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羡慕

    大概是之前被拒绝过一次,不想再把事情弄得太僵的缘故,陆今安只是有些大力的揉了两把她的额发便撂开了手,并未再得寸进尺。

    等他起身离开之后,初微听西厢很快传来了水声。

    陆今安没再让全茂去备热水,想来应该是冲的冷水澡。

    几日后,清心从管事院学规矩回来,主仆二人总算团聚。

    林初微瞧着她像是变了个人,举止有度,谈吐得体,不由暗暗感慨侯府的管事规训人倒有一套法子。

    清心记挂她过得好不好,二人对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林初微的心情总算宽松许多。

    临近陆今安约定回京的日子,林初微也快将那本《小相山记》看完,她喊清心找来纸笔,特地誊抄了一遍陆今安的注解,反复研读,十分上心。

    这日她吃过早点在案前坐好,打算临摹陆今安的字迹。

    这是林初微偷偷做的打算,好似她学得像一些,如此离他的差距就更近一些。她只觉陆今安所书行楷分外好看,相较之下,她这一笔四不像可谓潦草。

    墨刚刚研好,钱嬷嬷领着一名大丫鬟走到屏风后。

    “少夫人,长公主有请。”

    林初微一怔,搁下笔不敢怠慢,匆匆跟随二人前去李玉真常住的杏园。

    人到了地方,进屋见李玉真正坐在上首饮茶,身旁站了个上了年纪的掌教姑姑,瞧打扮是从宫里来的女使。

    林初微小心地瞧了一眼,随即福身问安。

    李玉真搁下茶盏,眉开眼笑:“好、好,快起来,赶紧坐吧。”

    林初微陆过恩,自觉地坐在了右手边的圈椅里。

    那女使打量她几眼,笑着道:“世子夫人倒是好学的,瞧这福身行礼的规矩学得有模有样,难得。”

    李玉真打趣道:“当配吾儿。”

    林初微只当二人真心夸奖,又低声陆过。

    那女使原是太后宫中的掌教胡嬷嬷,今日特奉懿旨前来替新妇摸脉。

    听她言语,这可是燕王都没有过的待遇,太后对陆今安的偏爱可见一斑。

    林初微不明白摸脉的意思,之前也没有人教导过,这便懵懵懂懂地随胡掌教站起进到次间。

    帘子放落,两名宫女候在一旁,胡掌教对她倒很和善。

    林初微不解地站着,只林对胡掌教浅笑。

    胡掌教不忍笑意:“世子夫人,劳烦你在榻上躺好。”

    林初微一怔,只得在她不容置疑的目光里慢慢躺下。

    过了许久,众人从次间走出,林初微脸梢发红,这回才知晓摸脉原来是什么意思……

    他们婚事仓促,侯府来的媒人只林婚仪六礼,先前并没有管事嬷嬷前来验身,这回胡掌教算是后补上。

    林初微清白磊落,并不心虚,只是觉得事情突然没个准备。

    她重新坐下,李玉真已叫人传了点心,“微儿,我也不知你的口味,就让厨房做了些滋味淡的,你先尝尝?”

    林初微讶然地望向李玉真,她喊的竟是她的小名……长公主说话尾音上扬,透着轻快的意味,竟有丝似故去的养母董氏,林初微一时动容。

    她抿了抿嘴,拿起一块白玉糕,轻轻咬了一口,糕点有些黏糊,入口清甜,还有一阵淡淡的花香。

    李玉真见她喜欢,笑道:“咱们今后相处久了,我就能了解你的喜好。好吃便多吃些,今后想吃,也可吩咐厨房做了送去疏雨轩。”

    林初微鼻尖一酸,差些落下泪来,怎也想不到李玉真对她竟这般亲热。

    她埋头,不敢让人瞧出端倪,忙道:“陆过殿下。”

    李玉真笑音明快:“傻孩子,你已改口了。”

    林初微一怔,连忙喊了声母亲,李玉真心满意足地“哎”了一声。

    她逐渐放下了紧绷的那根弦。

    没料想原来公主也跟寻常人家的长辈一样,说话温柔,惯会关心小辈,也好奇她的过去,更乐意与她说些世家的八卦。

    李玉真性格尤其好,林初微羡慕又向往,一时不由又想起陆今安,便暗叹他有双亲如此,难怪这般出类拔萃。

    二人说了会儿话,李玉真忽然问:“少珩应是下午到京城,你知晓的吧?”

    林初微一怔,抬头讶然地望向李玉真,“我、我不知……”

    也正是当下,林初微意识到,原来陆今安在外公务也会派人修书报平安,只是,这点安心没有她的份。

    李玉真蹙眉:“还是紫芜送来的书信,我倒以为先送去了疏雨轩,你看过才让她来回禀。”

    林初微落寞地垂下了头,原来那封家书直接送到了紫芜手里。

    她不免想到清心悄悄提醒,她在管家院里学礼时与不少丫鬟有来往,听她们说,紫芜本来在疏雨轩好好的,不知怎地被管家调拨去了账房。

    当初传出来说也许是为晋姨娘做打算,她到了年纪,可求世子先收房,先学着打点家中的事务过后再抬位份。

    只不过后来这事不知为何搁置了,到最后反而是林初微先嫁进门当上了少夫人。

    林初微心底闷得慌,一时无言。说到最后,罪魁祸首还是皇后的爱女长平公主。

    那日万花宴上,礼部新上任的官员为讨好皇后,派人在园中种下一批可入药的西域花卉。

    长平公主闻得药香,好奇来源,问了一圈竟无人答得上来。

    林初微自小在药铺长大,自然得以分辨,便在角落小声跟了几句,不料引得公主注意,当即夸她见多识广。

    等到散了宴席,公主想给些打赏,林初微便被宫女带去别院等候。

    也偏是巧合,皇后笑称许久未见陆今安,私下相邀,如此阴差阳错,二人在别院意外相逢,这才导致了后来的意外纠缠。

    李淮再忍不住笑:“还真是天降奇缘。”

    陆今安咬牙切齿:“我倒霉,皇后有召我岂敢不从?”

    李淮瞥他一眼,终于收了调侃,正色:“此事的确蹊跷,为何偏巧在皇后跟前?听说林姑娘当日神识不清,最后闹得动静不小,想遮掩也不好收场。”

    陆今安沉吟片刻,因李淮这句话稍稍分神。

    过后,总算下定决心那般:“宴席前我在塔楼等你,林家兄妹不知楼上别有天地,曾在小花园密谈。”

    李淮一怔,蹙眉望向陆今安,良久才问:“他是不是有两位妹妹?”

    陆今安轻轻点头,“是另外那个打扮显眼的。”

    李淮了然地应了一声,随即道:“所谈何事?”

    陆今安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简言之,攀龙附凤嫁高门。”

    李淮错愕地看向他,心中霎时明了。

    既然林家兄妹早便看准了楚王,一心一意想要攀高枝,那事情闹到皇后面前便有章可循。

    只是李淮也不免暗叹他们实在大胆,皇后对外仁爱温婉,实则手腕凌厉,绝不是个好对付的。

    阴谋阳谋算到她亲儿子头上……若当日林初微遇见的真是楚王,无论两人是否情意相投,皇后也断不会答允这桩婚事,到最后只怕林家等来的不会是赐婚,而是一场牢狱之灾。

    李淮一时感慨,目光落在陆今安身上。

    他青衫玉冠,丰神俊朗,当真称得上五陵年少招红袖。

    只不过说起谁能与他般配……

    那日万花宴上,一眼扫去,林初微肤白似雪,身姿窈窕,低垂着头站在人堆里,神清意远,不似凡物。

    于形于貌,二人倒是格外登对。

    李淮此刻知晓内情,终于明了陆今安的厌恶从何而来,如今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只盼林初微聪明些,别被林明章利用卷入夺嫡党争,白白惹祸上身。

    如今储君未定,三王夺嫡,朝堂局势千变万化,李淮就算手握兵权,又得陆今安暗中扶持,却也如履薄冰谨小慎微。

    三皇子李济虽年岁幼弱看似无胁,可贵妃正得盛宠。而楚王本为长子,生母又是皇后,当中并无人敢说胜券在握。

    思及此,李淮眸色一暗,忽而问:“少珩,当日父皇得知万花宴一事,不久后便降旨赐婚。你可知何故?”

    陆今安沉吟片刻,眼眸微敛:“贵妃这是不想我被皇后拉拢。”

    李淮轻笑:“看来你也有所耳闻?我可听说了,万花宴前就有不少人跑到父皇跟前替你说亲。我猜贵妃一时心急,手底没合适的人推上台前,索性一拍两散,在父皇跟前搬出那么些皇家颜面,世族规矩,非要将事情闹大,最后谁也别落着好。”

    陆今安不屑地勾了勾唇,颇为轻蔑地摇头:“我就算心甘情愿娶妻,也不可能顺了她们的心意。”

    李淮脸色一滞,语意暧昧地试探:“施妙因倒是喊皇后一声表姨母,你当真这般肯定?”

    陆今安沉下脸,觑他一眼,还不待说话,却听得门外风风火火一阵笑:“李淮,你瞧我买了什么好吃的!”

    人未至,声先达,除了燕王妃聂姝儿,王府上下再无人敢直呼燕王大名。

    二人对视一眼,当即收了话口,面色忽而回之淡然。

    聂姝儿撩裙子进门,抬头一看,由惊转喜:“呀!陆少珩,你昨日刚刚大婚,今日跑燕王府来做什么?”

    她又瞪着李淮,以为是他因公事传召陆今安,“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分寸?怎能这般驱使新郎官?”

    她毫不客气地在案前坐下,顺手一摆,三个纸袋摊开面前,各装着不同的点心。

    李淮当即喊冤:“我的祖宗,是他自个儿不请自来,这不闹过我正要回家去。”

    聂姝儿拿起一块白玉糕,咬了小口,显然不信。

    她出身名门,家族历代出了三位阁老,又与李淮是青梅竹马,二人两情相悦结为夫妻,婚后更是琴瑟和谐的鸳鸯眷侣。

    聂姝儿自然不懂陆今安苦楚,又因不知内情,真信了皇帝和陆家串通对外的说辞,只叹他实在不解风情,怎配娶得娇妻?

    陆今安无意将此事昭告天下,瞥了李淮一眼,当即拆台:“燕王爷十万火急召我议事,连顿饭也不留。罢了,我自去清风楼小酌几杯,吃不起你李家饭。”

    他起身欲走。

    李淮忙扯着他的袖口,哎了几声:“你这人,你这人!”

    聂姝儿一听清风楼,当即来了兴致,也不再纠缠谁对谁错,“陆少珩,你去清风楼吃独食,也不怕吃坏肚子!”

    当即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决定同行。

    陆今安在清风楼狠狠宰了李淮一顿,吃过午膳,不便再与燕王同行,只得带着秦仲文回了侯府。

    疏雨轩与书阁有道游廊相连,往来十分方便,可陆今安今日绕过别院,特意从小花园那头的侧门走进书阁。

    他才走到小院里,却听屋里有人声。

    “你刚才作何对她态度那样好?”说话的是月香。

    月梅小声答:“毕竟是主子,咱们也当心别太过分。”

    月香擦着书案,语气不屑:“什么主子,今后谁是主子可说不定呢!”

    月梅看了她一眼,好奇道:“你还真想攀结世子啊?她可是受圣上赐婚嫁进的侯府,你别胡闹了。”

    月香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是又如何?讨不得世子欢心也没用。你不知晓,我今日与钱嬷嬷房里的大丫鬟说闲话,她可告诉我,世子昨夜并未圆房!”

    月梅一骇:“可……昨夜屋里早早便吹了灯。”

    月香的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书阁房门忽而被人推开。

    秦仲文冷面站在门外,下一瞬,陆今安撩袍子走了进来。

    二人噤若寒蝉,忙埋下头继续手里的忙碌。

    陆今安径直走到书案前,伸手一摸,长指举到眼前搓了搓,“以前在哪个院子?”

    月香支支吾吾:“回公子,婢子以前在夫人院中伺候。”

    陆今安抬眸瞥了她一眼:“手慢话多。”

    月香旋即跪落在地:“求公子宽恕!”

    陆今安:“跪外边,别扰我清净。”

    月香大惊,差些没了规矩抬头直视贵人。她过去在李玉真院中见世子爷对待下人向来宽和,并不像此刻这般冷若冰霜。

    可她从未近身伺候过陆今安,虽听外人说他不近女色,但其实并不了解他的性情。

    秦仲文见她不动,上前一步,姿态迫人。

    月香忙埋头爬出书阁,半点也不敢再耽搁。

    陆今安扫了眼身子僵硬的月梅,绕到书案后徐徐坐下,翻开一页书,沉声:“下去。”

    月梅赶忙应声退下,人刚走到门边,陆今安的声音自后追来:“管住嘴。”

    月梅连连答应。

    书阁复了清静,陆今安默默看了几页,随即搁下那本兵书,长指轻轻压着书背,低声道:“父亲和母亲宅心仁厚,时常生出不该有的怜悯,你找钱嬷嬷提点几句,有些事,半个字也别漏出疏雨轩。”

    秦仲文心领神会,忙颔首应下。

    陆今安挥退下属,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在书阁一坐便是半日。

    临到日暮,秦仲文候在门外提醒:“公子,钱嬷嬷知晓您回府,吩咐厨子备了饭菜,少夫人已在疏雨轩等候。”

    陆今安本在提笔标注,不由五指一顿,眉心微蹙。

    到底还是不习惯。

    只听李玉真道:“无妨,你如今知晓也不迟。他这趟公差去得急时间紧,待他回来,你告诉他不必来问安,就在疏雨轩好好歇着。”

    林初微低声答好。

    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李玉真与胡掌教应当还有旁的事情要说,这便让林初微先退下,还说本打算留她一块儿午膳,今日作罢,来日方长。

    林初微带着清心与李玉真别过,慢吞吞地回了疏雨轩。

    人一走,胡掌教徐步上前,李玉真瞧了她一眼,无奈叹:“以我看,母后这多虑多疑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胡掌教没言语,李玉真继续道:“我瞧她面善,性子也乖顺,不是什么不规矩的心机之人,母后偏得让姑姑你再跑一趟。说说吧?我估摸着必然没什么毛病。”

    胡掌教抿唇轻笑:“少夫人模样端方,身体康健,自然无虞。只是太后娘娘疼惜世子,本来婚仪从简她已觉得不妥,想着世子爷如此大义明事理,这不也想求个大家安心。”

    李玉真挥挥袖,听不惯她这番托辞,刚端起茶盏,胡掌教却道:“只是……或因婚事仓促,去授礼的宫女也没交办好,老奴方才摸脉,世子夫人还是完璧之身。”

    李玉真一口茶刚入口,不由一怔,忽而呛在喉咙里,惊得她即刻放下茶盏,丫鬟忙上前替她顺气。

    胡掌教:“殿下慎重。”

    李玉真按着心口,“此事可真?”

    胡掌教点点头,李玉真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

    她知晓大婚当晚的喜帕并无落红,那日钱嬷嬷前来禀报,甚至还有几分无端的猜测,可她生性磊落,从不愿将人往坏处想,便让钱嬷嬷再看看情形。

    所幸也不过是第二夜,钱嬷嬷便递来了落红的喜帕,不好的揣测就此消散。

    钱嬷嬷之所以如此慎重,自然也因定亲前并没有派人去林家仔细验身,可待这回确认过后也没再深究。

    如今胡掌教却说林初微仍是完璧之身,那……

    李玉真一怔,忽而抬手轻招她上前。

    胡掌教不明所以,俯身凑近,只听李玉真压低了嗓音:“不会是少珩身子有毛病吧?他自幼出入沙场,刀枪无眼的……”

    胡掌教吓得当即跪在地上。

    她连连摇头,趴在李玉真裙角,声音极小:“殿下慎言,据老奴查阅医事载录所知,世子爷身精体健,绝无忧虑。”

    李玉真旋即清了清嗓子,挥退屋内众婢女,还让人关紧了门,这才放心问:“这不应该呀,钱嬷嬷明明拿了喜帕作验,他何须做这场戏?”

    胡掌教为难道:“许是……许是二人并未圆房,又怕规矩刁难。世子爷本就不沾风月,少夫人不懂规矩自然不敢开口。”

    李玉真:……

    胡掌教稍一迟疑,察言观色,随后道:“殿下不急,想要促成好事倒也不难。”

    李玉真转眸望着她。

    胡掌教低声:“太医院的合欢酿时有用处。”

    李玉真诧异地眨了眨眼。

    她出身皇族,当然知晓合欢酿并非淫|邪之物,此酒乃由后宫太医院判亲制,绝不伤身,许多新选秀女初次侍寝惯常会奉用。

    而初婚男女大多懵懂,向来又尊受克己复礼伦常礼教,以此浓情也为洞房增添情|趣,于皇族颇为盛行。

    二人一拍即合。

    胡掌教离开后不久,侯府又来了两位宫女,过后,钱嬷嬷被叫去了杏园。

    李维看得眼睛都红了。

    从前在周家学堂时,他最羡慕的就是陆大人夫妇一同来校门外接陆峥放学。只是那会儿陆大人在京中忙碌,只有年假时候才会在青州多留几日,也羡慕不了多长时间。

    如今陆峥来了京中读书,只要陆大人有空,可以随时带着夫人过来接陆峥放学,他还要一直羡慕下去。

    李维看着眼前一对璧人冲着陆峥点头微笑,再想起他那个外放十几年,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京的老父亲,越发有些悲从中来。

    陆峥只恨今天一起出门放学的人少,只有李维和栾淇两个观众,面上却强装镇定道:“我父亲母亲来接我了,要去书斋的事情改日再说,我先回去了。”

    第 72 章   长本事了

    初微看陆峥嘴角上扬,脚步轻快,似乎心情很好。再联想到刚才李维身边站着的那个青衣少年,便对着陆峥问道:“你是不是交到新朋友了?”

    “你说栾淇?”

    原来刚才那个少年名唤栾淇,初微记得,他在原文中好像也是陆峥的同学之一,但篇幅不多,应该不算太重要的人物。她点了点头,道:“应该是他。”

    “前些日子刚刚认识的。”陆峥道,“今日碰巧一道儿出来。”

    初微听陆峥的意思也不是交到了朋友,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还不等她继续和陆峥交流两句,就见陆今安开始查起了陆峥功课。

    初微:……

    她记得以前在青州时,陆今安可没放学回家路上还要查问功课的毛病,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新添的。

    陆峥的神情也是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就进入了作答状态。

    陆峥到底年轻,阅历也浅,初微听着他们之间一来一回问答,终归还是陆大人把握着节奏占据了主导地位,即便他已经离开考场多年。

    明明陆今安是个二十岁出头正当年的青年,放到后世也就是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年纪,却硬生生让初微生出了一种“宝刀未老”的感觉。

    大抵还是上班太久了,心态不再年轻的缘故。

    制衣仙子记录好林初微的要求,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完全没有要给林初微量身的意思。

    林初微小声提醒过后,仙子告诉她,她们不是第一次为她做衣裳了,第一次做的时候陆今安已经告诉过她们尺寸了,最新的几套,不久前才送到梧桐影,听闻她不太中意,所以这次她们便除掉那几种款式。

    林初微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快要出门的仙子折回来,在她身旁轻声道,“刚才忘了和贵人说,贵人要的衣裳做起来需要四到五日的工时,既然贵人也到了凡间,就有劳贵人耐心等等,做好了我们会亲自送到府上。”

    三两句对话蕴含的信息量巨大。

    林初微恍然大悟,原来她当初摆了个大乌龙。

    她当时就是抓着那些衣裳绝不可能在一宿内完成这一点给陆今安定的罪,桃源境与凡间的时间流转规律不同她是知道的,可谁想到,陆今安居然是直接让仙子们到凡间给她做的衣裳。

    太丢人了……

    他应该也不记得这事了吧,无伤大雅那就……翻篇?

    林初微见陆今安可无可不无的模样,就更加肯定,此事没有再提起的必要。

    ˉ

    两人的关系确认得措不及防,出发前林初微还自己闹了别扭,回来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沉甸甸,满当当的。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主动找话题,安安静静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并肩走着,但就有种深陷糖窖的感觉,每一个呼吸都是甜的。

    要是这条路一直没有尽头那该多好。

    …

    回到明心宗,已是傍晚时分。

    不知道是她敏感还是错觉,林初微总感觉今日弟子们看她和陆今安的眼神别有深意,惹得她心虚之下翻滚起一阵又一阵偷情似的隐秘快感。

    陆今安淡定得不行,把她送到后院,和她说了句去准备些今夜要用的东西,便不见了人。

    今日前去神庙的所有人,包括墨长青在内的,无一人退却,都按着陆今安识海里传达的那样,把七情香上到阆苑六神的香炉中。

    剩下要做的,就是等入夜后,到梦境中一探究竟。

    林初微因为白日的事精神异常亢奋,巨大的不真实感让她总想找点什么事做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卧房里那盘缺少美感的花首当其冲。

    捣腾了会,换了好几种丑法。

    世人皆以为神无所不能,事事都能做得完美无瑕,但却不知,再强的术法,也只能建立在与之匹配的意念之上。

    比如现在,林初微对插花没什么悟性,再变也变不出花来。

    最后担心露馅,林初微复原了最初陆今安插的模样,若无其事地推开卧房的门。

    迎面就是一阵低压濡潮的水汽扑来。

    快要下雨了。

    整个中天,黑压压一大片乌云盖在头顶,如墨翻涌,瞧着势头应当不小。

    林初微虚虚将视线拉远,入目的青葱在昏暗的光下越发接近墨色,昨日她就发现,整个明心宗,草树不少,却鲜少有花,就连花厅,也就空有个名字。

    也不知道是即将下雨还是她特意和清和交代,晚膳过后若是无事便让弟子少走动的缘故,此刻后院不说人,就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

    那点难得想要旁听些八卦轶闻趣事的兴致被掐灭,转身正要关门,却瞥见斜前方的亭阶上,坐着个人。

    两手圈住腿,脑袋埋在膝上,身影比边上被风吹得折腰摇曳的草树还要落寞凄凉。

    她稍迟疑,合上门,向那身影走去。

    “马上要下雨了。”

    亭阶上的人闻声抬头。

    先狠狠抹了一把湿漉漉的眼睛,用力吸吸鼻子,才红着眼睛望她。

    是水蒹蒹。

    林初微下意识就想起陆今安说过的那句话。

    我欠她一份很深的人情。

    她是哭了?

    不等林初微再问,她已经拿过边上靠着的扫帚一下一下地继续扫着,那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先别扫了,回屋里去吧。”

    突如其来的关心彻底摧垮水蒹蒹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眼泪瞬间收不住了,噗簌噗簌地往下流。

    她死死咬着下唇,只疯狂摇头,手上的动作更快,近乎执拗。

    “我帮你。”

    见劝不动,林初微并指轻抬,话未落,手腕就一只白润细嫩的手抓住。

    她投去疑惑的眼神。

    水蒹蒹噎着声,“不用,你帮我的话,他知道了便不会兑现承诺的。”

    “他?……是陆今安?”

    “不……不是的。”水蒹蒹下意识否认,随后心虚得不行,她本意是想说陆今安并没有欺负她,但她这副样子,说出来怕会越描越黑。

    是她想知道江与凝的消息,作为交换,陆今安让她把后院林初微和他卧房前后的地方打扫干净,甚至没有规定她何时完成,只是她自己心急,又碰上下雨,着急了才……

    “他不准我使用法术,也不准别人替我做。”她小声呜咽,哪里还有初见时的娇蛮。

    当真是水妖,眼泪跟不要钱似的,

    林初微很不厚道地想笑,怕再刺激她,生生憋回去,“下雨前我可能让你做完。”

    水蒹蒹:?!

    是她幻听了吗?

    “他只说不准你用法术,不准别人替你做。”林初微眼底有精亮的黠光划过,掌握在尽地重复她的话。

    水蒹蒹点头,狗狗眼。

    “那我们就按他的要求来。”

    水蒹蒹越听越糊涂:?

    “别人使用术法,让你自己做。”

    水蒹蒹:?

    林初微不再和她绕圈子,“我可以让你化出分身,所有分身一起干活。”

    水蒹蒹第一次听说还有帮别人分身这种术法,俨然已经将誓死捍卫神魔绝恋的宗旨抛于脑后,半信半疑的同时毫无骨气地试探,“那……那最多能分出多少个?”

    最好是分出无数个,一息就把事情做完那种。

    “这关键看你。”水蒹蒹藏掖贪心和小心思的狗腿样揣着几分不自知的娇憨,竟让林初微生不出讨厌来,她解释,“分身也是需要本体修为作为支撑的,修为越强,能同时操控的分身便越多。”

    水蒹蒹蔫气,巴巴道,“那……那天女你看我能分几个?”

    求人的时候天女两字直接脱口而出。

    喊完水蒹蒹自己都觉得有些魔怔,眼前的不过是凡人之躯,撑破天就是强些的修士,相信她能助人分身已经足够荒谬,居然还敢奢望她能一眼断修为?

    真要疯了!

    随后就听到轻软的声音问,“你,妖龄多大?”

    看吧看吧,就知道不靠谱。

    水蒹蒹腹诽,嘴上却乖巧回答,隐隐之间还夹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神气,“快四千岁了。”

    没从林初微脸上看到惊讶,水蒹蒹略显失落。

    就又听到她说,“正常修炼的话,你现在应该至少能分出十个分身来。”

    水蒹蒹莫名心虚,不敢直视眼前人。

    瞬息后,反复确认只分出了六个分身来的水蒹蒹赧红了脸。

    暴雨瓢泼而下前,水蒹蒹完成了那个人交代的任务。

    雀跃得像只刚学会飞行的稚鸟,一个熊抱把林初微抱懵神后就跑没影。

    林初微莞尔,转身回卧房,如瀑大雨顷刻便将明心宗拖入湿重水汽中,房顶窗板皆有密鼓似的拍打声传来,震得她心都在颤。

    怎么还不回来?

    难道是出事了?

    林初微在窗前来回踱步,越想越心神不宁,终于,垂睫闭目,抬起左腕,右手轻轻环绕一握。

    “想我了?”

    林初微刚感知到陆今安的位置就在明心宗内,他微磁带笑的声音就携着冷香送到她耳边。

    就猜到这骨镯和他感应相通。

    烦躁不安在知道他是安全时转为羞恼,可转念一想他人都是她的,她甚至没和他算诓骗戴骨镯的账,只不过是天气恶劣关心他在哪,名正言顺的,又不是犯仙规,虚什么。

    遂抬头看去时不觉也理直气壮了几分。

    屋外风驰雨骤,他极盛之际回来,一身金丝滚边月华锦袍,臂弯间搭了件极为突兀的流彩衣物,却半点没折矜贵闲雅,仿佛外面是什么风和日暖的好时节。

    尤其他蕴满温情的眼眸锁住她,林初微不觉双颊飞霞。

    “那夜晚,要分房睡吗?”

    “那要……看你需要。”

    需要二字就特别有灵性,哪方面的需要?

    林初微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神识里反复重复这段对话,好像每次和他独处,她呼吸就会变得紧促,心跳就会变快,身体就会变烫。

    这是互通心意后第一次和他待在同一个房中。

    林初微第一次发现自己手脚如此多余。

    “才没有,是不留神碰到。”她小声咬定,一个字比一个字虚,担心多说露破绽,她望向散发流光处,“这是何物?”

    陆今安也不拆穿她,视线在臂间多落了一息,修指从容抖开鎏灵缚仙衣,将满屋璀璨碎光,披在她身上。

    大约是被她今夜主动使用骨镯的行为哄到,喉咙出来的嗓音慢慢悠悠的,但却隐忍深意,像是搁下别的话先同她解释,“鎏灵缚仙衣,你现在没了神躯,在梦境中难免波及神魂,它可以助你抵御浊气侵袭。”

    轻柔替她拉上斗篷帽,细心扶顺每一处弧度,他就这么顿身,没有了动作。

    长达好几息的沉默,只有滚烫的热息徐徐扫在脸上,知道他在看着自己,林初微不敢抬头,有种主动跳进锅里等小火慢炖的感觉。

    他拉起的也不是兜帽,而是两只绒软的兔耳朵。

    斗篷下的手微微掐紧,自下而上地审视盖到脚踝处的垂坠,林初微低头不敢置信,“这是鎏灵缚仙衣?”

    她记忆里的鎏灵缚仙衣是一件灵力织就的透明披风,怎么会是这般色彩饱满明亮,甚至还有星闪,说是直接把霓虹穿在身上都不为过。

    他言简意骇,答得轻巧:“嗯,稍微修调过。”

    这哪里是稍微,都快和她一样了,把整个壳都“修调”掉,所以他说的准备今夜的用品,是去倒腾鎏灵缚仙衣了?

    林初微悄悄抓了一把化出实形的披风。

    远处雨声淅沥,偏有人如沐春风,嘴角止不住上翘的愉悦。

    和以前接受他的好再自己犯别捏不同,现在她可以直接说想要他更多的、只对她一个人的好。

    想要……

    这个念头出来林初微自己先惊住,忏愧交缠在盈满的心上。

    …

    “现在的你和从前不同,你却还用从前的标准要求自己,是不是太懒了些?”

    “这次,你只管往前走,你的背后,我来守。”

    …

    陆今安说的话还在耳边。

    是的,她想要的也不多,就他一个,她一样会完成她应该做的事,又没伤害任何人,所以生一点点私心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面前笼下的身量忽地离远。

    林初微刚说服完自己接受如今的心态变化不是什么罪不可恕的事,遂眼前光影移动,略有些放空的目光便本能地跟过去。

    雨渐渐小了。

    他停在高低错落的釉彩冰梅蝶纹花瓶前,光烛下,落影清寂缥缈,像棵挺立的孤松。

    “你不需要……”夹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声音一顿,在瞧见角落那高低错落与之前不同时,语气温缱了许多,“替我还人情。”

    陆峥看了饭碗当中孤零零的鸡翅一眼,终于鼓起了勇气,道:“我也想吃鸡腿。”

    初微记得陆峥更喜欢吃鸡翅,上次厨房做的蒜香鸡翅煲他吃了好些。

    初微也不太确定这孩子是不是改了食性,便在夹了鸡腿后,又夹了个鸡翅给他。

    陆峥心里终于平衡了,开始低头大口吃饭。

    林初微说的没错,金师傅做的八宝鸡果然很好吃。

    第 73 章   酥酪

    初微觉得自己最近可能跟皇室中人缘分不浅,这日一早陆今安上朝之后,素月便来找初微报道,庄王侧妃来了府中拜访。

    初微那日在五皇子府上的确见到了不少王爷王妃,但却没有庄王夫妇,一时也分辨不清这是京中哪位郡王。

    素月看初微凝眉思考,似是有些不解,便对着她加以提醒道,是大老夫人家的孙女,也算是实在亲戚。

    初微终于想起来了此人是谁,正是大老夫人最引以为傲的孙女,那个嫁入王府即将扶正的庄王侧妃陆敏之。

    同一时间,桃源境。

    一道巨大的雷鸣声轰得白焱批阅仙文的金笔一抖,笔下工整的字迹眼见着劈了个叉,不等他传唤人问话,就有仙卫跌跌撞撞进来禀告。

    “仙主,天憩神陵的结界,全给……给神主,”仙卫头俯得更低,“换了新的,防御性更佳,专防心怀不轨者。”

    “知道了,退下吧。”白焱静默了几息,挥手将仙卫遣退,似想起许多往事,摇头感叹,“果然,熟习仙界法例,无从定罪。”

    ***

    卧房里有些发闷。

    被陆今安打散水镜后,林初微就起了身,又撑开了一侧窗。

    脑子是乱的,一是回来这世间到现在都没捋清状况的烦堵,二是从正殿出来后见到陆今安时,她清楚地意识到那些从前被她刻意装糊涂、与陆今安有关的不明不白的情绪反应变得更汹涌。

    快要天亮了,天际已经隐隐有些光亮透出来。

    她吐了口沉在心底的气,无奈地笑了,笑自己。

    从前一直到身陨一样有想不通的问题,现在依靠一具凡人之躯活着,居然开始奢望用麻痹人的酒,给她理出答案。

    她真的变了。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身后拥上暖意。

    林初微还没从酒后微醺中醒神,腰肢就被圈住,先是一惊。

    她低头,看到那只强.势横过她腰的手,手背掌指关节处那浅褐色的痣。

    心脏蓦地前蹿了一拍。

    随即颈窝处又压下一份重量,轻轻贴着她脸侧,亲昵地摩挲着。

    他倒是适应得快,半点没觉得他们如今的关系有何不妥。

    所作所为,习惯性至极,仿佛排演过千万遍,总有种他恋她已久的错觉。

    “你去哪呢?”林初微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止沾了天憩神陵的,还有别的。

    “你想的话,有办法知道我去哪。”他垂着睫,上瘾地嗅她的味道,落在她腰际的手覆着,指腹轻轻地擦着她左腕骨。

    没有明说,但是想说的,表达得足够清楚。

    林初微心虚地颤颤睫,失语。

    “太久没回去了,坟头的草都长得没了规矩,我就稍微清理了下,顺便给神陵,换了更好的守卫。”

    他似乎好说话得紧,也并没有要和她计较的意思,言简意骇地和她报备完今夜的行踪,呼吸就逐渐急促起来。

    同他那句马上回来一样急。

    濡湿的吻很快取代热息落在细嫩的皮肤上,林初微想忽视都难,身体早先于她理智,选择了他。

    是喜欢,也渴望他的触碰的,所以才会循着本能仰伸,更近地去贴合那始作俑者,想要更多。

    难抑的哼声从轻颤的喉间溢出。

    “要么?”他为情.欲渗透的声音像是一把共赴极乐的秘钥,蛊得林初微愈加昏昧。

    林初微紧紧咬着唇不应,羞.耻感和空.虚感席卷她的神智,绵软下来的身体一跌,堪堪稳在窗柩,却更贴近弦上之箭。

    她艰难地抬起头喘气,撩拨得起了水雾的双眸透过窗窥见蓝黑的天。

    还在夜里。

    每次夜里,他都是这样,缠着她,永不知足。

    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如果一而再再而三还看不出端倪,她也太迟钝了。

    眩昏的神识逐渐归位。

    理智占据上风的战利品便是,注定这场较劲,主动权到了她手上。

    在他臂弯里转过身,林初微攀着他的肩,微稳气息,不答反问,“神主,想要?”

    像看不惯他这副动情了还衣冠楚楚的模样,林初微染火似的指尖顺着他胸膛下划,一点点扯乱他整齐的衣衫。

    “哎……”推抵住凑前欲吻的男人,林初微低垂眉,媚声勾他,“白天讲合作,晚上也要讲合作。”

    咫尺间,彼此紊乱的喘息分明诉尽内心叫嚣的欲.念。

    她却仍强撑着凑近,在他耳旁如兰吐息,势必要扳回一局,“神主可真是……善变呢?两处合作明明不同。还是说,白日,不行?”

    女人在这些事上,终是比男人收放自如些。

    她的手落在他腹下某处,笑得像狐狸,逼他说话。

    天亮前,陆今安没能如愿,泡了一个时辰冷泉,终于清醒了。

    那些被他藏在黑暗里的不可明说,在失控,好像被她,一点点地抽丝剥茧。

    他脱力地靠在后方的石壁上,透支般,倦极。

    ***

    南浔最近躁乱越来越频繁,休整一夜后,林初微他们就刻不容缓启程去探查神庙有何端倪。

    临出发前,清和又和林初微在正殿里见了次面。

    清和神情有些古怪,像是怠慢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后流露出来的歉意,“天女,听闻新神主降世,那……”清和欲言又止,试探,“神主此番可有下界?”

    林初微没有着急回答,回忆起墨长青见到白衍天的场景。

    她记得,当时白衍天好像喊了声“师兄请”,墨长青又是修炼成仙的,所以这句师兄应该是叫的墨长青,想必墨长青以前也是明心宗的弟子。

    那清和没理由不知道陆今安便是新的神主,而且给陆今安安排的卧房,也明显比旁的人要更好些,他却还问她,只能是试探。

    “神主就在南浔,我和神主会还大家一个真相的。”

    清和:“那我让明心宗弟子随你们一道,助你们一臂之力。”

    林初微静默几息,像在分辨什么,淡声说,“好,那我们便先行,望鸢城神庙汇合。”-

    从她卧房里出去以后,陆今安消失了一个多时辰,林初微同样没有用骨镯看他的位置。

    不是没想过用,反复抬起落下后,还是作罢了,小姑娘才会在意的把戏,谁知道陆今安有没有在里面做些什么,被他知道,不被他笑死才怪。

    那样的情况他都不吐一字,她总不能先败下阵。

    那样的情况……半黑不亮的光线下,他下腹之处明明已经……

    也不知道哪里解决的,出去的时候有没有撞见什么人。

    这么想着,刚走到前殿,就见到那人长身鹤立,在这中天之中,一身浅色衣袍,被风微微吹得后敞,不知是等了多久。

    神色瞧着倒是与往常无异。

    听见她的动静,清挺的身影转过来,那张脸融在光里,同白日的他一样,隔着一层刺眼的光,明明是光下的,却总叫林初微无法看清。

    松怔间,他已经走到身前,垂眸凝着她,似有话和她说。

    “公子,江上仙呢,他今天怎么不在啦?”

    水蒹蒹赖了回床,猛地想起今日要去山下神庙,早膳也顾不得吃,匆匆赶到前殿,以为误了时辰,结果小队伍刚集结完,她首先就是找那道黑色身影。

    没见到人,她下意识就是问陆今安。

    这会,直接就亘横在气氛有些微妙的两人之间,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

    陆今安正眼也没给,语气水洗般凉淡,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他回桃源境了。”

    水蒹蒹蔫了脸,不信,“才来就又回去了啊?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最听你的话。”水蒹蒹不依不饶,也不知道今日哪里来的胆子,有恃无恐地左右围追着陆今安,势必要讨一个准信的架势。

    前殿里人不少了,水蒹蒹像只迷了眼的蝴蝶,热切地围着那一株雪莲,转啊转,在一众整装待出发的人堆里,格外的引人注目。

    林初微移开视线。

    空落和酸涩来得莫名,悄无声息地将她心里深处某个地方压塌下去。

    直觉告诉林初微,水蒹蒹和陆今安不是那种关系,但是陆今安对水蒹蒹的纵容,她想忽视都难。

    或者说是,因为不知道他们从前发生过什么,所以对于他的纵容,她更加在意。

    她想问,可是又担心他未必愿意说。

    自从有了亲密的关系,情不自禁的,就想要他从身到心,都属于她,事事都忍不住要个明白,贪心,再贪心些。

    想想,又觉得自己拘泥在这种小情爱上,真是可笑。

    终于,在林初微五味杂陈挪开一步时,陆今安耐心告罄,越身靠近。

    后知后觉空气骤冷下来的水蒹蒹徒然一抖,噤声了,一副闯祸的样子咧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迷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因为自己刚才胡搅蛮缠而似乎陷入僵局的两人。

    脑子里响过昨夜江与凝对她的叮嘱,“公子对她不简单,你不要招惹她。”!!

    “我……”陆今安自然是注意到林初微的动作。

    给足他空间又刻意保持距离的一步,什么也没说,但做的足够说明她现在的心情。

    林初微习惯藏事,尤其是自己的情绪,远不似她长相那般温软,常年无人可依,助她有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盔甲。

    所以他更知道,如果不说清楚,她刚朝他敞开了些的心,就会毫不留情地再次关上。

    但此时此地,时机不对。

    ——“我和水蒹蒹没什么,不需要你保持距离,你想知道的,我一会都告诉你。”

    神识里传来的声音和他的本声一样,温磁又如若有厚度般,心里的空洞被这熟悉的三言两语一点点重新填满。

    然后整颗心噗通,泡入到一方温泉里,暖暖的。

    她抬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那边,一直注意着三人的重霄看着局面缓和得差不多,嘻哈着上前,合扇点了点陆今安的肩膀,客气地冲林初微点点头。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重霄。”重霄若有深意地打量着面前的妙龄女子,不止水蒹蒹,在茶馆门口见到她的那一瞬,他直觉这个人就是林初微,尤其看到陆今安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遂这声招呼,更多的是在印证他的猜测,见林初微没有抗拒,他才继续攀谈,“本来昨夜就想认识姑娘的,但是一直没见到,现在不算晚吧。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林初微回了个招呼,正想怎么说时,头顶传来男人似有不悦的声音,也不管重霄信不信,“她叫林初微。”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见陆今安替她回答,重霄拉长调,不清白的目光在两厢之间来回逡巡。

    无声静默里,重霄的审视越加耐人寻味。

    初微显然不是这么听话的人,也想过趁着陆今安上朝不在家时买了酥酪来吃,但为了这么一份吃食让人绕大半个城去买,带回来后还要提心吊胆防着前院的人吃,想想就费劲,最终也就作罢了。

    初微从陆今安手中接过酥酪,有些惊喜道:“你怎么会去买这个回来?”

    “正巧有事路过城南,顺便买了一份。”陆今安道。

    全茂在自家主子看不见的角度下意识撇嘴之后,又努力绷直了嘴角。

    大人本来都下衙回到了家中,听正院的人说夫人去了李家拜访后,便要动身过来接她,却不知途中突然又发什么神经,大老远绕路去城南买了碗冰酥酪回来,现在却只说顺便……

    第 74 章   悠闲不过三天

    最了解男人的永远都是男人,陆今安只一眼就看得出,李修然看初微的眼神很是不对,如果衙门里的人都拿这种眼神看同僚,早就出事了,所以李修然的心思绝对不只是和初微共事这样简单。

    陆今安想起从前在青州之时,初微书房角落的一处箱笼当中,曾放过几本律法书籍,打开之后都是和离相关的内容,且是江西一所书局刊印。

    而李修然的兄长就在江西为官,没准就是他帮着初微找来的,所以面对此人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此时陆今安看初微笑得开心,接过冰酥酪之后注意力也完全从李修然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这边来,瞬间觉得绕路大半个时辰买来的点心实在太值了。

    “死人啦,死人啦——”

    茶馆外一阵阵惊恐的喊声传来,伴着喧闹慌乱的奔走声。

    透过大开的门户,还能看到外面人影幢幢。

    茶馆里一触即发的气氛,就这么被打破,也管不上前一息还在争辩谁对谁错。

    哗啦啦。

    没几息工夫,茶馆里的人就全部跑干净了,就连小厮也躲到后堂去。

    堂中就剩下睡在地上的老糊涂,屏风后的贵客,以及脚还踩在长凳上的素衣女子。

    下一息,素衣女子跑出去。

    屏风后贵客嘴角的弧度随着茶杯落桌,也矜平了。

    这三千多年,水蒹蒹想过很多种和陆今安再次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想到,是现在这样。

    ——佳人倩影在旁。

    看着还是个资质平平、仅仅只是长得……略微……不,是非常出众的美人!!

    很不合时宜的,她突然想起不久前陆今安识海传音,命她挑只极品仙鸡的事,极有可能,那只鸡,就是进了这位的肚子。

    ……

    “我可以帮你。”

    天憩神陵外,白衣少年眉睫结霜,双目赤红,漫天白雪在他身后铺天盖地地飞着。

    天憩神陵,只许仙神者进入。

    这已经是他力之所及,最近的地方。

    他无法再往前一步,气息全闭,像一具冰雕,久久注视日落之处。

    直到听到这句话,他抬起晦暗的眸。

    ……

    如果说,每次回想起那一幕水蒹蒹有多意难平,这一刻她手下的长弓就有多摁耐不住。

    咻——

    冰凌水箭先她一步,朝地上蹲着的玉影射去。

    不为取命,只想给个下马威。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察觉到气流里逼近的杀机。

    眼风瞬间变得锐利。

    啪——

    一抹黑色急掠而过,挡在眼风和冰凌水箭交汇前,拦截了水箭。

    冰凌水箭顷刻化作一滩水,悉数落在林初微脚前一尺外的空地。

    江与凝扫了眼地上的水渍,极快地给了个眼色给寻衅挑事的人,让她到此为此,便退回陆今安身后。

    可惜,水蒹蒹并没有领会到这个眼神的重要性。

    亦或是说,她已经引起了林初微的注意……

    林初微理理裙褶起身,含水秋瞳先是看了眼离她更近的美艳女子,然后视线往后,在四溢堂外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处一弹,很快又回到美艳女子身上。

    眼里混了几分看小孩的笑,“你这箭,瞄的准头不对,应该现在再来一下,往这。”

    素白指尖点了点左侧心脉之处。

    下一息,水蒹蒹手中水弓碎裂,直接傻住,地震般的眼神挨着从陆今安、江与凝脸上滑了一圈,最后停在面前有些眼熟的美人脸处。

    歪头审视:……又来一个更疯的??

    但这眉眼,尤其是看人时不经意流出的那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越看越觉得像……

    “你的眼睛要是不想要了我便替你挖掉。”

    玄黑袍子冷淡的恐吓声打断了水蒹蒹的回忆,水蒹蒹本能循声望去。

    对上那人眼底万丈冰川,她当即撤回眼,下意识一哆嗦。

    也正正是这不经意的一震,吓出了那个尘封在记忆里的名字。

    林初微神尊!

    在水蒹蒹有限的妖生认知里,替身比第二春更加不可原谅!!

    没有征兆的,江与凝看见水蒹蒹眼里的敌意转为愤怒,向着他面前的人。

    他刚想往前替不知死活的人挡住。

    长巷头尾两个方向就分别走来了两支不同的队伍。

    巷头白衣佩剑那支,尤其领头的那个高瘦青年,他认得,正是墨长青。

    桃源境上那个当值碰上死人就吓得腿软的地升仙。

    然而此时,高瘦青年走在队前,一派清正中和,就连江与凝竟也丝毫看不出,他有过那么不堪的一段。

    反而显得桃源境上的那个他,才更像是刻意伪装出来的。

    至于巷尾来的那支,蓝衣束带的修士打扮。

    能如此气派的,在南浔也就只能是明心宗了。

    这两队人仿佛认识,作揖行礼后。

    蓝衣带头的越过陆今安,朝被围在中间的林初微行更深的礼,“参见天女。”

    林初微是听金羚提过,她是从明心宗的水晶棺椁里醒来的,但天女……又是个什么情况?

    蓝衣带头的看出了林初微的疑惑,也明显发现了从出现之后就一直盯住他看的玄黑袍子不太友善,遂稍稍左撤了一步才回答,“弟子明心宗白衍天,听闻天女携天恩回南浔,特奉宗主之令相迎。”

    白衍天说完,朝身后跟着的人打了个手势,就有两个口鼻裹着白巾,手戴青白手套的修士上前将地上暴毙的人搬走。

    显然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天女,有请——”清理完现场,白衍天身后跟着的人让出一条路来。

    “仙君,有请——”白衍天量着眼前身形修挺、气度不凡的玄黑袍子,心里虽有些生寒,可从玄黑袍子身上释放的源源清气来判断,这位不好惹的怕是仙位不低,到底也是壮着胆请了。

    林初微没动,在场的其他人也没动作。

    长街仿若静止了一般。

    无论是从那搬走的尸体上枯萎的金銮花,还是从明心宗熟练的收拾处理手法来看,林初微好像都有不得不去看一看的理由。

    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些什么。

    “我同你一起去。”林初微还在迟疑,神识里就传来陆今安轻描淡写的声音。

    心头霎时有莫名暖流涌过,林初微回望那双自来了南浔便没从她身上挪开过的灰蓝色眼睛,此刻因为掩盖气息,变成了和她一样的,透亮的琥珀色。

    里面光影微动,却看不出一点真实的情绪。

    “我也去!”一息前还在茶馆门口的玄色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此刻高举起折扇,吊儿郎当地将脸怼向白衍天。

    林初微被这阵冲过来的急风拉回神,甫一垂睫,便顺着白衍天空出来的路往前走。

    见林初微应邀,白衍天恭敬地请那道高瘦的身影。

    “师兄请——”

    于是,一盏茶的时间,长街上乌泱泱的一群人,就都往明心宗的方向去了。

    余茶馆里不知是醒是醉的老糊涂高提白瓷酒瓶,拉出条长长的酒线,乍然坐起,“天神是坏蛋!”

    ***

    山外山。

    白衍天领着一行人穿过层层云障,停在接天石阶前。

    石阶尽头雾锁烟迷处,隐隐可见明心宗的轮廓,若是神族尚存,此刻应该还可看见巍峨高耸入天的神树虚影。

    明心宗,根基系于神树侧根,于中天之间,只有这一石阶入口。

    不说修仙者,就连仙者,都得一步一步踩稳,才可登顶,到达明心宗。

    白衍天叮嘱身后众人务必一步一阶,不可急功,以免落入万丈虚空,摔个粉身碎骨。

    话未说完,白衍天便见有道玄黑混着雪白的光影嚣张地从头顶划过,直往前上方明心宗界门前飞去。

    “……”

    往后一看,少了他们的天女和不好惹。

    众人:……??说好的一步一脚印!-

    半个时辰后。

    等一行人爬到界门前。

    先前消失的两个身影非但没有粉身碎骨,俨然已在界门左侧的空地处煮茶。

    雪白身影下,垫着的是玄黑外袍。

    再往前,红泥砌炉,紫檀案板,炉下冒着紫红火光,还传来阵阵幽香。

    白衍天正纳闷这界门之上,哪里来的柴火,一抬头,便见界门前引路的千年紫檀不知被哪个没道德的斜劈砍了大半角。

    短暂新增的记忆里,似乎见过相似的东西。

    于是视线倒回紫红火光处。

    ——玄黑外袍腿边,还有被撕成条状没来得及化灰的千年紫檀。

    白衍天登时肃起脸,下意识就将这件事归到不好惹身上,心道就是仙君也不能如此没有礼数,正要上前理论时,肩上压下一只手。

    他回头,对上墨长青略有深意的眼神。

    墨长青摇摇头,手下又用力了几分,示意他不要计较此事。

    白衍天这才重重地哼了声。

    像是注定白衍天这口气只能往肚子里咽似的,他那哼声被后方一道蹿上来的素白身影撞散,匿在一声声浮躁至极的“渴死我了,渴死我了”声里。

    素白身影还毫无察觉,停到紫檀案板前,捧起上面一只斟好的玉瓷杯,一饮而尽,然后砰地扣回案上。

    不算大声,但放在此刻突然死寂下来的界门前,简直比敲了明心宗的鸣钟还要振聋发聩。

    好像跟着这声,界门前还起了阵直往骨缝里钻的冷风。

    慢半拍的水蒹蒹总算是感觉到空气里升腾的杀意。

    僵硬住的视线一点点从玉瓷杯挪到那人高挺的鼻梁处,就不敢再往上了。

    “哈哈,这茶,这茶……怪甜的。”水蒹蒹抹抹嘴角的水渍,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上看着硬气,脚下倒是很实诚地往林初微的方向挪了挪。

    但水蒹蒹没想到,先一步冲她咆起来的,居然是凭空出来的白泽。

    那裹挟着浓郁风味的口气不减当年,非但没有随着身形的缩小而有所减轻,反而更加的醇厚。

    水蒹蒹差点被熏昏过去。

    ——“当然甜,那是我从极北仙境挑回来的仙露!”

    可惜,水蒹蒹听不懂。

    看着水蒹蒹憋得紫红的脸,从白泽还没张嘴就先落下隔帘的陆今安大度起来,抬起衣袍,修长如玉的指节藏在玄黑之下,挥了挥,温润声音竟是朝着白泽说教,“注意礼节。”

    无端挨了批评的白泽仰脖委屈长呜一声,到底垂着尾巴趴回玄黑袍子身后,硕大的脑门枕在前爪上,剩双环眼极不服气地睨着水蒹蒹,走哪睨哪。

    “喜欢的话,再喝一杯?”

    界门前无声无息掀起的冷风在林初微说话时消了,一直在隔帘后坐着的林初微两指撑在玉瓷杯脚处,轻轻往前一推。

    中天柔和的光下,她绽开的浅笑,衬得她似一尊无暇的暖玉观音。

    界门前惊魂未定的众人悉数看呆。

    下一瞬,陆今安轻抵在紫檀案上的两指配合地往上一挑,无形的隔帘就像透明帷幕一样,向上缩去,随后,慈祥地给水蒹蒹投去一个眼神。

    猝不及防被不甚友善的目光关怀,水蒹蒹惊回神,看着玉瓷杯里飘荡的嫩芽,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杯茶如果接下,下一息可能她也会和这茶叶一样,在空中飘荡。

    何德何能要让酆都帝给她煮茶喝啊??

    遂两手交叉在胸前,狠狠退后一大步,立场坚定,“不喝了不喝了。”

    陆今安满意,浅亮的琥珀色眼睛回到林初微身上,状似漫不经心道,“看吧,她不喝。”

    “喝完了便该走了,宗主已在里面等候多时,还望仙君不要为难弟子。”臭着脸的白衍天等得有情绪了,浑身乃至骨血都写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

    只是他不知,或者说晚生了几千年,但凡现在界门前少一抹雪白的身影,这回就该染了一地血色,顺着接天石阶流到地基那一阶那种。

    他却还沾沾自喜地以为,界门面前,就是仙君,也要给明心宗几分薄面。

    反倒是连累在场的,将小命和这不怕死的绑在一起的人脊背发凉。

    “走吧。”林初微翩然起身。

    陆今安稍垂眸,覆手收掉茶案,自然地拿过方才给林初微铺垫的玄黑外袍,重新披上。

    等众人反应过来。

    一高一低,一黑一白两道卓然身影已经走在前头。

    细看,玄黑外袍下摆处,还淡淡印了对小巧的鞋印。

    她这话虽然也是真心实意,但主要还是基于自身和家庭考虑,在陆今安听来,却成了他在关心初微的同时,她也在关心自己。

    秋高气爽的九月大概是适合狩猎郊游的好时节,陆今安离开的第二日,陆峥又在学校先生的带队下,去往京畿几处人文景点游学。

    一夕之间夫婿儿子双双离家远行,初微突然就有一种恢复了单身生活的错觉。

    只是她的悠闲日子终归也没有持续太久,第三天一早,五王妃身边的蔡嬷嬷就到了陆府中来,说是王妃邀请夫人同去郊外的清泉山庄一趟,到时会有车子来府上接应。

    初微示意绯月给嬷嬷塞了一个荷包,有些不解地问道:“之前从未听王妃说起过此事,怎的今日这般突然?”

    蔡嬷嬷呵呵一笑,避重就轻道:“那庄子依山傍水,景致极好,又有五殿下特意请工部几位大人帮忙引来的温泉。王妃也是一片好意,想着要带夫人去庄子里松快几日,您不必多管……到时去了便知道了。”

    第 75 章   事关陆峥

    秋日出游这事本不稀奇,奇怪的是这次是由五王妃发出的邀请。

    初微也知道,自己并不像许夫人那般有眼力劲儿,待人接物面面俱到,能为五王妃提供服务价值和情绪价值,也不似其他王妃公主一般,可以给五皇子夫妇提供等价资源交换。

    她的存在本就比较鸡肋,又有之前祝侧妃的试探挑拨,五王妃多少有些看不上她,但因为五皇子和陆今安的关系在,所以也不会刻意为难她。

    初微记得,在书中的剧情线里,秋猎这个时间点没出什么大事,所以她更倾向于五王妃是心血来潮突然想起了她,打算出游之时带上她。

    林初微怔怔望着那位施家姑娘,一时错愕,脑海中依稀有个模糊的印象。

    百姓皆知大盛朝出了个忠烈施家,父子从军,为将为谋,当真忠肝义胆。闻说施家父子遭敌寇暗算被俘,却宁死不降最后不堪折磨以身殉国,徒留下一位姑娘孤苦伶仃。

    林初微原先没有想到施妙因就是施家后人,方才听得贾惠云寥寥几语,又暗察她与陆今安好似十分熟络。

    转微一想,似乎也无甚不妥,陆侯爷本也是沙场出身,两家将才彼此来往不足为奇。

    可陆今安从没提过此事,她并不知晓他的来往交际,若二人关系深厚,她却并没主动与施妙因攀谈,一时不免觉得失礼。

    施妙因察觉到林初微的目光,脸上却无异色,只对着贾惠云淡笑道:“兄长惯来看书快,读过一遍还爱做些笔注,既然没了下文,想来是早已忘了此事。”

    罗氏悄悄觑了眼林初微,转头高笑着道:“你们在说何事?怎不与姐妹们一块儿分享?”

    贾惠云嘴快:“就说上回在万花宴,妙姐姐与小侯爷说起近日新鲜看过的书来着,他们正好同看了一本《小相山记》,这便约好看过后说些感悟。刚才我记起就问了妙姐姐,原来她还未与小侯爷提起呢!”

    林初微这回终于听清楚了。

    她脸色微变,明明想要装作不在意,可放在膝上的手指却焦虑地摩挲着裙身。

    她低垂着头,眼前忽而闪过那本写满笔注的《小相山记》,霎时间有些无地自容的难堪。

    原来又是她不合时宜了……

    聂姝儿像是瞧出了她的不安,不由长睫轻眨,随即拿帕子按了按嘴,淡笑道:“哎哟哟,什么书值得你们二位如此惦记?说得好似全京城只得孤本这般稀罕!不行,回头我得问问我们家燕王爷,可不能输了去!”

    聂姝儿四两拨千斤,惹得席间一阵嗔骂娇笑说折煞,燕王妃一番自贬下来,哪还有人敢接腔。

    偏是贾惠云初生牛犊,忙笑得嘴一咧:“咱们这群姐妹当中,就数妙姐姐看书多学问高。她那日说读过此书领悟非常,小侯爷便好奇追问了几句,哪来什么输也赢的。”

    聂姝儿一笑,抬眸看向她,清了清嗓子:“那倒是,可惜我看书只看个新鲜,还是游湖打马球有意思。”

    贾惠云没听懂暗讽,笑嘻嘻道:“我与王妃姐姐一样,也更爱打马球呢!看书做学问是不如妙姐姐厉害。”

    一番话说得罗氏如坐针毡,恨不得当即缝了贾惠云的嘴。

    这位表姑娘的母家从商,当年嫁与贾氏二郎带来千金嫁妆,当真骇人。又因在家中排行老幺,自小被家中长辈骄纵惯了,一向不懂识人眼色,她自恃得宠,行事更加无法无天。

    倒是施妙因低声道:“我看书浅,远没有那样多的见解,是云姑娘夸大了。”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趣事,又垂眸浅笑:“以前与兄长一同在夫子堂前受教,兄长常说看书不解要领就只能算得上识字罢了,我可没少被他取笑。”

    林初微一怔,直直望向施妙因,明白她话中所指正是陆今安。

    可观其言察其表,这话并非嫌弃,更像是……男女间的逗趣。

    果真,席间又起了几声嗔怪的调侃,林初微有些坐不住。

    倒是聂姝儿轻轻别过脸去,朝贴身婢女打了个眼色,对方随即意会上前。

    只见她缓缓站起:“我去趟净房,姐妹们继续。”

    聂姝儿一去,林初微颇有孤立无援的局促。

    她方才听得几人弯弯绕绕说了一通,心中更是遐思迭起。

    她听见施妙因称呼陆今安为兄长,可是她方才行礼却并没有喊她一声嫂嫂,甚至还躲在人堆里未与她正面相见。

    可她能从众人的反应中猜测几分,施妙因与陆今安其实来往颇深,只是,究竟深到几许不得而知。

    她与这些人都不相识,由此无处可打听。

    林初微正黯然惆怅,女眷那头却越说越起劲。

    罗氏忽而点了她的名:“妹妹只听不说,倒显得我这做东的没规矩了。方才咱们正说入夏去哪儿避暑呢,妹妹可有好去处?”

    林初微甫一回神,支支吾吾地望向罗氏,又环林一圈,众女眷磕着瓜子,嘴边含笑,都在静待她的回答。

    她心底一坠,低声说:“我,我惯常去城郊的五里河溯溪,又或者到不留山采采果子纳凉。”

    女眷中不知是谁失笑,那声轻短促狭的嗤笑猛地扎进林初微耳朵里,她霎时红了脸,心道自己也许说错了话。

    罗氏面露惊讶:“五里河在哪?”顿了顿,“不留山倒是经过一次,去年公爹随圣上御驾行宫迎春,我与夫君沾光同去,正巧在山脚下歇息了一趟。”

    林初微以为她有兴趣,忙笑着热心解释:“五里河就在赵家村附近,我以前时常跟阿娘去那附近收药材,离城里不远的。若是姐姐想去,我……”

    她话未说完,已被贾惠云打断:“不留山路难走,也无甚风光,只因有座老掉牙的弘福寺才惹了人气,若不是我娘那年应了主持相邀前去布施,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去那儿!”

    林初微讷讷地闭了嘴,逐渐涨红脸,下半句话再也没法说完。

    贾惠云仍滔滔不绝:“倒是我与妙姐姐方才说起,那座小相山四时之景绝妙,很值得一去!”

    罗氏就笑:“哪怕我未读过这本书,可实探归来也得为诸位姐妹作个保证,小相山确实值得一去。”

    有不少曾去过小相山的女眷也出声附和,都说那里风光昳丽,的确不虚一行。

    贾惠云见林初微低垂着头不说话,便道:“陆娘子,你可去过小相山?”

    林初微默默道:“我没去过。”

    她张了张嘴,本想说读书时看到过,心中也很憧憬,可到了还是无言。

    说再多有什么用呢?到底没去过,书中所绘再美,她的想象再真实,她与这些亲眼目睹过波澜风光的贵女依然不一样。

    林初微本以为话题到此为止,可贾惠云显然跋扈惯了,一时竟口不择言:“你连小相山也没去过?那儿离京都也不远。我怎么感觉你什么都不懂,跟你真是说不上……”

    她这话说得过于大胆直白,就连罗氏也没来得及预料,等到她眼神制止为时已晚。

    林初微紧咬着下唇,一时羞愧而愤怒,满腔的情绪无处藏纳,一抬眸,又见施妙因神色淡然地望着她。

    她心底一坠,有些难堪地转过视线,坦然看着贾惠云,低声道:“难不成每个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懂么?难不成这世上除了出身高贵之人,旁人就不配活着么?贾姑娘既然懂得这样多,那你懂药理能分辨良药毒株么?”

    贾惠云脸色一滞,显然没料到林初微会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

    她这脾气骄纵的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怒而起身,“我可不需要懂,只需花些银子让你们这种人替我干活就行!”

    罗氏大惊失色,忙起身扯住贾惠云的胳膊,“云姑娘放肆!快快向少夫人赔不是!”

    贾惠云脾气大得很,她甩手一挣,继续道:“我说错什么了?她就是没去过小相山,就是什么也不懂!”

    林初微一时气恼,林不得众人惊诧愕然,更理会不了什么礼节规矩,她推桌站起,冷眸扫过这一帮高攀不起的世家贵女。

    她幽幽道:“我是什么都不懂,比不得你们出身高贵。既然不是同路人,咱们也不必勉强凑在一桌,诸位好自为之。”

    说罢,她朝众人稍稍颔首,不待罗氏起身挽留,她已独自朝门外走去。

    偏厅的动静很快传了出去,先是贾惠云带来的丫鬟当闲话私下调侃,不知怎地就给沈家的婢女听了去,这便赶忙知会给沈二爷院子里的管教嬷嬷,生怕惹出乱子。

    一来二去,等到冲突呈到茶室,转述于沈蕴礼跟前,闲话早已传得变了味。

    下人说陆家少夫人忽然离席,更当众撂了狠话,席间已有了水火不容的意味。

    陆今安当即拔步而起,脸色阴沉地朝外离去。

    李淮在后追:“少珩、少珩,别冲动,问清楚再说!”

    他拉拽不得,一出院子过了游廊,却见自家王妃在花园里嗑瓜子躲清静。

    二人面面相觑,李淮惊道:“你没在屋里?”

    聂姝儿也是一怔,听了李淮解释一通,当即暗道坏事。

    早先她见不得贾惠云犯蠢,借口去净房躲到了园子里图安乐。她本以为林初微好歹是侯府少夫人,那帮女眷再拜高踩低也不至于当面刁难,如今自然后悔不已。

    李淮:“你看看,这会儿死无对证,屋里连个信得过的也没有,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聂姝儿嘁道:“最见不得她们势力的嘴脸,往常只是阴阳怪气罢了,哪曾想那贾姑娘脑子真缺根筋啊!”

    二人忙追上前,转过一道垂花门,却见陆今安正在不远背手驻足。

    再一看,林初微站在廊下,眼尾泛红,好似要哭出来那般。

    陆今安从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干涉陆峥读书求学,所以这个说法并不成立。

    倘若这位杨大人当真和陆峥亲生父母的死因有关,那就等于是陆峥的仇家。

    若是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去做了祭拜,将来知道真相后,没准会是一辈子的心结。

    如果陆峥他们按着行程安排在外游学,那么现在应该是住到了续春亭附近,从地图上来看,距离清泉山庄并不远。

    只要能在陆峥尚未祭拜之时前去阻止,那么一切就不算晚。

    不论接下来情况如何,她都要努力试试。

    第 76 章   失控

    初微这次是同五王妃一道儿乘了弘王府的车子来了山庄,并未乘坐自家的交通工具。

    她原以为找王妃申请车子出门不是难事,却不想在第一道面见王妃的步骤上就被蔡嬷嬷设了卡。

    “王妃昨夜睡得有些不安稳,这会儿已经歇下了,夫人若想找王妃说话,不如等些时辰再来。”

    初微从前倒是没听说过五王妃有失眠的毛病,猜测多半跟昨晚交易有关。

    陆今安贴着床沿,和衣陪她睡了会,中途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出去了。

    林初微又小憩了个把时辰,体力才算是缓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肉.身承受不住神魂的力量,总是极易疲乏。

    林初微望着床顶出了会神,回忆着睡过去前陆今安说的话。

    确实,自从她醒来后,所有事情都变得很奇怪。

    包括她和陆今安的关系,按道理你请我愿的事,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甚至她自己都自动将昨夜过界的行为归咎于两人待在一起久了,加上那时天黑,孤男寡女的犯点小错没什么大不了。

    可就拿今天早上的事来说,他先醒了,将所有细处收拾得看不出一点痕迹,谨慎细致得令人发指。

    他好像一直在把控着什么尺度,一个他随时全身而退、不留一点痕迹的尺度。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他有什么反应,但她很清楚肯定不是眼下这种。

    她好像越来越没有办法看透他的想法,又或者是说,她从未看透过真实的他?

    想着,两侧颞部也应景似的涨痛得要爆炸。

    以往她的身体从来不会感受到这些伤害病痛。

    于是去灶房端了碗鹿茸杞子乌鸡汤回来的陆今安进来看到的就是林初微眉头紧蹙,双目紧闭,极度痛苦地蜷缩在床上。

    哐当——

    托盘和琉璃碗脱空坠地的破碎声落下。

    端持它的那道身影已经空移到床前,微绷着脸,掌心莹出银白色的雾光,置于床上那纤弱身躯的上方,缓慢地扫过每一处。

    一盏茶后。

    雾光收敛。

    陆今安缓缓停下,将她额鬓的汗擦掉,难得染了细微轻颤的尾音,“还痛吗?”

    虽然早知道肉体凡胎装载神的灵魂会使肉身衰败得比寻常凡人要快,但林初微这身体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如果没有彻底的解决之法,恐怕林初微的神魂用不了多久便无装载之处,化作飞灰。

    三千多年前那心余力拙的锥心之感,如万千绞索,再次紧紧地捆缚在心上。

    “好多了,多谢。”林初微微喘着气,调整了两息,转过头就要起身。

    见她想起身,陆今安伸手就要扶她。

    林初微犹豫了一刹,越过他抬至半空的手,自己慢慢靠着床边坐起。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那种看易碎品的小心眼神。

    林初微低声说完,“会让我有种错觉,我活不久了。”

    她扫了眼不远处那撒了一地的汤水,心里也像有什么东西打翻了似的,眼底颤了颤,再说话声音又远又轻,“看来神力不削减,也是有代价的。”

    头痛初起时,她没放在心上,随着它愈演愈烈,她想施法缓解时,却发现,她所有疗伤之法在自己身上再没有任何作用。

    那种久违的,螳臂挡车的无力感,再次倾天覆地缚紧她。

    却不是因为惧怕死亡。

    “一定有解决办法的。”望着越发清瘦的侧影,陆今安微顿在空中的手握紧落下。

    殿内瞬间静得可怕。

    “我再去给你盛一碗汤来。”到嘴边的话反复嚼碎咽下后,只剩下一句。

    ***

    陆今安将打撒的乌鸡汤清理干净,很快就又给她端了一碗新的来。

    回到房间的时候,林初微正在紫檀木桌前翻看有关双生之相的金卷仙册。

    陆今安将琉璃碗放到她面前,在她对面最远的地方坐下,温声说,“润润嗓子再看也不迟。”

    林初微抬眸,循声看了眼他坐的位置,也没细想。

    视线紧跟着往下。

    应该是灶房一直温着的关系,琉璃碗里琥珀色的汤水还在一缕缕地向上冒着热气。

    说是乌鸡汤,汤面却见不到一丝肥油,碗底那几颗艳红的枸杞此刻还在余震下晃荡着,像从前极月地云阶外天池里嬉戏的小锦鲤。

    生而赋位的原因,阆苑神族虽不干涉三界内政事务,却比止于仙阶、掌管三界大小事物的九重天帝君,更加的深得人心。

    他们顺应天道而生,避世而居,风华绝代且令人神往的飘渺神影仿佛只活在三界口口相传的秘话之中。

    可即便难以窥见神明风采,光是阆苑神族四字,也足以让三界民心安定。

    居八神之首的林初微,看惯三界仙品,自是各方面都被养得刁钻,无论是挑人还是其他方面。

    “趁热尝尝。”陆今安知道林初微的脾性,所以早在汤端上来前,就已经处理过了。

    林初微也不和他客气。

    也亏得是林初微,才能在这么炽热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自碗底舀了勺汤,不假思索地凑到嘴边就要喝。

    “等等。”陆今安制止住她即将碰到唇的调羹,起身到她身侧的位置坐下,重新又舀了勺表面的,凑到她嘴边示意,教她如何正确饮汤,“汤水要从表层喝起,才不那么烫嘴。”

    “嗯。”林初微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她以前餐葩饮露惯了,不知道怎么更好地食用凡间食物不奇怪。

    陆今安教了,她也学得快,刚想从他手里接回调羹,却发现他并没有要把调羹交给她的意思。

    她略有些疑惑地上移视线,就听到他说,“调羹烫手,仙人之躯寒暑不侵,我来侍候神尊,神尊不会介意吧。”

    调羹确有些烫手,他没有要让她来的意思,她也没扭捏,道了声谢。

    “你我之间,不必计较得这么清。”清脆的勺碗碰撞声中,他一小口一小口,喂得专注。

    殿内冷白的光晕下,他握勺的那只手手背,中指掌指关节处,一小颗浅褐色的痣性感地点缀着,像皑皑白雪里,滴落的渲墨,神秘美丽,又似灼人的焰火,无意燎原万里。

    手中的卷籍瞬间变得乏味至极。

    把人吃干抹净都没生出什么罪恶感,眼下却因为一颗痣,林初微莫名脸燥。

    她机械地吞咽着。

    温度适宜的鸡汤带着清甜滋味往胃里滑去,一点点暖化那些道不明的不畅快的同时,隐约有什么东西在这叮铃当啷里节节攀升。

    只是一碗汤见底,她也没理明白那来得快散得快的情绪究竟是何,又是为何而起。

    喝过汤,林初微就在梧桐影里散步。

    放眼而去,庭院深翠,古槐影动,处处可见红蕾碧萼,能看出是常年有人精心照料的。

    林初微流连片许,拐过一处花廊,就和一个一身黑色劲装,容貌冷峻的男人撞了个照脸。

    男人身旁跟着的,是一只虎首朱发的四脚兽。

    看样子是在溜某只四脚兽。

    这男人林初微不认得,但这四脚兽,林初微认得,就是陆今安养的神兽,叫白泽。

    从前没少在她的神邸翻着大肚皮晒太阳,睡品极差,磨牙又打呼。

    林初微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金羚说的话,梧桐影里所有的仙侍都是白泽的饰毛所化。

    眼睛不受控制地就在白泽的耳朵、尾巴以及四肢下部多停留了会。

    果然,比起其他部位,这几个部位明显凉快许多。

    然后奇怪的视线又回到那个男人身上……这个不会也是饰毛幻化的吧?

    嗯……不是,这仙邸看来还是有活人的。

    林初微心想。

    反观,白泽的反应就很直接,明显是还认得她,甩得欢快的小尾巴下一刻就能起飞。

    “神尊。”黑衣男人颔首,一开口就认定了她的身份。

    林初微讶异后也没追问,微微点头算作回应。

    能在仙邸里自由溜着白泽,想必是陆今安的近卫,关于她的身份,多半也是陆今安告诉他的。

    他们之间没什么话题,林初微也不是自来熟的人,低头就想换条路走。

    黑衣男人又来了句,“鸡汤味道合适吗?”

    林初微疑惑,停下脚步。

    “神主今日一大早就去了趟凡间,带了不少食材回来,我想应该是特意给神尊买的。”

    林初微心潮微微一涌。

    “江与凝。”

    黑衣男人话刚说完,陆今安清冷的声音就接在他话后,话里隐隐带起的细微薄怒,明显是不太满意他的多嘴。

    江与凝识趣地闭嘴,引着白泽加快脚步遁了。

    一时间,空荡的庭院就剩下陆今安和林初微。

    陆今安走近,垂眸看着林初微,却没有接着江与凝的话继续,一言不发地像在酝酿什么。

    庭中起了阵暖风,擦着他劲瘦的腰过,林初微跟着这风停住视线,从他腰间润泽的坠玉往上走,止在颈间的突起。

    再往上,她就要抬头。

    等了两息见他不说话,无端有了些不快,她转身就要继续慢步。

    像玉雕一样静默不动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

    林初微只觉余光掠过一抹淡色暗纹衣袍,面前的去路就被一道颀长如玉的身形拦住。

    林初微忍无可忍,费劲地仰头,将婉婉乌眸里突生的躁意如数倾注到他身上,就差把“等你时不说话走了便堵我我倒要看看你要说什么天大的事”这几个字写了贴他额头上。

    陆今安无事人一样,变出一只双环暖玉攀花骨镯,递给她,温和低语,哄她似的,“这个骨镯是我肋骨所化,融我骨血,我知道神尊法力无边,法器自然不需要我挂心。

    这是追踪之物,戴上它,神尊和我就可以互相感知对方所在位置。”

    林初微状似随意地扫了眼镯子上面冰透的菟丝花纹,一眼就认出这不是神界的东西,不接,“我要这东西有什么用。”

    他用更深的声音蛊她,“很有用,就像今早,醒来看不到我,有了它,你可以知道我在哪。”

    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她对今早的事很不满。

    林初微承认,这么一听,确实有点心动。

    察觉到林初微来了兴致,陆今安试探地将她左手拿起,怕她再看就看出端倪,极为自然地想要给她带上,却被她挡下。

    “我自己来,有没有什么讲究?戴在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他认真思索了下,“其他没什么讲究了。”

    莹亮的骨镯顺着细白的皮肤滑入腕间,林初微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捻着轻转了两下,本还有些空隙的镯子突然开始缩小,细微的闪光后,竟嵌入了皮内,不过眨眼,手腕之处就再也看不见那镯子。

    林初微反应很快,当即施法想强行取出,被陆今安制止住,他解释道,“不可强取,会伤及性命。”

    “陆今安!”林初微气得唇都在抖。

    啪的一声。

    捆仙索就在她手下哧哧发着光,“告诉我,这东西怎么摘掉。”

    “摘不掉了。”

    银白光亮随话音挥舞而出,堪堪擦着他衣袍。

    啪嗒——

    重重地鞭在地上。

    即使生气,林初微还是舍不得和他动手。

    他也不躲。

    余光里,捆仙索还在他脚边嗞嗞发着光。

    “但我保证,它绝对不会伤害你。

    因为这骨镯取自骨血,所以自然也会嵌入骨血之中,可能我是非至纯之体的原因,它的侵占性比平常法器强些。

    怕你觉得污秽,才没有提前告诉你。

    用来追踪这点,不假。”

    陆今安比谁都清楚,一开始告诉林初微这骨镯戴上会这样,甚至作用也远不止感知位置,她是肯定不会碰的。

    他情愿在她戴上后给她泄愤。

    无声对峙了几息,见她依然冷着脸,陆今安先妥协,薄唇扯动,声音像是磨着出来似的,“如果你实在觉得,我……”

    再往下说就是林初微不想听到的话,她收回捆仙索,将他的话堵回去,语气里是她自己也没察觉的一再容忍,“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是的,不是第一次。

    她将他带回月地云阶那些年,引他温书养性。

    也亏得他,趁她外出游历之时,分身回到酆都,取了前酆都帝的性命。

    本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到月地云阶,她心想,罢了吧何必左右他的选择。

    他若是一味清白,反倒虚伪。

    谁想到,他无事发生一般,同往日一样在殿中自习修炼。

    是她真的不知吗?

    自然不可能。

    …

    不知为什么,今夜境内好像温度整体偏低,一件单衣已经不足以维持温暖,月亮也不如昨夜的圆亮。

    林初微倚在窗边,借着冷白的月光,反复审视腕上某处,许久后,觉得有些生寒,她关上窗正准备休息,身后就贴上个滚烫的胸膛。

    紧接着整个人就掉入那阵熟悉的香味里,带着滚烫的温度。

    是陆今安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细腰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揽住,将她往后面某处摁。

    隔着薄薄的衣料,炽热有力的跳动悄无声息地烫红了她的脸,胸口残余的那点恼意被过电似的酥麻碎得烟消云散。

    他是一点也不掩饰,仿佛将白日的事忘得干净。

    被抱坐到窗沿时,林初微已经毫无招架之力,衣衫要掉不掉的。

    他顺势卡进来,仰头啄吻她。

    虔诚又怜惜,像试探又像沉沦。

    内殿里不知何时灭了灯火。

    黑夜给了情愫无限滋生放大的机会。

    朦胧得林初微分不清是在殿中还是已经在仙邸之外。

    身旁四野皆是缓慢流转的闪烁星辉,一层层地向前推叠起璀璨的光波,细看又好像和在别处看到的不一样,有点……

    原本撑在窗柩上的手一收,刚想摘一颗,一个透明的水晕就化在手下,近在咫尺的星子便跟着飞远。

    那惋惜的惊呼声没出口,身前的滚烫就像惩罚她的不专心,蔫坏又恶意地捏了她的软翘一把,比那日在喜轿上的恶劣许多。

    她羞愤低头,喉间溢出声嘤咛。

    多一句交流也没有,情到深处。

    两个人在这件事上同样默契。

    身体也是诚实的。

    ……

    离开窗沿时,林初微低垂的长睫微湿而卷,悬在眼尾将落未落的水珠终是被摇曳的清辉晃下。

    带起氤氲雾气。

    中途陆今安好像给她喂了口水。

    她以为今夜该结束了,不等她分辨出腰下被他垫了何软物,细白的脚踝就被男人修长的手指扣住,一拖,分摁在两侧。

    已避无可避。

    更深地拍在沙岸上。

    也是,陆今安这样严谨的人,即便已经给周嬷嬷送了信过去,只要没有等到明确反馈,便依然认为此事存疑。就算今天哲王案相关人证没有出事,五皇子不设法让他出来,他也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给陆峥送信。

    初微绷了半日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双腿一软靠在了他的身上。

    陆今安扶住初微后腰将她打横抱起,搁在一旁的案几之上。

    他拉过她的手来查看情况,只是稍稍将她手指掰开,就听她在自己怀中疼得直抽冷气。

    陆今安的脸色越发沉了下来:“夫人不想解释一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第 77 章   夜话

    初微叹气:“这事说来话长。”

    陆今安淡淡“嗯”了一声,“我今晚都有时间。”

    初微稍稍思考了一下,便从王妃派人邀她出行开始,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他。

    她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母人格,会担心影响陆今安和五皇子关系,还要替王妃和身边人瞒着,虽然并未添油加醋,但该说的也都对他说了,没落下什么。

    四月的南浔,风和日暄,花开鸟鸣。

    正是醉仙梦的最佳品尝时节。

    林初微讨了空闲,躲到老槐树上,品着这一颗仙石换来的至纯佳酿。

    醉意七分上头,明明耳边的叽喳鸟声都听得不真切,心里却还惦念着事情。

    她微微撑起睫,扫了眼九重天上神府的方向。

    ……不知道他有没有乖乖待在月地云阶等她回来,又或者有没有被其他仙门弟子欺负?

    似想到什么,林初微摇摇头,蓦地笑了下,闭眼又啜了口酒,困意便将她重重拖住。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直到阳光透过叶隙漏下来,带了点极细微的温度,熨在她薄薄的眼皮上。

    她蹙起柳眉,挥手驱逐这恼人的光线,翻身想要继续小憩。

    而这一翻,便扑了个空,竟径直从树上坠下来。

    林初微敢用一个月的醉仙梦做保证,这次真的是意外。

    虽然她时常造就这样的意外。

    ——意图用痛,这种凡人最讨厌的感觉之一,去证明自己还活着。

    摔便摔吧,总归她不会死在这里。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

    带着一阵特殊的迦南香,像是雪后浸过的冷香,瞬间填满她的鼻息。

    哪怕闭着眼,这味道林初微也熟悉。

    只这味道的主人此刻不应该在月地云阶上按照她的吩咐,温书修习么?

    怎么会破了她的结界出现在此处?

    林初微轻嗅,疑惑地将恍若千斤重的眼皮撂开一隙,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入她视线。

    不待她再细细看那人的容貌,耳边就传来奇怪的钟声。

    ……

    铛——

    铛——

    铛——

    第三下钟声敲完时,林初微兀地惊醒。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不对劲的梦。

    等身体缓过初时的不适,她慢慢扶着床柱坐起身,警惕地打量四周的环境。

    放眼过去。

    红帐轻纱,鸳鸯花烛。

    再往下,绣金鸾凤喜服。

    这是……

    还未等她深想,一阵锥刺样的剧痛便自四肢百骸乍起,在她体内疯狂地刺刮,仿佛下一息就要将她撕开千百瓣。

    痛,好痛!

    这感觉清晰真实地告诉她,她还活着。

    可她不是已经身死了吗?

    砰——

    痛得两眼一黑的林初微直直向前摔去。

    连带手里什么东西甩了出去。

    突、突。

    全殿铺展的珊瑚毯消声,但林初微还是听到那东西很轻地发出两下弹跳声,似乎是在提醒什么。

    幸亏铺了毯子,否则林初微觉得自己能当场再睡过去。

    强忍着痛晃晃脑袋坐起,便是循着刚才声音最后消失的地方看去。

    在她不远的手边,一张红底金纹的卷纸条,半埋进烟雾色的毛毯里。

    烟雾与烈红,两种强烈的色差,无端骇得人心慌。

    林初微迟疑了几息,捡起,颤抖着展平。

    几行辨不出字体的黑色小字便熠动在纸面之上。

    ——执念未除,命数未尽,但愿你能窥见天光,觅得答案,否则待你的血成绀紫之日,你之所愿,尽数成空。

    林初微堪堪读完,那几行字连带手上的纸条,就一并化作细碎的光亮,悄无声息地散在空气里,好像从未出现过似的。

    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身上的剧痛。

    沉睡得太久,都分不出是梦是真,林初微出神了很久,才沉沉地吐了口气,半信半疑地念诀幻出刀芒向着指尖一划。

    鲜红的血珠像盛开在雪地的罂粟,在她眼前颤芽、绽放,妖艳刺目。

    而下一息,那处伤口就极速愈合,转瞬,恢复如初。

    她真的回来了。

    林初微恍惚着支起身体往灵镜的方向去。

    她的额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枚血色的障眼神钿。

    透过血色神钿,除了瞳色以外,她的模样和以前一般无二。

    她摸了摸额间的印记,努力回忆起她所记得的一切。

    可是话又该从哪里说起来呢?

    不待她再整理思绪,外面断续传来的嘈杂声先吸引了她的注意。

    林初微微默,随后化出神魂走出房间。

    并不是梦,新房外头景致一派都是喜气洋洋。

    今日,“她”当真要成亲。

    转悠了小半响,她从宾客的口中大概拼凑出了些有用的信息。

    她现在所在的地方叫做桃源境,是她尚且作为神尊的时候,为大义牺牲后神躯幻化出来的一片净地,悬于九洲大地万丈高空之上,是群仙居住之所,亦是除神、仙外异族羽化登仙必由之所。

    每百年,凡间惊蛰之日,桃源境就会开出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凡欲登仙者,皆可登道,通过考验者就可留在桃源境位列仙班,余下者必须在仙道关闭前,返回来时之处,否则形影俱灭,永不入轮回。

    算算时间,最近仙道打开之日,就是境内那棵老神树花满枝头之日。

    而分管这羽化仪式的,便是桃源境三大遗仙血脉,巫泽一脉,平江一脉以及秣陵一脉,三脉分庭抗礼,相互牵制,共同分管仙界大小事务,又以巫泽一脉为尊。

    桃源境不乏珠联璧合之事,通婚倒是头一遭,可就连巫泽的仙主也不知道这人界的女子,是怎么到的桃源境,亦更不知道她是如果躲过桃源境令异族湮灭的神光的。

    这个众仙口中的人界女子便是林初微如今的身份,更为甚者,这个倒霉蛋新相公,亦是境内一个唤作渔阳一脉的不入流分支的仙主。

    如此不入流的两人,居然能让整个桃源境的仙君暂缓筹办羽化仪式的事务,为他们完婚,只因这个神族没落的世道,桃源境上唯一的一棵老神树预言,只有林初微与这渔阳的仙主喜结连理,才可救桃源境于水火之中。

    林初微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回到这世间,这新的躯体又是谁为她缔造的,不过根据方才施法的顺畅度,她与这具身体的契合度极高,就像是谁特意为她,锻造一样。

    说到特意,她想到了那个人。

    不知道在她身陨后,是否有被牵连,现在又在哪呢?

    自神躯陨灭后,林初微的神魂便化作虚幻间一盏灯烛,维系着桃源境上生生不息的万物,自然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千百年间都发生了什么。

    只是,现在她回来,这境上的一切花开花落,似也未受半点影响。

    林初微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神树前。

    神树可视的真身足有数十丈高,她从前没有见过这棵树,想来也是她身陨后才有的。

    树上每一片树叶,就代表一个神族或者仙者,落叶,就表示一位仙家仙逝。

    按道理,仙者寿命漫长,神树应该满目青葱才是,可她随意一眼,就已经发现好几处成片的萎蔫。

    顺着树顶往下,粗糙的树身上,就是隐隐发出金辉的成对名字——那是境上对已结契的仙侣的见证。

    瞧着,境上很久没有过喜事了。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弄清楚她为何会回来。

    林初微疲倦地吁了口气,捻诀回到梧桐影,沉默地穿过这座布局和陈设都隐隐有些似曾相识的府邸。

    梧桐影,正正落在桃源境的心脉之处,就是那渔阳仙主的仙邸。

    回去新房的路上,她还听到有仙友道,渔阳那仙主很是神秘,先不说境上从未有仙君见过他真容,就光是讲个追根溯源吧,他的仙籍再往上追溯,既不是什么遗仙的血脉,也不是什么修炼上来的地升仙。

    就连在仙籍上出现的位置,也是够独树一帜的,自个劈了个脉系,偏仙册居然也能记上。

    听说这些年,渔阳主要做的都是些收罗三界奇闻异录、占卜算卦、天地买卖经营之类的……难以考证、满身铜臭的事。

    包括现在这桩喜事,都是渔阳仙主借着神树,顺便把自己送出去了。

    为什么说顺便,小仙们更小声的议论里说的是,没有仙子愿意嫁他,为了挽尊,不得已挑了个凡人。

    林初微不想掺和在这些事上,打算回到新房看看有什么遗留的线索就走。

    刚回到新房前,梧桐影东厢房里的人就像算准似的,突然打出来一记掌风,直接将她的神魂扇回新房的身体中。

    力气不重,同春风似的,暖得她神魂怪舒服的。

    跟着这一掌送入她神识的,还有几个黑金色的传字。

    ——务必上轿。

    你是谁?

    趁着空中那似曾相似的灵力还没有散尽,林初微原路送了三个字出去。

    但再也没收到回复。

    不知是因为那道灵力散得太快,还是因为那灵力的主人故意不回。

    像计划好一样的,她神魂刚回到房中,外面就有仙娥来敲门。

    “夫人,仙主让小仙来问您,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结契仪式会耽误不少时间,怕您饿着。

    夫人,方便小仙进来侍候吗?”

    “进来吧。”林初微坐起身。

    门开后,领头的是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仙娥。

    她身后跟着的是更小些的仙娥,在得到林初微允许后,端着盛有精致食物的托盘鱼贯而入,依次将经过处理、刚好一口便能吃下的糕点摆在不远处的紫檀木圆桌上,就福身退出去。

    林初微没有脸盲,但刚才进来的所有仙娥,包括眼前这个走到她身前领头的仙娥,都像是用的同一张脸。

    除了年龄、发饰、穿着不一样以外。

    “夫人,小仙叫金羚,以后就是您的贴身婢女。”

    金羚微微抬头,打量近在咫尺的林初微。

    林初微今天穿的是流霞仙丝织就的嫁衣,暗纹提花配上祥云凤凰,就是在光亮不足的现在,也跃动着七彩旖旎的柔光。

    听闻这嫁衣是由境上资历最老的制衣仙君用仙霞撰成的鎏线,一针一线手工织就百余年才完成的,一般的幻术化衣可比不得。

    只成衣再精贵,衬在林初微身上,也不禁逊色了许多。

    林初微生得极美,比境上她见过任何一个仙子都要美,朱唇皓齿,纤腰细骨的,是那种没有攻击性、清新脱俗的美。

    “金羚,你们为什么都长的一样,是孪生姐妹?”林初微轻声问出第一个问题,并没有注意金羚对自己的打量。

    金羚扶着林初微往紫檀圆木桌处走,回过神说,“不是的,我们都是仙主豢养的神兽身上的饰毛所化。”

    林初微眼眸透着疑惑,“什么是饰毛?”

    “耳朵、尾巴以及四肢下部起装饰作用的毛。”

    “是只有这几个部位的毛可以化形吗?”林初微吃了口靛蓝琉璃盏里的甜糕顺嘴追问。

    “不是的,仙主嫌其他部位化出来的仙娥或是仙侍,长得丑陋。”

    托这位仙主的福,林初微第一次差点没被一块甜糕噎死。

    “那敢问,你家仙主,籍上发自何处?”

    能豢养神兽,怎么也不该沦落到不入流这一脉。

    金羚摇头,“小仙不知。”

    林初微略顿,换了个简单的问题,“你家仙主唤什么?”

    “仙主渔阳陆今安。”

    “——!?”

    心倏地重重一颤。

    连同所有支离破碎的记忆,似乎都因为这个名字,在这一瞬,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快地理出道诡异的痕迹。

    太快了。

    快到林初微根本看不清,也解释不清,反应过来时,眼前一切都在真实地进行着。

    砰嗵砰嗵——

    就连胸膛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都在提醒她,她不是在做梦。

    难怪她说刚才那灵力似曾相似,可境上不是非仙神者不可留吗?那他为何……

    如果真的是他,分出精魂见面,也不过是几息的事,为何不来见她,却让她上轿?

    持续迸发的疑惑像雨后的春笋,争相探头。

    林初微小幅度调整过呼吸,向东厢房的位置投去一眼,“他现在是在东厢房吗?”

    “是的。”见林初微没再动面前的糕点,金羚又问,“夫人,吉时快到了,小仙给您梳妆。”

    林初微缓缓垂下睫,两息后,她低声说,“梳吧。”

    ***

    妆成后没多久,林初微就听到很远的某个方向传来喧天的锣鼓声,伴着一声渐近的长喝,“喜轿到——”

    不久前疼痛强续出来的真实感再次模糊,她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拖着长长的裙摆,木然向前走。

    有短暂的一瞬,为自己疯狂而大胆的行为窃喜乃至期待。

    甚至一身盛装停在即将打开的门前,她也没有忖明白,渔阳仙主的身份她仅仅确认了几分,自己为何真的会以“他即将结契的仙眷”这个身份等待上轿。

    脑袋在持续发昏。

    混杂的记忆只剩下一把声音反复问着。

    ——林初微你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吗?

    ——你忘了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了吗?

    直到金羚打开房门,瑞光透过漫天七彩祥云淌进房中,笼到她身上,刺得她微微眯了眼,林初微依旧没能从那种强烈的错觉中出来,反而催生出更强的梦感。

    这是场渴望已久的盛礼。

    她甘之如饴。

    万里红妆深处,很快就出现了一支踏云而来的队伍,左右伴轿,加上牵轿的那只,一共三只彩凤。

    从前神主婚嫁也就请来过一只彩凤,还是刚长出尾翎的。

    这渔阳仙主,好大的排场。

    林初微这么想着。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开了喜轿的琉璃晶星垂帘,露出了轿上身形挺拔料峭的那位。

    只一眼,恍若跨山越海,身周的一切在两道视线相触的那刹,徒然静止住,林初微刚稳下的心跳再次乱了序,一下比一下剧烈地撞击胸膛。

    是他。

    可又好像不是他……

    和林初微的对比,男人的喜袍就很低调,玄底祥纹,封以金丝银线,再无更多修饰。

    他端坐在轿内,身旁彩凤展翅幻出的金光穿过喜轿镂空的挡板,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似镀了层冷白的釉色,越发显得五官无可挑剔。

    尤其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看人的眼神幽邃又朦胧,一垂一抬,就足够让人神魂颠倒。

    唯一的缺点就是,直接导致了林初微被他拦腰抱起,神识里仍然是一片空白。

    所以她从来不会直视他的眼睛太久。

    林初微忘了自己是怎么到轿子上的,等到本就不宽敞的软椅上又坐下来一个人,近到轻微的动作都能碰到他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两件事。

    她是被陆今安抱上轿的。

    陆今安的眼睛,是灰蓝色的,和她醒来前看到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他……化神了?

    难怪她认不出他的灵力来。

    轿子明明是敞开的,林初微侧眸就能看到外面的瀚海晴天,甚至还能感受到和熙的风吹过。

    但轿内却异常安静,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腰上那处刚才被他隔着衣衫握过的地方,还隐隐有些发烫。

    是错觉吗?

    刚他好像颠了她一下……还捏她的腰了??

    “神尊,这是想装不认识?”

    身旁男人的声音温磁下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那不辨喜怒的话划破了安静,却似乎没有意识到两人的关注点不同。

    这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有些超出了预期,陆峥留在房间看书,心里却总觉得有一些不踏实,此时听得有人推门连忙站起身来。

    “父亲。”

    “坐吧。”陆今安道,“明日一早记得去跟先生告假,送你母亲回京,不必去杨恂墓前祭拜了。”

    “是。”陆峥道,“母亲此番也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吗?”

    “嗯。”

    陆峥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

    他们两人都因为这一件事情亲自过来,可见这事得重要性。

    他也能猜到这事大概和自己身世有关,但父亲至今都没有提起,就说明还没有到告知他这一切的时机……此时便也不再多问什么,只是应了下来。

    “我看母亲似乎有些不好,她……身体无碍吧?”

    “她没事。”陆今安道,“临时被五王妃拉去了山庄,听说周嬷嬷忘记了将此事转告于你,特意想了法子过来找你。”

    “王妃是不愿意母亲过来吗?”陆峥问。

    如果同意的话,就不会让她一个人骑马过来了,看这样子没准还发生了什么冲突,但她依然坚持了要过来找他。

    “嗯,她在山庄遇上了一些状况。”

    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抑或是身世境遇方面的原因,陆今安很早就发现,陆峥性格多少和早先年的他有一些像。

    他也知道这样的性格算不得好,但朝中事多,他没办法,也顾不上。

    而在初微来到之后,陆峥却渐渐变了模样,虽然和同龄人相比依然少年老成,不似李维等人开朗,但比前些年刚来陆家时的性格却好了太多。

    “自我和你母亲成婚以来,便从未对相处之事对你提过任何要求。”陆今安道,“京中世家同样情况的不在少数,我原也想着你们这样的关系,面上过得去也就是了。可她对你这般上心,今日哪怕排除万难也要过来……她待你如何,想来你心中有数,日后待你功成名就之时,莫要辜负了她。”

    第 78 章   风水轮流转

    陆峥垂眸应了声“是”。

    林初微对他的好,他自然比谁都知道。

    他们平日里在学堂里聊天时,也时常会提及自家母亲。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非亲生的儿子和嫡母将来的孩子都是潜在竞争关系,当得知他的父亲要娶亲之时,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同学都曾担心过,这个年轻的嫡母不会喜欢他这样一个孩子占了府上长子的身份,有她在那里撺掇着,父亲迟早都是要同他离心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

    自从有了林初微后,他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反而更像是有了润滑般更好了一些,至少在之前尚未娶亲的那几年,父亲从未亲自去学堂接过他放学。

    林初微对他有期盼,但是从未有过要求,也没有给他任何压力,只有关心是实打实的。

    她似乎更多的是真情实感的想让他能够过得平安顺遂,关注他这个人超过了他是谁的本身。

    自从来到陆家之后,父亲对他也很少有过什么要求,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郑重的对他要求一件事。

    不过即便父亲不做这些要求,自己也绝不会日后负了她,一定会努力奋进拼搏,买最大最好的房子带她一起去住。

    扑了个空的林初微满腹心事地回到梧桐影,远远便见殿门外那道挺括身影。

    她一怔神,眨眼前还等在门处的人就已经停在她一步之外。

    再抬眼,金羚连带门内外的仙侍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个干净。

    只是,这刻意的避嫌明显是多余的。

    白日里的陆今安,比梧桐影内任何一个仙侍都要知道分寸。

    “你去哪了?怎么也不留句话给我。”

    他本就比她高很多,哪怕隔着一步的距离,太阳拉出的影子落在她身上,也足够将她完全罩住。

    林初微看不清他的表情,刺眼的光逼得她眯了眼。

    但她有种感觉,他是想靠近的,比起此刻捷足先登的影子,更想。

    “我以为你又不见了。”她晃神分辨的时间里,听他见似低叹又似自嘲的声音。

    轻轻的,像是重了她便如幻影散尽。

    她又不是小孩,难道还能自己把自己弄丢?

    林初微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但这突生的疑惑没有在她脑子里停留太久,很快就被份量更重的事重新拉回注意,她表情很认真地说,“我有事要和你说。”

    陆今安神色莫辨地瞧了她几息,那等她时泛起的不知名异样终于藏进冷淡的灰蓝色后,软声应下,“好,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平常没人,我带你去。”

    ***

    在月地云阶待的最后五百年,陆今安终于能在极少数时候听到林初微说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

    都是些破碎,酒后的只言片语。

    她喝醉后的笑都是苦的。

    她问,是知道死期的人痛苦还是不知道死期的人痛苦。

    在林初微身死前一百年,他们已经能说上很多话,他却仍然只知道,她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她说,她想彻底将双生之相连根拔起,却没说,这也是她必须做的,甚至可能搭上性命。

    她说,白日终会到来的,只是月亮需先落下。

    直到她身陨,他才明白她那句话的意思。

    她生而赋位,受众生朝拜,于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却无人可依,亦从降生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因何而死。

    似乎生来便有人告诉她,你应众生所愿而来,这就是你的使命,你该奉献,你不该索取,哪怕分毫。

    明明有无垠的法力,却唯独救不了自己,清醒又不得不接受坠落。

    这次回来后,她变了许多。

    变得清醒的时候,也愿意和他说一些压在心底的事。

    变得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也许,神明也是向往凡尘的。

    而指染神明的凡尘,也注定罪无可恕,万劫不复。

    陆今安带她去的是境内一处清水花林。

    桃源境上没有人间的四季,这片花林的花终年不败,扎根在清水之下的灵壤深处。

    只有低薄的云雾和至纯的清气,剔透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是酆都不可能有的景致。

    身旁是浮在空中的星火,林初微站在自行舟上,缓缓随水飘入更隐秘的花林,察觉到安全她才说话,“陆今安,我醒来的时候,手里有张纸条。

    上面的字迹,和那个叫归一的仙君的字迹一模一样。

    我觉得,关于我为什么会醒过来这件事,他一定知道点什么。

    我必须找到他。”

    陆今安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背上,安静地听着。

    “可以告诉我纸条上写的什么么?”

    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既然自己还未参悟透,林初微便如实地告诉他,很奇怪,但没办法否认,潜意识里,她是相信他的。

    “我被困在梧桐影的时候,见过归一,是个将近古稀模样的老仙君,他身上丝毫没有灵力的痕迹。

    每次来找我,都是来讨醉仙梦喝的。

    奇怪的是,我之前从没有见过他,但却觉得他很熟悉,像是故人。”

    陆今安依旧是那副凉淡如水的模样,只长睫阴翳遮盖下的晦涩涌动,如四周轻荡的清水一般,在林初微发现前,慢慢归于无。

    “没有灵力痕迹?”林初微回头,仰起脸,漂亮的杏眼中装着周遭零碎的光。

    “嗯。”陆今安两侧肩膀被光映着,随说话微微上扬的嘴角像长了勾子,一下又勾起了林初微关于昨夜的记忆。

    昨夜,他就是用这张薄红的唇,俯身,把海棠洇得露浓春红。

    可两人出了房间,都很默契的,谁也没开口提昨晚的事,保持着正常的男女距离,好像什么也发生一样。

    林初微想不明白,他一身清正风华,似极北仙境天顶的一抔白雪,明明天生就该是神明根骨的,却为何偏偏,坠到那万鬼嘶嚎的酆都。

    就在气氛逐渐暧昧起来的时候,一记花镖遽然穿空射来。

    嗖!

    镖刃裹挟凛冽寒光,直逼两人——

    林初微习惯性挡在陆今安面前,两指稳稳截住花镖,凌厉的目光直接追溯花镖飞来之处。

    可花镖飞来之处却没有半点外来者的动静,这镖就像凭空出来一样。

    满脸不解的林初微把视线拉回到花镖上。

    登时冷骇。

    镖型是一片金銮花瓣——正是她未陨灭前的真身。

    镖尾还烙印着一朵绽开的金銮花。

    那是曾经所有下相烙在内踝之处的印记。

    林初微眸色一沉,目光落在陆今安的脚踝处。

    “给我看看你左脚内踝处。”

    “现在?”

    陆今安神情有些古怪,可话毕没听到她接话,也只是尴尬地咳了声,稍微侧身,扯开了脚踝处的里裤——里裤里还是里裤——

    一共扯了三次,才总算是看到了皮肤。

    “你为什么穿那么多里裤?”

    陆今安的脚踝修长性感,内侧的皮肤除了稍微冷白些,早就没了那印记,林初微看着他刚才那一而再的动作纳闷。

    昨夜脱的时候好像并没有那么多啊。

    “是神尊从前教导的啊,肤不可外露,方为自重。”陆今安眼神格外清澈,云淡风轻地翻起旧事。

    林初微自己记不起来,搞不好是哪次醉糊涂了误人子弟说的,但也不好驳了从前自己的面子,只能梗着脖子修正,“我看你可以少穿一点。”心思便就回到那镖上。

    只是不等他们细究,那镖忽地就开始消散,瞬间化作青烟。

    为轻舟划开的水波下又现出刚才的镖,紧接着,自水面开始长出金色的藤蔓,极速地顺着花树往上侵略,大有封顶将他们吞缴入其中的架势。

    林初微想也没想就召出法器——花下微。

    双刃缠枝花镰在空中一勾,一道凝聚巨大威力的银白色刀芒破水而过。

    水面随即飞出一条水龙,苍劲有力地螺旋翻升,紧接着炸开化作无数短锐水刃。

    几近要吞没两人的藤蔓瞬间被水刃断成碎片,可眨眼藤蔓又恢复回切断前的模样,净是野火烧不尽。

    现在质朴的躯壳无办法支持林初微像以前那般持续高强度地作战,持续的输出导致她的体力流失得极快,很快就有败下来的迹象。

    边上仍旧用着不称手武器的陆今安左手五指散开回握,掌心就凭空拉出一把黑金色、长约三尺、刀锋不断喷散着火龙的幻剑。

    颀挺身影没有丝毫迟疑,凌越至半空,挥起掌中幻剑,以劈金斩玉之势重重往下一劈,一道黑金色光芒的剑气便自上方打下,直接将花林生生切作两半,巨大的裂隙不断扩大着向两边飞速斩去。

    本来迅猛生长的藤蔓就像被连根拔起,不过眨眼清水面就恢复平静。

    早就体力不支的林初微最后强撑着的那口气与藤蔓一同熄下,双腿一软差点跪在自行舟上。

    幸亏陆今安手快,提起她就往岸边飞去。

    她虚靠着陆今安,微微偏眸就看到陆今安掌心那紫黑色裂隙状的封印。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刚才他用的那柄剑,正是那创造双生相的真神武岩的法器,传闻为铸天石锻造而成,居上古神剑之首。

    自武岩真神陨落后,挣脱就不知所踪。

    “你这剑,哪里来的?为什么我从没见你用过?”

    而且,居然只有挣脱的幻形,那真正用铸天石锻造的挣脱,又在哪里?

    林初微纤白的手指鬼使神差地伸过去触摸那藏住上古神剑的封印。

    “不是篡夺的。”

    陆今安话中有话,却不躲,任她看,“我也是很久以前才发现这剑藏在手心。

    这些年,我一直用的都是你为我寻来的灵剑。”

    陆今安没有回答林初微第二个问题,但稍加细想,不难猜到缘由。

    她刚才看见他唤出挣脱就如此震惊,就更别说是放在外面某些迂腐的老仙眼中,一个魔头配的法器是那遗落的神器,想来任谁都更愿意相信是这魔头弑神夺来的。

    韬光韫玉,确实也是陆今安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你如果用不惯花明就用回挣脱吧。”

    陆今安如今有足够的实力去驾驭这柄剑。

    林初微说这话的时候肉眼可见虚弱了不少,细白的额上都浮了层薄汗。

    “我看此地不宜久留,万事还是回去再说。”陆今安眸色深深,拦腰将她抱起,眨眼就将人带回梧桐影。

    “你先歇着。”陆今安把她轻放在床榻上,点了盏熏香,叮嘱,“不要再动真气,这香有安神养息的功效。”

    然后转身去给她倒茶,一回头发现她已经在床上坐起来,凝气尝试唤出脉络册。

    显然就是话没进到她的耳朵里。

    脉络册,记录着这世间所有双生相的数量,以及所处方位。

    当初林初微身陨,脉络册以及这世间所有双生相理应一起幻灭。

    林初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动了尝试唤出的想法。

    好在,脉络册似是当真幻灭了。

    退一万步说,武岩真神也早已仙逝,她又是死过一遍的人,世间早就没了双生相缔造之法。

    那她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为何还要给她赋上神钿掩去容颜?

    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陆今安压着步子走过去,停在床边,半跪下,只静静地凝视她泛起病态的脸,并没有出声惊扰她。

    好一会,才低叹了下,将水送到她干涸的嘴边,声音里都透着心疼,“先喝点水。”

    林初微不明所以地睨他一眼,又扫了下到嘴边的白瓷杯,明白过来不喝这杯盏就会一直这么举着,于是意思着抿了口,湿了湿嘴唇,就不愿意喝了。

    陆今安深深地望了眼杯盏里几乎没有变化的水,放回原处,又折回床边,在矮凳坐下。

    内殿偌大华贵,灯火通明,就连最角落之处,也如白昼一般,却唯独遗忘了陆今安眼底。

    他像是烛下的黑影,昏黑飘渺,攀依于灯烛,亲吻它赐予的每一丝光亮,却不舍撷取哪怕一分。

    黑影藏住眼里的情绪,好半晌才说话,“林初微,有事不要一个人扛着,既然你现在不再是神身,那就不要把过多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黑影极轻地掀了下唇线,他很想抱抱她,可是周围太亮,被揭了伪装的黑影,注定不该觊觎光明,他仰头,只低声恳求,“给我一个证明的机会,这次,你只管往前走,你的背后,我来守。”

    林初微:“?”

    “你醒来尚且想找到原因。”他一顿,给出了个看似很合理的理由,“我被困了三千多年,找个原因,不过分吧?”

    裴越正襟危坐,等着母亲将第二串烤串分给自己。

    哪知裴夫人却把目光转向了陆峥。

    她也都听裴越说了,这陆夫人虽然苦了些,但好在陆峥这孩子读书用功勤奋,为人端方纯良,且对初微很是不错,这大概也是她唯一的欣慰了。

    想到这里,裴夫人便将烤好的第二串鹿肉给了陆峥:“你母亲在外不易,你也要好好读书上进,让她日后也能扬眉吐气,过得更轻省一些。”

    初微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只是陆峥和裴越进行了角色互换。

    陆峥看着裴越委屈巴巴嫉妒无能的眼神,瞬间平衡了。

    “多谢夫人,我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母亲的。”

    第 79 章   新的目标

    陆今安看着人证最新供词,眉头越皱越紧。

    许元站在那里也是一脸的无奈:“我是真的没辙了。这房四被尹家人坑过了一次,现在谁都不信,还一直怀疑我有问题,怎么也不肯跟我们回京,动不动就以死相逼。当初还是你去蜀中时将他接回来的,他现在能信的人也只有你,所以这会儿也只能要你来谈。”

    说到这里,许元越发费解:“我就是好奇,这薛家究竟又是如何说动尹家的?”

    “尹家不知自己手上的人是哲王案相关,薛家也不知道这次让他牵线之人背后是哲王。”陆今安道。

    陆今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美人如月,在灯下更添一丝妩媚。

    她的妆容有些晕开,眼尾多了丝朦胧之色,因整日下来滴水未进,唇脂浮起细纹,更凸显她嘴唇的形状,秀致而饱满,像初开的粉杏……

    陆今安并不知晓,他为何会留意到这样的细节。

    只是在这一刻,他面对这场勉强的婚事,想到的不是仙姿如玉,不是温香在怀……他只想知道,林初微究竟能装得了多久?

    他心如冷霜。

    林初微眨了眨眼,终于等到陆今安发话:“你想一直坐着当哑巴?”

    她面色一滞。

    按规矩,夫君当牵起她一同坐在桌前,两人共饮一壶甜酿,再同吃一碗花生红枣汤圆。

    待洗沐过后,感情浓好的新婚夫妻还会在镜前依偎,郎君替夫人梳拢长发,过后吹灯同塌而眠。

    她不知能否回话,可陆今安没有移开视线,他在问她。

    她朱唇轻启,终于低声道:“小侯爷,按规矩……”

    陆今安冷声:“按规矩,我还得替你松髻梳发,可我没这个打算。”

    字字落地,林初微忽而察觉自己的一颗心,“啪”得一声像被拉扯到地上。

    那一丝丝对日后点滴的憧憬和向往,在这一刻摔得粉碎,这句冷漠惊得她回过神来,真真切切地捕获到了陆今安眸子里的那份厌恶。

    她真不该存着荒唐的期盼,怎会以为他的修养克制托出的便是真心?

    林初微忍着泪,霍然站起,别过脸小声道:“我、我去梳洗。”

    洗房已有婢女在候着,陆今安听着水声淅沥,垂眸扫过那一桌合欢如意。

    他心烦意乱地召来门房,命人将这些物件尽数清理下去,眼不见心不烦。

    林初微对此一无所知,她木然坐着,只觉小腹隐隐作痛,应是太久未进食所致。

    被派来疏雨轩伺候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丫鬟,她们自称月梅、月香。

    林初微不敢开口问她们要点心垫垫肚子,只得咬牙忍耐。

    这一去便是半个时辰,连水也换过一回,林初微这才彻底洗净脸上的浓妆,换上新制的绸红深衣回了内室。

    陆今安看也不看她,洗房新换了水,他径直绕到屏风后面,挥退了想要跟上前的婢女。

    小丫鬟之前没有跟在陆今安身边伺候过,由此并不了解他的行事习惯。

    二人默默对视一眼,自讨没趣,便慢慢退到妆台前,朝林初微一福:“婢子伺候少夫人拆发。”

    两人嘴上称呼着少夫人,语气里却没有几分恭敬。

    林初微连声道陆,却并没有讨得她们的感激,手底下动作算不得温和小心,几次扯得林初微吃痛低呼,二人却置若罔闻。

    总算安顿妥当,月梅、月香从容退到一旁,再没言语。

    林初微从洗房出来便瞧见了空空如也的圆桌,此刻胃里又翻起一阵酸疼。她思虑片刻,刚回过头打算问个主意,最后还是默默起身倒了杯茶水。

    两个婢女看在眼里却全当不知。

    几杯热茶下肚,那迫人的饥饿感翻涌上来,林初微有些后悔。

    她忙放下杯子,洗房仍传来阵阵水声,她不好意思开口,更不知清心身在何处,抬眸望了眼候在一旁的月梅和月香,再次忍住了询问的微头。

    最后,她只得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规规矩矩地等在喜床.上。

    洗房那边的动静终于停下。

    林初微原本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再次被缓缓地提了起来。好似踩在羽毛之上,轻一步重一步,忐忑不安。

    出乎林初微的意料,陆今安换了身缎蓝色的深衣,他额前带了丝水气,削减了几分凌厉,多了丝蕴藉温润之意。

    那缎蓝衬得他身形瘦长,如墨如夜,松垮的领口下是饱满迸张的肌肉,霎时令人移不开眼。

    月香红着脸上前,想要伸手替陆今安披外袍,手还没施展开,陆今安睨她一眼:“下去。”

    小丫头一怔,像是被戳破把戏那般忙埋头应声,匆匆退到一旁。

    陆今安冷眸扫过,又道:“都下去,不必伺候。”

    月梅、月香皆是一怔,随即福身诺下,快步离开了主屋。

    林初微揪着绸被,紧张地望向陆今安。

    她方才沐浴更衣,明明是要解带入睡的时辰,月香却替她系了裹胸,还说这是规矩。

    她没勇气开口问是哪来的规矩,只以为自己见识短。可那小衣勒得她有些闷,眼下被陆今安的气势吓到几分,呼吸急促起来,胸前起伏剧烈。

    灯影朦胧,他能瞧见她宽松里衣下深深的一道阴影,只暗道:她果真惯会狐媚手段,半点不知礼义廉耻。

    林初微瞧见陆今安的脸色,欲言又止,谁知他长臂一扬,内室一息灯灭,两人之间隔了沉沉夜色。

    她听见陆今安的脚步朝她而来,他缓缓坐下,被子掀开,林初微察觉到身后一阵动静,过后很快止息。

    她不由一怔。城东长门街镇南侯府,宣旨的内官匆匆离去,正堂传出一阵动静。

    “你还想抗旨不成!”老侯爷猛一拍桌,那内力震得面上的摆件东摇西晃。

    坐在右侧的锦衣妇人瞪了他一眼,随即目光回转。

    有个身姿挺拔的青衫少年站在堂下,生得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穿了一身练功服,瞧着像是刚从演武场下来,神态甚是潇洒。

    堂上的中年人仍在骂:“说了让你别去,去了就别惹事,你非不听?好端端的一场万花宴,你辱了人清白,转头就翻脸不认。我陆震没你这样的儿子!”

    陆今安面无表情地望着父亲,只说:“后悔也晚了,不然你让我娘再生个小的?”

    手边的茶盏忽而掷出,陆今安漫不经心地偏了偏脑袋,瓷器碎了一地。

    陆震怒道:“你看看你看看,反了天了!不过随军去了趟漠北,回来连他老子也不放眼里!”

    长公主李玉真揉了揉耳朵,实在受不了丈夫声如洪钟的指责。

    她好声好气道:“少珩不是这个意思。”

    说罢,她悄悄朝陆今安打眼色,可他不领情。

    “我哪儿敢不把威风凛凛的陆大将军放在眼里?我不过是斩首有功,受了舅舅的赏。您老人家不服气,进宫让他收回成命便是,”陆今安顿了顿,又挑眉道,“哎,您不如顺带将这桩婚事也一并说了,请圣上三思,咱们皆大欢喜。”

    李玉真这回也冷下脸来,“陆少珩,你在说什么胡话!”

    陆今安终于端正了姿态。

    他正色,垂眸下视,朝二老规矩地作揖行礼:“父亲、母亲,少珩已再三言明,万花宴只是一场意外。若圣上执意赐婚,我不得不遵旨从命,可此事到底非我所愿。”

    陆震和李玉真对视一眼,面色都不太好。

    那日消息传回侯府,二人由惊转疑,从疑化叹。

    他们自信陆今安的品行为人,知晓他绝非京都世家那些个浪荡公子,更从来没有寻花问柳的恶习。先是觉得荒谬,可问过宫里证实此事非虚,那姑娘的确衣|衫不|整地与陆今安纠缠在一起……

    皇后林及陆家的颜面,本不想将此事闹大,由此并未深究。

    陆震和李玉真弄清原委,也当是一场意外,二人已通过气,就算皇后不作为,可毕竟事关女子清誉,李玉真原打算找个妥帖的法子补偿林初微,哪怕认她作干女儿也无妨。

    大家本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谁知长平公主年幼冲动,回宫后将此事当乐子,先一步向皇帝“告了状”。

    彼时宜贵妃正伴圣驾游园,正好将此事听了去,不知她与皇帝说了些什么,天子金口玉言,陆府等来了圣旨赐婚,此事覆水难收。

    永宁公主清了清嗓子:“少珩,你说此女心术不正,可却并无证据。旁的不说,空口白牙辱人品德可非君子。”

    陆震深以为然,他附和道:“你娘说得对,无论你有多不愿意,如今都得认命。还有,你更不得在外传扬那姑娘的闲话。”

    陆今安轻轻蹙眉,暗忖了片刻,最后还是沉默。

    李玉真见他不再言语,稍稍侧过脸看向老侯爷,二人好似心意互通那般迅速对了对眼色。

    陆震沉下嗓,慢慢道:“安儿,近来御史台屡次参奏外戚干政,圣上因此不胜其烦,你我心知肚明,这所谓外戚……咱们陆家就差被指名道姓写进奏折。”

    陆今安本还在思虑万花宴上的龌龊,忽而听得陆震一番语重心长,即刻回过神来,面色凝重地望向父亲。

    陆震顿了顿,又道:“你此次北伐有功,已有不少人来我面前说亲,你母亲也听到些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竟有人把媒做到了圣上跟前。你猜猜这些人背后究竟是皇后,又或是贵妃?旁的也不说了,难不成你愿意将自己拖入皇权交易当中?”

    陆震言罢,李玉真迅速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她出身尊贵,是先帝唯一的女儿,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自然从小备受恩宠。

    那年万花宴,先帝指着人群中的陆震对她道:“陆将军可配吾儿?”

    李玉真红着脸不敢说话,二人成婚之初也并非能称作两情相悦。

    可贵人命好,婚后李玉真被宠得没边,陆震对她情有独钟,从没打算纳房娶妾,这么多年夫妻二人如胶似漆。

    李玉真如此也算美满,她自知姻缘玄妙,日久生情也非坏事。

    她暂放遐思,轻叹:“好了,你说这些做什么?皇兄何时对你有过猜忌,这么些年他对少珩的偏爱还少么?只不过此事闹开了,须得有个交代。你也知晓皇兄最重礼节名声,这事谁也怪不着,你遇着了就得认。莫说是少珩,哪怕当日是燕王、楚王,皇兄也不会有心包庇。”

    陆震语塞,忙解释:“我也是这个意思,玉真,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二人自林自地绊着嘴,陆今安插不上话,只得无奈地别过脸去。

    他心知肚明,皇帝小题大做非要降旨赐婚,不过四两拨千斤,侯府上下陪着演出戏,轻易消解了所谓外戚之患。

    堂堂陆小侯爷的心上人只是位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妻族无权无势,不涉党争,陆家从此再无后林之忧。

    皇帝堵住悠悠众口,有心之人再无放矢之地。

    这门婚事来得突然,却也十分合时宜,天时地利人和,由不得他不认。

    陆今安自知此事再无争辩的余地,更懒于纠缠,他拜别双亲,转身出了正堂。

    他才过游廊,侍卫秦仲文匆匆来报:“公子,府外有位姑娘求见。”

    陆今安蹙眉道:“见我?”

    秦仲文沉声:“公子,是那日万花宴的林姑娘。”

    陆今安一怔,不免更觉荒谬。

    从来也没听说过哪家姑娘还没纳征定亲,便主动找上门要见郎君。

    他转过身看着秦仲文,“就她一人?”

    秦仲文称是。

    陆今安不答话,撩了袍子大步如飞地往外走。

    过一道石屏,穿过宽阔的院子,二人行至侯府正门。

    陆今安踏出一步,抬眼便瞧见站在不远的黄裙少女。

    他稍抬手,秦仲文心领神会,默默退到一旁。

    陆今安望着那抹鹅黄淡影,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厌恶。

    林初微此刻正低垂头盯着裙下露出的绣鞋,她搓着鞋尖,小心翼翼地踢着碎石子,并没有察觉陆今安正朝她走来。

    一道影子投落,遮挡了她面前的日光。

    林初微一怔,忙抬起头来,只见陆今安负手而立,他身姿挺拔,两人不过半臂距离,她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

    说上来,她与陆今安只见过三面。

    上一回是在万花宴,她跪在园外送别贵人,陆今安锦衣玉冠骑着马,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

    再之前,是那日北伐大军凯旋,春风得意马蹄疾,陆今安端坐马背,银甲照白马,少年将军意气风发。

    林初微在乌泱泱的人堆里匆匆一瞥,那是她第一次瞧见陆今安的脸。

    而今日,他青衫束发,神姿潇洒英武,却是满脸冷淡之色。

    林初微一时慌张,她想了想,这才扯出一丝笑,低声道:“见过小侯爷。”

    陆今安开口就没好话:“如此迫不及待要见我,怎么,你怕我抗旨不从最后美梦落空?”

    陆今安自林自躺下,半点没理会她,好似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那般。

    一阵强烈的羞耻感漫上心头,林初微只得摸黑朝后挪动,小心翼翼,不敢碰到已经安榻就寝的陆今安。

    他朝外睡,她只得靠里躺下,没得商量,更不必过问。

    林初微小心地拢好长发,稍稍侧身,十分别捏地松开了裹胸的系带,总算没了那阵紧绷的憋闷。

    她平缓住气息,动静极小,如傀儡般四肢僵硬地平躺着,睁眼望着床幔。

    夜色深重,她知道那床幔是鲜艳的红色,可红色带来的这份喜悦却并不属于她和陆今安。

    她盯着那抹阴影出神,不知不觉竟陷入沉睡。

    浓夜过半,林初微挣扎着清醒过来,她忍着胃部的不适,一时冷汗涔涔。

    这一日,除了迎亲时喜娘给她塞了几颗求好意的桂圆和花生,她再未进食。

    她本想趁陆今安沐浴吃些汤圆糕点,可谁知待她洗好,桌上的那些物件已被清空。

    到后来,她想问,陆今安却没给她这个机会,早早拂灭如意鸳鸯灯。

    直到当下她饥饿难忍,生生被疼醒。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那阵难受平息,这才慢慢地撑起身,一点点朝外挪去。

    今夜乌云遮月,内室不见光亮,她又怕惊扰陆今安安眠,只得摸索着凭直觉往外探。

    五指才刚刚触到床沿,林初微半个身子已朝前探去,忽地一阵阻拦,一双热而有力的掌掐住她的月要,她往后仰面倒下,整个人被摁回床.上。

    忽而漏进一道光,恰好投在床间,影影绰绰,林初微只能瞧见陆今安的眉眼,带了些喑哑不明。

    他开口,声音沉似砂砾:“做什么?”

    落在她月要间的掌没松开半分,那温度像烫进皮肤里那般,林初微慌张地眨了眨眼,望着陆今安低声道:“我、我……”

    要坦白么?林初微心底害怕,更觉得丢脸。

    哪有新嫁妇头一回起夜,竟是为了找东西填饱肚子?倒显小家子气不上台面。

    她的双手因紧张而团在心口,衣襟稍稍敞开,雪色酿出,夜色难抵。

    林初微听见他的呼吸更沉了些。

    也正是这一息的迟疑,陆今安忽然直起身,腰间的温度霎时抽离,林初微怔然望着他的背影。

    他已翻身落地,站在床边默了会儿,忽而扔下一句冷言冷语:“别白费心机,明早敬茶别误了时辰。”

    林初微又是一怔,下意识问:“小侯爷,您去哪?”

    陆今安稍稍侧脸,黑暗中,林初微瞧不清楚他的神情,可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缓步绕过了屏风。

    “没事。”他道,“书肆这些日子可还盈利?”

    虽然妈妈以前总叮嘱她,财不外露,不能随便对外人说起。

    可她当初承诺了陆今安,要给他一些分成作为帮忙牵线顺宜书坊的报答,所以的确应该交代一下书肆的经营情况。

    再说了陆今安自己本身有钱,应该不会把她这点小钱看在眼里。

    初微开心的将算好的账目拿来给他看:“的确赚了不少,再加上两家书坊的分成,很快就能把你当初给的本金赚回来了,你的那两成分利,等到了新年一并给你包个大红包可好?”

    初微沉浸在赚钱攒钱的喜悦当中,开心的同对方分享,却没注意到一旁的陆今安已经微微变了脸色。

    第 80 章   许诺

    又过了三日之后,那天有意向出让铺子的阮掌柜找到了初微。

    “夫人那日是不是留意过庆丰街上那间铺子?”

    初微看着来人只觉得奇怪:“我记得那日也未曾给掌柜留过什么住址,您又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那日看是陆大人陪着您。”阮掌柜道,“所以知道是府上的夫人。”

    陆今安沉着脸,“怎么回事?为何沈家女婢说你威胁旁人?”

    林初微大惊失色,忙抬头辩解:“我没有!”

    她脑子嗡声一片,不明白陆今安为何会这样质问。

    威胁?到底是谁在威胁谁……

    她百口莫辩,“是她们咄咄逼人,我已经很努力学着跟她们相处……”

    陆今安皱了皱眉:“谁?”

    “是贾姑娘与施姑娘说起什么小相山,本还只是说读书的事,后来……”

    “妙因?”陆今安忽而打断她。

    林初微闻言一怔,不可置信般倏地望向陆今安。

    他……称呼她为妙因,亲密得毫无避讳,他应当这样喊过千百遍,如此才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林初微嘴唇轻颤,没来得及再说下去,只听陆今安肯定道:“她与我相识多年,性情无可指摘,换作旁人许会挑事,但她不会是这种人。”

    强烈的震然和无奈山呼海啸般在林初微心中席卷而过,她甚至没有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与陆今安说完,他只是听见了施妙因的名字便立刻出言维护,无论此事与这位施姑娘是否相干。

    她甚至不需要再暗自纠结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看来,这重要么……无声胜有声罢了。

    泪花在她眼眶打转,林初微五指攥拳,别过脸去不想看陆今安,只幽幽道:“对,她不是这种人,是我听错了误会了。我跟你们的确不是一路人,错只在我不该将实话说出来。”

    她强忍着泪意将话说完,越说越委屈,后半句音调早已变了。

    她无法面对,说过后竟慌不择路地转身跑出了院子,独自朝沈家大门而去。

    陆今安怔然看着她的背影,脸色一沉,耳畔却已听得李淮焦急地朝下人喊:“你们愣着看戏呢?赶紧追啊!”

    他幡然惊醒,觑了李淮一眼:“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我去就罢了。”

    说罢拂袖而去。

    聂姝儿“哎”了声没叫住陆今安,只得与李淮相林一叹。

    “那些人都是千年的狐狸,哪会落什么把柄,我当时真不该躲。”她打心底生出些自责的情绪,只怪当时想得太少。

    李淮摇头啧叹,忽而疑道:“不过,弟妹知晓少珩跟妙因的事儿么?”

    聂姝儿一怔,迟疑地看着李淮:“我方才瞧着像是不知晓。”

    她默了默,直觉此事难为,“不过说归说,他俩到底什么说法?虽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但过去是过去,儿时戏言再没见少珩摆出来说过。更何况他如今已成婚了,妙因总不会……还等着吧?”

    李淮大惊:“这事儿你怎好问我?我们大老爷们儿凑在一块不谈风月,我更不可能跑到妙因跟前问她作何打算吧?”

    聂姝儿嘁道:“那贾惠云冲出来打抱不平是何故?真要清清白白,我怎么闻见了一股酸味儿,都快醋死我了!”

    李淮啧了几声,只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说到底也是阴差阳错,只怕二人就是差了些缘分。

    他们四人自小相识,施妙因与陆今安同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几人同入皇塾开蒙听教,而施妙因的父兄又是陆震麾下得力干将,由此他们二人的关系又比燕王夫妻要深厚一些。

    世家儿女一旦凑得近,长辈关系又好,两家自然也笑谈过亲事,但因彼时二人年岁未及,由此并没摆到台面上当真。

    谁料施妙因父兄战死,后宫易主,各方拉锯后姻缘就此搁置。

    李淮知晓此事是忌讳,毕竟绕不开施家父兄战死之殇,陆今安不主动提,他自然不便开口问,事及忠烈后人,调侃揶揄就更加不敢。

    二人说到最后,聂姝儿只叹:“贾家跟施家说起来还有远房表亲的干系,那贾惠云甘当马前卒,施妙因坐收渔翁利,我看谁也不无辜!”

    李淮忙嘘她:“小声点儿我的祖宗!”

    聂姝儿不屑:“敢做不敢当啊?我看林姑娘比她俩都有骨气。”

    李淮不让她再说下去。

    所幸沈蕴礼及时发话,旁的宾客并不知晓偏厅这边的意外。

    而林初微理不得其他,只想着快些逃离这令她压抑不已的地界。

    可她不敢独自回侯府,更不好去药铺惹人注意。

    她沿着街道往外走,再往前就是闹市,人多眼杂,最后只得闷头转进小巷,实在走不动了,就地坐在谁家的侧门房檐下抬手抹泪。

    她深觉丢脸,回想着先前在席上众人的面色,心中惶惶不安。

    林初微将将醒悟过来,她们只不过在看她的笑话,好似每一个话题都在针对她那般,什么《小相山记》、什么避暑去处……

    那些贵女哪还需要她这生分人出谋划策?动动嘴皮子便有一堆下人前仆后继,对了……在她们眼中,她的确跟家宅里的下人一样。

    没有好的出身,哪怕高嫁了千万人之上的陆小侯爷又如何?她甚至连为自己张嘴申辩的权利也没有。

    她正垂眸掉泪,两个袖子洇湿了一大片。

    今日明明是个好天儿,艳阳高照,沈家选了个吉祥日子。

    林初微更生悔意,她实在不该……明明是人家办喜事的日头,她却不管不林地跑出了门,这事闹出去只是给沈公子添晦气,更加让陆今安丢人。

    他们还是关系那样好的同袍,她岂非太不识体统?一想到因她的鲁莽又叫陆今安为难,林初微更觉委屈。

    他们的关系明明才缓和了些,先前的误会暂且搁置,陆今安甚至还因对她动怒诚恳致歉。

    她原先还默默在打算,是否有个好时机能将一切误会说开?如此二人便能心意澄明地好好过日子。

    可现在,一切都没用了……是她太愚昧,怎就没忍住呢?

    明明假装没听见就好了,为何要与那表姑娘斗嘴,又赢了什么呢?无非给人看笑话,陆今安也断不会信她。

    她细细回想,或许是因为那位施姑娘,她才失态了……是的吧,原来他们相识多年,感情深厚,原来早已有人跟陆今安共读过那本《小相山记》,那陆今安写下的笔注,施妙因也会看到么?

    他们都读过许多书,彼此间共同话题如峰连绵,哪会像她这样绞尽脑汁求认同,也根本不似她这般吃力地去追赶……

    她越想越难过,胳膊无力地搭在膝上,额头贴在手臂上默默流泪。

    目之所及先是朦胧水雾,而后那模糊的视线当中闯入一双云纹软靴。

    林初微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却听陆今安音色沉沉:“话没说完人却跑了,就算是青天老爷也难断案。”

    她错愕地抬起头,难自抑地小声啜泣,精秀的鼻尖皱了皱。

    陆今安垂眸,见她眼尾氲红,满面泪痕,真是天见犹怜。

    他微微蹙眉,软下嗓子:“哭完了?”

    林初微扁扁嘴,本还收了委屈,被他一问鼻尖又起了阵酸涩,眼看要掉泪。

    陆今安俯低,抬眸轻扫过她满是水渍的袖口,沉声问:“帕子呢?”

    林初微摇摇头,下意识又要抬手将泪水拭去。

    下一瞬,她忽觉眼下温热,在陆今安一声低叹中,那泪浸入他的指腹,霎时淌开,一点点没入他的袖沿。

    林初微一惊,忙拿开他的手,想抬胳膊尽快将泪水擦干净。

    陆今安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将袖口蹭过去,小心谨慎,动作轻缓,像在那瞬间抚平了林初微心中的烦躁。

    他边说:“哭够了就好好把话说完。”

    林初微低头,总算推开他的袖子,“我不哭了,小侯爷不必脏了衣裳。”

    陆今安顺势将她拉起,林初微却难以面对。

    他语气平静:“不是你的错,我会找她们算账。是你的错,你随我回沈家向她们赔礼,世间道理无非如此。既出了家门,一言一行不是为了自己,更昭示侯府、担着陆家的颜面。”

    林初微愕然抬眸直视着他,恍惚中竟以为听错了。

    陆今安居然说,他会找她们算账?还说,她出门在外是侯府的颜面……

    他在维护她么?他将二人视作一个整体,不分彼此荣辱与共。

    原先的那些不安和揣测,在这一刻好似荡然无存。

    林初微抽了抽鼻子,小声将偏厅的意外说完。

    再提到施妙因,她还下意识放缓了语速,生怕陆今安又要反驳,可他只是一直静静听着再没有打断。

    说到最后,林初微复述她甩脸离席的那句豪言壮语,登时也不免脸红。

    当下听着并无不妥,可事后再说起倒真显得不明智。

    好在陆今安没有纠缠不放。

    林初微迟疑了片刻,最后缓声道:“屋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或许转述各有不同,但是我可以发誓的,夫君……我没有半字虚言。”

    陆今安听得这声称呼,竟不由心神一荡。

    美人方才哭得梨花带泪,本就带着一丝破碎的娇媚之态,令人忍不住想要好好呵护疼惜。

    他因她孩子气的誓言哭笑不得,只叹:“你是不是天真过头?这事不可能真正对簿公堂要个说法。你将事情说清楚,只要我信你就够了。”

    林初微又是一怔。

    陆今安居然说,只要他相信她就够了。

    天晓得,她所想所求无非就是这句话而已,她不管旁人如何看,只要陆今安站在她这边,她没做过就不委屈。

    而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她心底的软弦,“铮”得一声,撩动心扉。

    林初微登时笑得眉眼弯弯,用力地点点头,又问:“夫君,那我们还回去么?”

    陆今安略一沉吟,“你先回侯府,我去沈家作个交代。”

    更何况她还许了他这样多的事情。

    陆今安:……

    方才晚膳之前他还听到初微跟两个婢女轻声商讨,她现在手中余钱不过百两,这两个月暂且不出门逛街也不在外下馆子了,毕竟跟着家里衣食住行用的都是官中的钱,积少成多能省下不少。

    都穷成这样了,还能想着陆峥,真不容易。

    他突然间就深刻明白了“穷大方”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