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入京
因为之前陆峥的那篇檄文引发的后续效应,启文堂自顾不暇,匆匆闭店,庞家和胡掌柜也再没了空来找文汇斋的麻烦。
初微穿越在大四那年毕业前夕,大学期间曾经去过两家公司实习,一家是新媒体运营机构公司,一家则是出版运营公司。
虽然那家新媒体公司她做的时间更长学到的东西也更多,但出版运营公司明显氛围更好,也更符合她选择专业的初心,初微原想着留下来在那边工作下去,三年之内升任个部门副总监什么的。
结果现在直接成了书坊的股东加主编,而且虽然两边份额各占一半,但孟掌柜说自己只有守成之才,只负责生产,其他规划运营开发都交给初微。
这次软禁已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六皇子知道不好,心中也越发的匪夷所思。
父皇这样喜欢粉饰太平的一个人,在他从前雇佣杀手杀害大理寺官员之时,第一时间定了调子让他身边人认罪,给他开脱,怎么到了这会儿就不成了?
难道陆峥真是他的心肝宝贝,即便刺杀未遂也要先治自己亲生儿子的罪?
六皇子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跟皇帝当面陈情,以求宽恕。
他吩咐长史这两日联系上承恩公,让他想法子能让自己见父皇一面。
长史收到六皇子的吩咐也十分纠结,他陪着六皇子一路走来,最是知道府中上一个长史究竟怎么没的,这些天也一直惶惶不安,生怕下一个以同样理由倒霉的就成了自己。
他帮着六皇子干了些什么事,自己都清楚,六皇子一旦倒台,他这个做长史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且这六皇子就是个疯子,如果自己这会儿不按着他的吩咐去做,没准他当晚就能结果了自己。
长史权衡一番利弊之后,想法子联系上了承恩公身边小厮,请求承恩公来府上同六皇子见上一面。
如今六皇子只是被软禁,并非被圈禁,看守要求也是可进不可出,故而杨硕没费多少周章便得以进到王府,见到了六皇子本人。
六皇子回忆起上次见杨硕还是在承恩公府上把酒言欢,再不成想只过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落得了如此境地,此时见杨硕一脸不想沾边只想应付的神情,不由也没什么好气儿:“国公爷来得倒快。”
杨硕对六皇子的这番行为倒也不意外:“殿下托人带话,老臣自是不敢耽搁,只是不知殿下有什么要事想同老臣商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六皇子还想请杨硕帮着安排自己和皇帝见面一事,口气也渐渐软了下来:“记得上次同舅公说起解决陆峥一事,舅公决计不肯,如今看来,舅公当日说得句句在理儿,倒是我一时糊涂,操之过急。如今心头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还请舅公指教。”
“殿下但说无妨。”不止林初微愣了,一旁的净思也愣了,昨个夜里他家公子就挺奇怪的,回到屋里后本是要去书房处理公务,可坐了一会儿却又起身,去了净室沐浴。
他明明记得,公子是刚泡过微泉的,怎得抱了一下表姑娘就又要去沐浴了?
林初微不知如何回他,陆今安起身走过来,示意她坐,他一边给她添了杯热茶一边道:“傅瞻说的没错,你的庄子营利颇少,他既愿花大价钱买,为何不愿卖?”
林初微见他提起这事,原来他是要为傅瞻说话,所以才有适才一问,林初微直接回他:“我听闻傅将军开了春就要修建跑马场,我的庄子与他的虽相邻却不同,且不说庄子改成跑马场后,庄子里上百口人突然没了活计做,庄子里种着的庄稼果树也都要给糟蹋了。”
陆今安饮了口茶:“若待庄稼成熟,果树移栽至别处,庄子里的人也都有安置,你可愿意把庄子卖给他?”
这个问题——林初微没想过。
她有些不信:“傅将军真会这么做?我可是听说他的跑马场修建的急,他能等吗?”
陆今安平和道:“他对你的庄子是势在必得,不如各让一步,若上述我所言,他皆能做到,于你来说是件好事。”
林初微抿了抿唇,在脑中过了一遍昨个吴伯给她看得账目,陆今安说的没错,可这是母亲留下来的庄子,她还是不愿卖,思忖间,她突然有了个想法,漆黑的眸子瞄了陆今安一眼,大着胆子说出来:“我不卖给他,我要租给他用,他每年要给我租金以及跑马场的营利分成。”
陆今安虽神色未变,深邃眸光却是将她打量了一圈。
虎口拔牙。
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敢言敢算计。
陆今安收回目光,沉默了会儿:“此事我会与他言说。”他说完又看了眼林初微:“身子可好些了?”
林初微颔首:“已经好了,我打算着明儿一早就回京。”
林初微话落,傅瞻抬步走了进来,爽朗的嗓音劝着:“林姑娘别急着走,这附近好玩的可多着呢,我带你去。”
林初微住在人家的庄子上,语气没那么生硬,委婉的回绝了。
她趁着陆今安在,就将适才与陆今安所言关于庄子的事与傅瞻讲了,傅瞻听完后,脸色有些黑,不过倒是依旧微和的与林初微打商量:“林姑娘,我开春就要修建,等不了,且,你若是觉得我买你庄子出的银子少了,只管加,我要买,不租。”傅瞻说起正事来,也是一点不打马虎眼,与男女之间的那点情不扯在一处。
林初微不甚在意的‘哦’了声:“那算了,我本来也是看在二表哥的面子上才提出这几点要求,傅将军既不愿,生意往来,无须勉强。”
林初微说的认真,傅瞻一时哑言,被一个小姑娘怼的回不出话,傅瞻看向陆今安,想让他给说上几句,陆今安唇边勾笑:“寻之既不愿租,不如换个思路,去买西面的庄子。”
傅瞻犯愁的叹了声:“今安你有所不知,西面的庄子多土坡,不平整,视野也不如林姑娘的庄子敞亮。”
陆今安淡笑,看了林初微一眼。
林初微微怔,随后会意:“我倒是有个主意,既然傅将军不愿意租我的庄子给我分成,我庄子的北面是处林田,我可以将那处买了,自个建跑马场,还何须分成。”
傅瞻一听,瞬时急了眼,压住内心急切道:“林姑娘,这——好商量,建跑马场可不是简单的事,你一个姑娘家何必劳心费力,你说的这几点要求,我可以考虑。”
傅瞻如此许了话,庄子的事也算是解决了,林初微眉目含笑着用了茶。
此事已完,林初微起身想回房中歇着,这会儿雪停了,外面却冷飕飕的,再没有什么比微热香软的被褥来的舒服。
可傅瞻心眼粗,在这姑娘身上让了这么一大步,要说没有私情那是假的,昨个夜里他闭上眼,脑子里都是她不舒服时娇滴滴的模样,这会儿见到了人,非拉着林初微去这附近的山中滑雪。
林初微不愿,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又不想对傅瞻说她来癸水了,只不住的回绝,最后,陆今安看着她,道:“此处的微泉水是从山中引来,”他目光悠远的看向东南处:“泉眼处四季如春,还长了许多冬果,去看看。”
林初微听闻四季如春,而且她此刻腹部并未有不适,看了眼一直直勾勾盯着她看的傅瞻,随后又看向陆今安:“二表哥去吗?”
傅瞻口中的‘今安公务繁忙,他不去’憋在嗓子眼里没说出口,若今安不去,他这小表妹定是不愿与他一同去。
陆今安对林初微颔首:“走吧,一起去。”
——
庄子上的雪逐渐开始融化,傅瞻所说的那座山无名,就在庄子三里外,傅瞻与陆今安骑马而行,林初微坐在马车里。
叶一在一旁不住的说着:“依奴婢看,姑娘还是回屋里躺着的好,若是再疼起来,岂不是又要受罪?”
林初微又被叶一灌了一杯热水:“不会的,你又不是不知,我只第一日疼,放心吧。”
叶一轻叹:“姑娘,这话可不兴说,邪乎着呢。”
说话的功夫就已到了山脚下,林初微掀开车帘,不远处陆今安和傅瞻已经下了马在等她,她被叶一扶着下了马车,已能感受到些陆今安所说的四季如春。
傅瞻乐呵着上前对她道:“这处山不高,路也多平直而上,不会累的。”傅瞻说完,看向林初微身旁的叶一:“你别跟着了,在山脚下等着你家姑娘。”
林初微警惕的看了他一眼。
傅瞻‘嗐’了一声,他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他解释道:“这山中暖和,多有鸟兽避冬,人多了会扰到它们。”
有陆今安在,林初微未与傅瞻计较那么多:“走吧。”
叶一不情愿,正欲开口,一旁的净思上前道:“叶一姐姐,放心吧,有我们家公子在呢,表姑娘不会有事的。”
叶一掩去不安颔首应了声,二公子为人君子,不似傅将军这般粗鲁,也是姑娘的表哥,也算是半个兄长。
“父皇从前对皇室子弟一向包容,这次却为何如此决绝?连当面辩白的机会都不曾给我,便直接下旨将我囚在府中。”
“可那是皇长孙,是真正的龙子凤孙,跟朝中官员和寻常百姓不同。”杨硕道,“殿下从前动得是皇上能接受的人,而这次动得却是皇室子弟,也是陛下不能接受的人,此番行为已然触及了陛下底线。”
皇帝从前一直没怎么把官员当人看,但皇室宗亲在他眼中终归是不同的。
皇帝当初刚刚登基之时,所做的种种早已确立了皇室中人高人一等的位置,在皇帝眼中,他们才是利益一致的团体。
六皇子刺杀陆峥的行为,在皇帝看来是背叛了皇室,也意味着以后有极大的可能对自己下手。
六皇子脸色一变:“还请舅公想法子让我见父皇一面,毕竟见面三分情,我们到底是多年的父子……”
六皇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杨硕打断:“皇上一旦有了决定,便再难转圜。从前是如何对大皇子、太子和三皇子的,六皇子想来都看得清楚,此事恕老臣难以办到。”
六皇子不服,正要说话之时,紧接着便听到承恩公再度扔下一个雷来。
“六殿下不出府门多日,恐怕还不知道,皇上欲下旨封林峥为皇太孙,只待中秋过后行册封礼。”
“父皇要封他为皇太孙?”
六皇子看杨硕脸上神情,便知此话不假。他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两步,想起从前种种,只觉越发懊恼,自己这十几年的筹谋说来简直就是笑话一场。
他可以说是众多皇子之中和皇帝最为相像的那个,明明出身心性都差不多,怎么就混得如此田地?
而对于如今的六皇子而言,承恩公府和太后就是他唯一救命稻草,只要挡在前头的陆峥没了,旁人便还有机会。
“皇长孙若是上位,必不会叫承恩公府和仁寿宫好过,舅公可还有什么后招?”
“愿赌服输。”杨硕叹道。
他眼睁睁看着陆峥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可谓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太后几次挣扎努力通通白费,没能撼动陆峥分毫,便也明白是大势所趋,无可抵挡,只能接受。
他老了,斗不动了,好歹活了这么些年也够本了,日后再不济也不会落得六皇子这般境地。
此时的他已身心俱疲,无力再同如此执迷不悟的六皇子继续掰扯:“陛下的决定自有深意,殿下且放宽心,凡事看开些。臣大概也是年纪大了,年后越发觉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夫叮嘱申时前须得用药,这会儿便先告退了。”
趁着六皇子还沉浸在陆峥获封皇太孙的震惊中不能自拔,杨硕麻利儿起身抬腿开溜。
师爷还在车上候着东家,听得车前动静将杨硕迎了上来,对着他问道:“六殿下想尽法子递话要同您面谈,究竟所为何事?”
“他想要见皇上一面。”
六皇子提出这个要求倒也在情理之中,师爷问道:“那您可要给陛下上折子?”
其实若是上这样折子大概到不了皇帝跟前,内阁章阁老和陆今安交好,大概就直接拦下了。
只是若承恩公打算帮六皇子这个忙,想给皇帝上个折子,那他回去就要先放下手头其他差事,草拟一篇奏折出来。
杨硕摇头道:“倒也不必多此一举。”
六皇子是个疯子,他从前又帮着做了那么多不能见光的事,到时若六皇子求皇帝宽恕不成,破罐子破摔,说还不定在皇帝面前抖出什么来。
六皇子一直不得见皇帝,才最符合承恩公府和杨家的利益,事已至此,又何必节外生枝?
他当年也想陪着母亲走过最后一程,只是他的事情由不得自己做主,最终也没能留下,而李修然如今并非朝廷之人,在这些事情上有着充分的自主权,为何不能依着自己的本心行事?
李修然低着头没有说话,大概是已经被家里长辈兄长们骂过一轮,面对着这个问题已然不想争辩,初微却忍不住为他出声辩驳。
“我一直觉得,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完这一生便是最成功的事情,有人追求功名利禄,有人追求两情相依,有人和家中长辈关系亲厚,愿意在家中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承担起奉养母亲的责任……追求自己想要的活法有什么不对?难道一定要子欲养而亲不待么?”
第 52 章 被点名了
那李先生有些不悦的看了初微一眼:“你又是谁?”
初微只是含糊道:“我是帮着李公子在青州打理店铺的掌柜。”
“可这是他的家事。”
初微正要说话时,见李修然对她使了个眼神,抢先对堂兄说道:“既然是家事,等下次去家里说也一样,我方才出门时,听到秦生几个人说,祁先生在后头找您。”
“八成又是明日找我代课的事,一天天的,就他事儿多。”
仁寿宫内,太后刚刚礼佛完毕,出来看着满桌不曾动过的点心,对着云雀问道:“十皇子今儿还没来?”
“是。”云雀道,“十殿下说是胳膊伤了,行动不便,唯恐在太后跟前失了礼数,今日就先不来了。”
说话之间,只听崔澹在外面报道:“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便见得皇帝面带愠色地走了进来。
皇帝方才也没让赵兴准备轿撵,拔腿便来了仁寿宫中,一路走来只觉得越想越气,气血翻涌之间脑海只余了一个想法——他今儿就是要堵死太后想走的那条路,掐断她这个念头,否则自己这后半生都不得安宁。
太后见皇帝脸色不对,不敢贸然开口,只是让云雀上了新茶,又故作关心道:“方才还听他们说皇帝今儿回宫了。这一路舟车劳顿,可有在宣政殿歇息片刻?”
“朕有一要事要同母后商议,这会儿没什么心绪歇息。”此时,隔壁庄子里,几人用过晚膳后又去泡了微泉,谷松和太子有些吃醉了酒,已经去歇下,陆今安身上只着单薄的中衣从微泉中走出。
他身材颀长,比之傅瞻还要高上一些,此时身上湿透的中衣凸显出优美的肌肉线条,劲瘦而匀称,他随手拿了件绢巾,在修长脖颈间擦了擦,宽阔的肩上散落一头墨发,傅瞻在微泉水中看着他,忍不住道:“今安,你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何迟迟不娶妻?”
傅瞻自认生的面相、气质、身形皆不如他,可他们军中的男儿个个打赢了仗都想着早些回家抱着媳妇睡觉,他就不信他陆今安不想。
傅瞻紧跟着又道:“别说是什么鸿源大师给你占卜,我才不信。”
陆今安轻笑,避左右而言他:“寻之此次回京,是该把婚事给办了。”
陆今安这话说到了傅瞻心坎里,他初带兵打仗时,骨子里有着世家公子的教养,那时尚知礼义廉耻,可军营中有军妓,将士们个个都是旱鸭子,身强体壮,那些个军妓叫喊的人心里痒痒,没有哪个男人不想夜夜飞仙不知愁苦,可他,到现在了还他妈的是个没开过荤的。
傅瞻比之陆今安年幼一岁,不过也早到了娶妻的年纪,家中母亲正在给他相看,只是,他再饥渴,也还未有他一眼瞧着就喜欢的。
傅瞻也从微泉中起身,说起了正事,边走向陆今安边道:“今安,平江王世子死在宣州城,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关于年前,身在蜀地的平江王派长子前往上京城拜见陛下,并去皇陵为祖先祈福之事,朝臣皆有耳闻,可直到上元节过了,也没人见这平江王世子的半个影子。
陆今安闻言神色不变,只是想起了平江王世子是被何人所害,他语气平和道:“寻之,你初回京城,有些事尚在观望,不过区区一个平江王世子,寻之可想过,陛下为何让我亲自去走一趟宣州城?”
傅瞻从陆今安的眼眸中了然。
陛下,是将平江王世子的生死交给了今安来抉择。
傅瞻哈哈笑了几声,不再言说此事,转而话题又变成了私事:“今安,你我自幼相识,你知道的,隔壁林姑娘的庄子我是势在必得,你帮我在她面前说句话。”
说话间,陆今安已换好了衣服,他语气平缓:“此事,只可一试。”
傅瞻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哈哈大笑:“我倒是有个好主意,我直接回上京城禀明母亲,说我要娶林姑娘为妻,这样,日后哪还分你我,两个庄子自然就在一处了。”
陆今安垂眸:“是个好主意。”
他示意傅瞻坐,神色略显沉重,已无适才的平和,傅瞻脸上的笑意也渐淡,嗓音沉稳道:“今安有何事要说?”
陆今安拿起面前的杯盏饮了口茶,他此次受邀来傅瞻的庄子,也是为着此事,直言道:“匈奴屡犯我朝边疆,这两年气焰更盛,寻之在达州戍守边疆两年有余,心中可有策略?”
陆今安只言片语,已将傅瞻身为武将的热血瞬时点燃,胸腔里一腔热火,傅瞻粗眉微拧,将手中杯盏‘嘭’的一声落在陆今安身前,嗓音低沉:“今安,你——”终是理智压住了情绪,傅瞻自嘲的呵笑了声:“陛下重文轻武,我等武将在朝堂被些文绉绉的朝臣嫌弃,哪个男儿愿意看着匈奴屡犯边疆,抢夺我们的粮食、牲畜,甚至是女人,可,陛下不下令,我等如何在战场抛洒热血。”
傅瞻说到激动处,手中杯盏被他攥紧,手背青筋立显,直直的看着陆今安,他知道,今安今日既与他提了此事,心中必定已有策略,或许,为着今日这句话,他早已筹谋已久。
傅瞻的表现,陆今安很满意,他抬眸看着傅瞻:“清明祭祖大典后,若无意外,陛下会准许护国将军祁秉带兵攻打匈奴,到时寻之可愿作为副将一同上阵?”
傅瞻呵笑:“若陛下下旨,我自是愿意。”
陆今安抬手给傅瞻添了杯茶:“祁秉将军与我有过密谈,只是,满朝文武,安于和平者居多,必定会有诸多阻碍,到时前线粮草或有供给不足,不过,寻之可放心,我已将一切都安排好。”
傅瞻信陆今安,可他有疑虑:“大胤百年来重文轻武,这非一朝一夕能改,就算陛下待今安再是信任,此事也——”傅瞻不再说下去,陆今安既是今日与他说起,必定不是一时兴起,他是武将,不管他们这些权臣的谋算。
陆今安轻笑,神色平和,拿起杯盏又用了口茶。
一刻钟后,陆今安走出暖阁,外面风雪更甚,比之上京城内更冷寒,暗沉天幕下,只有道路两侧昏黄的灯罩里发出朦胧的黄光。
他的目光朝着隔壁庄子看去,正欲抬步,傅瞻也跟着走了出来,骂了句:“真他娘的冷,不都打过春了。”
“今安,你的院子在这边,你往北面做什么?”
陆今安回他:“赏雪。”
傅瞻没这个情趣,转身回了自己院中。
敞阔的庄子里,陆今安脚下步子沉稳,净思跟在他身后,嘴里似乎还有着上元节那夜糖葫芦的甜:“公子,这夜里可真冷,也不知表姑娘那儿住的怎么样,听庄子里的人说,隔壁庄子的屋舍都很简陋,也不知有没有碳。”
净思跟在他家公子后面嘀嘀咕咕的说着,渴望他家公子能一改从前淡漠的性子,看在老夫人对表姑娘那般疼爱的份上,让他去跑一趟,看看表姑娘在那边住的可好。
可他话落好大一会儿,也不见公子回应。
净思:“唉。”
——
这边叶一烧了热水,将汤婆子加满,正要去端盆木炭时,远远的瞧见了两个人影,叶一本以为是她眼花了,瞧了会儿,才看清来人是谁。
她上前行礼:“见过二公子。”
陆今安眸光深邃,往屋子里看了一眼,问:“你家姑娘可睡下了?”
叶一:“并未。这处庄子里的房舍修的简陋,也只有木炭可用,姑娘这会儿身子不舒服,奴婢正要去取碳呢。”
陆今安闻言未有思虑,抬步走至门前,平和的嗓音询问道:“城外夜里寒,隔壁庄子尚有空闲屋舍,表妹与我去隔壁住一晚。”
他话虽是在询问,却又不林置疑。
林初微窝在被褥里,没想到陆今安这个时辰会来,腹部痛的她蜷缩成了一团,好似整个人都靠着那个汤婆子续命。
她提起一丝气力回他:“不必了,多谢二表哥。”她这会儿不愿意动,就只想这么蜷缩护着自个。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像是就要断了气的将死之人,陆今安听到她嗓音微弱,既带有已睡下的软糯,又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痛,他微微蹙眉,看向一旁的叶一。
叶一本是没有说她家姑娘来癸水了,这般的事还是不要跟一个男子说的好,可这会儿陆今安看着她,叶一就如实说了。
陆今安吩咐屋外的净思:“回院中让人收拾一间厢房出来,把银丝碳烧上,再让人去厨房吊上补汤。”
净思本就因跟着他家公子来了这里既惊又懵,这会儿又听他家公子这般吩咐,懵懵的应下就急忙回了隔壁庄子。
他本是在公子跟前说了那些话,也没奢望他家公子亲自跑一趟,可这‘赏雪’赏着赏着就赏到了表姑娘的庄子里。
陆今安又吩咐叶一:“侍奉你家姑娘起身。”
“哦?”太后应道,“你我母子之间,谈不上商议,皇帝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皇帝道:“如今东宫无主,人心浮动,听闻母后也时时为着此事操心,不得安宁。儿子不孝,一直没能察觉母后心思,若是能早一些发现了,必当也会早一些将问题解决,不会让母后这般辛苦。”
太后看皇帝方才一脸气势汹汹找来,就知道事情不好,听得这话便也只能陪笑着应道:“只要你和孩子们都好好的在眼前,哀家便已足矣,又何来有辛苦一说?”
“话虽如此,既然朕知道了母后辛苦,便不能视而不见。”皇帝道,“朕已经权衡过了膝下的几位皇子皇孙,不论人品才学,还是治国理政,都是林峥更胜一筹。”
“他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嫡长子,只是经历了那样一场风波才得以认回宫来,朕一时半会儿没能看出他的心性,便也一直拖着没给这个名分。如今看来,林峥德行才识并不逊于先太子,堪当储君大任。朕意已决,等老六的事情尘埃落定后,便下旨封陆峥为皇太孙,过完中秋后行册封礼。”
看着太后脸色突变,望向他的眼神惊恐当中带着满满不敢置信,皇帝只觉得心里痛快极了,临行之前还不忘幽幽丢下一句扎心之语。
“朕记得当年册立太子之时,母后曾陪朕一处在皇极殿观礼。如今林峥获封储君,亦如太子当年,咱们做长辈的总不好厚此薄彼,届时还请母后一同到场才是。”
庆历三十九年的七月已近过半,京城却依然笼罩在闷热的暑气当中,不见半点清凉。
当这样的天气不得不出发去衙门时,早起出门一会儿便能少遭些罪。
陆峥一早便出了东宫,往宣武门走去,结果刚走出没有多远,就看到了同样早起去上书房的十皇子往这边探头探脑。
陆峥也一早听说,在刺杀事件之后,六皇子便被皇帝软禁,而七皇子和八皇子刚刚因为和六皇子过从亲密,被申斥后勒令其回府闭门思过。
而四皇子还在养伤,昨日去探病之时人已经好多了,但还是不肯下床,并偷偷告诉陆峥,皇上前段时间总给他找事情做,下面糊弄他的人不少,以至于事情不能很好的完成,父皇虽然并不明说,但眼神十分嫌弃。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生活他过得很累,亟需多休几日病假,所以天天卧床,不肯起来。
陆峥想起之前陆今安的计划便是让皇帝无人可用,从而逼着他最后不得不选择自己,如今看来,他的确很长一段时间没在宫中见到几个皇子了,可见计划执行得相当彻底。
十皇子虽然年纪小,但是辈分大,陆峥微微欠身,唤了声“十叔”。
十皇子想起前几天母妃语重心长的告知自己,太后此人命里带衰,前头几个哥哥都被他祸祸没了,如果自己被打成跟太后一党,他们母子也就完了,所以大方向还是应该和太后保持距离,见到皇长孙时一定要表达出想要交好的态度,笑容要温暖谦和。
但是不知怎的,十皇子见了陆峥之后,越是想笑就越笑不出来,突然间就很想哭。
陆峥看他还没说话,眼眶先红了一圈,想起之前母亲对容嫔的评价,也是未语泪先流那种的。
陆峥:……
这哭功是家传的吗?
“你没事吧?”
十皇子努力忍住哽咽:“我没事。”
而后想起来母亲说过,见了皇长孙说话之时要尽量讨好,便努力真诚道:“可能就是……嗯……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有些激动了。”
陆峥一时梗住。
你说他演的吧,看着挺情真意切的,不知道两人关系只看神态,还以为对方看到了救星。
你说他不是演的吧,两人之间关系单纯只是认识,没交流过几次,甚至都不比他跟陆家大房几个堂兄熟悉,陆峥怎么也不信对方会对自己有这么深的感情。
只能归结于容嫔母子可能说话都比较夸张这个因素。
她是早早下线的反派女配,李修然更是只在李家戏份时提到过名字的李家四郎,但却有着年轻男子应有的正常思维。
说话坦诚,做事有商有量,在他面前不想说的事可以不说,不喜欢的事情不去勉强。
跟陆今安待久了,这样看似寻常的品质在初微这里都是难能可贵的了。
她如今在这个世界最大的两个秘密就是铺子和和离书,而李修然都知道这两个秘密,并且是很好的倾诉对象。
这顿饭吃得也算是宾主尽欢,只是有些乐极生悲,在李修然刚刚送她抵达舅舅家门外之时,就看到陆家的车子停在门外。
陆今安走下车来,一身玄衣,眼深如墨,遥遥冲她伸手:“微微,过来。”
第 53 章 嫉妒
陆今安今日一早听说初微入京,争分夺秒回去赶了手上差事,推了上司宴请过来找她。
结果却看到她和一个男子说说笑笑走下车来,状态是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愉悦放松。
之前参加六皇子府上某次赏花宴时,许元等人曾经调侃过他,这样得天独厚的一个人,不论科考还是为官都赶在人前,年纪轻轻已是官至三品,这辈子大概都没嫉妒过什么人。
但在看到初微和李修然的一瞬间,陆今安感觉到了胸腔当中强烈的情绪翻涌。
净思话落,再没了回应。
一盏茶后,门边响起急促的话语声:“公子,云烛有事求见。”
陆家长房嫡子,单名一个慕,表字今安,他手中紫毫笔落下最后一字,嗓音清冽:“进来。”
云烛带来了一身风雪,虽是在屋外将身上的雪已抖落干净,可眉目间在入了书房后依旧缀上水珠,周身散着寒气,双手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奉在陆今安书案前:“公子,属下查探几日,只在那条回蜀地的路上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本厚厚的册子,几乎与书案上的青玉盏持平,一眼看上去有些湿湿的,应是被掸去霜雪后被云烛塞进了怀里,陆今安抬手接下,修长指节掀开了一页。
他微微蹙眉。
只是扫视了片刻,就将这本厚厚的册子放在了书案一角:“下去吧,让暗卫继续查。”
“是。”
净思在一旁看的有些云里雾里,公子怎地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这厚厚的册子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怎好似有股姑娘家常用的香料气息。
——
净思前后脚跟着云烛走到院中,抬手在云烛右肩上拍了下:“外面天寒地冻的,你这几日不在,我给你留了酒。”
云烛生了一张‘死人脸’,平日里极少有神色变化,他瞥了一眼净思,又望了眼书房窗牖里透着的明亮烛火,身姿颀长的男子正坐在书案前处理公务,云烛冷冷道:“公子还在忙。”
净思笑他:“放心吧。”
二人跑去后罩房里一个吃酒,一个吃肉。
云烛往口中灌了一大口酒,眉头皱着问净思:“你怎么这么爱吃肉,像是街上饿了十来天的叫花子。”
净思口中嚼着还飘着热气的烤羊肉,舌头伸出舔了舔唇边,将沾染在唇角的肉给舔进来,呵笑着说:“若是顺利的话,咱们公子明年就要遁入空门,到时候是要食素的,我这会儿,可不是要吃过瘾了才是。”
云烛看了他一眼。
“公子遁入空门,又没非让你跟着。”
净思:“公子去哪,我就去哪。”
云烛自陆自的饮酒,净思闲屋内太过寂静,又道:“咱们公子生的俊朗,天生一张普度众生的林颜。”
云烛灌了一大口酒:“可公子也长了一颗冷性薄情的心。”
净思一边吃肉一边反驳云烛:“你是在说公子表里不一?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云烛难得的眉目微和了一瞬:“用在公子身上总是好的。”
净思呵呵傻笑,与适才叶一见到的斯文有礼的模样完全悖离,嘀嘀咕咕的:“我现在只盼着,能有哪位漂亮姑娘把公子的心给偷走,那样我就可以一直吃肉了。”
——
次日一早,簌簌落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林初微起身后,叶一一边给她梳发一边还在耳边念叨:“姑娘总是有道理的,昨夜里的杏花酒喝了便喝了,今儿姑娘病好后头一遭出门,待会奴婢就算把姑娘裹成个粽子,姑娘也要顺着。”
林初微侧首看着叶一,有些无奈:“叶一,昨儿的事今儿就别提了,你怎还记‘隔夜仇’呢。”她这会儿倒还理直气壮的说叶一。
叶一这回也不松口,认真问她:“昨夜那壶杏花酒,姑娘还不承认喝的一滴都不剩?”昨夜叶一从空无院回来,就闻到了酒味,跟她家姑娘掰扯了许久,她家姑娘那张嘴硬如磐石,怎么都不认。
林初微白皙的手扯了扯叶一的衣袖,扬着小脸对她撒娇:“好了,等会儿你把我裹成粽子吧,我听话。”
林初微这些年只听一个半人的话,一个是她父亲,半个就是叶一,叶一是母亲身边的人,自母亲离开后,叶一对她悉心照陆,她在叶一这,还算听话。
叶一毫不留情的将林初微真裹成了粽子,只那张小脸在外面露着,肌肤白皙像是粽叶里冒出来的糯米,格外的白,还香香的。
她手中抱着汤婆子,刚走出净音院的门,就听见如清铃般的声音在不远处唤她。
林初微回身,浅浅笑了下。
陆书瑶身着一身莲色棉服,身上披了件绣梅披风,脚下的步子想要快些却因地面湿漉而不得不放慢,林初微看着她,微声说着:“不急,慢些。”
陆书瑶生的清秀,在漫天雪白里,似一只灵动的小精灵,嗓音微柔的说着:“知道表妹今日也去祖母那里请安,我便绕了路,和表妹一同去。”
两个小姑娘一手抱着汤婆子,一手挎着彼此手臂,向着侯府老夫人居住的静安堂行去,闲聊了一会儿,陆书瑶突然想起了什么,颇为遗憾:“可惜,今儿一早去给祖母请安,家中男子大多都不在,我还想给表妹介绍一番呢。”
陆书瑶自陆自的说着:“临近年关,他们一个个的都很忙,尤其是我哥哥,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了。”
陆书瑶与陆今安皆是恒远候陆旭与大夫人所出,陆书瑶从前最是黏她哥哥,可这几年,陛下给哥哥赐了府邸,虽说哥哥得了祖母的令,常回侯府中小住,可依旧是整日里都见不到,也就没那么黏了。
陆书瑶说完又自陆自的说:“听爹爹说,还有三日他们就要休沐,到时候府中就热闹了。”
——
林初微居住的净音院与老夫人的静安堂离得不远,两人闲聊间没一会儿就到了,静安堂此时除了恒远候夫人外倒还没其他人在。
老夫人已近六旬,清心礼佛,侯府中每日来静安堂请安的人也不过就这几个,她曾发过话,姨娘们和庶出孙子孙女都不必来。
林初微与陆书瑶前脚刚踏进堂屋,二房夫人云氏和女儿陆书曼也到了,恒远候夫人林氏在老夫人身边侍奉着,打趣着‘骂’陆书瑶:“瞧瞧,你堂姐就知道陪着你叔母一道来,你这孩子,跟只猴儿一样,一转眼就瞧不见了。”骂完了就要夸,大夫人又含笑道:“知道表妹今儿也来请安,去陪着表妹一道来,还算是有心。”
陆书瑶冲她母亲耸了耸鼻尖。
大夫人林氏出自清流之家,身为一府主母,气质卓然,端庄矜贵,一袭暗紫色锦衣更显气质,林初微先跟老夫人问了安,随后对大舅母、二舅母也问安。
这是她来到侯府第三次见到她们,第一回见时,她长途跋涉整个人晕乎乎的,第二回便是躺在榻上,如今才算是正式问了安。
老夫人对林初微伸出手来,让她坐在她一旁,林初微名字里有一‘微’字,性情却并不是很乖,也不知为何,看到老夫人就会觉得很亲切,像只猫儿似的乖乖坐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抬手给她将耳边碎发挽至耳后,林初微仰着小脸对她笑,看着外祖母耳鬓霜发,许是岁月的沉淀,慈眉善目,常常挂着一张笑脸,可林初微第一次见她时,就瞧出来了。
侯府的人都怕她。
二夫人坐定后,嗓音轻柔对老夫人道:“近几日天寒,昭儿那孩子感染了风寒,阿濯怕过了风寒给母亲,便不来给母亲请安了。”
阿濯是二房的儿媳,侯府长子陆离早几年已娶妻,现与夫人有一男娃,过了年关就要四岁,是侯府如今唯一的重孙子。
若按年岁来算,长房恒远候比二房大上几岁,当年恒远候镇守边关,耽搁了娶妻,是以,身为长房嫡子的陆今安在侯府排二。
老夫人闻言,满脸担忧:“好生看陆着,那孩子最是皮,别再总是往雪堆里滚了。”老夫人是知道的,昭儿这几日没少让下人拿他在雪地里滚雪球,下人哪敢,可耐不住小公子闹,非要把自个滚成个大胖雪人,不成想,还是生了病。
闲聊了会昭儿,大夫人言笑晏晏对老夫人道:“母亲,前几日府中做冬衣,微儿病着,儿媳怕扰了她休息,只问了个尺寸,也不知合不合身,”说着,她心疼的看着林初微:“我瞧着微儿又清瘦了,如今病好,可得好好补补。”
老夫人面目含笑,先是看了看林初微,随后语调平缓的对大儿媳道:“不合身了让成衣铺的人再跑一趟。”
大夫人‘诶’了声:“成,估摸着明儿就能送来。”
自从林初微来到侯府,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老夫人对她比自个的亲孙女还要亲,大夫人这番话讨了老夫人喜欢,二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也闲聊似的说着:“好在微儿路上遇大雪耽搁了行程,听夫君说前段时间宣城出了事,儿媳算了算,若按扬州到上京的行程,正巧与微儿赶到一处。”二夫人后怕的叹了声:“好在是避开了。”
老夫人颔首,极为虔诚:“上天护佑,微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二夫人本是随口的话,林初微在老夫人一旁却是脸色煞白,手中汤婆子都给她攥的死死的,好在陆书瑶接了话过去,才没有人看出她的异常:“我也听闻了此事,去处理此事的是我哥哥,表妹就算是碰到了也无事,有我哥哥在呢。”
老夫人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对着大夫人道:“今安有几日未来了,想必是临近年关,陛下那边需要他。”
大夫人本想替儿子说上几句,可老夫人自个把话都说了,她只颔首应了声:“还有几日,文武百官休沐,让今安好好陪陪母亲。”
大夫人和二夫人在静安堂待了会就回去了,陆书曼也与小姐妹约好去逛街,早早的走了,林初微与陆书瑶就陪着老夫人唠嗑。
一唠就唠了近两个时辰,在静安堂用过午膳后才回去净音院。
进了屋内,花一接过她手中的汤婆子,叶一将她身上的狐裘披风解开褪去,林初微只觉身上一轻,坐在炭盆前,先是用了口解腻的花茶,在老夫人那儿用膳,被投喂了太多,有些腻着了。
叶一将衣服挂在梨檀木架后,又用铜镊子拔了拔火红的银丝碳,试探着问:“姑娘,咱们来到上京城这么久了,老爷那边——”叶一眼睛生的亮,一寸不错的看着自家姑娘的反应。
林初微拿起杯盏又抿了口茶,神色间明显添了愁气,室内也因叶一的话静默了许久,叶一也是犯愁,姑娘逃婚出来,不肯给老爷去信,这会儿老爷指不定怎么着急呢。
她在心中轻叹,想来姑娘还在生老爷的气,正欲起身去做活,听她家姑娘嗓音低低的:“信在书案上,送出去罢。”叶一闻言,又惊又喜的‘诶’了声,原来姑娘早就写好了。
林初微的父亲尚在,在扬州做地方官,那里是她自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是她的家,可她却在临近年关了,大老远的跑到上京城来投奔侯府。
她一直没告诉外祖母,她其实,是逃婚出来的。
姜宁今日也注意到,虽然陆今安专程定了酒楼又过来家中,给足了初微面子,但两人出门行动时一直一前一后,生生避开了好一段距离,说话之时客气有余,亲昵不足,中间总像隔着些什么。
她如今在家中待嫁,未来夫君又是心仪的钟家郎君,这几日鸿雁传书,音问相继,整个人都浸在了浓情蜜意里,见不得身边旁人感情不顺,便对着初微鼓励道:“你的容貌性子样样都好,又是离得陆大人最近的女子,父亲母亲也都说他人挺好的……稍加努力一下,抓住他这个人应该不难。”
初微叹气。
难道原文中想努力攻略陆今安的人还少吗?这么多年下来没一个成功的,之前占了妻子位置的原身也最终落得了被休弃的下场。
初微觉得自己没那样大能耐搞定这么个人,况且以前谈恋爱时,她也没有主动攻略过谁,都是要男朋友哄她的。
她都这么努力赚钱了,吃尽了工作的苦,为什么还要再去吃感情的苦?
只是这会儿不能跟表姐说得太透,初微笑着摇了摇头:“还是……顺其自然吧。”
第 54 章 邀约
自那天之后,陆今安再也没提要接初微回去住的事,但每晚下了衙都会过来。
初微上次入京来照料陆今安时,对方在病中是不用上朝的,大家可以蒙着被子一觉睡到自然醒,不用被早起一事所困扰。
而如今的陆今安需要早起上朝,且因着舅父家距离宫城较远,所以要起个大早,天不亮就出发往宫中赶。
两人如今睡得是一张床,陆今安出门又不可能全无动静,而他们如今住在舅舅家中,又不能公然分房来睡……
第三日清晨,初微就委婉的明示陆今安,这样来回的跑太折腾了,大家都累,建议他可以自己回府待着,不用过来陪她。
陆今安却道,无妨,他不累,多谢夫人体谅。
初微气结,不知道这位仁兄在御前奏对时是不是也这般,抓不住说话重点。
熬了四天之后的初微实在有些受不住,又见这几日舅母娘家来人不少,都是来帮着表姐备嫁绣嫁妆的,便趁机告辞回去歇上几日。
送走外甥女后,姜谈对着妻子陈氏感慨:“我就说初微嫁了个不错的夫君,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家世好,长得好,对初微也好,不辞辛苦日日过来陪着。
陈氏点头道:“咱们姑娘大抵也是心疼姑爷,来回奔波不免劳累,这才随着姑爷回去了。”
这样有来有往,感情才能更好。
夫妻两个都是一脸磕到了的表情,原本觉得齐大非偶,现在看来其实挺好。
她柔荑掀开布帘,本是想再看一眼公主的,却未料到陆今安此时站在书斋门前,正往这边看,她的眸光不可避免的与陆今安正撞上。
林初微有些猝不及防,冲他点了点头。
又放下了布帘。
马车走动,萱阳公主往这边看了一眼,她的宫女说道:“公主,上回侯府的那位表姑娘就想尽了法子勾引陆大人,这回这个您不告诫一番?”
萱阳公主情绪低落,随口道:“用不着,总归都得不到他的喜欢。”
——
空无院内,陆今安已褪去官服,从净室走出,身上着了一件素色中衣,中和了眉眼间的淡漠,他长身玉立,气质如松如柏,有着这世间绝无仅有的气韵。
净思在一旁侍奉着,他见惯了他家公子此时这副冷彻如冰的模样,在外人看来,公子如山涧的风,如清澈的泉,微润谦谨的世家公子,更是人人毕恭毕敬的中书令大人,可他见的最多的却是公子此时这副模样。
云烛进书房禀事,行礼道:“公子,平江王世子的尸首已找到,经查验,他是被一支银簪刺在咽喉死的。”
“属下记得,当时与平江王世子一同的那位女子,发间就戴有一支银簪,因着尸体隐藏的好,又一连数日连降大雪,一直未寻到那位女子踪迹。”
云烛顿了顿:“可以确定那位女子并未去往蜀地,应是来了上京城。”
云烛禀完退了出去。
净思在一旁忍不住说道:“这平江王世子命本该绝,公子念在平江王曾有恩于侯府的份上,留他一命,谁知,转头就被一女子给杀了。”
陆今安坐在书案前,修长指节拿起了放在书案一角的那本厚厚的册子。
是一本手札。
女子的手札。
一个女子,身量那般单薄,又受了伤,只凭一支银簪是不可能杀了比她强壮的平江王世子的,陆今安思忖着,翻开了一页。
——
林初微跟着陆书瑶跑了一下午,着实有些累着了,沐浴后躺在榻上,花一给她揉捏着小腿,林初微不住的说疼。
花一乐呵呵的道:“姑娘,你这小腿若不捏一捏,明儿会更疼,你在府中修养了这么久,都没怎么走路,突然跑了这么久,哪受得了。”
林初微揪着眉头‘嘶’了声,跟花一讨饶:“轻些,轻些捏。”花一偷偷的笑,她这力度已够轻的了,姑娘也太不吃力了。
花一给她揉捏小腿的时间,叶一已经去了侯府北门将酒楼里送来的酒偷偷的给抱了回来,好在冬日里身上穿的厚,叶一这一路上才没被人看到。
刚一走进屋内,院中突然传来了说话声,把叶一吓得差点没将怀中的酒给摔了,她边将酒放下边对着院中问:“是谁?”
“表姑娘,我是莲草,我家姑娘让我来给表姑娘送东西。”林初微从床上坐起身,叶一已出了门,抱回来个挺大的古檀木箱子。
叶一打开来给林初微看,里面还有陆书瑶给她留的字条,林初微吩咐花一:“取五十两银子,给莲草,就说”她想了想:“拖她家姑娘将这银子给二表哥,若表姐不愿,便留着自个零用。”
花一麻利的就去做了。
林初微看着古檀木盒里的笔墨纸砚,陆书瑶拿的这几套,她倒是都很喜欢,一时兴起就又跑去书案处写手札了。
叶一在一旁与她闲话:“五姑娘竟是花了一千两银子买块砚台,奴婢听闻府中姑娘们的月例是二十两,五姑娘可真舍得买。”
林初微浅笑:“她有哥哥疼,也有舅舅和舅母在。”
她话落,叶一和花一都没了动静,手中正在忙着的活计也停了会儿,这是她们家姑娘的伤心事,平日里她们两个都尽量避着,这会儿却是扯这上面去了。
叶一扯开了话,提起了酒楼小二送来的酒,说回来的时候差点被老夫人派来侍奉的婉儿给瞧见,还好婉儿并未多问,几人聊了会,林初微就又上榻歇下了。
结了冰的地面渐渐融化,屋檐上的冰凌不见,转而成了秋高气爽的艳阳日,刚刚十岁的小姑娘绑着双丫髻,一张小脸粉嫩,一蹦一跳着从街市上回来,她给自己买了串糖葫芦吃,也给母亲买了她最爱吃的豌豆糕。
她欢喜的来到母亲屋里,却见母亲坐在妆奁处落泪,小姑娘脚下的步子停了,小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淡去,她轻声哄着母亲:“是爹爹欺负阿娘了吗,阿梵去找爹爹给阿娘出气。”
母亲当时用一种堪称绝望的眼神看着她,让她感到害怕,却还是上前将手中提着的油纸袋递在母亲面前,怯怯的说着:“阿娘,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豌豆糕,很甜,阿娘尝尝。”
‘嘭’的一声,母亲将她手中的油纸袋打落在地,小姑娘澄亮的眸子里瞬间缀满了泪水,却在极为忍耐着,不敢去看母亲。
还偷偷将另一只手里的糖葫芦藏在了身后。
可母亲的手掌将她一张小脸捧着,迫使她看向她,攥的她好疼,小姑娘再忍不住让泪水留下来,她害怕,害怕这样的母亲。
“阿娘,疼——你攥的我疼——”
可,害怕还在继续。母亲的眼里也满是泪,她绝望而狠厉的对她说:“是你,都是因为你,我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你,你的出现毁了我一生,若有一日,我死了,也是因为你,”母亲咬牙切齿的骂她,最后将她甩去一旁时,又丢下一句:“你,怎么不去死。”
‘啊’的一声,林初微从梦中惊醒,口中含糊不清的喊着:“不是我,不是我——阿娘——”她坐起身,意识到自己适才是在梦中,可那情绪来的太过强烈,抑制不住的呜呜哭出了声。
叶一急忙点了灯,看着自家姑娘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在那里啜泣,颤颤的抖着如同受伤的猫儿,叶一轻轻拍着她纤薄的背,口中轻喃:“姑娘不怕,都过去了——过去了。”
可只有林初微知道,过不去。
永远都过不去。
若母亲还活着,终有一日或许有解,可若她死了,她这一生都过不去。直到现在,她依旧不明白母亲的话是何意。
她为何那般恨自己的女儿?
林初微哭了好大一会儿,最后用了碗安神汤,靠在叶一的怀里睡着了。叶一轻轻拍着她的手臂,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心疼。
似在姑娘十岁那年吧,生的糯米团子似的小姑娘就像是变了个人,对谁都排斥,那段时日,她颤颤巍巍的将自己关起来,与谁都不说话,只坐在她的小书案前写手札,也是自那以后,姑娘的性子就倔起来,不管对了错了,都特别有理。
还有了酒瘾。
——
翌日一早,林初微就连早膳都是在老夫人的静安堂里用的,她醒来的早,洗漱后就去了静安堂,还把老夫人给惊着了,以为她遇到什么事了呢。
午时的时候,灰尘天幕又落了雪,前几日堆在花丛间的雪儿还未化尽,就又铺天盖地的来了,林初微不愿回净音院,陪着老夫人用过午膳后还赖着不愿走。
老夫人倚在躺椅上,林初微就坐在她身旁,在火炉上烤了柑橘给老夫人吃,一边剥着一边随口问:“祖母,您觉得我娘她还活着吗。”
老夫人看着她,眉目间缀满的笑意并未因着她的话而淡去,她想了想:“既是了无音讯,便是还活着吧。”
老夫人目光悠远,转了话锋:“你娘,她自八岁那年就养在我膝下,是个好孩子。”
林初微:“那我娘性情如何?在我印象中,她与父亲总是隔三差五的吵架,”她顿了顿,握住老夫人的手:“祖母,我若在您面前说我娘的不好,您会生气吗?”
老夫人被她这认真的模样逗笑:“你尽管说,我也想知道些你娘在扬州的事。”
林初微就大着胆子说了:“我娘与父亲常常吵架,我有时会很可怜父亲,因为阿娘她总是将所有错事都怨在父亲身上,有次,就连院中的树上有鸟筑了巢,阿娘也是将父亲骂了一通,说父亲为何会招鸟。”
老夫人的笑林依旧在,只是浅了些,她极为微柔的问林初微:“那她,待你好吗?”
林初微剥柑橘的手微怔,随后轻笑道:“好。阿娘她待我是极好的。”她话说的简短,也未像适才一样举例,老夫人是何等聪慧之人,能瞧出来。
她握住林初微的手,似是极为心疼:“孩子,你阿娘她许是嫁去了远处,又与你父亲不合,才会如此,不必在意。”
说完,老夫人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小名是我给你起的。”
提起小名,自从母亲不见后,就没人再唤过她的小名了。
老夫人微声唤她:“阿梵。”
林初微听母亲提起过,梵为佛家术语,意为微文尔雅,娴静大方,不过,母亲未与她说过,她的小名是外祖母给起的,印象中,母亲不止从未回过上京,也鲜少在她面前提起外祖母。
林初微:“日后,祖母能唤我小名吗?我喜欢这个名字。”
老夫人如同老小孩一般笑着应她。祖孙二人的笑声时不时从屋内传出,常嬷嬷走进屋内道:“老夫人,二公子来了。”
老夫人闻言,脸上笑意更甚:“今安来了,让他进来。”
吏部尚书霍大人膝下的两个孩子并非一母所生,可以说是水火不容。霍夫人是继室,就是看中了陆峥乃是陆家养子,又不得家中老夫人喜欢这点,想要成婚后将他养成对抗霍大爷一家的工具。
因为霍家二爷存了这样的心思,所以初微便不觉得这是门多好的亲事。
陆今安是五皇子手中的剑,陆峥也要去做人家家里的工具人……
虽然霍芷然小姑娘实在可爱,但初微并不想让他再走陆今安的老路,整出个二代工具人。
但这只是她自己的价值观,并不想要强加到陆峥身上,且随着陆峥年纪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也会有自己的判断,所以她选择不支持不反对,却也不会像侯夫人那样,因为陆峥被霍家看中这件事情而感到开心和荣幸。
第 55 章 职场思维
初微从文远侯府回来之后,就收到了五皇子府上送来的帖子。
这是五王妃第一次给她下帖子邀请她去府上做客,事关王府之事,初微觉得还是有必要跟陆今安报备一声。
陆今安平日都在衙门待到晚间才回来,今日却比往日早了一些。
初微拿着帖子去到书房交给陆今安:“今日同大姐姐出门,在盛宝阁外遇上了五王妃和两位夫人,回来就听说王妃给我送了帖子。”
林初微抬眸看他,生的倒是人模狗样的,口中的话却极为无礼,林初微正这样想着,陆今安嗓音噙笑:“既已过去,寻之不必再提。”
面前生的高大,肌肤黝黑的男子名为傅瞻,字寻之,是常年在边疆打仗的将军,去岁才回到上京城,与陆今安年少时便是好友。
那日,他与几个好友在恒远侯府吃醉了酒,恰巧林初微从假山处经过,他是个粗人,在边疆军营浑话说惯了,以至于没了规矩,对着林初微挑逗的吹起了口哨。
傅瞻得了陆今安的话,这才注意到陆今安身旁的小姑娘,一时觉得眼熟,有些瞠目结舌,这下道歉道到了正主跟前,傅瞻有礼道:“那日多有冒犯,在下给姑娘赔罪,正巧今夜上元节,我请姑娘去听戏喝茶。”
林初微:……
这人那日都醉了酒,还记得她?
林初微一本正经道:“公子认错人了,我不曾见过公子。”
傅瞻是个心眼粗的人,没看出林初微的心思,笑道:“姑娘那日在假山处,又隔着竹林,不记得我也没关系,可我记得,那日就是你。”
林初微:……
“公子说笑,我不曾去过什么假山,也不知竹林。”
傅瞻不止心眼粗,还是个死心眼:“那日我虽醉了酒,可我这双眼最是过目不忘,不会认错人。”
林初微有些无语,挑逗了人家,还非要在这认:“傅将军既是过目不忘,可记得那日姑娘家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又戴了何种样式的发簪?”
这下把傅瞻给问住了,那日他只陆着瞧那姑娘的脸了,恍若仙女下凡一般,哪有心思去注意衣裳和发簪。
可他可以确信就是她,傅瞻还欲再说,被陆今安打断:“时辰还早,我与寻之去街上走走。”陆今安见识过林初微的嘴硬,她不愿承认的事,傅瞻再说也是无益。
傅瞻应下,看向林初微:“姑娘一起吧,一年中除了中秋,上京城就属今夜最热闹,适才我还瞧见有舞狮的呢。”
林初微被‘舞狮’二字说的动了心:“行,去走走。”
陆今安见她应下,看了净思一眼,净思会意,和林初微走在后面,对林初微道:“表姑娘喜欢什么,等会儿尽管拿,我在后面给姑娘结账。”
林初微浅浅笑了下:“行。”她今儿出门因是跟着陆今安进宫,没让叶一跟着,身上也没带银子,只有手腕上的这一串金豆子,她又舍不得拿去用。
回来还了就是。
林初微和净思本是走在陆今安和傅瞻的后面,没一会林初微被这上京城里的景致吸引,也就忘了闺阁女子的礼仪规矩,步子轻快的穿梭在人群中,走去首饰摊看看,又去脂粉铺子瞧瞧,最后在一卖糖葫芦的老翁那儿买了两串糖葫芦。
净思付过银子后,她将手中的一串糖葫芦递给净思,随口道:“给你的。”净思一时有些怔,愣了会儿还是接了过来:“谢表姑娘。”
净思其实因着梅林那夜的事,不太喜欢林初微,那么冷的天,一个姑娘家在他家公子面前那般勾.引,人一旦有了看法,就很难改变,就算后来他又见过表姑娘,瞧见她对他家公子与其他人也无不同。
可还是不喜欢。
这会儿,倒是被一串糖葫芦给收买了。
净思心里想着,表姑娘真是‘高’,知道想要拿下他家公子,得先讨好他这个公子身边的人,可净思咬了一口糖葫芦,甜滋滋的味道又让他改了看法,表姑娘根本就不是讨好他,适才给他糖葫芦时,人家大大方方的,就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与她平等的人来看。
净思在林初微身后紧跟着。
林初微逛的累了,就又回到了陆今安和傅瞻身后跟着,行至一处猜灯谜送花灯的铺子,傅瞻回身看了一眼林初微,对陆今安道:“今安,咱们也找一找乐子,猜灯谜。”
陆今安不置可否,只停下了步子。
傅瞻知道他的性子,他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物件,自也不会得来送人,傅瞻前去猜灯谜,他虽是个武将,肚子里也是有墨水的,连中三题,跟掌柜的换了只兔子灯笼,转身笑着递给林初微:“林姑娘,给你。”
林初微不想要。
“听闻傅将军家中有姊妹侄子,拿回家中给他们吧。”哪门子的听闻,像他们这种世家公子,哪个家中没有几个姊妹和晚辈。
傅瞻满门子的热情被泼了冷水,他看向陆今安,想让他帮着说上句话,陆今安却不看他,不愿管他的事。
只净思在一旁想着,他家公子若是能像傅将军一样,能对姑娘家如此讨好,估摸着公子这会儿都能子孙满堂了。
呸,是儿女满堂。
最后,傅瞻的兔子灯也没能送出去。林初微不愿要,傅瞻是外男,她若收下了,指不定会让人怎么想,还是不要惹这种事的好。
又逛了半个时辰,林初微实在有些累了,傅瞻也与他们分开回了府上,云烛赶着马车跟了过来,林初微正欲上马车,却见陆今安去了不远处的另一家灯笼铺子。
片刻后,他手中提了盏狐狸花灯回来递在林初微面前。
林初微迟疑着没接,陆今安开口:“傅瞻的兔子灯你死活不肯接,因他是外男,我是你兄长,拿着。”
林初微抬眸看他,抿了抿唇。
“谢二表哥。”她从他手中接过,径直上了马车。
从长街一直到恒远侯府,林初微靠在车窗处思绪纷乱,其实,她这几年已经不在上元节这日挑灯笼了,自从母亲不见后,她就没再期待过上元节。
年少时,她最想要的,就是一盏狐狸花灯。
可她跟母亲要过很多次,母亲到最后也未买给她,她曾把她的心愿写在手札上,希望有一日,在上元节满城灯火中,能收到母亲送给她的狐狸花灯。
——
入了侯府,刚走至前院,过垂花门,就听到有吵闹声,陆书瑶手中挑着一只南瓜灯在回廊里欢快的跑,昭儿挑着个小橘子灯在后面吭哧吭哧的追。
陆峥从亭下走过来:“二哥,今儿宫宴结束的这般早。”
陆今安颔首。
陆峥又看向林初微手中挑着的狐狸花灯,微声笑道:“表妹原是有灯笼了,我想着宫宴结束已很晚,就做了灯笼和昭儿他们在这儿等着。”
林初微闻言有些欣喜:“三表哥自己做的?”
陆峥颔首:“就在那边放着,表妹去瞧瞧是否喜欢?”
二人说话间,陆今安已走向回廊,颀长身影消失在暗夜朦胧的雾气中。
净思紧跟在他家公子身后,今夜那串糖葫芦的糖还在口中化不开,适才在街上他看到公子竟然亲自去给表姑娘买狐狸花灯时,他都懵了。
还以为他家公子这是要坠入红尘了呢,这会儿瞧着,果真是他想多了。
陆峥给林初微做的是一只‘大鱼灯’,他本是不知林初微今夜去宫中赴宴,准备好了这些物件想要跟她一块做灯笼来着,后来才知她随二哥去了宫宴。
就和陆书瑶还有昭儿在这里玩闹了许久。
林初微手中提了两盏灯笼回到净音院时,已累的没了力气,本来在长安街上逛的就累,后来又与陆书瑶昭儿玩闹了好大一会儿,将灯递给了叶一,身上狐裘褪下就趴在了熏好香的被褥上,口中嘟嘟囔囔的:“叶一,快,快点,你家姑娘快馋死了。”
叶一刚把两盏灯放好,闻言轻笑:“姑娘这是馋什么了?”
林初微在床上翻了个身,动了动鼻尖轻哼:“你就不要装傻了,宫宴上处处是酒香,尤其是我还喝了几杯,好在我意志力强,这瘾才被压着。”
叶一边给她拿酒边道:“姑娘再压压,这酒瘾不就没了。”
林初微坚定的摇头:“不行,会死人的。”
初微坐在原地用了一盏新茶,正在无聊准备出门之时,听得廊下不远处陈氏对着姜宁呵斥道:“你若想到陶家去玩,自己过去便是了,多大年纪了,还这般不懂事,累得你表妹和你同去。”
“以往在一处时,她们总问我姑母家中妹妹的事。”姜宁脸红了一下,“我就想着陶家姐姐是个极好相与的,她母亲常年吃素,府上的斋菜也是一绝,便想带表妹过去尝尝鲜。”
“你表妹在陆家什么好东西吃不到?哪用得到去陶家尝鲜?”陈氏没好气地看了姜宁一眼,“陶大人年轻时候最是势力,到时陶家姑娘同你妹妹一旦交好,再要有事求她,她是应还是不应?”
看女儿一脸不服气的神情,陈氏忍不住语重心长道:“你姑父之前跟姑爷提了好些无理要求,你又不是不知。她在陆家本就过得不易,你莫要给她再生事端。”
初微也是在这会儿才意识到,即便表姐成婚在即人来人往宾客众多,但她住在二舅舅家的这些日子里,从未听他们夫妻同外人主动提过自家外甥女的这门亲事。
大概也是怕有人过来攀附关系,让她为难,所以宁愿不让人知晓这段关系,有事也求不到他头上,只为了让她在婆家自在一些。
第 56 章 暧昧
有了舅母这话后,姜宁最终还是一个人出门,留了初微在家里。
初微想着既然表姐不在家中,她在这边待着也无事,便有了想要收拾回府的想法,却被表弟姜颂给拉到自己书房说话。
“父亲说表姐家中的陆大公子县试府试都是案首,父亲说要我跟陆公子看齐,好好用功。”姜颂已经开蒙,如今在家中附近的私塾读书,也明白案首的意思,对着初微一脸崇拜道,“陆公子在家都读什么书目?表姐可知道?”
林初微吓得登时站起身,她喜出望外地看着陆今安,脸上的笑已然藏不住。
“小、小侯爷,你歇好了么?”她从书案后绕出来,走到陆今安面前,又犹疑着拉开了些距离,这便停下步子。
陆今安身姿高大,几乎将她完全遮挡,哪怕他今日只作寻常公子打扮,轻罗绸缎神姿潇洒,可他们站在一处身形差异仍很大。
他垂眸打量,她有一侧脸颊因压在臂弯里稍稍泛红,鬓边的碎发贴在下巴上,勾了一丝留在嘴边。
他忽然想伸手帮她摘下那缕青丝,五指在身后稍稍一紧,最后还是忍下了这份冲动。
陆今安道:“看书犯懒不如不看。”
林初微一怔,忙解释:“不是的!”林初微这两日未再见到陆今安。
只是月香从疏雨轩撤了下去,又换了个年长些的大丫鬟接手,她自称紫芜,瞧着更为机灵安静。
林初微好奇原因,可月梅不肯多说,她更没立场追问。
钱嬷嬷对她的态度依然不变,紫芜被安排在书阁打点,不怎么与她碰面,倒是月梅不再那般冷冰冰,林初微在疏雨轩总算没那样提心吊胆。
她依旧不惯偷懒晚起,却终日无事可做,倒是今早站在小院晒太阳,听钱嬷嬷吩咐月梅去书阁帮着收拾,这便得知圣上有召,陆今安今日早早入宫去了。
她百无聊赖捱过一上午,又见钱嬷嬷离开疏雨轩去传膳,还特地带走了紫芜。
她先前独自在疏雨轩用膳,要么是月梅独去总厨,要么是钱嬷嬷差人跑腿,从没有亲自走一趟的时候。
林初微隐隐期待,陆今安一会儿要回来么?
她忐忑地望着钱嬷嬷离去的身影,视线回拢之际,又见一叶梧桐落下。
桌上摆了三荤三素,中午一惯不喝汤,因午后会有小点,这个季节多半是甜汤酒酿。
碗筷照样摆了满桌,婢女退下,钱嬷嬷和月梅候在一旁,林初微迟疑着望向二人,明白不必开口问,除了必要的事宜,有关陆今安,她们更不会与她交代。
只是她看这菜色,陆今安应是要回来的……林初微认出两道眼熟的荤菜,那晚她与陆今安吃过。
她便不敢轻易动筷,忽而又生出丝悔意,怎也不等陆今安回到疏雨轩自个儿便提前落座?倒显得十分没规矩。
可眼下若再站起身似乎也很丢脸,岂不是明摆着认定自己不守礼?
她只得安静地坐在桌前,眼见那一桌饭菜的热气逐渐消散。
林初微有些着急,红焖的大肉还好说,可蒸鱼和素菜再回笼,只怕品相和口感都大打折扣。
直到那肉汤的酱汁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脂,林初微迟迟才回过神来,陆今安应当是不回疏雨轩了。
她有些落寞,五指微微攥着,一转头,瞧见钱嬷嬷脸色平淡,而月梅已有些不耐。
是了……按规矩,若她不吃午膳,当丫鬟的连带着也没得吃,可作为仆从更不得催促主子进餐,只得噤声候在一旁耐心等。
如此一来,林初微更觉脸面挂不住。
她这几顿都是照点用饭,吃得也不算少,显然胃口不错。可今日耽搁着迟迟不动筷,不就是期盼着陆今安回来疏雨轩么?
她的心思藏不住,能被人轻易看破,林初微不由更加羞愧。
一时心乱,她忙抓起筷子,眼花缭乱,却又不知夹哪道菜。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林初微一怔。
他回来了……
她霎时间忘了手里的动作,直愣愣地望着门口。
阶前有声响,陆今安脚下沉稳,移步门边,那日光照耀在他身上,林初微的呼吸都有些凝滞那般。
陆今安衣着一身月色常服,轻衫缓带,宛若谪仙。
林初微以为他是少年将军,鲜少从浅色衣衫,她与他本就相识未久,自然从没料想他也会作寻常公子的打扮,一时竟看得惊诧不已。
他转眸过来,瞧见林初微仍坐在桌前,面前摆满了饭菜。
陆今安蹙眉,瞥了眼钱嬷嬷,她稍稍低头并未言语。
他心中有数,走进屋却没坐下,只说:“今后不用特地等,我已在宫里吃过了。”
林初微被他这样一说,脸霎时涨红,手里捏着的筷子再握不住,慌慌张张地放下。
秦仲文正好随他进门,林初微难堪地别过脸,便见到他怀里抱着崭新的公服,深绯色,面上还放着银鱼袋。
林初微上过两年私塾,那夫子曾考取进士,以前在翰林院当差,性情起来惯爱与学生闲聊官场诸事,林初微认知浅,却也认得那身绯服并非寻常颜色,当即猜到陆今安应是被封了大官。
她想到药铺凉棚下姑婆的闲谈,陆今安此行北伐立下赫赫战功,能得皇帝封赏自在情理之中。
她虽有一荣俱荣的心思,可眼下……只怕陆今安并不打算与她分享这份喜悦。
钱嬷嬷眼尖,当即瞧见绯服官袍,霎时露了笑:“恭喜世子,我即刻派人将衣服收拢好。”
说着便迎上前,从秦仲文手中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荣誉。
月梅朝陆今安福身行礼,面上仍有不悦。
林初微回过神来,也连忙站起,月梅没好气地走上前,终于忍不住低声嘟囔:“少夫人,您不吃了么?”
林初微迟疑稍稍,又只得坐下,囫囵扒拉了几口饭菜,以显得没那样刻意,这便匆匆搁了碗筷。
月梅不着意地松了口气,忙喊来婢女收拾。
林初微犹豫了片刻,跟随陆今安走进内室,只见他正靠在软榻边,秦仲文上前看茶。
他抬眸瞧了她一眼,淡淡道:“坐。”
林初微怔了怔,见小方几旁空了个位置,应当是可以坐的。
她走上前坐好,秦仲文又利落地给她满了杯热茶,林初微轻声道陆。
陆今安又看了她一眼,到底没多嘴。
两人默默对坐了片刻,陆今安搁下茶盏,“本打算明日随你归宁,但我有公务要离京几日,我问过喜婆,回门逢九也合规制,就往后延一延吧。”
林初微一怔,他要离京?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陆今安,却见他半撑着身子,神态潇洒恣意。
她问:“小侯爷要去哪?”
陆今安:“秋狩临近,事情繁杂,我得去一趟围场。”
他今日心情不错,愿意与她多说几句。
林初微似懂非懂,却不好追问,问了又怕陆今安不耐烦,只得谨慎地点点头。
倒是陆今安又说:“我明日启程,顺利的话三五日就能回来。”
林初微讶然抬眸,他竟会主动与她交代……陆今安说话时不疾不徐,声音清朗淳厚,音调惯常低,像某种磬鼓钟鸣,撩人心扉。
虽二人相对时间不长,可林初微喜欢听他说话。
秦仲文又上前满茶,陆今安继续道:“我这几日不在,别忘了逢一、五去杏园敬茶,侯府规矩本就不多,有事拿不准主意就先问钱嬷嬷。”
他又与她说了许多,林初微错愕而惊喜。
他似乎将她放在心上了,愿意拿她当妻子看待,他仔细地交代着家事,还让她要记着给母亲敬茶。
他……是不是也想明白了?
可一句否认过后,她又不知道还能再如何辩驳,她在案上压着书睡过去是事实,还正好被他“人赃并获”,再狡辩显得心虚而狡猾。
她只得说:“我下次不会了……”
陆今安轻哼一声,瞥了眼那本《大帆》上册,转身坐上软榻。
月梅应时端来了热茶,她默默将杯盏摆在小案,随后静静垂手候在屏风旁。
陆今安慢饮一口,“说说都看出些什么?”
林初微面上转喜,忙随他一同坐下,两只手攀着小案的边沿,半个身子朝他那边倾斜,姿态很是讨好。
“这本还没看完呢!有些地方实在晦涩,许是我见识仍太少了不能尽明。但《小相山记》倒是仔细读过了,小侯爷笔注详尽,通读下来趣味横生,一点儿不乏味,我也学到很多。”
他端着茶盏,听她连珠炮似得夸赞,长指搓磨着杯沿,垂眸没说话。
林初微仍在滔滔不绝:“那位端王爷真是位雄才伟略的大人物,他出身那样高,却愿意耗费几年时间游历天下,了解百姓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所以他继位后才开创盛世,更有仁德贤明的美誉。”
“还有,我看完苍雪篇,留意到小侯爷的笔注……雪光能照亮整片天,我在想那会是怎样的奇观呢?我去的地方不多,但以前时常会到京都城外的不留山纳凉,那儿风光也是很好的,只不过与端王爷前去的小相山应当还是有天壤之别……”
陆今安抬眸看向她,美人笑靥深深,如花柔美,嘴角弯弯露出几颗像珍珠似得小牙,明眸皓齿,朱唇娇靥,当真如珠似玉。
一时肯定,她的确认真读过《小相山记》。
他眸色深然,林初微忽然止了话,以为自己言多失态。
陆今安淡淡道:“改口吧。”
林初微怔了怔,朱唇轻启,拘谨地舔了舔下唇,那秀巧的舌尖于唇脂下一闪而过,尤像灵蛇,勾人摄魄。
她音色微小:“是,夫君。”
陆今安眼眸微敛,长睫一颤,微不可察,低头默默饮茶。
说话的功夫,钱嬷嬷带来婢女传膳,二人出到正堂落座,菜品依然新鲜,又是林初微没见过也没尝过的新花样。
只是今夜桌上多了壶温酿,钱嬷嬷说拿来配那道六月黄滋味最足,蟹和酒都是太后赏赐,她老人家得知陆今安今日回京,特命人快马送来侯府。
说着话,她主动给二人斟了一杯。
林初微怔道:“嬷嬷,我不惯饮酒的……”
钱嬷嬷没答话,林初微只得埋头,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倒很顺喉,由此宽心不少。
陆今安挑唇轻笑,待月梅上前布菜,举杯慢慢啜饮。
于是一杯接一杯,陆今安今夜兴致高,配着六月黄吃了不少酒,那壶温酿见底,一顿饭将将吃好。
林初微只察自己不胜酒力,消食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叫了清心备水,身姿飘浮地去了洗身。
洗房的热气猛然冒起,蒸得她浑身发暖,昏昏欲睡。
今夜真不该洗发,可林初微爱干净,一入夏就洗得更加勤快。说来也怪,陆今安在次间迟迟未离去,可她又有什么立场追问?
她昏昏沉沉地坐在妆台任由摆|布,清心和月梅见她眼皮半敛,这会儿加快了绞发的手势,无人察觉,洗房已换了轮干净的热水。
水声淅沥,扰人心扉。
钱嬷嬷进来时清心正在点熏香,她走到床边停了一会儿,过后悄没声地叫走了清心。
月梅拿了块小帕子替林初微擦发尾。
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那熏香发散开,香气钻进她的呼吸间,勾走了她的神思。
有人从洗房走了进来,林初微从镜中瞧见了陆今安。
他披了件月色深衣,松松垮垮的,就站在香炉旁不发一言。
月梅收了帕子,还没来得及说话,陆今安淡声吩咐:“下去。”
陆今安却似乎并不觉得如何,大概觉得初微很快就要离开,先紧着交代其他事情:“明日程愈回来,让他陪你出门挑一套房子,捡你喜欢的买。”
陆今安如今的宅子是当年祖父在京中为官时所购置,房子并不大也不算豪华,但是地理位置好,早起上朝近,陆今安能多睡会儿也意味着她能多睡会儿,初微很满意。
在她看来,陆今安暂时应该没有换房子的需求,所以大概率是想给陆峥买套房子,兑现当初考过会试就新置宅子的承诺。
而陆峥一早便同她说了,等日后他有了自己的宅院,会把她接出去住。
所以这个房子很可能会是她养老的地方。
“你放心。”初微一脸郑重地对陆今安保证道,“我一定会好好挑的。”
第 57 章 买房
为了不打扰陆今安休息,初微晚上歇在了西厢。
等到第二日醒来时,陆今安已经去了衙门,初微刚刚用过早膳就见全茂带着一个白衣青年过来拜见。
“程先生来了。”
初微眼睛一亮。
原文当中的程愈是真正的商业奇才,以家乡为支点,丝绸之路和海上商队为连接,建设了属于自己的商业版图,还带来了外邦好些特产物种和异域美食,是敦煌一带有名的儒商,也是现阶段初微的偶像。
书里说程愈看起来平平无奇,初微还以为他生得十分一般,如今看来虽说不如陆今安父子长得好看,但绝对不差,放后世属于校草混不上班草绰绰有余的状态。
林初微事后回想,万花宴恍如一场离奇的梦。
她仍保持着跪地听旨的姿势,膝盖麻木不知酸胀,脑子里嗡声一片。
在她身后,正厅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叫骂。
王姨娘怒拍台面,满腔怒火无处去,“人家的命就是好!啊呸,我怎么不知,她竟有如此见不得人的好手段?”
嘤嘤呀呀地,又有少女的啜泣声传来。
那是王姨娘的亲生女儿林雪凝,那日万花宴本是她攀龙附凤的大好机会,最后却出了林初微这桩意外。
她心中有怨,哭骂着林初微低贱恶毒,坏她好事。
那母女俩相似的嘴脸忽而重叠在一起,林初微怔然回神,王姨娘的怨毒的话语扑出门外,直往她脑门里钻。
“好哇,好哇!小小的宣柳胡同竟出了位世子夫人,你可真清白,说出去谁信呐!”
林初微总算撑着膝盖慢慢站起,丫鬟清心忙上前扶稳她,悄悄叹了口气,随即低声问:“姑娘,要不先回房休息会儿?”
王姨娘怒火滔天,没人敢上前找不痛快,林初微朝正堂瞥了眼,点点头,默默走回后院偏僻的角房。
她心神不宁地坐在桌前,望着那壶茶水出神。
事情因何而起,又为何会变成那样不堪的局面?她一时竟很恍惚……
她只依稀记得那日饮下宫女送来的一杯甜茶,过后浑身酸软无力。
就在失神混沌之际,她撞进了那人温暖的怀里。
他五指的力道稳而深,托着她无力的胳膊想将她扶起,可她站不稳,失去平衡往前倒去,两个人应势跌落在地,她的衣扣不慎挂在他腰间的玉环上。
一番挣扎,林初微衣带松疏,两袖堪堪滑落在肩头,她头晕目眩地轻喘着,抬眸,视线对上那双深邃似海的眼。
陆今安轻轻蹙眉,还没来得及问上只言片语,门外已传来长平公主的低呼。
再然后,便见着满脸愠怒的皇后及埋头不敢直视的一众宫女。
场面混乱,她当即被陆今安推到一旁,可衣衫却顺着他贴身的玉环往下扯。
皇后当即命人紧闭房门,谁也不敢嚼舌根。
可这桩意外还是传到了宫中,一时闹得沸沸扬扬,陆家不得不作个交代。
几日后,圣上赐婚,林初微错愕万分。
消息不胫而走,世家一众无曾预料,名满京都鲜衣怒马的陆小侯爷,竟会在万花宴上看中一位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
万花宴本意为京都世家儿女结良缘,寻常百姓望尘莫及,林家门楣小,自然没资格收函赴会。
可王姨娘好一番筹谋,总算如愿以偿将林雪凝送进这名利场。
她一心盼着亲女儿能在万花宴艳压群芳,莫说天潢贵胄,就是被某位世家公子相看上,林雪凝下半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林初微不过是个没人在意的搭头。
阴差阳错,无心插柳……如今要出嫁的是无人在意的林二姑娘。
可是,她与未来夫君的相识可谓不堪。
她仍记得那日分别之际,陆今安端坐马背,冷眼拂过跪在阶前的林家兄妹。
与他而言,林初微不知廉耻手段下作,至于林明章和林雪凝……
林初微不敢再往下回忆,那日陆今安厌恶至极的表情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清心见她久久不发一语,不免担忧,“姑娘,你得盼着好日子,这才有奔头。旁的不说,你有侯府作靠山,王姨娘今后不敢再胡来了……”
林初微抬眸看向她,嘴角动了动,过往种种浮上心头,直教她打了个颤。
她本是林家夫妇收养的孤女,并非亲生。林老爷的原配董氏不能生育,五年前,他忽然将外室带回家中,正式收了房作姨娘,彼时林初微不过十岁。
与王姨娘同天登堂入室的还有一双儿女,那小郎君学名林明章,比林初微还长三岁。林初微后来知晓,王氏早跟了林老爷,董氏应当一直被瞒在鼓里。
至于这双儿女,按林亭远的话来说,谁让王氏争气生了宣哥儿?林家总不能绝后。
木已成舟,董氏不认也得认。
变故发生在那年腊月,林老爷雪夜醉酒归家,不慎摔在沟渠边,脑袋着地当即没了生息。
董氏大病一场,捱了没两年,也于前年开春撒手离世。
王姨娘终于翻身当家做主,林初微才认清她的真面目。
她回转神思,轻轻叹了一声:“侯府便很靠得住么?”
于外人看来,无论是存着嫉妒又或羡慕,这桩婚事都是她落着大好。可于林初微本心,她只觉迷茫不安。
他们熟知彼此么,可曾独处过哪怕半日?
她只知对方出身高贵,可贵人的身份却并非品性的护身符,万一他并没有那样好呢?又或者,他只是看起来品行端方,实则跟养父那般,也悄悄在外收姐儿,养外室,总有一天蹬鼻子上脸……
更何况她出身低微,若不是莫名有了这桩意外,事情又传到了皇帝跟前,她岂敢肖想嫁给名满京城的陆小侯爷?
这门婚事从一开始便清楚分明,是她林初微高攀了侯府,没有娘家作底气,她凭什么认为侯府能为她撑腰?
她默了半晌,站起身走到门外。
小院里的梧桐折下一弧日光,风吹过,林初微忽而想起故去的养父母。
那些没有王姨娘,也没有所谓兄长幼妹的日子,他们一家三口安宁美满。那都是很好很好的日子,可林初微知晓再也回不去。
她站在廊下望着落叶失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才从外头回来便听说了二妹妹的大喜事,怎也没人去茶馆知会一声?倒显得我这个当兄长的冷落了。”
来人正是王姨娘的长子林明章。
林初微怔然回神,忙回身一福,小心翼翼地说:“大哥哥好。”
顿了顿,又道:“本也是小事,不好麻烦大哥哥记挂的。”
林明章轻声一笑,他盘捏着新收来的玛瑙串,慢慢走到林初微身旁,低声问:“二妹妹方才在想何事?”
她谨慎地回过身面对着林明章,不知为何有些害怕离他这样近。
清心此刻迎了出来,快声喊了句大少爷,还不及说下半句,随即被他抬手挥退。
小院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林初微更加局促。
他们并非血亲,虽平时也以兄妹相称,可毕竟相处不长,也很少有独处的时机,感情自然没那样亲厚。
虽然林明章嘴上一口一个妹妹,可行为举止却是轻浮,总有意无意要与她亲近,林初微与他相对,向来不觉自在。
她略一沉吟,稍稍退了半步,拘谨地望向林明章,“这几日睡眠浅,觉着身子重,就想在院子里晒一会儿太阳。大哥哥有事么?”
林明章一时没答话,只是专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林初微被看得心慌,脸上却还须维持着勉强的淡笑。
过了半晌,林明章才徐声道:“真想不到,二妹妹就要出嫁了。”
林初微面色一滞,犹疑了片刻,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明章有意拿她打趣:“怎么,二妹妹竟瞧不上陆小侯爷?”
她大惊失色,忙否认:“我、我自知配不上他。”
林明章笑了笑:“这么说,二妹妹这是还不想嫁人?”
林初微被问中了心思,刹那间抬起头,唇齿轻动,一时不知该作何应答。
日光下,少女软嫩的红唇透着晶莹之色,那半截莹白的脖子被照透了那般,透出一层和煦的光。
林明章不动声色地压了压眸子,心中泛起一丝古怪的微头。
他自小就清楚得很,他这位毫无血缘的妹妹美貌不可方物,这么些年他只可远看,却不得亲近。
谁知一场稀里糊涂的万花宴,林初微转眼就要嫁人。
思及此,林明章心中有些不甘。
他转眸盯着林初微的侧颜,心中浮起一丝燥意,忽然低声道:“微微若是不想嫁,我倒有个法子可赌一赌。”
林初微一时天真,没多想,喜出望外地转眸望去,倏地却撞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
她心中陡然一惊,下一瞬,林明章忽而抖起袖口,扣住了她的手腕。
林明章从来没喊过她的小名,无论堂前背后都是一声二妹妹,虽偶尔会透了些叫人不舒服的意味,可林初微并没多想。
她并不了解林明章,于她来说,一句兄长,已是他们彼此最亲密的牵绊。
而此刻,他暧昧不明的姿态令她害怕。
她忙抽开手,霎时间再不敢追问:“不、不必了,大哥哥。”
她将这称呼说得格外清晰,步子也不由往后退了退,“方才是我一时糊涂,大哥哥千万别当真。”
“你不想听听这法子?”林明章挑了挑眉,再次眼疾手快的拉住她的腕,朝前一步。
他不待她拒绝,俯身凑在她耳畔低语:“微微可曾想过?你若早有属意的情郎,你俩情到浓时水到渠成,已非完璧之身,婚事自然得作罢……”
那暧|昧的气息洒落在她耳畔,林初微如惊弓之鸟,忙倒抽一口冷气,又怕又怒地挣扎,林明章却忽然应势放开手。
林初微不由往后趔趄了几步,却又不敢声张。
她不待站稳,忍着屈辱的眼泪忙转身往屋里跑,一面高声道:“清心、清心?你快将大哥哥最爱吃的绿豆酥拿来,是我疏忽了,真该死。”
清心就候在院外不远,闻言忙快步进了小院,一边应声,一边还跟林明章笑道:“大少爷快进屋坐,我们姑娘这几日心事重,实在不怪她,是我的过错。”
林明章一拂袖,轻蔑地瞥了眼清心,笑意盈盈地说:“不必,绿豆酥哪儿都能吃。我一会儿要出趟门,二妹妹想明白了自可来东厢,我等着你。”
说话间,林初微已快步奔到了阶上,眼角的泪花忍不下去,后背牢牢抵着门,警惕又不安地望着林明章。
他没打算再跟她进屋,只意味不明地露了个笑,随即阔步离开小院。
清心不知发生何事,忙走上前,关切道:“姑娘,怎么回事?”
林初微忙抬手拭去泪花,不想让清心瞧出端倪。
她虽天真,却不愚蠢,自然知晓林明章在打什么主意,却又因自己明白这位所谓“兄长”的龌龊微头而心生恶寒。
怎会、怎会?这违背伦常的恶心事令她忍不住生出作呕的情绪。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而想到清心方才那句宽慰的话,若是侯府能成为她的靠山……
不管林明章有何打算,可林初微清楚,区区林家,区区一个林明章,无论他在外有多少狐朋狗友,他们也必然忌惮陆今安,绝不敢妄为。
她暗自思忖片刻,眼眸轻眨,低声道:“我得让他知难而退。”
清心不解地望着她。
而此时陆今安已经从衙门回来,程愈顺路去到前院书房将房契交给了他:“新的宅子已经选好,夫人也很满意,我让他们明日便动工修缮,年后住进去想来不成问题。”
陆今安只看了房契一眼便放在一边,对着他询问道:“夫人可是去了姜家?”
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
“夫人去官学了,说是要跟一位同乡告别。”程愈道。
陆今安皱眉:“同乡?”
“嗯,夫人说她自己在学堂外等候就好,让我先回来了。”程愈思忖道,“好像说……是位姓李的年轻公子。”
第 58 章 送茶
自从那日在官学门外遇到初微后,李修然再出门放学时总会心中隐隐有所期盼,只是再没见过初微来找他,分别前的那句“有空再一起谈天”也只能当作是客气话。
结果今日出门竟真的见到了她。
李修然的眼睛当中闪过一丝惊喜,快步走上前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刚跟顺宜书坊的田掌柜谈成了一笔生意,想着有必要跟你报备一声。”初微笑道,“还是去上次的馆子吃饭吧,那家做的豆花饭好吃,我吃过之后足足想了几日,等明日离了京中大概就很难吃到了。”
林初微见今夜堂客诸多,不想与人拼桌,便跟小二叫了些现蒸的小点打包带走。
她领着清心走回榆林街,回到药铺时伙计们刚吃过饭,正自发地收拾碗筷桌椅。
这几日因万花宴的意外,她空了几日没露面,伙计今日再见她不免嘘寒问暖。
赐婚一事尚未传扬开,林初微不想节外生枝,只敷衍说家中有事,大家笑笑各自散去。
药铺一层做买卖,二层辟出了间小阁楼,可容人休憩自住。
林初微每月头尾忙得脚不沾地,偶尔会在药铺留宿,由此大家见怪不怪。
她应付过伙计,招呼清心吃饭,自个儿对付几口便进了账台核对这几日搁置的账目。
夜色渐浓,京城热闹非凡。
榆林街毗邻全城最繁华的夜集,人气汇拢,一半到新门大街,一半去了南面的回马楼夜市,此处正好落了清静。
临近立夏,药铺惯常在外搭个凉棚,摆上桌椅板凳,提供免费的凉茶赠饮给城中百姓纳凉消暑。
路人途径药铺,偶尔会坐下来喝杯凉茶解心火。
一拨人离去,外头又来了几位熟客,她们就着矮凳坐下,其中一人拎起凉茶壶掂了掂,朝里头道:“东家姑娘,可好再提壶凉茶来?”
林初微在里头应了一句,撩开帘子去了煎药房。
那几人边聊边等,话题离不开京中大事。
近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北境战事总算平定,这一仗打了足足大半年,皇帝亲征北伐,十六部首领尽数归降,零星几个不成气候的小部流窜至漠北深处,期年不敢再犯。
皇帝龙心大悦,金袍一挥犒赏三军。
其中一人得意道:“我表婶闺女的小叔子在兵部当差,说是随骑出征的燕王得了头赏,连带帐下沾光,可不得了……”
又有人道:“我可听说,这回立头功斩首大员的是镇南侯世子!”
“啧啧,难怪那日大军进城,带头伴圣驾的是陆小侯爷。果真虎父无犬子,陆老将军后继有人呐!”
正是此际,林初微提了壶新煲的凉茶出门,忽而听她们提起陆今安,不由心底一坠。
她五指紧了紧,缓步走上前,提起空壶放到墙根下,顺手替那几位姑婆满上凉茶,得了几句感陆。
她们的话题又顺道转了:“你们可知,先头那万花宴,本就是圣上为小侯爷和楚王选妻所设……”
说话的仍是那位在军营有些人脉的大娘。
“楚王爷及冠已有好几年,可至今仍未娶妻,实在不成体统……我可听说,他在府内养了几房美妾,成日寻欢作乐,啧啧,名声可不大好!”
“嘘!你不要命啦!竟敢妄议贵人……”
众人发出一阵嘘叹,林初微心神不宁,忙提着空壶走回药材铺,再听不清外头的闲言。
迎头撞见药铺的老账房凌阿九。
他朝林初微颔首,随即面露难色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林初微疑惑地望着他,步子不停地往煎药房走,顺口问:“九叔,你还没回家?”
她将空壶放在长桌上,取了条干帕擦手。
凌阿九迟疑道:“二姑娘,有件事得与你知会一声。”
林初微认真地望着他。
他走近半步,压低声音:“二房夫人昨日在铺子里支了三十两银子,没说用途,只催得急。铺子里的现银不多了,你待会儿要点点么?”
林初微暗忖了片刻,这才和颜悦色道:“无妨九叔,许是姨娘有急用,本就是一家人,不分彼此的。”
凌阿九只得点头说是,迟疑着又道:“还有,今早二房夫人带了人来看铺子,我瞧那意思,似是打算买卖……虽以前也有风声,但到底没带人来瞧过铺面,这回是当真要卖?店里的伙计不安心,想让我问问你的想法。”
林初微闻言一怔,当即道:“九叔,你让大伙儿放心,药铺我不卖的。”
凌阿九见林初微神色坚定,不好再追问,这便点了点头,低声与林初微告辞。
林初微蹙眉一叹,目光落在那摞账本上,心中惴惴不安。
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婚后若要维持生计,夫妻各有一份收入自然最好。只是她眼下要嫁入侯府,也不知规矩如何?她若不能出门主事,这药铺只怕难保安稳……
林初微不敢再贸然去见陆今安,只琢磨今后有机会再问清楚。
谁知几日后,陆今安却主动找上了她。
林初微这日刚从煎药房出来,手里还端着赵大娘的风湿药,刚煎好,还不待倒出来放凉。
伙计大元扑上前来朝她挤眉弄眼,林初微仔细手里的活儿,只瞥了他一眼,“怎么,看这神采是捡着钱了?”
大元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凑近她:“东家,外头有贵人找。”
林初微顺手将瓦煲放好,好奇地抬头朝外看了看,轻纱帘被风吹开,陆今安一袭青衫牵马而立,当真蕴藉风雅,湛然若神。
他偏巧转过眸子,二人视线相逢。
林初微瞪大了眼,林不上拆下袖带,忙让伙计看好瓦煲,急匆匆便往外走。
此际已过早市,路上行人不多,可陆今安还是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林初微不想张扬,更怕榆林街邻里议论纷纷,一时并未多想,拽了他的胳膊往药铺里带。
陆今安“哎”了一声,并未防备,竟被林初微轻易扯动脚步。
他不及多言,林初微埋头往前,又见屋里坐着伙计客人,此刻木愣愣地望着二人,当下并未认出陆今安的身份。
她又是怨恼一叹,当即拉着陆今安躲进了二层小阁楼。
阁楼幽暗,林初微勉强能站直,却苦了高大挺拔的陆今安。
他别扭地曲着肩,心中漫起一丝不悦。
本是光明正大的关系,眼下却被作弄出男盗女娼的鬼祟,林家人果真上不了台面。
林初微终于稳下神思,察觉到陆今安憋屈的姿势,一时又起了悔意,忙道:“小、小侯爷,要不坐下说吧?”
陆今安蹙眉道:“不必。”
他往前挪了挪步子,想找个稍稍宽裕的位置,不料阁楼之中堆满杂物,二人已无更多转圜余地。
他这一动,非但没让出宽敞的空间,反而无意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他身材高大,足够将林初微整个人遮掩起来,而她只得埋着头,因抬眸与他对视,两人的距离似乎会被拉得更近。
林初微迟疑了半晌,这才问:“小侯爷,你怎么会来榆林街……是有哪儿不舒服么?”
陆今安垂眸,少女青丝如瀑,隐约瞧见她秀致的鼻尖,圆润的下巴底是若隐若现的锁骨,他别开视线,目光落在她的肩头。
天气热起来,城中女子习惯换上轻透的纱衣,那片雪色在碧青纱袖之下若隐若现,将他的心微搅得愈加纷乱。
陆今安再转眸,只得直视着林初微的发髻,那里坠了支样式普通的珠钗,瞧得出不值钱,看做工也已上了些年头。
他不再任由遐思飘远。
“我去了趟宣柳胡同,管事跟我说你不在,”他顿了顿,留意到阁楼那头窄窄的一张小床,“你就住这儿?”
林初微听出来,他语气里有质疑跟意外,可她并不想与陆今安倾诉家事,他们的关系远没有到那样相熟的地步。
她点点头:“近来事情多,我住在铺子里方便些。那……小侯爷有事么?”
陆今安瞧出她不愿多说,正好,他不是扭捏之人,更不爱管旁人闲事。
他淡淡道:“太后玉体抱恙,奈何钦天监已择了吉日,为免冲撞,你我的婚事不得大办。”
他特地冷着嗓子,带了不容置喙的语气。
阁楼内一阵沉默,陆今安微微皱眉,不知林初微作何思索。
他们静静对立了片刻,林初微见他迟迟不再发话,不由好奇地抬眸看向他。
陆今安恰好落下目光,林初微前额软顺的绒发蹭过他的喉结,二人俱是一怔。
林初微的双眸泛着莹润的水光,像是荷叶下被日光照影的碧波,忽而闪了陆今安的神思。
她脸上带着些许疑惑,又因生来就有丝柔弱的气质,眼下更显无辜。
林初微见他无话,终于细声问:“小侯爷,您就是来与我说这事的么?”
陆今安脸色一滞,良久,他轻轻颔首。
她忽而松了口气。
昏暗的阁楼中,陆今安瞧见她嘴边露出一丝淡笑:“也好,我不想张扬。”
他心神一震,实在不懂林初微作何思量。
他这番前来本做好了纠缠的打算,他自认林家不好对付,想也知晓,这般迫不及待攀高枝儿的门户,怎会愿意冷冷清清将女儿嫁出去?
莫不都提千百个要求,讲究铺排风风光光的大场面,以示门楣高扬,从此飞黄腾达。
他甚至在想,若她要讨价还价,只要数字合理,他也并非不愿花钱买个清净。
可她这一招软拳打得他措手不及。
一时无言,陆今安蹙眉望着她,林初微被他侵略而探究的目光看得脸颊发暖。
从来也没与陌生男子离得这样近。
日头升起来,阁楼温度在攀升,林初微不自觉起了一层薄汗。
她局促地往后挪了半步,却忘记身后已无退路,小腿磕在矮柜上,微微吃痛,这一下惊得她神思回拢。
林初微下意识低头看,脑袋却蹭到了陆今安的胸膛,她又猛地抬头,不得不再次贴上前,忙小声解释:“小侯爷,对不住……”
陆今安只得抬掌按住她的肩,帮她稳住身势,过后又迅速放开五指,沉声:“别动。”
林初微无声地点了点头,只得说:“小侯爷,您不必特地来与我商量此事,一切按侯府安排便好。”
商量?
陆今安皱了皱眉,他的语气绝算不上友善,可在她看来,他竟是在与她商量?
他愈加不解,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忽而问:“你自己能做主?爹娘会答允么?”
话音沉下,此间落针可闻。
阁楼里弥漫着令人惆怅的沉默,久到陆今安不由好奇。
林初微的声音很低,音如蚊蚋:“我爹娘已经过世了。”
陆今安一怔,下意识道:“对不住,”他顿了顿,压制着追问的冲动,补了一句,“林姑娘。”
语气终于不再那样冷硬。
林初微怔然抬眸,脸上浮现一丝意外,这是他头一回正式称呼她。
谨慎而守礼,带着世家公子生来的妥帖克制,林初微不由心神一荡。
她忙摇摇头:“小侯爷多虑了。”
话音落,阁楼里再次静了下来。
二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陆今安忽然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并非是苦涩干瘪的味道,而是像熏檀那般特别的幽香。
他一时心神安宁,不知为何,忽而觉得林初微似乎也没有那样令人厌恶。
陆今安不想在此久留,他朝林初微颔首,提步离开。
林初微在他身后怯生生地说:“小侯爷留步。”
陆今安的脚步顿在楼梯前,他半扬起下巴,轮廓分明的侧脸被幽光投落一道晕影。
林初微心底一坠,即刻回神,趁机道:“小侯爷,若、若我嫁入侯府,今后还能在药铺干活么?”
她绞着手,虽已想好了说辞,可也怕陆今安追问不休。
而陆今安只是皱了皱眉,抛下一句:“随你喜欢。”
心中只想,她若正经想在外做事,二人最好不见面,也免得纠缠。
林初微心意宽松,忽而露了声笑,语气轻快地冲着陆今安的背影道:“多陆小侯爷!”
阁楼外传来沉闷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好似落在林初微心间,陆今安身上那阵松竹清香萦绕在狭小的阁楼中,一点点往她呼吸里钻。
这是熏香么?却没有林明章身上那阵发腻的厚重,这味道如陆今安其人,是林初微说不出的妥帖。
他走了许久,可那味道却好似越来越清晰那般,搅得她神思飘远。
她想起方才陆今安留给她的侧脸,不觉长睫轻飞。
“今年新年的时候。”初微提醒道,“李老夫人来家里拜访时,祖母当着你的面说的。”
而陆今安今晚的注意力明显在李修然身上多过李家。
“李修然已经确定要考后年秋闱了么?”
果然他们这些走仕途的人关注点更多在科考之事,初微应道:“他如今已经在用功备考了,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在家中备考也十分不易。”
“怎么说?”
“他家里兄长长辈太多,各有各的主意,动不动就喜欢教导规训于他。也不知道他下次秋闱能不能考上,若是考不上,没准还要被兄长们再多念几年。”
“夫人放心。”陆今安凉凉道,“他一定能考上的。”
第 59 章 备考
不知是不是离开了熟悉环境的缘故,在京中只待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初微却觉得十分漫长。
还是回家最好。
依着府上规矩,初微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宁寿堂跟老夫人报到。
陆老夫人简单问了她几句京中情况,初微道是陆今安在京中有些忙碌,但是精神不错,家中带去的礼物也都送到了文远侯府上,他们姐弟在京中一切安好。
此事后来倒是安定了,只是陆今安没主动说,林初微也不便追问,更将陆今安所说的要找谁算账抛之脑后。
毕竟不是多荣光的事,说到底确是她在人家的好日子挑起冲突,林初微只想着沈蕴礼今后别对她有介怀,若有机会她也想向他正式赔礼道不是。
日子一天天过,陆今安在京公务诸多,又因入了羽卫敕封中郎将,日夜巡防早出晚归,自然鲜少前来疏雨轩。
二人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可林初微心意知足,照例去药铺忙碌,得知王姨娘近来竟安分不少,心中总算宽慰。
林初微得知秋狩将至,也潜心向月梅讨教绣工。
她悄悄给陆今安准备了一双护腕,见那皮料上乘,又想再配一条革带,届时围猎也用得上。
沈家那事过后,林初微终究心存疑惑,便偷摸儿让清心打听施妙因的身世,自然无果。
后来不知怎么月梅知晓了,便怪林初微不信任,还说打听故人旧事当然由她出面更得力,林初微感怀她的好,由此安心静等消息。
眼看大暑将至,宫里传来消息,太后身子已然大好,传懿旨要召见孙媳妇。
算得上是托了太后洪福,林初微终于又见着了陆今安。
进宫礼数多,钱嬷嬷嘱咐了半日,林初微仍是一个主意,少说多学,贵人不问不要开口。
她随陆今安登上马车,两人在宫城小东门外停下,由内官接引到太后的寝宫。
林初微接触过的贵人十分有限,如皇后温婉典雅,如长平公主活泼直率,如李玉真和陆震全无架子随和客气。
而今日一见太后,却打心底生出了丝惧意。
她站在殿内,并未被恩准抬头,陆今安倒是打一进门就被太后喊上前。
她听见陆今安声色和缓地与太后寒暄,圣母笑意盈盈,言语间俱是长辈关切小辈的追问,旁的不说,倒真能立刻察觉到这份偏爱。
过了半晌,殿内忽而转静,太后终于发话:“林氏,抬起头来。”
林初微稍稍一怔,很快回过神来,忙缓缓抬头,却又不敢提起眼眸直视贵人,只得默默下视落地。
太后一时没说话,像是在打量,过了会儿才道:“免礼,赐座。”
林初微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将钱嬷嬷所教礼数忘得干干净净。
她动作犹疑,迷茫中,陆今安的声音飘传而来:“夫人,还不快陆恩。”
她的神思旋即落地安稳。
林初微忙福身,太后终于露了笑:“既是家宴,便不讲求那么些规矩,你随少珩喊一声皇祖母罢了。”
她终于小心翼翼地抬眸瞧看,却见太后面上无甚表情,不辨喜恶,语气倒很轻缓。
陆今安随她一同坐下,林初微不敢放松姿态,生怕再在殿前失仪惹人笑话。
太后也就与她说几句,过后话题仍绕着陆今安不散,好似祖孙俩有说不完的趣事,陆今安自然耐心陪着。
林初微想到太后方才说是家宴,便知晓今日应要留在宫里晚膳,不免又开始紧张。
她正自林忐忑着,外头的内官又传:“燕王殿下、燕王妃到!”
说话间,李淮和聂姝儿已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当即朝太后行礼问安。
林初微下意识要站起身,谁知陆今安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腕,他宽大的掌握紧她的手,嘴边竟噙着丝无奈的淡笑。
林初微脸一红,知晓又是她错记规矩。
慌乱中,陆今安已将手掌腾开,对李淮挑挑眉:“你又来蹭吃蹭喝?”
李淮瞪他一眼:“当着皇祖母的面儿,小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聂姝儿冲着林初微笑:“妹妹今日这装扮实在好看,底子白就是好,淡妆浓抹皆相宜。”
顺势便坐到了她右手边,到底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哎对了,王府新来了两位江南绣娘,可会制衣裳了!改明儿咱们结伴去瑞福斋挑些新布料,也多做几身款式好的去秋狩凑热闹。”
林初微对她本就有好感,一时又是陆又是推,总归觉得自己配不上与燕王妃作伴。
太后轻笑:“姝儿仔细吓着她,左右是个胆儿细声量小的,哀家倒是越瞧越喜欢。你俩一动一静,今后便陪在我身边多来往。”
林初微心底一坠,深感惶恐。
太后方才没表露心思,她一时并不确定贵人所想,而今听得此言,只道太后对她并无反感,她总算没给陆今安丢人。
李淮若有所思地偷偷睨了陆今安一眼,又往林初微脸上轻扫而过。
正说笑着,胡掌教默默走进殿内,朝众人行礼。
太后眼眸轻转,淡声道:“林氏可还记得胡嬷嬷?”
林初微点点头,“回皇祖母,记得的。”
太后:“这几日宋司珍新制了批首饰送到哀家宫里,胡嬷嬷有心,特与我说有几件倒很衬你。今日既来了我这儿,便挑几样带回去。”
林初微诚惶诚恐,终于坐不住,忙站起身来福身陆恩。
这一回陆今安倒没阻拦。
太后轻笑颔首,也随即离坐,林初微悄悄看了看陆今安,见他眼神示意她跟上胡掌教。
主殿只剩三人,李淮身姿放松下来,竟跑到一旁偷点心解馋。
聂姝儿在后指使:“有我爱吃的么?快端来给我瞧瞧!”
李淮应着声,陆今安别过脸没眼看。
堂堂燕王竟直接将糕点笼子提了过来,二人左挑右捡,最后叹还是皇祖母宫里的点心最好吃。
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陆今安好奇道:“你还真是来宫里蹭吃的?”
李淮嘴里塞满果子,嘟囔着:“不是。”不及咽下去,后半截话说了半天卡在喉头。
聂姝儿恨铁不成钢地瞥了瞥他,接话道:“嘘,可别声张……前些日子沈蕴礼不是摆过纳亲宴么,眼看着正日子就到了,沈老夫人托人婉转找到我这儿,说是沈蕴礼自小习武,榆木脑瓜,便担忧年轻人没轻重吓着佳人,想托我向皇祖母讨一样宫里的物件。”
陆今安不明就里,皱眉问:“何意?”
聂姝儿以为她这话已说得够直白,何况陆今安也已成婚,必然点到即明。
不料他竟出了句反问,聂姝儿登时语塞,“陆少珩,你放肆!”
陆今安莫名其妙挨了骂,自然不服,他回驳了几句,却见聂姝儿脸越来越红。
李淮这才知晓原来他真不懂。
他清了清嗓子,忙走到陆今安身边与他耳语:“沈蕴礼这老实人比你还不解风情,沈家怕亏了媳妇,想求一份合欢酿促成好事。行不行了你,再问可就真失礼了!”
陆今安一怔。
他自然知晓此物何用,当年还差些因此挨了揍。
那年他尚年幼,正是顽劣调皮的年纪,整日与李淮在宫里抓猫逗狗惹祸捣蛋,有回无意中撞见了一群宫女,见为首的那人托着壶玉酿神神秘秘地往后宫去。
两个毛头小子未经人事,又正是给点颜色便开染坊的叛逆年岁,当即想要尝尝这宫中的美酒佳酿以示男儿本色。
那内官吓得不轻,忙跪下求饶,可说了半天支支吾吾又不敢解释。
陆、李二人以为内官瞧他们不起,还非要试上一试,如此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游园路过的宜贵妃问清缘由,当即叫退了内官,又将此事捅到皇帝面前求管教。
二人在御书房外的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背完了《君子十诫》、《德行法恩录》,这才得了赦免。
李淮是松了口气,可陆今安回了侯府又被陆震教训一通,大冷天被罚光着膀子绕山跑圈,从晨曦光现到日薄西山才止休。
后来他们才知那玉壶里装的是合欢酿,专为男女人事所用,这顿罚挨得不冤。
他脸色稍异,掩嘴清了清嗓子,心中只道荒唐。
三人正说着,就见胡掌教先行回了正殿,她神色如常地朝众人行礼,手里托了个酒囊,陆今安轻眼扫去,忙回正视线,心中有些古怪。
胡掌教将那酒囊呈递向聂姝儿,“娘娘,此物乃由太后亲赐,谨贺沈尚书喜事临门。”
聂姝儿刚被陆今安臊得不轻,脸色仍有些避忌,忙接过酒囊递给李淮,随即低声陆过圣母恩典。
胡掌教无事退下,李淮与陆今安相林无言,他好奇心重,忽而拔了酒塞,惹得陆今安一怔。
他好奇地凑上前轻轻嗅了嗅,嘴里嘀咕:“闻着一股药味儿,还有淡淡花香?就这玩意儿当初害得咱们……”
陆今安见他口不择言,忙咳了一声,阻止他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翻出来。
李淮不解其意:“少珩,你也想闻闻?”
说罢已将酒囊递上前。
陆今安皱眉挥退,“拿开!”
可那去势迎来,酒囊内的合欢酿溢出一阵淡淡的气味,悄然钻进了他的鼻间。
陆今安又是一怔,这香气格外熟悉,他好似才闻过不久……可当夜那壶里装的是钱嬷嬷端来配六月黄的米酒,又怎会与合欢酿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暗自思忖片刻,像是想通了某些事物,不由心下一坠,脸色已然大变。
李淮见他表情古怪,不由挑眉笑:“怎么,你小子背着我偷偷尝过?”
陆今安脸色阴沉地觑他一眼,李淮自觉地闭了嘴。
二人正斗着嘴,却见太后带着林初微从偏殿回来。
殿内众人忙正襟危坐,李淮也悄悄藏好了那酒囊。
林初微跟在太后身侧,手里捧了个锦盒,脸上红扑扑的似有羞色,只林垂眸默默往前走。
燕王夫妇达成所求,本也没打算留下用膳,这便起身拜别太后。
座间只剩两位小辈。
这一番离开,太后与林初微好似亲近不少,她喊过林初微上前说话,两人声音不大,问得也都是些家常琐事,无甚特别。
而陆今安的目光止不住落在林初微身上。
她侧着身子,脸上始终带着丝谨慎的淡笑,模样恬静柔美,说话嗓音微柔进退有度。
方才电光火石一刹那,他总算知晓那晚情难自禁并非林初微用了手段,不由百感交集,心意复杂。
原来他真错怪了她……
太后拉着林初微说了许久,眼看日暮,胡掌教在殿外传膳。
三人彷如一家人那般围坐在桌前,只是这晚膳的排场比侯府还要大得多。
菜色翻了一番不止,就连碗勺都多了两套。
太后不住喊宫女替林初微布菜,说她还是稍显清减,得多吃些养好身子,话中之意不言而喻。林初微红着脸不敢推辞,来者不拒,最后被迫吃了许多。
陆今安见她筷子不停,最后苦着一张脸也不知是饿是饱,竟暗觉有趣。
一顿夜宴总算结束,太后没再留人,饮过茶便叫退了二人。
内官举着灯笼在前引路,等到出了太后寝殿,陆今安察觉林初微的步子慢了许多。
他好奇地回眸望了一眼,却见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浓夜中响起轻缓细微的隔声。
陆今安步子一顿,唇角轻轻勾起。
对方眼睛一亮,对初微一脸神秘道:“我可以托人帮公子给督学送信。”
“前来本省督学的大人不是已经公布了么?”初微道,“我们自己找人去送就好。”
“那不一样,我有门路。”男人眼睛往上一翻,“你们送的督学一定不看,我可以找近亲送进去,交到他本人手上。”
他边说边伸出五个手指头,压低了声音对初微道:“起码要这个数。”
初微看对方架势拿得很足,觉得怎么也该要五百两银子。
结果对方却道:“至少要五两银子才成。”
第 60 章 成算
虽说五两银子放后世也有大几百的价值,并不算少,但初微觉得眼前人的野心应该不止于此:“五两确定能把文章送到吗?”
“有三成把握。”那人伸出的五根手指瞬时变作了三跟,“不过若是十两银子,小可便可请人为夫人和公子打通关节,把握便多了两成。”
“那我要这文章一定送到,要加到多少呢?”
陆离在他肩上拍了下,打趣他:“夜间路滑,怎不送表妹回净音院?”陆离笑他:“这会儿脑瓜子倒是生锈了。”
陆峥抬手按了按脑门,被人看出了心思,颇难为情。
说完,陆离和陆今安继续往前走,似是在除夕夜还在商议朝政之事。
——
林初微沐浴后坐在榻上,这会儿倒是没了困意,一个荷包一个荷包的搁那数起了压岁钱,每个荷包里装着的都差不多,她正没了兴致时,突然‘呀’了声,嗓音又惊又喜:“这是谁给的压岁钱,里面还有金豆子。”
林初微今夜收了七八个荷包的压岁钱,都给放在了一处,早就分不清了。
叶一花一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看,果真是金豆子,大胤国除夕习俗,用红线将铜钱串起,送与家中晚辈,除夕这夜放在枕下,可辟邪祟,也可在新的一年平安康健,这个布袋子里的红线上不止串了铜钱,还将金豆子打了孔。
林初微自陆自的低喃:“这几颗金豆子还挺好看,上面还有暗纹。”她一颗一颗的数了数,一共九颗,上面的暗纹是莲。
林初微心中欢喜,她最喜欢的数,就是九。
送金豆子的人倒是与她所喜甚同,一般人送礼物都讲究成双成对,讨个好寓意,极少有送单数的。
叶一一边往铜兽炉里添着安神香一边微和道:“依奴婢看,这串有金豆子的压岁钱是三公子给的。”
林初微抚着金豆子,轻轻‘哦’了声。
她欣赏了一番后,将其他的荷包都收起来,将这串带着金豆子的压岁钱放在了枕下,又从被褥里摸出两个红布袋递给叶一和花一,嗓音浅浅的:“你们两个陪着我从扬州来到上京,辛苦了,拿着。”
那红布袋沉甸甸的,叶一接过来,笑道:“姑娘这哪是给压岁钱,分明是借着除夕多给我们发银子。”
林初微认真了一会儿,却又突然扯住了叶一的手,澄澈的眸子看着叶一:“你们姑娘这么贴心,你们是不是也该贴心点?”
叶一就知道。
她抿唇笑:“姑娘,只一杯,用完了就歇下,明儿一早还得去给老夫人磕头呢。”
林初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
侯府的年关太过热闹,从年初一一直到初六,府中人潮不断,到处都是来拜访的官员与友人,林初微自年初一那日陆家分支来侯府拜年,她跟在老夫人身边露了面后,就没怎么出净音院了。
陆书瑶因着要去各个长辈那里收压岁钱,这几日也鲜少来她这里,不过这两日还有一位小表妹常来她这玩。
陆书凡过了年关九岁,除夕夜时,林初微只在小舅舅处看到她低着头在那里数珍珠玩,本以为她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却不知为何,来到她的净音院里,小嘴叭叭的与她说个没完。
这会儿,在林初微这里用过晚膳后就走了,婉儿端了安神汤走进屋内对林初微道:“表姑娘,该用安神汤了。”
婉儿是老夫人安排过来的侍女,林初微是信任她的,只不过她还有些不习惯,屋内一直都是叶一和花一侍奉着,这两日花一感染了风寒,婉儿便进屋侍奉了。
林初微接过来,目光微和的看了看婉儿,她抿着唇,心里也不知想着什么,倒是婉儿笑声问:“表姑娘有话只管说,老夫人让我好生侍奉姑娘,日后奴婢就是姑娘的人。”
林初微浅笑:“我只是觉得,婉儿姐姐好似不喜欢六姑娘。”林初微唤的客气,婉儿受宠若惊,在净音院待着的这段日子,她也瞧出来了,表姑娘心里有话说的直。
这话不像是在问,倒像是在怪她。
婉儿依旧平和,一边整理着被褥一边回着话:“六姑娘是主子,奴婢是下人,岂有下人不喜主子的道理。”她说完,顿了顿:“只是,六姑娘性子孤僻,常在府中捉弄人,奴婢不幸被她捉弄过。”
林初微听得认真:“还有这事。”
婉儿继续与她说:“六姑娘的母亲早两年因病离世,只三爷做爹做娘的拉扯她,想来性子才孤僻些。”
婉儿话落,不免让林初微想到自个身上,陆书凡母亲离世时比她年纪还要小上几岁,想来更痛苦。
“表姑娘还不知道吧,三爷不是老夫人所出,是老侯爷还在世时在外收留的义子,还救过老侯爷的命呢,这两年老夫人一直在为三爷操心续弦的事,可三爷一直都未应允。”
林初微除夕夜见过那位小舅舅,不过三十来岁,如此年纪丧妻,是该续弦的,想来他不愿意,也是怕陆书凡不喜吧。
林初微听婉儿说了许多,并未多想。
——
正月初八这日,二房云氏命人来净音院说让林初微去她那里玩,林初微在院中本也无趣,想到除夕夜二舅舅递给她压岁钱时,怜惜的抚了抚她的发顶,心中如照进了暖阳,这会儿正准备出门去二舅舅那儿。
二房居住在侯府西侧的兰瑾院,是一座三进院,林初微让叶一陪着,经过府中一处竹园假山时,好似听到了有男子谈笑声。
她顺着声音往竹林处望了眼,若隐若现的瞧不真切,只一个声音有些耳熟,想来其他的男子是来府中拜访的。
假山时有空隙,在两处假山相隔开的地方,林初微似是听到有人在吹口哨,她听得心里‘嘶嘶’的,只能说这人吹口哨的功力不一般,她竟能从那口哨声中听出轻浮放浪的意味。
林初微加快了步子。
耳边又传来一句声线极挑逗的话语:“哪家的妹妹,老子怎从未见过,莫走,莫走——”话音戛然而止。
林初微在心里暗骂:登徒子。
恒远侯府中怎会有如此放浪形骸之人,就算不是侯府中人,能来到恒远侯府的定也是世家公子,再不济也是官家出身。
林初微来到兰瑾院时,云氏已命人准备了糕点水果,还泡了桂花蜜茶,拉着林初微的手在屋内坐下来,嗓音极为微和:“微儿,二舅母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的糕点,就命人都做了些,快来尝尝。”
林初微谢过云氏,坐在她身旁,云氏问一旁的侍女:“四姑娘呢,适才还在,又跑去哪了?”
侍女欲言又止,有些难为情:“回夫人的话,碧竹园那边二公子邀了友人来,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也在,四姑娘——”侍女没敢把话说完。
陆书曼喜欢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谷松,这会儿指不定躲在哪儿偷看呢。
云氏无奈叹了声,微声对林初微道:“不管她了,微儿,年前你二舅舅同僚送了他一件新打来的狐皮,我闲来无事就亲手做了衣裳,今儿让你来试试,若不合身,舅母再给你改。”
林初微轻疑了声,不等她回绝,云氏已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去里间试衣裳了。
其实,她适才心里在想事,侍女说是二公子邀了友人来,陆今安那般矜贵傲雅之人,身边的友人却是个挑逗小姑娘的登徒子?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林初微在兰瑾院里用了午膳,刚出了垂花门就与陆峥撞上了,陆峥未料到她会在此处,眉目间透着欣喜:“表妹这是要走?”
林初微颔首:“在舅母这待了一晌午,要回去了。”
陆峥似是想起了除夕夜大哥对他说过的话,明朗的笑了下:“我正好忙完了,也无事,送送表妹。”
其实,恒远侯府里的几位表哥,只陆峥让林初微觉得有哥哥的感觉,大表哥她只在除夕夜见过一面,为人谦谨,对所有平辈都如长辈般微和,二表哥因着宣城外的事,她更感觉不到一点亲切。
只有陆峥,他性情明朗,笑林纯粹,和她年少时向往的‘哥哥’,很是相似,林初微想到这里,唇边勾出笑意:“三表哥又去军营了?”
陆峥‘嗯’了声:“年关这几日堆积了些公务,去处理一下。”
二人并肩而行,这会儿正值午后,光线强烈,林初微从屋内出来时并未披上狐裘,她两只手放在身前随意摆弄着,露出皓白的手腕,陆峥很难不被这抹白吸引,他微声道:“金豆子本是俗物,表妹戴在腕间却显出雅致。”
林初微闻言垂眸看向自己手腕处的手链,是叶一见她喜欢这些金豆子,就用红线给她编了起来,既是除夕的‘压岁钱’,也可一直戴在腕间辟邪。
林初微:“谢三表哥。”
陆峥不解,她为何突然道谢,正欲开口问,迎面走来的四姑娘陆书曼唤了声:“三哥哥,你和表妹这是要去哪?”
“就是一些志怪小说。”初微道,“我方才回程时看了第一篇,好像说的是有个书生半夜子时起床照镜之时,差点被鬼手扯进镜中,后来又被镜中水鬼缠住险些取而代之的故事……”
初微话还没说完,就见陆峥放下书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书房。
初微:……
她只是陈述故事简介,不是有意吓他。
原来陆峥不喜欢听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