错, 我就是好奇,你说冯遂他一个一甲榜眼, 怎么会二十多年还在县令的位子上一动不动呢。”
“叫你这么一说, ”穆一勉给家仆摆摆手, 让他们带着孙子先回去:“我也好奇起来。”
“等过了年,我也得细细问问。”
沈持:“穆大人告辞。”
“我再逛逛,”穆一勉说道:“告辞。”
沈持顺路买了一兜年货,韭黄、生菜、兰芽、核桃、饴糖……回到家中, 沈家只有赵蟾桂的媳妇儿在家忙里忙外预备过年的吃食, 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冷冷清清的,一问才知,明儿沈知朵出嫁, 沈煌夫妇到孟家帮忙去了。而史玉皎早上去史家看望长辈,却不知为何突然头晕,被她娘留下来了,正等着大夫上门把脉,是以也不在家中。
“赵大哥你去把那颗珍珠送到孟家,给阿朵添妆,”沈持把皇帝赏的珍珠拿出来,让赵蟾桂给沈知朵送去,而后换下官袍,着了身常服,匆匆去史家接史玉皎。
史家的大门刷了新漆,焕然一新,家仆们进进出出地忙活着,预备过年的各种仪式和吃食,年味十足。
“哟,相爷来了,”一个干练的小厮在院子里看到沈持,笑着跑出来迎他:“快快请到里屋去。”
沈持边走边问:“三娘怎么了?”
晨起还好好的,怎么说头晕就头晕了。
小厮:“恭喜相爷,贺喜相爷,家中要添丁了。”
沈持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有喜了吗。
慢了半拍后他才加快脚步,几乎跑起来。
到了后院西厢房,史老夫人带着几个儿媳妇、孙女们坐着暖阁里,她们不知在说些什么,不时传出阵阵笑声,一派喜气。
沈持在帘子外行礼:“祖母,阿娘,伯母,婶娘……”
史二夫人笑眯眯地对他招招手:“阿池快进来。”
沈持走进去在暖阁门口处站了:“听说三娘……有喜了?”
史家的女眷们笑道:“有喜了,都两个多月了。”
“这孩子真机灵,就等他爹当上相爷了才来,一看就是投胎来享福的。”一出生就是相府公子哥儿,或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大小姐。
沈持:“……”
史老夫人:“走,咱们都出去,让他们小两口说点儿体己话,高兴高兴。”
她们嘻嘻笑着离开暖阁后,沈持这才踏进里屋,定睛一瞧,云苓、子苓两个婢女正对着他傻笑:“恭喜相爷。”
沈持也跟着她们傻笑:“夫人呢?”
俩婢女往里指了指,又摆摆手:“睡着了。”
沈持心想:媳妇儿沙场数年养成的习惯,睡眠极轻,一点儿动静都能吵醒她,怎么可能外头热热闹闹的她自个儿在里头睡着,必是得知后懵了,不想出来见人……可能在装睡,想自己静一静。
他知趣地又退回暖阁,取下壁龛里的笔墨纸砚,看书写字。
沈持前几日看了怀素的真迹,念念不忘,也对狂草起了兴趣,写字的时候刻意求一个豪放雄逸,遒劲流丽,写完一看,不错,字迹枯润掩映相发,沉劲苍逸,颇有艺术美感。
比他从前的字好看许多。
他心想:原来看一遍真迹再经过自己的揣摩就能受益匪浅,有所长进,怪不得世人对它趋之若鹜。的确是个宝。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飘来一阵清冽的带着腊梅香气的气息,沈持回过头一看,是史玉皎进来了,她穿着淡草绿色的襦裙,只用一根白玉发簪挽了发,脸颊红润润的,看着他弯眸一笑:“傻坐在这里做什么。”
沈持起身拉着她坐下,凝神看着她:“你睡醒了?”
“我本来也没睡,”史玉皎不看他,凝着他写的字说道:“这幅字写的不错。”
沈持见四下无人,握着她的手问:“还难受吗?”
“咱们回家去,我找个大夫给你好好瞧……”
史玉皎给了他一个“闭嘴,别问,别说。”的眼神:“我没事。”大概她乍然从军营回到闺阁之内,时日短,还没太习惯,对初孕之事,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沈持也不敢再多问:“……”
这时候一大早出去陪左当归的史玉华、史玉莲回来了,她们听说史玉皎有喜,回屋忙换了身衣裳来道贺:“阿皎姐姐,大夫说没说几个月了?”
沈持见史玉皎脸上有些不自在,连忙岔开话题:“二位小姨跟左土司出去玩的好吗?”
史玉华:“一开始还挺好的,后来她碰到她堂姐了……”
沈持夫妇齐声问:“什么堂姐?”
“我们也没太听清楚,”史玉莲说道:“好像是拐子把她堂姐拐到京城,卖给人家当婢女使唤……”
“拐子把她堂姐从昆明府拐到京城,卖给人家当丫鬟?”史玉皎微愕。
史家两位女郎齐齐点头:“嗯,卖进了鸿胪寺卿李大人家。”
沈持脑海中此时浮现出一句话: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①……
清代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便是用了拐子拐卖年幼英莲的事件为开端的,对此他不算头一次听说,唏嘘道:“太阳底下果然没有新鲜事。”
旁人听了十分不懂:“……”
史玉华说道:“相爷姐夫,你在说什么啊?唉,左土司的堂姐还算好了,多年前京城上官家的女郎若卿五岁时被人拐到扬州,卖给青楼,长大后作了娼妓卖笑……上官家从此也败落了。”那才叫一个惨。
史玉皎:“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一个女拐子假扮婢女进了上官府上,趁着家里人不留神,把时年五岁的上官若卿拐走了,要是还活着,跟她差不多年岁。
沈持:“堂堂京师地界,竟有这等事发生。”
“还不少呢。”史玉莲说道:“拐子一年从外地拐来多少女子,只怕数都数不清楚。”
被拐子拐出去的女娃儿,长大后或是被卖进大户人家为奴,或是给光棍当婆娘,更有姿色的就卖入烟花柳巷,沦为娼妓,无外乎这三种命运。
史玉华笑着安慰他:“没事的相爷姐夫,要是阿皎姐姐生个小闺女,我们从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四岁上就教她习武,保管拐子来一个揍一个……”
沈持笑着看了看史玉皎:“好。”
两位史小女郎还在叽叽喳喳畅想怎么教小外甥女习武,史玉皎听得头大,她给沈持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三娘,明儿阿朵出阁,咱们回去给她准备添妆?”
其实该送的都送过去了。
史玉皎借着这个由头叫来云苓、子苓:“去跟老夫人,夫人,各方伯母婶娘姊妹说一声,我回啦。”
沈家有事,史家长辈不好再留人,每房都送了好些滋补品,又千叮咛万嘱咐一顿才放他们回去。
回到沈家,沈持欢喜得不行——要当爹了,他要当爹了。他激动地把旺财抱过来,悄声问:“都说阿狗阿猫都有灵性,你怎么都看不出咱们家要添丁进口了?”
老狗瞪圆双眼瞅了瞅他,而后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这事儿不应该你自己心里最有数嘛。别找补些有的没的,照顾好你媳妇儿才是正经。
沈持:“……”
对,要照顾好夫人。
他抬眼看着云苓、子苓忙来忙去,心道:家里人手本就不多,娃儿出生后就更短缺了,要趁早再添两个婢女,还要找个乳母……
想到这里,沈持叫来赵蟾桂:“年后你去打听打听,给家里买两个丫头,再物色个乳娘。”
“这个好办,”赵蟾桂说道:“京城里人牙子多的是,相爷说要什么样儿的,今儿告诉他们,明儿就能给送来。”
沈持:“嗯。”
说到买婢女,他又想到了拐子的事,回到书房给黔州知府俞驯写信:吾听闻黔州、成都两府拐子甚多,他们往往嘱托黔州流棍,流棍又复勾串诸县或土司部,俾捆掠人口,互相授受。属实否?……
史玉皎看到了笑道:“相爷又给自己找了个事儿忙活?”
沈持摇头:“不,这次我不打算自己干了,给别人个施展才干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