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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气息微乱

    不,不是!

    他怎么可能不想见到二爷!

    阿笙停住了步子,面红耳赤地转过身,慌忙打着手势,“不是,不是这样的。”

    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方才,二爷是捏他后脖颈了么?

    二爷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很是有些舒服。

    等,等等,他在想什么?!

    谢放立在石阶上,双手负在身后,“没有不想,那便是想了?”

    乌桕树茂盛的枝叶子在清风中摇曳着,在二爷脸上落下斑驳的影,吹动着二爷额前的一绺发丝轻轻地飘动。

    阿笙见了二爷,本就迷迷糊糊,这会儿更是瞧得有点痴,便是连二爷说了什么,都只是心神恍惚地听了个大概。

    想……什么,不想什么?

    树上的蝉鸣震天地响。

    对上二爷含笑的眸子,不知怎么的,阿笙蓦地反应过来。

    满脸羞红,比乌桕树上最红的那一片叶子都还要红。

    二爷又开他玩笑。

    方才是福禄给二爷开的门。

    他站在二爷身侧,打量着阿笙,又拿余光悄摸着看了眼二爷。

    心里头纳闷。

    便是阿达进来告诉二爷,阿笙人在外头,二爷又何必亲自“迎”这一趟,使唤他或者是福禄将人给带进来便是了。

    福禄没忍住,又瞧了眼阿笙的喉结,以至平坦的胸|部……

    倘使他不是确信,阿笙是个千真万确的男儿身,他当真要以为二爷是瞧上阿笙了。

    …

    日头晒,阿笙的脸颊同脖颈都有些被晒红。

    谢放身体微微前倾,替阿笙罩一方小小阴凉,“阿笙可要进来坐坐,吃盏茶?”

    哎。

    哎?

    二爷刚刚,不是要出门吗?

    这是忽然改变了主意?

    树上的蝉鸣犹自响个不停。

    阿笙尚未思考,人已是晕陶陶地跟在二爷的身后进了屋。

    如同道行不够的小妖,见了那修行千年的大妖,毫无招架之力,糊里糊涂地就将自己的灵识给了出去,只管跟着大妖走。

    听见一声声清脆的金丝雀鸟的声音,阿笙才忽地回过神。

    想起爹爹交代了,要他送完吃的后,立即回店里,以免招致是非,不过爹爹叮嘱的是,不许他在康府逗留。

    他只是受二爷相邀,进院春行馆小坐,想来爹爹应当是不会生气的。

    …

    阿笙来过春行馆多次。

    每回都是福禄或是福旺领了他进门。

    这是他头一回,跟在二爷的后头一起进春行馆。

    阿笙中午在师父的吩咐下,头一回在厨房独立地做了酒酿圆子。

    师父让他给打了一碗,尝一下火候是不是正好,酒酿圆子要是熬过了容易发酸。

    他紧张地盯着师父,师父尝了后也不说话,只是让他自己也舀一碗尝尝。

    他心里头没底,一紧张,舀了好大一口吃进嘴里。

    是甜的!

    酒香十足。

    阿笙自小在酒楼长大,酒量自是不错,莫说是酒酿圆子,便是一壶杏子酒,他也不会吃醉。

    这会儿只觉得那口尝最进嘴里的酒酿圆子,在心尖发了酵,以致脚底都打着飘,整个人亦是晕乎乎地,脸颊也跟着发烫。

    …

    阿笙习惯了,进了这高门院阔的春行馆,便低着脑袋,脚步放轻、慢行。

    未留意走在前头的二爷为了等他,停住了脚步。

    手里头拎着食盒,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对不住——”

    阿笙这会儿还不知自己撞的是二爷,因为寻常都是福禄走他前头。

    打着手势,忽听二爷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可是买新鞋了?我瞧瞧,这鞋子是什么面料做的,以致阿笙都无心看路,只顾盯着鞋面看。”

    阿笙错愕地抬起头,瞧见了站他前头的二爷。

    …

    他,他方才撞上的人,竟是二爷么?!

    阿笙微微转过头,放才瞧见,福禄跟在他跟二爷两人的身后!

    阿笙当即窘迫地涨红了脸。

    他……他哪里是买了新鞋。

    阿笙学厨已是第三个年头,师父这段时日渐渐放手,便是一些复杂的菜色,偶尔也会由他担任掌勺,莫说买鞋,便是想要再去一趟临水街,去探望小石头以及余(虞爷爷)两人,都一直未能抽出空来。

    他不知今日会在门口碰上二爷,脚上穿的寻常的深青布鞋,便是衣衫都是去年的旧衫。

    好在近日未曾下雨,鞋面是干净的,不至太窘迫。

    瞧见二爷眼底的笑意,方知二爷又取笑自己。

    阿笙指尖攥了攥食盒,耳根都通红,通红。

    “二爷是好心提醒你,看着点路。”

    福禄见阿笙怎的这般不开窍,把二爷给撞了,不知告罪,便是二爷开口后,也不知给二爷回一句,日后一定多看着点路,没忍住,出声“点一点”他。

    阿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回话”了!

    实在太过失礼!

    阿笙刚要比划,只听二爷淡声道,“走路是要看路,不过偶尔分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阿笙感激地望着二爷。

    二爷人可真好。

    不,不对。

    应该说二爷哪儿哪儿都好。

    相貌好,学问好,待人也好,书法、绘画……样样皆好。

    谢放慢了脚步,同阿笙一起并肩走着,打趣地道:“走我边上,这样应是不会再撞上了吧?”

    阿笙忙涨红了脸颊,只是摇头,

    不,不会了。

    方才就是个意外。

    福禄跟在后头,一肚子纳闷。

    二爷方才,可是……嫌他多嘴了?

    可之前的客人,倘使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二爷不好开口的,都是由他出面提的醒,从未见二爷说过什么……

    …

    春行馆内花木扶疏。

    一进院子,却是凉意袭人,暑气顿消。

    跟外头俨然两个世界。

    檐下,金丝雀叫声清脆,院子里山茶、四季海棠开得旺盛,蝴蝶在花丛中翩飞,比起阿笙前段日子过来,这花园是更为热闹了。

    瞧着也格外地有生机一些。

    花园树荫下,摆着一张方桌,方桌旁边,又另外摆了一套桌椅。

    圆凳上垫着凉垫。

    这方桌瞧着……

    像是二爷书房里头的那张?

    阿笙定睛瞧了瞧,果然,桌上似是铺陈着二爷的画作?

    阿笙从前送吃的来二爷府上,偶尔也会碰上二爷在写字,或是画画,倘遇上二爷心情好,还会唤他过去,给他看二爷在写的字或者是正在画的画。

    自从二爷知道他也识字,有时还会让他过去写个几笔,对他指点一二。

    见他对画作更感兴趣一些,便会跟他说上好些名家画师的绘画技巧。

    有些他听得懂,大部分不大懂,只是回去了,偶尔会依照着二爷的笔触,回去仿。

    一来二去的,竟画得比过去也有模有样了一些。

    阿笙已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二爷作画了。

    他不自觉地走上前。

    待回过神,忙尴尬地止住了脚步。

    谢放注意到他的眼神,反而主动走上前,唤阿笙过来看画,“从前几日开始画的,病了一段时间,一段时日没碰,技法都生疏了,阿笙不要见笑才好。”

    阿笙连忙摇头。

    二爷的书画是极好的,哪里轮得到他见笑。

    阿笙便走上前,微微凑过了脑袋。

    为了方便阿笙看画,谢放吩咐了福旺上前,先替阿笙拿走食盒。

    不,不用,他拿在手里,不费劲的。

    阿笙摆着手,福旺却已经走上前,“没关系,阿笙少爷,给我吧。”

    阿笙也便只好将食盒递过去。

    他同福旺相熟,两人从前都是当朋友一般处着。

    麻烦朋友,总归有些不好意思。

    福旺倒是没啥,二爷如今待阿笙少爷很是看中的样子,他服侍好阿笙少爷,不就等于服侍好了二爷么?

    …

    食盒被拿走,阿笙确实方便了一些,至少能够更加近距离地看画。

    二爷画的是这檐下的金丝雀?

    画得很是传神。

    只是……

    他怎么觉得同二爷从前的画风以及用笔都不大一样?

    阿笙看画看得专注。

    他的身体也便不自觉地往前靠,就连二爷稍稍给他让了位置,也未曾发觉。

    仍旧一心只顾着看画。

    他熟悉二爷的画风。

    依照二爷以往的画风,以二爷对这只金丝雀的喜爱程度,定然着笔于将鸟儿通体金色的羽毛,以及昂起头颅,扯着歌喉时那副神气的模样,这次,却着笔于鸟儿一双黑豆般的眼睛,望向笼子外头。

    鸟儿看向笼子外头,会想些什么呢?

    会想念他昔日在林中所结识的伙伴,还是如今这衣食无忧,却是关在这一方小小笼子里的日子?

    画里头,更有意境了。

    …

    谢放瞧着立在他跟前认真看画的阿笙,神情一阵恍惚。

    想起两人厮守的那段时日,他手伤经过大夫诊治,好了一些,能够稍稍提笔写画。

    只是那时画的话,总不成线条,他不是暴躁的性子,那段时间却也寡言少语,郁郁沉闷。

    每每画了画,阿笙也是这般,立在他身前,瞧得比他还认真。

    再转过了头,一只手朝他竖起大拇指,弯着眉眼笑。

    他便会从后头,将人圈住,将所有烦闷都暂时抛却脑后。

    将笔递给阿笙,也让阿笙画。

    前面几次还好,后头便不大配合了,会趁机开溜。

    只因每回总是画不成……

    桌上颜料、画纸,全被堆到一处,便是他同阿笙两人的手腕上,亦难免沾上颜料。

    气息微乱,阿笙颊边的红晕胜过世间任何朱红。

    …

    阿笙仔细瞧过了二爷的画,转过身,右手朝二爷竖起大拇,弯着唇,露出颊边深深的酒窝。

    眼前的身影,同记忆里的人几近重叠。

    谢放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将人揽入怀里。

    “醒来”的日子什么都好,只是一项……不能向从前那样,抱着阿笙亲|热。

    莫要说亲|热,便是稍微一些亲密的事情都做不得。

    二,二爷?

    对上阿笙困惑的视线,谢放回过神,“阿笙的酒楼,近日可有进展?”

    谢放口中的酒楼,指的自然不是阿笙忽然收购了一间酒楼,或是自己开了一间。

    问的是前段时间,要阿笙画的,他心目中的酒楼。

    阿笙颊边的笑容微收,睫毛眨了眨,神情很是有几分心虚。

    谢放心领神会,当即了然,睨了阿笙一眼,“看来是没怎么动笔。”

    “不,不是。”

    阿笙慌忙解释,他近日只要得空,回家就有画。

    只是时间到底比较少,加之这回画笔买得不是很如意,总是会掉毛,黏在了画纸上,便需要费时间去将那毛给拿开,便进展得极慢。

    …

    “逗你的,知你最近忙。画画的事不急。身体要紧。

    瞧我,说邀你进来吃茶,到现在一口茶也还没让你喝过。”

    遂牵了阿笙的手,来到一旁的桌椅前,拉着阿笙坐下。

    说是牵,自然不是前世十指相扣的牵法,只是握了手腕而已。

    阿笙坐下后,也便松开了手。

    不是谢放多君子,只是现在两人到底什么关系且都还不是,太过亲密的举动,于阿笙到底是不适宜。

    前世没机会循序渐渐,这一世,可要好好来过。

    至少,得有个模像样的追求。

    福禄为人机灵,见二爷跟阿笙两人在桌前坐下,便走上前,给二爷斟茶。

    不是很甘心连带阿笙也要伺候,到底是二爷近日另眼相看的人。

    没法子。

    福禄待要给阿笙斟茶,却见二爷伸过了手。

    福禄便机灵地转了方向,将茶壶递给二爷。

    谢放从茶托里拿了一个杯子,放在阿笙面前,徐徐倒茶,抬眼问道,“近日长庆楼的生意可好?”

    福禄眼露错愕,二,二爷竟是亲自给阿笙斟茶?

    福禄实在想不明白,阿笙到底是做了什么,怎的就得二爷青眼如此。

    阿笙点头。

    爹爹经营有道,加之同乔伯伯两人之间合作无间,又广结善缘,承蒙老主顾们赏脸、照顾,店里生意一向挺好。

    谢放将茶递给阿笙,“阿笙自己呢?是不是也挺忙?”

    阿笙在外头跑了这么长时间,自是渴的。

    只是当着二爷的面,没好意思酒饮,再来,也怕糟蹋了二爷的好茶。

    接过了茶,没有像在家里,或是在店里那般直接仰面喝了,学二爷,小口地啜了一口。

    听了二爷的问话,刚要点头,只听二爷悠悠地来了一句:“自是忙的,否则怎会忙得都没工夫来二爷府上走动走动。可对?”

    …

    阿笙险些被喉中的茶水给呛了喉。

    二爷,怎,怎的还自问自答的呢?

    阿笙忙将手中的茶杯放桌上,打手势向二爷解释,“不,不是这样。”

    他每次从康府出来经过,都想过要不要敲门来着。

    只是他也不知道康府什么时候会外送,帕子总也没带身上,没个由头,自是没敢敲门叨扰。

    像是今日这般,虽是终于将二爷的帕子给带身上了,又担心二爷不在家,归还了帕子,却连二爷的面都没见着,那他回去指不定怎么懊恼。

    便想着,是不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譬如,提前向福旺打听了,二爷什么时辰定然在家,再上门归还帕子。

    哪曾想,这般凑巧,他还在想着法子,二爷便开了门,从里头出来。

    还,还邀请他进来吃茶!

    …

    “莫着急。是二爷不好。方才不该逗你。可有呛着?”

    谢放眉心微蹙,担心地望着阿笙。

    心里头责怪自己,明知道阿笙向来便是连自己的玩笑话都容易当真,怎的还止不住逗他。

    以致阿笙喝个茶都没个安生。

    不,不。

    哪里是二爷的事。

    是他自己不小心,何况,到底没呛着。

    阿笙摇摇脑袋,他没有呛着,忙打手势,“我没事,多谢二爷关心。”

    心里头有些小小失落。

    原,原来方才二爷是逗他呐。

    也是,二爷府中每日都有访客来来去去,哪里会在意他来或没来。

    是他过于认真了。

    阿笙心中懊恼,却不是怪二爷的意思。

    他从来都很清楚地知晓自己的身份。

    也未曾过什么妄想。

    “谢什么?倘不是我,你也不至险些呛着。”

    谢放将阿笙桌前的茶杯递于他,“来,再喝一口,润润喉。”

    阿笙忙双手接过,听话地慢慢地又喝了一口。

    呼——

    舒服多了。

    二爷的茶清香甘冽,回味无穷。

    阿笙没忍住,又喝了一口。

    这一口,却是不小心喝得有点多。

    茶杯杯量小,一下就见了底。

    阿笙悄悄地瞥了眼二爷杯中的茶,还剩一半,神情懊恼。

    他方才怎么就没注意一些……

    将茶杯拿手里,迟迟没好意思放下去。

    谢放捕捉到了阿笙偷看他茶杯的视线,一开始没明白阿笙在瞧什么,见他神情有些局促地攥着茶杯,也便明白过来了,当即有些失笑地道:“想喝多少,二爷都给你倒,无需难为情。”

    说着,便当真替阿笙将茶杯给满上。

    想喝多少,二爷都给倒……

    像是往后只要他开口,二爷都会替他将茶斟满似的。

    阿笙脸颊通红。

    二,二爷又拿话逗他。

    这一回,阿笙记住了,没有一下喝太快。

    …

    桌上摆着几碟点心。

    谢放拿了一块梅花形的枣泥糕,给阿笙递过去,“总是喝茶,肚子难免有些空。

    来,这是府中师傅做的甜点,枣泥山药糕,用来配茶,味道很是不错,阿笙可要尝尝看?”

    阿笙喜欢做吃的,他自己也喜欢吃。

    枣泥山药糕?

    他还尚未吃过呢!

    眼睛亮了亮。

    手伸出去时,停住了——

    他从店里出来,一路都是疾走着,手心难免有些出汗。

    平时他倒也没这般讲究,将手往衣服上擦一擦,或是直接拿着吃便是,当着二爷的面,却是多少有些难为情。

    阿笙正要摇头,跟二爷解释自己不饿,却听二爷道:“福旺,去打一盆水过来。”

    阿笙眼睛瞪圆。

    二,二爷会读心术不成?

    待阿笙回过神,想要打手势,让二爷叫福旺不必去,他真的不饿,福旺却已是积极地打水去了。

    阿笙便只好局促地坐位置上。

    待福旺打了水回来,阿笙刚要将手伸进脸盆,却被一只手给握住了。

    “不忙,先洗把脸。”

    哎?

    阿笙呆呆地抬起头。

    谢放将福旺取来的毛巾,放入水中,浸湿,拧干了,递给阿笙,“这样会凉快一些。”

    阿笙直愣愣地瞧着,二爷滴着水珠的指尖,一双眼睛瞪圆。

    他,方才以为,二,二爷是要给他自己洗脸来着。

    竟,竟是将帕子拧干了,给,给他洗脸么?

    脸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阿笙倏地回过神。

    见二爷手里头拿着毛巾,贴在自己脸上。

    阿笙忙接过了毛巾,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疑心自己是在梦里。

    莫说阿笙自己,这回便是福旺也有瞧得有点呆。

    二,二爷什么时候给人洗过脸呐?

    瞧二爷方才的架势,倘使阿笙没有阻止,二爷怕是真要给阿笙洗脸。

    至于福禄,已经不是瞧呆不瞧呆的事儿了,看阿笙的眼神分明是带着狐疑了——

    疑心眼前这个阿笙别是什么千年狐狸化的。

    要不然二爷最近怎的这般反常?

    …

    洗过了脸跟手。

    阿笙手里头拿着二爷方才重新递过来的枣泥山药糕,没有马上送入嘴里,而是放在鼻尖闻了闻。

    中医上讲“望闻问切”,其实他们学厨的,也会这般。

    没吃过的东西,拿在手里,也会先仔细地瞧上一瞧,看人家做的形状怎么能这么好看,倘使自己,是不是也能办到。

    再是放在鼻尖嗅一嗅,闻闻里头可能都有哪些食材。食材新不新鲜,味道不正。

    既是为了对手里的食物有个更好的了解,对自己的嗅觉亦是一种锻炼。

    倘若不是同行,也会问一问,是怎么做的。

    譬如像是糕点这样的东西,也会捏一捏软|硬程度。

    如果是软的,尝起来口感偏软糯,如是硬的,便大都较为软酥或是脆口。

    阿笙方才拿过枣泥糕,便是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地捏了捏,这枣泥糕是软的,口味应当偏软糯。

    用齿尖轻咬一口,枣泥的甜味便在嘴里化开。

    好吃!

    因着是和了山药,中和了红枣的甜味,尝起来并不会觉得腻牙,相反,因着洒在上头的桂花,咬下去,只觉齿尖飘香。

    很适合夏天午后,配着茶吃!

    枣泥山药糕做起来应当不会太复杂,同其它甜品应是大同小异,就是不知道二爷家的师傅是怎么捏的……怎么就能将每一个枣泥糕都捏成梅花的形状,却又不会软塌下去……

    回去问问乔伯伯,乔伯伯或许能知道这各中门道。

    …

    阿笙手里的枣泥糕吃了大半,见二爷只是喝茶,没有要吃东西的意思。

    他放慢了速度,借着喝茶的功夫,将手中的枣泥山药糕给放下,打手势,问二爷,“二爷近日,还是没什么胃口吗?”

    一双棋子黑的眼睛里,满是关心。

    谢放心中微暖,那日散了戏,在馄饨摊,阿笙见他没吃过几口,问他可是不合胃口。

    他为了宽阿笙的心,便随口提了提,自大病一场后,至今未恢复胃口的事,未曾想,阿笙竟是记到了现在。

    谢放笑着道:“比之前强上一些了,你看我这桌前摆了这么多吃的便知晓了。我是在邀你进来之前,吃过了一点。”

    事实上,谢放的胃口的确比前段时间好上了一些。

    不过还是没有“大病一场”之前那般有胃口。

    倘使“重生”的代价,不过是失去一个好胃口,对于谢放二爷,自是不足道。

    阿笙不知二爷瞒了他一些,听说二爷胃口见好,微拧的眉心松开。

    很是替二爷高兴,咧着嘴笑,现出颊边一对深深的酒窝。

    谢放注视着阿笙颊边的笑容,神情温柔。

    …

    “这枣泥山药糕,可还合胃口?”

    阿笙这才意识到到,自己方才只顾着吃,以及想着这枣泥糕到底是怎么捏的,以致都忘了告诉二爷,这糕点好吃。

    阿笙连连点头,怕点头不够有说服力似,便又竖起左手的大拇指。

    谢放又在盘子里拿了一块递过去,“好吃便多尝一点”。

    阿笙手中的糕点只剩了最后一口,忙谢过二爷,将糕点接过去。

    谢放端起桌前的茶,想起他开门时,瞥见的那压低的西式帽檐下,似曾相识的一张脸……

    如同寻常话家常一般,谢放不着痕迹地问道:“阿笙方才,可是刚从康府出来?”

    阿笙点点头,他最近往凤栖路这边跑,大都是为了给康府那边送吃的过去。

    谢放眼底若有所思,“过去,康府经常点长庆楼的外送吗?”

    阿笙吃着糕点,两边脸颊鼓起,想也没想地摇了摇头。

    不常的。

    一个月点一次,算是顶天了。

    这一个月,却是点了三、四次。

    许是康府是府上近日来了什么客人,中意乔伯伯的手艺吧。

    如果只是普通人家,阿笙自是不会记那般清楚,像是康府那样的人家,却是不需要刻意去记,也会印象深刻。

    因着手势相对较没那么容易看懂,阿笙比了个写字的姿势,意思是他写给二爷看。

    谢放现在其实已是鲜少有看不懂阿笙手势的时候了,大可以让阿笙比划给他看,只是阿笙并不知道,他现在大都能看得懂他的比划这件事,有事遇上较为复杂的应对,会比较着急。

    写的,或是用画的,会相对让阿笙自在一些。

    于是道:“不急,先填饱肚子再说。”

    阿笙将嘴里的糕点吞下,手在自己的肚子上划了个半圆,意思是他现在是饱的,不饿。

    谢放也便只好尊重他的意思,唤福禄去取了笔墨纸砚过来。

    福旺便将现在的桌子收拾收拾,空出位置,给阿笙鞋写字。

    …

    “好啦——”

    阿笙写完字,将手中的纸递给二爷。

    谢放接过去。

    先前一个月都未见得点一次外送,这一个月,却是点了三、四次……

    确实有些反常。

    看过阿笙写的字,谢放将其放桌上,用镇纸压了,问道:“那你每次送东西进去,都是谁接待的你?府中的丫鬟?”

    阿笙点点头。

    有一点阿笙没说的是,这几次领他进去的丫鬟,有些面生,不是从前接待过他的。

    不过,他应是也见过的。

    只是每回都想不起来,许是府中太太的大丫鬟。

    像是康府这样的门第,倘若是得宠的大丫鬟,在太太们眼里,便是半个小姐,轻易也是不在外人面前露面的。

    因着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阿笙也便没提。

    忽地,院子里的树叶簌簌作响。

    原来是起风了。

    阿笙原先是抬头看着树叶,只觉树影在院子里晃动的样子很是好看。

    再瞧见偏移的日头,吓一跳!

    糟糕!

    不知现在几点了!

    阿笙忙打手势,向二爷告辞。

    谢放舍不得这么早放人回去,可也知晓他这边要是不放人,回头阿笙怕是要被责骂。

    “稍微等一下。”

    阿笙眼神困惑地望着二爷。

    谢放转过头,“福禄,去我书房,将前几日我让你们晒了,后头整理出来的那一套东西拿出来。”

    福禄眼露错愕。

    那……那套纸笔,还有颜料可是价值不菲!

    二爷,二爷不留着自己用,要……要送给这个充满铜臭气的长庆楼的少东家么?

    二爷这是着了什么魔了?

    “福禄?”

    福禄忙回过心神,垂着脑袋,“是,二爷,我这就去。”

    …

    不一会儿,福禄回来了。

    手里头捧着一袋东西,走到二爷跟前,恭敬地道:“二爷,东西拿来了。”

    谢放点头,“给阿笙。”

    嗯?

    给,给他?

    阿笙从福禄的手里将东西接过,好奇地低头看了看。

    见里头是一套文房四宝,还有好几样画画用的颜料,眼睛都瞧直了。

    他先前去过纸笔铺,好一些纸跟笔,还有画画用的颜料都可贵了!

    二爷的纸笔,比起纸笔铺的东西,定然是好上许多倍。

    都给他么?

    “拿着吧,是我提议让你画,倒是一时没想周全,你手头可能缺称心的画具。

    这些东西,你且拿去。用完了,跟我说一声。我这还有。”

    不,不行的!

    这些东西瞧着就价值不菲,他哪里能要!

    阿笙忙将手中的袋子递还给二爷。

    谢放却是没有要接的意思,“送你的,便是你的了,哪有送人的东西再往回拿的道理?”

    “可,可是……”

    可是俗话也说了呀,无功不受禄。

    “你先拿着,当时我对你的投资。日后待你成了位名画师,我到你这求字画,届时阿笙可千万别吝啬才好。”

    阿笙脸颊涨红。

    他哪里能成得了名画师,便是成个大厨都够呛。

    谢放率先站起身,“走吧,我送送你。”

    啊?

    阿笙呆坐在凳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忙摇着手,“不,不用的。”

    福旺送他出去便好。

    便是福旺不方便,他一个人也能识得路。

    哪里需要二爷亲自送他一趟!

    谢放:“我是刚好也要出门,顺道送一送你。”

    原,原来是这样啊。

    阿笙傻傻地笑了笑。

    是他又想岔了。

    …

    阿笙由二爷陪着走到门口。

    从福旺手中接过食盒,才倏地想起,忘了将二爷送他的笔墨纸砚给还回去。

    他现在两只手的手里都拿着东西,不好比划。

    只得再次将手里头的那袋东西,往二爷跟前递了递,摇了摇脑袋。

    这里头的东西,他真不能收。

    谢放忽地出声道:“莫动。”

    怎,怎么?

    听见二爷让他别动,阿笙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乖乖地站着,一动不动。

    谢放心里头当如同午后的那块枣泥糕点,深深地陷进去一块。

    怎么能,这么乖?

    阿笙只瞧见,二爷的脸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阿笙紧张地脸呼吸都忘了,大气都不敢喘。

    跟在两人身后的福禄眼睛都快掉地上了。

    二爷,在干嘛?!!!

    福禄简都快要抓狂了。

    陶管事为何偏就今日出门去了?

    倘使陶管事在,二爷,二爷断不至于做出如此荒唐的行径!!

    …

    太过错愕,以致阿笙连躲都不知道躲。

    他愣愣地瞧着,二爷近在咫尺的脸庞。

    谢放拇指轻轻擦过阿笙的唇角,揩去他唇边粘着的糕渍,“好了。”

    听见这一声“好了”,阿笙被大妖吸走了的三魂六魄方才才堪堪归位。

    唇边似乎留有二爷指腹的触感。

    红晕从阿笙的脸颊,一路烧红至脖颈。

    …

    “吱呀——”一声,福禄将大门打开。

    谢放瞥了福禄一眼,福禄一慌,赶忙低下头。

    他也是为了二爷好!

    堂堂北城谢家的二公子,倘使看上了一个哑巴……唾沫星子怕是都能将二爷给淹死。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北城那边要是知道了,怕是只会更胡乱嚼二爷的舌根!

    谢放收回了视线,随阿笙一起迈出门槛,“要是下回,康府那边再点外送,路过春行馆,便进来坐坐,吃盏茶,像是今日这般在陪着二爷随意聊聊。

    最近天气热,这个点,我大都在家里。”

    阿笙点点头。

    主动上门,要求进来坐坐,吃茶的勇气,他怕是没有。

    不过……他胸前还怀揣着二爷给他的帕子呢。

    只要有这条帕子在,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进来找二爷。

    陪二爷……聊聊天。

    …

    阿笙步下阶梯。

    “阿笙。”

    听见二爷唤他,阿笙转过脑袋。

    头顶上方被什么东西给轻敲了一下。

    阿笙抬起眼帘,瞧见一小片暗黑色。

    阿笙下意识地抬手去取,好看个仔细。

    脑袋连同头上的帽子却是一起被轻压了下,“是二爷的帽子。我平日也不常戴,放着也是浪费。你且戴着,可以遮阳,不会那般晒。

    倘若担心太过招摇,到了店里,你再取下。若是有人问起,便照实说是我送的,没关系。”

    前世,谢放之所以主动同阿笙避嫌,是因为他自认为,那时的他无心担负任何人的将来。

    加之……方掌柜的找他谈过。

    距离父亲生日月余,他便在未知会任何人的情况下,提前变卖了春行馆,离开了符城。

    如今却是不同。

    管家近日已经打听到了一些抱石老人的眉目,未必当真能顺利找到人,至少有望找到一幅抱石老人的画作。

    此时距离抱石老人名动北城,名满九州,只有几个月的光景。

    他提前得了抱石老人的画以收藏,待父亲生日之际,提前动身北上,届时在继续打探抱石老人的下落。

    便是最终还是无缘得见,还可以将画先大哥一步,作为寿礼,于寿宴上送于父亲。

    那时,为了避免风头被抢,以大哥的性格定然会临时命手下的人去准备其他的寿礼。

    临时的寿礼,可就未必能继续称父亲的意了。

    便是大哥再引荐抱石老人同父亲想见,效果自是大打折扣。

    他要的,便是这“大打折扣”。

    届时,阿笙若是舍不得爹爹,舍不得府上,不愿同他一起北上,有“谢二爷”这个名头护着,在他离开的那段时日,总归不会有人轻易动阿笙,动长庆楼。

    …

    对二爷来说大小合适的帽子,给阿笙却是有些大了。

    宽大的帽檐,遮住了阿笙的大半脸颊,倒确乎是遮阳效果极佳。

    阿笙方才听见后头传来脚步声了。

    先前,阿笙是听见二爷去让福旺取帽子去了的。

    猜到应当是福旺取了帽子回来。

    可他只当二爷是让福旺给他自己取的。

    哪里想到,二爷竟是让福旺去给自己取的,更没想到的是,二爷便是他心中的顾虑都替他想到了。

    阿笙不知一顶西洋帽的价格,以为二爷这帽子当真是平日里不戴,赏给他的,感激点了点脑袋,比划着,谢过二爷。

    帽子宽大,阿笙这一点头,帽子便往下一掉,将他的大半张脸都给挡住了。

    二爷伸手,替阿笙抬了抬帽檐,温声道:“去吧。路上留心一点,尤其是要记得看路。还有,最近日头晒,倘使要外出,又嫌这个帽子招摇,可以戴个斗笠再出门。”

    不至像今日这般,连同脖子都有些晒红了。

    阿笙脸颊通红,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他平时走路看路的。

    进门,撞上二爷的那一回,纯属当时分了心,才有的意外!

    阿笙拎着食盒走了。

    这个时候,如果阿笙转过头,他会瞧见,方才跟他说正好要出门的二爷,这会儿转身回了屋内,而不是让福禄或是福旺去给他人力车。

    阿笙倒是想回头张望来着。

    没敢。

    大白天的,这一回头,太打眼了。

    怕……怕二爷瞧出了他的心思。

    …

    阿笙的身影消失在路口。

    谢放转身进了屋。

    “福禄。”

    福禄、福旺一人一边,将大门给关上。

    听见二爷唤他,福禄松了手,把门交给福旺关上,应声道:“是,二爷。”

    给福旺一人,将大门给关上。

    谢放停下脚步,对福禄道:“福禄,你去打听一下,康府近日可是来了什么亲戚,或是有谁过往鲜少走动的,近日去得较为频繁的。不要只是从访客名单入手。”

    福禄圆滑,同凤栖街上这几乎高门大院家的管事、小厮都极熟。

    加上二爷的面子在这儿,只要给点银子,莫说是近日访客名单,便是近年来的访客名单都能从各家管事或是小厮手里头要到手。

    只是这访客名单,有时往往不全,未必所有访客都会记录在册。

    记录在册的,都是有头有脸,正经八百地登门拜访的。

    倘若像是康家几个少爷的那些个游手好闲的朋友,偷偷地溜进府,又或者是其他个老爷、太太的老相识,府中访客名单自是不会一一记录。

    福禄纳闷二爷怎么忽然在意起康府那边的动静了,却是不敢怠慢,恭敬应下:“是,二爷。”

    第22章 好慕男风(一更)

    出了凤栖街,阿笙便不舍地将头上的帽子给取下。

    凤栖街一带都是达官显贵,里头的少爷、小姐往往都留过洋,时兴穿洋装,带各种西式帽。

    阿笙戴着二爷送给他的帽子,走在路上,不至太过扎眼。

    过了凤栖街,着装新式的人到底偏少,阿笙手头还拎着食盒,身上穿着旧衫,戴着顶簇新的西式帽便多少有些打眼。

    阿笙将帽子取下后,放在鼻尖轻嗅了嗅,闻见了二爷身上熟悉的类似青松的清冽香气。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行为有些羞耻,阿笙脸颊生红,余光瞧了瞧周遭,没有人注意到他,轻松了口气。

    脸颊却是更红了。

    因着上头有二爷的气息,阿笙便更舍不得戴着走在大太阳底下,回头出了汗,可就脏了,便这么一路将帽子拿在手里,拎着食盒,回了店里。

    “阿笙——”

    为了不引人注目,阿笙特意从后门回的店里,却还是被从伙计那得了口信的爹爹给逮了个正着。

    阿笙心说糟糕。

    掌柜的脸色瞧着有些严肃。

    当师父的在边清点着食材,偷偷地朝阿笙使眼色,意思是让阿笙表现得乖巧一些,掌柜的可是往厨房跑了好几回了。

    阿笙立马会意。

    知道自己这次回来得晚了,爹爹生气了。

    阿笙背对着爹爹,将手上的食盒放灶台上,“顺手”将二爷的帽子,连同二爷送他的那一袋颜料,一并给偷偷放进空食盒里头,他转过了身,绽着笑,打手势,“唤”了声,“爹。”

    方庆遥瞪了他一眼。

    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

    还有心思笑?!

    双手负在身后,方庆遥仍旧是板着一张脸,“你跟我来一趟。”

    说罢,径自转身去了。

    阿笙看了师父一眼,他刚回来,不知道厨房有没有要他帮忙的地方。

    乔德福小声地道:“去吧。厨房暂时不忙。好好真掌柜的解释为什么回来的晚了一些,别犟嘴,啊。”

    乔德福年轻当学徒那会儿,也给当时的东家外送过。

    外送这个事儿,倘使主人家没什么,一来一回便快。

    要是遇上个挑剔的主顾,尝一筷那个放下了,吃一口那个不中意,赏银又迟迟不肯给,便是什么重话没说,你杵在边上也难受,或者是路上有个什么事给耽搁了,也是有的。

    也就是阿笙这一回是去的康府,倘使去别的地方,掌柜的多半不会这般在意。

    …

    得了师父的话,阿笙这才跟在爹爹的身后。

    方庆遥从不当着外人的面训儿子。

    两人照旧是去了账房。

    “把房门给关上。”

    阿笙刚一迈进账房,就被爹爹要求把门给关上。

    阿笙便转过身,将房门给关上。

    “你跟爹爹说实话,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房门一关上,方庆遥便沉着一张脸,老大不高兴地问道。

    因着二爷有话说在前头,说是若有人问起,便如实告诉大家,二爷今日邀他坐了坐。

    阿笙便也打着手势,跟爹爹说了个大概。

    方庆遥“听”后,将信将疑,“真的?你的意思是,你早早便从康府出来,只因刚好碰着谢二爷,人邀请你去他府上坐了坐?

    你一个小小的长庆楼少东家,二爷为什么要邀请你去他府上坐坐?”

    …

    少东家同少东家那也是大不同。

    譬如姚家商号的少东家,又比如米粮铺发家的周家的少东家,那一个个拎出去,名号都是响当当,莫说是在符城,便是在省城,人也都是置了产业。

    相比之下,一个小小符城酒楼的少东家至自是算不得什么。

    那谢南倾又是打北城来的,往来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何对一个哑巴少东这般青眼相看?

    阿笙自小聪慧,自是将爹爹没说出口的意思给听明白了。

    阿笙抿起唇。

    二爷交友,从不是瞧出身的。

    他亲眼瞧见过二爷扶起一个被一辆自行车给撞伤了的老人家,那老人身上打着补丁,衣衫也有些脏。

    可二爷一点也没有嫌弃的意思,悉心地问了老人家有没有事。老人家回说没事,二爷还是给了钱,塞老人家手里,让老人家去就医。

    府上往来的也不全是阔家的少爷、小姐,他就见过几回,二爷跟衣着普通的几位公子一起在院子里赏花,闲聊,也是有说有笑。

    态度亲和,一点架子也没有。

    怎么就……不能邀请他进府上坐坐了?

    阿笙心里头自是晓得自己跟二爷的身份差异,亲口被爹爹这么点出来,到底是有些不大高兴,他打着手势:“自是真的。爹爹若是不信,可派人到二爷府上去问。”

    …

    方庆遥皱着眉头。

    那位谢二爷的风评不是很好。

    去年,阿笙出入春行馆,便有些风言风语传出。

    说是谢二爷瞧上了阿笙,才频频点他长庆楼的东西。

    还说什么,那谢南倾好慕男风,就喜欢长得好看的少年。

    其实哪里是“频频”,无非也就是一两个月点一次,至多是两个月点三次,叫点心会多一些,那些人胡乱嚼舌根。

    他自己教的儿子,他心里有数,阿笙是决计不可能瞒着他,同那谢南倾有什么苟且的。

    为了证明身正不怕影子斜,便也像这次一样,还是由着阿笙去送,只是每次都留意着阿笙回来的时间。

    他信得过自家儿子,可信不过别人家的儿子!

    谢南倾的老子可是娶了好几房小妾,据说去年年末,才又瞧上了一个是二八年纪的姑娘。

    简直作孽!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谢家主家几个少爷,红颜知己可都不少。好在,阿笙每回去春行馆,便是有时早,有时晚,但也都是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

    他也特意跟春行馆的两兄弟套过话,福禄嘴巴紧,什么也没套出来,福旺是个没心思的,话一套就套出来了。

    确定阿笙每次送东西过去,大都是在院子里,便是偶尔碰巧,遇上个雨天,是送去的书房,书房里也都有人服侍,从未有过阿笙跟那位谢二爷独处过的场景。

    他之所以着急替阿笙将亲事给看下来,除了男大当婚,阿笙的年纪也到这儿了,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便是想要堵住那些好事者的嘴。

    谁曾想,不是人家不中意阿笙,便是阿笙不喜欢人姑娘。

    小半年过去,没个进展。

    他着急上火了好几个月,好么,这不省心的东西竟是心比天高,瞧上人前都督府家的千金!

    阿笙既是喜欢女子,他自是再不用担心阿笙会被带歪。

    再一个,过了年,谢南倾也怎么没点过长庆楼的外送。

    估计是总吃他家的外送,也吃腻了。

    便是惊蛰过后,偶尔也点他们的外送,到底没过去频繁。

    且阿笙回来的时间,比以前还早。

    怎的,今日又忽然邀请阿笙上他府上坐坐了?!

    …

    “二爷邀请你去他府上坐了坐,然后呢?邀请你进院子里坐了,还是邀你进大厅?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了?”

    类似的问题,爹爹以前也问过。

    阿笙一开始不懂,为何他去别处外送,爹爹鲜少有问的,怎的每回自二爷那儿回来,爹爹似乎就格外“紧张”一些。

    后来他自个儿也听说了一些“流言”也便懂了。

    一个小小符城地界,忽然来了位从皇城根过来的贵人,偏得这位贵人的行事做派,同众人都要不同。

    自是什么流言、传闻都有了。

    他在不认识二爷之前,还听过二爷在春行馆里头从来都是左拥右抱,夜夜笙歌呢。

    好么,头一回进去,除了福旺、福禄,还有陶管事,便是檐下那一排雀鸟。

    鸟比人还多!

    总不至于二爷的那些莺莺燕燕当真都是雀鸟幻化成人形的!

    阿笙于是便猜到,爹爹多半也是听信了那些流言。

    顿时有些无奈。

    以二爷那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哪里能瞧得上他。

    旁的不说,同二爷交好的姚公子以及周公子,相貌都是极佳……

    方庆遥问得详细,知道爹爹是关心他,阿笙倒也没不耐烦,“就是邀我去院子里喝杯茶,二爷的院子很凉快。”

    方庆遥:“……”

    只要起风,哪儿的院子不凉快?

    说得好像那谢南倾的院子有什么了不得的机关,才会比他处凉快似的。

    方庆遥还是不放心,进一步追问:“没别的了?”

    阿笙:“还有,二爷还赏了我一块糕点,是枣泥山药糕,梅花状的。爹爹,二爷家的厨子太厉害了,那枣泥糕好吃,梅花捏得也好看。

    回头我问问师父看,师父会不会捏。倘使师父会做,爹爹,我们可以往里头加点枸杞、混着一点点山楂什么的,开脾健胃。眼下天气越来越热,定有客人会喜欢的!”

    方庆遥一“听”,得,他就多余担心这个吃货!

    阿笙根本一门心思全在“吃”的上,在男女之事上估计都还没开窍,莫要说是其他了。

    只要阿笙对那谢南倾无意,他便放心了。

    那个谢南倾行事放浪,待人接物倒是很和气,也从未听说过他做过什么欺男霸女之事。

    当爹的眼不见为净,“去吧去吧。”

    不忘叮嘱道:你出去这么久,回厨房后,可要多干点活。你是少东家,干活得更积极一点,这样你手底下的人才能为你卖力,晓得么?”

    阿笙乖巧地点头,“我知道的。”

    “对了——”

    阿笙一只脚跨出门槛,方庆遥走上前,“你方才‘说’的那个什么红枣山药糕,你回头问问你师父,能不能做。你说得对,近日天气越来越热,上我们酒楼吃饭的客人也比其他季节要少一些,兴许你说的红枣糕,当真会有客人喜欢。”

    方庆遥近日得了消息,说是他们対街的一间空置的商铺,已转让了出去。

    有熟客给他递了话,新商铺的租客计划也开家酒楼。

    方庆遥倒是不太担心,毕竟长庆楼开在符城有些年头了,老主顾们也都照顾他生意。

    不过倘若对面真是开的酒楼,生意或多或少会有影响。

    还是得……推陈出新,才能留得住客人。

    阿笙不知对面街商铺也要开新酒楼的事,只当爹爹是纯粹支持他的想法,很高兴地点点脑袋,露出颊边一对酒窝,“嗯嗯。”

    他这就找师父商量去!

    …

    阿笙回了厨房,头一件事,便是藏好二爷的那顶帽子,以及二爷送他的那一袋文房四宝同颜料。

    去拿了一个西瓜,切了,分给厨房的师父,还有几位师兄弟。

    西瓜钱要从阿笙这个月薪资里头扣。

    便是方庆遥自己,来厨房拿个什么,比如说一尾鱼,哪怕是一瓶酱料,也都是要记账的。

    恰恰是因为方庆遥同阿笙父子两人都以身作则,是以长庆楼上下,都较为团结一心,鲜少出现个偷拿厨房油水的情况。

    等于阿笙自己出钱,请大家伙吃西瓜。

    大家伙自是高兴。

    还不到忙的时候,大家也便找了几张长凳,一起吃着瓜,聊着天。

    “红枣山药糕?我就只是听过,说是在省城、北城那边挺受欢迎的,倒是没见过。你也知道,师父是煎炒出身的,擅长做咱们符州菜系,甜食不是师父的专长。

    教你的那些个甜食,还都是师父自个儿吃多了,琢磨出来的。要不,你同我再仔细形容、形容,那山药糕长什么模样?”

    乔德福听说了阿笙形容的山药枣泥糕,倒是十分感兴趣。

    不过这玩意儿他没见过。

    没见过的东西,莫说要捏出一朵花,做都不知道从何做起!

    其他伙计听了,笑得不行,“师父,少东家又不会说话,怎么形容给你听啊?”

    “哈哈哈,是啊。师父,你要说比划,少东家方才已经是比划了给你瞧了。”

    大家伙都哈哈大笑。

    在长庆楼,大家不会避讳阿笙是哑巴这件事,有什么玩笑都照样开。

    百无禁忌。

    阿笙也跟着咧开嘴笑,嘴巴红红的,全是染上的西瓜汁。

    乔德福左手拿着一片西瓜,右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跟着大家伙一块笑了,“害,是我糊涂了!”

    笑着,笑着,乔德福有些犯愁,“阿笙,按你这比划,乔伯伯真不知道你‘说’得像花似的,具体怎么个想法。你看看,你能不能稍微想个法子,让我见一见你尝过的那块枣泥糕?”

    乔德福比掌柜的消息还要灵通一些,对街商铺确是要开酒楼……人还找过他,希望他能开个价码,想挖他过去。

    乔德福给拒绝了。

    掌柜的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这般见利忘义。

    倒是通过对方开出的价码,隐约猜到,对方是个不差钱的主。

    要是对方真不差钱……到时候搞价格战,也挺头疼。

    这时倘若能多推出几个新菜色,多多吸引客人,自是再好不过。

    其他伙计都不知道这事,大家还在议论着这道新甜点。

    “那能有什么法子?二爷赏的枣泥糕少东家都已经吃进肚子里了。总不能让少东家下回去外送时,再从二爷那讨一块过来?

    人厨房下回还做不做枣泥糕都另说。”

    “是啊,师父,咱们少东家也没这么大面子,张口讨要糕点,人二爷就给啊。”

    阿笙专心地吃着西瓜,分心地听着伙计们的议论。

    倘使下回他去二爷府上,二爷桌上还备有枣泥山药糕,他若是“开口”,二爷应当不会吝啬。

    只是阿松说得对,便是他下回求了,未必就有那么巧,二爷府上的师傅刚好又做了这道点心。

    阿笙低头吐西瓜子。

    忽地,阿笙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第23章 撞破密辛(二更)

    “还真是跟朵梅花似的……”

    乔德福手里头拿着画纸,凑近了,瞧了又瞧。

    一张素白的纸上,画了一张黑色方桌,方桌上摆着一个碟子,梅花状的糕点就盛在瓷白的碟子里。

    方桌同碟子都画得极为简单,唯有盘子里的枣泥山药糕,画得格外地详细——

    浅紫色的糕点,状似一朵盛开的梅花,便是梅花上的花瓣纹路,都清晰可见。

    糕点上还撒着金黄色的桂花,让人只是看着,便能闻见香气似的。

    有一整个的,也有掰开了一半,露出里头深色的山药馅,瞧着很是软糯可口,勾得人嘴馋。

    这要是真做出来,指不定多香!

    “少东家,您昨日在二爷府上尝的那块枣泥山药糕,真长这样啊?这看着也太好看了。”

    “是啊,是啊,少东家。这个枣泥糕怎的长得这般好看?”

    “要不说那些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吃的东西精致呢。”

    “少东家,这枣泥糕看着好看,您昨日尝了,味道怎么样?”

    大家伙也凑过脑袋,去看师父乔德福手里头的画。

    身为长庆楼的伙计,自认为也算是见过世面,可他们也没瞧见过这般细致的糕点。

    从前宫中的糕点,估计就是跟少东家画的这个枣泥糕差不多吧?

    阿笙弯着眉眼,竖起右边的大拇指。

    这下大家来了兴致,纷纷问乔师父能不能做。

    乔德福瞧着手中的画,抬起头,别有深意地道:“能不能做,就看阿笙了。”

    众人纳闷。

    “师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您这是……让少东家自个儿照着图做?”

    “这不能吧?少东家画得是详细,可这画上又没食谱,怎么做?”

    乔德福细致地卷起手中的画,朝众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阿泰这话可是说到点子上了!画上是没有食谱……不过么~~~”

    乔德福话锋一转,“阿笙,你当时尝的时候,可还记得,你尝出的味道都有哪些?”

    其他人还是在猜,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笙立马就明白了,眼睛晶亮,兴奋地点了点头,给师父打手势,“都记得呢。”

    当时他尝的时候,便刻意记下了味道,还有留意里头都放了那些馅料。

    乔德福高兴地笑了,“行,味道记得就行。”

    将手上的话画还给阿笙,乔德福特意夸了一句,“师父也不懂画,就是觉得你这画瞧得真不错。难怪掌柜的经常跟我夸赞你有习画的天赋,没想到啊,阿笙,你小子真画得可以!

    倘使掌柜的不是开酒楼的,你去摆个摊,卖个画,都是个出路。”

    这画实在画得好看,他都不敢太用力拿着,就怕把这画纸给弄皱了。

    阿笙对画画确实是喜欢,就像是他喜欢自己动手做吃的一样,听师父夸他画得好,开心地咧着嘴笑,给师父打手势,“要是阿笙以后惹爹爹生气,被爹爹赶出来了,我就摆摊,画画,挣钱孝敬师父。”

    “呸呸呸!童年无忌啊!你可是掌柜的命根子,掌柜的再生气,还能赶你出家门?”

    乔德福亲昵地揽过了阿笙的肩头,“呐,你把你这画给收好,跟我说说,这枣泥山药糕,尝起来是什么味道,里头都有什么馅儿……”

    …

    阿笙记性好,悟性也高。

    他总共也就尝了那么两块,味道都记下了,跟师父乔德福那么一“说”,师徒两个人便趁着店里不忙的功夫,开始着手试。

    主要是乔德福在旁指点,告诉阿笙山药跟红枣大致上要捣到什么程度,加多少白糖,糯米粉什么时候参,什么时候山药跟枣泥要合在一起,大致上用什么样的力道……

    倘使别的菜,成功不成功,下锅炒,趁着未起锅前,尝一口便能知晓了。

    味道若是淡了,能再加点调料,补救下。便是咸了,加点水,也不是不能抢救。很少有一整锅食材都作废的情况。

    唯有这糕点不同。

    过甜,过淡,或是没能成型,蒸出来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没法补救,耗时时间又长。

    乔德福如此整坏了两笼,交由阿笙去试。

    像是枣泥山药这一类的糯米点心的食材往往不复杂,着重在师傅的对食材的把控,以及火候上,只是这种兼顾卖相同味道的,便特别考验手上经验了。

    乔德福没尝过这枣泥山药糕,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师徒两人蒸坏了三、四笼,竟还真被两人给试出来了!

    最后做成的那日,撒上桂花,那香气,便是路过的行人都能闻得见!

    如同阿笙同方庆遥父子二人所预想得那样,枣泥山药糕一经上桌,就格外地受客人们的欢迎。

    当爹的自是高兴,走路都带风。

    老主顾们都说,方掌柜的最近脸上的褶子都多了几道,不是愁,是笑的!

    谁不知道,长庆楼近日,因为这道枣泥山药糕,以及搭配着枣泥山药糕喝的花茶,人气大增呐?

    至于听说対街在装修的商铺也打算搞酒楼。

    搞呗。

    长庆楼的乔师傅烧菜那真是一绝,这不,人点心也做得好,这新店呐,还真不见有优势。

    …

    因这山药枣泥糕它漂亮的外形,凤栖街一带的太太、小姐们点长庆楼的外送都多了许多。

    从前只要是凤栖街的外送,大都是阿笙去送,现在阿笙忙着在后厨做这红枣山药糕,便没时间外出。

    只有偶尔空闲时,才会跑个一两趟。

    哪知,就是这偶尔的一两趟,便出了事。

    …

    康府。

    阿笙拎着食盒,同往常一样,低着脑袋跟在康府丫鬟的后面。

    因着是康府后院,也就是太太、小姐们点的外送,阿笙更是不敢乱瞥乱瞧,怕坏了这些高门大院的规矩。

    只是,低着头,却也不代表什么都瞧不见。

    阿笙来过康府好几回,一眼便认出这条甬道,他先前没走过。

    过了月亮门,院子里头种满了绿竹,很是清幽,雅静。

    “你到现在都要包庇那个野男人是吧?看我不打死你!”

    忽然响起的暴喝声,吓了阿笙一跳。

    阿笙怕撞破了什么高门秘辛,怕尴尬,想将食盒提前交由府中丫鬟,自己先走。

    反正像是康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外送都会记账,一月一结,便是没能当天拿到钱也不要紧。

    走在前头的丫鬟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往前走。

    丫鬟是个姑娘,阿笙没法拽人家衣摆,也没办法开口说话将人喊住。

    只好疾步走到丫鬟的面前,打手势,“这位姑娘,这食盒了能不能劳烦你拿上去给你家太太?”

    怕丫鬟瞧不懂他的手势,阿笙便把手中的食盒往前递了递。简单明了。

    哪知,丫鬟却是连连摇头,眼神透着害怕,甚至往后退了退。

    阿笙被丫鬟的反应给弄得有点懵。

    他近日是晒黑了一些,可,可总不至于到吓人的地步?

    “打我?你凭什么打我?只因我不肯按照你的意志,嫁给那个比咱们爹爹都要大的伯伯做续弦,好填你那一堆赌债的窟窿是么?”

    “你真当我们康府风光依旧?还能任凭你挑三拣四?!呵,你不喜欢嫁人做续弦,那你倒是说,你想要嫁给谁?谢南倾么?

    还是说……你肚子里的孽}种,根本那就是那谢二的?!”

    阿笙捏着食盒的指尖陡然泛白吗,心脏骤然缩了缩。

    阿笙没心思再听下去。

    他想要将手中的食盒交出去,先回店里。

    回过神,却发现方才给他带路的丫鬟不见了。

    第24章 不是我的

    “小姐!小姐——”

    “小姐,您不要吓我,小姐!”

    丫鬟着急的声音从楼上房间。

    阿笙错愕地抬起头,看向二楼方向。

    小,小姐?

    这里是康小姐的院落?

    康府虽不止一位小姐,但皆已出嫁,且那几位都是庶出。

    至于府上其他几位小姐,都不是已经去世的康老爷同其妻妾所生,而是府上几位少爷同他们的太太所生,年龄尚小。

    真正嫡出,到了婚配年龄的,只一位!

    阿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送一趟外送,竟能撞见康府这等秘辛。

    还是同二爷有关。

    阿笙这会儿心里头又乱又难过,一心只想回店里。

    这外送多半是康小姐点的。

    小姐闺院他自是不便进去,阿笙没有在这个小院上看见其他人,只好转身往外走。

    食盒只能转交由府上其他下人。

    “咚咚咚——”

    急促的脚步声下了楼,阿笙尚未反应得及,后头肩膀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阿笙被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怒火中烧的斥责声,“你是哪个院的?懂不懂规矩?!”

    阿笙有些生气。

    明明是对方撞的他,反倒斥责他不懂规矩!

    阿笙是个哑巴,哑巴便是骂人,也得对方瞧得懂手势。

    好生气,也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阿笙自认倒霉,对方却是将阿笙给认了出来,“阿笙?”

    阿笙揉着被撞疼的肩膀,抬起脸,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康家大少爷,还能是哪个?

    方才康大少爷同康小姐起争执,阿笙便将听出了是康大少爷的声音,是以,见到这位康大少爷,并没有任何意外。

    这位康大少爷行事轻浮,还好赌博,康府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没落,同这位康大少爷脱不了干系。

    阿笙不愿搭理他,拎着食盒往外走。

    这康志杰却是一手将阿笙揉着肩膀的那只手腕给扣住,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是一通质问:“你怎么会在我妹妹这里?我知道了,我妹肚子里的孽种是你的!是不是?”

    阿笙睁圆一双眼睛,气得涨红了脸色。

    怎,怎的就成他的了?

    他来府上的这几回,一回都没见过康小姐!

    “是了!早就听说你最近频频出入我们家。原来你们早就勾搭上了!”

    阿笙脾气向来温和,鲜少有动气,同人起争执的时候。

    可不代表会任凭他人冤枉他。

    阿笙是干过粗活的人,论力气,可比这位自小养尊处优的康大少爷大多了。

    将手腕从康大少爷手中用力地抽出,阿笙把食盒放脚边,抿起唇,小脸严肃,用力地打手势,“我没有!你不要胡说!你若是有,就拿出证据!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手势传达的怒气有限,阿笙气狠狠地瞪了康志杰一眼。

    拎起地上的食盒走人。

    气人!

    …

    “你还想要走——”

    康志杰一只手钳制住阿笙的肩膀。

    阿笙的肩膀方才就被撞得有些疼,这位康大少爷偏是又擒的同一个位置,阿笙生气地将后者的手从他肩上拿了下来,两只手捧着手中的食盒用力地朝对方胸口砸过去!

    要不是这枣泥山药糕是他辛辛苦苦做的,又是他顶着大太阳一路送过来的,食盒还要花钱买,阿笙早就将手中食盒完全给砸过去了!

    可恶!

    阿笙不知的是,倘使他用扔的,兴许只是食盒的外头的框砸到人,虽是解气,不会那般疼。

    他这般双手拿着,还是底部朝康大少爷的胸口砸过去,那重量便全在底部,可比用扔得疼多了。

    “他娘的——你个哑巴,活不耐烦了是吧?!”

    那康志杰疼得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衣领,另一只手却是往前伸,不死心地将阿笙给逮住!

    阿笙自是不傻,站着给人逮。

    腿往康志杰腿上用力地踹了一脚,气恼地走了。

    “站住!小哑巴!我让你站住!听见了没?”

    “你是聋了?!”

    “你搞大我妹妹的肚子,你想要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告诉你,没门儿!”

    …

    “来人呐,来人呐——”

    “救命啊——”

    “救命啊——”

    喊“来人”跟“救命”的却不是康大少爷。

    倒不是康大少爷善念大发,想着就这么放过阿笙,而是他还没来得及张口,二楼便传出夹杂着哭腔的呼救声。

    “有没有人,救命啊!!快来人呐!”

    呼救声中,隐约还能听见一道十分年轻的痛苦地呻|吟声。

    那饱含痛楚的呻吟声听了,叫人很是揪心。

    喊人的虽不是康大少爷,效果却是一样的。

    “哭嚷什么?!是想全符城的人都知道咱们家的丑事是吧?!”

    康志杰才在阿笙这儿吃了瘪,听见亲妹妹痛苦的呻|吟声,只觉恼人,不但一点也不在意妹妹的身体,反而直起身子,朝着二楼方向骂骂咧咧。

    丫鬟梅香冲出房间,跪在二楼栏杆前,“大少爷。奴婢在这里给您磕头了!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去请个大夫来家里吧!”

    “梅,梅香……不,不许求他!”

    康小姐的声音听着痛苦、虚弱却自有一股坚韧。

    “小姐!”

    “不过一个孽种,没了才好!也配请什么大夫。”

    余光瞥见往外走的阿笙,忽地来了主意,扯着嗓子喊,“来人,来人——”

    …

    康大少爷喊“来人”,同一个小小丫鬟喊来人的效果可谓是大大不同。

    康大少爷才喊了两句“两人”,便有两三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家丁,从外头疾步跑了进来。

    阿笙听见康大少爷喊人,已是暗中加快了脚步。

    未曾直接用跑的,就是怕太过引人注意,反而会被提前给拦下。

    “你,你,你——都一起过去,去给我将前头那个长庆楼的哑巴给绑了!”

    康志杰手指头指着阿笙的方向,对往这边跑的三位家丁命令道。

    阿笙听见了,扔下食盒便跑。

    爹爹同他说过,钱财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若是遇上危险,保全自己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阿笙也便顾不得浪不浪费。

    …

    康府极大,康小姐这院落,阿笙之前偏生没来过。

    走错了甬道,被其中一个家丁给绕了近路拦了下来。

    康志杰喊:“对!就是他!不许让他走脱了!倘使让他走脱,大爷我要你们好看!”

    阿笙被拦下,虽是气愤,却未多慌。

    他来康府外送,爹爹同乔伯伯他们都知道,只要他超过时辰都还没回去,爹爹定然会派人来问。

    康小姐肚中的孩子,不是他的,便不是他的!

    便是报了官,他也不怕!

    因着阿笙过去也来过康府,是以家丁认出了他。

    知他是长庆楼的少东家,还是个哑巴,就只是不知这位少东家怎么把大少爷给得罪了,这般倒霉。

    阿笙记性好,记得眼前这位家丁从前给他带过路。

    敏锐地这位家丁暂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阿笙打着手势,“你不要对我动粗,我跟你走。可以吗?”

    家丁瞧出了个大概,最关键的是读懂阿笙眼神里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们亦不想生事,便几不可见地点了下脑袋。

    “是死了是吗?还不把人给带过来?!”

    康小姐在二楼呻|吟越来越痛苦,丫鬟应该是知道大少爷是指望不上了,又跑回屋内去照顾小姐,只是还哭着,那康志杰却是全然没有要上楼去看一眼妹妹,或是派个人上楼去看一下的意思,只顾着为难阿笙一个外人。

    方才家丁没有对他动武,阿笙亦是没叫家丁为难,唇线紧□□动走上前。

    那康志杰捂着胸口走上前,眼神阴鸷:“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说着,抬起手,就要扇阿笙的耳光。

    阿笙不傻,瞧出了他的动作,他力气大么,轻易就将这位少爷的手给扣住了。

    这下可把这位那康大少爷给彻底惹恼了,朝其他两个家丁喊!“我不是让你们把人给我绑起来吗?去把绳子给我找来!绑!给我绑起来!”

    意识到康志杰极有可能会对自己动粗,阿笙这才有些着急。

    偏生手中的食盒方才已经扔了,便是拿个什么东西扔过去,分散这几个人的注意力都不成!

    脑子比行动要快,阿笙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怎么想的,他竟是将康志杰的手往背后一扭,另一只手扣住康大少爷的脖子,将人给锁喉了!

    …

    阿笙其实也不会锁喉,小时候曾有戏班子租过他家隔壁的院子,他见那些学徒在练一些基本功。

    戏台上需要一些对打的招式,学徒们就这么相互着练。

    因着他给一个其中叫阿九的学徒偷偷地送过一瓶跌打药,阿九便教过他实用的几招。

    未曾想,今日竟是派上了用场。

    阿笙是个哑巴,也不能喊什么,“你们都别过来,往后退之类的”。

    只是这几个家丁见大少爷被阿笙给扣住,自然忌惮地未敢冒然上前。

    康志杰大声嚷嚷:“你们这几个蠢货?!给我上啊!你们以为他真敢对本少爷怎么……咳,咳咳!”

    阿笙咬着唇,加重了手中的力道,那康志杰被掐住了喉咙,猛地咳嗽了几声。

    阿笙到底不够狠,手抖了抖。

    那康志杰便瞅准这个空档,挣脱了阿笙的钳制,跑到了三个家丁的中间。

    他一只手难受地捂住自己的脖颈,另一只手指着阿笙的鼻子,沙哑着嗓子:“快,绑了他!给我,咳咳咳,给我绑了他。”

    “你要绑谁?”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阿笙身后响起。

    …

    “二爷,这里是小姐的院子,男宾不宜入内,二爷……”

    康府的管事一路小跑地跟在这位谢二爷后头。

    劝归劝,忌惮着这位的身份,没敢真的出手拦。

    阿笙背对着二爷时,已是听出了二爷的声音。

    待听见“二爷”两个字,心还是颤了颤,阿笙转过了身。

    不知怎么的,一见着二爷,阿笙忽觉万分委屈,红了眼圈,便是鼻尖都发酸。

    这段时日,谢放一直留意着康府这边的动向。

    收到消息,便已是第一时间赶来。

    晓得阿笙定然是在他来之前受了委屈,谢放低声道:“站我身后去。”

    阿笙抬手抹了抹眼尾的湿痕,乖巧地站到二爷后头。

    谢放瞧见了阿笙抬手拭泪的动作,看向康志杰的眼底一派冷凝。

    康府的家丁都识得二爷,瞧出了谢二爷对阿笙显而易见的保护的姿态,自是未敢妄动。

    前都督府前头既是有个“前”字,自是意味着权势也便都成了过往,哪里敢招惹这位北城主家的谢二爷。

    康志杰见自家家丁见了谢二,连他命令都不敢不听,心里头气得要死。

    他一双眼睛阴鸷盯着谢二,缓缓地笑了,“好啊!这是两个女干夫,都到一块去了!”

    谢放冷睨着康志杰,“你发什么病?”

    …

    阿笙知道他这会儿关注度有点偏。

    可,可他真不知道……二爷,竟,竟也会一本正经地怼人。

    倘使不是场合不对,这会儿也实在没这心情,阿笙恐怕自己要笑出声。

    自家小姐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嘴唇已是咬得血渍斑斑。

    一楼的动静传到了二楼。

    “小姐,二爷好像来了!您稍微等一等奴婢,奴婢去求二爷!二爷定能救您的!您一定要撑住,您一定要撑住啊!”

    康沛娴坐在床上,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床柱,强撑着力气,勉强点了点头。

    神智涣散。

    其实已是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不想自己丫鬟跟着担心,才配合着点头而已。

    她的下身,已是流了一滩的血渍。

    梅香根本不敢去看床上的那滩血。

    她使劲地擦了擦眼泪,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楼,“咚”地一声,跪在谢二爷的跟前:“二爷……二爷!求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再晚一些,我家小姐,我家怕是,怕是不行了!二爷,奴婢给您磕头了!奴婢给您磕头了!”

    地上铺着鹅卵石,那梅香却是感受不到疼一般,只是可劲地磕着脑袋。

    这段时日,谢放一直派人盯着康府这边的动静。

    阿笙这边被康大少爷给拦住,谢放便得了暗卫阿七的口信。

    只是他来得匆忙,尚未了解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谢放朝身后的福禄微一点头,福禄便将丫鬟梅香给扶起。

    “你想我帮你家小姐什么,只管说,不必跪我。”

    “奴婢想请二爷给我们家小姐请大夫来府上!求求您了!”

    丫鬟语焉不详,想到方才康志杰嘴里头说的那些不干不净的话,谢放心中惊了惊,已大致猜到了个大概。

    倘使真的如他猜测的那般,可谓是人命关天。

    康志杰显然没有要管的意思,否则丫鬟不必来求他。

    谢放便出声对福禄吩咐道:“福禄,你去一趟永仁堂,请马大夫来康府一趟。”

    福禄依言匆匆地出府去请大夫。

    …

    康志杰上下扫了眼谢放,“这么紧张那孽……”

    担心这孩子万一真是谢二的,康志杰到底没敢太过放肆,临时改了口,“那孩子……还给请大夫。谢二,我妹腹中的孩子,是你种?我猜的对还是不对?这样,反正你谢二爷不缺钱,只要你按照市面上的聘礼,如数给我。

    我便将我妹妹嫁予你,如何?”

    谢放进院子之前,尚且听见康小姐的呻|吟声,眼下却是什么都没听见。

    康小姐的状态显然越来越不好,康志杰这个当哥哥的,没有半分关心,反而在这里赖上他了,同他谈什么彩礼。

    谢放难免觉得可笑,另一方面,自是替方小姐觉得可悲,“孩子不是我的。至于究竟是谁的,怕只有令妹知道。阿笙同我交好,人我要带走。”

    阿笙听见康大少爷说要将康小姐嫁给二爷,心尖陡然缩了缩。

    听了二爷的回应,倏地朝二爷看了过去。

    康小姐府中的胎儿,当,当真……

    不是二爷的?

    还有,二爷方才说,同,同他交好?

    康志杰一听,变换了脸色:“不是你的?若不是你的,定然是那个哑巴的了!阿笙便走不得!你可以走,阿笙必须留下。”

    谢放淡淡反问:“我如果一定要将人带走呢?”

    康志杰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呵。你真当这里是你们北城?谢二,强龙不压地头蛇,可有听过?”

    谢点头:“听过。”

    “很好,算你识趣。”

    从谢放方才进来,康志杰便留意了,谢二只带了一个小厮来他府上。

    呵。

    北城谢家又如何。

    这里可是符城!

    康志杰扬起的唇角,额头抵上冰凉的金属时,陡然僵在了唇上。

    瞳孔放大,神情惊恐,“谢二,你,你疯了!”

    阿笙生怕这位康大少会对二爷不利,眼中的紧张当即被错愕所取代。

    谢放既是敢只带着福禄一人前来,便不可能不做任何准备。

    过往经历告诉他,身份有时能压人,却未必能够保命。若是想要万全,便必须得有自保的能力。

    谢放语气平静:“人我可以带走了么?”

    第25章 尽是乱想

    谢放手里头有真家伙。

    康大少爷身子都在没出息地打颤,就怕谢二一个走火,把他给崩了,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咬着牙,康志杰愤恨又惊怕地瞪着谢二,“我不明白了!这个小哑巴哪里就值得你同我翻脸?!”

    谢放淡声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

    谢二你他娘的!

    康大少爷气的在心里骂娘,更气的是,他偏奈何谢二不得!

    别有一天落他手上,要哪天落他手上,他定然要谢二同这个哑巴好看!

    一旁的家丁还在等着大少爷命令,自己的命要紧,康志杰只得恨声道:“让他们走!”

    谢放收起手中的枪,朝阿笙微点了下头。

    符城是个小地界,向来较为太平。

    除却去年年末,因为难民动乱,地方戒严过,阿笙在人群里曾远远地瞧见地方驻军放枪。

    听声响,并不比鞭炮响亮,可这玩意儿要是朝人射去,人的身体便会出现一个血窟窿。那么小的一个血窟窿,瞧着也不比被响炮给炸坏了手指,或是炸伤了手臂要来得严重,可人就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他吓得没敢再看第二眼。

    如今这么近的距离,瞧见这铁家伙。相比之前远远望见的那一眼,更加叫人胆寒。

    二爷的神色,也多了平日里不有的冷肃,叫他胸口砰砰跳得厉害。

    却不是害怕。

    是一种他自个儿也说不上来的,又敬又参着倾慕的复杂心情。他是不可能会怕二爷的。喜,喜欢都还来不及……

    这会儿二爷收了枪支,朝他点头,阿笙方才觉着,他所熟悉的二爷又回来了。

    …

    阿笙走在二爷的前头。

    是二爷的意思。

    阿笙心中知晓,二爷是在给他断后——

    用二爷自己的身子,为他立一道安全的屏障。

    多半是防着康少那样的小人,担心对方会反复。

    二爷这般尊贵的身份,却待他这般好,只希望日后有机会,他能做些什么报答二爷才好。

    阿笙走出月亮门,忽地又停住了脚步。

    谢放出声问道:“怎么了?”

    阿笙转过身,打手势,“我的食盒……我食盒忘哪了。二爷稍等一下。”

    阿笙跑回去,去捡食盒。

    先前是为了逃跑,不得已才把这食盒给扔了,现在能捡回来,自是要捡的。

    用来给装凤栖街外送所装的食盒,是他们店里最好的,找做木工的师傅打造这么一个精巧的食盒,可不便宜。

    食盒还是躺在在他先前扔的地方,地上散落着摔碎了的碟子,以及好几块枣泥山药糕。

    阿笙很是心疼。

    这时节,可是有许多人家连一顿饱饭都不上,这么好好的一碟枣泥糕,就这么浪费了。

    二爷还在等着他,阿笙将就掉落再前头的盖子给拿上,将食盒从地上捡起来。

    好在食盒没坏,只是外头的雕花磕坏了几个,找师父补上,再上一层新漆,也便如新了。

    康志杰瞧见阿笙去捡食盒,只觉胸口那根肋骨隐隐作疼,恨不得将人给立马绑了,猛抽一顿泄愤!

    康志杰瞪着就在月亮门那头望着这边的谢放。

    谢二是不是有病?

    这个哑巴上辈子是救过谢二的命,谢二才这么护着他?!

    …

    阿笙拎着食盒,回到二爷身边。

    迈出康府大门,阿笙忽然脚下一软。

    是后怕。

    身体才会一下子泄了力道,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险些连同手里的食盒一起,摔下石阶。

    谢放及时扶住他的肩头。

    谢放的力道不算重,只是阿笙左边的肩膀先前被康志杰撞过,后又被他给重重摁了那么一下,便有些吃疼,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肩膀。

    谢放敏锐地察觉到阿笙的反应,沉声问道:“可是肩膀受伤了?”

    阿笙不想二爷担心,脸上扬笑,打着手势,“没有,只是方才险些崴到脚。”

    余光瞥了眼高门大院的康府,阿笙拽了拽二爷的衣襟,“二爷,我们先离开这吧。”

    他总觉得着康府像是会吃人。

    叫他心慌。

    谢放深深地看了阿笙一眼,瞧出阿笙方才没有同他说实话,却也没拆穿他,“好,我先带你回去。”

    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往下,扶在阿笙的腰间。

    顺势将阿笙手里头的食盒,也拿了他自己的手上。

    …

    出了康府大门,外头街上热闹的鸟叫以及蝉声便齐齐地都到耳边来。

    阿笙的一颗心,比这蝉声同鸟声响得还要密。

    阿笙知道二爷是察觉出他身子没有力气,腿软,走不了路,才好心才扶的他。

    只是被二爷这么扶……

    他的腿分,分明更没力气了。

    …

    阿笙一心知想快点离开康府,加之被二爷圈在他腰间的那只手分了心神,全然未曾细想,二爷那句“我先带你回去”是个什么意思。

    确切来说,他当时连二爷具体说了什么也没仔细去听。

    待回过神,他人已经随二爷一同回了春行馆。

    幸好,他同二爷都还只是走到门口,还没有进去。

    他在康府耽搁的时间有些长,得赶紧回店里才行。

    阿笙停住了脚步。

    因着二爷的手还伏在阿笙的腰间,阿笙脚步一停,谢放便留意到了,转过了头。

    对上二爷问询的眼神,阿笙打手势,“谢过二爷好意,我还是不随您一起进去了。爹爹在等我回去,我若是晚归,他会担心。”

    谢放:“这个无妨,等会儿我就让福旺去给你爹爹报个口信,就说你在我这儿,请他放心。”

    阿笙有些发愁。

    就怕爹爹得了口信之后,会更不放心。

    爹爹听信城内那些人对二爷编排的流言,误以为二爷是荤素不忌的纨绔。若是二爷传口信回去,只怕会加深爹爹对二爷的误会。

    不行,他不能让二爷担了这虚名。

    阿笙摇了摇头,再一次比了个要回去的手势。

    执意要走。

    …

    谢放睨着他,“你确定你要就这般回去?”

    嗯?

    阿笙眼露茫然。

    见二爷的眸光似是落在他身前,阿笙顺着二爷的视线,瞧见自己外衫胸口那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够破了一道口子,衣衫上也沾了泥。

    应是他逃跑的时候,被院子里的树枝或是花枝给够破的,身上的泥多半也是那时沾的。

    好在,那道口子不深。

    最近天气热,他只穿了这一件夏衫,要是口子再大一些,开了口,那……那可真叫他恨不得把脑袋给埋沙里了。

    “我知你孝心一片,不想你爹爹担心。只是你若是这般回去,知晓了你在康府中发生的事,你爹爹只怕多少要受一些惊吓。

    这样,你先随我进来,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回去。我的衣衫你穿不下,倒是福旺的身形,同你差不多。可借你一件。你爹爹那边,我让福旺去带话,就说你在康府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身上衣衫湿了。因着我当时恰巧也在康府做客,便领你来我这换衣服。如何?”

    二爷考量得实在太过细致周全,便是连爹爹的担心都考量了进去。

    阿笙感激地看了二爷一眼,又低头去瞧自己破了口子的外衫。现在这个口子是不深,就怕,就怕自己走到半道,这布帛不牢固,直接开了口子,可这就羞死人了。

    阿笙只好点了点头,给二爷打手势,“那便,那变便麻烦二爷了。”

    “不麻烦。”

    谢放笑了笑,“只要是阿笙的事,二爷便不会觉得有麻烦的时候。”

    只会甘之如饴。

    阿笙心脏跳得厉害,脸颊生红。

    低下了脑袋,去看自己的鞋面,只露着一双通红的耳朵。

    二爷,二爷又在说笑。

    …

    “二爷,您回……”来了。

    福旺听见说话声,从厅里迎出来。

    见二爷一只手揽在阿笙的腰间,另一只手上还极不相称地拎了个食盒,愣了愣。

    福旺心思要单纯许多,不若哥哥福禄那般心眼多,倒是半点没往别处想。

    阿笙的样子瞧着不大好,衣衫是乱的,脸上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总是一副笑模样,唇色也有些苍白,像是丢了心魂似的。

    福旺很是担心。

    这是在康府挨欺负了?

    谢放:“阿笙的衣衫在康府划破了个口子,福旺,你去取两、三件你的夏衫,送到二楼来。”

    衣衫的款式不同,有时穿在身上的效果便不大一样。

    多取个几件,是为了防止拿的那一件万一刚好穿得不那么合身。

    可以说,是方方面面都替阿笙考虑到了。

    阿笙自是听出了二爷的这层用意,心里头对二爷更是感激。

    二爷待他,实在是太好了。

    等他学满出师,一定要摆一桌,答谢二爷!

    “是,二爷。”

    福旺得了吩咐,忙回过神。

    等,等会儿……

    二,二楼?

    二爷的卧房便在二楼,二爷轻易不让人上去,便是请朋友来家中,也都是在楼下大厅或是茶室会客……

    今日怎的……

    忽地,福旺敲了下自个儿的脑袋。

    他可真笨。

    阿笙的衣衫划破了么,自是要找个地方换衣服的。

    至于为什么是去二爷的房间换,不是去他房内换,这种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福旺自是想不到的。

    …

    阿笙随二爷上了楼。

    尚未随二爷迈进房间,阿笙便觉不对。这房间无论是大小,还是房内摆设,都过于讲究了一些。实在不像是个普通客房,倒像是……

    待瞧见房间里屏风上挂着的二爷的外衫,倏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二爷的卧房!

    阿笙来过春行馆多次,大都时候是在院子,或者是书房见着二爷,这是他头一回进二爷的卧房。

    谢放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的空椅上,扶了阿笙在同他房间相连的,花厅的椅子上坐下。

    阿笙以为二爷会随便带他去个什么客房或是下人的房间换衣服就好。

    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二爷竟会带他来到他自个儿的卧房!

    这里便是……二爷平日里看书、睡觉的地方么?

    花厅同卧室之间,连个珠帘都没有,是以坐在花厅内,房间里头的摆设亦是瞧得清清楚楚。

    便是卧房里摆着屏风,亦是隐隐约约能够瞧得见里头的床。

    床……

    是二爷的床,二爷平时休息,睡觉的床!

    阿笙脸颊蓦地发烫。

    打住,赶紧打住!

    他尽在乱想着些什么?!

    “你先在这里坐一下。等福旺把他的衣服拿上来,你试一下,看合不合身。倘使太大或是太小,不能穿,或是穿不走,我再让人量了你的尺寸,差人去街上一趟。”

    阿笙连忙点头,心里头更是羞愧难当。

    二爷心善,带他来他房中换衣服,他却……尽想些有的没的。

    阿笙红着脸颊,忙打着手势,“定然合身的。”

    他同福旺无论是身形,还是个头,都差不多。

    只是临时应个急,哪里急需要二爷专门差人去街上给他买新衣衫,这般兴师动众。

    说起来,福旺怎的,怎的还没上来?

    …

    阿笙也不是没有同二爷独处过。

    可像眼下这般,只他跟二爷两个人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头,却是从未有过。

    心兀自胡乱地跳动着。

    阿笙既想福旺赶紧上来,却又贪恋着此刻同二爷单独的二人时光。

    终于,脚步声响起。

    阿笙忙转过脸,期盼地望向门口方向。

    是福旺!

    福旺手里头捧着折叠好的三套夏衫,走进屋内。

    “阿笙……少,少爷,您先试试。看合不合身。”

    福旺走近,递上手上的衣衫。

    福旺过去同阿笙走得近,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改过称呼,险些直接唤阿笙的名字。

    “谢谢你,福旺。”

    阿笙感激地朝福旺比了个谢谢,接过福旺手中的衣衫。

    只是接过衣衫之后,阿笙却是犯了难。

    他……他应该在哪儿换衣衫?

    总不至于当真去二爷的卧房。

    …

    “里头便是我的卧房,阿笙若是不介意,可以去里头换。”

    阿笙正犯愁呢,忽听二爷的这一句,脸颊险些没有烧起来。

    他……他哪里是介意不介意的事情……

    “福旺,你去长庆楼跑一趟,告诉方掌柜的……”谢放将先前同阿笙的说辞向福旺交代了一遍。

    因着有些长,怕福旺没记牢,有个什么误会,回头阿笙受爹爹责骂,便又让福旺给简单复述了一回。

    确定没有任何差池,这才微一颔首,“行,那你先去吧。”

    福旺出去了。

    阿笙理所当然地以为二爷自己也是要出去的。

    虽说过意不去,到底是松了口气。

    福旺退出房间。

    阿笙站起身,却发现二爷坐在座位上,似,似乎没有要动的意思。

    阿笙心跳骤然滞了滞。

    二,二爷是要留在房里?

    “可是要二爷回避?”

    阿笙尚未回应,忽听二爷慢悠悠地,语带笑意地说了一句,“放心,二爷绝不偷瞧。”

    阿笙脸颊通红。

    二爷现在怎的,这般喜欢逗人?

    …

    阿笙手里头捧着衣服。

    他看了看床,又瞧了眼挂着二爷私人衣衫的屏风。

    两样他都不敢碰,生怕会冒犯到二爷。

    “衣衫可放到床上,或是屏风上。”

    二爷的声音,透过屏风那头传来。

    阿笙没法说话,于是敲了屏风一下,当作回应。

    房间墙上的时针,走过三点。

    太阳光照入房内,将屏风后头的人影斜斜地投映在地上。

    谢放打开房间里的柜子,从里头取了一瓶跌打药膏,转过身,撞见了这一室的光影。

    眸光倏地一滞。

    第26章 阿笙福星

    夏天,天气热。

    阿笙身上只穿了件长衫。

    棉麻的料子,透气,穿着也舒服。

    可这件长衫已经洗过多回,布料有些硬。

    一时忘了肩上有伤,阿笙像往常那样,将衣衫脱下,变硬的棉布料摩擦过肩膀,很是有些疼。

    阿笙纳闷,下意识地转过了脸,瞥见左后肩青紫了一大块。

    难怪,有些疼。

    阿笙抿起唇。

    不知道福禄将马大夫请去康府了没有。

    二爷带着他离开之前,他便未再听见楼上康小姐有任何动静。

    康小姐腹中的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

    又是未婚先孕,以康少那样的性格,康小姐便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将来的日子会如何,只怕也不好说。

    阿笙早些年,清明踏青时节,见过康小姐几回。

    待下人很是和气的一位小姐。

    只是不知是遭人哄骗,又或是用情至深,轻易将身子许了出去。

    平心而论,倘使……倘使都督府风光如从前,论相貌、才情,康小姐同二爷,还是十分般配的……

    衣衫沾了泥,怕会弄脏了二爷的屏风。

    阿笙将脱下的长衫,弯腰放在脚边。

    阿笙注意到了脚边的影子,被这会儿散落在屋内的金色光线惊着了。

    这阳光太漂亮,当真像是一缕缕金线。

    影子被拉得细长,阿笙笑看了眼自己的影子。

    忽地,阿笙攥着手里的长衫,唇边笑容微微一凝,神情有些着慌。

    二爷会不会也瞧见了这地上的影子?

    应,应当没这般凑巧。

    他方才听见二爷的脚步声,又听见了二爷打开柜子,从里头取什么东西的声音。

    足以说明二爷并未一直坐位置上。

    便是二爷坐位置上,又哪里会那般无聊,盯着他这边看。

    …

    没敢碰二爷的床。

    福旺给他的衣衫,阿笙都给挂在了二爷屏风上。

    阿笙随意拿了一件换上。

    因着被方才地上的投影给弄得微微有些慌了心神,换衣服时,阿笙又将肩上的伤口给忘了,就这么将衣服给穿进,布料摩挲过伤口,又是一疼。

    好在福旺的衣服是香云纱的,比他的棉布长衫要舒服多了,不至像先前那一回那般疼。

    阿笙将长衫的扣子系上,摸了摸身上的料子。

    二爷待身边的下人着实是好。

    福旺穿的料子都这般好。

    这云香纱做的衣衫,他衣柜里也没几件,最近的一件,就是开春以后,为了相亲,爹爹带他去铺里量身做的那一件。

    阿笙倒是没有羡慕,只是切身地体验了一回,二爷待下人是真的好。

    二爷差不差钱的另说,凤栖街的高门大院他大都去过,可对下人这般大方的,只二爷一个。

    …

    阿笙同福旺的个头差不多高,福旺平日里贪嘴,身形比阿笙也便胖上一些。

    阿笙将扣子都给系上后,还有些宽余。

    如此正和了阿笙的心意。

    阿笙喜欢穿衣稍稍宽松一些,方便他干活。

    阿笙低头细细看了看,确定衣衫的扣子都扣好了,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才捡起地上,他换下来的那件外衫,走出屏风。

    转过屏风。

    花厅里,不见了二爷。

    唯有桌上,放了一个棕黑色的小瓷瓶。

    阿笙眼底闪过一丝懊恼。

    他的耳力向来很好,这次怎的连二爷离开的脚步声都未听见。

    二爷不在,阿笙不敢一个人到处乱走,怕冒犯了二爷。

    手里头拿着自己换下来的长衫,阿笙坐在他方才的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等着二爷回来。

    床铺连同屏风的影子,都被屋内的光影拉长。

    阿笙心尖微跳,脸颊不自觉地染上红晕。

    幸,幸好二爷不在,什么都没瞧见。

    …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阿笙没瞧见过时钟,盯着那钟面瞧了好一会儿。

    见时钟走过数字3,又走过了4,只觉得这个圆形的盘面很是神奇。指南针只会指向方向,可是这个指针,却像是上了发条一般,自是一圈圈地走着。

    窗外,茂密的梧桐枝叶在清风中晃动。院子里,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鸟鸣声。

    阿笙不由地想,二爷平日里,是不是也曾像他这般坐在花厅里,听着窗外的鸟鸣?

    只是二爷定然不会像他这般傻坐着,应当手里头会翻看着某本书,或者是去到书桌后头,研磨写字、作画……

    心兀自跳得很快,阿笙攥着被他叠了放在膝上的外衫,只觉自己似乎离二爷又近了一些。

    阿笙瞧不懂时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可他看得懂光影。

    这会儿距离他换完衣服,多半一盏茶功夫都过去了。

    不行,他得走了。

    再不回去,便是二爷让福旺去给爹爹传了话,爹爹多半免不了还是会误会。

    阿笙决定下楼,去问一问府内的丫鬟,可有见到二爷。

    …

    脚步声响起。

    二爷回来了!

    阿笙忙从座位上起身。

    谢放迈进屋内,同阿笙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注意到阿笙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瞧了一眼,“有些大。”

    生怕二爷现在就抓他去街上量身形,定制衣衫似的,阿笙将手上的旧衫给放到一边,忙打着手势,扯了扯身上的这件长衫,“不大,不大的。正好,这样方便干活。我很喜欢。”

    还是香云纱的料子,已是极好的了。

    手势停了停,阿笙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二爷“说”了,“二爷,我该走了。”

    谢放知他要赶着回店里,不好强留。再则,他也有事,要出一趟门。

    谢放:“等我一下。”

    嗯?

    阿笙眼露困惑,只见走到桌前,拿了桌上的那个黑棕色瓶子。

    …

    “这药瓶是给你的。祛瘀效果极佳,倘使你不方便,让方掌柜的帮你一下。”

    谢放将药递给阿笙。

    这药,谢放原先是打算由他亲自给阿笙抹了,再让阿笙回去。

    只是他这身体的自制力,远比他认知当中的自己要差上许多。

    许是蚀骨知味。

    再没有比他要更熟悉阿笙的身体。

    以至于,只要是碰上阿笙,自制力便成了无用的摆设。

    自是不好再给上手涂药。

    否则,阿笙下午该走不出这道门。

    …

    原来这药瓶,是为他准备的啊。

    一点也不知晓,自己险些走不出这道门,阿笙瞧见二爷递上来的这瓶药,心里头感动得不行。

    朝二爷比了个多谢的手势,阿笙感激地从二爷的手里接过药瓶。

    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二爷的手指,被凉了一下。

    二爷指尖有点湿。

    二爷方才是……洗手去了?

    也是,天气这般热,二爷为从外头回来,自是要洗个脸,洁个面。

    对了,险些忘了问……

    二爷今日怎的这般凑巧,刚好出现在康府?

    是去康府做客?

    可……似乎也没有去人家里做客,会将枪|支给随身带在身上的道理。

    阿笙宝贝地将药瓶给收好,再次给二爷比了个谢谢的手势,“问”出心中的疑惑。

    当然,没问二爷为何会随身带着枪|支,只是问二爷今日可是凑巧正好去康府做客。

    …

    阿笙原先担心,自己后一个手势二爷兴许瞧不懂,刚要比划着,问二爷能不能借他纸笔,只见二爷眉峰轻挑,语气亦是含着调侃,“现在才想起来要问?”

    阿笙脸颊生红。

    在康府那会儿,他整个人神经都是紧绷着的。见了二爷,不知为何,只觉莫名委屈。后头又稀里糊涂地跟着二爷回了春行馆。

    脑子一直都乱乱的。

    确,确实现在才想起来要问。

    “不是凑巧,也不是去康府做客。”

    嗯?

    那是为何……

    “我先前同康志杰有过往来,对他的家事算是较为清楚。康府各房都有自己的小厨房,便是宴客,也大都是命小厨房做。不排除会请来做客的亲朋尝尝当地美食,故而点你家的外送。

    只是我让福禄去打听过,康府各房这段时间并没有前来投奔的亲朋。我也问过你,你说先前康府确实没有点外送点得那般频繁。便让福禄替我稍微留一下康府的动静。”

    福禄虽因年纪小,同其他高门大院的小厮接触多了,也染上了那些个人门缝里瞧人的毛病,可也心思活泛。

    买通了康家的一个看门的小厮,让他近日如果有生面孔进出康府,便同他通风报信。

    再一个,阿笙进了康府后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若是府中有什么人为难阿笙,更是要第一时间报告给他知晓。

    小厮收了钱,自是没有不照办的。

    这也是为什么谢放能够及时赶去春行馆的原因。

    当然,便是谢放不能及时赶至,有小七同阿达暗中保护,阿笙定然也不会有性命上的危险。

    只是小七同阿达到底是暗卫,除非情况危急或是阿笙危及性命,两人轻易不会在人前露面。

    …

    阿笙听后呆了呆。

    险些忘了,二爷同康少先前交情确实不错来着。

    二爷的这座春行馆,还是从康少那儿买来的。

    难,难怪康少那会儿会十分气愤地质问二爷,他一个哑巴有什么值得二爷同他翻脸的。

    阿笙当时确实未曾想太多。

    现在想来,二爷为了他将康少彻底给得罪了,是不是不大值当?

    都督府是风光不在了,可康府的一些势力到底还在。

    如同康少所言,强龙难压地头蛇,

    阿笙越想越是有些心慌。

    他是不是给二爷惹事了?

    阿笙的头上覆上一只温柔的掌心。

    …

    阿笙心跳乱了乱,呆呆地仰起脸。

    谢放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别多想。我先前同康志杰走得近,是因为他书法、绘画造诣不错。后头发现,他赌|瘾极大,在今日之事之前,便已逐渐疏远,鲜少往来了。

    即便没有今天的事情,我同他也不会有过多交集。”

    交恶或者不交恶,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

    前朝一些官宦子弟,大都有钱有闲,写字、作画,往往都是请了专门师父来教。

    家中有多有真迹收藏,是以,只要是那些世家子弟稍稍跟钻营,往往书法、绘画造诣不低。

    康志杰别的本事不行,字画都还算是不错。

    也因此,即便是康志杰赌瘾极大,因字画所得颇丰,加之祖辈留下来的遗产,倒是勉强堵得上欠债的窟窿。

    前世似乎成为了小有名气的画家,算是专门吃起了绘画这碗饭。

    因着有个“前朝都督之子”的头衔,买他面子的人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此时康府分明没有完全败落,康志杰竟会张口跟他要彩礼。

    像是已经有一个大的窟窿,只等一笔钱填进去,才会不顾康小姐的面子同死活……

    谢放忽地想起,康志杰前世曾经北上,还曾请他以及几位朋友去北城最豪华的饭店用餐,一掷千金。

    此后,又约了他几次,言语之间,一改过去对他的恭敬,多了几分睥睨凌人,像是攀上了什么贵人,也便连他都不放在眼里。

    贵人、康志杰、符城……抱石老人!

    是了!

    过去,他一直想不通的是,何以对绘画其实并不精通,也丝毫没有兴趣的大哥会认有机缘识抱石老人。

    是康志杰!

    康志杰便是大哥的那个“机缘”!

    这么一想,便都说得通了!

    …

    他为何偏就没有往康志杰身上想?!

    他分明记得康志杰北上,最初找他的那几回,态度待他仍然是在符城这般,毕恭毕敬,甚至因着是在北城的地界,待他更是近乎谄媚。

    是后头的几次才改了态度。

    他当时并未在意,只当康志杰在北城待久了,同其他人那样,瞧不起他这个没有实权的“谢二公子”。

    现在想来,便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谢二公子”,对于在北城人生地不熟的康少而言,也绝不会是轻易敢得罪的对象。

    应当是哪个时候的康志杰已经攀附上了大哥,才会日渐不将他放在眼里!

    过往所有令他不解的地方,在这一刻终于全部明朗了起来。

    …

    原,原来是这样。

    听说二爷同那康少也不过是泛泛之交,且现在已鲜有往来,阿笙这才放了心。

    他没有对二爷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便好。

    房间里光影越来越盛,这是日头越来越偏斜的缘故。

    阿笙拿上自己先前放在椅子的衣衫,转过身,朝二爷打手势,“我,我真该——”走了。

    身体忽地被抱住。

    “阿笙,谢谢你!”

    谢放小心地避开了阿笙肩上的伤,将阿笙拥入怀中,“阿笙,你可真是二爷的福星!!!”

    倘若那康志杰当真便是二哥的机缘。

    那么,只需让康志杰去不成北城,大哥同抱石老人便再遇不上!

    如此,大哥便再无法利用抱石老人,讨得父亲欢心。

    阿笙被二爷这么紧紧地搂着,心脏紧张地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他方才就只是站着,什,什么都没做呀!

    二爷方才……别,别是喝酒去了。

    阿笙悄悄地,将鼻尖凑近二爷,轻轻地在二爷衣领处嗅了嗅。

    除了很好闻的雪松的清冽香气,再无其他……

    “走,二爷正好要出一趟门,同你一起下楼!”

    谢放握了阿笙的手,出了房门。

    这一回,谢放真没撒谎。

    在他前去康府之前,陶叔那边就派人少来口信,说是在一家字画铺,发现了一张疑似抱石老人真迹的画作,需他亲自去一趟确认。

    他当时整准备出门,找到抱石老人的真迹要紧,可再要紧,哪里敌得过阿笙的安全要紧。

    只好让人去给管家传话,让管家先在那家字画铺等他,他办完事,马上过去。

    这一耽搁,便耽搁到了现在。

    现在想来,阿笙果真是他的福星!不但抱石老人的画作有了眉目,便是大哥同抱石老人的关联,也在今日终于被他想通。

    阿笙不知二爷为何忽然变得这般高兴。不管如何,只要二爷高兴的事情,他便也替二爷觉着开心。

    阿笙便这么迷迷瞪瞪地被二爷牵着手下楼。

    第27章 没个正经

    阿笙随二爷一同下了楼。

    瞧见院子里在打扫落叶的丫鬟,阿笙倏地回过神,下意识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二爷兴许没旁的意思,只是同他关系好,才牵他下楼,就像是过往,他也曾见过二爷搂他的那些个朋友,一起喝酒谈天一般。

    可……可他怕丫鬟们误会。

    传出去,对二爷不好。

    谢放只当阿笙见了人怕羞,也便没勉强他。

    …

    “二爷,车已经备好。”

    福旺已经给方掌柜的递过了口信,从长庆楼回来了。

    二爷要出门,这个点,外边日头还很晒,福旺手里头拿着一顶白色西式帽,走上前,递给二爷。

    阿笙见福旺已经回来了,忙打手势,问爹爹可有说什么。

    福旺去拿了阿笙的食盒过来,“掌柜的没说什么,只是让我转告二爷一声,说是给二爷添麻烦了,多谢二爷。天气热,掌柜的还邀我吃茶。我赶着回来给二爷回话,便先回来了。”

    阿笙将食盒接过,松一口气。

    看样子爹爹应当是没有对福旺的话起疑。

    谢放将帽子戴在了头上,转过脸,问阿笙,“上回我送你的帽子呢?”

    阿笙没想到,二爷会忽然问他帽子的事,脸上现出尴尬神色。他的手上迟迟没有动作,局促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谢放低头看他:故意道:“给扔了?”

    阿笙涨红着脸,连忙摆手,“没,没有!在家里的衣柜里!”

    他怎么可能会将二爷送他的帽子给扔了呢!

    谢放拿着手中的帽子,帽檐朝着阿笙的方向,在他鼻尖轻点了下,这才将帽子戴上,轻扬了唇角,“逗你的。”

    谢放如何不知,多半是那顶西式帽对阿笙来说太打眼,不好戴出门。

    阿笙脸颊通红。

    二爷没有真的误会便好。

    还,还有……

    二爷戴帽子的动作忒潇洒了一点。

    戴上帽子的二爷,更,更好看!

    …

    福旺叫的人力车已经在门口停着。

    阿笙手里头拿着食盒,不好作揖,朝二爷比了个谢谢的手势,便要躬身离开。

    “上哪儿去?”

    后脖被轻捏了下,阿笙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二爷给扶着上了人力车。

    阿笙统共也没坐过几回人力车。

    最近一次坐人力车,还是那日雨天,送老人去医院,再往前,则是压根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他不习惯做人力车,更勿论还是跟二爷同坐!

    阿笙吓得转身就要从车上下来。

    谢放一只手扶在阿笙的腰间,揽着他在位置上坐下,自己也随即落座,出声解释道:“顺路的事,二爷正好也要去长宁街上办点事。

    这样,我办事的地方到了,便让你下车,不送你到店门口,如此你爹爹同店里的伙计也不会看见,既不会被爹爹追问,也免遭他人非议,可好?”

    阿笙指尖攥着手食盒,二爷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倘使再执意要下车,岂不是太不识趣了么?

    于是,缓缓地点了点脑袋。

    谢放笑着轻揉了下阿笙的脑袋,对车夫吩咐道:“劳烦,去天逸阁。”

    阿笙垂着脑袋,红着脸颊,低头去看自己的鞋面。

    二爷的掌心好温柔……

    …

    人力车夫小跑着,周遭的景物在缓缓向后退。

    青石板路,路面不是那样地平,只要是过有坑洼的地方,车子便会稍微颠簸一下。

    阿笙已经尽可能地坐稳,可有时身子还是不免朝二爷方向倾。

    每每弄得他面红耳赤。

    幸好,二爷似乎没有见怪他的意思。

    有时候倘若实在颠簸,二爷还会在他腰间扶一下……

    从凤栖街过福桥,回长宁街,这条路,阿笙不知已走过多少回。

    可这是头一回,坐在车上,途经这条路。

    还是同二爷一起。

    桥下支起了两家凉茶铺子,桥下有船家载着瓜果,划着浆,沿河叫卖。

    阿笙向外头张望着。

    原来,坐在人力车上,视野会更好,二爷的春行馆也能够瞧得更为清楚。

    …

    两个月前,他如何能够想到,有一天,他竟然能够同二爷一起坐在人力车上,经过这儿呢?

    不用再双脚踮着,在桥头努力地张望着。

    二爷就坐在他边上,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两位爷,坐稳了。”

    听见师傅的提醒声,阿笙尚未得反应及,车子忽然往下俯冲。

    身体向后仰了一下,忽地又往前倾,阿笙吓得一只手抱紧了怀里的食盒,另一只手本能地抓住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人。

    人力车下了桥。

    俯冲的感觉消失,车子总算再一次稳稳当当地驶在路上。

    “卖香瓜啦——”

    “卖香瓜啦——香瓜三文钱一个,香瓜三文钱一个——”

    “又甜又脆的香瓜,快来买啦!”

    瓜贩子的叫卖声,传入耳里,阿笙总算慢慢地缓过神。

    方才,吓,吓他一跳。

    这位人力车夫师傅下桥的速度也太快了一些,他险些要以为自个儿的身体都要给甩出去。

    还不如他平日里坐“乌梅”出行来得稳当。

    忽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手里似乎捏了什么东西。

    阿笙僵直地、缓缓地转过了脑袋。

    但见,二爷的手被他给紧紧地抓在手里!

    阿笙睁圆了一双杏眼,赶忙收回了手,刚要打手势,向二爷致歉,只听二爷叹了口气,“利用完了,便迫不及待地将二爷的手给甩脱了?二爷没想到,我们小阿笙是如此凉薄、负心之人。”

    什,什么呀!

    阿笙低着脑袋,好半晌都没勇气抬起头。

    只是脸颊越来越深,一双耳朵也是也染上了玛瑙红,羞窘得脑门都要冒烟。

    二爷怎,怎的越来越没个正经了!

    …

    “二位爷,天逸阁到了。”

    阿笙一怔。

    竟,竟这么快便到了么?

    路上,转过或是过坑,身体总是时不时地倾向二爷。

    那会儿窘迫得恨不得天逸阁就在眼前,或是干脆让他跳下车,走路回去。

    眼下,车子终于到了了,他反而……很是有些不舍。

    能够像今日这般,同二爷共乘一辆车的机会,日后怕是不会再有了吧?

    人力车夫停稳,谢放从车上下来,将手递给阿笙。

    阿笙睁圆了一双杏眼,慌忙摆着手,“多谢二爷,我自己能……”下。

    他是什么身份,哪里能让二爷扶他下车?

    “不客气。”

    阿笙手势尚且没有比划完,二爷已是笑着牵过了他的手。

    慌得阿笙连忙从车上下来。

    一张脸颊通红通红。

    …

    车资福旺叫车时,便已付过。

    谢放同阿笙下了车,车夫便拉着车子离开了。

    谢放人就在天逸阁门口,却没急着进去,“我知你店里忙,我便不耽误你时间了。你肩上的伤势我没瞧过,只是如果轻碰都会疼,最好还是留意下。回去后,要多休息,好生将养着。

    粗活、重活暂时交由店里伙计,不要勉强。还有,最后一项,也是最要紧的一项。”

    阿笙只当二爷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托付于他,小脸认真,比划着,“您说。“

    谢放:“记得上药。”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

    偏生二爷追问了一句,“可都记下了?”

    阿笙只得红着脸颊,点了点脑袋。

    …

    阿笙赶着回去。

    步子迈得急。

    谢放站在远处,见阿笙平安地过了対街,往长庆楼的方向去了,这才转身,步上天逸阁的石阶。

    “二爷?里面请,里面请!”

    像是二爷、康大少、姚公子等几位公子哥,可都是他们天逸阁的大主!

    天逸阁的掌柜的亲自从里头迎出来,脸上堆着笑,“二爷。您可是许久未到我们店里来了。您这阵子,在哪儿忙呐?”

    谢放走在掌柜的前面,拿起摆件上一个小巧精致的月白釉杯,拿在手里,转动着看了看,笑着道,“赋闲在家,无所事事。”

    掌柜陪着笑,“呵呵,二爷您尽说笑。是前阵子病了,最近身体还虚着,所以才在家将养呢吧?这符城谁人不知,您最近可是有不少的营项呐。听说,您还有意要投资实业,是不?

    这投资实业呐,可是利国利民的一件大好事!”

    掌柜的竖起大拇指。

    谢放将手中的月白釉杯给放回去,“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至今都还没找着合适的项目。八字没一撇。”转过了身,问掌柜地道:“抱石画师的画,可还在?”

    陶管事原先一直候在天逸阁,等着二爷过来。

    忽见店里一位客人说指着対街的一对爷孙,说是当初就是那对爷孙两人进店卖的画。

    对方既然手里头有抱石老人的画作(倘使这幅当真是真迹)或许对方知道抱石老人的下落,在又派了人给二爷捎话之后,陶管事自己便匆忙追上那对爷孙二人。

    掌柜的连忙点头:“还在,还在。我这就让人给您取来。”

    掌柜的给身后的伙计递了个眼色,伙计便赶紧去柜台的后头,将画给取过来。

    展开在柜台的台面上。

    谢放瞳孔微缩。

    竟然便是那幅大哥在父亲六十岁生日寿宴上献上的《江雪垂钓图》!

    …

    谢放摘下头上的帽子,低头仔仔细细地瞧过笔触、题字以及印章,确定同他曾在父亲寿宴上瞧见过的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当时见过的那幅《江雪垂钓图》用的画轴是最上等的黄杨轴,用的双色绫。

    这幅画的画轴却只是用很普通的画轴做裱,画的两头,也未曾镶锦边。

    谢放的心跳得极快——

    极有可能,他眼前的这幅《江雪垂钓图》才是这幅画最原始的模样。

    他前世瞧见的,应该是他大哥拿到裱画铺重新装裱过,才于寿宴上座位寿礼,献给父亲。

    谢放想起陶叔派人给他传的口信,向掌柜的确认道:“掌柜的,您说卖您这幅画的,是一爷孙两人?”

    掌柜的点头:“是啊!二爷您也知道,我这儿鲜少会收不是名家字画的作品。我是瞧着他一个老人家,又带者个孩子。一把年纪了,也不容易。

    那位老人家又一直央求着我,求我买下他这幅画,他好换得现钱,给他的家里人请大夫看病。我见这画技法确实不错,加上那会儿天寒地冻的,他们衣衫又单薄,不落忍,到底还是将这画给买下了。

    二爷您是不知道,这位抱石老人在咱们这名声虽是不显,在关中那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他的画还是十分具有个人特色的。您觉着呢?”

    谢放同这位天逸阁的掌柜的打过几次交道,是一位十分精明的生意人。

    这位萧掌柜的哪里是不忍心老人同他的孙子衣不蔽体,分明是故意做出不感兴趣的模样,诚心要压价。

    后头之所以出钱买下这幅画,也是瞧出抱石老人在符城这地界名声虽是不显,可画工、技法实在高超,这幅《江雪垂钓图》构图更是写意、孤清,只要是懂画的人,定然舍得花大价钱买下来。

    再一个,萧掌柜既是从爷孙手中买下,爷孙二人似乎又急需用钱,价格定然压得极低。

    无论如何,萧掌柜的这买卖稳赚不赔。

    这么一幅《江雪垂钓图》若是卖给真正赏识的买家,至少可卖得八、九块大洋,便是更高价,亦是卖得起。

    当然,若是以抱石老人日后的名气,那便是千金都值当了。

    只是不知这位萧掌柜那日究竟给了那位爷孙多少钱,可够给家里人看病。

    陶叔派人给他传了口信,说是见到那位卖画的爷孙,陶叔当时在店里,当即便追了出去。

    希望陶叔真的有将爷孙二人给追到才好。

    若是老人手里头有更多抱石老人的真迹,他可悉数买走。

    一是为了他自己,二来,也可改善爷孙两人的生活。

    许是爷孙二人,是抱石老人的亲人未为可知。

    …

    “这画我要了,您开个价。”

    谢放的视线从柜台上那幅《江雪垂钓图》移开,手里头拿着自己的那顶帽子,斜倚着柜台,对萧掌柜地道。

    “二爷您是个爽快人!这样,您都是老主顾了。我收您这个数,您看,您意下如何?”

    掌柜伸手,比了个五个的手指头。

    谢放心中不免好笑。

    这位掌柜的口口声声说,抱石老人笔力如何了得,画风如何具有个人特色。

    却也只是出了一个稍稍高于市场价的价格。

    他自是明白,展柜的是担心便是这么一单五块大洋的生意也做不成。

    不过若是展柜的当真赏识抱石老人的作品,怎会连重新装裱都不肯,只是这样草草地收着。

    分明是只等一个“冤大头”上门,把画卖了了事。

    …

    经过几番讨价还将。

    最终,谢放以三块银元的价格,从萧掌柜的手里,将画给买走。

    这画放他们店里都大半年了,看的人都少,何况是问价的!

    如今终于把这画给卖出去,萧掌柜赶紧吩咐小二将画给装盒,生怕动作慢一点,回头二爷反悔,这买卖可就黄了!

    又亲自将人给送到门口,“二爷,您慢走,下回再来啊!”

    掌柜的回身进屋,伙计笑着凑上来,“掌柜的,这画,可总算是卖出去了。”

    “是啊。可算是卖出去了。”小掌柜的如释重负,险些当真做了赔本生意!

    忽地又皱了皱眉,“不过你说这谢南倾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也学人讨价还价了?”

    谢南倾可是出了名的爽快(冤大头),从来都是店家开价多少,这位便悉数付多少!

    怎的一幅五块大洋的画,都还要讨价还将,这般掉价!

    伙计地摇头,“不知道啊。掌柜的,您先前不是说这位谢二爷投资了几个营项么?别……别是亏了不少钱吧?”

    掌柜拿笔记账,闻言,手中的笔在伙计脑袋上重重敲了下,“亏你个大头!你知道北城谢家的家底有多厚么?!只要他谢南倾还姓谢,十辈子都给他造不完!

    除非他老子将他除去族谱,还把他给赶出谢家了!人家好歹是亲儿子,我听说二爷还救过谢老的命,你说,当爹的有可能会将救过自己命的儿子,给赶出谢家吗?!

    伙计委屈地揉了揉被敲疼的头。

    可,可谢老总归有驾鹤西去的那天呐!

    谢家大爷迟早会接管谢家。

    古往今来,这兄弟阋墙的事儿,可就多了去了。

    掌柜的还在那儿自言自语着,“这些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你说他们精明吧,有时候掏钱确实带着点傻劲,可你说他们傻吧……有时候吃几次亏,长进比谁都快。你说,该不会是二爷发现,我们过去卖他字画,都卖贵了吧?”

    伙计怕言多必失,又要挨打,一脸为难地道:“掌柜的,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不知道!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去,把去年跟二爷做的那几笔买卖的账本给我翻出来!”

    总不至于……真是他先前价格卖得太狠了,以至于二爷对他有了什么想法,故意为了五块大洋跟他讨价还价,为就是“敲打”他?

    …

    “南倾!”

    谢放走出天逸阁,将帽子戴上。

    未走出多远,听见有人喊他。

    转过身。

    姚关月、孙瀚宇以周霖等五位公子哥,从対街古董铺出来。

    姚关月“啪”地一声,将手中折扇打开,抬头睨了眼不远处天逸阁的招牌,笑着问道:“南倾,你也上这天逸阁,给雨新买礼物呢?”

    孙瀚宇笑着道:“定然是了。要不然,要不然哪儿就这么凑巧,我们雨新新店下月便要开张,咱们二爷今日就在这天逸阁买好了礼物。”

    其他人也起着哄,认定了谢二手中的礼盒,定然是为周霖买的。

    周霖也瞧见了谢放手里头拿着的长方盒子,他瞥了了一眼,便冷冷地移开了。

    谁稀罕!

    那日归期回包间,说是南倾允诺了改日要请他们几个吃饭赔罪,结果至今未曾兑现!

    呵!

    不要以为偷偷买个礼物送给予他,他便会原谅他这段时间的“杳无音信”!

    这五个人当中,谢放只对姚关月印象最为深刻,因为前段时间才见过。

    至于其他四位,至多只是眼熟,便是连名字也大都想不起了。

    倒是几个人说话间,谢放这才慢慢将周霖认出。

    前世,他的确有一段时日同这位周家小公子走近过。

    不过只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曾留过洋,加之成长经历亦是较为相似,比较有话题罢了。哪知,这位周公子却对他起了心思。

    后头他回北城,周霖甚至一度找过他。

    只是……在他的印象当中,并不记得周霖曾经在符城开过什么店。

    “雨新要开新店?”

    谢放问出心中疑惑,不过也是隐晦地回答了,他手中这幅画卷,并不是送予周霖的礼物。也是不想周霖对他再有什么“误会”,早些对他断了不该有的念想。

    闻言,周霖眼底迸出冷光,嘴唇抿成一条线,气恨地瞪着谢放。

    其他四人皆是一脸错愕。

    姚关月脱口而出地道,“南倾,你是真不知晓,还是故意跟我们装糊涂呢?雨新的酒楼,可是下个月便要开张了。这事儿半个府城都传开了。你不知道?”

    第28章 吃天鹅肉

    谢放回想了下,难怪几日前,他受邀前去符城商会会长庄老板家中做客,谈过正事之后,庄老板手里头端着茶杯,笑睨着问了他一句,礼物可选好了。

    “南倾啊,你们年轻人对年轻人的喜好会了解一些。依你之见,下个月挑选什么礼物送给雨新较为合适?”

    他当时一时未能想起庄老板口中的“雨新”所指何人,只是既然庄老板会问到他意见,猜想那位“雨新”多半也是从前同他有过往来的公子哥。

    也便随意说了几样公子们大致感兴趣的礼物,应付了过去。

    现在想来,那位周老板固然是想要通过给周霖送礼,拉近同周家的关系,再一个,未尝不是为了在他面前卖一个好感——

    那位庄老板同姚关月这帮人一样,都误会了他同周霖的关系。

    若是连庄老板都知晓周霖要开酒楼一事,还提前备了礼,按照方才姚关月所说的,半个符城都知道的事,兴许当真不是夸张。

    “抱歉,自从惊蛰前后大病一场后,记性便不大好。许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了,他日若是新店落成,定当送上一份贺礼。”

    谢放手里头拿着装有画轴的长盒,不便作揖,唯有稍作欠身。

    周霖不甘心。

    他不明白,为何先前同他那般交好的南倾,近日连一次都未曾约过他。

    因着心里头有气,讲话自是很难中听,“呵,说得倒像是雨新贪图二爷的一份贺礼似的。”

    送上贺礼?怎么送?是亲自送,还是命人送,这里头大有讲究。

    他疑心,南倾根本就是忘了,倒推说是病了之故!

    姚关月左手握着折扇,轻拍着右手掌心,幸灾乐祸地睨着谢放,意思是“看吧,把人给惹火了吧,瞧你要怎么哄。”

    把人气得连名字都不肯喊了,估计这下谢二是要退一层皮,才能将人给哄好了。

    姚关月却是不知,谢放哪里有要哄的意思,只听谢放淡声道:“雨新误会。”

    姚关月手中的折扇险些掉落在地上。

    …

    只这一句?

    没,没的了?

    得,这下雨新怕是要气得更厉害了。

    果然,周霖气得扭头就要走,被梁学义、李楠两人给生生拦住。

    “这么说,南倾,你这是……真不记得了啊?这是你的不对了,你看,都把我们雨新给惹生气了。”

    “啊!有了,这样,罚你将手中的礼物送给雨新!”

    “就是。还等什么‘他日’、‘来日的’,你手头上不正好有一份现成的呢么?来,我看看,你方才究竟在天逸阁买什么了。可适作为送给雨新新店开张的礼物。”

    “哎,哎,仲文——”

    梁学义、李楠两人自顾自地当起了和事佬。孙瀚宇说着,更是伸手就要夺过谢放手中的长盒。

    姚关月赶忙收起手中的折扇,堪堪要阻止,还是迟了一步。

    梁学义已经把手给伸过去。

    谢放手臂回转,将装有画轴的长盒给放到了身后。

    梁学义伸出去的手落了空。

    …

    孙瀚宇一怔。

    梁学义同李楠两人也都是愣了愣。

    南倾是怎么回事?

    南倾从来不是小气之人,过去他们要是这么闹,南倾肯定自己就会把东西给他们了,怎的……这回连看都不让看?

    唯有姚关月将折扇抵着下颔,一副早就猜到的模样。

    他就知道会这样。

    自打他上回在街上碰见南倾,他便发觉南倾同过去很是有些不一样。

    身上的疏离感强了许多,以那日他甚至不敢轻易同南倾随意说笑。

    梁学义、李楠两人也察觉出离开了。

    唯有孙瀚宇这个呆子还在那儿问:“真是送给家人的?别是送给哪位情人的吧?”

    周霖见谢放连买了什么瞧都不让他们瞧,气性愈发大了,再待不下去。

    反倒是听见孙瀚宇问的这一句,勉强住了脚步。

    他倒要听听看看,谢二是不是有了所谓的“情人。”!

    …

    谢放淡声道:“是给家父的寿礼。”

    谢放很少会在人前提及他那位位高权重的父亲,其他五个人皆是一愣。

    周霖一怔,当即缓和了神色。

    原来是为谢老准备的,难怪方才会不给仲文他们看……

    梁学义同孙瀚宇、李楠三人面上则是流露出不同尴尬的神色。

    这乌龙闹的!

    “呵呵,原来是买来送给伯父的啊。”

    “不好意思啊,方才失礼了。”

    “失礼,失礼。”

    三人很是面面相觑了一番,相继向谢放告罪。

    谢放笑了笑,“无妨。不过就是件小玩意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慢逛。”

    孙瀚宇见他要走,嚷嚷道:“哎——南倾,你真不打算陪着我们一起,上街给雨新一起挑选件礼物啊?!”

    梁学义也在一旁道:“是啊,南倾,我们正好要一起给雨新送件礼物,你也跟我们一起呗?我们也好给你参谋参谋,最要紧的是,雨新本人可以给出意见。是不是啊雨新?”

    周霖冷冷地睨了谢放一眼,嗤笑了一声,“可是不敢。我们二爷日理万机,我哪儿敢邀二爷陪我一同逛街。”

    “雨新这话啊,一听就是气话。南倾……”

    李楠打着圆场,伸手去搭谢放的肩。

    谢放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李楠伸过来的手,“雨新说笑,哪里存在什么日理万机,不过是闲人,回去处理点闲事。各位,失陪。”

    竟是真的走了。

    周霖咬着唇,恨恨地看着谢放上了一辆人力车。

    因着是回春行馆,车子直行,只留给他们一个坐车的背影。

    …

    梁学义他们几个尚且不习惯这样“冷淡”的谢南倾。

    要知道,以往只要是他们说一起逛街,给相熟的朋友去挑选什么礼物,南倾鲜少会有扫兴的时候。

    南倾最是喜欢热闹,也喜欢新奇玩意儿。再一个,他的眼光也是他们几个当中最好的,只要是南倾挑选的礼物,拿出去送人,鲜少有出差错的时候。

    赶上南倾心情好……还会替他们把单给买了。

    几个人先前逛了一圈了,这会儿也有些累了,于是便就进找了个茶楼。

    话题却是仍旧围绕着谢二。

    “哎,你们说,南倾手里头拿着的那长盒里头装着的东西,真是买来送给谢老的?”

    孙瀚宇招手,喊来跑堂的,点了一壶绿茶,又要了几盘点心。

    李楠揣测道:“总不至于,当真是买来送给新欢的,当着咱们几个,尤其是雨新的面偏又不好承认,便谎称是送给谢老的。”

    姚关月听不下去了,他扇着手中的折扇,“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咱们又不是他老婆,还能管得着他?那礼物多半就是送谢老的。”

    店小二端上茶水,李楠顺手给每人添茶,“这我可就不明白了。他对咱们有些冷淡,尚且说得过去,反正给他过去约的最多的,便是雨新嘛。

    雨新啊,你同南倾可是吵过架?我怎么觉着,他这回对你的态度不若从前热络了?”

    梁学义也跟着回忆:“真要说起来……上回,我们在泰和楼,让归期去喊南倾上来,南倾也没上来。雨新,你真同南倾吵架了?”

    孙瀚宇一击掌,“好像还真是这样!”

    周霖脸色蓦地一白。

    …

    不同于将来迟早要接手家业的姚关月、梁学义,也不同于备受家里人宠爱的孙瀚宇,周霖同李楠都是庶出。

    可庶出同庶出又有不同,李楠的母亲好歹是正式纳入李家的妾室。

    周霖的母亲却是周老先生的厨娘。照顾着太太同先生一家的胃。后来,伺候着,伺候着,伺候到了先生的床上去。

    还被周夫人给当场抓在了床上。

    传得满城风雨。

    周家会送周霖出洋留学,也不是对他这个小儿子有多器重,恰恰相反,是周夫人容不下他,才会被周先生给安排留洋。

    周霖自己还算争气留洋归来,为周家谈成了几笔大买卖,这才在符城崭露头角,挤进了以姚关月为首的公子哥的圈子。

    表面看着风光。

    只有周霖自己知道,这帮公子哥压根没有真正瞧得起自己过。这几个人现在之所以这么捧着他,无非只是因为谢南倾对他的“另眼相看。”

    无论是孙家、姚家、李家还是梁家……都需要通过谢南倾,搭上北城谢家主家的那艘艨艟巨舰,好在这乱世能够有一方保护伞可以避祸。

    “我怎知道?不就是前段时间南倾病了,又恰巧随父亲去省城办事去了,不在符城,没能去探望他。等我回来,听说他病已经好了。

    你们应该也是听说的了,他病好了之后,一反常态,接待了许多递帖的宾客。他那般日理万机,我怎好的上门叨扰?如今他倒是不忙了,也未见他开口约我,难不成要我巴巴地贴上去不成?”

    周霖手里头端着茶,轻啜了一口,微抬了下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唯有捏着茶杯的指尖用力地攥紧。

    李楠给每个人添过茶后,最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嗯,南倾一反常态地频繁在家中见客一事……我也听说了。哎,他生病那段时日,我母亲也是头疾发作,我需天天在家照顾她,实在抽不开身。”

    梁学义剥了颗花生送入嘴里:“我也是,被家中琐事给绊住了。”

    “不过我们都是情有可原,想来南倾也不会放心上。”孙瀚宇说着,转过头,看向周霖,“倒是雨新你,确实该想想办法,跟南倾解释一二。要不然,他下回见到你,还冷淡你。”

    这一点,如何还需要他人来提醒?

    是他不想同南倾接近么?

    他早就听说南倾病好了,还有精力宴客,可偏偏,再没有派人来周家邀他出去!

    早在南倾病中,他从省城回来,便去过春行馆。

    陶管事给拦了下来,说是二爷病尚未好全,没有精力见客!

    被陶管事拦下这样的事情,周霖自是不会告诉任何人。

    是以,梁学义他们也只当周霖同他们几个一样,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未能去探望南倾。

    “冷淡便冷淡。谁稀罕似的。来,我们只管喝茶。”

    周霖举杯。

    孙瀚宇、梁学义、李楠三个人一听周霖提及谢放,姿态还是这般孤高,便以为谢放当真是因为他病中周霖没能去探望他一事跟后者置气。

    一个个极为给面子地举杯。

    “来,来。喝茶,喝茶。”

    “喝茶。雨新说得对,我们只管喝茶。”

    …

    姚关月磕着碟子里的瓜子,睨了周霖一眼。

    他总觉得觉得吧……

    南倾还真不像是同雨新置气。

    倒像是……纯粹对雨新淡了,没有以往的熟络。

    要是真在意一个人,哪里会舍得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对心上人这般冷淡,连眼神都没在雨新身上停留过几回。

    反倒是那日在街上偶遇的那回,南倾眼神就跟黏在那长庆楼的小哑巴身上似的。

    姚关月嗑瓜子的动作一停。

    他怎的……忽地想起那个小哑巴来了?

    以南倾的条件,便是当日当真喜欢那个小哑巴,现在怕是也早就换人了吧?

    …

    谢放回到春行馆,陶管事已经在厅里候着。

    “二爷——”

    见着二爷回来了,陶管事迎上前。

    谢放大步地走进厅内。

    将头上的帽子摘下,递给跟在他身后的福旺。

    谢放将画放在茶几上,亲自扶了陶管事的手,在椅子上坐下,倒了杯茶,双手递上前,“陶叔,如何?可有追上卖画的爷孙二人?”

    陶叔见二爷竟亲自给自己斟茶,双手慌忙推拒着:“少爷,这可万万使不得。”

    谢放不以为意地道:“不过一杯茶而已,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您先喝,喝完了再告诉我。”

    陶管事在外头奔波了一天,确实是渴了,于是只好接过少爷递给他的茶。

    只是喝了一口,稍稍缓解了下干渴,回话道:“追是追上了,不过那位老先生说,他不识得抱石、碎石老人的。他说卖给天逸阁的画,是亲戚卖他的。他不是夫承认,只因家道中落,连同家人一起,沦落在了符城这地界。那幅饿了不能充饥,冷了不能当被盖的破画,卖了也便卖了。

    那位老先生是这般说的。”

    谢放:“陶叔可有派人跟着爷孙二人?”

    陶管事笑了,“二爷懂我。我听那位老先生谈吐不凡,加之他那个孙儿听见抱石老人这个称呼,分明是有反应的。既是老人家不承认同抱石老人相识,我便也没拆穿。

    只是派了人,跟在爷孙二人后头。兴许,那位老爷子当真同抱石老人相识也不一定。只是我于他到底只是陌生人,他言语有所保留,不愿同我照实说,属实正常。”

    谢放点头,陶叔想得没错。

    但凡稍微有生活经验一点的老人,遇上陌生人问话,自是不会全抛一片心。

    不过他方才问陶叔是否派人跟着爷孙二人,却不是为的这个。

    谢放将他从萧掌柜那听得的,关于那日爷孙两人如何卖画的情形同陶叔简要地复述了一遍。

    “我想着,不管那位老爷子是不是识得抱石老人,寻个合适的时机,我们送钱过去给爷孙两人,也算是为我们自己,为抱石老人结一份善缘。”

    陶管事听了爷孙二人卖画的始末,气愤不已,“萧掌柜那个女干商!少爷您放心,我定会将这件事办妥的。等会儿……您方才说,也算是为抱石老人结一份善缘。这么说,天逸阁的那幅画,的确是您要找的抱石老人的真迹了?”

    谢放颔首,抚摸着手头边上的长盒,眸色微沉,“是真迹。”

    陶管事松了口气,“是真迹便好……”

    这段时日,少爷为找这位抱石老人,以及抱石老人的真迹,可是没少费功夫。

    终于有功夫将茶给喝完,陶叔四下看了看,“对了,二爷,怎的自我回府到现在,都没见着福禄?那孩子不会又哪里躲懒去了吧?”

    谢放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派他去给康小姐请大夫去了。”

    陶叔不知道康府发生的事情,疑惑地问道:“康小姐?康小姐出何事了?”

    怎的……需要二爷派福禄去请大夫?

    当中涉及康小姐的名誉,谢放什么都没说,只是浅叹了口气:“希望康小姐这一关能迈过去吧……”

    …

    二爷同阿笙,因为事涉康小姐的名誉,那日回去后,即便是对身边的人,亦是只字未提。

    架不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康小姐在家动了胎气,且小产一事,不知道怎么的,还是传了出去。

    流言越传越离谱。

    不知是谁起的头,竟说康小姐腹中早夭的胎儿,是长庆楼少东家的骨肉,早在阿笙前去康府送食前,两人便已经勾搭上。

    “我听说啊,当时两人可都是赤果着身体,在床|上被发现的。康小姐当场动了胎气,阿笙被康府给棒打了出来。”

    “嘶。倘使康小姐腹中早夭的胎儿,当真是阿笙的。阿笙这一回,也算是叼到了一回天鹅肉了。”

    “呵。叼是叼着了,可有什么用?说明啊,没有那个命,便是叼着天鹅肉,吃进了嘴里,也不消化,得吐出来呐。”

    大力送完隔壁包间点的一盘酸菜鱼,见少东家怎的站包间门口不进去。

    仔细一听,方知包间里头的客人,在议论着自家少东家。

    大力听了,气得不行。

    没凭没据地,凭什么冤枉人!

    “这些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康小姐小产,关少东家你什么事!”

    少东家才不是那样的人!

    阿笙只是朝大力摇了摇头。

    用眼神告诉大力哥,他没事,让大力哥先去忙。

    他们到底是打开门做生意,不好同客人置气的。

    “可是……”

    阿笙还是坚持,让大力先去忙。

    掌柜的在楼下催他下楼收拾,大力便只好先行下去。

    阿笙双手紧紧地捏着餐盘,脸上仍旧是一副笑模样,走进虚掩的包间。

    第29章 早日成亲

    阿笙进了包间。

    方才还聊得热火朝天的几位客人,齐齐收了声。

    只是彼此之间还用眼神传递着什么。

    阿笙只管低着脑袋,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专注地摆盘。

    菜都给上齐了,阿笙比了个“请慢用”的手势,拿上托盘,躬身离开。

    被其中一位老雇主给叫住,“阿笙啊——”

    阿笙只当这位老主顾有什么吩咐,顿住了脚步,眼含询问。

    但见那位老主顾将身子凑近了,压低了嗓音,“阿笙,你跟蔡伯伯说实话,那康小姐腹中早夭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

    阿笙手里拿着托盘,又不好放回去,怕几位主顾不喜,便只好依旧拿手里,一只手着急地比划着,“不,不是。我同康小姐之间根本就没有说过……”话。

    阿笙之所以着急,倒不全是为的他自己。

    康小姐未婚先孕,孩子又没了,此时指不定怎么痛不欲生,还要被人传同一个酒楼家的小小少东家有染。那少东家还是个哑巴,这该是何等的折辱。

    阿笙有心想要替自己跟康小姐两人澄清,只是他是用比的,哪里有人说话的速度快。

    他还在比划着,另一位主顾便已语出调侃地道:“阿笙,你小子,是干大事的!早前我们就听说,你喜欢那康小姐。未曾想,你这是,真将康小姐给拿下了啊!”

    坐在稍远一桌的客人接口道:“要我说呀,反正那康小姐都是你的人了。你就去把人给娶进门。听说康闵生前,也是将这位康小姐当半个儿子培养,兴许人能力不错。你娶回家,这长庆楼以后,不就有老板娘了吗?是不是这个理?”

    “哈哈哈。是这样,是这样。阿笙,赶紧让你爹上康府问问,康府要多少彩礼。“

    “这么说,不久以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喝到长庆楼的喜酒啦?”

    “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哈哈哈。”

    桌上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莫说阿笙没法开口说话,便是能张嘴说话,他一个人只有一张嘴,哪里说得过这一桌的人。

    阿笙总算知晓了百口莫辩是个什么意思。

    双手紧紧地攥着托盘,阿笙在一片哄笑声当中,微拧着眉心,轻声地退出包间。

    …

    “方掌柜的,恭喜,恭喜呀!”

    有客人到柜台前结账,将手中的钱递出去,向掌柜的方庆遥道喜。

    需找零,方庆遥打开抽屉,将铜钱找给客人,听得一脸纳闷,迟疑地出声问道:“这……夏老板,喜从何来啊?”

    客人将零钱接过去,笑着道:“呵呵。方展柜的,您这不是跟我们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么!这康小姐都怀上阿笙的孩子了,虽说现在孩子没了。可总得对人家康小姐负责吧。那不是好事相近了,是什么?”

    方庆遥神色慌张从柜台后头出来,着急地问道:“夏老板,夏老板……这,这话从何说起?”

    “方掌柜的,您该不会是不知道吧?那日,康府可是好几个家丁都瞧见了,少东家衣衫不整地从康府出来。

    哎,对了,不是好多街坊都瞧见,阿笙去康府外送时,穿的是棉麻长衫,后头换件香云纱料子的长衫吗?您啊,最好问问少东家。”

    今日初一,方庆遥上山上寺庙上香去了,接近晌午才回来。

    他是察觉到了今日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可也没多想,只当自己是在寺庙上香时,不小心沾了灰,还第一时间去厨房拿水照了照。照过了,他面上干干净净的,什么灰也没沾,于是更加纳闷了。

    哪里想到,问题出在阿笙身上!

    方庆遥此刻心中大乱。

    那日从康府回来,阿笙的确换了件新衣衫,可,可那是因为阿笙的衣衫被茶水泼湿了,被二爷带到春行馆,重新换了件衣衫。衣衫还是福旺的,为了这件事,二爷还让福旺给他传过话。

    难不成,是阿笙连同福旺一起对他撒了谎?

    到底还是相信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孩子,本能地向着自家儿子说话,“夏老板,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阿笙同康小姐压根就没说过话!”

    对方笑着道:“方掌柜的,你说笑了啊。阿笙一个哑巴,自然没法跟方小姐说话了。不过咱们男人嘛,会不会说话有什么要紧的,最要紧的啊,是知道怎么办事就好。我看阿笙这事就办得顶漂亮。”

    后头出来的一位客人笑吟吟地走上前,拍着方才说话的那位客人的肩,“哈哈哈。老夏,还是你会说话呐。”

    方庆遥一脸尴尬:“两位老板说笑,说笑——”

    “方掌柜,下回咱们可是等您请吃喜酒啊!一定要摆满长庆楼——”

    “对,到时候这酒席啊,一定要摆满长庆楼,让我们大家伙也沾沾喜庆!”

    两位客人已经走出店里,又转过头,扬着声,喊方庆遥下回请他们吃喜酒。

    方庆遥心里头慌得不行,面上还得陪笑着。

    送过了客人,方庆遥往回走,喊来在大堂忙活的伙计大力。

    大力手里头捏着毛巾,小跑着跑到掌柜的跟前,微欠着身子,“掌柜的,您找我?”

    方庆遥绷着一张脸,“你让少东家来一趟账房。”

    大力觑了眼掌柜的脸色,应了一声,“哎,好。”

    转身去找少东家。

    …

    “这天杀的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气的是这么离谱的传闻,竟也会有人信!少东家一个男丁,又是前去外送的,连内院都进不去,莫要说是小姐的院子里头。这么盆脏水往我们少东家身上扣!”

    “还有那些人说咱们少东家,吃……吃那什么肉!可恨。要是那康闵还在世是,前都督府风光依旧也便罢了。现在的康府是个什么光景?咱们大家伙谁不不知道呐?

    康府的私宅什么的都给卖了个七七八八,便是最好的别院,也早就卖给了谢二爷。现在的康府啊,早就已经是个空壳子!真要算一年的进项,整个康府,指不定还不如咱们长庆楼呢。”

    厨房,大家伙也都听说了那些个流言,气得要命。

    大家伙都替少东家鸣不平,只是可恨他们人微言轻,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们替少东家解释的那几句,压根没人听。

    阿笙手头拿着刀,专注地将山楂切成一小片,一小片。

    他近日又尝试着往枣泥山药糕里加点山楂、核桃,更加地健胃消脾,还尝试着自己塑形。

    自那日画出的梅花形状的枣泥糕,阿笙又得了别的灵感,尝试着画出其他糕点的图案,看能不能同师父一起做出一些新口味来。

    还当真被做了好几款新的糕点,客人们都很喜欢!

    阿笙喜欢这种在糕点里,加入他自己的想法同心意,再被做成成品,送到客人餐桌上的感觉,有一种知足感。

    阿笙干活一向专注,唯有在听见“二爷”两个字,阿笙稍稍分了神。

    “少东家,他们这么说你,您都不生气么?”

    “就是啊,少东家,您都不气么?”

    大家发现,他们说了老半天,少东家都没“说”半句话,不由地不解地问道。

    阿笙摇摇头。

    也不是不不气。

    只是比起生气这件事,他更想知道……这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按说,那样大的一个丑闻,康府也会千方百计地想要瞒着才是。

    …

    “少东家——”

    听见有人喊自己,阿笙转过头。

    大力走上前,“少东家的,掌柜的请您去一趟账房。”

    阿笙手里的动作微停,心里多少猜到爹爹找他的缘由。

    多半就是大家现在在议论的这件事。

    阿笙苦恼着,不知道怎么跟爹爹解释才好。

    乔德福忙着灶台上的事,听见了大力同阿笙的对话,出声道:“既是掌柜的找你,阿笙,你手头的活给阿泰,先过去吧别让掌柜的久等。”

    师父发了话,阿笙只好走到水缸前,去洗净了手。

    大力还没离开,在门外等着少东家出来。

    大力小声地道:“少东家,我瞧掌柜的脸色不是很好。多半是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您等会儿可要好好同掌柜的解释,千万不能硬碰硬,知道吗?”

    阿笙点了点头,心里头有些发愁。

    就怕……爹爹知道那日他连同二爷一起对他撒了谎,会更生气。

    …

    “跪下。”

    阿笙走进账房的门,便听见爹爹冷冷地道。

    阿笙一愣。

    方庆遥怒声道:“我让你跪下!”

    阿笙瞧了爹爹一眼,咬着唇,缓缓地跪在爹爹的跟前。

    方庆遥双手负在身后,语气凌厉地问道:“我问你,那日你去康家外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是为什么换了件衣服回来?

    是不是,是不是同那位康小姐有关?!你给我,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阿笙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爹爹发过这么大的火。

    便是那日爹爹听说他“喜欢”康小姐,也只是生气地朝他掷看了茶杯,还是特意避开了他,免得伤着了,且也未曾要求他下跪。

    阿笙被爹爹吼得身体轻颤了下。

    他红着眼睛,将那日在康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

    包括那日进府后,听见康小姐同康少的争执,以及康少拦住他,冤枉他是康小姐腹中孩儿的爹,不让他走,后头幸亏二爷及时出现,救了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给比划给爹爹。

    …

    方庆遥看了阿笙的比划,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说……那日你拎着食盒,尚未走到院子,便听见康小姐同康大少爷起争执?后头,康少爷更是拦住了你,非说,非说你是康小姐腹中孩儿的爹?”

    这事着实太过荒唐,以至于方庆遥虽是瞧懂了阿笙的手势,生怕这其中会有什么误会。

    没有什么衣衫不整,捉女干在床?

    只是因为拎着食盒去给人家外送,便被拦下,给生生扣了一顶大帽子?

    “爹爹,康少似乎在外头欠了不少钱。我猜想,多半是康大少爷从康小姐那儿实在什么都没问出来。他又想借着康小姐狠要一笔彩礼钱,才会……”

    “那也不能像是一只疯狗一样,逮谁咬——”

    自知失言,方庆遥尴尬地住了口。

    见阿笙抬头正看着自己,方庆遥轻咳了一声,“康少在外头欠了不少钱这事,爹爹也有所耳闻。只是……因为在外头欠了赌债,便随意认定你同康小姐之间有个什么,这事,这事确实太荒唐。”

    便是他们如此这般向外头解释,又有几个人会信?

    方庆遥在房间里踱着步。

    片刻,方庆遥严肃地问道:“阿笙,你说的这件事,可有谁可以给你作证?”

    阿笙飞快地比划着:“二爷!二爷可以给我作证!那日康少让家丁拦住我,不让我走。

    我逃跑的时候衣衫不知道什么时候勾破了。也是二爷怕您担心,便建议我去他府上,换件衣服再回去,又派了福旺,去给您传话,免得您担心。

    因着这件事到底涉及康小姐的名节,所以我回来后,没有跟您说起这件事。爹爹,我这回真的没骗您!我同那位康小姐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二爷也可以作——”证。

    阿笙不提二爷还好,一提二爷,方庆遥便如同便点燃了火星子的炸药桶,音量都提高了不止两个度,“二爷,二爷!二爷他是你爹?你什么都听他的?

    他让你瞒着我,你便瞒着我,还连同外人一起拿谎话骗我?!我看那谢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帮公子哥,就是一丘之貉!”

    阿笙忙为二爷解释道:“爹爹,二爷也是为了我好,更是考虑到您会担心,才让福旺给您传口信的。他没有带坏我。”

    方庆遥气极:“你闭嘴!”

    阿笙委屈。

    他就没张口出过声来着。

    气归气,这事到底得想办法解决。

    总不能任由谣言愈演愈烈,要不然,可真就白的都变成黑的了。

    阿笙还是个大小伙,都还没娶妻呢。

    这事要是当真闹得满城风雨,大家伙又信以为真,往后他再找人给阿笙说媒,还有哪个好人家能允许自家姑娘嫁给阿笙?

    倏地,方庆遥停住了步子。

    方庆遥低头看着儿子,“阿笙,你说,若是你上门求二爷替你做个澄清,你有把握二爷会答应你么?”

    阿笙尚未回应,方庆遥便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这事多半不成。谢南倾凭什么因为你得罪康志杰?那帮公子哥,一个赛一个地精。

    这种得罪人自己还没落一个好的事情,谢南倾又不傻,哪里会答应。”

    阿笙:“……”

    可,二,二爷好像已经得罪完了。

    那日,二爷拿枪低着康少的脑袋来着……

    …

    方庆遥这会儿走也走累了,他坐在了椅子上,“爹爹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多托一些人去打听打听康小姐这一年当中,都同什么人有过往来。只要查清楚同康小姐往来密切的那名男子究竟是谁,到时候,定然能还你一个清白。”

    阿笙一扫先前的委屈,眼睛顿时亮了亮,他膝行至爹爹的跟前,双手抱着爹爹的大腿,“爹爹,您相信我是清白的了?”

    “要是我这个当爹爹的要是都不信你,岂不是要逼死你?”

    阿笙将脸贴在爹爹大腿上,轻轻蹭了蹭,“爹爹您真好。”

    方庆遥红着老脸,“……行了,行了,别乱学乌梅到处乱蹭人的习惯。”

    阿笙嘟起嘴,比划着,“我才没有学乌梅。明明是乌梅学得我。”

    方庆遥给生生听笑了,“你也好意思,说人家乌梅学得你?驴子成精了是吧?”

    阿笙神情骄傲,“别人家驴子不清楚,反正乌梅是成精了。”

    鬼精鬼精的,一点都不像一头驴。

    …

    “阿笙啊,这段时日,店里你就先别来了。”

    阿笙一愣,仰着脸怔怔地看着爹爹。

    方庆遥语重心长地道:“人言可畏,这段时间你先待在家里,等风声过去,或者是等爹查出什么眉目,你再来店里。你师父那边,我也会同他说一声。

    现在省城上学的那些学生们,这时节,不都开始放暑假了么?你也当放几天暑假,可好?”

    阿笙一点也不想放假。

    他近日推出的几款新样式的糕点,客人都很喜欢。

    他还想继续跟师父一起尝试着做其它款的糕点……一个人待在家里多无聊!

    “你待在家的这段时日,不许乱跑。等这事儿过去。爹爹再找媒人,给你说一门好的亲事,早日成亲。爹爹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啊。”

    方庆遥在儿子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爹爹就不该随你的性。要是今儿你已经成了亲,那些女眷的外送,便可让你媳妇去。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风言风语。”。

    阿笙呆住。

    成,成亲?

    第30章 想得挺美

    “爹爹,我不想成亲……阿笙想一辈子陪在爹爹身边。”

    阿笙比划着,脑袋伏在爹爹的膝上。

    这一回,糖衣炮弹对当爹的没管用。

    方庆遥低头觑着儿子:“怎的,你还想娶了媳妇儿就忘了爹,跟你媳妇儿自立门户,远走高飞去?想得挺美。娶了媳妇儿,你也还是我儿子,我也还是你爹。你还是在我跟前伺候我一辈子。”

    啊?

    阿笙瞪圆了一双眼。

    不,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意思是……他不要娶媳妇,不要成……(亲)。

    没等阿笙比划,方庆遥便截住了他的“话头”,“给你说媒这事也还早呢,一时半会儿的,也急不得。倒是你同康小姐的事耽搁不得。爹爹现在就托人打听去!”

    方庆遥在儿子肩上拍了拍,“你先起开。”

    阿笙肩上有伤,被爹爹这么一拍,当即有点疼。

    忍住了,没呼出声。

    阿笙脑袋离开爹爹的膝盖,揉着自个儿的双膝,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

    方庆遥瞪他:“谁许你起来了?”

    阿笙一呆。

    方才,不是爹爹亲口说的,让他起……

    阿笙忽地想起,方才爹爹说的是让他起,起开。

    好像,爹爹当真没说让他起来?

    “呵,这会儿琢磨过来了?”方庆遥一看阿笙脸上的神情,冷笑了下,手指着他,“继续给我在这儿跪着。长能耐了啊,都能联合外人来欺瞒爹爹了。

    二爷,二爷,他是你媳妇儿,你什么都听他的?!跪着,给我跪一炷香的时间,长长记性,谁才是你爹!”

    方庆遥到现在想起这事都来气。

    从小到大,阿笙就没说过几次谎。好么,这次竟然撒下这么大一个谎,他这个当爹爹的竟还是最后知晓的!

    阿笙微张了张嘴。

    爹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啊。

    他又不是糊涂了了,哪能不知道谁是他爹。

    再说了,二爷那么年轻,也当不了他爹啊。

    “老老实实给我跪着!没有跪足一炷香的时间,不准起来,听见没?”方庆遥推开门去,便又转过了身,又给重申了一回。

    阿笙丧气地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方庆遥瞪了儿子一眼,这才走了。

    …

    脚步声渐渐走远。

    阿笙仍旧是跪在地上。

    方庆遥放轻了脚步,透过门缝往里头瞧,见儿子还老老实实地背对着他跪在地上,眼露满意。

    只是,难免又有些心疼。

    这老实孩子!

    他让跪一炷香功夫,当真跪一炷香呐?

    反正他这会儿也不在,怎的也不知道偷个懒。

    迟些时候等乔师傅他们吃过饭了,再让大力过来把阿笙给叫过去。

    还是得稍微小小惩戒一下。

    要是不稍微惩戒,日后遇事又其他瞒他,还怎么管教?

    …

    门外脚步声再次远去。

    阿笙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听这脚步声,爹爹该是走过转角了。

    阿笙也便揉着有些跪疼了的膝盖,坐在爹爹方才坐的椅子上休息。

    这房间里也没香,他哪儿知道什么时候是一炷香的功夫?

    原来,阿笙方才之所以那么老实地跪着,纯粹是为了防止他爹来一个回马枪。

    阿笙捶双手捏着腿上酸疼的肌肉,撇了撇嘴。

    二爷才不可能给他当媳妇儿呢。

    哪里是他想得美。

    是爹爹想得美。

    …

    春行馆。

    爬着绿藤的长廊檐下,金丝雀鸟娴熟地轻啄着主人手中的玉米粒,吃进了嘴里,脑袋亲昵地蹭着主人的手指。

    天气是真的热了。

    陶管事吩咐府内的家丁、丫鬟,将少爷主卧、花厅、以及楼下的大厅,茶室将竹帘给装上。

    一通忙活,总算将府内需大部分地方的竹帘都给装上。

    只除了檐下。

    陶管事便命家丁,抱着竹帘,来到外头长廊。

    指挥着丫鬟将竹帘给装上,一扭过头,便瞧见了站在檐下喂鸟的谢放。

    吩咐丫鬟们仔细办事,陶管事走上前,无奈地道:“少爷,我今日上午才给喂过。您怎的又给它喂上了?

    您不能喂得这般频繁。您看,它这小肚皮都圆一圈了。”

    谢放指尖逗着小雀鸟,“它爱吃。”

    说话间,又给喂了一粒。

    陶管事叹了口气,“它爱吃也不是这个喂法。咱们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儿,届时未必方便带着它。到时恐怕只能送人,或是将这小东西放飞。这小家伙现在这般胖乎,怕是届时放它飞,都飞不动。”

    便是送人,那些个玩鸟的权贵、公子,看的就是一个品相,再是听金丝雀的叫声响不响,脆不脆。

    二少爷这只金丝雀,现在叫得是愈发自信了,可要说多好听,比其他那些个品相顶级的金丝雀鸟,那还是差了一点意思。就这圆乎乎的身形,怕是人家收下了,后头待它也不会好。

    谢放望着笼中的金丝雀鸟,“只要不是被剪了翅,便不怕。”

    一只金丝雀鸟,被剪了翅,一旦放飞,才是真正会坠入泥里,比那麻雀的境遇都还要不如。

    这金丝雀鸟似同主子有心灵感应,也抬起它那小胖乎乎的脑袋,睁着一双黑豆瓣的眼睛,同二爷对看。

    陶管事双手揣在身前,“少爷,便是您不爱听,我也要说。您这是溺爱,对这小东西无益。”

    谢放指尖亲昵地蹭了蹭小雀鸟的脑袋,“听,陶管事吃味了。”

    陶管事一噎。

    他同一只雀鸟吃什么什么味!

    “噗嗤——”

    一旁的福旺没忍住,笑出了声。

    陶管事瞪了他一眼。

    再笑!

    福旺当即捂住了嘴巴,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

    “二爷——”

    福禄从外头走了进来。

    谢放将手里头剩下的那点玉米粒,一并放到笼子里的小碗里,由金丝雀鸟自己进食。

    拍了拍手上的玉米碎屑。

    福旺递上擦手的帕子。

    谢放接过帕子,擦干净了手,从福禄手中接过一张折叠成四方形的绢白宣纸。

    谢放摊开手中的宣纸,一面低头看名单上往来的宾客,一面来到树荫下的圆凳上坐下。

    康小姐尚未出阁,鲜少出门。

    正月至今,已有半年多的光景,名单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的名字,且都是女眷。

    谢放抬起头:“康小姐正月以来的见客名单,可是全在这里了?”

    陶管事替少爷将茶给斟上,听见少爷问起康小姐一事,心里头微微吃了一惊。

    近日,康小姐未婚先孕一事传得沸沸扬扬,陶管事自是也听说了。

    也听说了康小姐那个早夭的孩子,疑似同那长庆楼的少东家有关。

    只是,少爷为何要调查康小姐一事?

    …

    福禄点了点脑袋:“回二爷的话,明面上,私底下的,全在这上头呢。哦,还有这个,二爷,这是康府所有的访客名单。”

    福禄又给递了一份名单。

    福禄平日里心眼多,可做事也仔细。

    不仅要到了康小姐的会客名单,还将康府各院的访客名单,也一并要到了手。

    按照二爷事先的吩咐,根据月份记录的康府访客名单。

    如此,康府每月都有哪些访客,也便一目了然。

    这份名单就要比方才康小姐的访客名单要长许多。

    其中属二月名单上的人数最多。

    谢放将两份名单先后仔细看过,“二月初,康府曾请戏班子来过府中?”

    这……

    这他只顾着这段时日,进出康府的都有些什么人,可至于那些人去康府做什么,都是一些什么身份的人,他,他没听打听得那般细啊。

    好在,好在他对二月份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么点印象。

    福禄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二月那阵子康府是挺热闹来着,马车成日进进出出的。”

    一旁的陶管事补充道:“二月份康府是请了梦晖园的沈家班去府中唱戏,唱了好些日子。是为了给康家大少爷做寿。康府也给少爷您递了请帖,那几日,您刚好病得厉害。

    我同您禀告过这件事,只是那个时候您烧还没退,嘴里也都是说着胡话。我只好做主,婉拒了康府的这份邀请。康少爷有心,得知您因病不能去,便命府中小厮地送了两张沈晔芳沈老板的戏票过来。”

    “喔!对,对,是有这么回事!康府的管事是来过咱们府上!”

    陶管事这么一说,福禄也想起来了。

    只是二月距离现在,时间上实在有些久,加之二爷刚开始病的那段时日,总是有宾客上门探望,一时间也便忘了康府曾派人来府中递过请柬一事。

    …

    谢放将手中的两分名单收好,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吹凉。

    低头轻啜了一口。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终日发着烧,做着相同的梦境——

    在他怀里逐渐冰凉,脸上沾着血泥的阿笙,越聚越多的人群,艳丽地近乎梦幻般地晚霞……

    那时,听见有人唤他少爷,他费劲地睁开眼。

    见到陶叔的第一眼,他以为,他终于来到了黄泉。

    既然陶叔在等他,那阿笙定是也在等他。

    加之,那几日白天、夜里总是听见吹拉弹唱的声音,便以为是黄泉月乐声。是阿笙来接他了。

    现在想来,陶叔似乎提确跟他提过,康府送来请柬一事。

    只是那个时候,他哪里记得什么康府。

    病了月余,在床上躺了月余,才慢慢记起前尘旧事……

    他病愈后,听陶叔提过抽屉里有两张沈老板的戏票,也知道是康志杰送的他,倒是忘了,还有他病中,未能受邀前去康府看戏的这一出。

    …

    将手中的茶杯搁在桌上,谢放出声问道:“我瞧见四月份沈老板又去了回康府,陶叔可知,四月份康府有何喜事?”

    “四月份沈老板又去了趟康府么?这个我就没有印象了。应是康少的私人邀请吧。您也知道,那康少就是个戏迷。自己买票不够,要请人来家里唱,请人来家里唱不够,还要将人请到府上,一起喝小酒,再一起给他个人唱一曲……”

    陶管事后半段说得极为隐晦。

    这符城谁人不知,康少有断袖的癖好。

    纵然是妻子也娶了,孩子也生了,一点不耽误寻花问柳,经常会将当红的花旦、小生,请到家中去。

    陶管事从前并不喜欢自家少爷同康少走得太近。

    康少风评不好,以至于那些所谓荤素不忌的传闻,也被张冠李戴,戴到了二爷的头上。

    …

    谢放指尖轻敲桌面。

    康志杰好慕男风,沈老板又是现如今符城花旦当中的翘数,康志杰将人请到府中去,确实不足为奇。

    可巧合的是,同是四月,康小姐与好友一起出过门。

    还是去的梦晖园看戏……

    他从前同康志杰交往频繁时,同康小姐接触过几回。

    康小姐对戏曲向来兴致缺缺。

    每回康少爷谈得神采飞扬,康小姐神色却很是冷淡。

    不排除康小姐是陪朋友去看戏的这一可能,可康小姐那位朋友,他亦有印象,不过是一个□□女儿,以对方的家世背景,是极难买到沈老板的戏票的……

    他同沈晔芳过去并无交情,冒然前去,对方只会心生戒备,多半问不出什么。

    他还是需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康小姐。

    …

    谢放:“福旺,你去厨房看下,我吩咐厨房炖的老鸡汤,炖得怎么样了。如炖好了,分装两份,一份让人送到康府去给康小姐。另一份也装食盒里,等会儿拿给我。”

    “是,二爷。”

    福旺领命下去了。

    陶管事犹豫了下,出声问道:“少爷,您一大早便让厨房炖的那一锅鸡汤,是……为康小姐准备的?”

    谢放望着眼下的金丝雀鸟,“我同康小姐相识一场,她此番在鬼门关走一遭,我总该关心一二。”

    前世……

    康小姐并未熬过这一关。

    康府对外只说康小姐忽然染上怪病,暴毙身亡。

    这一世,许是他同阿笙的出现,成了康小姐的变数。

    无论如何,都是一条人命。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这世间当真有神明,希望救回康小姐性命的这一所有福祉,都能回报在阿笙一人身上。

    “少爷,您怎的……突然对康小姐的事情,这般上心了?”

    少爷该不会是对康小姐……

    谢放哪能听不出陶叔的话中有话,当即有些哭笑不得,“陶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康小姐绝无男女之情。”

    陶叔轻松一口气,又劝说道:“少爷,您也老大不小了。倘使您日后有了喜欢的姑娘,您一定不要碍于面子,不敢追求。时代变了,现在都主张喜欢一个姑娘,便要勇敢、大胆地追……”求。

    “放心,陶叔,我会的。”

    实在是少爷答应得太过爽快,以至于陶管事怔了怔。

    一度怀疑,是不是少爷为了堵自己的嘴,才随意敷衍了这么一句。

    福旺手里头拎着食盒,朝这边走过来。

    谢放走过去,接过福旺手中的食盒,“给我吧。”

    陶管事见二爷拿着食盒,一副要出门的模样,错愕地问道:“少爷,您这是哪儿去?”

    谢放:“给人外送去。”

    陶管事心中一惊,什么人能劳驾二爷给外送?

    谢放转过脸,对陶管事以及福旺吩咐道:“不用跟着我,我出门会自己叫车。倘使晚上我没回来,你们便先吃,不必等我。”

    “哎,少爷——少爷——”