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咚咚数声, 急促敲窗的声音吸引了群青的注意力。

    推开窗,外面是一张粉白的小娘子的脸,一见她就急道:“六娘, 给你送了那么多信,为何不回我?我翻墙过来, 把脚都崴了。”

    群青认出眼前这个少女是中书令之女蔚然。前些日子自己大闹宴席, 蔚然主动走出来拉住她问东问西,还说要与她相交。可自己被时玉鸣拉走了, 未及多说一句话。

    “什么信?我没收到。”群青道。

    蔚然脸上浮现些许疑惑:“我给了你阿兄,还有一次,在门口遇着你阿爷, 他说会转交给你的。”

    见群青茫然, 蔚然歪头试探:“还有一些其他的小娘子小郎君给你递过帖子——都没有收到吗?”

    群青分不清她是否在说笑,只望向她的脚:“你坐车来的吗,脚不要紧吧?”

    “什么坐车, 你不知道吗?”蔚然失笑,“我家宅邸就在你家旁边不远处呀。我早知时家有个小娘子,可是竟一次也没碰见过。上一次宴席才头一回见你露面,原来不哑不瞎, 脸上也没有痦子, 伶伶俐俐的, 为何从不见人呢?”

    蔚然说了这样多, 群青想反驳, 竟无话可说。

    从记事起至十一岁, 她的活动范围便是这座宅子和前后的庭院。一切衣衫水粉皆由父母置办,唯一见过的人是上门来做客的林瑜嘉,以至于不识邻家的蔚然。

    白日在绣房度过, 夜里则与书卷为伴。她也曾问过父母书中的东西市长什么样子,阿娘说她身体弱,人又笨,恐失仪惹人耻笑,等长大成了婚,就能自己去看了。

    群青以为所有的小娘子都是这样长大的,直至看见风尘仆仆的蔚然和手上的帷帽,她分明就是一个特例。还有她提到的,什么请帖和信件。

    一种异样的情绪在胸中盘旋,对眼前这安全舒适的闺房,群青忽然觉出几分陌生。然她毕竟不傻,道:“下次你过来,直接把信夹在我的窗棂边……”

    群青话未说完,两人一同听见了门响,蔚然迅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压在窗棂下便跑。

    跑了老远,又转过身来小声嘱咐道:“你会不会看?用米汤!”

    阿娘端着午饭进来,群青刚好把窗户关紧。她感觉到阿娘站在身后注视着她。

    她压下心跳,尽量无事地转过身,那张纸笺却不慎从袖中飘落在她脚边。

    群青心一沉,朱英抢先一步拿起了纸笺,眉宇间有几分凌厉。

    然而,她正反瞧了瞧,一字没有,不过是一张白纸。

    群青安静而小心地瞧了阿娘一眼。

    朱英的性格冷淡,但若生起气来,却有一种寒浸浸的骇人。她与所有的孩童一样,不怕母亲对她大发脾气,却怕母亲散发出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好像一靠近她,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推开。

    阿娘把白纸轻轻地搁在她妆台上,又叹气着整了下梳子与香粉的位置,似乎方才那一瞬的凌厉,只是群青的错觉。

    阿娘端来的木盘中放着青菜、烧鸡和蛋花汤,香气扑鼻。群青没有碰碗筷,却先拿起木盘上的瓷瓶,拔开塞子嗅了嗅,道:“青行,玫瑰,桂皮,小茴香。”

    朱英含笑点点头,又从袖中变出另一瓶给她嗅,群青道:“蝉蜕,蒲公英。”

    “不全,”朱英满含期许地望着她,“再想想。”

    群青嗅到了兽血的气味。

    这味道让她有些反胃。

    她几乎已习惯母女二人饭前的游戏,朱英时不时地变出新鲜调配的药汤来考验她的医理。诊脉、包扎、急救之术,更在不知不觉间娴熟之极。可她似乎从来没有问过阿娘,她学会这些是为了做什么。又忘了问蔚然,其他的小娘子是不是也有这样这样的游戏。

    抬眼,对上朱英充满期待的眼睛。

    群青倒出些在小勺上,饮进口中。原来小时候,如果她闻不出来,就会倒出一些来尝,朱英从不阻止。

    入口的药苦极。

    她应该是很能忍的,她应该已经学会在很难受的时候对着阿娘微笑。

    然而她已经忘记,自己是否在什么地方吃过了甜,以至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苦味,一下子吐在了帕子中,抬眼道:“阿娘,我想先吃饭,可以吗?”

    许是少女的眸子太黑太亮,朱英微有讶异,却未再多言,收起瓷瓶道:“你一定饿了,快吃吧。”

    饭已经有些凉了。

    群青三两下吃完了饭,又鼓足勇气道:“阿娘,我想出去玩,去蔚然家里拜访。”

    这下子,原本在铺床的朱英蓦地转过身:“见你生病,就没叫你去绣房,已让你在房内歇了好几日,没想到你这样懒怠,吃个饭还要与我拿乔;当年我若像你这般作风,早被掌教娘子赶出宫了!你诗书绣工本就落于人后,这就要出去抛头露面,不怕旁人笑话吗?”

    “我的绣工并没有生疏。”群青难得反驳。

    “这就是你绣的玩意儿?”朱英摸出她放在枕下的刺绣,看了一眼,掰成两截,“不够看的!”

    不,不是的。

    绣盘飘落而下,怒火沉浮之间,有道柔和的女声出现在群青的脑海中:后来你已经知道,其实你做得已经够好,已经胜过大多数人。勿要愤怒,勿要生疑,勿要恐惧,勿要困住自己。

    “阿娘骗我,其实我已经胜过大多数人了!”她就这样脱口而出。

    朱英似乎被她的话惊了一跳,面上出现了一瞬的空白,旋即眼中涌出了几分哀愁:“阿娘的苦心,你现在不懂,将来就知道了。”

    “阿娘……”群青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为。

    “你不是想要阿娘吗?”朱英着长裙挽披帛,面孔如年轻时一般冷淡皙白,像是被她的话所刺伤,幽幽地说,“青青,你不是一直在寻我吗?为何不在我的庇护下好好地生活,总是想要向外跑呢。”

    少女抱住了她,投入那个冰冷而安慰的怀抱,怕一松手,阿娘便会消失。朱英却把她轻轻地扯开:“你自己好好地想想吧。”

    她施施然转身闭门,留群青在一室寂静中。

    几乎如牢狱一般封闭的寂静,隔绝了窗外细密的雨声。

    她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世界。

    群青捡起了那张白纸,用筷子蘸了蘸碗里米汤,涂在白纸上。

    片刻之后,上面果然现出了墨迹。

    这是一张请帖,蔚然请她赴六日后林家娘子的生日宴,无疑她去不了。但幸好蔚然怕她丢人,还以工笔画出了仕女着装,原来外面的小娘子赴宴,是这样的打扮。

    群青新奇地盯着墨线仕女的头饰,不经意弯起嘴唇。

    就算不能出门,不影响她拉开抽屉,对镜如图上一般打扮。

    然而她刚拉开抽屉,目色一凝。

    暗格内有一朵红花,鲜妍如血。

    群青几乎惊恐失措。因为她从来不戴红花。平日父母置办着装,皆以淡色简朴为主,一切娇艳似乎成了禁词,与她绝缘。

    她不知道这朵红花是从何而来,可它确实出现在此处,灼灼而开。群青应该将它丢出去,但她握住它时,却觉得心跳格外地激烈。

    没有人不喜欢这般强烈的色彩。

    她也不例外。

    她如犯错般把它攥在了手心,直攥得手心生出冷汗-

    “不是,这真的有用吗?”狷素望着络绎被抬入厢房的香炉和菩萨像,“大人从前不是不信这一套的吗?”

    “他不信他还做佛门弟子?”竹素道,“都到什么时候了,这么久不醒,怎么样都得试试才甘心。”

    狷素还欲开口,竹素拽了拽他,二人一同进去帮忙将碍事的屏风抬出去。

    最恐惧的莫过于那名侍女:“那失魂症的说法,只是奴婢老家的传说,都怪奴婢多嘴,奴婢知错了。”

    “你怕什么,某不会治你罪的。”陆华亭已沐浴更衣,于金盆内洗净双手,平静望向她,“你看,接下来还要如何做?”

    “点……三炷香,敬了救苦就难观世音菩萨,挨个进来叫夫人的名讳就是了,若夫人的魂魄迷路了,就能叫回来了。”侍女跪下道。

    竹素与狷素对视一眼,唤了屋内婢女们出门,排好队,一个一个进屋来,敬香唤人。

    陆华亭立在一旁,听着耳边高低错落的“夫人”,他望着门外的日光渐渐偏西,眼见那长长的队伍越截越短。忽然他道:“行了。”

    “都出去。”他说着,将大门掩上。

    厢房内十分静默,只剩他们二人。

    陆华亭拿起三炷香正要点,忽然迟疑了,望向菩萨像。

    他这般弑父弑师,身怀大罪孽之人,是否会令菩萨迁怒于群青。

    半晌,竟生出从未有过的犹疑恐惧之意,把将香放了回去。他站定片刻,撩摆跪拜,行罪人大礼。

    这才起身,凝眸注视着群青的脸。

    “群青。”他唤道,“娘子。”

    “六娘。”

    “青青。”

    “……”

    他垂睫,抚住她的肩膀,微微启唇,“时谕青。”

    “时谕青。”

    “时谕青。”-

    “时谕青。”

    风雨之中,绣房窗外,群青蓦地把手中银针插在绣布上。

    黑暗之中,她只怀疑自己独自待得太久,出现了幻觉。

    不会有人此时来找她,因为她本也不认识什么人。

    但她清晰地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声音穿过了雨声,十分的执拗。

    群青坐定许久,爬起来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他通身布衣都被雨水打湿了,垂髫黑发贴在脸上,但一双漆黑的眸子却直勾勾地望着她。他有一张如风雅逸,如雪冷诮的脸,嘴角却微微向下,像是有些不快。

    群青自出生以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不免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你是谁?”

    “时谕青,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未来的郎君。”少年唇边的不快更甚,雨水不断地顺着他的下颌滴下。

    群青仰头看了少年半晌,确认自己不认识他,她迟疑道,“婚约……林瑜嘉变样了?”

    少年面上变色,看瞳中神情似是恼了:“我不是林瑜嘉。好好看看我是谁。”

    群青闻言,大胆地盯着他的脸,又好奇地打量他的衣裳和鞋子。他的衣裳破旧,一双鞋子更是几乎磨破,陷在污泥中,令她生出了恻隐之心:“你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脚下,答道:“我踏过半个河山,走了很远的路,走了很多年,才找到你的。”

    群青知道了,他是那朵多出来的红花,是精怪化人,是梦中奇遇,于她几乎封闭的少女时代不可能遇到的人,她很高兴见到他。

    她从袖中拿出那朵红花,问他:“这是你的东西吗?”

    少年勾唇:“你果然记得啊。这是我送你的东西。”

    “时谕青,我是来迎娶你的。”他道,“你若是过得很不顺心,那就跟我走吧。”

    说着,他拉住她的袖子,似要将她拉出那一灯如豆的狭小绣房,奔入广阔的天地和风雨中,正如她无数次企盼的那样。

    那纸上的画、消失的信、苦涩的瓶,如茧的帷幕浮上心头,终归是想要知道真相的心占了上风。群青一把拉住了他袖中的手,少年的手冰凉但有力,反握住她便向外跑去。

    群青又转头,望见雨幕中阿娘远远立着、如石像一般的不甘影子,终有些不安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呀?很远吗,要出了长安城吗?”

    少年侧过脸,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望向他们紧紧交握的手:“娘子,我是你的了。只要你不放开我,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呀。”

    ……

    大梦退散的白光中,群青无声睁开眼。陆华亭定定望着她,在她肩上的手指蓦然收紧。

    未及反应,她坐起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颈。她的乌发轻轻散落在他手背上,陆华亭早就无声地将她抱得更紧。

    第132章

    “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叫人去做。”陆华亭抱着她, 群青本就纤瘦,经此一劫,更如一片浮萍, 几乎依偎在他怀里。

    他却极受用,又将她圈紧了些。

    群青额上全是冷汗, 身上几无力气, 还未从那起伏的心境中脱离出来,脱口而出:“西市那家菱心记, 不知为什么排那么长的队。光是替人买了,自己还没尝过。”

    陆华亭“嗯”一声:“这还不简单?”

    他腾出一只手,取一枚金珠捏在手中, 砸开了窗棂。金珠被窗外的狷素接个正着, 道一声“领命”便没了踪影,只余花枝摇晃。

    “你要出门?”

    群青忽地注意到,陆华亭穿的是件织锦缺胯袍, 蹀躞带上,悬一把崭新的鎏金仪刀,刀鞘凶手凌厉狰狞,金鱼袋也换作一只陌生狭长的银袋, 不是平时上朝的打扮。

    她有些奇怪, 抓住银袋, 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令牌, 下一刻, 陆华亭一把按住她的手, 阻止了她的动作。

    “娘子,知道我这几日怎么过的吗?你身子受不住就不要乱摸。”陆华亭在她耳边轻飘道,“圣人令我一起武举, 故而赐刀,我要上一起校场的。”

    群青松了手,原来又到了武举的日子吗?

    陆华亭已叫人进来,门外侍候擦身、更衣的侍女顿时鱼贯而入,一起来的还有薛媪和李郎中,薛媪捧着针,李郎中端着药,知道群青醒来连声贺喜,又是一番关切叮嘱。

    群青被按着施针喝药,厢房内挤满了人,陆华亭反到站到了外间,远远地望着她。薛媪给群青施针,她却一声不吭,让薛媪如同扎在棉花上:“我其实未曾有孕吗?”

    “确实没有。都是若蝉那倒霉催的害的。”薛媪道。

    “若蝉怎样了?”群青紧接着问。

    “死了。”薛媪道。

    侍立一旁的武婢道:“若蝉下毒谋害主母,抢夺太孙,意图制造宫乱,被大人追击,畏罪自裁了。”

    “宫中已查实,若蝉是南楚细作‘天级’,能藏匿宫观多年,圣人震怒,连带尚宫局的好几位宫官都受了贬职牵连。”武婢窥着群青的神色,“夫人放心安养,太孙一切安好。圣人没有怪罪,大人都处理好了。”

    群青没有说话。

    这结局她几乎已经预料到,若蝉果然就是剩下那个“天”。

    听闻昌平公主和禅师曾驯养过一批杀手,找来幼童从小培养,称为“血童子”,后因老臣参奏不得不停止,这一批毒童子也就销声匿迹。若蝉如此年轻做到天级,她极有可能就是那批剩下的血童子。

    可是心中的疑惑,越聚越多。

    假如若蝉就是“天”,那么早在她第一次试图出宫时,若蝉就应该知道她已背叛南楚。

    身为天级,应该像徐司簿那样急迫地杀她才对,为何若蝉却无动于衷,这难道不是违背了南楚细作的原则?

    “薛媪,您方才说,我身上余毒已清?”群青问。

    薛媪点点头:“你体内余毒本就不多,这次毒发症显,虽凶险至极,正好借病排出污血。之后便再也无碍,也算是因祸得福。”

    若蝉若想杀她,可以更凶残的手段,那柄拂尘里藏着的毒针,就随时在她没有防备时夺人性命。下毒之法表面凶险,却实在迂回。

    她肯定,若蝉对她留手了。

    若蝉为何要这样做呢?难道她也动了真感情?

    还有,她体内陈年的余毒,就连她自己都不知是从何处得来。多年前,若蝉与自己并不相识。她又是如何清楚地知道她体内有什么毒,且知如何引发?

    “若蝉死前,就没留下什么话吗?”群青追问。

    陆华亭道:“她确实说过,此毒无需解。她也说过,她是为你而生,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为我而生……好生陌生的词汇。

    她有什么特殊之处?

    若她有,上一世何需为南楚效命而浮浮沉沉,耗尽最后一滴精血。

    群青隐隐地感觉到,在她眼前一直有一层巨大的白幔,上一世她从未发觉。现在,它有了几个破口,方被她意识到了,想要彻底撕开。

    “夫人,夫人!”

    见群青径直掀开被子,赤足下地,侍女们不敢拉扯,一窝蜂地跟了出去。

    群青一把推开了若蝉所住厢房的门。

    斯人已逝,房内打理得整齐洁净,显然没有被人动过,似乎留存着生的气息,枕边放着她赠给若蝉的艳色香囊,未绣完的绣样,还有两本制衣的典籍。

    她说过要举荐若蝉考进尚服局的。

    若蝉不是没有意动,她在睡前看了典籍。

    所有人追了上来。陆华亭见她神色有异,未曾阻拦,只将外裳裹在群青身上。群青几乎脱力,倚靠在门框上,却道:“搜。”

    若蝉做事细心缜密。群青不信若蝉说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便甘愿赴死,留给她一个未竟的谜。

    侍女们怔了怔,全都进了若蝉的厢房,翻箱倒柜。

    “夫人,找到了。在床板底下,压着一张……”侍女闭着眼,颤巍巍递过一张折起的皱巴巴的纸笺。

    群青接过纸笺,沉默片刻,打开。

    这纸笺她再熟悉不过,是南楚下达任务所用纸笺,确切地说,是为她传信的纸笺,因为下面还有阿娘画的飞翔鸟儿,这是她们母女二人之间的秘文,她却已无心细看。

    这一张才是她的任务。

    难怪先前那张纸笺变了格式,当时只以为南楚仓促草率下达命令,现在看来,是若蝉截获了她的任务,将自己的换给她,又将此书压在床板下,作为谜底送给她。

    那纸笺上,不是蔚然的信,而是芳歇的字迹:

    “阿姐,见信如晤,百感煎心!昔日汝阿母以巾帼之躯,为社稷窃机要,居功至伟,已封一品诰命。卿本为凤翎遗珠,岂可久沉北冥之渊?今乾坤倒转,战火已燃,楚国将复得失地,直取长安。昔年卿护于孤身前,而今当享荣华富贵。孤以九鼎之重,以大长公主仪仗相迎,锦帷绣幄之暖,可慰数载飘零。

    携麟儿至东市朱雀阙,有玄衣客执玉玦相迎。归时楚江烟雨正浓,全汝我姊弟离散之情。余情难尽,俟面陈之。”

    群青的呼吸变得极为急促。

    陆华亭也阅读至结尾,眸光微闪,亦是有些意外。

    辞藻再华丽,不过是一封任务书。

    劝群青抱着太孙回到南楚,以便利用叛军,帮助南楚战局,若蝉的任务应该与此相同。群青若做了,正好遂了芳歇心愿;她若坚决不做,若蝉那个“天”也会做的。

    只是芳歇那小郎中虽口口声声喊群青“阿姐”,心中却暗存逾矩之情。他将群青封为大长公主,便定下了长幼伦常,从此断绝男女之情的可能。

    若说是对群青以利相诱,也许诺得太大了。种种事出反常,令他心中,登时闪过一个沉重的猜测。

    群青掩上了门:“把她东西收拾一下,装箱留着,别烧掉了。”

    她知道若蝉在做什么了。

    嘴角微有笑意,旋即又下沉,为这背叛与阴谋中沉重的姐妹情分。

    若蝉截获她的任务,便应该清楚,群青根本不会做的。如此一来,她便是光明正大地背叛了南楚,既是背叛,必然成了禅师眼中钉。

    若蝉跳出来将她毒倒,先一步抱走太孙,事情传开,在南楚看来,是若蝉这个“天”穷凶极恶,为抢功冒进,不惜陷害同党,甚至差一点要了她的命。“血童子”本就是自幼养蛊,竞优当选的毒蛇,性情难驯、不遵法度,突然发狂反咬人一口也很正常。

    群青都已中毒不醒,自然是受害者,不能完成任务。

    若蝉没有背叛她,若蝉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她。

    可是若蝉,为何藏匿信笺,不想让她看到这封信笺呢?

    是怕她看到什么,是怕她知道什么?

    还有,有一个血童子为她而生,为何她从来不知道?

    回到案前,再次垂眼,目视这几句令人头晕目眩的文字,心中的惊涛骇浪并未止息。

    群青很好奇,阿娘一介奉衣宫女,腿脚不便又无功夫,到底曾做过什么事情,才会让芳歇用到“丰功伟绩”这样的形容?

    群青脸色发白,眼眸却极黑,近乎冷静地沉思,她突然想到什么,起身端起侍女送来的一小碗白粥,又在桌案上翻找到了那本书册。

    打开,里面夹着蔚然的数封来信。

    当日陆华亭让她留下好友和阿娘手书,这些信笺便一直夹在这里。一封封信笺被一张张平铺在桌面上,群青拿起毛笔,蘸取米汤,涂抹在纸笺上。

    是十一岁时,蔚然教她的小把戏。

    白纸上会显出她们的通信。

    数笔下去,墨色字迹在水渍中晕染开,但随即又有几不可见的一行文小小文字,从字间显现出来。

    “朱英即是禅师,不要回来!”

    六张信笺,六张相同的文字,似一张张嘴,异口同声地向她呐喊。

    陆华亭呼吸一凝,立刻看向群青的脸。

    她脸上血色褪尽,一双眼睛,仍然定定地望着这些文字,只觉毛骨悚然,浑然未觉眼中已溢满明亮的泪水。

    她一把扯下眼前白幔,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记重锤。

    蔚然早已将谜底暗藏,可惜她没有早些发现。

    朱英就是禅师,所以禅师才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阿娘才会在昌平长公主出事后不久失踪,在群青放弃复国后不断地露出行踪,却又不让她找到,最终出现在南楚,她操控着她,为的是不让她出宫就此隐姓埋名,浪费一个好细作;

    她是禅师的女儿,所以才会有一个血童子暗中保护,上次兵刃相对,禅师的的刀才偏离她的脖子,放了她一马。

    群青试图说服自己,朱英就是禅师。

    可是不对,还是不对。

    如果阿娘就是禅师,为何一直对她隐瞒自己的身份?她是母亲啊!

    自己宁吃错药都不肯伤害那个莫须有的胎儿。群青以为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如此地爱着自己的孩子,阿娘却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为南楚数次生死一线,满身残缺和伤痕,甚至丢掉了性命?

    巨大的委屈和愤懑几乎从内撕裂了她,令她浑身发抖。

    若说禅师冷血无情的人,可是阿娘明明也曾抱着她,在生病时照顾她,绣香囊哄过她,也曾度过一家人温暖和乐的时光,她不相信那是演出来的。

    “为什么……”她道,“她为什么这样对我?”

    她一定要找到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滚烫的眼泪不住淌落下来,陆华亭擦得不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你听我说,未必是真。先别想了。”

    “你是擅文辞的人,你帮我解。”群青却执拗道,“什么是凤翎遗珠,沉于北渊,凌云诺这封信是何含义。”

    陆华亭默了片刻:“大长公主,不是普通尊位,国君之姊或姨母长辈。凌云诺已经掌权,后宫空悬,难道他不愿许诺帝后之位?”

    “是因我母亲是禅师,位压国君,为我争取的尊荣?”顿了顿,群青嘲讽地挤出字句。

    “可能他真的不敢,亦不能。”陆华亭道,“非旧楚皇家血脉,怎敢以龙凤居之,你的阿娘,有皇室的血统,要么便是……”

    蓦地,无数碎散的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

    是幼年时玉鸣的欺负,是他在榻上做鬼脸时说的话:“你的阿娘再好也不是我阿娘,我有自己的阿娘!”

    阿爷先头的夫人福薄早逝,赐婚时阿娘为续弦。他们少提这件事,大约是因为朱英身份本也低微,一介奉衣宫女,能嫁正五品鳏夫,在昌平公主的恩宠赐婚下,在当时是常见的良配。

    可是时玉鸣幼时一直抵触她,他叫嚷着她不是他的妹妹,哪怕挨一顿毒打。

    群青想起时余在巷中拿着她的风筝,那铁塔般的身影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神充满爱护,又有说不出的疏离,相比于对时玉鸣的粗暴,阿爷却从未打骂斥责她一句。

    他对她唯一的干涉,是对阿娘说:“何必要让她再卷进旋涡?就让她在长安城嫁人生子,过普通人的生活!”

    她想起自己不知源于谁的漆黑瞳色和神情。

    想起宫中节庆时,昌平公主拉着她的手,看她时那亲切而含着奥秘的眼神,还有她赐下的那套逾制的华丽宫装。

    她被杨芙强行套上宫装后,镜前出现一对并蒂之花,一多是绚丽的光,一个多清冷的影,杨芙欢喜的声音响在如今的耳畔:“这不是挺好看吗?真像我的姊妹!”

    姊妹,姊妹……

    阿娘身为禅师,既然如此效忠昌平公主,宁愿肝脑涂地,为何一定要离开皇宫,嫁人生子?

    她本就不甘过普通人的日子,也从未想过去过这样的日子,可她不得不嫁,因为她有了自己。

    荒帝多淫,后妃无数。打杂的奴役,奉药的宫女,只要他看上的,都难逃被临幸的命运。禅师到底用何种方法在短短几年内窃取了军机密报,一点点蚕食了荒帝的健康,助被荒帝防备的昌平公主谋反夺权,都要感谢她行走宫中的奉衣宫女的身份,她的阿娘献出了自己身体,只为了让荒帝早点去死。

    而这一切,因为她的到来,被迫突然停止。

    朱英是带着肚子嫁给时余的,婚事是昌平公主的安排和体贴,时余则默知默许。

    时玉鸣在初知人事的年纪,小郎君看到了新嫁娘的肚子,便迁怒于妹妹,不是父亲的孩子。

    她在这样掩藏秘密的家庭中呱呱坠地。

    时余很清楚怀里的婴儿是谁的血脉,他且敬且护,不敢娇惯,不敢宠溺,不敢管教,不敢责打,不敢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亲密无间地拥抱自己的女儿。

    群青想,若她是朱英,看到摇篮里的孩子,心情一定很复杂。

    她是阻挠她大计的牵绊,消耗她的精血的累赘,还是杀父仇人的女儿,荒帝的血脉,每一样都令人恶心。

    朱英确实心狠手辣,也是烈性女子。

    怎么样可以最大限度地抒发心中恨意?

    她决定要把她培养成一枚最好用的棋子,作为送给荒帝的礼物。

    于是她将她藏在阁楼内,不令她容颜现世,花了十余年一点点地培养。遍读群书,工于刺绣,医理自救,试药尝毒,把一无所知的她磨成一把利剑。

    阿娘有没有心软,不得而知,可她所感知到的,阿娘身上偶尔散发的抗拒冷意原来并非错觉。

    阿娘看她的眼神,正像萧云如,望着那个残缺不全,却又无法打掉的孩子。

    一切终于清清楚楚,终于尘埃落地。

    原来阿娘不爱她。

    阿娘恨她。

    陆华亭紧紧抱着群青,良久无言,恨不能以身代之,她趴在他的肩头,终于如小孩子一般呜咽啜泣,泪如雨下。

    “夫人,夫人!”见群青哭着哭着便昏厥过去,侍女们都围拢上来,“大病初愈,又没吃什么东西,禁不住这样伤心的。”

    陆华亭已将她横抱起来,轻飘飘的,如一片云,放在床上,以手拭掉她脸上的泪,又喂了些糖水。

    他知道被最亲近的人伤害是什么感觉,是锥心之痛,痛彻心扉。

    为朱英,群青一路走来如何艰难,他最知道不过。如今看她如此破碎,这痛感似乎蔓延到他心里。

    奈何伤害她的,是排在他之前的生身母亲,他插不进去。

    心中对于禅师,又添一层恨意。

    “大人,出征时间已至,武骑将军已在城外。外面三催四请,耽误不得了。”竹素闯进来催促。

    “怎么跟夫人说,你们都清楚吧?”陆华亭还在床前,“封门闭户。让夫人养好身体。”

    他转过身,把两个年少活泼的侍女叫到近前,轻道:“每天买点绒花,蚂蚱,让她高兴点。”

    说罢出门,踏入满地腊梅花瓣中。

    奈何南楚正攻云州,军令如山,否则群青未醒,如何放心离去。

    因心中有记挂,胸口气血再度上涌,被他咽下去。

    前院行李与马备好,狷素留守,其余人皆穿好了通身铠甲。陆华亭跨上马,回头盯着竹素:“我要的东西你拿到了吗?”

    竹素神情陡变:“大人,此物伤身,还是不要……万一夫人知道……”

    话未说完,陆华亭策马近前,不顾竹素挣扎,从他护心镜内强行取出了瓷瓶,看了一眼,放进怀中。

    “战局变幻莫测,我有顽疾,在那个位置上是不能发作的。轻则损失城池,重则损伤人命。”

    第133章

    群青被阳光照醒。

    她坐起身, 垂落肩头的乌发被光染得金灿灿的。鸟雀啁啾的声音吵闹,她怔了片刻,便像往常一般穿衣梳洗, 薛媪和李郎中进来,见她已经爬起来了, 都惊讶于她身体恢复的速度。

    群青心里也很惊讶。

    她惊讶于自己翌日的平静, 更惊讶于,纵使尘封多年的真相现世, 眼前的世界也并没有崩塌。

    眼前宅邸,熏香书架多由陆华亭添置,精巧雅致;外间两个年轻的侍女奉花, 面上含笑。窗外春叶已生, 嫩绿若有若无。微风徐来,她看见后园内自己种下的月季甚至已打了苞。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鸟雀喧哗, 群青向外扔了一把玉米粒,它们登时欢腾着扑棱着翅膀,在窗边争相啄食。

    侍女们拍手称快,群青也笑了笑。

    原因很简单, 她已顺利地长大, 并非稚儿无力, 被困在父母搭建的天幕下。她已经有自己的家。

    这么想着, 忽然有一把火在体内熊熊地重燃。

    她注意到, 家里少了个人。

    衣橱之内, 少了大半冬衣。

    “陆大人出去了?”群青问。

    “近日圣人选武举,大人要进宫住几日,走得太急了, 就没有跟夫人说。”侍女说。

    狷素进来道:“菱心记的点心给您买来了,夫人快来!”

    案上备好了菜肴。荷花酥盛在盘中,精致可爱,群青拈一枚尝了一小口,酥甜入口即化,只余清淡的荷香。这枚点心勾动了她的食欲,她就着桌上备好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大碗饭。

    “夫人,您不难受了?”狷素小心地问。

    群青瞥了他一眼。

    她的睫毛长而密,面无表情地抬眼视人,颇有几分慑人的幽丽。

    “那怎么了,难道我要绝食不成。”群青又垂下眼,端起饭碗和鱼汤均匀地拌了拌,“父母是谁,如何长大,已是改变不了的过去,它们不重要,我亦不想怨。自己要走什么路,才是人能使力的地方,我觉得我到现在为止,还是活得挺好的。”

    狷素点了点头,心里亦觉欣慰:“属下受教。”

    用过饭,不愿再耽搁,群青叫人更衣。

    见她竟要换官服进宫,侍女对视一眼,眼中惊骇,一拥而上把她拦住:“夫人身子刚好,不急着当值,大人叫您多休养几日。”

    群青的手微顿:“他帮我告了几日假?”

    宫中当值,也不是过家家,还能三天两头不去。

    “四日 !”“三日。”两个侍女同时答道。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迅速改口,“奴婢记错了,是四日……对了,奴婢今日买了个蚂蚱给夫人,夫人您看!”

    群青被这横空出现的蚂蚱骇得一滞,眨了下眼,才看清她两手托着的是一只巨大的草编蚂蚱。

    “这是你们买的蚂蚱?会不会哄人啊?”狷素一把抢过来,头疼至极,“哪有这样拿出来的。去去去都下去。”

    侍女扁了扁嘴,退了下去。

    真该给他看看,托门口看守的金吾卫买蚂蚱时,对方是什么表情,能给买来都不错了。

    群青把官服挂回去,随口问道:“小狷,今年武举比试还是在春苑吗?”

    “是呀。”狷素道。

    “有多少人?”

    “三十多个,呃,三十六个吧……”

    “你当武举是文试殿选,就春苑那个校场,每年都不会超过十人。”群青瞥向他,想到那消失的衣物,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发空,“你连武举几个人都不知道。陆华亭彻夜不归,到底去哪了?”

    狷素冷汗涔涔而下:“今年……今年武举就是人多,要不然怎么礼部尚书要陪着一起选呢?”

    “是么。”群青沉默片刻,道,“若没出什么事,咱们宅子外怎么有驻兵啊。”

    她声音很轻,狷素却毛骨悚然。

    这几日,陆华亭在外面被大臣们轮番参奏,尚书府外被金吾卫封锁,等候发落。虽然圣人已默许这些金吾卫退到门外去把守,但群青毕竟习武,又对环境极度敏感,哪怕是闪过一片陌生的衣角都能被她看出端倪。

    还瞒几日呢,连一天都瞒不住!

    他双膝一软,颓丧跪在群青面前:“大人不让我说的……”

    这一诈还真诈出了东西,群青心跌进谷底:“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因太孙之事,圣人治我的罪了?”

    狷素郁结半晌,抱拳道:“夫人,云州城南陷了,南楚的大军正在攻金陵邑,大人已经应了圣人,赴云州战场了。”

    云州!

    纵是做了心理准备,群青还是如被敲一重锤。她原想着陆华亭顶多是在诏狱,或者被关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未想他直接去了战场。

    上一世圣临四年,南楚利用叛军从云州生乱,最后整个云州都陷了。禅师带人杀云州刺史,攻下金陵邑,预备顺着水路剑指长安。李焕一怒之下,要带兵亲征。然后才是他二人的相见与死亡。

    战火再燃,是这一世两人都不想看到的,若能转圜,当全力阻止。但群青没想到这次事情发展得这么快,几乎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陆华亭应该很清楚云州的结局。

    难道他觉得以一己之力,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狷素不知道群青的脸色为何变得苍白,只听她问:“南楚发兵多少人?”

    “听说有六七万,还有叛军一两千。”

    “金陵邑现在是谁在守?”

    “云州刺史已殉职,现在是丹阳公主自己的兵力和刺史府的残部在抵抗,大人和武骑将军还带了一千精卫,加起来共四五千人。”

    群青的心在下陷。

    金戈铁马,骨肉破损之声,似响在耳边。

    “我倒问你,四五千人怎么守住七万人攻城?”

    事实听在耳中很残忍。虽多了丹阳公主和刺史府的人,可是也没有比上一世好多少。那一千精卫,对比南楚大军,更是少得可怜。

    “属下等劝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可是……”狷素哽咽道,“大人就是说不必担心,他想办法。他说这次北境战场有凌云将军相助,目下捷报连连,不至使云州陷入无援之境。只要一鼓作气把北戎人打出关了,兵力就能回援云州,所以只要拖住时间,就可以取胜。”

    北境战场确实是大变数,这一变数,给群青心中添了一丝慰藉。

    可是这其中,不确定的因素还是太多,终究令她心中惴惴,无法那么乐观。

    那毕竟是战场。

    总是向天赌运,难道每一次都会赢?

    “你家大人一劳累就发病。”群青道,“这样贸然地去,为何不拦住他?”

    “其实夫人中毒那段时日,大人发作就已经很频繁。”狷素说,“大人让竹素寻来玉沸丹。”

    “玉沸丹?”群青愕然,玉沸丹中含未麻,此等害人之物,难道不应已被销毁了吗?

    “大人说,玉沸丹可以镇压相思引之毒,废太子当日便是如此得以焕发精神,策马进长安,所以,到不得已之时,可以用玉沸丹支撑身体……”

    玉沸丹当然不能治病。只是未麻与相思引之毒同根同源,所谓“镇压”之效,不过饮鸩止渴而已。

    “大人说,娘子您欲做绯衣使换回阿娘,等您养好身体,正好战局平稳,届时他写信接您过去,同游云州。”群青几乎能想象出陆华亭的语气。

    “从前不知您阿娘另有身份,如今知道了,他更不能让您于仁孝之间两难,弑父之事他已经做过,已然无惧……夫人夫人,您不能去!”群青骤然站起,狷素骇得一把箍住她。

    “我现在去有什么用?松开我,我不去。”群青走到案前,对着铺陈于面前的白宣纸,神色冷凝,思虑许久,把笔拿在手中,“我问你,信能送到云州?”

    狷素道:“能。”

    “帮我送信。”她垂眸蘸墨,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每日一封。”-

    半月时间,转瞬即过。

    广阔的天穹之下,残阳如血。

    金陵邑城楼高耸,青砖上,黑褐血渍已凝成锈痂,城垛上插着无数断箭,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早已被薄冰覆盖,血肉模糊。

    陆华亭立在城楼向下看,南楚玄甲军如黑蚁覆野,云雾中点点赤旗,更如毒蛇吐信。

    黑云压城,莫过如是。

    就连寂静凝滞的空气中,都是狼烟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司马,你吃些东西吧,刚烤的炊饼。”武骑将军拿油纸包了炊饼和羊腿。

    见陆华亭未置一词,他把吃的悄然放在竹素怀里,错身离开了。

    竹素道:“大人这两日都没怎么合眼,要不去铺屋休息一下,已经铺好了毛毡。”

    陆华亭道:“那他们突然攻来了你来守。”

    竹素登时不敢再言语。

    几日之内,凌云诺就令人猛攻过两次,一开始声势极为狂暴,只恨不能一口吃下这小小一座城。最厉害的时候,整个城楼都在剧烈地震颤,天地间回荡着嘶声的喊杀。

    奈何金陵邑的城楼,是前代君主炫耀帝王威仪所建,用精致石料构筑,城壁砖石被打磨得光滑平整,钩不住、架打滑,这令南楚军两次蚁附都未能成功,失足滑下去摔死的人更多。

    凌云诺见死伤太重,只能先行撤下,改为困守。蚁潮褪去,被射得像靶子一样的城楼还完好屹立着,大门紧闭,只是城匾碎了半边。

    两次攻城,陆华亭未离开过望楼一步,任飞剑流矢在耳边狂暴地穿梭。尸首清点之后,折守将五百,还剩三千。

    “塔呢?”陆华亭问。

    “工兵已搭建好,丹阳殿下说她会在上面守着,若有敌情便点火为号。”竹素说,“还有深井,已打好,城内百姓的水粮都续上了。”

    陆华亭道一声好,又看向手中的舆图。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愈是严肃场合,愈是沉默寡言。竹素不敢打扰他思绪,只将吃的轻轻地放在琴台上。

    陆华亭看了一眼羊腿,没有用。

    不是他不吃,思虑过重,实在没有胃口。

    他放下舆图,用素帕擦净手指,掰了一口饼,刚咽下去便觉胸中气血上涌。指尖探进袖中,近乎难耐地摸到装着玉沸丹的瓷瓶,只是摸了下瓶口,便又松开,转而将腰带上挂的香囊紧攥在手中。

    他知道此物伤身,能不用,尽量不用。

    他已不如从前无牵无挂,一心只想迈进地府。世间还有放不下之人,若要因此而伤身抑或短寿,他是不肯甘心的。

    幸好这半月还在掌控中,能勉强支撑。

    数只寒鸦,斜飞过晚霞。

    “把河都填上了,断水断粮这么多天,咋还是没有一点儿松动的迹象?”城下队伍中,有南楚士兵不禁开口。

    “什么时候再攻?我这脚,快冻在这土旮旯里了……”

    “看见望楼上那个穿绯袍的吗?听说这次的行军司马,从前是北宸皇帝的军师。这个人带着李焕先战北突厥,后上长安逼宫,无往不胜,不是一般的智计,听说还会八卦阵,借阴兵,八成是找阴兵借了水粮,看来……”

    周遭的人正听得惶然,便被百夫长的一巴掌打断了:“他会借阴兵,他还能让天下雪不成?谁再胡说,赏军棍!”

    兵卒们瞬间被拉回现实,回头看见南楚年轻的国君仪仗巡过眼前,全都求饶起来。

    凌云诺承袭了旧楚皇族秀气的样貌,白皙的脸,被通身银甲衬托得俊逸非凡,只是这张脸上充满阴沉的恼怒,一把阻住百夫长:“行了!”

    凌云诺向城上望了一眼。

    今年的冬天漫长得吓人,也冷得吓人。

    前几日空中甚至飘起细小的雪花。要知云州属淮河以南,八百年没下过雪了,南楚军队一贯的轻衣薄甲根本不足以御寒,如此长久围困,城中人难捱,城下守军更是煎熬。

    又何况,南楚短时间凑出几万兵力并非易事,队伍里有被强征的农夫,甚至还有云州当地的百姓,又怎能苛求他们保持高昂的杀气呢?

    两次攻城失败,便已极大地消耗了士气,如今填河围困,对方也未受影响。

    城楼之上,那一抹绯色衣衫在风中飘摇,他动都未动,偶有断续的琴声传出,似还有闲情,还有余力。

    每次听见弦响,谣言都要传播。

    未料万人压境,却还是攻不下金陵邑,这不是一般的不顺,亦令凌云诺的心如被烈火熬煎。

    难道真有神助不成?

    若非射程不足,他早就一箭射上去了。

    “禅师那边如何了?”凌云诺问。

    “禅师所带工兵,日夜前进,已在加紧攻城。主上宽心,上面只有千人,就算往死里耗,也耗不过我们,不急于一时。”见凌云诺一直看向望楼,军师道,“禅师说了,主上无需为对方行军司马所慑,此人惯于攻心,实则已强弩之末,他支撑不了多久了。”

    凌云诺面色稍霁。

    都身中相思引之毒,想也不可能神采奕奕。

    他很期待那一日。他要看到那人先从楼上翻落,再攻城拔寨,他要看看阿姐的表情。她终究是选错了人,她选的人,在他绝对强势的力量之下将会不堪一击。

    这欲望瞬间如火焰舔舐着他的心肺。

    “今日让大家先燃火休息,点一千精兵,趁着对方入睡,乘船夜攻!”深深望一眼城楼,凌云诺旋身离开。

    “他们扎营了。终于冻得受不住了吧。”城楼上,武骑将军望见地上点起星星点点的篝火,道,“看来今日不攻了。今夜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吧?”

    陆华亭目送着凌云诺的帅旗飘向主营,目光沉沉,又看向手中舆图。

    图上几条通路,已被彩墨标画得层层叠叠。陆路封得里外三层,还有一条水路,通向城内。

    “胥江口有人把守?”

    “禀司马,胥江口有敌船影子。”斥候躬行来报,他潜在水中探察,满脸都是渡口的泥,身上的泥水一路淌落。

    “之前叫你们准备的废弃的空船,还有灯?”

    “百艘破船都已沉下,船底挂上了城中集来的檐铃。灯火充足,善闭气潜水的弟兄五百人,皆已就位。”

    “好,你歇下吧。”陆华亭道,“今夜让大家睡个好觉。”

    夜幕沉沉地降临。

    城上城下,兵将横七竖八和衣而眠,夜色在一片疲惫的寂静当中,浓重得几乎难以化开,就连鸦啼也是懒懒一声。

    子夜胥江涨潮,南楚百艘艨艟顺流来袭,全都没有点灯。

    渡口的看守也在点头打瞌睡,似未看见这些幽魂般的黑影,穿上的楼船士悄然钻出,以手势号令众船前进。

    先锋船队如又稳又暗的刀锋,极速剖过江面,朝着城楼进发,刚过白鹭渡,忽闻水下咯吱一声巨响,金铁交鸣。

    “慢……”还未来得及喊出预警,船已重重撞上水下无数巨大的东西,后面的船紧接着撞在前面的船上。铜铃响起,震动耳膜,盖住了前船警告的声音,又有无数船只重重相撞!

    一时铜铃震响,满滩夜鹭惊起,扑在人的眼前、身上,满天的黑影遮天蔽月,诡异至极,不知谁喊了一句“阴兵来了”,满船的人登时着了慌。就在这时,滩头忽亮起百盏孔明灯,将一张张失措的面孔照得雪亮。

    登时,相撞的,接踵的,拥挤的乱成一团;中箭的,叫喊的,落水的,血水激荡。

    潜藏在水下的五百守军弩箭连发,翎羽破空的脆响,混着哀嚎坠水声,惊得南楚船舰后队慌忙回撤。

    五更天时,凌云诺赶到了渡口。

    天已微白,只剩满江浮尸和战船碎片飘将过来。

    “此等故弄玄虚之术,也能唬得你们自乱阵脚?”他道。

    “主上,主上小心!”随将的表情却突然变了变,赶忙拨转船头。

    江面百具浮尸飘得近了,不是真人,却是先前沉船时系在船底的草人。尸群顺流直撞在凌云诺的战船上,磷粉遇水自燃,霎时攀附而上,将蛟旗点燃。

    “灭火!”

    ……

    “昨夜胥江口大捷,斩南楚船楼士约两千人,烧了凌云诺的帅旗。”

    陆华亭只问:“多少折损。”

    “牺牲大宸船楼士二百零二人,还余三百。”

    陆华亭闻得数字,脸上神色才稍有松弛:“令剩下的人换班休息。”

    他走下望楼,最后一阶台阶忽然脚下踏空,便被竹素一把扶住:“将士们尚能换班休息,大人如此损耗,不是长久之计。”

    陆华亭反抓着他的手,手背上青筋都已迸出,黑眸中没有情绪,耳鸣逐渐变成了箭镞的啸叫和喊杀声,头晕目眩中,却听见狡素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道:“夫人,夫人来信……”

    未等他说完整,陆华亭已一把夺过信,撕开信纸展开信纸。

    纸上隽秀字迹寥寥。

    “紫花地丁稻,水芹炒野猪。”

    陆华亭定定看了半晌,确认自己视物应未出现差错,吐出几个字:“什么东西?”

    “哦,紫花地丁,水芹!”狡素凑过来看,想了想,道,“这两个属性下,是云州特产的野菜,城内多得很。至于野猪……野猪我们有啊。夫人应该是想,让您别忘了尝尝云州当地的野味。”

    陆华亭眉宇微松,将信塞给竹素:“让营厨照着做。”

    当晚菜肴便烧制好了,分进各个铺屋中。

    桌案上热腾腾的饭菜米粒分明,色泽诱人,看着确实十分新鲜。

    陆华亭夹了一筷水芹送进口中。

    其实他吃不下去。可是凝望着这饭菜,这缓缓腾起的色泽香气,还带着温热,似乎是他们于时空之间唯一的联结,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尽了。

    在铺屋沐浴休息一宿,翌日春风过处,几乎是同一时间,狡素又狂奔过来,递给陆华亭一封新的信。

    陆华亭展开信纸:“土鸡烩鞭笋,鱼头豆腐羹”。

    当夜,热气腾腾的新菜肴端进铺屋,各铺屋都传来喜悦的欢呼,似是兴奋至极。

    这厢陆华亭未发一语,还是守着一根烛火,安静地将饭菜吃尽了。

    上次胥江水战之后,南楚偃旗息鼓几日。然在这夜里,平静却被突然打破。

    半夜里喊杀声震天,整座城又震颤起来。

    “攻城了?”武骑将军穿着衣裳匆匆冲出来,望见城下星星点点的幽光。

    “没有在攻城。”守将说,“他们在往城楼上射箭!”

    幽光转瞬近前来,他们方看清是燃着火光的箭头,近了,又无力坠落下去。

    “开玩笑,这么高,根本射不上来。”武骑将军道,“昏头了吗,凌云诺?”

    一枚火花弹跳到了城墙上,炸裂开,腾起一簇细细的烟雾。陆华亭进望楼的脚步一顿,盯着那烟雾,瞳孔微缩。

    武骑将军亦看清了那簇烟雾。他反应过来,大喊道:“小心——毒气弹!所有人屏息,退,都退回铺屋!”

    捆绑着蛇鳞鲛的箭雨,如深渊里饥饿濒死的蛇群,蹦跳着向上咬。

    片刻之后,蒙住口鼻的守将填补上来,把盆盆水泼下城楼,把带着火焰的箭浇熄。

    剑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停歇了。

    “听闻南楚禅师善研制毒药,材料难寻,一枚毒丸价值千金,这么贵,估计这毒丸也没煮杯多少吧。”回来之后,武骑将军庆幸道。

    守将回禀:“射程太远,箭根本射不到楼上,只有几支碰到了城头,绑在箭上炸进来的毒气弹就更少了,估计只有几枚。当时在城墙上有一百余值夜守将,但他们没有什么反应。”

    陆华亭瞥着桌案上两瓣空荡的蛇鳞胶,神情却没有半刻轻松。

    “把这些人换下来。”

    “可是他们并无不适。”

    “换下来。”陆华亭道。

    中毒当时,自然没有不适。待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此毒的厉害。

    亦或者说,这次夜攻,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哪怕只有一枚弹进来就足够了。

    当夜里,陆华亭忽然发起高热。

    用尽了冰水,高热却反复不退。

    飘霜天里,他却已汗透衣衫,苍白的额上滚下豆大的冷汗,且不住地打摆子。

    几人在铺屋内议战事,武骑将军发现了他异常的脸色,伸手去扶他:“司马……”

    “出去。”陆华亭掀开眼,平静开口,“不要进来。不要令人进来。”

    片刻之后,众人几乎被连推带赶出了门外。因着军令,不敢进入,但铺屋里传来的东西倒塌和碰撞的剧烈声响,却令几人心惊肉跳。

    陆华亭周身似被虫蚁啃啮,实在无法控制身体的抽动,指尖极艰难地拽到了帷幔的挂绳,一把将其拽下!

    外间传来蹬蹬的脚步声:“禀将军司马,丹阳公主今晨在塔楼上看到胥江水变浑浊,水中好像有沙土!丹阳殿下当即命人在打下的深井中放下竹筒,似乎听到地动声,持续了有七八日了……”

    “泛起沙土?有人在地攻?”武骑将军的神色紧张起来,“原来凌云诺正面攻城,是在转移视线,禅师的人怕是已经在地下打道,七八日了,都快打到城中了!”

    城墙光滑难攀,可地下的情况却不一定了。

    听闻地攻,守城将士们一下子慌乱起来,似乎脚下的土地,下一刻便会有敌军破土而出。

    “北境战场怎么样了,何时来援呢?”

    “听闻还在焦灼。”

    “为何不问司马?”丹阳公主的参军本想再报司马,但见几人都站在门外,神色凝重,又见铺屋重帘掩着,寂静无声,一时不敢说话,屏息等待。

    陆华亭强行将双手捆在一处,方抑制住双手剧烈的抽动,这才顺利取出瓷瓶,将瓷瓶送到嘴边,咬开瓶塞,玉沸丹滚入口中,方于热浪当中,获取一息沁凉,旋即是深重的眩晕,似天地颠倒。

    “听我说,”他靠在榻上,强定住神,道。

    帘内,传出了陆华亭微哑而平稳的声音:“南楚工兵,最擅地攻……他们的速度很快,一日能修二十尺。从前大明宫下,就有他们挖出的地道。宫中留下的工事典籍我已带来,在竹素处。现调集所有工兵,绕城一周修建沟渠,塞满木柴……越快越好……丹阳殿下善工事,她明白其中意思。”

    “是。”外间人道。

    陆华亭手指动了动,似还想说什么,却已闭目陷入昏厥中。

    城上战局并不乐观。

    恐吓之术,终究只能退敌一时。活着的守将越来越少,每人负责的内容越来越多,这是不争的事实。疲惫和绝望慢慢渗进每个人心头。

    “大人,大人!”再醒来时,是竹素闯进来,见他躺在地上,叫不醒他,便道,“夫人的信来了,大人,晚饭到了。”

    陆华亭听闻晚饭到了,这才勉强睁开眼。

    一枚玉沸丹入腹,倒是不烧了。但是很痛苦,头晕目眩,仿若脚踩云端的痛苦。

    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把握时间的痛苦。

    这一昏,竟然已有两天一夜。

    “凌云诺攻了第三次了。”竹素告诉他。

    觉察到竹素语气犹疑,陆华亭问:“死了多少。”

    “……这次他们带了火镞,城上死伤逾千人,还有九百。”

    陆华亭没有言语。

    “不过还是守住了。禅师那边也没有得到好处。”竹素道,“地攻死伤更多,尸首把地道都堵上了。”

    南楚工兵日夜打地道,打到近前,为城周新挖的沟渠所阻,迎面遇到了伏击。丹阳公主令人点燃木柴,拼命地向外扇风,被烧死的、被烟呛死的不计其数。

    “禅师退了?”陆华亭问。

    “退了。”竹素道,“如此死伤惨重,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再地攻了。”

    陆华亭颔首。他并未急着起身,坐在地上,倚在床边,将群青多日递来的信件拢在怀中,一张一张长久翻看。

    他想从字迹中推断出她的心情和状态。

    凝视半晌,他讥诮地一笑。

    “是不是在折磨我。”他道,“怎么全是菜谱,多一个字都无。”

    然而片刻之后,他微微一怔,抽出最新的这封,凝神细看。

    这张不是菜谱。信笺雪白,群青的语气,和她的字迹一般,清冷内敛至极,却又藏着千言万语。

    “昨夜梦君,君在花下。”

    陆华亭望着这行字许久,忽然问竹素:“城中哪里有花?”

    ……

    长安城内,群青撕开信取出信,纸笺空白,并无一字。

    她注视白纸良久,将信封倒转,倒出了一把干枯的花瓣。

    “打听到了吗?”群青问道,“北境战场如何,何时回援?”

    “没有消息了。”

    “没有消息了?”这数日每一日她都让狷素去探查消息,北境的捷报先至宫中,信息转而便到她案头。

    金陵邑坚守,已经一月余。

    再坚持下去便很困难了。

    先前每次都是捷报,群青一日日地数着日子,本以为很快便能有援,谁知今日,变故陡生。

    “夫人,听闻凌云将军带着三千精锐咬着二王子的残部进了云阙峡,突然遇伏,现下没有消息了。”

    群青一言不发,换好官服,把抽屉内斟酌数日的奏疏放入袖中:“让开,我要进宫。”

    第134章

    北戎边境, 云阙峡又起雾了。

    行军司马和几万大军已在峡谷西口等待了好几日,不见凌云翼和贵妃的影子。

    六日之前,凌云翼率神策军七万步骑抵云阙峡西口。当时斥候禀报北戎残部不足五千, 全军热血沸腾,想一鼓作气冲进去剿杀残部, 提出二王子的人头。

    这实在是因为数年来北戎连年侵扰百姓, 杀掠牛羊,已然起了民愤。可临至峡口, 却被凌云翼阻止。

    他掰下树上悬垂的冰凌,放在舌尖上尝了尝,自己带了五千轻骑进入峡谷, 杨芙硬要相随, 凌云翼也默许,至于大军则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当时将士们群情非议, 说什么的都有。这和尚确有几分将才,也有经验,三番五次地用计损耗北戎人的战力,可临到要紧关头却下此荒谬的命令, 谁知他是不是想要在圣人面前独揽功劳。

    然而几日过去, 云雾聚拢又散, 见副使派进去的一个个探子也有进无出, 将士们从躁动不安, 变得疑惑不解, 再到鸦雀无声,再也没人提想冲进去的话了。

    这云阙峡,可能真的有鬼, 会吃人。

    “请问司马,这怎么办呢?”有人问。

    行军司马面色凝重地望着峡口,勒起马道:“凌云将军说了,若他七日不出,定然遇伏,便由我接任大将军之职。”

    “那二王子的头颅呢?贵妃娘娘也还在里面……”

    “这不是还有一天几个时辰吗?等!”-

    云州城内,狼烟飘飞。

    一片沉沉的静默。

    武骑将军抓过驿骑:“援军来了吗?

    “禀将军,没有。”驿骑道。

    “圣人有新的旨意吗?”不等他回答,武骑将军又抓过另一名驿骑。

    “……没有。”那名驿骑低头回禀,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哽咽。

    城上守将们持矛而立,脸被尘土覆盖,神情麻木地望着城下那一日日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

    南楚军在搭建冲车。

    源源不断的木材被运来,被工兵切割打磨,其余的兵将则日夜不停,如同蚂蚁一般把它们搬运到应放的位置,直至堆出一座八个车轮、高达五层的冲车。

    攻城之时,冲车底层由人推动前进,剧烈地撞击女墙;其余四层装载攻城的士兵,人立在高车上,亦同时可向城上发射箭弩。

    上次火弩进攻,守将们死伤惨重,可想而知冲车和车弩一起攻城时,将会是怎样一番绝望场景。

    “说好的二十天内一定有援,这都四十多日了,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武骑将军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穹,“难道天要亡了金陵邑?”

    “说这个干什么?”一道女声轻轻地斥道。

    通身铠甲的丹阳公主自望楼走下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公主府参事苏润。只是二人都销售许多,难掩憔悴之色。

    “公主,卑职只是为您不值得。”武骑将军说,“我死了倒也无妨,丹阳殿下本金枝玉叶,正值芳华妙龄……”

    “什么金枝玉叶。我是孤女,托皇伯伯的福才能长大,我倒也没有一天忘记自己的身份。”丹阳看着城下笑道,“在这里殉城,史书里应该有本宫姓名吧。这倒是挺好的,比记载丹阳得多少封邑,公主府如何华贵,养几个入幕之宾要好得多。”

    只是似乎想到什么遗憾的事,她忽然回头看了眼苏润。

    他还这么年轻,还没有娶妻。

    苏润垂头没有看她,却是睫羽微动,微微一笑:“公主不必担心,臣死社稷,也是值得的。”

    话音未落,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守将们忽然齐声道:“属下必死!”

    可是刚喊了两声,便被意外冲破,戛然而止。

    武骑将军将二人扑到了一旁,刚刚避过射来的飞箭,随后箭像下雨一般碰撞在城头,有不少跌了进来。箭头之上都绑着白色的布条。

    箭上有飞书。

    武骑将军展开看一眼,脸色大变:“放屁,都放下!谁在看,谁还在看!”

    可有不少守将都在阅读布条上内容,沉默绝望的氛围蔓延开来。武骑将军奔走相告,可连日来嗓子已经喊哑,再也发不出声音。

    “司马,南楚飞书劝降,言辞嚣张,说……说圣人不会来援了。”狡素跪在陆华亭面前,艰难复述着布帛上的内容。

    “北戎是外敌,自当全力驱赶;云州之患,却不过是一座内城之得失,就算今日丢了金陵邑,还有黄河天堑拦截,一时打不到长安,所以圣人权衡,已做好丢城的准备……而守将却已死守四十五日,死三千人。被弃的卒子,何必拿自己的命负隅顽抗,不如开门迎降,也好保住性命;否则等人死绝了,自可……长驱直入……大人!”

    陆华亭听到一半,一口血便喷在素帕上。

    他婉拒狡素的相扶,自己用素帕擦干净嘴,唇边浮起一层冷笑。

    天色阴沉,下了点点细雨,沾湿了望楼的琴台与帷幕。他早就知晓飞书内容,铺开的衣摆上便放着一片布条。

    城上只余八百人。

    守将已无法再轮值休息。日夜的坚守透支了所有人的力量,任凭如何动员,悲怆和死亡的气息都盘踞在头顶久久不散。

    凌云诺赤色的帅旗仍在飘荡,只是不再四处巡游;地上冲车工事应是由禅师负责。禅师的归来,一扫此前南楚军颓靡的氛围,强令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一边收拢军心,一边给敌人诛心。

    “有其女必有其母。”陆华亭赞道,“我这丈母果然很厉害。”

    竹素和狡素对视一眼。

    陆华亭把布条翻到背面,在上面写下几字:“下了几日雨了?”

    “有七八日了,梅雨天,最是难熬。我们城上尚有排水管,也不知下面的人睡在泥地里是怎么过的。”一旁的竹素说。

    “我观天象,今夜放晴,适宜火攻。后半夜里,好像有雪。”陆华亭说。

    写毕,他取来一支箭,将布帛绑在箭上,拿起地上的楠木弓,对准冲车旁边凌云诺的那面帅旗拉开弓弦,却因手抖反复地脱离目标,几乎持不住弓。

    一次相思引发作,会消耗极大的能量,更遑论反复发作,他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而今全靠意志力撑坐琴台,汗珠不住地从额角流下。

    箭头偏移开,又颤抖着缓缓对准。

    弓弦受力到极致,发出吱吱的声响。

    南楚众兵将都注意到了城上那道绯色影子的动作。

    对方行军司马每日下午都端坐于望楼,似乎毒攻与火攻都未曾影响他分毫,此时见他看了降书,竟然拉弓射箭,冲车上的人停下手中活计去看。凌云诺听到喧哗,亦出了营帐,面色发青地向上凝望。

    伴随着士兵们的低呼,一箭带劲力俯冲下夜空,擦到了那面帅旗,旋即失力坠落在地。

    帅旗并未没有受损,只是左右摇曳,即便如此,也令凌云诺如遭重锤。他冷声吩咐:“把箭上飞书拿来我看!”

    “主上,通常不是什么好话,还是不要看的为妙。”

    说话的同时,无数的石头绑着雪白的布帛如天女散花一样投入了南楚营地。

    “给我!”凌云诺厉声道。

    展开布条,陆华亭在南楚送去的布帛背面写了回信,笔迹瑰丽飞扬,以至凌云诺的手颤抖起来。

    “都不许看!”凌云诺的谋士正奔走相告,却听到城墙上有道声音传来,是个大嗓门的守将高扯嗓子,念出飞书上的内容:“我们司马回信有言——”

    “少帝凌云诺,德不配位,天命不足。穷兵黩武,尽南楚之膏腴;刚愎自用,致生灵之涂炭;弃佛国盟约,悖睦邻信义,皇天震怒,降灾示警,故王师屡挫,金陵一邑,尚不能克!”

    声音抑扬顿挫地回荡在天地间。

    朱英在帐中闻言,拍案而起,冷笑道,“笑话!少帝穷兵黩武,德不配位,那么李家人当年造反窃国,难道是正义之师?果然是文臣,拉大旗,做虎皮,死到临头了还在口出狂言。”

    朱英走出营帐,命众人将布条烧了,便去视察冲车工事。

    她压根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却不想身旁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主上!主上没事吧?”

    凌云诺突然倒下,朱英冲进人群,一把抱住他,把他扶回营帐,解开甲胄,叫医官来。

    凌云诺脸色通红,浑身汗出如浆,突然发起高热来。他用力攥着朱英的手,两眼看向虚空,只睁大眼睛问道:“禅师,他为什么不死?他为什么不死?”

    朱英没有料到,几十日以来的高压和煎熬层层累加,先撑不住的会是这个年轻的楚帝。

    “你听我说,他身中相思引之毒,马上就要败了。”朱英捧着他滚烫的脸庞道。

    “他没有,他没有。”凌云诺摇头,睁着双眼,极速道,“他一直在上面,他没有!”

    “他是在硬撑!”

    “他不是,他不是!”凌云诺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不可能……他毫发无伤!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要将他想象得太强了!”朱英手上加重了力气,怒道,“他之所以强撑着日夜高台抚琴,便是要攻你的心,你就这样被他击溃了?”

    凌云诺双目失焦,嘴唇微微翕动,好似被说服了,声音却已十分无力:“对,是,他在攻心……”

    偏在这时,一声巨响,一枚带着火光的的弹子砸破了帐顶,砸落在两人身旁。坠落的火光腾然而起,倒映在凌云诺眼中。

    有两个南楚兵士抢进来扑灭了火,可随着毛毡掀开,营帐外无数细碎的声音也传了进来:“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偏巧砸在了主上营帐上?”“许是北宸扔过来的打火石!”“明明是天火流星……我看见它从天上掉下来的。”

    凌云诺登时像被惊吓了一样望向朱英,他眼中浮现出几分将哭的痛苦,旋即化成了破碎的绝望,谵语连连:“禅师,是不是真的?上天降罚了……我不要……医馆,师父,师父……”

    朱英还要再说,可凌云诺再撑不住,头一仰昏了过去。

    望着凌云诺,朱英身上的冷汗慢慢变冷,她没想到他会把陆华亭的诅咒听进心里。

    他毕竟太年轻了,还未遇过什么挫折。

    几万人的生死握在手上,稍有不慎,便是血流成河,五攻不胜,有上万人在他眼前化作枯骨。这份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难保不怀疑自身。

    更何况凌云诺少时长在寺庙,又在医馆看诊,他原本干的是救人的差事,现在手中握的却是杀人的虎符,对他来说,又如何不痛苦熬煎。

    医官提着药箱为凌云诺施针:“禅师,少主病来如山倒,少主恐怕需要静养……”

    “出去吧。”朱英冷冷道,“在外注意你的言行。”

    医官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营帐。

    显然,五攻不下,彻底崩塌了凌云诺的心气。

    可是备战如此之久,已到临门一脚,他怎么可以突然倒下,他咬着牙都应该坚持!

    朱英不得不承认,身为国君,他的心性还是太软弱了,甚至还不如……

    不如自己的女儿。

    她可以坚持到最后,坚持到死。

    朱英心中闪过一张如月皎洁的脸。然而未等面目清晰便被她抹去。

    她很意外。这个时候,她竟然想起了她。

    朱英走出营帐,紫色的袍摆拖过泥地,群龙无首的议论登时,一双双眼睛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号令,朱英听到了隐隐的悲泣,偏过头厉声道:“谁在哭?谁再传天火流星的谣言,拔了他的舌头!”

    四处顿时一片缄默。

    “少主劳累过度,需要休息,从今日起,我来指挥。”朱英瞥向城头那道绯色的影子,“舞文弄墨之辈,敢自居天道正义。你们很忌惮那个行军司马?他是纸糊的风筝,现在我就把他射下来,给你们看看清楚。既不肯降,就杀光城中人!我要他的命,来祭我们的旗!”-

    凌晨时分,喀啦啦的声音动地而来。

    冲车虽未搭建完成,但其上箭弩已经可以用于攻城。千万人呼喝着号子,将那高达五层的冲车慢慢推近了城边。

    竹素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见势不好,他一把掀开帷帐:“大人,马上又要火攻了,这次不一样,快进铺屋躲一躲。”

    陆华亭坐在琴台后,面无表情地拂开了竹素的手:“去把丹阳殿下护着就行了。”

    “下去吧,望楼只剩五百人了!五百人甚至护不住您!”

    “若城上已无人行令,把发令者护住有什么用?”陆华亭问他。

    竹素一时竟无言反驳。

    还未反应,热浪逼近,陆华亭将他一拉,二人齐齐卧倒。

    车上火弩连射,如浪潮般袭来,整座城再度被置于热浪当中炙烤。

    陆华亭道:“冲车已至,寻空隙,取狼牙拍。”

    竹素回头喊道:“取狼牙拍!”

    城边守将纷纷摘下挂在城边的巨型钉板,以麻绳悬住,向下扔去,冲车上的楚军连人带弩被砸中,登时惨叫连连,血肉模糊地坠落下车。

    无数狼牙拍扔下去。

    有守将为火弩穿身,狼牙拍未曾投下便坠落在地,摔成数段。

    陆华亭道:“自行报数,每投一次点一次人。”

    “四百三十三。”竹素艰难地等避过穿梭的弩箭,统计大致的数字。

    “东城过来三十人,填上空缺。”陆华亭慢慢坐直,扶正琴身,左手拧动弦柱,校准琴音。

    竹素躬身穿梭来去,传达他的号令。

    “三百九十四……”

    “三百六十八……”

    “西南角角楼有人了!”

    陆华亭看向身前两名守将:“你们两个去补上。”

    “大人!”

    陆华亭不语,火光在他的脸上跃动。

    竹素含泪,命人将手中盾牌立在帷帐前,躬行离去。

    箭矢明灭间,双手压在琴上。激烈的破阵曲从陆华亭手下流淌而出,急促有刀兵之声,几乎不像是在弹弦,而像在发刃。守将闻曲助阵,愈是奋勇拼杀。

    火弩击碎盾牌,盾牌几乎是在空中炸开,帷幕四掀。陆华亭闭了下眼,为气浪波及,等反应过来,口中吐出的血已染红了衣襟。

    “两百一十八!大人……武骑将军他殉……”

    却突然,喊杀声和惨叫声拉成一线,成了尖利的啸叫。空冥寂静当中,只剩下了这啸叫声。

    陆华亭黑眸幽深,看着竹素挥舞着手,似乎在对他说什么。他用力拨一下弦。

    耳边却依然只有啸叫。

    听不见了。

    听闻身中相思引之毒,将死之时,首先消失的是五感。在啸叫停息后的寂静中,一种强烈的不甘自心底升腾而起。

    他自恃聪明,没有输过……

    想到群青,这不甘的情绪又刹那间变成恐惧,如痛疡疮疤,几不忍碰。

    可是眼前,火光依然还在急剧晃动。

    陆华亭眸光微动,若无其事道:“听我号令,城东二百,城北二百,发狼牙拍,各角三十,以弩伏击。”

    “是 !”所有人狂奔而去。他的手指慢慢地抚上琴弦。

    不知何时,细小的雪粒从天空飘洒而下。

    明亮的火舌舔舐着帷帐,布块不住地坠落,落在他的衣摆边。

    箭矢火光在他鬓边穿梭,不断映亮他苍白的脸,喊杀声中,陆华亭弦未离指,那琴声越来越激烈,如策马奔腾,兵刃齐发,如同发泄,没有人注意到,琴声早已走了音调。

    他的耳边却是一片寂静。

    在这一片寂静中,传来沙沙的轻响,他看见月下广阔无垠的山水,有一匹白马,自看不见的天边奔越而来,轻盈地越过银白的芦花丛。

    骑马的是个娘子,她腰身直立,左手仗剑,右手提灯,面颊如雪,鬓发如云,纱衣裙摆飘起又落下,如同五色的蝉衣。

    原来群青全盛时骑马是这样的。

    难怪看一眼就让宝安公主芳心暗许了。

    随即她下了马,朝他走来,几乎能听见提灯摇曳的声音。

    明知是幻觉,陆华亭吐出一口血。

    可是这画面无疑是极美的,却令人不忍错眼。

    涣散的眸子慢慢凝住,他一怔,真的看到一张脸出现在面前。

    她的双眼微挑,唇鼻微丰,鬓发因一路的奔跑,飞出了碎发,她不错眼地望着他,眼眸为火箭流矢映照,明亮如流波一般。

    她脸上艳妆点染,他的视线落在她唇上。

    鲜艳得就像他们成婚那日一样。

    群青将他压在琴台上,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抢过他攥在右手上的瓷瓶,见瓷瓶空了,心中一沉,不知是吃了多少,见眼前人苍白如艳鬼,问话又不回应,人仿佛已经神魂出窍,心如刀绞。

    她停顿片刻,捧过陆华亭的脸,吻住他冰凉的唇。

    顿了片刻,他突然箍紧她的腰,将她压伏在地上。几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似想从她身上获取她确实存在的印证。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群青挣不开,便没有挣扎,她闭上眼,口中只有冰凉的鲜血的锈味。直到她唇上胭脂被他吃尽,血与朱砂分不清彼此,他方才缓缓地离开她的唇。

    “你想问玉沸丹吗?”他垂眼望着她手中空瓶,半猜半问道。

    “我只吃了一枚。”陆华亭望她,黑眸中微含笑意,“其余全从城墙上扔下去了。”

    似看到了群青脸上疑问之色,他接着道:“你还记得,我们在云州遇见的商户夫人吗?”

    群青知他说的是云州那个因玉沸丹上瘾,破家败业的绸户之妻。

    “我若死了还行……”陆华亭道,“若是未死,来日方长,不舍拖累娘子至此,所以……”

    所以发病之时,都是忍着。

    群青已明白他未竟之语,见他周身发抖,从袖中取出寒香丸塞进他口中,一手将他抱紧。

    “知道你辛苦。”她柔声道,一手轻轻抚他后背,“我来了,你可以睡了。”

    话音未落,便觉身上一沉,陆华亭已彻底昏厥过去。

    群青唤来竹素二人,三人一起将陆华亭扶到铺屋歇下-

    惧于大宸突然增加的强弩和兵力,南楚停攻后退,天亮之时,满地的尸首终被清理干净。

    城上守将本以为终于来援,听闻来的是绯衣使,只带了几百人质,一千精兵和些许粮草,不免有些失望。

    “绯衣使不是谈判的吗,有用吗?”

    “好像是司马的娘子。”

    “哦。是那位送饭的夫人吧!”守将忽然又添了几分亲切,纷纷出门来看她。

    群青立在望楼,背影挺直而纤细,正指挥人用纱幔重新搭好琴台。

    “夫人,你怎么来的,圣人到底怎么说?什么时候来援?”竹素说。

    “凌云将军中伏没有消息,现在半截大军群龙无首,还在等凌云将军。”群青说,“这一千精卫是我强要的。”

    竹素表情很凝重:“南楚有几万人,几千人实在杯水车薪,夫人过来,实在很危险……”

    群青掀开布幔,把修好的琴摆放进去:“兵书我也看过几本,我来替他。实在不行咱们一起死在此处,也算我从心之举,好过囚于斗室,什么也不做。”

    尚书求援,帝后原本不同意她来。是她说有退敌之计,李焕方答应了她的请求,叹了口气道:“你夫妻伉俪,毕竟是太上皇当年赐婚。朕不忍看你们生死相离,去吧。

    ……

    天亮起来,照亮满地着铠甲的尸首。

    南楚的人马折损不少,冲车亦遭重创,四处凹陷。

    两军陷入对峙。赤色帅旗飘扬而起,慢慢地跃上冲车顶层。

    “阿姐。”金灿灿的晨曦之下,凌云诺走到了冲车顶层,他披着厚披风,声音微哑地朝这边喊:“阿姐,昨夜听说你来,才停了攻城。你过来,孤的信你看到了。我不想伤你。”

    等了许久,群青才掀幔而出,踱至城边,与他遥遥相立。

    今日确实晴朗。二人之间,隔着几乎虚幻的金光。

    群青看了凌云诺一眼,便越过他,望向他身后,那道穿紫衣的消瘦挺拔的身影。

    朱英这次没有覆面。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依稀能猜到她的脸上神情冷漠而抗拒,那表情使得她整个人都与记忆中的阿娘全然不像同一个人。

    阿娘看到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很讶异,一枚棋子亦敢走到棋手面前。

    群青面上冷凝,心中却沸滚,她道:“陛下,我乃大宸绯衣使,携南楚人质百人、黄金百两、彩帛百匹,前来议和。你是要与我议和吗?”

    “孤以为,至少只有旗鼓相当,才能谈和。”凌云诺道,“你那城上还有几千人,几百人?”

    “北境战场,凌云将军已胜,七万援军已在路上。圣人不忍云州再受干戈之苦,令我先至。”群青道,“我劝陛下现在议和,届时再想谈,便不好谈了。”

    “凌云翼已胜,我们怎么没有收到消息?信你还是信孤的消息?”凌云诺道。

    “想信就信,不信也无妨。”群青道,“陛下带了几万人出来,如今还剩几万?看看城下的尸首,仆地三层,死前这些人才刚安稳不到四年。你也不在乎他们,你只想要赢,信谁的消息,不都是必死的命?”

    战车上下,一片沉甸甸的默然。

    “你……”此话击得凌云诺面色一白,“是李家窃国在先!你身为皇族血脉,背信叛主,为何你不懂国仇家恨的滋味?”

    “我是不懂国仇家恨的滋味。”群青笑笑,“但我一步一步爬到三品之位,手刃仇人,而今持节站在你的面前,只为换回我活着的阿娘。芳歇,我告诉你,北戎皇族的女人,父死子娶,兄死弟娶,你的阿娘贵为长公主,为了助你要受如此折辱,你在她托举之下,方能号令这万人之军。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你身不能庇母,还妄言什么国仇家恨?你若有半分血性,就先把她从北戎接回来,再谈其他!”

    群青的声音清凌凌荡过来,声色俱厉。

    眼看凌云诺面色泛白,急火攻心,朱英出声劝道:“少主,你身子未好,下去休息吧!”

    说着,叫人强行将他带了下去。

    朱英沉默地望向城上群青的身影。

    数年未见,她比别时长高许多,亦更加成熟。甚至已经成婚了。她的性子也变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沉默瑟缩的小娘子的模样,这是书信上看不出的。

    能厉声斥人,几乎令朱英惊讶。但如今的群青身着绯服,立在金灿灿的晨光下,仿有桃李之艳,剑拔弩张之势,骄阳莫能争辉。

    就在她们分离的几年中,她长大了。

    只可惜离得太远,无法看清五官长成了什么样子。

    “你都知道了?”朱英慢慢走向车前缘。可即使这样的距离,还是不能看清她的脸。

    发现这一点,朱英便停止了步伐。

    见朱英一言不发,转身要折返,群青叫住她,强令自己的颤抖的声音平稳地飘过去:“禅师,人质的名册在我手上,其中有我的母亲朱英。我已找她三年了,女儿想问她,她愿不愿跟我回家?”

    朱英的步伐突然停住。

    “你不怨我?”半晌,似觉得奇怪,朱英终于回过了半张脸。

    “生身之恩,是第一恩;保命医术,刺杀功夫,读书万卷,她教我的这些,到底也保我在乱世中走到了这一步。”群青的发丝在风中乱飞,“如果是他人,六娘该叫一声恩师!为何换成父母,就要心生怨怼?”

    沉默,长久的沉默,似有百年那么长。

    群青只见朱英宽大的紫色袍摆在风中摇摆,却无法看清朱英的表情。

    朱英极速地返回,再也没有回头,离群青越来越远。她举起令旗,嘶声指挥道:“推车,攻城——”

    冲车喀嚓嚓的声音响起,群青的眼泪从面颊上无声滑落,她伸手擦了干净。

    好,很好。

    她问出口了,她也等到了。今日心结已了。

    这就是她的母亲,给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